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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難處,不是世道好壞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較讓人為難。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結。你來不來,如今是不是很能解決麻煩,都沒關系。比如換條路,讓姚鎮(zhèn)這個已經很老不死的家伙,變得更老不死,當個山水神祇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能理解�!�

    大泉能夠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鄭素,以及松針湖水神柳幼蓉。鄭素神位僅次于大泉五岳,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僅次于碧游宮埋河水神。這就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而這個人,當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么讓功勛足夠服眾、人心所歸的姚老將軍,別說是什么京城城隍,就算成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難。

    只是在這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是沒有,但是屈指可數(shù),而且往往國祚不長久。

    亂世當中,誰坐龍椅穿龍袍是擔當,能夠坐穩(wěn)龍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來,一個女子稱帝登基,豈會順遂。

    大泉劉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實大泉立國兩百多年,其余歷代皇帝都算明君,幾乎沒有一位昏君,這就意味著劉氏無論是在廟堂和山上,還是在江湖和民間,依舊還是大泉的國姓。

    所以姚老將軍的選擇,要不要成為坐鎮(zhèn)一方的山水神靈,其實就是老人心中,要不要將大泉國姓改“劉”為“姚”的一個選擇。顯然老人內心是希望將大泉歸還劉氏的。而在這件事上,極有可能,老將軍姚鎮(zhèn)與孫女,當今皇帝陛下姚近之,會產生某種分歧,甚至可以說老將軍的想法,會與整個姚氏、尤其是最年輕一輩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馳。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應該是高興,還是該傷心。

    爺爺今天精氣神很好,出奇的好,以至于有力氣有心氣,說了許多話,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姚仙之說道:“去喊你姐姐過來,兩個姐姐都來�!�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邊關的姚家舊府�!�

    陳平安愣在當場。

    老人在陳平安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后,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沒跟你打個商量啊,對嘍,這就是人生�!�

    只是坐起身,就已經讓老將軍神色疲憊,只能手指微動,就當是擺手示意陳平安不要多想了,“后事早就交待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見慣了生死的,誰不用太過矯情。年紀輕輕就戰(zhàn)死沙場的,茫茫多,沒道理一個活到我這歲數(shù)的,要走了,反而烏壓壓擠了一大屋子,亂糟糟的,到時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順,像什么話�!�

    陳平安問道:“我能做些什么?”

    老人笑道:“不用做什么,只要別再一走杳無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還是可以飛劍傳信往來的。姚家事務,大泉國事,你少摻和。真當自己是咱們姚家的女婿了?當年早干嘛去了?你小子當年要是不故意裝傻,愿意多走一兩步,說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能讓朝野上下打雞血似的去盤根問底,那些屢禁不絕的民間私刻書籍,層出不窮的稗官野史、宮闈艷本,估計就更加掙錢了。而這些極傷朝堂根本、姚氏聲譽的書籍,那些隱逸在野的失意讀書人,沒少推波助瀾。姐姐姚近之在稱帝之前,這些文字內容不堪入目的書籍就早已風靡朝野,稱帝之后,只能說是略微有所收斂,但是依舊春風野草一般,官府每禁絕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連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都會私藏幾本。

    只不過皇帝陛下暫時顧不上這類事,軍國大事千頭萬緒,都需要重新整頓,光是改革軍制,在一國境內諸路總計設置八十六將一事,就已經是風波四起,非議重重。至于評選二十四位“開國”功勛一事,更是阻力重重,戰(zhàn)功足夠當選的文武官員,要爭名次高低,可選可不選的,務必要爭個一席之地,不夠格的,難免心懷怨懟,又想著皇帝陛下能夠將二十四將換成三十六將,連那擴充為三十六都無法入選的,文官就想著朝廷能夠多設幾位國公,武將心思一轉,轉去對八十六支各路駐軍挑肥揀瘦,一個個都想要在與北晉、南齊兩國接壤的邊境線上為將,掌握更大兵權,手握更多兵馬。極有可能再起邊關戰(zhàn)事的南境狐兒路六將,注定能夠兼管漕運水運的埋河路五將,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餑餑。

    而且皇帝陛下好像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以鐵腕治理那些野史,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興文字獄的罵名。

    陳平安果然擅長裝傻,只是說道:“我有打算在桐葉洲開辟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后與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會經常打交道的�!�

    老人疑惑道:“都開山立派了?為何不選在家鄉(xiāng)寶瓶洲?是在那邊混不開?不對啊,既然都是宗門了,沒理由需要搬遷到別洲才能扎根。難不成是你們山頭戰(zhàn)功足夠,可惜與大驪宋氏朝廷,關系不太好?”

    在老將軍看來,年紀輕輕的陳平安,能夠創(chuàng)建一座宗字頭仙府,已經是足夠驚世駭俗的壯舉,不比自己孫女近之成功稱帝,遜色半點。至于下宗這個說法,老將軍就當是自己老眼昏花老耳聾,聽岔了。

    陳平安無奈道:“姚爺爺,是下宗選址桐葉洲,家鄉(xiāng)那邊的山頭,會是上宗山頭,不用搬�!�

    老人神采奕奕,一掃頹態(tài),心中欣慰萬分,嘴上卻故意氣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紀大了,口氣跟著更大。怎的,拿混賬話糊弄我,見那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當年瞧不起一個尚書府的姚家女子,今兒總算瞧得上一位女子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讓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極少數(shù)能入她法眼的同齡人,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近之那丫頭,如今心氣比以前高多了,又見多了奇人異士和陸地神仙,估計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當年要難不少。只說那個牛皮糖似的年輕供奉,就不會讓你輕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甚來著?”

    “金頂觀邵淵然,咱們桐葉洲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

    姚仙之笑著大聲答道:“不過在我看來,算不得陳先生的什么勁敵�!�

    陳平安一陣頭大,干脆閉口不言。

    老人今天確實說了不少話,不得不閉目養(yǎng)神,沉默許久,才繼續(xù)睜眼,緩緩開口道:“咱們姚家,其實一直不擅長跟讀書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場上的讀書人,彎彎腸子太多,一個人明明將一句話的正反,都給說了,竟然還能都占著道理,所以近之會比較辛苦。如果不是有許輕舟這撥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有那位老申國公,還能幫著近之說上幾句話,說不定今兒姚府外邊就不是門神、朝廷供奉護衛(wèi)著,而是軟禁了�!�

    所有在那場戰(zhàn)事中丟了口碑和清譽的官員和讀書人,然后又僥幸活了下來,當年被他們成功逃入了京畿地界避難,然后如今卻未能躋身廟堂中樞和官場要津,這些人,自然而然都會極力反對姚氏掌國一事。都會想要占據(jù)道德大義,將國姓重歸劉氏。婦人掌國,成何體統(tǒng)。

    陳平安說道:“許輕舟?”

