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憑什么你做出一副好人的樣子?難道那些血腥和痛苦都被你遺忘了嗎?
真不公平,你要當壞人的時候我就必須服從,你要當好人的時候我就必須感恩戴德,是這樣嗎?
……沒用的,我不會聽你的,不會的……
乾萬帝恍惚聽不見那小小聲的、包含驚恐和仇恨的怨念。他俯身下去親吻著明德的頭發(fā),從后頸一直到脊背,親吻得那樣輕柔,就仿佛脫去了帝王的身體,留著一個癡心成疾的、局促不安的普通男人的靈魂。
第二日,正式選妃。
八百佳麗,云集一堂,兩個兩個一排的上前去,隔著珠簾向里邊高高在上的天子婷婷一拜。留下來的便有可能得到寵幸,得到寵幸的便有可能封妃誕子。一個少女對于富貴的最初的渴望,就在于著盈盈的一拜之間了。
選妃前一日晚,云州常氏被皇后宮里的大尚服恭恭敬敬請去了靜安堂�;屎笠性谧显茖m錦榻上,盯著她看了半晌,緩緩的道:“你過來。”
常氏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過去,突而只見兩根保養(yǎng)良好的、一看就知道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指伸了過來,輕輕的板起她的下巴。常氏懦弱的抬起視線,遇上了皇后仔細打量的目光。
“真像啊……”皇后嘆息著,“……這點味道,這眼神……”
常氏哆哆嗦嗦的道:“民、民女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后笑了一下,放開手,樣子很是端莊的端起手邊的楓葉茶,“——你的這個樣子,就是你無上的武器。后宮里女人靠什么呢?靠的不就是這張臉嗎?”
常氏慌忙跪在了地上:“奴婢……奴婢絕對不敢存了以下犯上的心思,奴婢只求侍奉天顏,一定安守婦德……”
皇后冷笑一聲,猛地放下了茶杯,砰的一聲清響。
“婦德?什么是婦德?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你看這后宮里受寵的女子哪一個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呢?皇上不會喜歡你木頭一樣的守著婦德,他喜歡你這張臉!你懂么?你這張臉,生得偏對了皇上的胃口!”
常氏瑟縮著跪倒,皇后看了來氣,一拍桌道:“站起來!”
常氏嚇得不敢動,皇后一把拉起她來,厲聲道:“挺起來!有點主子的樣子!別這么委委屈屈的小媳婦樣子,誰欠了你錢了?做出點張狂的樣子來!明天見了皇上,別跪著跟他說話!怎么張狂這么來!”
常氏嚇得磕磕巴巴的:“皇后,皇后,可是……可是民女……”
皇后揮手道:“姑姑!”
她身后的心腹嬤嬤立刻上前來一俯身,皇后指著常氏,冷冷的道:“——把她帶下去調(diào)教調(diào)教,一言一行就按明德公子的樣子來。明天叫她不必上殿了,放在我宮里送給皇上。她可是本宮,最后的招數(shù)了……”
嬤嬤一點不驚,答了聲是,帶著常氏退了下去。
常氏自始至終都恍恍惚惚的,好像什么都不懂,卻又有無數(shù)人推著她往前走。她懵懵懂懂的被拉出了門,皇后盯著她消失的方向,半晌,頹然坐倒在華貴的鳳椅上。
清河公主從重重掛著的珠簾后悄然掀簾而出,默默的跪坐在皇后身邊。兩個女人,半晌無話,很久之后才聽皇后一聲長嘆,緩緩的問:“阿醉,你說本宮是不是……太……”
阿醉驀然打斷了:“娘娘都是為了太子罷了�!�
皇后垂下視線,面前靜靜的擺著一碗漆黑的湯。
——準備好了一會兒送過去給那常氏灌下去的極品紅花湯,一碗下去,一輩子,都不會再生育了……
“她跟我不一樣,我不生育一輩子都難,她不生育,那沒關系,只要皇上寵她一天,她就得以一天的富貴……”
阿醉默然的聽著,一只手輕輕搭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不是我想害她,她又惹不著我,我為什么要去害她一輩子不生孩子?要怪就讓她怪皇上好了!誰叫她長著那么像明德的臉!別人生了孩子還不一定立太子,她生了孩子,太子就完了!”
