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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李槐仰頭望向其中一個大字,感嘆道:“狗日的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說八道,當年跟我哥倆好,吹了一籮筐的牛皮,害得

    我以為他嘴里沒一句真話,原來還是有點猛的�!�

    李槐撇撇嘴,“就這字寫的,蚯蚓爬爬,天底下獨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說不是他寫的,我都不信啊�!�

    李寶瓶有些傷感,“兩截劍氣長城,已經(jīng)沒有了陣法護持,再有大戰(zhàn),就再也無法復原�!�

    李槐安慰道:“不會再有了�!�

    哪怕沒有大戰(zhàn)摧殘,可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大日曝曬,城墻也會漸漸剝蝕,終有一天,所有城頭刻字,都會字跡模糊。

    一位風塵仆仆的黃衣老者,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從城頭那邊化虹御風南下,突然一個轉(zhuǎn)折,飄然落地,落在了兩人身旁十數(shù)丈外,似乎也是奔著瞻仰那些城頭刻字而來。

    如今城頭和天幕,有文廟圣賢和兩位山巔修士坐鎮(zhèn),而且關牒勘驗,極其森嚴。加上蠻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斷在十萬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游歷劍氣長城,甚至要比劍修在時,更加安穩(wěn)無憂。

    李寶瓶與李槐就要離開。

    那老者神色如常,卻有些心焦,再顧不得什么高人風范,主動開口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姓李?與那出身亞圣一脈的元雱,在禮記學宮,辯論過道體道學道統(tǒng)?”

    李寶瓶側(cè)過身,與那老者點頭道:“是我�!�

    那場辯論,按照傳聞,是李寶瓶輸給了元雱。

    李槐當時在場,反正就沒聽懂。不過看那年紀輕輕就編撰出三部《義-解》的元雱,論道之時,談吐儒雅,氣態(tài)從容,比較欠揍。反觀李寶瓶,經(jīng)常皺眉,長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數(shù)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傳聞家鄉(xiāng)是那青冥天下,卻成為了亞圣嫡傳弟子。

    老者惋惜道:“這個元雱,出身儒家正統(tǒng)法脈,而且作為亞圣嫡傳,卻敢說什么道祖與至圣先師‘相為終始’,大放厥詞,不成體統(tǒng)。”

    李寶瓶笑道:“前輩有話直說,有事說事,不用與我假客氣。”

    她的言下之意,會說這種話的人,對那“三道”爭論,根本就全然不懂。

    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學問來了,那么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別有所求。

    老人神色尷尬,他對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撐著的吵架,確實既不感興趣,也整不明白,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差點沒讓他把腿跑斷,十分辛苦。老人瞥了眼南邊的十萬大山,距離自己的老窩不算太遠了,自己這要是無功而返,估計四條腿都能被那個老瞎子打斷兩條。

    可老人雖然心急如焚,依舊神色自若,自報名號,“老夫道號龍山公,是南婆娑洲的山澤野修,讀過些圣賢書,由衷仰慕文圣一脈的學識……”

    李寶瓶立即笑問道:“敢問老先生,何為化性起偽,何為明分使號龍山公的黃衣老人,又開始抓瞎,覺得這個小姑娘好難纏,只好“開誠布公”道:“實不相瞞,老夫?qū)ξ膹R各脈的圣人學說,確實一知半解,但是唯獨對文圣一脈,從文圣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脈嫡傳的力挽狂瀾于既倒,那是真心仰慕萬分,絕無半點虛假�!�

    文圣一脈,左右,陳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劍,陳平安擔任隱官。

    山水顛倒,崔瀺跨洲遠游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與兩座天地合,成為第二座“劍氣長城”,徹底阻斷蠻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開大海三處歸墟,不然兩座天地光陰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內(nèi)都休想縫補修繕了。這種無形的禮樂崩壞,對凡俗夫子影響不大,卻會殃及兩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心魔借機作祟縫隙間,只會如野草繁蕪。修士道心無漏,可天崩地裂,小無漏如何敵過天地缺漏。而且修補得越晚,對天時影響越大。

    李槐有些百無聊賴。

    煩,又是些見風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圣一脈來了。尤其是眼前這位龍山公,好歹將我家祖師爺?shù)哪侨硞滾瓜爛熟再來客套寒暄啊。一看就不是個老江湖,別說跟裴錢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憚那位坐鎮(zhèn)天幕的儒家圣賢,老人早就一巴掌拍飛紅衣小姑娘,然后拎著那李大爺就跑路了。

    老人眼角余光瞥了眼十萬大山那邊,所幸老瞎子還沒有露面,那就還有機會補救,興許還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老瞎子脾氣不太好,每次出手從來沒個輕重的,關鍵是那個老不死的睜眼瞎,萬年以來,只會窩里橫,欺負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數(shù)座天下屈指可數(shù)的十四境了,你咋個不去跟陳清都問幾劍呢?怎么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骨頭沒四兩重的老東西,只會跟自個兒顯擺境界,老鳥等死狗是吧,看誰熬死誰。

    李寶瓶挪步,攔在李槐身前,問道:“老先生,不如開門見山,說句敞亮話?”

    老人撫須而笑,故作鎮(zhèn)定,硬著頭皮說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確實有些私心,見你們兩個年輕晚輩,根骨清奇,是萬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們做那不記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們無需改換門庭,老夫這輩子修行,吃了眼高于頂?shù)拇罂囝^,一直沒能收取嫡傳弟子,委實是舍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們一樁福緣。”

    李寶瓶搖搖頭,“老先生好意心領,至于拜師學藝,就算了。哪怕是不記名的弟子,依舊于禮不合�!�

    老人腹誹不已,誰稀罕你,小小年紀,就有了君子氣象,還是個娘們。

    要是老子在蠻荒天下縱橫捭闔的那段崢嶸歲月里,你這樣礙眼不識趣的小姑娘,隨手一抓,一口一個嘎嘣脆。

    李槐覺得這個老先生有點意思啊,鬼鬼祟祟,口氣不小,還擔心什么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樁福緣?