    姚仙之點頭道:“知道他與陳先生恩怨極深,不過我還是要替他說句公道話,此人這些年在廟堂上,還算有些擔當�!�

    許輕舟,年近古稀的老將軍了,佩刀“大巧”。如今是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戰(zhàn)功彪炳,許輕舟當年率領所有嫡系親軍,主動趕赴邊境,與姚家鐵騎始終共進退,一路且戰(zhàn)且退,最終守住了蜃景城。賭大贏大。成為繼姚老將軍之后的大泉軍伍砥柱之一。

    當年許輕舟還只是一位全盤押注大皇子的年輕將種,與書院君子王頎,草木庵徐桐,申國公高適真,都參與過早先那場圍殺陳平安的兇險狩獵。只不過當時許輕舟的選擇,極其果斷,不惜與大皇子劉琮翻臉,也要當機立斷,毅然決然主動退出了那場賭局。結果果真連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場冷板凳。

    陳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過我對許輕舟和申國公,印象還行�!�

    當年陳平安是與大泉兩位皇子都結了死仇,先是三皇子劉茂,然后是大皇子劉琮,劉琮是大泉劉氏老皇帝劉臻的庶長子。長幼有別,嫡庶之分。最終皇帝劉臻還是選擇了在文官中極有口碑的嫡子繼位。至于三皇子劉茂,早早就轉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場戰(zhàn)事中都沒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觀里邊潛心鉆研青詞綠章。

    但是在亂局中得以臨時監(jiān)國的藩王劉琮,最終卻沒有能夠保住劉氏江山,等到桐葉洲大戰(zhàn)落幕后,劉琮在雨夜發(fā)動了一場兵變,試圖從皇后姚近之手上爭奪傳國玉璽,卻被一位綽號磨刀人的秘密供奉,聯(lián)手當時一個蹲廊柱后頭正吃著宵夜的矮小女子,將劉琮阻攔下來,功虧一簣。

    據(jù)說披頭散發(fā)的藩王被甲士拖出大殿后,極其失魂落魄,再大笑著對著雨幕罵了一句怪話,“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動手,不長記性啊,你們就等著吧,小心大泉以后姓陳�!�

    陳平安一直在小心觀察老將軍的氣脈流轉,比想象中要好,先前雖然是回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國祚出現(xiàn)了微妙變化,陳平安大致推斷出,要么是皇宮里邊有一盞類似本命燈的存在,要么是欽天監(jiān)那邊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廟規(guī)矩的手段,有人在那邊剔燈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師和山水神祇,都求不來,因為正是虛無縹緲的大泉國運。難道是姚近之在邊關的姚家舊地,又有了什么足可延續(xù)國祚的舉措?比如說再次為大泉成功拓展邊境,與北晉最終談妥了松針湖的歸屬,將整座松針湖納入大泉山河。

    佩刀婦人輕輕推開門。

    老人說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覺,不過好像還能醒來,不像以往每次閉眼,就沒睜眼的信心了�!�

    姚嶺之將爺爺小心攙扶,讓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屋子,姚仙之反而拉著姐姐先行離開。

    姐弟二人站在外邊廊道低聲言語,姚嶺之說道:“師父很奇怪,直接問我一句,來者是不是姓陳。莫不是與陳公子是舊相識?”

    姚嶺之的武道師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來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劉宗。只不過這位磨刀人,并未泄露身份根腳,在嫡傳弟子姚嶺之這邊都沒有提及他的家鄉(xiāng)。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問了個問題,“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人,為何這么多年姿容變化那么小,陳先生是劍仙,變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嶺之壓著火氣,“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別處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別這么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見你這么故意恪守君臣之禮,一口一口陛下,她有多傷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當了皇帝,有些小小的傷心算什么�!�

    姚嶺之壓低嗓音,臉上怒容卻更多,氣呼呼道:“不就是當年那場宮門外的早朝斗毆嗎,你到底還要埋怨姐姐多久才能釋懷?!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顧慮一些廟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謂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難。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可落在別人眼里,就只會是她在偏心姚家,牽一發(fā)動全身,你以為皇帝是那么好當?shù)�?你信不信,近之如果只是皇后娘娘,別說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澤,一個個都會被朝廷極為偏袒,何況近之跟你私底下暗示多少次了,讓你耐心等著,先受些委屈,因為許多眼前的虧欠,都會從長遠處找補回來。你好好想一想,近之為了小心平衡官場山頭,多少功勞顯赫的姚家嫡系和廟堂盟友,會在那二十四功勛當中落選?難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雙臂環(huán)胸,“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咱們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顧慮大局,我早撂挑子滾出京城了,誰的眼睛都不礙,不然你以為我稀罕這個郡王身份,什么京城府尹的官職?”

    按大泉律,郡王與國公并為從一品。

    如今除了曾經在大泉一枝獨秀的申國公府,已經多出了八位國公爺,文武重臣皆有,大將軍許輕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仙之惱得一拳砸在弟弟肩頭,“你就是個只顧自己心情、半點不講道理的憨貨!”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著輕輕飄蕩起來,看得姚嶺之眼眶一紅,想要與弟弟說幾句軟話,只是又怕說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時間百感交集,曾經不惜與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婦人,竟是只能轉過頭去,自顧自擦拭眼淚。

    一襲青衫,輕輕開門,輕輕關門,來到廊道中。

    姚嶺之趕緊收拾情緒,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京城這邊,不會有人胡亂探究你的身份,今天會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但是會有人秘密飛劍傳信去往南邊,這個我實在沒辦法攔住�!�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后對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該滾去邊關喝西北風,確實不適合當什么八面玲瓏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陳先生,你與爺爺提一嘴?你說話最管用了。都不用當什么獨掌一軍的武將,我確實也沒那本事,隨便打賞個斥候都尉,從六品武官,就足夠打發(fā)我了。”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當然可以幫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與你說的道理,你真懂了,才能放你去邊關喂馬。不然以后京城隨便遇到點事情,稍稍風吹草動,你都只會意氣用事。你以為自己是個斥候都尉,別人眼中呢?估計耳邊幾句煽風點火,又有哪個袍澤兄弟在官場受了委屈,估計你就敢率領幾百精騎一路殺到蜃景城了吧?換成我是皇帝陛下,讓你當個關起門來的太平郡王是最輕松的,管你還能不能再為那些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袍澤兄弟們打抱不平,宮門外的朝會斗毆?踹翻了幾個文官老爺�。空f來聽聽。嘖嘖,好家伙,當自己是一洲山下無敵手的止境武夫,還是術法通天的山巔上五境仙師��?”