阿醉微微一驚:“可是娘娘,常氏出身并不高貴,斷然立太子,朝臣也會大力阻止,皇上未必……”
“——你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后打斷了她,語調(diào)里難以抑制的激烈,尾音甚至稱得上是尖利了。
“……本宮曾經(jīng)花重金,從皇上身邊的第一紅人張公公嘴里掏出來一句話。那時是丁貴妃懷孕的時候,張公公問皇上,是否有可能立丁貴妃腹中龍種為新太子。當時明德睡著了,皇上指著他,對張公公說……‘朕愿再有一嗣,不求心性、品格相似,只求顏色八分像,然則是子可立太子,待百年之后登基為帝;是女可封鳳翎王,垂簾聽政,權傾天下。’”
阿醉悚然變色。
皇上這話的意思,就是如果得一個孩子長得八分像上官明德,就可以當作是……是他和明德之間的孩子來養(yǎng)了!
皇后長長的、美麗的假指甲緊緊按在桌面上,指關節(jié)都泛出了清白:“只要那個常氏去侍奉皇上,明德就一定能擺脫出來的……他畢竟不是個女孩子,不會很固寵的……如果長著那樣的臉又是個女孩子,皇上一定、一定不會再扣著明德不放……”
“我的孩子,”皇后緊緊捂著自己的嘴,連哽咽都壓得低低的,無比壓抑,“——我的孩子,哪怕迫不得已送給了那個男人去糟蹋,也只是一時受點委屈而已,怎么能在那個男人手里被活活的折騰死呢?他又不是女子可以封妃,萬一他老了、丑了,以后怎么辦呢?誰救他呢?誰愛他呢?……”
所以,常氏必須去侍奉皇上,必須成為上官明德的替代品。
她會享盡榮華富貴的。除了不能生育之外,只要皇上還喜歡上官明德一天,她就能享受圣寵一天。
一個普通女子,她還求什么呢?她還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第二日選妃,修元殿上皇帝身側,高高懸著重重珠簾。珠簾里隱約一個美人端坐,冷眼看世人來去,一片衣角隨風揚起,不發(fā)一語道盡風流。
當日八百佳麗,無一入選。
帝令:無德容兼?zhèn)湔�,故不選入宮。命皇后挑選上佳者賞賜王府宗室,后宮不必留人。
這廣集天下的八百個美人,竟然沒有一個……入得了天子的眼。
當天晚上乾萬帝剛回宮,皇后派人來請皇上,說是有急事相商,求皇上駕臨靜安堂。
乾萬帝冷笑,不知道這個“賢后”又有什么說辭要請教了。這個女人無時不刻的想著怎么把明德從他身邊弄走,好像這樣就可以天下大吉了一樣。
他施施然駕臨了靜安堂,皇后身邊的宮人都等在門口,黑壓壓的跪了一地。進去之后皇后跪在地上,穿著整整齊齊的朝服三拜九叩,口中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萬帝冷笑:“皇后也不用弄這些虛的了。怎么,大晚上的來請朕,又是有什么祖訓要頂在頭上了嗎?”
皇后站起身,直視著皇帝,語調(diào)微微發(fā)抖:“……不,臣妾……臣妾新近得一佳人,希望獻給皇上。”
她側開身,于是乾萬帝的目光得以從她身邊越過。輝煌的燭火中站著一個女子,削瘦體型,眉眼艷麗,五官輪廓鮮明,蒼白而清減。她并沒有穿什么好衣服,倒是裹了一身男裝的舊衣,舊白的顏色,讓人一看就能聯(lián)想起那衣袖上棉軟的、妥帖的質(zhì)地。
乾萬帝愣住了。
皇后靜靜的跪了下去:“皇上,您滿意么?”
……滿意?
……滿意么?