    李槐以心聲問道:“李寶瓶,這家伙該不會是打家劫舍來了吧?”

    李寶瓶答道:“不會。他沒這膽子。”

    于是李槐笑呵呵問道:“老前輩,冒昧問一句,啥境界�。俊�

    老人差點熱淚盈眶,終于與這位李大爺說上話聊上天了。

    那個屁大的寶瓶洲,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數(shù)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去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陰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勞碌,東躲西藏,堂堂飛升境,與緋妃、老聾兒一個輩分的存在,當了十年的喪家犬!

    老人收拾情緒,咳嗽一聲,“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不太高嘍?”

    老人立即說道:“高,怎么不高!自謙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墻頭上那個大字,“我跟阿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那還是阿良筷子敲碗,哭著喊著,我才答應的�!�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這是造孽啊,就收這么個弟子禍害自己?

    老人心弦緊繃,察覺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氣勢,好像開始臨近劍氣長城了。

    不能提心吊膽的十年辛酸,換來一個被打個半死的慘淡結(jié)局啊。

    老人一個撲通跪地,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你就答應隨我修行吧。至于拜師什么的,你開心就好啊。”

    饒是李寶瓶都有些目瞪口呆。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龍山公,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槐更是嚇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門的福緣,都要不得。這位老先生腦子拎不清,隨他修行,修啥,

    一個身形矮小的老瞎子,憑空出現(xiàn)在那龍山公身邊,一腳下去,咔嚓一聲,哎呦喂一聲,黃衣老者整條脊梁骨都斷了,立即癱軟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廢物玩意兒,就這么點小事都辦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蕩,是吃了十年屎嗎?”

    老瞎子轉(zhuǎn)頭“望向”那個李槐,板著臉問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問道:“我可以不是嗎?”

    老瞎子笑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神色誠摯,點頭道:“我覺得可以啊�!�

    李寶瓶微微皺眉。

    城頭那邊,一位文廟圣賢,一位飛升境,一位仙人境劍修,竟然都沒有動靜。

    她隨即松了口氣,最少這兩位老人,都不是什么會暴起行兇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與那狗日的是結(jié)拜兄弟?那就極好了。”

    如此一來,自己輩分就高。

    老瞎子隨手指了指南邊,“小子,只要當了我的嫡傳,南邊那十萬大山,萬里畫卷,皆是轄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驅(qū)策�!�

    李槐苦著臉,壓低嗓音道:“我隨口胡謅的,老前輩你怎么偷聽了去,又怎么就當真了呢?這種話不能亂傳的,給那位開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聽了去,咱倆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何苦來哉�!�

    李寶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來時路上,李槐確實在私底下,這么吹牛不打草稿,李槐與老人當下這個說法,反正大致意思差不多。

    至于這位出手凌厲狠辣、一腳踩斷他人脊梁骨的老人,李寶瓶已經(jīng)猜出身份了,蠻荒天下的那個“老瞎子”。

    因為那個“收徒弟收到磕頭求人這種境界”的龍山公,分明脊柱盡碎,可依舊“舒舒坦坦”趴地上,還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黃衣老人只是臉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絕對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換成任何一位修道之人,肉身再堅韌,再神通廣大,遭此重創(chuàng),也該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處塌陷,并無眼珠。

    若是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膽敢施展神通,直視此處,估計神魂就要當場墜入無底深淵,神魂剝離,就此淪為六神無主之輩,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試探性問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輩?每次與我聊起前輩,那個家伙都會先沐浴更衣,聊起前輩的英雄氣概和壯舉事跡,阿良都要次次泣不成聲。”

    李槐的意思,是想說我這么個比阿良還胡扯的,沒資格當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會說話,以后不會悶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實在蠻荒天下藩鎮(zhèn)割據(jù)萬年以來,不是沒有妖族修士,希冀著能夠讓老瞎子“青眼相加”,成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傳弟子,從此一步登天。

    只不過那些投機取巧的可憐蟲,一個比一個花樣多,費盡心思討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條“黃衣老者”的盤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簡單不過。

    弟子,我可以收,用來關門。師父,你們別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輕輕拎了拎,根骨重,有點意思。

    李槐臉色微白,腳尖踮起,雙手使勁握住那老瞎子的干枯手臂,與李寶瓶哀求道:“李寶瓶,幫忙求求情啊。陳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結(jié)果我又給人抓去當什勞子徒弟,算怎么回事嘛�!�

    山中修道,動輒數(shù)年數(shù)十年,李槐是真心不樂意。境界這種東西,誰要誰拿去。

    李寶瓶正色道:“老前輩,沒有你這樣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師,總要講個你情我愿,隨緣而起,應運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別以為有個不是親的大哥,就能與我掰扯些有的沒的。李希圣如今還太年輕,境界更是遠遠不夠。至于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愿,更是兩說的事�!�

    李寶瓶微笑道:“你說了不作數(shù)�!�

    李槐卻是冒起一陣無名之火,這個老瞎子過分了啊。

    雙手攥著那條胳膊,李槐整個人飛起就是一腳,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

    那個趴在地上享福的黃衣老者,差點沒把一對狗眼瞪出來。

    老瞎子紋絲不動,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塵土,不怒反笑,點頭道:“好,有我關門弟子的樣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了那門莫名其妙就會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線,與李寶瓶顫聲道:“寶瓶寶瓶,我這會兒有些腿軟,膽氣全無啊,站都站不穩(wěn),不敢再踹了,對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義盡,很對得住了。換成陳平安,也不敢如此。”

    結(jié)果李槐驀然膽氣粗壯,又是飛起一腳。

    老瞎子嗯了一聲,“有潛力,蠻好的。”

    黃衣老者就像先后挨了兩記天劫,突然開始擔心起來,這個李大爺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傳,自個兒估計日子不會太好受。

    城頭之上,一位文廟圣賢問道:“真沒事?”

