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邊開口的頭領(lǐng)道:“暗衛(wèi)?難怪呢……二弟你說,這點子扎手不?”
那個老二嘿嘿的笑了兩聲:“若是暗衛(wèi),倒也有兩把刷子;你看這位兄弟被我‘三色刀’撩了胳膊,但是可有半分不適的樣子?”
頭領(lǐng)便定睛望去,那黑衣暗衛(wèi)側(cè)著身,半邊身后映著一彎新月,半邊卻深深的融入在了無邊的黑暗里,整個人仿佛是石頭雕成的一樣,一點動搖也沒有。頭領(lǐng)拍掌一笑,聲音嘶啞的道:“——好!好!說不得,在拜見那個太子之前,今天要先費點手段送這暗衛(wèi)兄弟上路了�!闭f罷只呼啦一聲,整個人凌空而起,大鵬展翅一般嚴(yán)嚴(yán)的向上官明德籠罩而來。
高手過招,生死立現(xiàn),光影、位置、心神、眼光,一點微不足道的變動都有可能導(dǎo)致勝負(fù)之差。明德站的位置極其講究,三分明三分暗七分擋在路當(dāng)中,不管是誰要過去都得經(jīng)過他身側(cè)。那個頭領(lǐng)深知夜探大內(nèi)的危險,知道必須越快解決眼前這個暗衛(wèi)越好,所以下手就是他成名的絕殺;只見那袖中刀光一閃,直直的就撲向了上官明德面具下的喉嚨口!
與此同時,他手下的那個老二已經(jīng)趁機發(fā)動。明德眼珠一瞥,只見三色刀光靈蛇一般,且從那頭領(lǐng)身側(cè)忽近忽遠(yuǎn)的逼了過來,分明就是要形成一個左右夾擊的勢頭�?茨堑秳荩呀�(jīng)封死了他退后的道路!
他們這一配合極其的默契而且凌厲,頭領(lǐng)嘎的一聲,嘶聲笑道:“好兄弟,上路去罷!”
——然而這話盡于此,尾音還未落地,他只覺得自己腕間一涼。那涼是一點點輕微的覆在他腕間的,輕得好像這靜靜飄下的夜霜,卻又重得仿佛千鈞大刀,當(dāng)面劈下。
就在這剎那間,他赫然發(fā)覺自己袖中那把尖利的刀已經(jīng)不在原來那個地方了;他袖中一空,一雙眼只堪堪往下一瞥,剎那間便全身發(fā)涼:自己那成名已久的“袖中刀”,正悄然一滑,穩(wěn)穩(wěn)的落到了那個皇家暗衛(wèi)的手中!
這只是電光火石之間發(fā)生的事,他原本就沒打算給眼前這個暗衛(wèi)留下活口,因此撲過來的時候是動了十成的速度的。眼下他想收勢都來不及了,那刀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恼龑χ约海麆t以一種收不回來的速度,直接的把自己的胸膛往刀尖上撞去!
頭領(lǐng)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個暗衛(wèi)的手怎么這么快?第二個想法就近乎于絕望了:上天亡我!
——其實上天沒有亡他。就在這個時候老二的三色刀已經(jīng)逼到了上官明德臂間,刀尖甚至已經(jīng)堪堪刺入了表層皮膚。上官明德一痛,嗓子里猛地倒氣,一口真氣提上,抬腿一腳就踹飛了那個老二!
那個速度之快,老二只來得及揮掌推開頭領(lǐng),只聽刀尖在體內(nèi)滑動的輕微聲響細(xì)不可聞的閃過,接著兩個人便一左一右的頹然摔了出去。
那個頭領(lǐng)被老二情急之下一掌拍到三丈之外,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手急急的在胸前一摸,只覺得夜行衣已經(jīng)被刀氣劃破了口,底下就是尚在跳動著的心臟了。他低頭一開手腕,兵器已經(jīng)被人一招下掉,腕間一道深深的劃傷由淺入深,竟然像是長指甲劃出來的一般。
多年修為被人一招破掉,他心里憤恨之極,諷刺的笑著問:“怎么,這暗衛(wèi)竟然還是個女人家不成?”
