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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章

    第七百七十八章

    談笑中

    吳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圖,不愿與崔東山過多糾纏,祭出四把仿劍,輕松破開第一層小天地禁制,來到搜山陣后,面對箭矢齊射一般的萬千術(shù)法,吳霜降捻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雙足下白云的飛升履,演化云海,壓勝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黃瑯腰帶,從囊中取出玉笏,能夠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將,云上天幕與山野大地這兩處,仿佛兩軍對壘,一方是搜山陣的鬼怪神將,一方卻唯有三人。

    吳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來看戲,除了崔東山之外,寧姚,陳平安和姜尚真身前,無視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現(xiàn)了各自心中眷侶模樣的玄妙人物。

    寧姚看著那個神采飛揚(yáng)的青衫劍客,她嗤笑一聲,裝神弄鬼,學(xué)都學(xué)不像。

    隨手一劍將其斬去頭顱。

    估計真的陳平安要是看到這一幕,就會覺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化妝”的卷軸,真是一點(diǎn)都不多余。

    不曾想那位青衫劍客竟然重新凝聚起來,神色嗓音,皆與那真實(shí)的陳平安如出一轍,仿佛久別重逢與心愛女子悄悄說著情話,“寧姑娘,好久不見,很是想念�!�

    寧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劍再斬,將其再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劍客每次重塑身形,寧姚就是一劍,很多時候,她甚至?xí)幸鉄o意等他片刻,總之愿意給他現(xiàn)身的機(jī)會,卻再不給他說話的機(jī)會。寧姚的每次出劍,雖然都只是劍光一線,但是每次看似只是纖細(xì)一線的耀眼劍光,都擁有一種斬破天地規(guī)矩的劍意,只是她出劍掌控極好,既不破壞籠中雀,卻能夠讓那個青衫劍客被劍光“汲取”,這就像一劍劈出座歸墟,能夠?qū)⑺闹芎K�、甚至星河之水�?qiáng)行拽入其中,最終化作無盡虛無。

    簡而言之,眼前這個青衫劍客“陳平安”,面對飛升境寧姚,完全不夠打。

    那劍客似乎心中發(fā)狠,籠中雀內(nèi)頓時再起一座仿造籠中雀,寧姚面無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劍氣,一座剛剛出現(xiàn)的仿造天地,連同一把井中月仿劍的磅礴劍雨,頓時一同如琉璃碎出千萬片,天地間光彩迷離,景象壯麗,一位飛升境女修,仗劍置身其中,緩緩而行,鬢角發(fā)絲微微飄拂,襯托得她姿容極美,人間再無其她顏色。

    在那一處結(jié)陣的無法之地,原本靜待吳霜降來此做客的陳平安站起身,將佩劍夜游放回劍鞘,雙袖滑出一對曹子匕首,橫移一步,持劍“寧姚”,一道劍光筆直落在原地,陳平安一個蹬地,瞬間來到那寧姚幻象身后,一掌貼住她后腦勺,當(dāng)場粉碎,一劍向后橫掃,陳平安在十?dāng)?shù)丈外飄然落定,微微皺眉,立即拘押心念,那女子幻象竟是身軀紋絲不動,唯有頭顱旋轉(zhuǎn)向后,笑望向那陳平安,滿是譏諷神色。

    因?yàn)樗种心前呀鸸饬魈实摹皠ο伞�,先前只是介于真�?shí)和假象之間的一種古怪狀態(tài),可當(dāng)陳平安稍稍起念之時,涉及那把劍仙以及法袍金醴之后,眼前女子手中長劍,以及身上法袍,瞬間就無比接近陳平安心中的那個真相了,這就意味著這個不知如何顯化而生的女子,戰(zhàn)力暴漲。

    只是不小心又一個念頭在陳平安腦海中閃過,那女子嘴唇微動,好似說了“過來”兩字,一座無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憑空生出絲絲縷縷的遠(yuǎn)古精粹劍意,宛如四把凝為實(shí)質(zhì)的長劍,劍意又分發(fā)生出縱橫交錯的細(xì)微劍氣,一同護(hù)陣在那女子的天地四周,她微微點(diǎn)頭,瞇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確實(shí)當(dāng)之無愧�!�

    陳平安一陣頭疼,明白了,這個吳霜降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陰險至極。

    陳平安趕緊拘押心中所有關(guān)于“寧姚”的繁蕪念頭。

    那女子笑道:“這就夠了?先前破開夜航船禁制一劍,可是實(shí)打?qū)嵉娘w升境修為。加上這把佩劍,一身法袍,就是兩件仙兵,我得謝你,愈發(fā)真實(shí)了。哦,忘了,我與你不用言謝,太生分了�!�

    陳平安倒是沒覺得沒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吳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這位好似書畫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跡,終究不是真正的寧姚,并非一位貨真價實(shí)的飛升境劍修,女子無論是吳霜降的心念支撐,還是她那一身靈氣底蘊(yùn),以及那長劍劍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陳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會不斷磨損,最終消散。

    一座無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戰(zhàn)場。而且陳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壞事,剛好拿來砥礪十境武夫體魄。

    不過難纏是真難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佝僂,好似肩頭一下子卸去了千萬斤重?fù)?dān)。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條目城,哪怕是去找寧姚,也壓境在山巔境巔峰,當(dāng)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氣盛。

    不曾想那女子身后多出一個寧姚,好似紙片,被一劍當(dāng)中劈開,是寧姚仗劍來到此地,真假寧姚,高下立判。

    寧姚一步跨出,來到陳平安身邊,微微皺眉,“你與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寧姚身后劍匣憑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劍。

    陳平安一臂橫掃,砸在寧姚面門上,后者橫飛出去十?dāng)?shù)丈,陳平安一手掐劍訣,以指劍術(shù)作飛劍,貫穿對方頭顱,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攢簇,掌心紋路的山河萬里,處處蘊(yùn)藉五雷正法,將那劍匣藏有兩把槐木劍的寧姚裹挾其中,如一道天劫臨頭,道法迅猛轟砸而下,將其身形打碎。

    陳平安瞇起眼,雙手抖了抖袖子,意態(tài)閑適,靜待下一位“寧姚”的現(xiàn)身。

    方才不過是稍稍多出個心念,是關(guān)于那把與戰(zhàn)力關(guān)系不大的槐木劍,就使得她露出了馬腳。

    而姜尚真那邊,怔怔看著一個梨花帶雨的柔弱女子,她姍姍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輕輕踹了他一腳,錘了他一拳,輕若飄絮,不痛不癢。她抿起嘴,仰起頭,她看著那個身材修長的,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發(fā)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著眼前女子,卻是想著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個人,微笑道:“我一輩子都不曾見過她哭,你算個什么東西?”