    茅小冬笑道:“一處能夠收容數(shù)位北游劍仙的十萬大山,絕非烏煙瘴氣之地。一個能與阿良當朋友的人,一個能被我先生敬稱為前輩的人,需要我擔心什么�!�

    老瞎子“瞥了眼”城頭,出身文圣一脈的讀書人,真他娘的會說話。

    老瞎子收回視線,面對這個十分順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顏悅色,道:“當了我的開山和關門弟子,哪里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隨便逛蕩兩座天下,地上那條,瞧見沒,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喪著臉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夠讓龍山公前輩為我護道。”

    他娘的一個會朝自己跪地磕頭的,境界能高到哪里去?誰給誰護道都難說吧。關鍵是地上這位老前輩風骨全無啊,與自己的風骨凜冽,那完全不是一個路數(shù)的,就算湊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塊。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飛升境。很好,那它就沒活著的必要了�!�

    地上那條飛升境,見機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后是肯定會以死相報的啊�!�

    老瞎子是什么人,它最清楚不過了,絕對不是個會開玩笑的。

    李槐問道:“能不能先別當?shù)諅�,當個不記名弟子?”

    老瞎子點頭道:“當然可以。”

    李槐嘆了口氣,看了眼雙手背后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諂媚的龍山公老前輩。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槐悄悄與李寶瓶說道:“等我學了本事,就幫你揍這個不記名師父啊。反正不記名,不算那啥欺師滅祖。”

    李寶瓶笑道:“老前輩都聽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邊,嫻熟揉肩。

    第七百六十九章

    算計

    進了條目城,陳平安不著急帶著裴錢和周米粒一起游歷,先從袖中捻出一張黃紙材質(zhì)的陽氣挑燈符,再雙指作劍訣,在符箓四周輕輕劃抹,陳平安始終凝神觀察符箓的燃燒速度,心中默默計數(shù),等到一張?zhí)魺舴従徣急M,這才與裴錢說道:“靈氣充沛程度,與渡船外邊的海上無異,但是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于外邊天地。我們爭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內(nèi)離開此地�!�

    裴錢點點頭,心領神會,腳下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處類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煉化,就像青鐘夫人的那座淥水坑,已經(jīng)是一座小天地了。

    陳平安

    條目城內(nèi)天地靈氣稀薄,不是一個適宜煉氣的修道場,當然不排除萬瑤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種可能,某人或某地,。鯨吞了半個一,甚至是占據(jù)了更多的靈氣和氣運,最終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歸墟一般。

    裴錢看著大街上那些人流,視線挑高幾分,眺望更遠,亭臺樓閣,竟是越遠越清晰,太過違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錢最終視線落在在一處極遠處的高樓廊道中,有位宮女模樣的妙齡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腳跟,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懸掛起一盞竹篾燈籠,宮女驀然回首,姿容秀美,她對裴錢嫣然一笑,裴錢對此見怪不怪,只是微微視線偏移,在更遠處,兩座高聳入云的彩樓之間,架有一座廊橋,如一掛七彩長虹懸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帶,站著一個長著鹿角的銀眸少年,雙手十指交纏,橫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書籍上所謂的閣中帝子,正在與裴錢對視。

    裴錢視線再轉(zhuǎn),一處建造在小山上的富麗府邸,朱樓碧瓦,雕梁玉棟,其中有一位衣裙綢緞光澤如月色流水的女子,頭戴一頂金色冠冕,正斜依美人靠,涂抹胭脂,輕輕點唇,發(fā)現(xiàn)了裴錢的打量視線后,似乎受到了驚嚇,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紈扇,卻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繪有繁密百花的精致紈扇,遮掩半張面孔,對著裴錢,只見那女子半截鮮紅嘴唇,半張雪白臉龐,好像認清了那裴錢的姿容并不出彩,她便輕輕一挑眉,眉眼輕挑卻不輕佻,只是略帶幾分挑釁意味。

    裴錢立即收起視線,揉了揉額頭,只是往遠處多看了幾眼,竟然有些許目眩之感,裴錢重新定睛,挑選那些更近的風景和行人,眼前這條街道盡頭拐角處,出現(xiàn)一隊巡城騎卒,為首一騎,馬上持長戟,人與坐騎皆披甲,武將披掛鐵甲,如魚鱗細密。路上擁堵,人滿為患,披甲武將偶爾提起手中長戟,輕輕撥開那些不小心沖撞騎隊的路人,力道極巧,并不傷人。

    裴錢先與陳平安大致說了眼中所見,然后輕聲道:“師父,城內(nèi)這些人,有點類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謂的‘活神仙’,與狐國符箓美人這類‘半死人’,還有白紙福地的紙人,都不太一樣。”

    符箓傀儡,最為下乘,是靠符膽一點靈光的仙家點睛之筆,作為支撐,以此開竅生出靈智,其實沒有真正屬于它們的肉身魂魄。

    陳平安卻是第一次聽說“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聲問道:“活神仙?怎么說?”

    裴錢愣了一下,看了眼師父,因為她誤以為是師父在考校自己的學識,等到確定師父是真不知道這個說法,這才解釋了那本生僻雜書上的記載。至為關鍵的一句話,是那活人魂魄,被分別拘押在文字倒影的水獄中,或是群峰疊嶂的囚山賦中�?墒菚喜]有說破解之法。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點類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飛劍,虛實轉(zhuǎn)換,只在一個心念間?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東山,有誰能夠顯化出如此多的心念?又是如何支撐如此多城中住客的“自說自話”、“自思自想”?還是說所有條目城的當?shù)厝耸浚急煌瑫r用上了白紙福地的手段?可惜崔東山不在身邊,不然估計這個學生,到了這座城內(nèi),只會如魚得水?

