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傳授過幾手劍術(shù)的人間最得意,老人既沒有能夠合道十四境,也無法學(xué)那白也,心中詩篇不用盡,天地靈氣就會源源不竭。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劍修,只是持劍太白,卻沒有溫養(yǎng)出一把本命飛劍,不然裴旻不覺得那個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夠謀劃得逞。
山腳處的陳平安一閃而逝,天地間如有松濤陣陣,一抹仿佛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蒼茫劍氣,出現(xiàn)在陳平安原地,然后跟隨隨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陳平安,不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暫時成為裴旻一把飛劍的“古翠”,臨陣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現(xiàn)身,神出鬼沒,始終跟隨陳平安的縮地山河,有幾次甚至還要未卜先知,早于陳平安的落腳地點,如果不是陳平安同樣未卜先知,就要主動一頭撞上那把飛劍,自己尋死一般。
最終從松針碎為古翠的飛劍,與飛劍初一撞在一起,后者劍身極為堅韌,只是劍尖磨損,但是裴旻隨手造就出來的飛劍,卻已崩散。
但這卻是飛劍初一跟隨陳平安遠游至今,第一次受損如此嚴重,劍尖幾近折損。
咦?
年輕人這么快就看破了個真相?知道為何會被一把飛劍古翠追著跑了千萬里?
裴旻微微訝異。
老人突然轉(zhuǎn)身隨手遞出第二劍。
陳平安竟然舍棄那把長劍不用,只以劍鞘作劍,一劍遙遙劈斬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瞇起眼,互換一劍,兩人劍術(shù),大道至簡。一人豎劍,劍光直下。一人橫劍,劍光如山岳橫亙。
裴旻手中劍碎,但是身形依舊絲毫不動。
這一劍,氣力不弱啊,不太像是個玉璞境的劍修,都可以搬動一座與山水氣數(shù)牽連的小國山岳了吧。
裴旻也懶得繼續(xù)凝氣為劍,雙指并攏作劍,往一處輕描淡寫,輕輕一戳。
老人煩也是真的有點煩了。
年輕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細,讓這場問劍顯得太不爽利。
遞三劍,接三劍,然后一個倒地不起,生死全部聽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后山頭那邊,躲無可躲的一襲青衫被迫現(xiàn)出身形,右手攥緊劍鞘,左手雙指抵住劍鞘一端,被劍光撞擊,人與劍鞘,一路向后倒滑。
劍光太過迅猛沉重,如一記鐵錘擂白紙鼓面,最終陳平安仍是兩條胳膊往身前彎曲一靠,手腕處,胳膊,肩頭,皆有一連串清脆碎裂聲響起,手中劍鞘狠狠砸在陳平安胸口上,一襲青衫向后倒飛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巔處的太白劍尖所煉長劍,劍歸長鞘,以此抵消掉那道劍光的后勁,劍光炸開,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輕人一張臉龐,尤其是雙手,更是滲出無數(shù)條細密血痕。
陳平安終于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劍鞘,拇指抵住劍柄,身形佝僂,本該握劍的右手,依舊捂住原本已經(jīng)止血的腹部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劍心止水,拳意巍然。
也算是一個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
一個能夠?qū)⒅咕澄浞蚝甏笕馊谌雱πg(shù)的劍修,確實不常見。
裴旻完全沒有乘勝追擊的意圖,因為毫無必要。
好歹給這個年輕人一個喘氣的機會。
不愧是位底子極好的止境武夫,體魄堅韌異常,加上又是能夠天然反哺肉身的劍修,還喜歡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長符箓,精通一大堆不至于完全不實用的花俏術(shù)法,又是個不喜歡自己找死的年輕人……難怪能夠成為數(shù)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外鄉(xiāng)人,都能夠擔任那座劍氣長城的隱官。
一般人對上了,難殺不說,還很容易就會陰溝里翻船。
關(guān)鍵這小子是個吃過一次虧就長記性的。
竟然明白了自己為何那么容易找出蹤跡。
是那把太白劍尖煉化而成的長劍,讓陳平安泄露了馬腳。
一方面此劍是劍意太重,裴旻作為一位登頂浩然劍道之巔的老劍修,再者裴旻對那白也的劍術(shù)和佩劍太白,其實都不陌生。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宮寺禪房外,應(yīng)該與陳平安提及過自己的身份。
為了不占便宜,方才飛劍“古翠”的祭出,裴旻有意壓境在了仙人境。
年輕人將錯就錯,故意分開長劍和劍鞘,選擇只持劍鞘,近身一劍,直直斬落,最終將危機轉(zhuǎn)化為一次不是什么機遇的機會。
裴旻與那個年輕人對視。
后者一腳蹬地,整座山頭都碎了大半,被一腳踏平。
右手握劍卻未拔劍出鞘,主動近身來接裴旻第三劍。
裴旻到現(xiàn)在為止,裴旻還沒有真正出劍。
裴旻不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雖然不是十四境大修士,老人卻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自然會有本命飛劍。
一個飛升境劍修,而且擁有驚世駭俗的四把本命飛劍!