那個老二被上官明德一腳踹飛,直直的摔倒在屋脊上,只覺得胸口一甜,一股血兀自噴了出來。他來不及答話,這時身邊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出手的第三人突而淡淡的道:“他倒不是個女子�!�
頓了頓,又說:“我大概能猜出他是暗衛(wèi)中的誰。他年紀(jì)還小,速度奇快,再過兩年應(yīng)該還能有大修為。不過不妨,今夜我們?nèi)寺?lián)手,足夠誅殺他在此地了�!�
上官明德肩上再填一傷,胸前氣海沸騰,一聽這話便往那第三人面上看了一眼。那三個刺客都黑布蒙面,看不出來面孔如何,上官明德心里微微的一驚:這是誰竟然對暗衛(wèi)內(nèi)部組成如此熟悉,知道他身份的在這世上不會找過十個人,這人又是誰?
正泰殿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黑暗里,幾縷月光從厚重的墻幔間透出,又無力的淡薄在了無邊無際的夜色中。白天的一切繁華富麗都沉寂下來了,這皇家的金碧輝煌實在是太過冰冷,到了深夜無人的時候,便顯得格外沒有生氣起來。
乾萬帝獨自坐在桌邊,一個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手邊的鐵觀音剛好過了沸點,正是入口的時候。
一雙眼睛在大殿房梁上閃現(xiàn)出來,緊緊的盯住了那杯茶。一般人在這樣的高度和可見度的情況下是看不清什么的,不過如果是精于使毒、夜襲的高手,那這點觀察的工夫也不值一提。
乾萬帝仿佛毫無所覺一般,端起茶來喝了一口。不過一會兒工夫,他頭一偏,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意識。
那黑影便從房梁上一躍而下,冷笑道:“天朝的皇帝,不也就這么點本事嘛。嗯嗯,怪不得他們要派三個人去殺太子,殺皇帝的我一個就夠了。”
說著想上前去檢查一番,誰知走到近前,剛伸出手,突而一驚:手下這個皇帝的身體,顯然還有活氣!
這一驚還沒過去,他手就被一把攥住了。那人悚然掙脫,就在這千萬分之一秒的時候迎面潑過來一碗茶,剎那間他心里便道,完了,完了。
那茶恰恰是他下了毒的那一碗鐵觀音,此毒之劇,沾之肌膚潰爛,一直爛到骨頭里,斷然沒有存活的道理了。
乾萬帝看身前那個刺客轟然倒地,才冷哼一聲,起身拂袖而去:“這點小動作就想敢自稱刺客,西宛國沒人才了么?”
他揚聲道:“來人!”
張闊匆匆從殿外趕來,點起一盞燈火,看見地上的尸體,卻半點不驚:“陛下什么吩咐?”
乾萬帝揮揮手道:“拖出去殮了。”
張闊躬身道:“是�!庇謫枺骸氨菹拢牬巳怂�,太子那邊情況一定十分兇險,可要派人去支援?”
乾萬帝久久沒有出聲。燭火跳躍著映在他臉上,光影下表情都有點扭曲不清,半晌才聽他道:“……朕有意廢太子已久……”
張闊微微變色。
“太子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毫無治國才略,如日后即位,非國家之福。可惜太子有明德一意維護,所以朕遲遲無法下手廢掉他�!�
張闊道:“奴才斗膽請教陛下圣意?”
乾萬帝道:“為父不忍心親手弒子,就讓別人代勞了罷�!�
要是廢太子,就只能進宗人府圈禁了;要是太子死于刺客,那好歹還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進祖宗皇陵。
張闊深深一拜:“今上真慈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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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夜深了,太子還未入睡,只坐在床邊上,拿著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如癡如醉的誦讀著:“欲求天仙者,當(dāng)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當(dāng)立三百善……”
鵝黃宮裝的大尚宮(女官名)奉上茶,低聲道:“殿下早休息罷�!�
太子充耳不聞,大尚宮忍了忍,高聲道:“殿下!前線戰(zhàn)事未息,朝中暗流涌動,陛下已有廢你之心!你怎么還能安之若素的看修仙之道?”