    他好像覺得她太過礙眼,輕輕伸出手掌,撥開那女子頭顱,后者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著嘴唇,滿臉哀怨望向那個負(fù)心人,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遠(yuǎn)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陣小天地內(nèi),那把天真仿劍懸停處,小精怪模樣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頸處,約莫是先前腦袋擱放有差偏差,雙手扶住,輕輕扭轉(zhuǎn)些許,感嘆道:“打個十四境,確實(shí)費(fèi)老勁�,F(xiàn)在莫名覺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藹可親極了�!�

    四劍屹立在搜山陣圖中的天地四方,劍氣沖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燭,將一幅太平卷給燒出了個四個漆黑窟窿,所以吳霜降想要離開,揀選一處“大門”,帶著兩位侍女一同遠(yuǎn)游離去即可,只不過吳霜降暫時顯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吳霜降身邊那俊美少年,其實(shí)與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歲數(shù),一個是吳霜降記憶中的少女眷侶,一個只是歲數(shù)稍長的年輕女子罷了,至于為何女扮男裝,姜尚真覺得此中真味,如那閨閣畫眉,不足為外人道也。

    那吳霜降正轉(zhuǎn)頭與“少年天然”低聲言語,眼神溫柔,嗓音醇厚,充滿了并非作偽

    的憐愛神色,與她解釋起了世間小天地的不同之處,“圣人坐鎮(zhèn)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箓陣法,或是憑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萬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過也分那三六九等的�!�

    “三教圣人坐鎮(zhèn)書院、道觀和寺廟,兵家圣人坐鎮(zhèn)古戰(zhàn)場,天地最是真實(shí),大道規(guī)矩運(yùn)轉(zhuǎn)有序,最為無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師之外,陳清都坐鎮(zhèn)劍氣長城,殺力最大,老瞎子坐鎮(zhèn)十萬大山,最為堅固,墨家鉅子建造城池,自創(chuàng)天地,雖說有那兩頭不靠的嫌疑,卻已是接近一位煉師的地利、人力兩極致,關(guān)鍵是攻守兼?zhèn)洌喈?dāng)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還有機(jī)會,我就帶你們?nèi)バU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圖,看似廣袤無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識上動手腳,混淆一個有涯無涯,最合適拿來困殺仙人,可要對付飛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這座搜山陣小天地,精髓則在一個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術(shù)法、攻伐法寶,怎么可能是真,不過是九假一真,否則姜尚真在那桐葉洲戰(zhàn)場,在文廟積攢下來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過是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早已悄然隱匿其中,可以與任何一位神將精怪、法寶術(shù)法,隨意更換,只要有任何一條漏網(wǎng)之魚近身,尋常修士對陣,就要落個飛劍斬頭顱的下場。可惜心相、符陣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癥結(jié),在于都存在個已成定數(shù)的‘一’,無法大道循環(huán),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圖與搜山陣,若非我要趕路,想要多看些新鮮風(fēng)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盡那個一,再趕赴下一處天地。”

    崔東山一次次拂袖,掃開那些天真仿劍激起的劍氣余韻,可憐一幅搜山圖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劍死死釘在“書案”上,更像是被幾個賞畫人持燈近看,一盞盞燈火近距離炙烤,以至于畫卷天地四方,呈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黃色澤。

    只不過對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東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劍修捉對廝殺,就是沙場對敵,老魏說得最對了,無非是個定行列正縱橫,亂刀殺來,亂刀砍去。練氣士切磋道法,像兩國廟算,就看誰的花花腸子更多了,不一樣的風(fēng)格,不一樣的滋味嘛。咱們也別被吳宮主嚇破膽,四劍齊聚,肯定頭一遭,吳宮主看著信手拈來,輕松愜意,其實(shí)下了血本。”

    吳霜降站在天幕處,遙遙點(diǎn)頭,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來是要先拿去問劍玄都觀,再去與道老二討教一下劍術(shù)。此次渡船相逢,機(jī)會難得,崔先生也可視為一位劍修,剛好拿你們幾個演練一番,相互問劍一場,只希望飛升玉璞兩仙人,四位劍仙合力斬殺十四境,不要讓我小覷了浩然劍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桿幡子,使勁搖晃起來,始終是那小精怪模樣,罵罵咧咧,唾沫四濺,“老子自認(rèn)也算是會聊天的人了,會拍馬屁也能惡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dāng)�!打情罵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別攔我,我今天一定要會一會這位吳老神仙!”

    隨著幡子搖晃起來,罡風(fēng)陣陣,天地再起異象,除了那些退縮不前的山中神將精怪,開始重新浩浩蕩蕩御風(fēng)殺向天幕三人,在這之中,又有四位神將最為矚目,一人身高千丈,腳踩蛟龍,雙手持巨劍,率軍殺向吳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靈護(hù)山使者,站在大黿馱起的山岳之巔,手持鎖魔鏡,大日照耀之下,鏡光激射而出,一道劍光,源源不斷如江河滾滾,所過之處,誤傷-精怪鬼魅無數(shù),仿佛熔鑄無窮日精道意的凌厲劍光,直奔那懸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力士,三頭六臂,手持刀槍劍戟,一閃而逝,縮地山河,幾步跨出,轉(zhuǎn)瞬之間就來到了吳霜降身前。

    一位彩帶飄飄的神官天女,懷抱琵琶,竟是一顆頭顱四張面孔的奇異姿容。

    被俊美少年丟擲出的懸空玉笏,被那鎖魔鏡的光柱長久沖擊,星火四濺,天地間下起了一場場金色暴雨,玉笏最終出現(xiàn)第一道縫隙,傳出崩裂聲響。

    吳霜降笑道:“收起來吧,畢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實(shí)物�!�

    少年點(diǎn)頭,就要收取玉笏歸囊,不曾想山巔那把鎖魔鏡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縷碧綠劍光,不易察覺,好似游魚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間就要擊中玉笏的破碎處,吳霜降微微一笑,隨意現(xiàn)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狀,在掌心處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鏡光,其中就有一條四處亂撞的極小碧魚,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視野中,依舊清晰可見,法相雙手合掌,將鏡光碾碎,只余下那縷劍氣神意,好拿來借鑒砥礪,最終煉化出一把趨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飛劍。

    吳霜降收起法相,攤開手,手心處有一條匍匐蜿蜒的極小綠蛇,被大道鎮(zhèn)壓,不得不縮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現(xiàn)出真身,該有,吳霜降突然笑著搖頭,照理說那條已經(jīng)動彈不得的綠蛇驀然變大,頭有犄角,腹生四爪,一雙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條蛟龍水裔。它纏繞住吳霜降手臂,吳霜降輕輕抖動手臂,蛟龍血肉瞬間全部化作虛無,只是留下的蛟龍?zhí)撓啵拖裰皇O乱环鹕P墨的白描龍圖,仍是糾纏不休,以至于吳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轉(zhuǎn)得吱呀作響,那蛟龍張嘴咬住吳霜降那件法袍后,試圖觸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膚,吳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歸江湖�!�

    吳霜降身上法袍閃過一抹流光,蛟龍不知所蹤,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墜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間煉化了全部神意。

    那條水裔,不單單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劍意,作為偽裝,其中還有一份煉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說,這個手段,絕不是遇到吳霜降后的臨時作為,而是早有預(yù)謀,不然吳霜降作為世間首屈一指的煉師,不會遭此意外。無論是煉劍還是煉物,都是站在最山巔的那幾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夠連心魔都煉化?甚至連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煉化。

