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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后者對讀書人說道,請去最高處,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師學問更高處,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為何物!

    周密作揖行禮,答以四字:豈敢不從。

    崔瀺仰頭望天。

    天下太平了嗎?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緒。

    陳平安抬起雙手,繞過肩頭,施展一道山水術(shù)法,將頭發(fā)隨便系起,如有一枚圓環(huán)箍發(fā)。

    陳平安眉眼飛揚,意氣風發(fā),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獄之中,陳平安曾經(jīng)對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說了句真心話,我們要成為強者,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

    做點舍我其誰的事情。

    崔瀺笑瞇瞇道:“怎么說?”

    陳平安沉聲道:“當那劍侍也好,淪為劍鞘也罷,一劍過后跌境不休,都隨意了,我要問劍托月山。懇請師兄……護道一程?”

    崔瀺點頭道:“很好。”

    剎那之間,陳平安被施展了定身術(shù)一般,下一刻,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記詭譎道法,竟是當場昏厥過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憑空出現(xiàn)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陳平安安然無恙之后,她似乎有些驚訝。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著陳平安的眉心,抬頭問那繡虎:“這是為何?”

    崔瀺雙手輕拍膝蓋,意態(tài)閑適,說道:“這是最后一場問心局。能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此一舉�!�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夜歸人

    風雪夜里,一襲鮮紅法袍隨手打開山水禁制,走出一處洞窟,他站在門口,轉(zhuǎn)頭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蘆花島?曾經(jīng)隱匿有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舉目遠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間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圓。

    先前陳平安做了三個夢,然后醒來,到底是醒了,還是剛剛?cè)雺簦?br />
    當陳平安開門后,漣漪激蕩。

    這座風聲鶴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覺到異樣。

    劍光,寶光紛紛亮起,破開夜幕,幾個眨眼功夫,從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圍上來了十數(shù)位修士。

    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法袍,鮮紅法袍瞬間與白雪同顏色,再往臉上覆蓋一張少年面皮。

    陳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確定是否還在夢中。

    修士結(jié)陣,如臨大敵。

    一位元嬰境劍修,御劍懸空,居中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竄犯案的隱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擲。這些年里,海上大小仙府、門派的覆滅數(shù)量,竟然比大戰(zhàn)期間還要多,就是那些從五洲陸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邊還有兩位年輕男女,亦是劍修,金童玉女一般,不當神仙眷侶可惜了。

    三位劍修腰間都以金色長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紋,雕琢有一把袖珍飛劍。

    一下子見到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情了,竟是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yīng),握住雪花,手心清涼。

    陳平安已經(jīng)認出那三位劍修的根腳,蘆花島的外鄉(xiāng)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認身份,當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門譜牒嫡傳。

    僅憑三人的今夜現(xiàn)身,陳平安就推斷出不少形勢。

    蘆花島與那雨龍宗,是一處銜接倒懸山舊址和桐葉洲的樞紐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嬰劍修坐鎮(zhèn)其中,而且還是從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說,天下當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戰(zhàn)落幕后,猶有余力抽調(diào)修士跨海駐守?那么自己這三夢,到底夢了多久,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難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絞殺殆盡?不然雨龍宗和蘆花島這樣的重地,必然有殺力出眾的上五境修士負責把守,而且最少得有兩三位。若是處于收官階段,以飛升境大修士領(lǐng)銜,二三十位上五境聯(lián)袂截斷妖族去路,都不過分。

    果然如崔瀺所說,自己錯過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穩(wěn)了。

    三位劍修都發(fā)現(xiàn)那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尤其是視線望向他們?nèi)说臅r候,尤其……親近。

    使得那年輕女子劍修下意識往老者身邊靠了靠,那行蹤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yún)s是個浪蕩子。

    身材修長,頭別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微佝僂。

    瞧著約莫是金丹境氣象。

    元嬰老劍修依舊不敢掉以輕心,以略顯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詢問道:“何人?”

    少年卻用桐葉洲雅言笑答道:“桐葉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遠游至此,多有叨擾。對造化窟神往已久,本來想偷偷來偷偷走,只是一個沒忍住,不小心觸發(fā)了禁制�!�

    一位蘆花島老人立即以桐葉洲雅言問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過云窟福地?”

    陳平安就等這個了,點頭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過。”

    當年在避暑行宮,偶爾閑暇,就會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各類秘檔,對桐葉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蘆花島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師游歷過云窟福地,那么理當知曉云門渡口處的爛繩亭,會常年擺攤了,亭外所賣何物?老嫗賣物有何講究?”