太子愣了愣,放下書,嘆了口氣:“阿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太子當(dāng)?shù)糜惺裁匆馑�?要是有可能,我早就……早就……�?br />
大尚宮重重的把茶杯一放,厲聲道:“殿下說的是什么話!這個太子是想當(dāng)就當(dāng)不想當(dāng)就不當(dāng)?shù)膯�?殿下你怎么面對皇后和上官大人!�?br />
太子被說的無言以對,只得闔上書,長吁短嘆的喝茶。誰知道外邊突而傳來金石交激的一聲響,隨即一個人慘叫的聲音傳來,嚇得太子手一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尚宮眼皮一跳,不過她比這個軟弱無能的太子要果敢多了,當(dāng)下按住太子,道:“殿下且安定�!苯又鴧柭暯腥耍骸皝砣耍”Wo太子!”
侍衛(wèi)破門而入,團團圍繞著他們:“尚宮大人怎么了?”
話音未落,外面又是刀劍相交的一聲響。侍衛(wèi)們猛地拔出刀來,還來不及沖出去,就只聽啊的一聲痛呼,接著一個人破門而入,直向大堂里飛來。
那個人飛進來得也奇怪,不是自己進來的,是被人當(dāng)胸一腳踢進來的。接著一個黑衣銀面的皇家暗衛(wèi)一躍而下,只見他全身浴血,然而行動猛厲,只當(dāng)胸一刀,短短一把匕首就結(jié)果了先前那人的性命。
太子嚇得一聲尖叫:“啊!殺、殺人啦!”
大尚宮一把捂住太子的嘴。無奈這時候已經(jīng)晚了,另一個刺客從大殿門口撲進來,一刀刺向太子。
御前侍衛(wèi)嘩啦一聲沖上去,然而刺客凌空一躍就跳出了包圍圈,半空中殺了過來。那個皇家暗衛(wèi)抬眼一看,不顧自己傷勢嚴(yán)重,立刻發(fā)力往這里狂奔。他速度奇快,中途情急之時硬生生的伸手抓住了刺客的刀刃。那刺客一看情況不好,也不戀戰(zhàn),猛地把刀一抽,回身就逃。
大尚宮高聲道:“追!”
侍衛(wèi)們緊跟在后邊追,那個皇家暗衛(wèi)則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的掌心被刀刃一抽,傷重到幾乎見骨,再加上全身受傷厲害,眼看著就站不住了。
太子這時候卻難得勇敢了一下,沖上去扶住暗衛(wèi),驚問:“明德!明德,你還好吧?”
上官明德抬眼便罵:“殿下還呆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滾進去!”
太子躊躇著:“可是明德,你一定要看太醫(yī),本宮給你宣太醫(yī)去,快,快叫人請母后……”
明德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你想鬧到人盡皆知嗎?”
大尚宮連拖帶拽:“殿下!殿下快走吧!快!”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張闊尖細(xì)的聲音:“皇上——駕到——!”
宮門扇扇開啟,宮燈盞盞點亮,所有人都愣住了�;实勖鼽S色的鑾駕近在眼前,眾人紛紛跪倒在地,直到明黃的繡龍軟靴踏在東宮大紅地毯上,才聽見乾萬帝冰涼的聲音:“兵荒馬亂的,這是怎么回事?太子,你想造反嗎?”
太子嚇得聲音都哆嗦了:“回、回父皇,兒臣、兒臣……”
乾萬帝不耐煩的打斷了:“大尚宮!”
大尚宮立刻出列,福了一福,道:“回陛下,東宮來了刺客,幸而有暗衛(wèi)出手護駕,已經(jīng)將刺客剿殺�!�
大堂里陷入了一片讓人焦躁的寂靜,半晌之后,乾萬帝輕輕的問:“刺客在哪里,朕怎么看不見?”