    吳霜降笑問道:“你們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針對哪位大修士的?劍術(shù)裴旻?還是說一開始就是我?看來小白當(dāng)年的現(xiàn)身,有些畫蛇添足了�!�

    倒懸山飛升返回青冥天下,歲除宮四位陰神遠(yuǎn)游的修士,當(dāng)時就跟隨那方山字印一同返鄉(xiāng),唯有守歲人的小白,走了趟劍氣長城的遺址,以秘術(shù)與那獨(dú)守半截城頭的年輕隱官見面,提出了一筆買賣,承諾陳平安只要答應(yīng)交出那頭化外天魔,他愿意為陳平安個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以類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歲除宮的守歲人,境界極高,殺力極大,在吳霜降閉關(guān)期間,都是靠著這個小白,坐鎮(zhèn)一座鸛雀樓,在他的謀劃下,宗門勢力不減反增。

    小白沒有當(dāng)那認(rèn)識多年的年輕隱官是傻子,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畢竟一頭逃離歲除宮的化外天魔,不但與宮主吳霜降有著大道之爭,更會是整座歲除宮的生死大敵。

    作為吳霜降的心中道侶顯化而生,那個逃到了劍氣長城牢獄中的白發(fā)童子,是一頭千真萬確的天魔,按照山上規(guī)矩,可不是一個什么離家出走的頑劣小姑娘,好像只要家中長輩尋見了,就可以被隨隨便便領(lǐng)回家。這就像昔年文圣首徒的繡虎,欺師叛祖,齊靜春就在大驪建造山崖書院,自然不會再與崔瀺再談什么同門之誼,無論

    是左右,后來在劍氣長城面對崔東山,還是阿良,當(dāng)年更早在大驪京城,與國師崔瀺重逢,至少在表面上,可都談不上如何愉快。

    但是出乎意料,年輕隱官拒絕了歲除宮守歲人的提議。

    買賣歸買賣,算計歸算計。

    原本只要陳平安答應(yīng)此事,在那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憑借小白的修為和身份,又與劍修結(jié)盟,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內(nèi),就會逐漸變成一座腥風(fēng)血雨的兵家戰(zhàn)場,每一處戰(zhàn)場廢墟,皆是小白的道場,劍氣長城看似得勢,百年內(nèi)鋒芒無匹,勢如破竹,占盡地利,卻是以天時和人和的折損,作為無形中的代價,歲除宮甚至有機(jī)會最終頂替飛升城的位置。天下劍修最喜歡廝殺,小白其實(shí)不喜歡殺人,但是他很擅長。

    只不過既然小白與那陳平安沒談攏,未能幫助歲除宮占據(jù)一記隱蔽先手,吳霜降對此也無所謂,并不覺得如何遺憾,他對所謂的天下大勢,宗門勢力的開枝散葉,能否超過孫懷中的大玄都觀,吳霜降一直就興趣不大。

    約莫是不愿一幅太平卷搜山圖太早毀去,太白與天真兩把仿劍,驟然消失。

    循著線索,去往寧姚和陳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劍仿劍,都是吳霜降中煉之物,并非大煉本命物,何況也確實(shí)做不到大煉,不只是吳霜降做不成,就連四把真正仙劍的主人,都一樣有心無力。

    吳霜降光是為了打造四件仙劍的胚子,歲除宮就傾盡了無數(shù)天材地寶,吳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購買了數(shù)十多把劍仙遺物飛劍,最終重新熔鑄煉化,其實(shí)在吳霜降身為金丹地仙之時,就已經(jīng)有了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而且開始一步一步布局,一點(diǎn)一點(diǎn)積攢底蘊(yùn)。

    道藏,太白,萬法三劍,還好說,畢竟現(xiàn)世已久,只有那把寧姚“天真”,確實(shí)讓吳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寧姚仗劍飛升來到浩然天下,最終直奔此地,與擁有太白一截劍尖的陳平安匯合,對吳霜降來說,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兩劍遠(yuǎn)去,尋覓寧姚和陳平安,當(dāng)然是為了更多竊取天真、太白的劍意。

    只不過寧姚出劍太快,關(guān)鍵是劍意過于純粹,極難捕獲一絲一縷,年輕隱官又過于謹(jǐn)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劍,收獲比吳霜降的預(yù)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處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澤。

    但是臨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轉(zhuǎn),竟是將吳霜降所說的“畫蛇添足”四字凝為金色文字,裝入袖中,一并帶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澤天地內(nèi),崔東山將那四個金色大字拋灑出去,數(shù)以千計的蛟之屬,如獲甘霖,仿佛得了圣賢口含天憲的一道敕令,無需走江蛇化蛟。

    吳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綠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顯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蒼蒼的青竹杖,裝飾有青玉杖首,玉色蒼翠,不輸那一截柳葉,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滿月法印,銘文總計三十六字,以“行氣”二字作為開篇,寥寥三十六個古篆,卻是輩分極高的一份古老道訣,其中“天幾舂在上,地幾舂在下”一句,至今眾說紛紜,因?yàn)榇苏Z,諸多大道演化的旁支,按照陸沉的說法,始終不得正解。

    吳霜降丟出手中青竹杖,跟隨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澤,綠竹化龍,是那仙杖山的祖師秘術(shù),仿佛一條真龍現(xiàn)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澤畔的山岳,一尾掃過,將一座巨湖大水分作兩半,撕裂開萬丈溝壑,湖水滲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龍宮,心相天地間的劍光,紛紛而至,一條青竹杖所化之龍,龍鱗熠熠,與那只見光亮不見劍仙的劍光,一鱗換一劍。

    吳霜降雙指并攏,捻住一支翠竹樣式的發(fā)簪,動作輕柔,別在那狐裘女子發(fā)髻間,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笑著交給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大玄都觀的一截祖宗桃樹煉制而成,彩繪鼓面,則是龍皮縫制,尾端墜有一粒紅線系掛的琉璃珠,無論是紅繩,還是寶珠,都極有來歷,紅繩來自柳七所在福地,寶珠來自一處深海龍宮秘境,都是吳霜降親自獲得,再親手煉化。

    只不過吳霜降這兩物,并非實(shí)物,只不過完全可以視為真實(shí)的山上重寶便是。

    尋常宗門,都可以拿去當(dāng)鎮(zhèn)山之寶了。可在吳霜降這邊,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吳霜降此人。

    想法,喜歡異想天開。術(shù)法,擅長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壓身。一技之長,多多益善。

    可是對于山巔修士來說,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終究存在瓶頸,靈氣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龍真人的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經(jīng)是一種足夠驚世駭俗的夸張境地。

    至于為何不繼續(xù)深入修行那金、木、土三法,連火龍真人都不得不承認(rèn)一點(diǎn),只要還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會點(diǎn)皮毛,再難精進(jìn)一步。

    事實(shí)上到了飛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劍修,幾乎都不會欠缺天材地寶,但是本命物的添補(bǔ),都會出現(xiàn)數(shù)量上的瓶頸。