李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滿意。他的心被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攫住了,有點酸軟,有點悲哀。
……那個孩子,也是有這樣可憐又荏弱的姿態(tài)的吧……
也曾經(jīng)……這樣被獻上來……驚恐的,害怕的,拼命掙扎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命運的漩渦吞沒……
……如果能保護他就好了……如果能讓他坐在那個最尊貴的位置上,正大光明的,堂堂正正的,向所有人宣告他有多么愛他……
如果能給他自己所有的一切,就好了……
皇后抬起臉來,看到乾萬帝的表情。這個男人的表情很奇怪,他好像是在看著上官明德,但是又帶著一種溫軟的、酸楚的神情,好像帶著無限的愛意一樣。
皇后搖了搖頭。怎么可能呢?這個男人看著明德的時候,從來都舉著利刃,隨時都明明白白的宣告著:你不聽話,我就會砍下來。那樣明顯的威脅和壓迫,什么時候帶上過半點溫情呢?
“……很好,”乾萬帝慢慢的開口了,“很好……”
常氏微微的瑟縮著。她不知道皇上為什么說很好,她甚至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高興著的。可能下一秒,這個恩威難測的天子就會幡然變臉,然后把她拖出去砍成一段一段。
乾萬帝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做。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茫然的開了口,聲音恍惚都不是自己的。
“來人……朕決定冊她為……為賢妃�!�
身后掌薄的太監(jiān)總管差點失手摔了東西。賢妃,從一品四妃的地位了。從未臨幸、沒有子嗣就直接晉位賢妃,這在整個皇朝的后宮史上都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乾萬帝甚至沒有去問她叫什么名字。他并不關心她叫什么名字,也不關心她是什么來歷。他眼里看到的,不過是個和明德長得很像的、能光明正大的表現(xiàn)恩寵和喜愛的寄托罷了。
皇后的手指都在發(fā)抖。一切都是如此的順利,甚至比她想象得還要順利。乾萬帝看著常氏的時候,眼底甚至有一種迷醉的、欣喜的溫情。
“皇上,”皇后松了一口氣,聲音都洋溢著喜氣,“今晚您宿在賢妃宮里么?”
乾萬帝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十分奇怪一樣:“當然不了。”
不僅僅是皇后,所有人都悚然一驚。
“讓她先住在皇后這里吧,等過一段時間就起新殿,記住,給她的一切都要是最好的,誰都不能怠慢她。”
乾萬帝退去了半步,微笑著開了口:“張闊�!�
張闊連忙俯身:“奴才在�!�
“咱們回清幀殿吧。”
乾萬帝轉身大步走了出去。張闊踉蹌了一下,跌跌撞撞的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巨大的不知所措中,皇后跪在地上,幾乎僵硬得不能動彈。
……這是……這到底是……這到底是為什么?……
巨大的疑問從心里漸漸涌現(xiàn),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是沒有人能夠給她回答。
殿門大開著,春日靡麗的夜風吹來,巨大的燈燭搖晃了一下,那瑟縮的火苗,竟然憑空讓人感覺到一點莫名的寒意。
命中之命
春日將盡的時候,明德終于養(yǎng)得結結實實,被乾萬帝和胡至誠一致認為可以下地了。
其實他早就可以下地了,不僅可以很自在的走動,還可以很有力氣的把清幀殿最后一個硬玉雕飾砸得稀巴爛。當乾萬帝盯著那堆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原來樣子的碎碎片時,他終于意識到,小貓爪子已經(jīng)磨得夠尖的了,再留下去,自己就有被抓出一臉血印子的危險了。
他下了一道旨意,當日因為觸犯朝例的戶部參議行走上官明德,誠心悔過、侍奉有功,不僅召回重用,還升了兵部參贊,允上朝議事,賜黃金百斤。在整整一個春天的彈壓之后,上官家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卻異乎尋常得寵的庶子,竟然奇跡般地再次進入了權力頂層的中心。
砰的一聲,九城巡衛(wèi)總管、輔政大臣丁恍的愛妾弟兄趙蒙山在正泰殿外摔了佩刀,指著四品侍衛(wèi)的鼻子罵道:“好大的膽子!本官是奉丁大人之命前來遞交奏章的,你一個小小的侍衛(wèi),竟然攔我?”
丁恍權傾一時,何況趙蒙山又是丁家人心腹中的心腹,一般出入前庭是沒人敢攔的。那個侍衛(wèi)是新來的官宦家子弟,年輕氣盛,又不知深淺,一挺刀大聲道:“先皇有旨!凡無皇命宣召者,當跪于正泰殿外,由侍衛(wèi)傳召后方可進門!”