    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輕輕敲擊手心,嗤笑道:“身為客卿,也會逛那坑騙外人幾顆雪花錢的爛繩亭?我丟不起這人。曹某人游歷云窟福地,只去黃鶴磯飲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覺,拂曉時分,以白蘆帚掃云,曹某人收攏白云入袖,沒有那一斤的約束,次次三斤,價格還可以打六折,羨慕不羨慕?”

    蘆花島老人給唬得不輕,信了大半。尤其是這少年面容的桐葉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氣焰,讓老人覺得實在不陌生。早年桐葉洲的譜牒仙師,都是這么個德行,鳥樣得讓人恨不得往對方臉上飽以一頓老拳。歲數(shù)越年輕,眼睛越是長在眉毛上邊的。不過如今桐葉洲修士里邊,好在這類貨色,絕大多數(shù)都滾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嬰以心聲言語道:“虎臣,你先確定一下對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個名為虎臣的嫡傳弟子遵從師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鏡,年輕男子心中默念道訣,一手持鏡,一手掐訣,輕輕拂過鏡面,其聲泠然,古鏡銘刻有兩圈銘文,兩串金色文字開始旋轉(zhuǎn)起來,流彩熠熠,“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一輪明月蘊真法,森羅萬象不能藏”。

    陳平安依舊以合攏折扇敲打手心,仰頭瞇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鏡門類之一的素月鏡�?茨悄贻p修士泄露出來的心神氣息漣漪,再加上掐訣雷法跡象,應(yīng)該是配合了雷法旁門當中的神雷一道術(shù)法,專門用來壓勝妖族和山澤精魅,以及殺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靈。

    年輕劍修高高舉起手臂,所持古鏡,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瑩洞徹,籠罩住造化窟門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陳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攥緊手中玉竹折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紋絲不動,只是任由瑩白鏡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風儀。

    陳平安微笑道:“這位道友,你這把素月古鏡,其實被你家?guī)熼L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獼猴觀古撈月鏡吧?這可是一件能當半仙兵用的法寶,我若是一頭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難怪道友不過龍門境修為,就能夠在此歷練,原來是手握重寶,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紀輕輕,就已是大瀼水嫡傳劍修,又有此攻守兼?zhèn)涞南杉曳▽殻苣橙水斠晕逸吔鸬た鸵曋�。�?br />
    結(jié)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晃了晃,同時酸溜溜拽文道:“夢時撈取水中月,親與獼猴觀古風�!�

    年輕龍門境收起古鏡。

    那位蘆花島老金丹,無奈道:“咱們這造化窟里邊,真沒剩下什么仙家機緣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誠道:“如果不親眼見過,總歸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說道:“曹仙師擅自潛入蘆花島,還觸發(fā)了造化窟禁制,壞了我們師門規(guī)矩,需要走一趟祖師堂�!�

    只聽那少年笑道:“問話也問了,照妖鏡也照了,去祖師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來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嬰劍修說道:“已經(jīng)壞了一次規(guī)矩,奉勸曹仙師還要守一次規(guī)矩。等到我們飛劍傳信神篆峰,得到了答復(fù),自會放行。在這之前,曹仙師不妨就在蘆花島做客幾天�!�

    陳平安無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這個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譜牒上邊,大亂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來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游歷�!�

    眾多修士,就沒一個臉色好看的。

    從先前防賊一般的視線,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唾棄鄙夷。

    骨頭極硬的玉圭宗,怎么收了這么個客卿。莫不是那桐葉宗的客卿吧?

    那個女子劍修說道:“客卿信物呢?!”

    只見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當年邀請我和陸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陣,我怕死,沒敢去,就飛劍傳信玉圭宗,交還了那枚珍圭�!�

    蘆花島老金丹微微訝異,“陸劍仙難道不曾兵解離世?”

    少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語,只是兩撥修士虎視眈眈,猶豫了半天,才說道:“陸舫曾經(jīng)與我一起游歷藕花福地,都在鳥瞰峰修行,只不過我更早離開福地�!�

    老金丹顯然對玉圭宗和桐葉洲極為熟悉,這會兒開始與大瀼水三位劍修以心聲交流。

    老金丹最后說道:“最后一個問題,勞煩曹仙師說一說那位陸劍仙,懇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并且一定要慎言,我與姜宗主和陸劍仙,都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

    那少年有些惱火,轉(zhuǎn)過頭,伸長脖子,“你們煩也不煩?!你們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數(shù)?來來來,用飛劍往這邊砍,好個大瀼水劍修,如此行事跋扈,虧得姜宗主私底下與那為情所困的陸劍仙煮酒論英雄,說你們南婆娑洲,一眾劍仙當中,曹曦之流,給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劍仙,才是人與劍,共風流,當?shù)闷鹚囊槐淳��!?br />
    三位大瀼水劍修,立即神色和悅幾分。

    自家宗門,自家?guī)熼L,能夠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豈能不讓人由衷開懷。

    只是他們眼神深處,又有幾分黯然神傷。

    大瀼水,總計五脈,并非全部劍修,只有一脈,傳自劍仙元青蜀。

    那老元嬰劍修一揮袖子,似乎覺得這個貪生怕死之徒,太過礙眼,早早滾蛋。

    陳平安將玉竹折扇別在腰間,再一次對那三位劍修遙遙抱拳,御風離開蘆花島,去往桐葉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還活著,還當了玉圭宗的宗主?