大尚宮一驚。不僅僅是她,連明德都剎那間僵在了原地。
刺客的尸體就在東宮大堂的地上,皇帝竟然矢口否認(rèn)?
“太子,”乾萬帝一字一頓的道,“時候不早了,你休息去吧�!�
太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跪過了皇帝,在眾人簇?fù)硐侣耐巳�。明德俯在地面沒有起身,僵硬著盯著乾萬帝。
怪不得當(dāng)他發(fā)出暗衛(wèi)求救信號的時候,沒有人趕來支援;他原本以為是因為暗衛(wèi)不進東宮地盤,其實根本不是這個原因!
是因為皇帝,因為皇帝不讓人前來支援!
因為皇帝想借刺客之手,除掉太子,甚至是皇后!
原本在激戰(zhàn)中被忽略了的傷痛,變本加厲的都回來了。他大概流了太多的血,以至于眼前一陣陣的眩暈。
想必他臉色太難看,乾萬帝幾步上前,伸手想抱起他:“明德……”
“不要過來�!�
明德扶著墻站起身,退后了半步。
他站起身的時候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個小小的血洼,乾萬帝只覺得心里猛地一抽,厲聲叫人:“宣太醫(yī)!”
明德打斷了他:“臣不敢。臣身體無恙,不敢勞動太醫(yī)�!�
乾萬帝在他面前半跪下去,一手按著他肩膀,一手徒勞的按住他左心口上邊的刀傷,動作倉促,手指甚至在微微的發(fā)抖:“這個還叫無恙?還叫身體無恙?”
“臣很好,不用陛下?lián)摹!泵鞯峦崎_了乾萬帝,扶著墻,慢慢的和他擦肩而過,“……今夜東宮一切安好,臣在宮城執(zhí)勤,沒有發(fā)現(xiàn)異�!�,臣應(yīng)該是‘完好無恙’的�!�
他轉(zhuǎn)頭看著乾萬帝,微微的一笑。那笑意里說不出的秀美,說不出的冷淡,仔細(xì)看的話,還有一點發(fā)泄了的恨意。
“陛下既然下旨說東宮今夜一切安好,那臣也只好‘安好’給陛下您看了,是吧,陛下?”
他轉(zhuǎn)過身,一手痙攣的扶著東宮厚重華麗的墻壁,微微有點蹣跚的,一步一步的走下了金碧輝煌的九龍金玉臺階,浸透了鮮血的黑衣在夜色中隨風(fēng)揚起,又沉默的隱入了黑暗中。
生有何歡
一大早上張氏就帶著一群小廝,在明德居住的偏院邊上站定了,讓一個小廝哐哐哐的叩門,扯著嗓子道:“哥兒還沒起呢?太陽都老高了!誰像哥兒這么享福,天天沒事似的閑著吃白飯呢?”
張氏披著灰鼠襖子,站在一邊道:“再敲大聲點,叫人請老爺來,看看他生的好兒子�!�
小廝一聽便把門砸更響,直到里邊吱呀一聲,明德披了一件黑衣長袍,面無表情的走出來:“太太好?”
張氏把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見他神情不比往日,平時還就淡淡的帶點諷刺的表情,今天倒像是對她這個正室大太太不耐煩一般。況且他臉色蒼白,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氣味,仔細(xì)一聞,竟然有點像血腥氣。
張氏繞著他走一圈,撇嘴道:“看看這個大少爺!天都大亮了,還自己躲著睡大覺著呢!昨晚溜出去鬼混去了吧?看看這樣子!”
她一只涂得紅紅的指甲直往明德身上戳。明德臉上明明白白的閃過厭惡,然后往邊上一避。張氏便自以為自尊受損,趕著上前去拉他,道:“這是什么?哪來這么重血腥味,你出去殺人越貨啦!”
沒成想在他身上一摸便滑滑膩膩的,再一看一手的血。張氏哪見過這個陣勢,一看就較尖叫起來:“��!——你作死呀!”