    陳平安早年遠游,不管是在桐葉洲與陸臺同行,還是鬼蜮谷遇到那個黑衣書生,都希冀著未來落魄山的晚輩,別如自己這般讀書不多,吃虧太多。希望有朝一日,下山歷練,靠著自家山上的藏書,博聞強識,能夠在尋覓機緣一事上,占到些先機,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

    如今看來,反而是陳平安最沒有想到的開山大弟子,裴錢率先做到了這點。不過這當然離不開裴錢的記性太好,學拳太快。

    好像人生路上,多有一個個“本以為”和“才發(fā)現(xiàn)”。

    裴錢蹲下身,周米粒翻出籮筐,黑衣小姑娘這趟出門,秉持不露黃白的江湖宗旨,沒有帶上那條金色小扁擔,只是拎著一根綠竹杖。

    陳平安和裴錢將小米粒護在中間,一起步入城中繁華街道,路上行人,言語紛雜,或閑聊家�;颍渲杏袃扇擞孀邅�,陳平安他們讓出道路,那兩人正在爭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鱗開,有人引經(jīng)據(jù)典,說是向月才對,另一人面紅耳赤,爭執(zhí)不下,冷不丁遞出一記老拳,將身邊人打翻在地。倒地之人起身后,也不惱怒,轉(zhuǎn)去爭執(zhí)那雨后帖的真?zhèn)巍?br />
    裴錢輕聲道:“師父,所有人都是說的中土神洲大雅言。”

    陳平安點點頭,“多看多聽。”

    那隊騎卒策馬而至,人馬俱甲,如披荊斬棘,街上路人紛紛避開,為首騎將稍稍提起長戟,戟尖卻依舊指向地面,所以并不顯得太過居高臨下,氣勢凌人,那騎將沉聲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陳平安抱拳笑道:“曹沫�!�

    裴錢答道:“鄭錢。”

    小米粒有樣學樣,說道:“周啞巴�!�

    那騎將點點頭,提醒道:“城內(nèi)不許尋釁斗毆,不許強買強賣,不許擅自舉形飛升,此外再無任何禁忌�!�

    一番問詢,并無沖突,騎隊撥轉(zhuǎn)馬頭,繼續(xù)巡視大街。去了臨近一處書鋪,陳平安發(fā)現(xiàn)所賣書籍,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翻了十幾本,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舊書,手上這本《郯州府志》,按照疆域、典禮、名宦、忠烈、文苑、武功等,分朝代篩選羅列,極盡詳細。不少地方志,還內(nèi)附世家、坊表、水利、義學、墳塋等。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摩挲紙張,嘆了口氣,買書就算了,會銀子打水漂,因為所有書籍紙張,都是某種神異道法的顯化之物,并非實質(zhì)

    ,不然只要價格公道,陳平安還真不介意搜刮一通,買去落魄山充實書樓。

    陳平安不斷拿書又放下,在書鋪內(nèi)未能找到有關大驪、大端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買,絕對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鋪會喜歡的客人,只不過陳平安已經(jīng)做好了被驅(qū)趕出門的準備,也要通過此事,來大致判斷渡船的年月歲數(shù)。

    書肆掌柜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書看,倒是不介意陳平安的翻翻撿撿壞了書籍品相,約莫一炷香后,耐心極好的老人終于笑問道:“客人們從哪里來?”

    周米粒一聽到問題,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臨大敵,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與那掌柜笑答道:“從城外邊來�!�

    “說句從來處來也好啊�!崩险乒駬u搖頭,喃喃自語一句,似乎對陳平安這個答案太過失望,就不再言語。

    陳平安笑問道:“掌柜,城內(nèi)有幾處賣書的地方?”

    老掌柜無奈道:“這哪里能曉得,客人倒是會說笑話。”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著步入書肆門檻,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陳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柜臺那邊,與掌柜老者朗聲笑道:“那處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萬年前,為谷中大水沖激,沙土悉數(shù)剝?nèi)�,唯剩巨石巋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柜眼睛一亮,“沈�?焙脤W識,奇思異想如天開,當是正解無疑了�!�

    老掌柜立即彎腰從柜子里邊取出筆墨,再從抽屜中取出一張狹長箋條,寫下了這些文字,輕輕呵墨,最終轉(zhuǎn)身抽出一本書籍,將紙條夾在其中。

    老掌柜合上柜臺上那本書籍,交給這位姓沈的老主顧,后者收入袖中,大笑離去,臨近門檻,突然轉(zhuǎn)頭,撫須而問:“小子可知隙積術會圓,礙之格術,虛能納聲?”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知。”

    其實陳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當初在蜃景城黃花觀,也不會跟劉茂借那幾本書。只是在這條目城,不知為妙。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到底怎么回事,盡是些一問三不知的�!�

    被掌柜稱呼為“沈校勘”的美髯文士,有些遺憾,神色間滿是失落,變撫須為揪須,好似一陣吃疼,搖頭嘆息,快步離去。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離開書鋪。

    裴錢輕聲道:“師父,那位沈夫子,還有掌柜后邊贈送的那本書,好像都是……真的�!�

    陳平安豎起手指,示意噤聲,不要多談此事。

    不曾想那個美髯文士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來,猶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柜贈送的那本書籍,又問道:“年輕人,如今是大衍歷幾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將此書送你�!�

    陳平安笑著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枚小暑錢,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攤開,神仙錢一面篆文“常羨人間琢玉郎”。