    “年少無知,沖動,沖動了不是?這不都是跟陳先生學的,遇見不平事,管他有的沒的,先出拳再說。”

    姚仙之一開始聽著挺失落,可是越聽到后邊越開心,嘿嘿笑道:“陳先生你是沒見到那一幕,那一大幫子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許輕舟當時攔著,我一個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沒這樣的機會了,別說是什么侍郎了,一個戶部員外郎都罵不得打不得,金貴得很,早知道當時我就趁著天黑多踹幾個�!�

    姚嶺之聽得無奈,不過松了口氣。

    好歹在陳公子這邊,這個弟弟不會再說那些陰陽怪氣、只會教親近之人窩心不已的言語了。

    陳平安伸出手,抖了抖瘸腿漢子的那截空蕩蕩袖管,非但沒有安慰言語,反而打趣道:“虧得是當府尹大人,沒有單槍匹馬闖蕩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學大宗師,一個獨臂神拳的綽號是跑不了的。怎么回事,是給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話,就別跟我扯了,沒什么好說道的�!�

    姚嶺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

    不曾想姚仙之非但沒覺得難受,反而一臉得意道:“戰(zhàn)場上,險之又險,是一頭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劍修!東躲西藏,朝我下陰招,一道劍光掠過,好家伙,他娘的起先我都沒覺得疼�!�

    陳平安看了眼佩刀婦人。

    姚嶺之笑道:“聽他胡吹,亂軍叢中,不知道怎么就給人砍掉了條胳膊,不過當時仙之附近,確實有位妖族劍仙,出劍凌厲,劍光往來極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當是被劍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容易沒牛皮可吹。”

    姚仙之滿臉期待,小聲問道:“陳先生,在你家鄉(xiāng)那邊,打仗更狠,都打慘了,聽說從老龍城一路打到了大驪中部陪都,你在戰(zhàn)場上,有沒有碰到貨真價實的大妖?”

    陳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過一些,有些交過手,有些不近不遠的,只能算是雙方勉強打過照面�!�

    姚仙之繼續(xù)道:“陳先生,我可是說大妖,上五境的那種!有幾頭?一手之數(shù)有沒有?沒有的話,我對陳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漢子肩膀,微笑道:“以后別再這么跟人聊天了。”

    滿臉絡腮胡的漢子哈哈大笑。

    姚仙之不知不覺,開始瘸腿走路,再無遮掩,一只袖子飄蕩隨它去。

    姚嶺之跟著笑了起來,從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沒見弟弟這么笑臉燦爛了。

    有些道理,其實姚仙之是真懂,只不過懂了,不太愿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還能做點什么。懂事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所以無論是已經是皇帝陛下的姚近之,與他說什么,還是一直還是視為姐姐的姚嶺之,與他說幾句,姚仙之都聽不進去,不然心里邊只會更難受。

    三人離開這座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處。

    姚嶺之猶豫了一下,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我拜了個師父,在咱們大泉京城當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學宗師,先前他好像瞧見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趕到,問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陳,我沒回答,不過可能師父他老人家已經看出了什么,所以讓我捎句話,說他認識種夫子,當年他還與那位種夫子一起對付過俞姓劍仙�!�

    陳平安點頭道:“我與姚姑娘的師父,確實是舊識,如果府上這邊沒什么忌諱,我就架子大一些,可以讓他多跑一趟,來姚府這邊敘舊�!�

    姚嶺之說道:“那我這就去喊師父過來�!�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她是在碧游宮?”

    姚仙之笑道:“沒呢,咱們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碎了大半,說自己沒臉當那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宮,每天就在欽天監(jiān)的劍房,哪里也不去,眼巴巴等著文廟那邊的一封回信,說她認得文圣老爺,連那左大劍仙,還有文圣老爺?shù)囊晃恍〉茏樱家娺^,都認得。所以她要試試看寄封信給那個德高望重、學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文圣老爺,看能不能幫她個忙,與山上神仙為姚老將軍討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為她知道自家碧游宮水府那邊的丹藥,不濟事,幫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爺爺�!�

    姚仙之趕緊說道:“對文圣的那些個溢美之詞,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與她喝酒后,水神娘娘掰手指,一口酒嗝,一個說法,說得神色無比認真,只不過我是不太信的,文圣一脈那三位,我估計水神娘娘一個都沒見過,喝高了與我吹牛呢。雖說左大劍仙曾經的確身在桐葉洲,但是如何會主動去碧游宮做客,與咱們那位水神娘娘見面,沒這樣的道理嘛�!�

    陳平安起身與沒走多遠的姚嶺之說道:“勞煩姚姑娘再與水神娘娘也打聲招呼,就直接說我是陳平安好了。”

    姚嶺之離去幫忙捎信。

    陳平安跟姚仙之問了一些昔年大泉戰(zhàn)事的細節(jié)。

    劉宗很快就登門來此,老人應該是根本就沒離開姚府太遠。

    陳平安起身抱拳,“劉前輩�!�

    姚仙之則起身握拳輕輕敲擊心口,“見過劉供奉。”

    磨刀人劉宗朝那邋遢漢子點點頭,然后揉了揉下巴,直愣愣看著陳平安,感嘆道:“陳公子愈發(fā)英俊謫仙人了,很容易讓我遙想自己當年啊。”

    姚仙之一頭霧水。聽著陳先生與劉供奉關系極好?