    所以十四境的三種合道方式,就是一種極大的另辟蹊徑。

    而吳霜降在躋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經(jīng)算是將“技多不壓身”做到了一種極致,熔鑄一爐,虛實(shí)不定,堪稱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發(fā)簪飛劍,飛劍遠(yuǎn)去千余丈后,變作一條碧綠河水,長河在空中一個畫圓,變成了一枚碧玉環(huán),碧綠幽幽的河水鋪展開來,最終好似又變成一張薄如紙張的信箋,信箋之中,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個文字當(dāng)中,飄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飾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態(tài),略有差異,就像一位提筆作畫的丹青圣手,長長久久,始終凝視著一位心愛女子,在筆下繪制出了數(shù)千幅畫卷,纖毫畢現(xiàn),卻只是畫盡了她只是在一天之內(nèi)的喜怒哀樂。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貴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輕輕晃動撥浪鼓,只是一次琉璃珠敲打龍門鼓面,就能讓數(shù)以千計的神將力士、精怪鬼魅紛紛墜落。

    吳霜降笑道:“別看崔先生與姜尚真,今天說話有些不著調(diào),其實(shí)都是處心積慮,有所圖謀。”

    那少女不斷撥動小鼓,點(diǎn)頭而笑。

    吳霜降察覺到另外一處天地跡象,點(diǎn)頭道:“寧姚劍心,著實(shí)罕見�!�

    那狐裘女子微微皺眉,吳霜降立即轉(zhuǎn)頭歉意道:“天然姐姐,莫惱莫惱�!�

    少女瞇眼月牙兒,掩嘴嬌笑。

    吳霜降看了眼那個自己心目中“黃綬小神仙”的少女,再轉(zhuǎn)頭看著那個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們的手,微笑道:“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我們一定要攜手走遍所有天下,會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問道:“你忘了是誰殺了我嗎?”

    吳霜降微笑道:“這就很不可愛了啊。”

    那狐裘女子瞬間脆如瓷器,輕輕一聲,就砰然而碎。

    那少女亦是如此下場。

    吳霜降施展噓云之術(shù),罡風(fēng)席卷天地,一幅搜山陣瞬間粉碎。

    來到那籠中雀小天地。

    第七百七十九章

    劍斬十四

    吳霜降被困劍陣中,既是籠中雀,也置身于一處最能克制練氣士的無法之地,沒想到陳平安還會布陣,先前與那姜尚真一截柳葉的配合,能夠在一位十四境修士這邊,都占盡先手,讓吳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遞出的拳頭,拳腳皆似飛劍攻伐,對于任何一位山巔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輕。

    練氣士的體魄堅韌程度,始終是個軟肋所在,除非是十四境的合道天時、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脫胎換骨,長生久視。合道人和,相對而言,更多是在殺力一途,追求極致,跨步邁上一個大臺階。

    純粹武夫,九境與十境之間,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登山修道之人,飛升境想要躋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難。

    吳霜降收起了與寧姚對峙的那個青衫劍客,與“寧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吳霜降身側(cè),吳霜降將四把仙劍仿劍都交給他們,“陳平安”背太白,手持萬法�!皩幰Α眲ο谎b天真,手持道藏。雙方得到吳霜降的授意,找準(zhǔn)機(jī)會,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開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劍陣,當(dāng)然是吳霜降親自領(lǐng)劍。

    置身于一座無法之地,每一次施展術(shù)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靈氣了。吳霜降也無法例外。

    畢竟像白也那樣的合道,只要心有詩篇,就可以出劍不停,太過匪夷所思。

    萬千飛劍攢射而至。

    吳霜降雙指并攏掐訣,如神靈屹立,身邊浮現(xiàn)出一顆顆星辰,竟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摹刻了崔東山的那幅星宿圖。群星環(huán)繞,相互間有一條條若隱若現(xiàn)的絲線牽引,斗轉(zhuǎn)星移,運(yùn)轉(zhuǎn)有序,道意沛然,吳霜降又雙指凌空虛點(diǎn)兩下,多出兩輪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環(huán)不息,形成一個天圓地方的大陣。

    密密麻麻的飛劍,就像萬千劍修,聯(lián)袂御劍虛蹈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靈的吳霜降。

    飛劍攻勢連綿不絕,一顆顆虛相星辰隨之崩碎,又在吳霜降的駕馭之下,恢復(fù)如初。吳霜降抬頭望去,大概是覺得未必能夠當(dāng)下劍陣,再抬起手,掌心處堆滿了一大把花木種子,手掌傾斜,一粒粒種子從手心墜落,吳霜降與兩位“劍侍”的腳下懸停處,出現(xiàn)一層碧綠水紋,那些種子如墜水中,叮咚作響,竟是在無法之地,蕩起一圈圈金色的氣機(jī)漣漪。

    小天地這種勾當(dāng),吳霜降信手拈來,一棵桂樹,枝頭掛圓月,樹底下有神靈持斧作斫桂狀,是那遠(yuǎn)古月宮景象。一樹桃花,樹枝掛滿只只符箓紙鳶,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觀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懸殊,是那蓮花小洞天的勝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飛劍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懸停原地,都是崔東山所畫符箓文字,或是圣賢詩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圖,或是歷史上各個版本的白澤搜山圖。每當(dāng)飛劍和符文向前推進(jìn),如大軍壓境,以劍陣開道,再以符箓鋪路,將星宿天地撞開一條道路,就會掠去一朵朵荷花縫補(bǔ)窟窿,桃樹上的每一只金色紙鳶,飄落離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塵,懸在天幕處,一夫當(dāng)關(guān),拂塵一裹,便能撥轉(zhuǎn)劍陣長河的無數(shù)劍尖,與身后劍陣對撞在一起。

    那個月宮斫桂神將姿態(tài)的魁梧男子,更是一雙金色眼眸,視線四處游曳,在某個時刻就會丟出手中斧頭,打爛一座座浩浩蕩蕩如星河的劍陣不說,偶爾還能一閃而逝,無視劍陣禁制,直奔陳平安真身而去,陳平安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現(xiàn)出一尊法相,一襲鮮紅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飛劍實(shí)在太多,劍陣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懸在天外,如大軍集結(jié),蓄勢待發(fā),吳霜降小有意外,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所致,陳平安占了天時地利,并不出奇,只是駕馭第二把本命飛劍,陳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內(nèi),雖說無需消耗過多靈氣,可是對于一位修士精氣神的磨損,絕對不少,這就意味著這位年輕隱官,不止是仰仗止境武夫的體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礪一事,也沒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駕馭如此之多的飛劍,早該頭暈?zāi)垦A恕?br />
    那把斫桂的斧頭,殺力不大,唯一妙處,不重殺伐力道,專門用來找人。其實(shí)是一張吳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認(rèn)的一張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邊的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吳霜降與人廝殺,多是如此,每一道術(shù)法,每一張符箓,都點(diǎn)到為止,極其“節(jié)儉”,充滿了試探意味,精準(zhǔn)勘驗(yàn)真相不說,最難在偏能夠不出紕漏。

    吳霜降站在一張大如城池的荷葉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經(jīng)失去了小半地盤,只不過大陣樞紐依舊完整,可桃樹紙鳶已經(jīng)消磨殆盡,桂樹明月也逐漸黯淡無光,大半荷葉都已拿去阻攔劍陣,再被飛劍江河一一攪碎。天幕中,歷代圣賢的金字文章,五岳屹立,一幅幅搜山圖,已經(jīng)占據(jù)大半天幕。

    吳霜降對此毫不憂心,單憑一座劍陣和無法之地,就想要讓他靈氣枯竭,或是法寶盡出,對方還是太過癡心妄想了。

    吳霜降一伸手,從一旁青衫劍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劍,掂量了一下,劍意還是太輕。

    此次與那幾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給意外。

    崔東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吳霜降借此機(jī)會,完善其中天真、太白兩把仿劍的劍意,只要賺取一絲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樣不是劍修。

    白也劍術(shù)如何?