這條規(guī)矩是很久以前定下的了,現(xiàn)在有些權位的朝臣,幾乎都在內(nèi)廷尉官的刻意討好下忽略了這個規(guī)矩。一般他們來要求進殿,不僅不會跪,相反會有內(nèi)廷官香茶鮮果的敬著,哪會有不識相的侍衛(wèi)來一板一眼的要求他們跪下等待?
趙蒙山一把推開那個侍衛(wèi),高呼道:“內(nèi)廷長官何在?有人作亂,還不快前來拿下!”
侍衛(wèi)針鋒相對:“趙大人拒不奉旨、大呼小叫,就別怪下官動手了!”說著就要拔刀。
一片混亂間,突而聽見一個輕輕裊裊、無限委婉的聲音響起來:“哎喲,這是誰?……大膽,誰敢驚了我們趙大人的駕?”
正糾纏間的兩人一回頭,只見上官明裹著一件棉白舊袍,微微的笑著,站在臺階之下。雖然陽光正盛,但是他站在宮墻下的陰影里,濃郁的年少顏色籠罩在灰暗之下,乍一看就像是個悄無聲息便突然出現(xiàn)的深宮幽鬼一般嚇人。
侍衛(wèi)沒見過他,忙喝道:“什么人?”
上官明德瞟他一眼,突而爆發(fā)起來,厲聲道:“才一個四品的侍衛(wèi)官而已,就敢攔著我們當今圣上最是恩寵的趙大人?你不知道憑趙大人的圣恩,早就可以將先皇的旨意置之于無物了嗎!”
就仿佛見到一只慘白的兔子的柔弱聲帶中突然爆發(fā)了獅子的咆哮一般,侍衛(wèi)和趙蒙山同時都愣了。
上官明德道:“還不快放開!”
侍衛(wèi)趕緊松開手,趙蒙山立刻扶正前襟衣袖,氣哼哼的:“上官大人……”
“趙大人不必驚慌,”明德一板一眼的道,“待會兒進去見了皇上,下官一定幫大人申冤。大人堂堂御封的三品大員,竟然因為先皇一道小小的旨意而受盡了委屈,真正是天理不容、天慘地怨哪�!�
趙蒙山嚇了一跳:“胡說,本官并沒有……”
“都愣著干什么?”明德立刻轉去斥罵呆呆站在一邊的內(nèi)廷官,“宮中的張公公是怎么教訓你們的?趙大人遭受如此委屈,你們竟然只知道傻站在一邊?既然如此你們食皇祿拿皇俸又有什么用!”
內(nèi)廷官慌不擇路:“上官大人,我們、我們并沒有……”
“還不快去叫張闊!他身為皇上身邊最為倚重的總管太監(jiān),竟然放任手下如此,真是太辜負皇恩了!真叫皇上失望!真叫天下人寒心!”
內(nèi)廷官看看目瞪口呆的侍衛(wèi),再看看分辯不能的趙蒙山,立刻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跳起來一溜煙的去了。
趙蒙山這才反應過來,若是張闊前來,那一定可以代替皇上宣旨;自己的確沖撞侍衛(wèi)在先,被這個嘴巴刻毒、不得理都不饒人何況得了理就更不饒人的上官公子捏到了錯處,那么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的一說,一定會小題大做的掀起一番巨大的風浪出來。
趙蒙山僵硬的試圖分辯:“上官大人,本官只是奉丁大人之命遞交奏章,如果不能面見皇上……”
上官明德的本事,就是能在一堆無意義的話中,一眼挑出自己能用來大做文章歪曲理解的那一句,然后抓住了那一句扯出一篇義正詞嚴的鴻篇巨制。
幾乎在同時他打斷了趙蒙山:“趙大人�!�
“……��?”
“遞交奏章、覲見皇上這樣的大事,是一個臣子至高無上的榮幸和職責,為何丁大人不能親自前來?”
“……”
上官明德前進了一步,幾乎是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的盯著趙蒙山:“趙大人以為呢?”