裴旻搖頭笑道:“總不能篤定我不會殺你,就一直這么有恃無恐吧?這種喜歡挨揍的習(xí)慣,以后改改�!�
那個生性謹慎的年輕人,還是選擇人與劍分開行事,那把長劍與持鞘陳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陳平安卻沒有選擇遞出先前相仿一劍,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間起劍無數(shù),駕馭八條飛劍長河,浩浩蕩蕩涌向裴旻。
裴旻點點頭,劍多就是了不起。
年輕人的第二把本命飛劍,配合第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確實看上去比較天衣無縫。不過在裴旻這邊,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終于祭出某把本命飛劍。
整座小天地變成一座雪白雷池,千萬條雷電長蛇如飛劍,肆意綻放,依舊是以一對一,以飛劍對飛劍。
這把本命飛劍名為“神霄”。
裴旻自己則緩緩飄落在溪澗旁,一路上,井中月的飛劍,都被裴旻一身劍氣撞開,裴旻蹲在水邊,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重量。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條溪澗之水,所有水霧都被拘押在手,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天賦神通。
飛劍名為“水仙”。
讓裴旻能夠仿佛光陰長河當中的一頭水鬼,在裴旻有心設(shè)置的座座渡口畔,隨心所欲,游走無拘束。
除了有一層天然限制,極其消耗裴旻的靈氣和心神,而且其實最為忌憚籠中雀這般的小天地,但是年輕人境界不夠,天地不夠牢固,看似無漏,終究不算真正的無懈可擊,當然還是有隙可乘的。
當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竅陰神則“游曳”來到一處光陰渡口,雙指作劍,朝山腳處一襲青衫的后背輕輕一戳。
真實天地當中,陳平安一個心生感應(yīng)的身形傾斜,然后一個踉蹌,莫名其妙從后背處出現(xiàn)一個窟窿,既無半點劍氣,也無絲毫劍意,陳平安如果不是靈光乍現(xiàn),恐怕就要被一記指劍洞穿心竅了。不會死,但是會少掉半條命,武夫體魄留下一個巨大的后遺癥,練氣士境界會不會跌境,看那半條命的運氣。
然后天幕處出現(xiàn)了一道劍氣光柱,將其籠罩其中。
雙手持劍,連人帶劍,砸在那座平整山頂之上,最終山崩地裂,整座山頭都炸開,大地之上,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坑洼。
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飛劍,“一線天”。
只是大坑當中已經(jīng)失去了陳平安的蹤跡。
但是一道道筆直一線的劍光,在天地間出現(xiàn),顯得有些雜亂無章,橫七豎八,一一掠過,每次劍光現(xiàn)身,末端都有一襲青衫仗劍,左手持劍,出劍不停。
在那渡口處的裴旻陰神,忍不住感嘆一聲,看來是個走慣了光陰長河的,不然不會躲這一劍。第一劍,好像是那十二劍重疊?
裴旻陰神就在三座心神預(yù)設(shè)的光陰長河渡口,遞出了十二道指劍。年輕劍修敢在自己這邊抖摟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么裴旻依舊是有樣學(xué)樣,用以還禮。年輕人的本命竅穴,擱放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加上儲君之山的氣府,差不多剛好讓裴旻輕輕敲門一遍。
老人始終壓境在仙人。
其實已經(jīng)夠欺負一個晚輩的了。
這個年輕人,靠著一把飛劍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體魄,以及熟稔光陰長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夠鋒銳的仙兵長劍,大體上已經(jīng)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準備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線天三把本命飛劍的時候。
毫無征兆,一劍趕至,而且來得有點不太講道理。
是一把無人持劍的劍尖太白所煉,比那先前陳平安劍鞘一劍斬落,劍術(shù)不同,劍意劍道更不同。
長劍直線而至,直奔干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而來,自斬籠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無前,勢如破竹。
裴旻陰神退出光陰長河,歸竅真身,想了想,沒有選擇避讓鋒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長劍的劍尖。
一團劍光轟然綻放。
以至于整座小天地都變成雪白一片。
一襲青衫在裴旻身后遞出一拳。
結(jié)果迎頭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飛劍。
躲過神霄,被水仙割破脖頸,被一把一線天從拳頭穿透整條胳膊,最終從肩頭處刺穿。
身為止境武夫,陳平安這一拳,竟然最終靜止懸停在裴旻的身后一尺處。
因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飛劍,就懸停在陳平安眉心處,只有一寸距離。
飛劍靜止,只是劍尖所指,陳平安原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好像被一盆劍氣清水沖洗了一遍,再無半點鮮血,但是眉心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細微的窟窿。
裴旻緩緩轉(zhuǎn)身,笑道:“是覺得以命換傷,不劃算?”
陳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動,長劍與劍鞘同時畫出一個弧線,分別繞過裴旻,朝陳平安飛掠而來,最終長劍歸鞘,被陳平安右手握住。
與此同時,化劍無數(shù)的那把井中月,最終歸攏為一劍,一閃而逝,返回那處本命竅穴。只是籠中雀,依舊不曾收起。
裴旻問道:“知道我為何在此,為何出劍,為何留力?”