    扶搖洲一役,寶瓶洲陪都大瀆一役,如今已經(jīng)被山巔修士,視為那場大戰(zhàn)的山上、山下兩大轉(zhuǎn)折點(diǎn)。

    吳霜降雖然深陷困境,一座劍陣,氣勢磅礴,殺機(jī)四伏,可他依舊分出兩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內(nèi)兩座洞府游覽,以山上拓碑術(shù)摹刻了兩幅畫卷,正是崔東山的那幅星宿圖,和姜尚真的一幅太平卷搜山圖,畫卷天地定格在某個時刻,如同光陰長河就此停滯,吳霜降心神分別游歷其中,第一幅圖,定格在崔東山現(xiàn)身南方第七宿后,腳下是那軫宿,剛剛以指畫符,寫完那“歲除宮吳霜降”六字,隨后黑衣神靈與五位黃衣神女,分別手持一字。

    吳霜降來到那輛巡天車駕上,站在一位黃衣天官身邊,看著那個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吳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轉(zhuǎn),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動些手腳?軫既是星宿名,在說文解字當(dāng)中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復(fù)其序,軫轉(zhuǎn)其道”之語,崔東山選擇軫宿作為現(xiàn)身之地,肯定不是隨意而為。只不過想要憑借這點(diǎn)天時運(yùn)道勾連命理,就想要破壞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氣數(shù)?是不是太過蚍蜉撼樹了?繡虎崔瀺,心思算計,絕不會如此淺薄。

    吳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個驟然墜落,不知幾千萬里,站在先前崔東山所立處,吳霜降抬頭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腳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處,天上相鄰星宿則是與翼軫二星,吳霜降站在遠(yuǎn)處,久久沒有挪步,好像有一點(diǎn)蛛絲馬跡,卻極難拎起線頭。

    在那別處洞府內(nèi),吳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腳踩山岳、手持鎖魔鏡的巨靈使者身邊,畫卷定格后,鏡光如飛劍,在空中架起一條凝固的白虹,吳霜降將那把失傳已久的鎖魔鏡拓碑過后,視線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顆頭顱四張面孔的彩帶女子身邊,站在一條大如溪澗的彩帶之上,俯瞰山河。

    對于他們這個境界的修道之人來說,什么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么法寶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個尋常的仙人境練氣士,或是九境純粹武夫,在這場廝殺當(dāng)中,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機(jī)會,或者說出手無意義。

    吳霜降微微皺眉,輕輕拂袖,將千萬山頭拂去大半顏色,彩繪畫卷變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換山川顏色后,最終只留下了數(shù)座山根穩(wěn)固的高山,吳霜降細(xì)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動了手腳,剮去了許多痕跡,只留山岳本體,同時又煉山為印,就像幾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吳霜降冷笑一聲,手掌翻轉(zhuǎn),將數(shù)座山岳全部倒懸,好家伙,其中兩座,痕跡淺淡,崖刻不作榜書,十分陰險,不但文字小如蠅頭小楷,還施展了一層障眼法禁制,被吳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別刻有“歲除宮”與“吳霜降”。

    吳霜降撤去搜山陣畫卷,雙手一抓,將兩座山岳托在手心,如兩件袖珍清供玩石,再與星宿圖那粒心神合二為一,又揮袖打散多余星宿,搬山再放山,輕輕一揮,手中袖珍山頭,在兩座山岳在陣圖內(nèi)矗立而起,吳霜降隨后抬手顯化出一條江水,再起兩亭,當(dāng)吳霜降以手指作筆,寫下壓江、挹翠兩匾額,附近的山根水脈如同被仙人一記畫龍點(diǎn)睛,頓時活了過來,一時間落霞孤鶩,秋水長天,風(fēng)景宜人,不但如此,吳霜降心念所動,最終在大江之畔,還豎立起了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偉閣樓,那繡虎分明是模仿蘇子筆跡,篡改了金色匾額題字,變成了鸛雀樓三字,吳霜降一步跨出,來到閣樓臺階底部,抬頭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書上所謂的閣中帝子。

    天上星宿圖,地上搜山陣。

    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齊聚的三才陣了?

    果不其然,折騰出這么多動靜,絕不是花里花俏的天地重疊那么簡單,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關(guān)鍵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鑲嵌陣眼的玄機(jī)。

    吳霜降會心一笑,此陣不俗,最有趣的地方,還是這個補(bǔ)齊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點(diǎn)就要著了道,燈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著這條脈絡(luò),以層出不窮的手段作為障眼法,不斷積攢點(diǎn)滴優(yōu)勢,說不定吳霜降真要在這里鬼打墻,被剝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極多。

    難怪先前那條隱匿在鏡光當(dāng)中的水蛟,會掩飾成姜尚真的一縷劍光,可惜被吳霜降察覺到異象后,試圖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計“鸛雀樓”內(nèi)的那位閣中帝子,就要形象清晰許多,更多接近吳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這三個年輕人,無所不用其極,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個浩然繡虎,一個在桐葉洲挽狂瀾于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名不虛傳。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別人更要趕早。

    修行路上,見到那些有出息又順眼的后生,當(dāng)前輩的,也不要吝嗇那點(diǎn)唾沫,趕緊指點(diǎn)幾句,以后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觀孫道人喜歡胡說八道不假,可還是說過幾句金玉良言的。

    吳霜降甚至沒有擅自走入閣樓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虛相,吳霜降一樣沒有托大行事。

    崔東山一直沒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陳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來是在偷偷謀劃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吳霜降轉(zhuǎn)頭望去。

    遙遙天幕盡頭,出現(xiàn)了一條金色細(xì)線。

    吳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劍,腳下荷葉一個傾斜。

    一道劍光轉(zhuǎn)瞬即至,直接將吳霜降的整個星宿天地,從中劈開,一斬為二!