下人忙趕著上前一邊叫著太太,一邊趕緊攙扶住。張氏顫抖著手指指著明德,迭聲說:“你你你,你這樣看我!你看你什么眼神!你敢吃了我?你個犯上作亂的野種!來人,叫老爺!叫老爺!”
上官侍郎從小妾床上爬起來,原本就滿心火氣,小廝見了怕得很,顫聲說:“明德哥兒……哥兒他……他……”
上官侍郎一腳踹過去:“他他他,他什么?沒用的下流種子!”
小廝滾倒在地,慌忙爬起來道:“哥兒他,他打殺人了!血!都是血!”
上官侍郎老臉都嚇白了,慌忙跑去祠堂里,見了明德那樣子,更是唬得手足無措,只知道罵:“作死的種子!竟然學(xué)會了打架鬧事!人呢?上家法!今天我要好好的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逆子!”
下人受了張氏的指使,早把板子抬上來。上官侍郎拿在手里,運足力氣就要往明德身上打,誰知上官明德平時默不作聲的,這時卻抬手就抓住了那板子。
上官侍郎狠命去奪,明德那手卻鐵鑄一般不動分毫。上官侍郎鼓起眼睛,氣得面皮紫脹:“悖逆的東西!看我不打你!”接著舉起板子又要打。
明德面色冰住了一般,只一抬手,砰的一聲便奪過了那板子,遠(yuǎn)遠(yuǎn)的摔了出去。上官侍郎被揮得差點摔倒,待反應(yīng)過來,便暴跳起來拍著大腿罵:“混賬!混賬!反了!沒有王法了!來人,把這逆子押到禁閉室里去關(guān)著,不準(zhǔn)給他吃飯!”
禁閉室就在柴房邊上,外邊一把大鎖鎖著,光禿禿的石室,三九的天氣更是冷得讓人發(fā)寒。明德默默的依偎在墻角里,手邊倒是丟進來幾本書,說是上官侍郎叫他看了準(zhǔn)備春闈的。
春闈……呵。明德疲憊的闔上眼,心里冷笑了一下。要是考中了,討個外放出京的一官半職,他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他眉心突突的疼,身上的傷口益發(fā)痛苦得難以忍受。沒有藥,沒有食物,沒有水,有那么剎那間,他甚至懷疑自己能不能撐得到春闈開考的那一天。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在書上念到的一句話。活著有什么是談得上快樂的呢?死亡又有什么值得恐懼的呢?世間萬物都不可能永存,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他曾經(jīng)問過皇后:“活著這么痛苦,為什么我不能死?”
皇后愣愣的看著他,突而跪下來,摟著他,哽咽著罵:“沒出息的孽子!明睿皇后費了多大的勁才留下你,你卻拿她給的命亂糟蹋!再敢說這種話,當(dāng)心我打死你呢!”
話這么說,卻把年幼的上官明德樓在懷里,摟得很緊很緊。
她的懷抱很溫暖,但是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的臂膀再怎么說都是孱弱的。明德默不作聲的任由她摟著,盯著她皇后明黃色宮裝上的九鳳花紋,面無表情。
……其實只是一種煎熬罷了,活著,和死了,沒什么區(qū)別,不存在歡樂或恐懼。
明德裹緊了身上的單袍,墻壁的冰冷滲入骨髓,雖然肉體已經(jīng)疲憊到了頂點,卻完全睡不著。其實這個石室完全鎖不住他,只要他想,他隨時都可以離開;但是他覺得自己很懶,好像骨頭里都生了銹,稍微動一下,就生澀得僵硬不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明德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的時候,突而聽窗口微微一動,繼而容十八的聲音響起來:“……睡著了?要吃東西不?”
明德睜開眼,抬手一把接住凌空拋過來的包子:“容大人?”
容十八道:“快吃,吃完了跟我出去�!�
明德心道,我就知道這個包子不是白吃的。這么想著便毫不客氣的咬了一口,問:“上邊又有命令下來嗎?”