    那位沈�?蹦樕⒆�,陳平安左手捻起小暑錢,就要將其翻面,美髯文士剛瞥見反面一個“蘇”字,就揪心不已,轉(zhuǎn)過頭去,連連擺手道:“小賊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們就此別過,莫要再見了�!�

    陳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錢,裴錢眨了眨眼睛,“師父,真是那個喜歡四處崖刻‘奉使過此’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只是不知為何,會留在這里。只不過我以為這位老夫子,會惱羞成怒,拿那本書砸我一臉的�!�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難測,江湖險惡哩�!�

    陳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宦海沉浮,云詭波譎,確實是江湖險惡�!�

    街上有個算命攤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頭,在攤子前邊用炭筆畫了一個半圓,形若半輪月,剛好籠住攤子,有很多與攤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邊追逐打鬧,嬉戲打鬧,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攤子,罵罵咧咧,孩子們立即一哄而散,老道人瞧見了路過的陳平安,立即扶正了身邊一桿歪斜幡子,上邊寫了句“欲取長生訣,先過此仙壇”,突然扯開嗓子喊道:“萬兩黃金不賣道,市井街頭送予你……”

    不曾想那三人徑直走過了攤子,置若罔聞不說,還故意視而不見,最終走入了鄰近攤子的一座兵器鋪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視線,哀嘆一聲,憤懣道:“莽夫莽夫,不識大道。”

    算命攤子一旁,還有個小攤,棉布上邊,擱了些古舊的瓶瓶罐罐,有漢子病懨懨腦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鄰居老道人大聲嚷嚷,都沒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轉(zhuǎn)過頭,突然說了句“呆貨,生意登門了,醒醒”,漢子猛然抬頭,發(fā)現(xiàn)其實攤前無人,就繼續(xù)瞌睡,老道士有些看不過眼這漢子的憊懶,嗤笑道:“昔年荊老弟,何等豪邁氣概,如今成了個坑蒙拐騙還掙不著錢的包袱齋�!�

    漢子只是閉目養(yǎng)神,老道士從長凳上站起身,一腳踢倒個就近的鎏金小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譏諷道:“你說是從宮里頭流出來的,說不定還有傻子信幾分,你說這玩意兒是那門海,可以養(yǎng)蛟龍,誰信?哎呦喂,還鎏金呢,貼金都不是吧,瞧瞧,罪過罪過,都掉色了�!�

    漢子也是個脾氣極好的,只是默默彎腰,抓起那只給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擺好。

    老道人又是一腳踹翻小缸。

    漢子再次擺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離那道士更遠的棉布一角,悶悶道:“世人只知道祖騎青牛,誰曉得你呢?曉得你的,也不會來這里。你不一樣每天在這兒喝西北風�!�

    老道人坐回長凳,喟然長嘆。其實許多城內(nèi)的老街坊,跟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差不多,都漸漸消逝了。

    而他們這對擺攤鄰居,不管如何,好歹還能留在這邊,一個曾經(jīng)騎乘青牛,云游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圖。一個曾經(jīng)騎乘一頭羸弱跛腳老驢子,晃晃悠悠,驢子背上,有虬髯劍客,背大弓。三尺劍與六鈞弧,皆可入水戮蛟。

    陳平安入了鋪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細窄,極其鋒銳,銘文“小眉”,陳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顫鳴卻無聲,唯有刀光漣漪如水紋陣陣,陳平安搖搖頭,刀是好刀,而且還是這鋪子里邊唯一一把“真刀”,陳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士和包袱齋漢子的言語,竟然嗓音模糊,聽不真切。這座天地,也太過古怪了些。

    店主是

    個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漢,笑道:“明明是個背劍之人,卻要來鋪子挑刀,不像話�!�

    有個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給外人瞧見,行行好,就賣給我吧。”

    漢子斜瞥那老人一眼,都懶得搭話。

    街上響起喧嘩聲,陳平安收刀歸鞘,放回原處,與那店主漢子問道:“這把刀怎么賣?”

    漢子笑道:“想要買刀,可以,不貴。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湯,半斤銅陵白姜,些許湯山的時令嫩藕,來換即可�!�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這三樣東西,在何處?”

    漢子答道:“別處城內(nèi)�!�

    街上響起喧嘩聲,再有馬蹄陣陣,是先前巡城騎卒,護送一人,來到兵器鋪子外邊,是個風度翩翩的書生。

    那個讀書人走入鋪子,手里拿著只木盒,見到了陳平安一行人后,顯然有些訝異,只是沒有開口言語,將木盒放在柜臺上,打開后,正好是一碗酸梅湯,半斤白姜和幾根雪白嫩藕。

    那漢子瞧見后,竟是有些熱淚盈眶,二話不說,繞過柜臺,與陳平安說了句對不住,拿起名為“小眉”的長刀,拋給那個書生。

    先前與店主討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來咱們這兒搜刮地皮了啊,隨便逛蕩三城,這就有些假公濟私了吧?”