    三人落座。

    沒聊幾句,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子急匆匆御風而至,飄落在院中,瞪大眼睛,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后,她一跺腳,“水花酒和鱔魚面都沒了,咋個辦?!”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大泉和北晉接壤的邊境線上,數(shù)十騎護送著其中一位女子,大泉女帝姚近之。

    最為靠近姚近之的兩騎,分別是一位上五境修士,姿色平常,中年女子面容,來自中土神洲,是姑姑請來的一位大泉臨時客卿。

    還有就是臨時被姚近之召來的松針湖水神,柳幼蓉。這也是為何金璜府的飛劍傳信,不是柳幼蓉親自回復密信。

    她們身后三騎,有兩位當下不曾披甲的邊關實權武將,一年老一壯年,戰(zhàn)功彪炳,如今已經是一方封疆大吏。

    此外還有一騎,是個氣態(tài)雍容的年輕男子,身穿道袍,頭頂金冠,大泉一等供奉邵淵然,是一位出自金頂觀的道門高真,年輕金丹客,更是桃葉之盟幕后的真正牽線之人。邵淵然與師父葆真道人,與邊關姚氏可謂相識已久。如果不是劉宗的存在,邵淵然都有可能成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數(shù)十騎繞過了那座重建如初的狐兒鎮(zhèn),反正也就是黃泥墻幾堵,衙門也跟草窩似的,一如當年那般潦草,重修不難。

    只是狐兒鎮(zhèn)外邊的那座客棧,只留下一處斷壁殘垣的廢墟,姚近之在此駐馬不前,這位年已四十卻依舊姿容絕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的這里,有當掌柜的姑姑“九娘”,做廚子的三爺,當?shù)昊镉嫷男□四_,還有個當了挺長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書院君子鐘魁。

    姚近之幽幽嘆息一聲,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離開了邊關和沙場,就一下子變成了喜歡意氣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這個位置,她能放心交給別人嗎?而嶺之的孩子們,如今都知道喊自己陛下了,不再稚聲稚氣喊姨了,是長大懂事了,但是自己卻開心不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兩個喜歡拿龍袍袖子擦口水的孩子。

    最終騎隊去往一處拗口,姚近之停馬一處山坡頂上,瞇眼望去,好像光陰長河倒流,被她親眼見證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當年就是在這里,有過一場針對姚家的陰險襲殺,刺客就兩個,一位劍修,一位身披甘露甲的武夫,兩人分別依仗著一把飛劍和宗師境界,殺人如麻,手段極其殘忍。早年誰都覺得那兩位刺客,是被北晉國重金聘請的山上殺手,為的是讓姚家鐵騎失去主心骨,后來事實證明,那兩人如今確實在北晉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當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晉官道上。

    可其實當時姚近之就覺得不合常理,北晉國那邊從先帝到邊軍大將,都沒必要多此一舉,爺爺當時即將趕赴蜃景城擔任兵部尚書,算是卸甲養(yǎng)老了,以北晉國諜子的手段,肯定早已獲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處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殺了爺爺和那支姚家邊騎,那么三皇子劉茂和高樹毅那伙人,關押金璜府府君在內的一大撥北晉山水神祇,就會師出有名。

    而當時二皇子,也就是后來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邊境,接應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三皇子劉茂。

    而這位已經淪為“大泉先帝”的劉璜,相較于軍功卓著的兄長劉琮,一直缺少軍中力量的支持,雙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國文武,被兩位皇子各占“半璧”,誰都無法過界,劉琮在讀書人心目中太過蠻橫,二皇子劉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禮賢下士著稱于世。

    劉璜與姚近之的姑父李錫齡,一直關系莫逆,李錫齡是翰林出身,擔任過侍講學士,所以與皇子劉璜,可謂亦師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儲君儲相兩相宜的說法。事實上老皇帝劉臻,早就下定決心,希望嫡子劉璜能夠繼承大統(tǒng),讓長子劉琮成為一國藩屏,只是劉臻的那場一病不起,太過倉促,事出突然,打破了劉臻原本循序漸進的安排,老皇帝必須讓嫡子劉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馬,用來掣肘南北兩邊桀驁不馴的邊軍鐵騎……當年老皇帝臨終時,望向嫡子劉璜的時候,竟然笑了,而劉璜卻沒來由慌了神色。

    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頭,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馬,無比嫻熟,姚家子弟,歷來弓馬熟諳,姚近之雖然不算習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會些技擊之術,比起一般市井討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會遜色。

    姚家人當了皇帝,到頭來姚家親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的廟堂和軍伍關鍵位置,其余好像要處處矮人一頭,這樣的事情,聽上去很滑稽可笑,但事實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時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設,是不是讓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術法、自稱什么龍洲道人的劉茂當了皇帝,姚家無論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書上的千秋聲譽,還是姚家子弟撈到手的實惠,反而會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數(shù)代人之后,國公府姓氏里邊,還有沒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個柔弱女子,還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劉氏立國兩百年,最后不就只剩下個申國公府?

    姚近之瞇起一雙動人至極的桃花眼眸,至于藩王劉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邊裝瘋賣傻,撐不了幾年。

    當年在皇宮內,劉琮這個王八蛋,可謂狂妄至極,如果不是姚嶺之始終陪著自己,姚近之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到最后是怎么個凄慘境地。那就不是幾本污穢不堪的宮闈秘本,流傳市井那么幸運了。

    下馬后,姚近之一手持韁牽馬,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柳湖君,聽說北晉那個擔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曾經與金璜府有舊?”

    莫名其妙就當上松針湖水神的柳幼蓉,她天生膽小,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稟陛下,當初我那夫君,并不清楚此人真正身份,誤以為是一位劍術不錯的江湖豪杰,才會送他幾壺蘭花釀�!�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晉北地郡城一戶書香門第出身,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家閨秀,這位小家碧玉,這輩子做的膽子最大一件事,就是與微服遠游的山神府君鄭素一見鐘情,然后狠下心來,舍了陽壽不要,嫁給了那位金璜府姚近之笑道:“人無私心天地寬,幼蓉,你別多想,我如果信不過你們夫婦,就不會讓你們倆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術,更不理解那些官場上的規(guī)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個柳湖君的稱呼,更親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氣,而且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飾,趕緊小心措辭,與皇帝陛下說了幾句不缺禮數(shù)的言語,無非是謝恩、感激之類的,生硬且。

    其實早年在蜃景城形勢最為危險的那些歲月里,皇帝陛下給她的感覺,其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姚近之,會經常眉頭微皺,獨自斜靠欄桿,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還是那會兒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樣是女子,都會對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幾分憐愛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來。大概只有柳幼蓉這樣的單純女子,再多幾分運氣,才能真正有情人終成眷屬?