容十八剎那間臉色變得非常古怪,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不是上邊,是皇上叫你……”
明德便哦了一聲,幾口吃掉包子,伸手坦然問:“還有嗎?我還要。”
容十八扔光了包子,帶著明德躍出上官府邸的大門,卻沒有往皇宮的方向走,而是徑自去了外郭城。
明德一聲不吭的出了宮城的門,低聲問:“容大人,我們這是去哪里?”
容十八有些尷尬:“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們出了宮城,外邊就是鬧市廊坊,坊間處處煙花酒樓,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明德跟在容十八身后,怯生生的就仿佛一個被家里長兄帶出來玩的少年一般,他長得又好,樣子也貴氣,惹得膽大的姑娘在繡樓上對他指指點點,掩嘴而笑。
明德恍若不見。事實上他傷痛得很,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有點吃不消,覺得氣血都有點上不來;幸虧不多遠(yuǎn)就到了目的地,容十八停在一家酒樓前的馬車邊,對車?yán)锞狭艘还�,低聲道:“爺,臣容十八在此�!?br />
明德只見車簾一挑,乾萬帝的臉露出來,淡淡的沒什么表情,卻對明德道:“上來吧�!�
明德退去了半步,直覺轉(zhuǎn)身想拂袖而去,結(jié)果剛轉(zhuǎn)身就聽乾萬帝問:“你想抗旨?”
明德轉(zhuǎn)過身,諷刺的微笑起來:“臣不敢�!�
接著大步上前,伸手一掀車簾,一俯身踏上車去。那動作原本很是瀟灑利落,卻在半途中被乾萬帝伸手一抱,直接把整個人都扛起來丟了進去,扔在了灰鼠繡金大軟墊上。
“……唔!”
明德剛起身,結(jié)果迎面撞進了乾萬帝懷里。這個男人比他力氣大得多了,只一只手就抓住了少年還嫌單薄的肩膀,摟在自己懷里低聲笑問:“怎么,摔疼了?不可能啊,特地給你選的這么厚的軟墊�!�
明德被迫俯在他懷里,平淡的道:“臣惶恐。”
乾萬帝看他這種臉色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去脫他衣服。明德劇烈的掙扎了兩下,臉色微微有點驚恐。乾萬帝看他這樣子,心里一股火氣被生生壓下去,強忍著安撫他:“沒事,我看看你傷怎么樣了�!�
明德哪里聽得清楚,只見他突而一揮手,啪的一聲脆響打在了乾萬帝臉上。
乾萬帝一愣,那一耳光還不輕,火辣辣的疼痛一直蔓延到耳后去。乾萬帝不是僅僅個盛世皇帝,還是個馬背上征戰(zhàn)過、宮斗中勝出過的十分強勢十分心狠的皇帝,什么時候有人敢甩他耳光?怎么可能會有人敢甩他耳光?
乾萬帝第一個沖動就是一巴掌甩回去。但是手揚起來到半空,硬生生的就頓住了。
這一巴掌甩下去可不僅僅是一耳光的事,把懷里這孩子直接打昏過去都有可能。
乾萬帝看到明德剎那間的瑟縮,于是緩緩放下手,盡量讓自己的語和緩:“……沒事的,我就看看,……疼么?這里疼么?”
明德稍微有點蜷縮的偏過臉,乾萬帝心里一陣發(fā)急,恨不能把他臉板正了看向自己。但是畢竟相處兩年了,對這孩子了解也很深了,這小東西不能嚇唬,別人能被嚇老實了,他則一受驚就炸毛,一炸毛就狗急跳墻,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乾萬帝嘗試著去哄他:“乖,沒事……你不讓看我不看就是了……你要上藥嗎?我給你上還是你自己上?”