    連那吳霜降手中那把仿劍都一并被斬斷。

    那道劍光就在吳霜降身側(cè)一閃而逝,一身法袍獵獵作響,竟然出現(xiàn)了一陣陣細(xì)微絲帛扯破聲響。

    吳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劍重新恢復(fù)完整。

    是寧姚出劍了。

    她在極遠(yuǎn)處的一劍橫掃,再將小天地橫切而開。

    寧姚第二劍,極遠(yuǎn)處的一絲劍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內(nèi),就是一條嘆為觀止的劍氣星河。

    吳霜降縮地山河,早有預(yù)料,堪堪躲過了那道鋒芒無比的劍光,可是兩位背劍男女卻已經(jīng)被劍光炸爛。

    吳霜降改變主意,暫時收起了“寧姚”和“陳平安”兩位劍侍傀儡的殘余氣韻,收入袖中,親自駕馭那四把仿造仙劍。

    瞥了眼太白仿劍,吳霜降搖搖頭,依舊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劍意。

    事實(shí)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劍,小心被那家伙竊取劍意。

    寧姚只回了一句話,不用擔(dān)心。

    趁著吳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將崩碎之際,姜尚真現(xiàn)身,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沉聲道:“保重�!�

    有媳婦當(dāng)然是好事,可是有這么個媳婦,最少這輩子你陳平安喝花酒就別想了。

    姜尚真同時以心聲言語道:“如何?距離井上月還差多少?”

    陳平安咧咧嘴,“還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陳平安除了做正事,與崔東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實(shí)也在用吳霜降的那座小天地,當(dāng)做類似斬龍臺的磨劍石,用來細(xì)密砥礪井中月的劍鋒。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想殺個十四境,沒點(diǎn)代價怎么行�!�

    兩道劍光一閃而至,姜尚真與陳平安同時在原地消失。

    不料陳平安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跟隨了一張繪玉斧的符箓,太白、萬法兩把仿劍,如影隨形,應(yīng)該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這道符箓,殺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煩,就是陰魂不散,陳平安心聲與姜尚真說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來會一會這兩把仙劍。”

    機(jī)會難得,順便連武夫體魄一并砥礪了。

    能找補(bǔ)回來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

    哪怕是三人聯(lián)手設(shè)局,在落魄山上,其實(shí)就掂量過后果的輕重了。

    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可能是陳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飛劍,或者籠中雀,或者井中月。

    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葉,飛劍品秩跌境�?赡苁谴迻|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遺蛻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陳平安的武夫止境,都能跌境。

    又或者,必須有人付出更大的代價。

    落魄山上,陳平安最終訂立了一條規(guī)矩,無論是誰被其余兩人救,那么這個人必須要有覺悟,比如三人聯(lián)手都注定改變不了那個最大的萬一,那就讓此人來與劍術(shù)裴旻這樣的生死大敵,來換命,來保證其余兩人的大道修行,不至于徹底斷絕。崔東山和姜尚真,對此當(dāng)時都無異議。

    吳霜降一手負(fù)后,一手雙指好似捻起一根琴弦,天地間響起一記無弦之音。

    身后一尊天人相,如同陰神出竅遠(yuǎn)游,手持道藏、天真兩把仿劍,一劍斬去,還禮寧姚。

    剛剛躲過太白、萬法兩道劍光的陳平安,被一道毫無征兆的天雷給劈中,下一刻,陳平安雙手攥住兩把仿劍的劍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劍光綻放,雙手血肉模糊,劍氣激蕩,整張臉龐都被割裂出細(xì)密劍痕,不得不瞇起眼,不敢正視那些劍光,陳平安倒退之勢依舊不能減緩半點(diǎn),劍尖緩緩從掌心處刺出。

    吳霜降再起撥動那架無弦更無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這武夫體魄,還需要抖摟什么玉璞法相。”

    一邊攥緊兩把仿劍的劍尖,一邊只能任由無弦之音引發(fā)的天雷劈砸在身。

    吳霜降雙指彎曲,扯起一根弦,輕輕松開手指,陳平安就像被一棍橫掃在腹部,整個人不得不彎曲起來,雙手隨之向前一滑,兩把仿劍的劍尖已經(jīng)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畢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劍,與那飛升境劍修寧姚的問劍,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

    吳霜降笑道:“花開�!�

    背后那尊天人相瞬間變幻出千百,懸停各處,各持雙劍,一場問劍,劍氣如瀑,洶涌傾瀉向那一人一劍的寧姚。

    吳霜降一手掐訣,其實(shí)一直在心算不停。

    驀然間,吳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斷了一根弦,吳霜降抬起手,手指滲出一滴鮮血。

    吳霜降神色凝重起來,只是心弦大震,以吳霜降的推衍之術(shù),竟然依舊無跡可尋。

    一直好似作壁上觀的白衣少年,蹲在一處閣樓內(nèi),并未真正與那吳霜降交手,竟是比陳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慘了,七竅流血的凄慘模樣,在那邊罵罵咧咧,他身前呆呆站立著一個瓷人“吳霜降”,在此人四周,崔東山精心布陣,為它打造了一座風(fēng)水極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陣法,什么格龍之術(shù)、開三山立向、來去歸堂水,什么天星地盤、順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門、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兇兩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給這位吳大宮主、吳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一座星宿圖、搜山陣和閣中帝子吳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陣?

    開什么玩笑,你吳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爺與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腦子了。

    先前崔東山和姜尚真,在籠中雀和柳蔭地之外,依舊需要法寶落如雨,圖什么,是三才陣之上,疊加五行陣,更是再在五行陣之上,再疊加七星陣。

    相對淺顯易察覺的一座三才陣,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陳平安的籠中雀。水,崔東山的古蜀大澤。木,姜尚真的柳蔭地�;�,是崔東山親自布陣的一大片火山群,陣法名為老君煉丹爐。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葉作為掩藏術(shù)的五岳真形圖。

    三才五行七星,陣陣重疊,

    加上輔弼雙隱的兩座隱蔽陣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現(xiàn)雙隱。

    北斗注死!

    在這其中至為關(guān)鍵,就是崔東山拼了命打造的這具瓷人吳霜降!

    崔東山顧不得滿臉血跡,五指如鉤,一把按住那瓷人吳霜降的頭顱,“給老子稀碎!”