    不愧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在蘆花島,陳平安什么都沒有多問。

    該知道的,總會知道。

    不想聽說的不想知曉的,肯定也攔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嬰劍修,隱匿氣息,以水遁之法,遙遙跟蹤自己。

    陳平安假裝不知。

    只是在一炷香過后,心念微動,運轉(zhuǎn)五行之屬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門辟水神通,轉(zhuǎn)瞬之間就逃出了那位元嬰的視野。

    老劍修返回蘆花島,說道:“應(yīng)該不是什么妖族,但我們還需要分別飛劍傳信雨龍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嬰修士,而且極其擅長水法,難怪能上當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覬覦造化窟而來�!�

    那女子劍修憤懣道:“桐葉洲這種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

    蘆花島老金丹感慨道:“說句難聽的,貪生怕死,躲在山中,總好過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為惡的王八蛋�!�

    老劍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葉洲,十山九空,跑了大半,活該被寶瓶洲修士南下,大舉滲透,還有臉去中土文廟吵?換成我是那文廟圣賢,早一個大嘴巴摔過去了�!�

    陳平安行走在海上,風雪又起。

    風雪茫茫,煢煢孑立,四顧全疑在玉京。

    陳平安當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沒什么好憂慮的,是崔瀺贈送,并未設(shè)置山水禁制。

    環(huán)顧四周,確實并無修士窺探之后,陳平安這才摘下白玉簪子。

    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回事。

    當他心神沉浸其中,發(fā)現(xiàn)破碎小洞天里邊,住著一幫劍氣長城的孩子,都是劍仙胚子,大的七八歲,小的四五歲。

    這些孩子相互間都很熟稔了,畢竟在白玉簪子里邊的小洞天,相依為命。

    小洞天轄境不大,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什么都有。

    甚至還有一塊用以磨礪飛劍的斬龍崖,山水祠廟外邊的柱礎(chǔ)大小,價值連城。

    陳平安剛好從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為里邊渡船總計三艘,還有一艘流霞舟。陳平安挑選了一條相對簡陋的符箓渡船,大小可以容納三四十余人。陳平安將那些孩子一一帶出小洞天,然后重新別好白玉簪。

    一個雙手負后的男孩,高高揚起腦袋,微微皺眉,“你是何方神圣?隱官何在?”

    “我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報名字�!�

    五個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于斜回。虞青章。

    四個小女孩,賀鄉(xiāng)亭,姚小妍,納蘭玉牒,孫春王。

    下五境劍修七個,洞府境劍修兩個,白玄,玉牒。

    陳平安說道:“第一,不許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家鄉(xiāng)。我接下來每天都會教你們寶瓶洲和桐葉洲的兩種雅言�!�

    何辜雙臂環(huán)胸,氣呼呼道:“憑啥不說家鄉(xiāng),丟你臉��?怎么當?shù)碾[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墊底了。學什么雅言,不稀罕學!”

    虧得他將巔峰十劍仙里邊的老聾兒給扔到一旁,換成了年紀輕輕、境界還不高的隱官大人。

    于斜回輕輕點頭,老氣橫秋道:“我輩劍修,言語都在問劍上�!�

    陳平安沒理睬孩子的抱怨,繼續(xù)說道:“第二,以后好好練劍。沒了。就兩點要求。”

    何辜又不樂意了,瞪眼道:“啥?沒啦?怎么當?shù)碾[官大人,我家里長輩,都說你算計多,腦子賊靈光,尤其是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都能在城頭上參與巔峰十劍仙的議事了,就你不是劍仙,我娘親問靠啥,我爹說還能靠啥,靠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嘴唄。咋個今兒話不多,你該不會是一個假的隱官大人吧?”