陳平安點點頭。
裴旻終于有些理解當年與鄒子的那個約定了。陸臺以后需要打殺之人,其實一直不曾遠在天邊,兩次都始終近在眼前。陸臺擁有那兩把占盡先手、后發(fā)優(yōu)勢的飛劍,確實仍然不夠,還得加上自己傳授劍術(shù)。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今夜問劍,除了那沒頭沒腦的一劍,估計是想要回禮,未嘗沒有事先演練一場的念頭。
加上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順水推舟,大致上給出了三把本命飛劍的劍術(shù),至于能學(xué)走幾成,看陳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個本事不濟,死了,或是重傷跌境,就怨不得別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殺他,天宮寺那邊一個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攔,但是注定攔不住。
之前裴旻就與申國公高適真說過,千里之外,某人都會救人不及。而這個某人,當然就是陳平安的師兄,左右。
陳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只左手,突然做了一個古怪動作,結(jié)合一門指劍術(shù),學(xué)那裴旻的劍氣流轉(zhuǎn),雙指并攏,輕輕一戳。
裴旻搖搖頭,“幾分形似而已,后來的劍修陸舫都學(xué)不好,何談其他武夫�!�
那個劍術(shù)造詣還可以的癡情種,勉強算是裴旻的一個不記名弟子,裴旻不愿多教他劍術(shù),陸舫曾經(jīng)專程為了這門指劍術(shù),去過一趟藕花福地。
陳平安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的鏡心齋,有那指劍術(shù)享譽天下,看來這門劍術(shù)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當然兩者威力,天壤之別,鏡心齋的福地武夫,只是學(xué)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一手,手心一捧凝為拳頭大小的溪澗流水,重新倒入河床,然后問了個問題:“陳平安,你是個啞巴?”
除了天宮寺的大門口,年輕人說了句客氣話,之后一場架打下來,竟是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
陳平安搖搖頭。
裴旻微微一笑。
陳平安立即懸劍在腰側(cè),抱拳道:“劍客陳平安,見過浩然裴旻。”
先自稱劍客。對方的名字也喊了,卻也還是個分量不輕的尊稱、敬稱。
裴旻雙手負后,緩緩走在溪畔,陳平安默默跟上,落后半個身形,呼吸渾濁,腳步不穩(wěn)。身上傷勢實在太多,而且絕對不輕。
如果承受同樣程度的傷勢,裴旻未必能夠像自己這樣行走。
裴旻突然說道:“故意拖延時間,是想要通過你的學(xué)生,從高適真嘴里撬出點線索?”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為何會與一位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攪和在一起?”
裴旻同樣反問道:“你難道不該好奇那個斐然,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后,再讓我遞劍?既然一切謀劃,都已水落石出,一個龍洲道人,殺不殺,還有區(qū)別嗎?至于斐然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們倆個,到底什么關(guān)系?”
陳平安松了口氣,“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在戰(zhàn)場內(nèi)外,打過兩次照面�!�
裴旻點點頭,“原來是為了確定我與斐然約定的具體內(nèi)容,怎么,擔心我是蠻荒天下的細作?”
陳平安說道:“斗膽問劍,就是確定此事。”
裴旻驚訝道:“你有信心,在我劍下逃命?”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說自己年少無知,不夠真誠。調(diào)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極有可能會多挨一劍。
干脆什么都不說。何況這會兒,隨便說句話都會渾身絞痛,這還是裴旻有意無意,并未遺留太多劍氣在陳平安小天地。所以陳平安還能忍著疼,一點一點將那些稀碎劍氣抽絲剝繭,然后都收入袖里乾坤當中。
先前在寺廟門外,與崔東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籠中雀小天地后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將其收入囊中。
若是籠中雀破碎,同時又無白玉簪子掠空,就讓崔東山什么都別管,只管逃命,爭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盡早與姜尚真匯合。
所以崔東山在天地隔絕之時,就會立即飛劍傳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內(nèi)容不多,大概就是類似一句“速速趕來問劍裴旻”。
到時候陳平安如果還有一戰(zhàn)之力,就可以走出崔東山暫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聯(lián)手崔東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經(jīng)身負重傷,陳平安終究給自己留了一線生機。
其實先前這一戰(zhàn),只說險象環(huán)生的問劍過程,其實還不算是真正的兇險,陳平安只怕裴旻萬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或者與那仙人韓玉樹是同道中人,裴旻一個不管不顧,直接以飛升境劍修境界,選擇傾力一劍斬殺自己。
裴旻愿意先以一截傘柄問劍黃花觀,看似沒有太重的殺心,可在陳平安先前看來,要歸功于學(xué)生崔東山的現(xiàn)身,讓裴旻心生忌憚。而崔東山又一語道破對方身份,接連拎出左右、劉十六和白也三人,擺出一副求死架勢,更是一記神仙手。崔東山就是明擺著告訴裴旻,他們先生學(xué)生二人,今夜是有備而來。
所以說下棋一事,無論是自己落子天宮寺外,還是明知面對裴旻,一樣能夠算計人心,這個學(xué)生在棋術(shù)一道,都是自己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嘆了口氣,“知道你還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這個人比較怕麻煩,倒不是擔心你去文廟那邊告狀,而是約定還沒完成,不好隨便離開此地。不妨與你說件事情,我勉強能算是陸臺的師父,之一。那孩子身為劍修,卻恐高,其實不是裝的,是因為他年少時,在陸氏藏書樓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寫的劍譜,所謂劍譜,其實就是里邊藏有四把本命飛劍的四道精粹劍意,那孩子傻乎乎問劍一場,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損了,不然換成一般的劍修,有他那資質(zhì),加上陸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嬰劍仙�!�
陳平安說道:“明白了。前輩的行蹤,不會流傳開來。”
一個年輕晚輩如此識趣,反而讓裴旻有些于心不忍。
陳平安卻說道:“我知道陸臺,就是那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有人想要針對我,而且手段極其巧妙,不會讓我一味吃虧。所以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劉材,是等那個幕后人。”