    崔東山死死按住那顆頭顱,一點(diǎn)一點(diǎn),出現(xiàn)大道崩壞跡象,崔東山一幅古蜀蛟龍的仙人遺蛻,竟然隨之出現(xiàn)無數(shù)道裂縫,

    當(dāng)瓷人一個驀然崩碎,崔東山倒飛出去,后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與此同時,眾多小天地,陣陣重疊,合而為一。

    四把仙劍仿劍,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吳霜降身邊。

    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蟻,碾壓一位十四境。

    所有小天地,加上吳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陳平安,身穿一襲鮮紅法袍,承載無數(shù)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體魄,身形徹底佝僂,當(dāng)他再不刻意挺直脊梁,終于在從劍氣長城返鄉(xiāng)之后,第一次完全顯露十境氣盛境,伸手握住長劍夜游。

    容我先行。

    以少年時劍開穗山一劍,加神人擂鼓式。

    能遞幾劍是幾劍。

    化虹而去。

    劍仙風(fēng)采。

    姜尚真與寧姚分別站在一方。

    一襲青衫長褂、腳踩布鞋的仙人境劍修,身前懸停有完整一片柳葉,如鯨吞一般,將姜尚真一身靈氣徹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澤而漁,不惜讓本命飛劍跌境,甚至就此折斷。

    寧姚仗劍懸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輕輕一抹,手中仙劍天真,直到這一刻,如獲大赦,才真正躋身巔峰劍境。

    陳平安二十一劍合一,劍斬十四境吳霜降真身與天人相。

    姜尚真飛劍斬落陰神頭顱。

    寧姚一劍斬盡吳霜降魂魄。

    第七百八十章

    可規(guī)可矩謂之國士

    吳霜降抬起手中那只鷓鴣斑的古拙茶盞,他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陳平安,微笑道:“隱官大人只管開價,先說來聽聽,不用擔(dān)心會被我覺得是獅子大開口,吳某人與道侶,就是兩條命了,怎么漫天要價都不為過。”

    崔東山嗤笑道:“強(qiáng)買強(qiáng)賣,不是高人做派吧?”

    吳霜降點(diǎn)頭道:“是有這么個嫌疑,只不過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講究什么神仙氣度了。”

    姜尚真感嘆道:“真是坦誠。吳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吳霜降微笑道:“都被你們幾個砍死過一次,多挨幾句怪話,問題不大�!�

    大道之爭,絕對是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姜尚真給氣得不輕,就想要起身道理幾句,給崔東山雙手按住肩頭,使勁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過,省點(diǎn)力氣,等會兒如果談不攏,與吳老神仙磕頭求饒的重任,還得交給你這位首席供奉呢�!�

    陳平安落座后就取出了一只瓷瓶,往雙手涂抹了楊家藥鋪秘制的膏藥,包扎嫻熟,再捻出幾張白骨生肉符,最后雙手籠袖,這才說道:“有請前輩翻一翻老黃歷,聽過之后,晚輩再做決定�!�

    吳霜降看著這個始終氣定神閑的年輕人,笑問道:“你最后那一劍,怎么斬出的?”

    若是換成寧姚遞出那一劍,吳霜降并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手持長劍,不過半把仙劍品秩,竟是能夠直接斬開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陳平安說道:“談不上什么上乘劍招,就是一躍往前,出劍亂砍,不過運(yùn)轉(zhuǎn)之法,來自劍氣長城的劍氣十八停,又加了點(diǎn)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

    在學(xué)什么就是什么的吳霜降這邊,刻意藏掖,意義不大,既然如此,還不如干脆坦誠幾分。

    吳霜降笑著點(diǎn)頭,抬手雙指并攏,輕輕一抹,桌上出現(xiàn)了十八粒芥子劍氣,并非直線,懸停位置,剛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氣府,相互間串連成線,劍光稍稍綻放,桌如大地,劍氣如星辰,吳霜降就像憑空造就出一條袖珍星河,吳霜降另外一只手驀然握拳,緩緩?fù)瞥觯瑩u搖頭,像是不太滿意,數(shù)次變換細(xì)微軌跡,最終遞出一拳,渾然天成,劍氣縝密銜接之后,便是一把懸停長劍,或者說是完整十八拳疊加。

    吳霜降手腕一擰,將這一幅既是劍譜又是拳譜的“畫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神色,點(diǎn)頭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純粹武夫,學(xué)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吳霜降略作思量,從袖中捻出一張青色符箓,輕輕一推,飄向陳平安,“就當(dāng)是歲除宮一份小小補(bǔ)償�!�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功不受祿,前輩憑本事偷學(xué)的劍法拳意,晚輩捏著鼻子認(rèn)了就是�!�

    吳霜降微笑道:“是一張?zhí)遢p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箓,又被青冥道官稱為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脫胎于道祖親制的那張?zhí)迳�。與先前月宮玉斧符,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符�!�

    陳平安聞言無動于衷,依舊婉拒了。

    這張輕身舉形符,若是今天最終一樁買賣談成了,陳平安別說一張,就算吳霜降給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猶豫,來者不拒。但是吳霜降此人性情難測,天曉不得會說翻臉就翻臉,若是在一張符箓上動了手腳,然后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見那年輕隱官不識抬舉,吳霜降既不惱火,卻也沒有收回那張“青詞綠章根祇材質(zhì)”的符箓,輕輕飄落在陳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東山站在姜尚真身后,踮起腳跟,使勁看著桌上那張寶光流轉(zhuǎn)的珍稀符箓,畫符之法可以偷學(xué)幾分,符紙卻難代替,因?yàn)槟欠埐馁|(zhì),極好極貴,價值連城不說,主要還是有價無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仙人,專門用來請神降真的好東西。

    吳霜降轉(zhuǎn)頭望向那個雙鬢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雙方心儀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么絕色。對于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什么樣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抬手抱拳,輕輕搖晃,嬉皮笑臉道:“過獎過獎。”

    屋內(nèi)當(dāng)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吳霜降背窗朝門,酒桌上面朝大門為尊。

    陳平安一行人當(dāng)中,在吳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后,陳平安雖然境界最低,同時還受傷不輕,僅次于一身遺蛻崩碎的崔東山,卻還是坐在了吳霜降左手邊的長凳上。所以位置距離吳霜降最近。

    寧姚好像護(hù)道一般,選擇坐在陳平安一旁。

    姜尚真搶先坐在了吳霜降右邊,如此一來,就將吳霜降對面的座位,讓給了受傷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對距離吳霜降最遠(yuǎn)。只是崔東山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后。

    除了吳霜降這個外人。

    屋內(nèi)一桌四人,其實(shí)都在為旁人考慮。

    落魄山,好風(fēng)氣。一雙年紀(jì)輕輕的神仙道侶之間,先生與學(xué)生之間,宗主與供奉之間,竟然無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這些人身邊,只是合適不過。

    這也是為何他吳霜降現(xiàn)身之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完全沒有半點(diǎn)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為的就是驗(yàn)證一事,陳平安對于一樁買賣,一個約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陳平安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踐約。

    “一張酒桌上,什么最稀罕?”