    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

    我那酒鋪,出了名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那坐莊,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錢掙個個能分贓。

    陳平安站起身,笑瞇瞇一板栗敲下去,那小刺頭抱住腦袋,只是沒惱火,反而點點頭,稚嫩臉龐上滿是欣慰,“難怪我爹說二掌柜是個狗日的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看來是真的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輸?shù)�,不是托兒,怨不得我�?br />
    陳平安想了想,“加上一點,以后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師傅。我暫且當你們的劍術(shù)護道人。以后你們跟我到了家鄉(xiāng),入不入我的山門,隨緣,不強求�!�

    這些從此就遠游異鄉(xiāng)的孩子,許多與親人離別的傷心傷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里邊,慢慢消受了。

    他們是離鄉(xiāng),唯獨自己卻是歸鄉(xiāng)。

    “那咱們擊掌,走一個。就當相互認識了�!�

    陳平安眼神溫柔,彎下腰,伸出手掌,與孩子們一一擊掌。有些孩子板著臉,原地杵著,不抬手不擊掌,陳平安也不介意。

    陳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邊駕馭符舟御風,并不高出海面太多,一邊頭疼,本以為孑然一身游歷桐葉洲,哪里想到會是這般鬧哄哄的光景。

    孩子們有些趴在船欄上,竊竊私語。

    有些已經(jīng)盤腿而坐,開始溫養(yǎng)飛劍。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盡頭。你說有多深?要是把咱們家鄉(xiāng)的長城往這兒一丟,咱們是站在水面上,還是在水底下?”

    “問隱官……問那曹沫去,他讀書多,學問大�!�

    符舟掠海,期間陳平安遠遠發(fā)現(xiàn)一撥出海的蘆花島采珠客。便給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繞道而行。

    只是這符舟渡船遠游,太吃神仙錢啊,陳平安仰頭望去,希冀著路過一條由西往東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駕馭符舟跨海遠游,后者顯然更劃算些。而且這撥孩子,既然來到了浩然天下,難免需要與劍氣長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對安穩(wěn),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只可惜陳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條渡船路過,畢竟桐葉洲在歷史上太過閉塞,沒有此物。

    陳平安取出養(yǎng)劍葫,系在腰間,輕輕拍了拍酒壺,老伙計,終于又見面了。

    再將學生崔東山贈送的那把玉竹折扇,傾斜別在腰間。

    坐在船頭那邊,與孩子們問了些白玉簪子里邊的情況。

    那個名叫納蘭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條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將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來。

    光陰流水的流逝速度,里邊慢,外邊快,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

    所以其實這九個孩子,在白玉簪子這座破碎小洞天里邊,練劍不算久。

    陳平安沉默許久,突然問道:“今兒宵夜,咱們要不要吃燉魚?海魚跟河鮮的滋味,還是不一樣的�!�

    何辜最不認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過可以湊合著吃�!�

    于斜回補了一句,“這隱官當?shù)模敛话詺�。直接發(fā)號施令不就完了�!�

    這孩子又加了一句,“這兒可沒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陳平安笑了笑。

    于斜回立即舉起雙手,“就你規(guī)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師傅,曹大爺,行了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

    怎么有點像當年身邊跟著個李槐?

    陳平安運轉(zhuǎn)水法,凝出一根仿佛碧玉材質(zhì)的魚竿,再以一絲武夫真氣凝為魚線、魚鉤,也無魚餌,就那么遠遠甩出去,墜入海中。

    然后開始閉目凝神,憑借那根纖細魚線的細微震顫,尋覓四周的水中游魚。

    小妍贊嘆道:“曹沫很神仙唉�!�

    玉牒一挑眉頭,洋洋得意道:“那當然,不然能讓我姐那么死心塌地仰慕隱……曹師傅?!我姐辛苦攢下的所有神仙錢,都去晏家鋪子買了印章紈扇和皕劍仙譜了。她去酒鋪那邊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沒能瞧見曹師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還是很開心。爺爺說她是鬼迷心竅了,我姐也聽不進勸,練劍都懈怠了,經(jīng)常偷偷練字,臨摹扇面上的題款,鬼畫符似的�!�

    小妍輕聲道:“咱們啥時候可以見到婉婉姐��?”

    玉牒嘆了口氣,“難說嘍,只曉得我姐跟著晏胖子他們?nèi)チ说箲疑健!?br />
    陳平安睜開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養(yǎng)劍葫,仰頭喝了一口酒。

    久違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鋪子的燒刀子。

    可能是太久沒喝了,可能是沒有醬菜佐酒的緣故,可能是沒有一碗蔥花面等著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就辣得讓人幾乎掉眼淚,肝腸打結(jié)。

    人生路上,會遇到很多一別過后再無重逢的匆匆過客�?墒侨诵拈g,過客卻可能是別人的久住之人。還會笑顏,還會高聲言語,還會同桌飲酒醉醺醺。還會讓人一想起誰,誰就好像在與自己對視,不言不語得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緩緩轉(zhuǎn)過頭,望向那些或嘰嘰喳喳閑聊、或沉默不語練劍的孩子。