藕花福地鏡心齋的指劍術(shù)。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個“陸臺的師父之一”,線索逐漸清晰,終于被陳平安提起了一條完整脈絡(luò)。
大泉王朝,浣紗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劍術(shù)裴旻共同所在的那個王朝,也有一座天宮寺,曾經(jīng)也有皇后祈雨天宮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宮寺,還曾經(jīng)留下過一樁典故。
當年在小鎮(zhèn)家鄉(xiāng),因為一片槐葉飄落的緣故,陳平安選擇遇姚而停。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類似白紙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飛鷹堡,那個施展了障眼法的漢子,的的確確是露過面的,當時與出門的陳平安擦肩而過,那會兒陳平安只是覺得有些古怪,卻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時的陳平安,根本想不遠。
看來與裴旻一樣,天宮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招呼”,是一種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個年少時贈送糖葫蘆的漢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與陳平安埋好了伏筆,只看陳平安愿不愿意,能不能多想幾步,是否漲了記性,確信那匪夷所思的種種萬一,就真是處處是那萬一。
當年與陸臺兩人結(jié)伴游歷,陸臺曾經(jīng)開玩笑,因為瞧不起陳平安的那枚養(yǎng)劍葫,陸臺親口說過他有一件養(yǎng)劍葫的老祖宗,所以后來聽聞年輕十人,陳平安才會將其與劍修“劉材”聯(lián)系起來。
陸抬,劍術(shù)裴旻,距離觀道觀入口處并不算遠的桐葉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樣是天宮寺祈雨過后順利稱帝。
都是細細碎碎的零散線索。
就像當年游學(xué)路上,一本江湖演義,李槐只對那些大俠們驚心動魄的打殺場景感興趣,小寶瓶卻更感興趣那些在書上,都沒能說上一句話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飛鳥勸客聲的山山水水。其實兩者皆可,可翻書可以如此隨性,書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陳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一字了。
裴旻沒來由問道:“與你師兄左右學(xué)了幾成劍術(shù)?”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到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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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旻劍氣小天地被先生隨便一劍打碎,先生又跟隨裴旻去往別處后,崔東山先飛劍傳信神篆峰,然后重返禪房院外,翻墻而過,大步向前,走向那個站在門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國公爺。
看來被那道劍光嚇得不輕,呆頭鵝似的杵在門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離著禪房門口還有十余步,怒道:“你瞅啥?!兒子看爹兩行淚啊?那還不給我哭!”
高適真笑了笑,沒有老裴護著屋門,風(fēng)雨飄搖,老人已經(jīng)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個擰腰蹦跳,落在距離禪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對高適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顧自罵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兒子,天經(jīng)地義!”
然后當白衣少年轉(zhuǎn)過身,高適真看到那張臉龐,一個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門。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撤去那張高樹毅臉龐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與姓高的,那是賊有緣分。”
高適真沉聲道:“他會有你這樣的學(xué)生?有些玩笑,開不得�!�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氣不氣?”
言語之間,竟然又變成了一張高樹毅的臉龐。
高適真瞇起眼,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攥拳在身后,“覺得好玩,就繼續(xù)�!�
那個“高樹毅”捶胸頓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紀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樹毅大不孝,果然該死啊�!�
高適真冷聲道:“很好玩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一步橫移,走出一個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個“高樹毅”。
大雨滂沱,就那么砸在年輕人身上,很快變成一只落湯雞,年輕人沉默無言,神色哀傷,就那么直愣愣看著高適真。這個年輕人的眼神里邊,有愧疚,埋怨,懷念,不舍,哀求……
而白衣少年則繼續(xù)一步一步橫移,晃晃悠悠,不斷挪步遠離那個年輕人。
心如刀割的高適真低下頭,喃喃道:“懇請仙師收起術(shù)法�!�
緩緩抬起頭,高適真?zhèn)冗^身,這位老態(tài)龍鐘的國公爺,不經(jīng)意間彎腰更多,神色黯然,說道:“仙師進屋坐�!�
崔東山卻笑問道:“當真不多看幾眼?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
高適真搖搖頭,率先轉(zhuǎn)身走向屋內(nèi)落座。
崔東山就讓那“高樹毅”移步,站在窗口那邊。
進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東山伸長脖子,看了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點點頭,“老高你確實是該來這寺里,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東山雙手搭在椅把手上,開始晃蕩椅子不斷“挪步行走”。
相傳裴旻劍術(shù),擲劍入云,劍光透空,落劍別洲,可與日月爭輝,令人神往。
高適真說道:“此處是佛門清凈地�!�
崔東山笑道:“心定了,哪里不是佛門清凈地,只是個心不定,倒還好說,入寺燒香有用,禪房抄經(jīng)也有用,可若是一個人心壞了,任你在菩薩腳下磕頭不停,靈山依舊遠在天邊不可求。更怕一個人心壞而不自知,祈福消災(zāi)不靈驗,反而會埋怨菩薩們不幫忙,你說該怨誰才算講理?”