    姚近之想著想著,便收起了笑意,最終面無表情。

    煩心事太多。

    就像那個李錫齡,如今的大泉禮部尚書,李氏一門兩尚書,門生遍及朝野,按照輩分,他還是新帝姚近之的姑父。

    就是太過書生意氣了,他對既是家族晚輩又是官場后生的姚府尹,沒少敲打,而且十分刻意。怎么,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書了,還想當多大的官,贏得多大的聲望?是求個大泉立國以來才三人獲封的文正謚號?

    邵淵然心有所動,只是依舊沒有轉頭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來越心思難測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來自松針湖的飛劍傳信,柳幼蓉當然沒資格翻閱密信,姚近之轉頭望向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問道:“你們金璜府來貴客了,鄭府君有沒有跟你提過,曾經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說金璜府那邊,來了個登門做客的青衫男子,應該是位純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淺,可能是金身境,他身邊跟著一位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女子,還帶著五個孩子。

    給皇帝陛下查閱的一封密信,需要盡量言簡意賅,不可能事無巨細都寫在信上,不過松針湖那邊的存檔,肯定會更加詳盡。

    柳幼蓉點頭道:“陛下,是有這么一個人,少年模樣,白袍背劍,腰間還系著一枚朱紅色酒葫蘆……”

    姚近之冷著臉說道:“知道了�!�

    重新翻身上馬,姚近之神色淡然道:“去松針湖看看。”

    柳幼蓉大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過了狐兒鎮(zhèn)一帶,就該重返蜃景城了。只不過她一個小小湖君,哪敢質疑。

    姚近之抬頭看了眼天色。

    是誰說過日月天地兩輪眼,萬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誰說那人生路窄酒杯寬?

    太多年沒去那座距離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她有些記不清了。

    姚近之動作輕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鬢角,都不敢去觸碰眼角,她有些傷感,但是她又眉眼飛揚。

    姚近之告訴自己,去了松針湖水府駐蹕,自己就在那邊停步。

    她偏不去金璜府見誰。要見面也是他來見自己。

    姚近之突然與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針湖,你再親自回信一封,免得讓鄭府君擔心�!�

    ————

    看著那團濃郁龍氣的移動方向,坐在渡船欄桿上的崔東山一手環(huán)胸,一手抵住下巴,沉思狀。

    只不過崔東山沒來由瞥了眼蜃景城那邊,藏龍臥虎,道理很簡單,是觀道觀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過是離開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騎鶴城才有那句好似讖語的童謠流傳開來,“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不出意外,是那鄒子的手筆了。也就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誰都敢算計、也誰都能算計的家伙,敢這么調侃觀道觀的老觀主,當年還比較年輕的老王八蛋,跟著先生的先生一起游歷觀道觀那會兒,當時就還沒這份膽識。見著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還得乖乖喊一聲前輩,然后下了一局棋,當然贏了。所以老道長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至于鄒子,此人最喜歡奇思異想,最擅長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發(fā),好像遍地開花,最終結果,卻總是他所求。

    鄒子比起他的師妹,道行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那個還在走樁練拳的小胖子,問道:“無敵小神拳,咱們打個賭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樁完畢,問道:“賭啥?”

    崔東山怒道:“你又不會跟我賭,問個屁的賭啥?”

    小胖子撓撓頭,“咋個肚子蛔蟲似的�!�

    崔東山笑罵道:“拳法可以啊,是個好廚子。不是個好廚子的習武之人,不是好劍修�!�

    小胖子給繞得頭疼,繼續(xù)轉身走樁。還是曹師傅好,從不說怪話。

    崔東山自顧自拍打膝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巔路�!�

    白衣少年轉頭望向更北方。

    崔東山突然抬手,雙指一掐,夾住一把從神篆峰返回的傳信飛劍,先前詢問姜尚真,荀老兒當年走入蜃景城,除了辦正經事,是否悄悄找了誰。

    飛劍回信,說確實找過誰,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約莫是荀老兒臉皮薄不好意思說,找那姘頭老相好去了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收起飛劍,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術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難讓先生十二子了。

    這可不是崔東山溜須拍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說下一盤棋,然后拉著自己,擺了棋盤上,先生風采絕倫,捻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終在棋盤上擺下了十二子,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

    崔東山當場就認輸了。

    結果一旁觀戰(zhàn)的大師姐來了一句,“師父都讓你十二子了,你也認輸?”

    納蘭玉牒更是驚嘆不已,“原來曹師傅棋術也很厲害啊,文武全才嘞�!�

    先生聞言微笑點頭,開始收拾棋局,動作極快。

    崔東山當時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個微微斜眼、笑臉很金字招牌的大師姐,就沒敢說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離開云窟福地,繼續(xù)南下去往驅山渡。

    至于有那黃衣蕓美譽的葉蕓蕓,是單獨離開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屆的花神山胭脂圖,有沒有那位大泉女帝,葉蕓蕓不在意,反正沒有她就行。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間,神色復雜。

    之前在黃鶴磯仙家府邸內,門檻那邊坐著個發(fā)髻扎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而他蘆鷹則與一個年輕男子,兩人對坐,側對窗戶。

    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那個年輕男人的臉龐一側,一明一暗。

    那個男人除了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外,竟然還與蘆鷹拉起了家常一般,說咱們這些沒靠山的山澤野修,誰的日子都不輕松,登山之路,羊腸小道,天底下哪個修道之人,不是咱們這樣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過的時候,好歹給別人留條活路,畢竟都是譜牒仙師了,該講一講細水流長了,所以也不要你蘆鷹如何忍辱負重,如何背叛金頂觀,跟那杜含靈撕破臉,完全沒必要嘛……如今咱哥倆坐在這兒,聊得投緣,說句難聽的,對供奉真人來說,其實差不多已經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門后,多活一天就是賺,又沒讓老哥你發(fā)毒誓什么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這個理兒……

    反正當時蘆鷹就是在一個勁的小雞啄米,學塾蒙童聆聽夫子教誨差不多。

    蘆鷹是真的都聽進去了。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當然,那個神色和藹、笑意淺淡的年輕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閃一閃的,也是比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蜃景城一處秘密水牢內。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男子,渾身污穢,牢獄內臭氣熏天。

    昔年的大泉監(jiān)國藩王,竟然淪落到這般凄慘境地。

    背靠墻壁,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的劉琮抬起頭,望向牢獄外邊的一個佝僂老人,身邊還跟著個一襲黑色長褂的老管家。

    劉琮掙扎著站起身,嘿嘿笑道:“呦,這不是子孫滿堂的老申國公嗎?怎么,剛從姚近之那個娘們的龍床上下來,走路軟綿綿的沒個動靜啊,這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老當益壯的高適真嗎?莫不是那個小婊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長進,可惜國公爺有心殺賊,卻委實是無力殺賊了?既然無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那個狐媚子打個商量,讓我替你?”