    夢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夢。

    大概這就是書上所謂的恍若隔世。

    陳平安不敢多喝酒,轉(zhuǎn)過頭,對那些好像來自城頭的小麻雀們,喊了一聲,“喂。”

    正在閑聊的孩子們齊刷刷轉(zhuǎn)過頭,就連練劍的幾個,也都豎起耳朵。

    陳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后誰敢欺負你們,我就打死他們。”

    白玄問道:“如果在那桐葉洲遇到個仙人,甚至是飛升境,你肯定打不過�!�

    這個孩子喜歡雙手負后,佯裝大人。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桐葉洲本土修士當中,多半是沒有飛升境了。

    至于仙人。

    打不打得過,可以讓他試試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當年沒走,還活了下來,那就都是當之無愧的豪杰或是梟雄了。

    能別打就別打,和氣生財。

    當陳平安不再需要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既是失去了依仗,同時又掙脫了牢籠。

    至于崔瀺是怎么做到的,天曉得。

    因為捻芯的縫衣手段,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如此一來,陳平安就等于一直在練拳。無處不在,時時刻刻,會被天地大道無形壓勝。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經(jīng)脈氣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萬里山河小天地,無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種玄之又玄的重壓,都在震顫不已,都有數(shù)位大宗師在毫不留情,兇狠喂拳,淬煉陳平安的體魄。這種熟悉的感覺,亦是一種久違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當他一打開那道山水禁制,陳平安是一個不慎,沒能適應(yīng)天地氣機,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氣象。不然就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至于讓那些修士察覺到行蹤。

    從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于蘆花島造化窟,反正處處透著詭譎,入鄉(xiāng)隨俗,習慣就好。

    這會兒,就需要陳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偽裝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舉起養(yǎng)劍葫,喃喃笑道:“酒有別腸,不必長大。”

    小妍怯生生問道:“魚呢?”

    陳平安猛然提竿,將一條巴掌大小的游魚從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們一個個面面相覷。

    就這?

    不是一條小山似的大魚兒?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魚,結(jié)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里邊,都是程朝露燒火做飯炒菜,廚藝不錯。

    于斜回小聲說道:“何辜,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假的隱官,咱們悠著點啊,可別被賣了還幫忙數(shù)錢�!�

    孩子們多有小雞啄米附和。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細密竹絲編織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覆上一張中年男子的面皮。同時收斂練氣士所有氣機,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氣象,懸佩狹刀斬勘在腰側(cè),伸手一抓,凝聚水運化作一頂斗笠,戴在頭上。

    名副其實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陳平安的障眼法,涉及到人身小天地的運轉(zhuǎn),不是仙人修為,還真未必能夠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頭,依舊雙手負后,嗤笑道:“假個大頭鬼,這還不算隱官大人?咱們劍氣長城,有幾個劍修,每天更換面容形象,甚至會喬裝打扮成娘們?nèi)?zhàn)場撿漏?”

    司徒玉牒點頭道:“我姐說了,那會兒的隱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都要比她還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繼續(xù)釣魚,手持養(yǎng)劍葫,小口飲酒,一邊笑瞇起眼,輕聲言語道:“古驛雪滿庭間,有客策馬而來,笠上積雪盈寸,俠客下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蒼黑。飲酒至醉無言,擲下金葉,上馬忽去橫短策,冒雪斫賊不休,不知姓名�!�

    于斜回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下文了,就又開始習慣性拆臺,問道:“第二條魚呢?”

    陳平安沒好氣回了一句,“催催催,催個錘兒么,魚兒呼朋喚友,喊它家老祖宗來,趕路不需要時間啊�!�

    陳平安突然仰起頭,竭盡目力所及望向遠方,今夜運道這么好?還真有一條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過在這之前,好像還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對方風馳電掣遠游而來,以一門秘術(shù)牽連水運,幫他查探方圓百里的水域動靜,大概是依舊找不著那水遁的曹沫,猶不死心,然后就發(fā)現(xiàn)了這條渡船符舟,她化虹而至,卻沒有落在渡船上,與渡船相隔百余步,并駕齊驅(qū),與陳平安提醒道:“你帶著這么多孩子,夜游海上,多加小心�!�

    陳平安愣了愣,放下魚竿,起身抱拳笑問道:“前輩不懷疑我們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周邊大小妖族,都已經(jīng)被我殺絕了。懷疑你們做什么�!�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么。

    她問道:“你當真認得姜尚真?”