高適真說道:“仙師你想問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只管開口�!�
崔東山停下椅子,雙手環(huán)胸,兩只雪白大袖垂下,換了個姿勢,身體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單手托腮,“只管開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來,就輪到你只管開口了?大泉申國公府的國公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個,不如屋里這個,屋里這個,又不如墳里躺著的那些�!�
高適真開始閉目沉默。
崔東山哈哈大笑起來,“高老哥真生氣啦,犯不著�!�
窗外那個年輕人開始伸手拍打窗戶,如敲心扉,不斷在雨聲中念叨著一句心聲,“不要死”。
高適真忍不住老淚縱橫,抬頭癡癡望向窗口。
崔東山一挑眉頭,有點意思,這個老高演技不錯啊,崔東山還是擔心先生那邊的戰(zhàn)況,就沒心情與高適真比拼演技了,嘆了口氣,“行了行了,屋里屋外的,都別假裝傷感了,當年高樹毅的尸體是被帶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國公府偷偷摸摸為高樹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后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曉得糊弄我,其實比糊弄鬼還難�!�
高適真瞬間眼神冷冽,轉(zhuǎn)頭死死盯住那個“信口開河”的白衣少年。
當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時候,可能是肌膚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緣故,一雙眼眸就會顯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較奇怪一件事,為什么以國公府的底蘊,你竟然一直沒有讓高樹毅以山水神靈之姿,重見天日,沒有將其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當年等到高樹毅的尸體從邊境運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師幫忙聚攏魂魄,可到最后的魂魄殘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會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儲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錯的選擇�!�
高適真其實是有話可說的,但是絕對不能講。
因為當年那場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劍仙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讓高適真極為忌憚。
“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為防萬一,就根本不敢讓高樹毅的殘余魂魄,塑金身建祠廟享香火。但是要說讓高樹毅去當那身份隱蔽的淫祠神靈,高適真又不舍得,更怕被那陳平安哪天重游故地,再循著蛛絲馬跡,又將高樹毅的金身打碎,那就當真等于是“下輩子投胎,再殺一次”了。
崔東山輕輕捻動手指,一臉可憐兮兮望向那個高適真,對方心神轉(zhuǎn)動如流水,其實卻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檢心念如翻書,高適真依舊恍然不覺。
只是崔東山有些埋怨先生,當年這種壯舉,這等豪言,都不與學(xué)生說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東山其實哪怕不動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樣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當先生在身邊,當學(xué)生的,就比較憊懶不愛想事情了。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伸了個懶腰,笑瞇瞇道:“國公府密室里邊的那盞油燈,我回了蜃景城,幫高老哥添油啊�!�
高適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適真頹然落座。
崔東山則站起身,走到屋門口那邊,斜靠屋門,背對高適真,白衣少年雙手籠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虧,又給我逃了命,我肯定讓你陪著高樹毅做伴,每天都相依為命,面對面的,魂魄糾纏,分不清誰是兒子誰是爹。這都不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偶爾你會把高樹毅當那昔年愛妾,高樹毅偶爾把你當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葉洲這么個烏煙瘴氣的地兒,不缺這么一樁腌臜事�!�
高適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著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著返回天宮崔東山笑道:“回了。”
一把籠中雀緩緩收起。
是先生獨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與那裴旻并肩現(xiàn)身,只不過先生留在了天宮寺山門口,裴旻則直接出現(xiàn)在了禪房外的院子。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笑容燦爛道:“高老哥,回見啊。”
崔東山走出禪房,一步來到寺廟門外。
陳平安臉色慘白,卻笑道:“沒事,傷重,卻沒有傷及大道根本�!�
崔東山點點頭,心聲言語道:“姜尚真肯定在趕來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聯(lián)手,大可以試試看。”
陳平安搖搖頭,“不至于。先回黃花觀,路上跟你說細節(jié)。不過等會兒進入蜃景城的山水陣法,你來出手�!�
離去之前,陳平安面朝天宮寺,低頭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崔東山只好跟隨先生,有樣學(xué)樣,在山門外禮敬佛法一次。
兩人御風(fēng)極慢,陳平安詳細說了先前那場裴旻壓境在仙人的問劍過程。
崔東山豎耳聆聽,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見先生不再言語,就小聲問道:“先生當年就覺得這個站在高適真身邊的老管家,不對勁?”
陳平安搖搖頭,“看不出深淺,沒太在意�!�
當年陳平安既不是劍修,武道境界也不夠,只記得有個站在申國公身旁的撐傘老者,氣勢沉穩(wěn),所以誤認為是一位大隱隱于朝的武學(xué)宗師。
崔東山感嘆道:“先生做事,還是喜歡這么以禮待人。換成我,就我這隨大師姐的小暴脾氣,呵,早就對那裴老兒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擊,年輕人亂拳打死老師傅,打不死他,也要嚇死他�!�
陳平安忍不住說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對付一個裴旻,勝算還是極小,三人能夠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們贏了?”