大概是他的安撫起了效果,明德小心的看了他一眼,說:“……我自己來�!�
他從乾萬帝掌心里拿走藥膏的白玉瓶子,坐在車廂最遠(yuǎn)的拐角里,背對著皇帝,慢慢的脫下長袍,露出從肩膀往下一段瘦削而優(yōu)美的脊背。雖然一道斜斜的刀傷從胸前劃過去,但是一點無損于那少年青澀的漂亮。血肉殷紅反襯得膚色如玉,那有點怯弱又有點逞強的樣子,大概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很難忍受吧。
明德被身后一道絲毫不掩飾欲望的目光看得心里發(fā)毛,匆匆的拿藥膏初步處理了一層,就快速的披上衣服。正披到一半的時候手被人抓住了,他只來得及在喉嚨里悶哼了一聲,就被乾萬帝揉到懷里,抓著后腦勺吻了下去。
氣息糾纏,仿佛獵食般暴戾而細(xì)致,不放過獵物身上任何肥美可口之處。明德睜大眼,一只手抵在乾萬帝胸前,幾次用力都被按了下去。他身上的刀傷掙裂開來,痛得發(fā)暈,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回沒那么輕易就能熬過去了。
一個吻結(jié)束后,乾萬帝盯著他看了半晌,眼底布滿細(xì)密的血絲,看上去頗為駭人。然而他看了半晌之后,卻摟著明德的身體,揉在自己懷里,再沒有更多的動作了。
明德只覺得自己手指都在微微的發(fā)抖,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馬車顛簸著,他能清楚的感覺到乾萬帝身下滾熱的器官勃
起,這個姿態(tài)太過危險,他不得不把心吊在喉嚨口里。
死又何懼
前朝太醫(yī)院第一御醫(yī)老君眉已經(jīng)賦閑在家多年了。先帝御賜了他城郊豪宅廣廈,老人家只天天在家含飴弄孫,沒事弄弄花鳥,悠閑度日。
這樣的平靜一直到一輛描金青蓬香樟木馬車停在門前的那一刻起才被打破。老君眉親自率領(lǐng)全家人拜服在門口,三呼萬歲:“臣奉旨——接駕——!”
乾萬帝躍下馬車,伸手去里邊抓什么東西,只是雪紡車簾擋著看不清里邊的情況。所有人都把頭埋得低低的,過了好一會兒都不見有什么動靜,個別膽大的孩子便偷偷抬眼去看。
只瞥了一眼,眼尖的就看見乾萬帝一只手堅決的從車?yán)锢兑粋人,那人卻鬧騰得厲害,抓著乾萬帝的手往外推�;实鄣吐暫辶藥拙�,卻終究不耐煩了,抬手?jǐn)r腰一扛,徑自把那人扛了起來,大步往里走。
老君眉老臉一動不動,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亩⒅孛�,眼看著皇帝的明黃龍靴從眼前的地面上經(jīng)過了,才聽太監(jiān)張闊尖細(xì)的道:“皇上有旨,平身——”
所有人都重重一扣頭,然后垂首站起來:“謝皇上恩典!”
乾萬帝到底是馬背上打出來的皇帝,很懶得講究這些虛禮。他大步走進堂屋去,把明德往巨大的首座上一摔,低聲警告:“你敢在別人家里給我難堪就試試看!”
上官明德掙扎得頗為狼狽,又被乾萬帝一路扛進來,臉色漲得通紅,眼底水光氤氳,看得人心里又癢又疼。乾萬帝心里一軟,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聽上官明德冷冷的道:“——臣領(lǐng)旨�!�
那個表情,差不多就是在說:皇上你自重!離臣遠(yuǎn)一點!
乾萬帝頗覺惱怒,冷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愛卿有這個自知之明就好。”
老君眉穿著太醫(yī)院時的朝服,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對上邊的一切都佯作不見。他見乾萬帝走過來,便低聲問:“陛下所說送來就診的小貴人,就是這個小公子了?”