    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燭夜游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著燉鍋碗筷,一個是真心喜歡這類雜務(wù),一個是小小年紀,就立志要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至于練劍一事,對于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誰都不會懈怠,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讀書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起身遞了碗筷給程朝露,然后抬頭望去,還真是一條遠游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樓船的形制樣式,仙氣縹緲,渡船四周,靈氣縈繞,如有壁畫上的一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帶飄蕩云海中,陳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細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書之法,彩繪有一位位山上高人點睛的飛天龍女、水仙電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陳平安在造化窟那邊吃一塹長一智,立即收起視線,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畫龍女好似察覺到外人的遙遙窺探,剎那之間,她視線游曳,只是未能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相距極遠的那條海上符舟,片刻之后,她收斂眼眸神光,恢復(fù)如常,重歸寂然,唯有彩帶依舊飄搖,拖曳百丈外。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著下巴,渡船這道極為高明的山水陣法,能夠幫著渡船在遠航途中,路徑靈氣稀薄之地,或是穿過雷電云雨,不至于太過顛簸,好看,瞧著就很仙氣,也很實用,可以天然壓勝云雨雷電。

    渡船隸屬于某個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門?不然雨師雷君云伯這類神靈,不差那幾筆,都該彩繪壁面之上,只會效果更佳。

    照理說雨龍宗早已淪為廢墟,修士死絕殆盡,難道是當年倒懸山那座水精宮主人云簽,并未在三洲之地扎根,就此自立門戶,開枝散葉?而是帶了那撥修士重返宗門,已經(jīng)開始著手重建雨龍宗,這條渡船是那云卿機緣所得,還是與人購買而來?還是說這條渡船來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遙遠的扶搖洲,所以才會中途路過此地?陳平安在心中迅速盤算婆娑、扶搖兩洲的宗門仙家,那兩洲的跨洲渡船,陳平安其實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齋,面對面打過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駕馭符舟靠近那條御風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還是擔心劍氣長城這撥涉世未深的孩子,會在渡船上發(fā)生意外,與仙師們起了紛爭,陳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煩,而是怕……自己沒輕沒重的,一個收不住手。

    能讓一個九境巔峰、山巔瓶頸的純粹武夫,都會不小心收不住手,歸根結(jié)底,自然還是收不住心。

    陳平安可以讓一個登城挑釁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邊的家鄉(xiāng),只因為對方跟浩然天下沒半點仇怨,它來城頭找樂子也好,找死也罷,陳平安剛好拿來解悶,可如今卻未必聽得進幾句來自“家鄉(xiāng)人”的糟心話,未必經(jīng)得起“家鄉(xiāng)人”所做的一兩件糟心事。

    何辜見那曹師傅怔怔出神,問道:“想啥呢,瞧見了漂亮女子就挪不開眼,魂不守舍啦?”

    于斜回補道:“換我年紀再大些,估計也會心動。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師傅多看幾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沒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陳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萬,一切都作白骨觀。”

    納蘭玉牒這小女孩,竟是當場取出了筆紙,呵了一口氣,就在紙上記下了這句話,然后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見。

    陳平安有些訝異,竟然還是個頗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納蘭玉牒。姓氏,納蘭。驗證了心中的一個小猜測,陳平安忍不住瞬間便思緒遠去千里,能讓光陰長河都無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擔負起如今雨龍宗海域的巡查職責,陳平安其實只看她腰間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飾,加上她一身赤黃氣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經(jīng)猜出了她的身份,來自流霞洲,更是松靄福地之主,女仙蔥蒨。擅長煉化天地各色云霞,與北俱蘆洲趴地峰一脈的太霞元君李妤,據(jù)說雙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

    這是崔瀺先前所說,也是陳平安當下心中所想。

    陳平安早就察覺到自己的心境問題,習慣性想太多。在城頭上,獨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由不得還挑著隱官擔子的陳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著了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還會連累整個浩然天下的大勢走向,偏移向蠻荒天下幾分。何況只要能不死,陳平安哪里舍得死,還有那么多想要去見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著自己去一一重逢。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個孩子,除了三個從頭到尾都不太喜歡說話的,賀鄉(xiāng)亭,虞青章,孫春王,其余都雀躍不已,想要見識見識,一點都不考慮隱官大人的錢袋子。

    陳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說過的兩點,到了渡船上邊,再記得注意隱藏你們的劍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動惹事,其余都沒什么好顧慮的,想練劍就在屋內(nèi)潛心練劍,想賞景就出屋賞景,百無禁忌�!�

    陳平安駕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轉(zhuǎn)瞬之間就掠出百余里,追上了那條彩帶飄蕩的渡船,大小兩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陳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聲道:“能否讓我們登船?”