“換命有換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數(shù)�!�
崔東山點點頭,又搖搖頭,雙臂環(huán)胸,哼哼道:“今天是這樣,可至多再過個百年,還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馬,任何兩個聯(lián)手,一個只需要遠遠護陣,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沒處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劍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賊啊,我跟他半點不熟嘞,所以你們肯定找錯人嘍�!�
陳平安無奈道:“慎言�!�
崔東山哦了一聲,轉(zhuǎn)去撫掌贊嘆道:“不管怎么說,今夜問劍,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飛劍,足可見這個老東西劍術(shù)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絕對是輕易不出手的。雖說殺力最大的,還是裴旻最后那把專門用來斬殺山上劍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數(shù)最少。好個深謀遠慮裴老賊!打得一手好算盤,若是今夜問劍,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線天’,就太小氣了,傳出去不好聽,等到將來先生天下無敵了,裴旻就沒臉說自己當年與先生實打?qū)嵡写柽^劍法。如今四劍齊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來,就底氣十足了,指點劍術(shù),能出四劍?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條老命,卯足勁與那陳大劍仙傾力問劍一場啊……”
陳平安愈發(fā)神色萎靡,輕聲道:“給你一通胡扯說得犯困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不再打攪先生的休息。
禪房那邊。
高適真踉蹌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顫聲慘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樹毅!”
裴旻看著這個可憐老人,申國公府其實早已挑好了一條江水和一座高山,兩者相鄰。
裴旻沒有掙開高適真的手,只是感慨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是始終忌憚陳平安的那句話,高樹毅當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開辟府邸當了什么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軍帳,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茍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書院翻舊賬,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適真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道:“什么陳平安,他就是斐然!”
陳平安是不是斐然,對于你們父子而言,如今還重要嗎?其實半點不重要。已經(jīng)連個一都守不住了,還想著所求更多。
枉費自己故意由著那個陳平安不撤去小天地,雙方在那邊散步閑聊許久。
裴旻嘆了口氣,后退一步,一閃而逝,只留下一句話,“既然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就多想一想那幾句老話。仁至義盡,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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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觀,今夜一場大雨下得很嚇人。
劉茂只是連人帶椅子被那么一推,就差點當場散架,嘔血不已,搖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內(nèi)留下了一把飛劍,懸停在空中,劉茂認得陳平安這把劍光幽綠的本命飛劍。
防人心,同時可以護著正屋那邊的姚仙之。
劉茂瞥了眼墻上的那攤血跡,大局已定,陳平安還不至于演戲到這個份上,不然劉茂就要覺得這位劍仙,不是腦子太好,而是太無聊,腦子有坑。
如果說有無一把本命飛劍,是將劍修與練氣士區(qū)分開來的一道分水嶺。
那么一位陸地神仙,能否輕松掌觀山河,是對一位地仙資質(zhì)好壞、術(shù)法高低的試金石,而能否施展袖里乾坤,則是玉璞境修士與中五境金丹、元嬰這地仙兩境,一個比較明顯的區(qū)別所在。那么除開三教和兵家分別坐鎮(zhèn)書院、道觀、寺廟和戰(zhàn)場遺址,以及練氣士坐鎮(zhèn)一座仙門祖師堂的山水陣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能否構(gòu)造出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實決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資卓絕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飛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劉茂作為大泉皇子,對于修行一事,還是知曉一些山上內(nèi)幕的。
劉茂起身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書架那邊,仔細調(diào)整每一本書籍的細微位置,確定都恢復(fù)如常了,劉茂心里邊才好受些。
只是當他看到書架空白處,劉茂不心疼其它書籍,卻當真心疼那幾本術(shù)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劉茂心里邊有些不得勁,只不過掃帚和簸箕,都在兩個弟子那間屋內(nèi),至于擱放在什么地方,從未注意過。沒來由想起那個陳平安竟然會留心竹竿晾衣,這么一對比,劉茂便有些頹然。輸給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對方精心設(shè)置的圈套,確實在情理之中。
處心積慮,辛辛苦苦,當個一肚子壞水的人,結(jié)果還不如個好人聰明,這種事情就比較無奈了。
劉茂從未如此提不起半點心氣,這種心境,都不是什么心疲力竭了,哪怕當年被名義上的父皇劉臻,事實上的兄長,過河拆橋,一道矯旨,就將自己趕到了一座荒廢的黃花觀,那會兒的劉茂,都不曾如此灰心喪氣,還會想著兄長坐穩(wěn)龍椅后,遲早有一天會記得他的有用。后來換了件衣服還沒幾年的兄長,偷偷掏空國庫,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沒有帶走姚近之,按照斐然當年的說法,好像是兄長看似與姚近之天作之合,實則命里犯沖?那么到底是誰在當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變得極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劉琮?申國公高適真?
劉茂也不管那把飛劍聽不聽得懂,說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后推開窗戶,喊道:“府尹大人,正屋里邊有酒,帶幾壺過來,咱們聊聊�!�
姚仙之起身來到正屋門口,“陳先生呢?”