    滿頭雪白頭發(fā)的老國公高適真,只是彎著腰,默不作聲,望向這個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確實不如劉茂聰明�!�

    高適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這么個下乘法子。所以歸根結底,你還是不想死�!�

    劉琮大笑道:“高適真啊高適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圖個什么?!”

    劉琮視線偏移,望向那個與申國公形影不離的老管家,嘖嘖道:“難不成國公爺好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白頭偕老了�!�

    高適真說道:“今天來這里,是告訴你一個消息。”

    劉琮突然癱軟在地,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哀嚎不已。

    高適真就安安靜靜等著劉琮恢復正常,片刻之后,劉琮躺在地上,顫聲說道:“算了,不想聽�!�

    高適真點點頭,轉過身去,剛要抬腳挪步,突然停下動作,問道:“為了一個女子,至于嗎?你當年要是不著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劉琮喃喃道:“你們都配不上她�!�

    這位淪為階下囚的藩王,顫顫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鉤,微微彎曲,然后又松開些,驀然笑道:“最少這么大!”

    高適真搖搖頭,緩緩離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國公爺?shù)纳砗蟆?br />
    高適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識瞇起眼,躲避刺眼的陽光,說道:“陪我去趟道觀,見一見那位龍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宮寺抄經。”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記起一事,面對文圣一脈,自己好像每次都犯迷糊,事不過三,絕對再不能失禮了,她立即學那讀書人作揖行禮,低著頭一板一眼道:“碧游宮柳柔,拜見陳小夫子�!�

    陳平安沒想到禮數(shù)這么大,只得作揖還禮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個落魄?

    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劉宗有些疑惑,哪家山頭,會取這么個不喜慶的名字?離開藕花福地之后,尤其是因緣際會,成為了大泉供奉,職責類似昔年的守宮槐。劉宗沒少打聽陳平安這個人的根腳,可惜偌大一座桐葉洲,翻閱朝廷秘檔,或是與年輕三姚打探口風,山上宗門,山下豪閥,就沒有一個符合的。當下看埋河水神娘娘的架勢,小夫子?難道陳平安是正兒八經的儒家書院子弟?可是一場大戰(zhàn)下來,桐葉洲三座書院都打沒了,陳平安這種人,若是身在其中,沒理由不出名。要說陳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劉宗是絕對不信的。劉宗信得一位敢殺、并且能殺丁嬰的謫仙人,更信得過自己和種秋的認人眼光。

    劉宗這兩輩子,有兩處最大瘙癢處,第一處,臂圣程元山曾經在家鄉(xiāng)說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煉師”,不愿更換那把用順手的剔骨刀。第二處,便是與陳平安、種秋兩人,化敵為友,選擇并肩作戰(zhàn),武夫輕生死,重江湖道義。

    水神娘娘好奇問道:“小夫子是從中土文廟那邊來的桐葉洲,莫不是是文圣老爺收到了我的飛劍傳信?”

    不等陳平安答復,也沒瞧見那小夫子使勁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腳,自顧自說道:“我當時就是腦子進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經歷過這般陣仗,下雪跟下雪花錢似的。文圣老爺學問高,本事大,擔子重,日理萬機,我就不該打攪文圣老爺?shù)臐撔闹螌W,關鍵是信上措辭哪里像是求人辦事的,太硬氣,不講規(guī)矩,跟個老娘們撒潑似的,這不當時飛劍一走,我就知道錯了,悔青了腸子,跟著飛劍跑了幾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劍術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從去年到現(xiàn)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欽天監(jiān)那邊面壁思過呢,每天都自個兒喝罰酒�!�

    碧游宮的水花酒,原來就是這么給水神娘娘喝沒的。

    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無論是姓氏還是名字,好像與她的脾氣性情,都不太沾邊。

    先前聽姚仙之的說法,在蜃景城,早年與那金璜府君鄭素的山水道侶柳幼蓉,一見投緣,一聽對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說巧啊,最后雙方還認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階下囚的鄭素,早年能夠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點白眼,有點夫憑妻貴的意思,在大泉權貴、仙師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宮。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適不合適的,都說了,陳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隱瞞文脈身份,與她笑著解釋道:“我從造化窟那邊趕來的桐葉洲,沒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飛劍傳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實并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腳,“煩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爺訓斥,是我自找的,可這刀子架腦闊上邊,總不落下,不是個事兒啊,我又得掰手指數(shù)日子,慢慢等著了,還不如給文圣老爺早早回信罵個狗血淋頭,我就好滾回碧游宮了。”

    陳平安無奈道:“我先生罵你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適的水丹,成與不成,在信上肯定都會給水神娘娘一個答復�!�

    水神娘娘一臉愧疚,以及些許懷疑。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先生真要罵你,我?guī)湍慊匦乓环�。�?br />
    也好,若是大泉欽天監(jiān)這邊,能夠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邊的回信,可以讓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幫忙添上幾句話。

    按照姜尚真和崔東山先后兩個說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邊,已經不問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釋重負,然后大為懊惱道:“我琢磨著,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辭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爺親臨,咋個你們做客碧游宮,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鱔魚面沒了,我想請客都沒法子。水花酒當時都給我搜刮一空了,也沒剩下一壺半壺的,釀造起來還麻煩,三五年釀的,那也算酒?沒個百年窖藏,好意思稱為陳釀美酒?如何有臉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爺嘛�!�

    見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樣,水神娘娘愈發(fā)心虛幾分,得嘞,碧游宮算是再難拐騙文圣一脈夫子們去賞臉做客了。