    吳霜降自問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礙眼。”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吳霜降朝屋門那邊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離開一趟,讓你的弟子和那個小水怪都放心了,咱們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難真正心安�!�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去了寧姚屋子那邊,告訴裴錢沒事了,只是讓裴錢不著急喊醒那個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發(fā)現(xiàn)裴錢還是憂心不已,陳平安雙指彎曲敲板栗狀,裴錢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陳平安腳步緩慢,走在廊道中,那個真名天然的白發(fā)童子已經(jīng)不知所蹤,肯定是被吳霜降藏匿起來了。

    吳霜降微微一笑,對此洞若觀火,轉(zhuǎn)頭與那姜尚真說道:“難怪你舍得下血本,賭術(shù)和賭運(yùn)都好到?jīng)]邊了�!�

    姜尚真拎了一壺自家云窟福地釀造的月色酒,正在抬頭豪飲,擦了擦嘴角,笑道:“吳老神仙境界高,說啥就是啥�!�

    等到陳平安回了這邊落座,吳霜降就將手中茶盞輕輕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云紋瞬間鋪散開來,剎那之間,陳平安一行人就置身于一座鸛雀樓的頂樓,唯有四根廊柱支撐藻井琉璃頂,再無門窗遮掩視野,陳平安身前,依舊懸停有那張青綠符箓,姜尚真憑欄而立,雙指捻酒壺,輕輕搖晃,月色與酒氣一同被晃蕩而出,消散天地間。

    崔東山一躍而去,站在欄桿上,兩只雪白大袖被天風(fēng)吹拂,緩緩飄蕩。

    吳霜降緩緩走到另外一邊的白玉闌干,檐下懸有一串走馬,風(fēng)吹而動,叮叮咚咚,搖曳出陣陣金色光線,細(xì)聽之下,竟是女子歌聲,婉約清麗。

    吳霜降收起茶盞,雙手負(fù)后,眺望遠(yuǎn)方,指了指一處山岳,亭臺閣樓,宮闕殿觀,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從山腳到山巔,總計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躋身洞府境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想法,以后如果由我來當(dāng)歲除宮的宮主,歲除宮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師堂嫡傳,嫡傳收再轉(zhuǎn),分別占據(jù)其一,個個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上е两裎闯墒拢∫捉ㄈ穗y尋,錢好掙,人心卻似流水,好些個資質(zhì)極好的宗門修士,總是管不住心思,嫌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過客�!�

    吳霜降笑了起來:“歲除宮被人說成是個少年窟,我就笑納了。剛好拿來提醒歲除宮修士,少年意氣最可貴,不要被世道消磨殆盡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點(diǎn)懈怠,故而常欠讀書債。

    山上偶爾無事,焚香閑看玉溪詩,吳霜降每次下山殺人前,可就要翻那蘇子詞用來助興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倒懸山鸛雀客棧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吳霜降說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會不太開心。至于在我歲除宮金玉譜牒上邊,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個落字�!�

    陳平安內(nèi)心震動不已,壓低嗓音,問了一個看似十分多余的問題:“起起落落的起落?”

    吳霜降笑著點(diǎn)頭,“小白其實(shí)也在夜航船上,不過不在條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邊游蕩,多半是要找那個長臉漢的麻煩。所以你當(dāng)時拒絕小白的提議,是很明智的選擇,不然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動干戈了,對飛升城的劍修,未必全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在百年之內(nèi),勢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對抗三教勢力,還不落下風(fēng)。只是如此一來,避暑行宮那些穩(wěn)扎穩(wěn)打的長遠(yuǎn)布局,一份幫助飛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業(yè),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以至于一個沒忍住,當(dāng)著寧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壺酒,痛飲一口酒后,才能壓壓驚。

    當(dāng)時拒絕那個客棧掌柜的買賣,其實(shí)陳平安還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不希望飛升城那邊橫生枝節(jié),風(fēng)險既是機(jī)遇,機(jī)遇也會是風(fēng)險,這個道理實(shí)在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在倒懸山隱忍數(shù)百年的年輕掌柜,還是那歲除宮的守歲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陳平安信不過。

    寧姚有所猜測,不過不敢確定,就眼神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無奈道:“就是那個人�!�

    隨便翻檢記憶,往事歷歷在目,開在倒懸山一條小巷盡頭的小客棧,陳平安清楚記得每次去那邊落腳,見著那個站在柜臺后邊的年輕人,好像都慵懶,而年輕掌柜每次與陳平安言語,都滿臉笑意,十分的和氣生財。

    吳霜降一語道破天機(jī),“小白當(dāng)年其實(shí)看你很順眼,就順手幫你‘掩蓋’了一份武運(yùn)氣象,兩兩疊加,所以在黃粱福地那邊,才會直接嚇傻那只黃雀。放心,此事沒什么算計,純粹是小白覺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錢也掙不著幾個,日子過得太過無聊了。后來你當(dāng)了隱官,小白還是很欣慰的,在我這邊,說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當(dāng)年讓自己落腳鸛雀客棧?是不是她早有察覺?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廟,有那武廟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后世讀書人,對此也多有非議,對于副祀之人,就有異議,對于武廟十哲的最少半數(shù)人選,更有異議,覺得根本不該選入其中,對于之后不斷添補(bǔ)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為七十二名將,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讓后世不少人都不以為然,各執(zhí)己見,吵得厲害。尤其在這期間還有過一樁公案,中土文廟那邊不斷有儒家圣賢建言,提出理當(dāng)“取功業(yè)無瑕者”,這就使得不少戰(zhàn)功累累卻殺戮過重的名將,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這就使得武廟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從主殿搬遷而出,搬去了兩廡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失去,最后傳聞還是文廟有兩人聯(lián)袂撒潑打滾,才否決了那個提議,取了個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兩廡,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之列。

    這依舊讓后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說文廟篩選出來的那些所謂名將,謀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卻絕非什么,七十二人當(dāng)中,最少半數(shù)給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數(shù)的,又有半數(shù)給那人牽馬都不配,剩下再半數(shù),都沒臉與那人一同躋身武廟十哲。

    什么鸛雀客棧掌柜,什么歲除宮守歲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吳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個天曉得了。

    陳平安都不愿意多問一句。

    吳霜降說道:“很多作繭自縛,是不得已為之�!�

    是在對先前那場廝殺,蓋棺定論。

    一座座小天地疊疊復(fù)疊,既是為了能夠斬殺他吳霜降,卻能夠讓吳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為,根本不用擔(dān)心一身合道氣象,被文廟感知。

    吳霜降繼續(xù)說道:“你們應(yīng)該很清楚,最后我沒有選擇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不然除開寧姚,你們?nèi)齻,殺人能成,可你們各自的大道折損,就遠(yuǎn)遠(yuǎn)不是這么點(diǎn)了�!�

    陳平安說道:“‘這么點(diǎn)’?”

    不說一截太白劍尖已經(jīng)與夜游劍身幾近脫離,想要重新煉制如初,耗費(fèi)光陰不說,說不定還要陳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銀山,不說陳平安自己當(dāng)下的一身傷勢,小天地萬里山河震動,陳平安與人廝殺過后,需要使用楊家藥鋪藥膏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這些都不去說,姜尚真的飛劍品秩已經(jīng)跌了境,崔東山更是連一幅仙人遺蛻皮囊都沒了,這會兒看似云淡風(fēng)輕,實(shí)則受傷極重,如果不是崔東山術(shù)法玄妙,換成一般仙人境的練氣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難說。

    吳霜降笑道:“這些都不用擔(dān)心,我知道輕重�!�

    崔東山若是掙不脫這副皮囊枷鎖,還怎么躋身飛升境?吳霜降敢斷言,作為半個繡虎的白衣少年,這些年其實(shí)本身就一直在尋找一位劍修,必須是飛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過的,劍術(shù)極高的,比如與文圣一脈關(guān)系親近的阿良?同門的左右?才能放心,讓對方出劍,打破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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