劉茂說道:“有事先忙,讓你等他。你要是擔憂自己的處境,覺得陳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攔著�!�
姚仙之譏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橋底下擺攤說書,真是浪費了。”
姚仙之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去偏屋翻箱倒柜,找到了酒水,一手拎著兩酒壺,快步走下臺階,來到廂房這邊,進了屋子,瞥了眼墻壁上的血跡,不動聲色,丟了一壺酒給劉茂。
劉茂接過酒壺,微笑道:“既沒有跟我拼命,也不著急喊人進來。府尹大人,比我想象中還是要沉穩(wěn)幾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陳先生,就你這點腦子,都不夠陳先生一巴掌拍的�!�
劉茂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飲酒,只覺得辛辣,難以下咽,咳嗽兩聲,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書案,笑問道:“府尹衙門里邊,老油子不好對付,軟釘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話。
劉茂的腦子不好,也只是在陳先生那邊,在落單的自己這兒,姚仙之覺得很好使。
劉茂好像在跟一個老朋友酒桌上閑聊,笑呵呵道:“剛當府尹那會兒,是不是也曾雄心壯志,然后起先確實挺順風(fēng)順水的,結(jié)果吃過一次沒頭沒腦的大虧?最后你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還不占理?然后衙門上下,一下子就氣氛詭譎起來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在哪里嗎?”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說你的廢話,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劉茂自問自答道:“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這個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個公門修行成了精的家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個府尹大人,你越是不與沙場武將姚仙之拉開距離,你就越不適應(yīng)沒有刀光劍影、瞧著一團和氣的官場。不過我也知道,這些就只是讓你此處碰壁,覺得憋屈,真正讓你心里發(fā)慌的,是一些個沙場袍澤的所作所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們不對,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勸,該怎么開口,該如何收場……”
姚仙之抬起頭,臉色陰沉,怒道:“給老子閉嘴!”
劉茂微笑道:“其實官場上的為人處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憑她的聰明才智,也一定教得會你,只不過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斷臂,又年齡相仿,所以她才會太忙。這樣一個管著京城巡防事務(wù)的府尹大人,雖說辦事不利,但是皇帝陛下會很放心。別瞪我,姚近之未必是這么想的,她是靠一種直覺這么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多想。就像當年先帝劉臻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們爺爺又是怎么被刺殺的,她一樣不需要自己多想。長久的好運氣,加上始終的好直覺,就是氣運�!�
“另外那個姚嶺之,教你還不如不教,跟江湖豪杰相處,她還湊合,到了官場,一樣抓瞎。這個娘們,人是好人,就是傻了點�?上裟腥说难酃�,不行,嫁了個書生意氣的繡花枕頭,聽說有副好皮囊,還是個探花郎?結(jié)果跟著李錫齡一起瞎起哄,故意處處針對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員當中,好占據(jù)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錫齡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錫齡需要的,是個站在姚府尹身邊的自己人,如此一來,在你之后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勁兒往外推,雙手加雙腳,只要這小子能推掉,算我輸�!�
“嗯,竟然沒瞪我,看來你也是這么想的,甭管好人壞人,總之所見略同,咱倆碰一杯,走一個?”
劉茂舉起手中酒壺,面帶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這位龍洲道人:“你這家伙要是肚腸沒爛透,當個京城府尹,還真綽綽有余�!�
劉茂扯了扯嘴角,伸出雙指,扯了扯身上那件樸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陳先生,是怎么稱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這從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將,江湖,我是獨占一份的。你別忘了,我在離京走那趟北晉金璜府之前,是誰耗費足足三年,帶著人走南闖北,在幕后幫助我們大泉王朝,編撰了那部多達四百卷的《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說到這里,劉茂自己抬臂高舉酒壺,朝向窗戶那邊,然后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遙敬當年的那個劉茂。
那個曾經(jīng)的三皇子殿下,精通術(shù)算,癡迷堪輿,私底下還會與兄長約定,將來一定要讓藩王劉茂為大泉王朝,編撰出一部部流傳千古的鴻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這么些祖墳冒煙的敞亮話,是要補救什么?陳先生對你起了殺心?不至于吧,你如今就是個廢物啊�!�
劉茂嘖嘖道:“以前還真不知道你是個會聊天的。太多年沒見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個愣頭青�!�
眼前這個絡(luò)腮胡的邋遢漢子,曾經(jīng)是一個眼神明亮的少年。
劉茂就這么沉默起來。
姚仙之突然說道:“來的路上,陳先生問了些你的以往事情,他說那部《大薄》編撰得極好,還說他不相信是劉茂的手筆。”
劉茂笑了起來,仰頭灌了一口酒。
人這輩子,癡心人,怕在酒桌上歡顏痛飲時,一個不小心,就把某個人記起來。
人這輩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個道理想明白。
劉茂說道:“姚仙之,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罷,都是陳平安某本書上,一筆帶過的人物,當書籍越來越厚,我們就越來越無足輕重。”
姚仙之搖搖頭,“你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跟你不一樣,陳先生今天可以為了我爺爺,急匆匆趕來蜃景城,將來哪天等我老了,陳先生那會兒哪怕再忙,還是一樣會趕來找我,陪我喝上最后一頓酒,我在信上說讓陳先生帶什么仙家酒釀,陳先生肯定就會幫忙帶什么酒,你怎么比,你懂什么?”