    陳平安很快回過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幾年還是幾十年的,不講究那個。至于鱔魚面,更不強求。水神娘娘,我們坐下聊。”

    一盆鱔魚面,半盆朝天椒,擱誰也不敢下筷子啊。

    這跟練氣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紅通通的鱔魚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還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氣到底,干脆就不動筷子,是明智之選。

    師兄左右,不愛喝酒,陳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師兄吃不了半點辣,先生當年在酒鋪,也是說過的。

    阿良曾經使壞,飯桌上給了左右一碗“清湯”,說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湯代酒,這要是都不豪氣,說不過去。

    結果左右沒多想,抬起碗當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飲而盡,據(jù)說辣得左師兄滿臉漲紅,站起身直跺腳,差點沒滿地打滾。

    所以三師兄劉十六,當年追著阿良打了幾條街。

    也就是碧游宮,換成其他仙家修士,敢這么端著一大盆鱔魚面,問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實打實與左右問劍一場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過大泉王朝的陳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劉宗,嫡傳弟子姚嶺之。

    磨刀人劉宗一臉恍然,好家伙,原來是那儒家文圣的嫡傳,豈不是大劍仙左右的師弟?

    桐葉洲對這位左大劍仙,那是佩服得可謂五體投地了。

    一切都說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脈在儒家內部的失勢,劉宗還是曉得的,陳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關門弟子,少年劍仙謫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劍仙的劍術親傳,到了福地依舊愛絮叨道理,不過做人卻也圓滑變通,能夠從亂局當中抽絲剝繭,找到一條退路,與那大驪繡虎的作風,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宮對文圣一脈學問的推崇,水神娘娘對陳平安如此親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嶺之面面相覷。

    文圣弟子?還是關門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著陳平安,就是那繡虎崔瀺和劍仙左右的師弟?

    姚嶺之忍不住看了眼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好像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對姐弟二人說道:“除了姚爺爺之外,哪怕是陛下那邊,關于我的身份一事,記得暫時幫忙保密。”

    姚仙之剛要說句玩笑話,姚嶺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沉聲道:“陳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邊,我們都會守口如瓶�!�

    劉宗點點頭,比較滿意,自己收取的這個開山弟子,武學資質在浩然天下,其實不算太過驚艷,不過人情世故,磨礪得更好。

    熱鬧處守口,僻靜時守心。

    就是修行。無論是練氣士的證道長生,還是武夫的練拳登高,腳下路不同,理其實都一樣。

    陳平安望向姚嶺之。

    佩刀婦人笑道:“陳公子,你還信不過我?”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當然信得過。只是很難將眼前的姚姑娘,與當年在客棧見到的那個姚姑娘形象重疊�!�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聽著多別扭,我姐嫁為人婦相夫教子好多年,陳先生你喊她一聲姚大姐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過雨龍宗、蘆花島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驅山渡那邊登岸,來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邊,聽了些山上的風言風語,是關于你們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聽�!�

    姚嶺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聽,肯定難聽,眼紅咱們大泉王朝的桃葉之盟,更嫌棄咱們當年僥幸沒破國,如今又是女子稱帝的形勢,山上非議多了去。陳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邊那處仙家渡口多待幾天,亂七八糟的風涼話,隨隨便便就能聽到幾大籮筐。說咱們皇帝陛下的,說咱們姚家篡位的,還有整個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結妖族軍帳的,反正就是一個個見不了別人過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斃,被妖族畜生們摧枯拉朽,輕松打爛山河國境,倒是沒本事承認咱們大泉邊軍死傷大半,最終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個躺著等死沒死成的英雄好漢、山上神仙,真是一個個讓我佩服得很,所以這些年每次見著一個,我就要忍不住請他們喝敬酒一杯�!�

    姚嶺之苦笑一聲,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弟,怪話你自己也沒少說,那場萬眾矚目的桃葉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趕走的,心里沒數(shù)?后來又是如何與白龍洞修士起的沖突?

    陳平安輕聲說了一句話,“化雪后最難熬。”

    劉宗點頭道:“咱們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為然,輕輕點頭,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實她啥深意也沒聽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親近水運的埋河水神,當然感觸最深,當真都是神仙錢。

    除了等信一事,她聽從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運,其實也沒閑著,姚仙之調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從不否認。

    先前陳平安的神游萬里,是見到了這位最仰慕先生學問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現(xiàn)心頭的一樁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邊的一些說法,以及在太平山門口與那書院儒生的隨口閑聊,陳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脈,在浩然天下,形勢再不比當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陳平安看來,都有了一種從極端走向另外一種極端的苗頭。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絕文圣一脈的學問,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書院,最少寶瓶在內的四洲書院,都要獨尊文圣一脈學問,理由是亞圣一脈的事功學問,顯然要比亞圣一脈更加契合讀書人三不朽和修齊治平。小小寶瓶洲的力挽狂瀾于既倒,桐葉洲三座書院皆亞圣一脈,卻一觸即潰,世風更是在亂局當中糜爛不堪,正反兩例,都足可證明這個觀點,如今天下大定,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不但如此,不少書院儒生,各洲各國文豪碩儒,一個個義憤填膺,不但建議必須將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廟,甚至位置還要超過亞圣,理當僅次于至圣先師與禮圣……

    陳平安聽到這些消息后,其實沒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難免憂心忡忡。

    反而有一種又被崔瀺算準、說中的感覺。

    在城頭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梢愿哒頍o憂了嗎?我看未必。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說浩然天下對文圣一脈的觀感轉變。好事嗎?當然是。就只是好事嗎?則未必。

    陳平安很清楚一個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語高高舉起的聲譽,懸空之時,就如飛鳥在那白云間,一塵不染。

    但是這份高懸于眾人頭頂?shù)拿篮�,又往往會重重跌落人間,淪為眾人腳下的一灘爛泥,甚至許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過,加上一兩句隨口無心的言語。

    如果文圣一脈,先生的弟子,桃李滿天下,這份潛在的遺患,就會無形中被均攤。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文圣一脈,先生的嫡傳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經說過,以文章立言一事,陳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從今往后,陳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陳平安自己都沒想過,從無此念,從開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陳平安就不覺得自己會當什么道學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著陳平安的身份,無論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最后一任隱官,一旦兩者水落石出,都是雙刃劍,會消磨無數(shù)人心。