    那書生直接將那把刀懸佩在腰間,這才與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樣很不容易的。”

    姓邵的書生想了想,與那店主說道:“勞煩拿出那幅無字之帖,我來補上。”

    那店主瞇起眼,“邵寶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丟掉來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書生笑著不說話,漢子取出一幅字帖,無文字,卻花氣熏人,只見鈐印有緝熙殿寶。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旁看熱鬧。

    邵寶卷,別處城主。

    本末城的酸梅湯、銅陵白姜和唐山嫩藕。

    這就意味著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書生滿臉笑意,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笑著點頭致歉,轉(zhuǎn)過身去。

    邵寶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無字貼上“書寫”,店主漢子笑著點頭,收起那幅花香撲鼻的字帖,然后取出另外一幅字帖,開篇“兒子賦性魯鈍”,末尾“乞丙去”。漢子將這幅字帖送給書生,說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寶。”

    邵寶卷將那幅字帖交給老人,輕念一個“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燒起來。

    老人先是震驚,隨后狂喜,雙手接過那幅“真火若虛”的燃燒字帖,好像終于了卻一樁心愿,等到字帖燒盡,當場老淚縱橫,對那年輕城主作揖不起。

    書生只說對你家先賢仰慕已久,理當如此作為。

    老人低頭擦拭淚水,然后從袖中拿出一只小袋子,繡“娥綠”兩字,和一截尺余長度的纖繩,磨損嚴重。

    老人輕聲笑道:“這袋螺子黛,剛好重五斛。再加上這纖繩,邵城主就缺那只繡鞋了,便能見著崆峒夫人了。”

    邵寶卷道了一聲謝,沒有假裝客氣,將那袋子和纖繩徑直收入袖中。

    老人滿臉欣喜,匆匆離去。

    那書生看了眼陳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錢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說了句,“俱蘆洲,壁畫城,搖曳河�!�

    陳平安想了想,“掣電,鬼蜮谷,積霄山�!�

    邵寶卷會心一笑,“果真是你�!�

    陳平安笑道:“原來是你�!�

    當年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過搖曳河的時候,裝傻扮癡,婉拒了一份仙家機緣。

    身后壁畫城那邊,其中掛硯神女,最為擅長廝殺,很快就主動與一位外鄉(xiāng)游歷客認主。陳平安是很后來,才通過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得知一份披麻宗的秘錄檔案,得知鬼蜮谷內(nèi)那座積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斗樞院洗劍池,來自遠古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之一。后來拜訪過木衣山的主仆兩人,那位流霞洲外鄉(xiāng)人,連同腰懸古硯“掣電”的神女,一起將仙緣得了去。事實上,在那兩位之前,陳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積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寶卷告辭離去。

    陳平安點頭致意。

    出了鋪子,陳平安發(fā)現(xiàn)那老道人,大聲問道:“那后生,故鄉(xiāng)寒梅千萬,可有一樹著花么?”

    邵寶卷看了眼默不作聲的陳平安,轉(zhuǎn)身笑道:“年年花開千萬樹,無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聲,起身以腳尖一點,將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寶卷,書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漢子也只當不知,全然無所謂自家攤子少了件寶貝。

    裴錢一頭霧水,小聲問道:“師父,那老道長,這是在問你吧?”

    怎么感覺那個什么城主邵寶卷,就是來這條目城內(nèi),處處尋寶撿漏的?

    陳平安點頭,瞇眼笑道:“不著急�!�

    裴錢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邵寶卷已經(jīng)走到了遠處,站在一位賣餅的老嫗身邊,既不買餅,也不離去,好像就在那邊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擔子的僧人現(xiàn)身,頗為氣盛,腳步極快,憤憤然道:“我輩出家兒,千劫學佛威儀,萬劫學佛細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說甚么見性成佛。當掃其窟穴,滅其種類,以報佛恩!”

    陳平安駐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過老嫗身邊,僧人放下?lián)�,看樣子是打算買餅。

    老嫗指了指僧人擱放地上的擔子,正要問話,邵寶卷已經(jīng)搶先問道:“這個是什么文字?”

    僧人正要答話。

    陳平安見那邵寶卷又要言語,皺眉不已,與這位書生以心聲說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摻和什么�!�

    邵寶卷微微一笑,轉(zhuǎn)過頭,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立即以心聲問道:“如何是西來意?道士擔漏卮么?”

    “哦?”

    那個擺攤的老道士好似聽聞雙方心聲,立即起身,卻只是盯住了陳平安。

    陳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個書生,“步步為營,環(huán)環(huán)相扣,真是好算計。”

    第七百七十章

    夜航船

    邵寶卷笑道:“渭水秋風,愿者上鉤�!�

    陳平安問道:“那這里就是澧陽路上了?”

    邵寶卷徑直點頭道:“好學識,這都記得住。”

    后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輩,細心翻看佛門公案,也往往不會過多留心一處無足輕重的地名。

    陳平安心中恍然。澧縣也有一處轄地,名為夢溪,難怪那位沈校勘會來這邊逛蕩,看樣子還是那座專賣府志書鋪的�?�。沈�?倍喟肱c邵寶卷差不多,都不是條目城當?shù)厝耸浚皇钦剂撕笫謨?yōu)勢,反而占盡先機,所以比較喜歡四處撿漏,像那邵寶卷好似幾個眨眼功夫,就得寶數(shù)件,而且一定在別處城中還另有機緣,在等著這位邵城主靠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獲取,收入囊中。邵寶卷和沈�?保裉煸跅l目城所獲機緣法寶,無論是沈�?钡哪潜緯�,還是那把寶刀“小眉”,還有一袋子娥綠和一截纖繩,都很貨真價實。

    至于那位枯瘦老道士的虎視眈眈,陳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當年在那骸骨灘鬼蜮谷,注定只能逃不能打。陳平安當下唯一的擔心,還是害怕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例如算命攤子旁邊的那個虬髯漢子,尤其是這個邵寶卷,不知道還藏了多少后手在等著自己。

    這就像一個游歷劍氣長城的中土劍修,面對一個已經(jīng)擔任隱官的自己,勝負懸殊,不在于境界高低,而在天時地利。

    那個原本打算買餅點心吃的僧人,顯然也瞧見了陳平安,僧人不再與那老嫗言語,重新挑起了那一擔子每個字皆親筆手書的《青龍疏鈔》,問道:“瞧你也是個北邊的家鄉(xiāng)人,一同南去見那些腳底人?”