乾萬帝冷笑說:“這人牙尖嘴利逞強斗狠,一不留神就傷人,太醫(yī)可要小心應(yīng)付他�!�
老君眉看那小公子不過弱冠年紀(jì),裹在雪裘里只露出半張臉,一雙眼睛利得讓人心寒,卻是眉目如畫冷俊無雙。他畢竟在宮里久了,什么樣的淫諱荒唐的事都見過了,知道皇帝身邊有些美貌少年也不以為怪,于是一眼過去心里就有了底,忙道:“老臣不敢,不敢。”
他上前去伸手給上官明德把脈,那小公子脾氣卻忒大,把手一縮,頭一偏,一聲不吭。老君眉只道是這孩子受偏寵,所以被哪宮的娘娘主子教訓(xùn)挨打受了氣,雖然心里不以為然,臉上卻沒動聲色,恭恭敬敬的道:“這位小貴人,煩請伸手來,讓老臣給你把脈看診吧�!�
明德默不作聲,只當(dāng)作沒聽見一般。老君眉涵養(yǎng)好,又道:“您不伸手,老臣怎么給你診斷開藥呢?”
乾萬帝大步走過來,一手抓住明德的肩膀,一手一把就攥著他手腕強行扯過來。這幾下動作太大力,明德一腳往乾萬帝身上一踹,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咬牙硬挨了一腳:“……喲!反了你!”
老君眉慌忙退去半步,道一聲得罪,便隔著黃綾按住明德的手腕。這一探下去就發(fā)現(xiàn)他氣血虛弱、脈象紊亂,胸中氣海沸騰,一定是重傷在身。老君眉皺眉把了一會兒脈,輕輕的把明德的手腕放下,跪地問:“得罪了,公子解衣讓老臣看看傷勢罷�!�
明德冷笑說:“大人這話說的,叫我怎么敢?如今天下太平宮里安好,您偏說我有傷,那你說我這傷是從哪里受的?難道是我打架斗毆、滋事傷人了不成!”
老君眉聽得云里霧里,倒是乾萬帝,原本聽老君眉說要查看傷勢,心里就有點膈應(yīng)得慌。潛意識里他還是覺得上官明德是他的人,他的人長得漂亮讓人看了羨慕,那是他的面子;但是如果光看臉不算還要看身體,那就讓他難以忍受了。
乾萬帝咳了一聲,說:“這個……”
話音未落被老君眉疾言厲色的打斷了:“公子這是什么話!行醫(yī)者父母心也,既然您上門求醫(yī),便是老臣的病人;就算是打架斗毆、滋事傷人,那也是官府的事,和老臣無關(guān)。老臣所想的,就是希望把公子的傷病治好,其他的又和我什么關(guān)系?公子拿打架斗毆這樣的話來壓我,實在是大大的污蔑了行醫(yī)者的用心!”
“……”明德啞口無言,盯著老君眉看了半晌,才慢慢的解開衣襟,“……大、大人恕罪。”
老君眉原本以為那傷不過是被打了板子或挨了鞭子一類宮中慣有懲罰人的傷勢,誰知明德衣服脫落下來,只見他心口上方一道尺長的刀痕,只胡亂裹了一下,血跡一直洇透了繃帶;此外肺部略微青黑,是被內(nèi)力震傷后強行運功壓制的表現(xiàn)。
這一看過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高手過招留下的傷,再一探這小公子的脈,雖然脈象澀弱,但是隱約有真氣流動,還有一股內(nèi)力支撐在心口。
老君眉暗暗驚愕,難道眼前這體弱單薄、容色過人的小公子哥兒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知道武功達(dá)到一定境界之后,就算表面上看去干瘦無比、弱不禁風(fēng)的人也有可能身懷絕技,但是萬萬想不到這個類似于皇帝禁臠一樣的小哥兒也是這種人。
乾萬帝面色一沉,淡淡的問:“御醫(yī)大人光看不治了嗎?”
老君眉恍然一驚,連忙拜倒:“陛下恕罪。外傷好治,內(nèi)傷難養(yǎng);老臣探過脈象,這位公子內(nèi)心氣血郁結(jié),抑郁不得伸展,要化開內(nèi)傷,估計是要吃些苦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