    其實一樣是化雪的光景。

    陳平安與劉宗繼續(xù)先前的話題,聊南苑國京城科甲橋那座臨水的綢緞鋪子。

    其中有些話,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

    陳平安是打算做些鋪墊,讓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舊,將來陳平安好有臉皮慫恿這位前輩,擔任未來落魄山下宗的不記名供奉。

    每一個能夠走出福地的純粹武夫,無論是拳腳,心性,還是江湖經驗,都不是省油燈。

    當年劉宗讓國師種秋幫忙賣了鋪子,讓那幾個不記名弟子,好分了銀子,不至于沒了師父照拂,囊中羞澀地混跡江湖,而那些南苑國的年輕人,并不知道有點江湖武把式的劉老兒,其實是當時的天下十人之一,師父不在身邊,好歹還有幾百兩銀子落袋為安,如今混得都還不錯,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對于一分為四的每座福地當局者而言,其實暫時影響都還未顯現(xiàn)出來,等到察覺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練氣士需要躋身金丹,到時候又不至于束手無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蓮藕福地,無論是武運氣數(shù),還是山水靈氣,已經足夠雙方繼續(xù)登山,將自身一副白描的體魄,重新描金彩繪。

    劉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當中資質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經率先成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說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為四,陳平安竟然能夠占據(jù)其中之一,劉宗不會去刨根問底,老觀主為何會如此作為,陳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沒什么好計較的,老人只是難免有幾分思鄉(xiāng)之情。

    當雙方談及那位老觀主,都不約而同有些沉默,誰都沒有輕易評價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

    劉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觸到浩然天下的廣闊天地,對那位老觀主的忌憚就越大,加上他最終落腳大泉,尤其當劉宗看到太廟里邊的某幅掛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確實讓陳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單單是老觀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簡單。

    “敬畏”這個詞語,實在太過巧妙了,關鍵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簡直是兩字道盡人心。

    陳平安突然笑道:“劉老哥只差半步就是遠游境武夫,咱倆有機會切磋一下刀法?”

    姚嶺之疑惑不解,自己師父還是一名刀客?師父出手,無論是皇宮內的退敵,還是京城外的戰(zhàn)場廝殺,一直是內外兼修的拳路,對敵從不使兵器。

    去年曾經有一位北晉黑衣人潛入皇宮,意圖行刺,武道境界極高,能夠御風遠游,讓姚近之起先誤以為對方是練氣士,結果一個近身,刀才出鞘,被對方一拳傷及臟腑,倒地不起,還是師父攔下了對方,迫使對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雖然相差一境,依舊打了個平手,對方又有人接應,這才撤出了皇宮。

    劉宗神采奕奕,“陳老弟什么時候轉來耍刀了?”

    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當年與那位好似劍仙的俞真意一戰(zhàn),剔骨刀磨損得厲害,被一把仙家遺物的琉璃劍,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這些年來,劉宗始終雙手對敵,舍不得將那相依為命的剔骨刀拿出來,畢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靈器法寶太多,仙家術法更古怪,一個不小心,老伙計就算徹底沒了。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城頭之上,聞天鼓,得以飛升之人,磨刀人劉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更換了一副皮囊。如今依舊是老者模樣,但其實與大泉劉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幾分相似,而大泉劉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從老皇帝劉臻到劉琮在內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認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頸難破,不是劉宗的武道資質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無法覆地遠游,而是觀道觀贈予的新體魄,太過強悍。

    劉宗在南苑國京城隱姓埋名,當那河邊鋪子掌柜的面容,頭發(fā)稀疏,歪瓜裂棗,不笑還好,一笑就像個色瞇瞇的老光棍。年輕時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劉宗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跟陳劍仙是差不多的氣度風采,哪怕陳平安再不計較自己的容貌,也實在懶得附和。出門在外,行走江湖,還是要講一個以誠待人。

    陳平安說道:“前些年閑來無事,剛好得了兩把品秩不錯的匕首,想起當年在劉老哥家鄉(xiāng)的那場廝殺,演練較多,還算有幾分手熟。除了劉老哥的短刀近身術,其實連同俞真意的袖罡,種夫子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程元山的掄槍,被我胡亂一鍋燉了,全部融入刀法當中,所以今天才敢當著劉老哥這樣用刀宗師的面,說一句切磋�!�

    劉宗搓手道:“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沒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讓陳老弟見笑�!�

    劉宗怕只怕自己在嫡傳弟子那邊,失了面子,畢竟拳怕少壯嘛。若是你來我往,雙方切磋個數(shù)十招,誰輸誰贏,面子上都過得去,萬一陳劍仙練刀沒幾天,動手又沒個分寸,一場原本點到即止的問拳耍刀,陳平安年輕氣盛,結果將自己當成那丁嬰對待,劉宗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與劉老哥請教幾手刀法,其實說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對于切磋一事,確實有些心動。磨刀人劉宗本就是個武癡,而且當年那場架,與陳平安交手過招,沒過癮,平手,算是打了個平手。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從頭到尾欺負,讓劉宗更憋屈。

    親傳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來頭極大,木質刀柄,外裹明黃絲絳,末和護手為銅鍍金花葉紋,分量極沉,刀柄嵌滿紅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質,蒙一層綠鯊魚皮,橫束銅鍍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辦處后配。

    這把大泉密庫珍藏兩百年的“名泉”,雖說名字有些銅臭氣,可卻是貨真價實的法寶品秩,曾被劉氏開國皇帝用以親手斬殺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蘊含一部分大泉武運,以及極重的龍氣。無論是對付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仙師,都不會在兵器上吃虧,尤其是拿來壓勝山精-水怪和鬼魅陰物,威勢更大。

    姚嶺之勸道:“師父,陳先生畢竟剛到蜃景城,一路御風遠游,十分辛苦,你們倆就先別著急切磋刀法了�!�

    劉宗點頭稱是,說確實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因為這位磨刀人總算想起了一事,陳平安先前一拳開門的動靜可不小。劉宗掂量了一下,覺得這個既是劍仙又是武夫的陳平安,是不是真劍仙且不去說,估計是最少是一位遠游境武夫了,最少,最多當然是山巔境,不然總不能是傳說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葉洲,如今才吳殳、葉蕓蕓兩人而已。如果陳平安的容貌與歲數(shù)懸殊不大,按照當年藕花福地來估算,那么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山巔境,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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