劉茂笑著點頭,沉默片刻,問道:“是不是這么一聊,心里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罵了句娘。
劉茂剛要大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把劍光一閃,飛劍消失無蹤。
轉(zhuǎn)過頭去,看到窗戶那邊,倒垂著一張“白布”,還有顆腦袋掛在那邊。
劉茂愣了半天。
陳平安雙手籠袖跨過門檻,“不曾想龍洲道人,還挺會聊天。”
劉茂如釋重負,打了個道門稽首,“貽笑大方了。”
崔東山爬過窗戶,來到屋內(nèi),陳平安點點頭,崔東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現(xiàn)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錢、又極其極其燙手的藏書印。
崔東山神采奕奕,盯著那方一路輾轉(zhuǎn)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飛劍金穗,畫出十數(shù)座金色雷池,層層疊疊,最終結(jié)為劍陣。這才將這方曾經(jīng)藏書三百萬的“老書蟲”印章,收入袖里乾坤,崔東山心聲言語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剛好周肥趕來,就讓他陪著師父返鄉(xiāng)�!�
陳平安問道:“這么著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東山點頭道:“很急。不過先生放心,我會盡快趕去落魄山匯合。在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師姐他們了,再著急趕路,蜃景城這邊,我還是要幫著先生收拾好殘局再動身,反正至多半天功夫就可以輕松擺平,無非是這個龍洲道人,水牢劉琮,再加上個沒了裴旻坐鎮(zhèn)的申國公府�!�
劉茂原本已經(jīng)放心許多,不知為何,見到這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緊繃起來,就像剛剛見到造訪黃花觀的陳平安。
那白衣少年突然轉(zhuǎn)頭瞪著劉茂,一手使勁旋轉(zhuǎn)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個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爺我見過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稱兄道弟的,平輩好哥們!所以你快點喊我老祖宗!”
劉茂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竟然直接帶著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這一場,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東山挺起胸膛,朗聲道:“得令!”
等到先生一走出黃花觀,崔東山趴在窗戶那邊確定關(guān)了大門,豎起耳朵再確定先生走遠了,這才轉(zhuǎn)過身,又重新轉(zhuǎn)過身,聽著對面廂房那邊兩位龍洲道人愛徒的微微鼾聲,輕輕點頭,從袖子里邊摸出一只蜘蛛,通體翠綠顏色,春光盎然,屈指一彈,指甲蓋大小的小蜘蛛去勢如箭矢,趴在對面窗戶上,迅速結(jié)出一張大網(wǎng),劉茂瞥了一眼,額頭立即滲出汗水,那張蛛網(wǎng)隱約之間,有寸余高度的曼妙女子,身穿紅裙,彩帶飄搖,一個個身形縹緲掩映云霧中,婀娜多姿,眼神迷離,最終化作一縷縷青煙,滲透窗戶,去往睡熟二人的夢中……
白衣少年再一把抓住龍洲道人的胳膊,微笑道:“這就送你入夢?”
劉茂雖然不清楚一旦入夢,被那春夢蛛的蛛網(wǎng)縈繞一場,具體的下場會如何,依舊一身冷汗,硬著頭皮說道:“仙師只管問話,劉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輕輕一拽,就將劉茂的魂魄從皮囊中拽出。
劉茂以心聲道:“不要牽扯他們,懇請仙師換一種法子�!�
崔東山搖搖頭,“相信我,你事后只會更加后悔的�!�
劉茂說道:“最少現(xiàn)在我不會后悔�!�
崔東山看著他。
劉茂無奈喊了一聲:“老祖宗�!�
崔東山笑罵道:“道長真是機智得可怕啊。”
崔東山一揮袖子,那張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湊出原貌,崔東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然后就那么直愣愣看著劉茂。
崔東山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夢蛛,然后沉默許久,再突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劉茂目瞪口呆。
黃花觀外邊,在回去路上,既然陳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隱藏在黃花觀附近的大泉諜子,借了兩把雨傘。
兩人撐傘并肩而行。
在他們剛好走到姚府大門口的時候,白衣少年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邊,心聲笑道:“先生,我總算見著那個斐然了,許多個細節(jié),劉茂果然自己都記不清楚,真是個騎龍巷左護法的記性。
“然后我去了趟水牢,見了那劉琮,當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邊的廊道里邊,一邊搔首弄姿轉(zhuǎn)啊轉(zhuǎn),一邊放了串響屁,那個劉琮差點沒把一雙狗眼瞪出來,估摸著以后再見著某個心儀的姑娘,仰慕之心,愛戀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連累人間又少了半個癡情種�!�
“當然了,學(xué)生不敢耽誤正事,從劉琮那邊得了傳國玉璽,就又偷偷放在了黃花觀某個地方�!�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傷口疼痛,也確實頭疼崔東山的作為,問道:“他們倆都沒瘋吧?”
崔東山笑嘻嘻道:“怎么可能,學(xué)生是治好了他們的失心瘋才對。等到先生離開姚府,我會再兩頭各跑一趟,好趁熱打鐵�!�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個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突然一個身體前傾,彎腰再抬頭,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別這樣,我是個爺們�!�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那個少年了。
三人走入姚府后,陳平安突然說道:“東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彎來繞去,更能立竿見影,很難學(xué)啊。”
崔東山卻搖頭,一本正經(jīng)道:“學(xué)生只是擅長摧破某事和搗爛人心,先生卻恰恰相反,是學(xué)生應(yīng)該學(xué)先生才對,其實更難學(xué)。”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使勁晃了晃,“就當你這句話不是溜須拍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