    邵寶卷不露聲色,心中卻微微訝異。僧人竟然不過初見此人,就給予一個“北邊家鄉(xiāng)人”的評價。要知道邵寶卷看書極雜,生平最為熟稔各類典故,他先前憑借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輕松游歷各城,便掐準時機,多次來這條目城等候、跟隨、問禪于僧人,哪怕照搬了后世明確記載的數(shù)十個機鋒,都始終在僧人這邊無所得。于是邵寶卷心神急轉(zhuǎn),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計較。

    陳平安雙手合十,與那位后世被譽為“周金剛”的僧人致禮后,卻是搖搖頭,猶豫了一下,瞥見裴錢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與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書記載,僧人會在龍?zhí)恶v足,會燒了那一擔子親筆經(jīng)書,還會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頭”一言,更有那驚世駭俗的結(jié)茅山巔、呵佛罵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禪門公案。

    書鋪那邊,老掌柜斜靠大門,遠遠看熱鬧。

    這些個外鄉(xiāng)人,登船先來條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腳。而且年復一年的,當?shù)厝艘姸嗔藷o頭蒼蠅亂撞,像今天這個青衫劍客,如此謹言慎行,完整就像是胸有成竹,有備而來,還真少見。至于那個邵寶卷,福緣深厚,最是例外。書鋪掌柜略微收回視線,瞥了眼兵器鋪子,那個杜秀才同樣站在門口,一手端那碗來自本末城的酸梅湯,一邊啃著塊銅陵白姜,顯得十分閑情逸致�?磥磉@位五松先生,已經(jīng)從容貌城城主邵寶卷那邊,填補上了那幅《花氣熏人帖》的完整內(nèi)容,那么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過這幅字帖,去那別稱白眼城的有用城,換取一樁心心念念的機緣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間,一句話,一件事,一樣物件,歷來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確實來之不易、得之更難。

    書鋪掌柜有些奇怪,這個杜秀才怎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長劍上。難道是故人?絕無可能,那個年輕人歲數(shù)對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曾經(jīng)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煉師,呵赤電揚紫煙,很是威風,據(jù)說他家鄉(xiāng)附近的銅陵之山,可都被他給煉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長劍,都極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又因為杜秀才的開山鑄煉,為此還鬧出過一樁天大笑話,在條目城內(nèi)都是入了檔的,根據(jù)荒唐篇之一條目的記載,杜秀才家鄉(xiāng)旁邊曾經(jīng)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其中的蝦兵蟹將,被譽為“浩然天下最為雄健”。結(jié)果給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煉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廟喊冤訴苦。外鄉(xiāng)人攜帶的那把長劍,難道是杜秀才早年認識之人的仙人遺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雙手合十回了一禮,然后在挑擔挪步之前,冷不丁與陳平安問道:“從義學理窟翻撥而出,衲子反帶書生氣?”

    陳平安只能啞然。僧人搖搖頭,挑擔出城去,只是與陳平安即將擦肩而過之時,驀然停步,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又問道:“為何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觀其面?”

    陳平安答道:“只等禪燈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龍象,點開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皺眉。

    陳平安反問:“誰來點燈?如何點燈?”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輩兒,吾輩兒,果不是那南方腳底漢�!�

    陳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禪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陳平安看來,雙方其實并無高下之分,始終認為頓漸是同個法門。

    僧人卻已經(jīng)挑擔遠去,仿佛一個眨眼,身形就已經(jīng)消逝在城門那邊。

    邵寶卷以心聲言語,好意提醒道:“機緣難求易失,你應該趁熱打鐵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邵寶卷微笑道:“我無心算計你,是隱官自己多想了。”

    陳平安瞇眼問道:“怎么,邵城主好大氣魄,是想要湊齊德山棒,臨濟喝,云門餅,趙州茶?”

    邵寶卷無奈道:“先前確是有些貪心,如今卻被隱官攔路奪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萬萬不成了�!�

    邵寶卷突然一笑,問道:“那咱們就當扯平了?此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機緣?”

    陳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么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總要讓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處才行�!�

    邵寶卷微笑道:“此時此地,可沒有不花錢就能白拿的學問,隱官何必明知故問�!�

    陳平安其實已經(jīng)瞧出了個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條目城和那本末城內(nèi),一個人的見聞學識,比如沈校勘知道諸峰形成的真相,邵寶卷為那幅無字帖填補空白,補上文字內(nèi)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驗為確鑿無誤,就可以贏取一樁或大或小的機緣。但是,代價是什么,極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縷魂魄在這渡船上,淪為裴錢從古籍上看到的那種“活神仙”,身陷某些個文字牢獄當中。如果陳平安沒有猜錯這條脈絡,那么只要足夠小心,學這城主邵寶卷,走街串戶,只做確定事、只說確定話,那么照理來說,登上這條渡船越晚,越容易獲利。但問題在于,這條渡船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太過隱晦,很容易著了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至于為何陳平安先前能夠一見到“條目城”,就提醒裴錢和小米粒不要答話,還源于當年跟陸臺一起游歷桐葉洲時,陸臺無意間提到過一條渡船,還開玩笑一般,詢問陳平安天底下最難對付之事為何。后來等到陳平安再次去往劍氣長城,閑暇之時,翻檢避暑行宮秘密檔案,還真就給他找到了一條關于腳下渡船的記載,是讀書時的走門串戶而來,在一本《真珠船》的末尾書頁旁白處,看到了一條關于夜航船的記載,因為家鄉(xiāng)有座自家山頭叫真珠山,加上陳平安對真珠船所寫駁雜內(nèi)容,又極為感興趣,所以不像許多書籍那般粗讀,而是從頭到尾仔細翻閱到了尾頁,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后有夜航船,學海無涯,一葉扁舟,縫縫補補,載人夜游萬古天地間”。

    文字旁邊,歪歪扭扭又寫了一行字,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去你娘的,兩拳打爛�!�

    所以后來在城頭走馬道上,陳平安才會有那句“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的無心之語。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邊誤打誤撞,從黃花觀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劉茂身邊的藏書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當年書上那兩句話,大概算是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對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無聊批注。

    至于這個邵城主,為何失心瘋針對自己,只要給陳平安找著了這條夜航船的幾條根本脈絡,自然可以入鄉(xiāng)隨俗,再順藤摸瓜,與邵寶卷好好問劍一場。

    裴錢不擔心那個什么城主邵寶卷,反正有師父盯著,裴錢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桿寫有“欲取長生訣,先過此仙壇”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攤子前邊的地上陣法,裴錢摘下背后籮筐,擱放在地,讓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錢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繞著籮筐畫地一圈,輕輕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一條行山杖立地,裴錢撒手之后,數(shù)條絲線纏繞,如有劍氣盤桓,連同那個金色雷池,如一處袖珍劍陣,護衛(wèi)住籮筐。

    裴錢輕輕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黃裁紙刀,是那郁泮水所贈咫尺物,裴錢再一探手,裁紙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卻多出一根極為沉重的鐵棍,身形微彎,擺出那白猿背劍術,手腕輕擰,長棍一個畫圓,最終一端輕輕敲地,漣漪陣陣,街面上如有無數(shù)道水紋,層層蕩漾開來。

    在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那邊,裴錢將一件符箓于玄所贈的半仙兵鐵槍,一分為三,將兩端鋒芒若刀鋒的槍尖打斷,最終變?yōu)殡p刀一棍。

    虬髯漢子看了眼以杖作劍再畫符的裴錢,輕輕點頭,毫不遮掩自己的贊賞之色。

    那老道士眼中所見,與鄰居這位虬髯客卻不相同,嘖嘖稱奇道:“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些許術法不去提,手腳卻很有幾斤力氣啊。是與誰學的拳腳功夫?莫不是那俱蘆洲后生王赴愬,或是桐葉洲的吳殳?聽聞如今山下,風光大好,好些個武把式,一山還比一山高,只可惜給個女子爭了先去。你與那娘們,有無武學淵源?”

    裴錢說道:“老神仙想要跟我?guī)煾盖写璧婪�,不妨先與晚輩問幾拳�!�

    蹲在地上那漢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腳功夫不太利索,若是問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盤鳥舉山,老神仙依舊必輸無疑,小姑娘很聰明�!�

    老道人轉(zhuǎn)過身,跳腳大罵道:“崆峒夫人所在點睛城,有個家伙每天對鏡自照,嚷嚷著‘好頭頸,誰當斫之?’,說給誰聽的?你還好意思說貧道不利索?你那十萬甲兵,是拿來吃干飯的嗎?別忘了,還是貧道撒豆成兵、裁紙成將,幫你聚攏了萬余兵馬,才湊足十萬之數(shù),沒良心的東西……”

    那漢子赤髯如虬,干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還了你一只門海�!�

    裴錢立即以心聲說道:“師父,好像這些人擁有‘別有洞天’的手段,這個什么封君地盤鳥舉山,還有這個好心大胡子的十萬甲兵,估計都是能夠在這條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門高真,道場確實就是那鳥舉山,那么老神仙就很有些歲數(shù)了。我們靜觀其變�!�

    老道士越說越氣,一腳踹得棉布攤子上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一大片,“貧道讓你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鄉(xiāng)人欺負家鄉(xiāng)人,貧道收攤之后,定要去與城主告你一狀�!�

    漢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盡量遠離那個算命攤子,滿臉無奈道:“與我計較什么,你找錯人了吧?”

    封君這才記得重新望向那個青衫背劍的外鄉(xiāng)客,問道:“街上擔漏卮之人,不是禿驢是道士,是也不是?!與貧道直說!只要你小子一個真心話!”

    陳平安笑道:“道法興許無漏,那么街上有道士擔漏卮,怪我做什么?”

    老道人一跺腳,氣惱且笑,“好家伙,如今儒生講理,愈發(fā)厲害了�!�

    邵寶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么到底是圓滿是缺漏,也是個嘴上興許,心中不一定。”

    陳平安問道:“邵城主,你還沒完沒了了?”

    剎那之間。

    陳平安就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處山清水秀的形勝之地。

    身邊再無條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個騎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綴著一排竹管,相互磕碰聲清脆悅耳,在道路上朝陳平安迎面而來。

    陳平安看著那頭青牛,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為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當年趙繇離開驪珠洞天的時候,就是騎乘一輛木板牛車,少年青衫,青牛牽引。據(jù)說當時還有個神色木訥的駕車漢子。陳平安又記起一事,先前條目城內(nèi)那位持長戟的巡城騎將,說了句很沒有道理的“不許舉形飛升”,難不成眼前這位青牛道士,能夠在別有洞天當中,會以活神仙的詭譎姿態(tài),得個虛無縹緲的假境界?

    街上,邵寶卷會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陳平安生性謹慎,再小心駛得萬年船,也要在這邊陰溝里翻船。

    如果不是邵寶卷修道資質(zhì),天賦異稟,同樣早就在此淪為活神仙,更別談成為一城之主。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為得天獨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剩下一位,極有可能會與邵寶卷這位流霞洲的“夢游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爭。

    在條目城這邊,只是片刻之后。

    陳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門檻,身形重現(xiàn)條目城原地,只是背后那把長劍“夜游”,已經(jīng)不知所蹤。

    與此同時,那個算命攤子和青牛道士,也都憑空消失。

    裴錢神色鎮(zhèn)定,甚至沒有多問一句。

    陳平安仍是輕聲安慰道:“無妨�!�

    邵寶卷笑呵呵抱拳告辭。

    陳平安點頭道:“后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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