    跨洲渡船那邊不能算是毫無反應(yīng),寥寥無幾出門賞景的山上煉師,無需渡船那邊出聲,都已經(jīng)迅速返回住處。

    然后渡船欄桿四周,水霧升騰丈余高度,等到云霧散去,浮現(xiàn)出一把把符箓長劍,青竹材質(zhì),蒼翠欲滴,綠意瑩澈,且劍身皆有丹書敕文,是脈絡(luò)繁多的符箓一道,斬妖一支。關(guān)鍵還是那數(shù)以千計的符劍材質(zhì),是竹海洞天出產(chǎn)的青竹,道意蘊藉,天然壓勝山川鬼魅湖澤精怪,雖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數(shù)量的青竹符劍,肯定天價,絕對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夠購買、再煉化為如此珍稀符劍的,況且竹海洞天歷來極少對外販賣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開化青泥,也絕不以此掙錢。

    那么只剩下一個可能了,那位從未走出洞天之外、從未在浩然天下現(xiàn)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動賤賣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贈送給中土文廟。

    所以將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竹海洞天游歷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劍氣森森,天地肅殺。

    當年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殺伐手段不弱的元嬰地仙,甚至會有上五境修士或隱或現(xiàn),幫忙押運貨物,以防萬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繪女子,一一現(xiàn)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質(zhì)、煉法品秩更高的符劍,劍尖指向那條符舟武夫裝扮的中年男子,頭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懸狹刀系酒壺。

    跨洲渡船那邊,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橫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兒沒啥看頭,更多注意力,還是落在了那個男子身上。

    陳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劍,割傷手掌,以此驗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聲嘆氣道:“半點不霸氣。”

    于斜回點頭道:“窩囊得很。”

    一個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頭,手持一對鐵锏,大髯卻小臉,倒是有幾分書卷氣,言語卻豪氣,簡明扼要,就說了三個字,“滾遠點。”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手指間夾住一顆谷雨錢,還了三個字:“不差錢!”

    管事說道:“一劍手心,一劍眉心,樂不樂意?”

    陳平安點頭道:“無妨無妨,只是懇請渡船這邊小心些力道,別戳穿了�!�

    陳平安笑呵呵補了一句,道:“寧肯錯殺不錯放的勾當,太傷陰德,咱們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譜牒仙師,別學山澤野修�!�

    那彩繪龍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聲敕令,果真遞出兩劍,劍光驟然劃破夜幕,又倏忽收斂,她收劍過后,低頭望去,劍尖之上,有兩粒鮮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劍尖微微震顫,來自那斗笠漢子手心、眉心的兩滴鮮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氣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術(shù)將鮮血重新凝聚,顯然沒有察覺到異樣,與那龍女一起倒持竹劍,興許這就算是與那斗笠漢子示好幾分了,畢竟對方此舉,極有誠意,將鮮血交予煉師勘驗身份,可不是什么遞交通關(guān)文牒那么簡單的。

    陳平安一招手,將兩粒鮮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悅幾分,問道:“你們從哪里冒出來的?”

    陳平安選擇以心聲答道:“得知流霞洲蔥蒨前輩,道法無邊,已經(jīng)將作亂妖族斬殺殆盡,雨龍宗地界可謂海晏清平,再無隱患,我就帶著師門晚輩們出海遠游,逛了一趟蘆花島,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見機緣。至于我的師門,不提也罷,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沒幾個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緊,好家伙,竟是個假裝純粹武夫的元嬰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葉洲修士無疑了。要么是兵家修士,要么是……劍修。否則體魄不至于如此堅韌如武夫宗師。

    對方心聲,極為清晰,顯然是渡船兩層山水禁制,對其修為影響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地仙,心聲言語傳到渡船,讓自己聽個真切,倒也不難,只是聲音卻絕對不會如此清晰。

    陳平安手掌輕輕一拍青衫,一襲法袍起漣漪,綻放出一陣陣青翠霧靄,主動打破些許障眼法,顯露出身上法袍的竹絲衣質(zhì)地,來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島去往猿蹂府的劉幽州,當初少年身上就穿有一件竹絲衣。

    這類法袍,又有“清涼境地”和“避暑勝地”的美譽。

    尤其是修行木、水兩法的練氣士,對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睞,不亞于世間修士對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沒有一個妖族修士,會將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頭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懸鏡,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離開海底,休想隱匿氣息。

    大鏡高懸,是一柄傳說中的開妝鏡。

    若是更加擅長掩藏氣息的飛升境大妖。這艘“彩衣”渡船,自認倒霉,認栽便是。無非是個力戰(zhàn)而死的下場,只不過大妖一旦泄露蹤跡,也就必死無疑了。

    自有雨龍宗舊址的駐守修士,幫忙報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蔥蒨,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還有來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飛升境,親自鎮(zhèn)守蛟龍溝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請登船。”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山上風大,小心駛得萬年安穩(wěn)船�!�

    若是陳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計今夜就別想登船了。

    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

    倒是個會說話的。

    陳平安與渡船要了三間屋子,陳平安自己一間,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間。

    陳平安就一個要求,屋子必須相鄰,神仙錢好說,隨便開價。至于彩衣渡船是否需要與客人商量,騰出一兩間屋子,陳平安加錢用以彌補仙師們就是了,總不至于讓仙師們白白挪步,教渡船難做人。

    天底下姓錢的人最多。

    事情辦得相當順遂。一來如今山上的神仙錢,愈發(fā)金貴值錢,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幾分行事退讓的意思。做山上買賣的,小心駛得萬年船,當然不假,可“山上風大”一語,更是至理。

    陳平安雙指掐劍訣,同時運轉(zhuǎn)五行之金本命物,幫著兩間屋子都圈畫出一座金色劍池。

    免得孩子們的閑聊對話,不知不覺就被渡船吃飽了撐著的好事者,以術(shù)法隨意窺探。

    陳平安本想再捻出幾張符箓,張貼在窗口、門上,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免得讓孩子們太過拘謹。

    這條渡船落腳處,是桐葉洲最南端的一處仙家渡口,距離玉圭宗不算太遠。

    陳平安回了自己屋子,要了一壺彩衣渡船獨有的仙家酒釀,喝了半壺酒,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上一次去往桐葉洲,跨洲渡船是條擁有數(shù)座秘境的吞寶鯨。

    如今倒懸山?jīng)]了。陸臺現(xiàn)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劍氣長城,陸臺若是以“劉材”身份現(xiàn)身,會讓陳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鄉(xiāng)了,陳平安就不至于如何畏縮。

    陳平安習慣性在窗口張貼一張祛穢符,開始走樁,要盡快熟悉這方天地的大道壓勝。

    這就是合道劍氣長城的后遺癥,在蠻荒天下,會被壓勝,到了浩然天下,一樣如此。

    對于純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別說走樁,或是與人切磋,就連每一口呼吸都是練拳。

    可是對于修道之人而言,處境就比較尷尬了。如果陳平安沒有那份武夫底子,僅憑劍修身份,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趴在地上。不過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運轉(zhuǎn),影響會越來越小,但是一旦與人搏命,還是會有諸多意外,簡而言之,如今陳平安等于半個妖族修士,置身于浩然天下的圣人小天地。

    陳平安閉上眼睛,似睡非睡,緩緩走樁,在劍氣長城看門這些年,靠著水磨功夫,練拳三百余萬。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練五十萬拳。

    所以曾經(jīng)想也不敢多想的練拳千萬,還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兩間屋子的兩撥孩子,暫時都沒有人出門,陳平安就繼續(xù)安心走樁。

    拂曉時分,彩衣渡船緩緩懸停,說是路過了蘆花島最大的一座采珠場,會停留一個時辰,可以與蘆花島修士購買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劍,就可以御風去采珠場臨時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這邊會有人帶隊,誰都不許擅自離開,獨自遠游,不然就別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歡胡亂逛蕩,干脆就獨自一人逛蕩去桐葉洲。

    陳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頭,卻沒有要去采珠場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頭,想要聽些修士閑聊。

    他先前想要購買幾份山水邸報,渡船那邊的答復(fù)很干脆利落,沒有,要是嫌錢多,渡船管事寫得一手極妙的簪花小楷,可以臨時寫一份給他,不貴,就一顆神仙錢,谷雨錢。

    這明擺著是欺負一位桐葉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葉洲修士的名聲,多半已經(jīng)爛大街了。

    不去采珠場開銷神仙錢,在彩衣渡船上邊,也有一樁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懸停位置,極有講究,下方深處,有一條海中水脈途經(jīng)之地,有那醴水之魚,可以垂釣,運氣好,還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過想要享受這份漁翁之樂,得額外給錢,與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魚竿,一顆小暑錢,半個時辰。

    陳平安見船欄旁,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漁翁,就花了一顆小暑錢,有樣學樣,坐在欄桿上,拋竿入海,魚線極長,一小瓷罐魚餌,總算不用花錢,不然渡船的這本生意經(jīng),就太黑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以前崔東山經(jīng)常在自己身邊胡言亂語,說那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子。

    這么多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陳平安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這個說法,確實深意。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夜幕,風雪漸大。

    地之去天不知幾千萬里,日月懸于空中,去地亦不知幾千萬里。

    陳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風御劍也行,駕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過一想到那些孩子還在船上,陳平安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垂釣之余,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那些修士的對話,只不過沒什么嚼頭,都是些瑣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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