趙蒙山幾乎能感覺到上官明德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凌厲的寒氣:“上、上官大人誤會了,丁大人他只是……”
“趙大人認為下官說錯了?遞交奏章、覲見皇上這樣的事,不是臣子至高無上的榮幸和職責?”
“不、不,上官大人說得、說得對……”
“那既然這是身為臣子至高無上的榮幸和職責,為何丁大人卻不屑于面見圣顏,反而要趙大人前來代替?”
“不……”
可憐的趙蒙山很想說,其實丁恍找門人來提交奏章、代替走動已經(jīng)是常事了。而且進了正泰殿也不一定能見到皇上,只是交給御書房外的筆墨太監(jiān)罷了。
但是他說不出來,因為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明德前進一步,他后退一步,明德再前進一步,他再后退一步,退到退無可退的時候,趙蒙山整個人緊緊的貼在了墻上,明德毫不客氣的上前,一腳狠狠踩到了他的腳面上。
“啊!”趙蒙山的臉扭曲了。
上官明德一句一句的逼問:“為什么丁大人不能前來親自遞交奏章、面見皇上?身為輔政大臣,一舉一動都是天下臣子的表率,丁大人此舉,是不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其實臣子是不用親自向皇上呈交公文的?其實臣子是被鼓勵納妾、然后找小妾的兄長來給皇上匯報績業(yè)?是不是丁大人其實是想讓皇上屈尊紆貴的親自駕臨丁府,問他要奏章呢?”
趙蒙山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眩暈,上官明德尖刻的、喋喋不休的、仿佛彈子不斷射出來的聲音,讓他太陽穴簡直要爆出來。
他直覺知道自己正在被拽入一個言語的漩渦中去,可是明德的邏輯太強大了,他實在沒法對這番看上去義正詞嚴的強詞奪理進行辯駁。
就在這個時候,九城巡衛(wèi)那里傳來了尖細的聲音:“張公公到——”
趙蒙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張公公,為本官申冤哪!”
張闊弓著腰,笑容可掬的走了過來,先是恭恭敬敬的給上官明德欠了欠身,又站起來,極其驚訝、極其惶恐的伸手要拉起來趙蒙山:“哎呀!趙大人?趙大人何冤?折殺奴才了!”
……關鍵就在這里,趙蒙山其實并不知道……自己蒙受了什么冤枉。
他只是直覺自己被冤枉了而已,但是實際上是什么冤枉,他是說不出來的。
……沖撞侍衛(wèi)?侍衛(wèi)是拿著先皇諭旨說話的。
……沖撞命官?上官明德也沒有對他動手嘛。
……那么,何冤之有呢?誰做錯了什么嗎?
趙蒙山愣住了,明德輕輕的捂住了自己的嘴,裝模作樣的咳嗽了幾聲。
“張公公,……本官感到有些不適……”
張闊十分知情識趣:“太陽實在是太大了……”
“本官有些想回去了……”
“大人一路走好……”
于是趙蒙山就眼睜睜的看著剛才還氣勢洶洶、凌厲無比的御史言官上官明德,一聲一聲虛弱的咳嗽著,無限嬌怯的,披著一件因為久穿而顯得很舊了的棉袍,在燦爛的陽光下,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遠了。
不論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那都是一個清廉奉公的、積郁成疾的剛直好官的身影。
那天下午趙蒙山不得不在正泰殿門口跪了大半個時辰,因為據(jù)張公公所說,皇上午睡沒醒,如果要遞奏章,只有等上一會兒工夫了。
于是來往的所有人都看到,不可一世的丁輔政的門生趙大人,跪在太陽底下,手里捧著一本奏章,在張闊滿含歉意的注視下,一動也不敢動的等待皇上的宣召。
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深蒙圣寵的上官明德,是堅定的站在了夏宰相這一邊,處處跟丁家過不去了。丁恍得知了這個消息,氣得把手里精致的小窯磁摔了個粉碎,怒道:“上官明德,不就是個黃毛小兒么!仗著有幾分圣寵就和我過不去,他以為他長著幾個腦袋?”
他門下的王崇軍嘆道:“就是上次我們奉大人的命令把他勾到妓院里去,原本以為一個春天過去皇上都沒提起他,這人已經(jīng)被打壓下去了;誰知道一下子又起來了,竟然還升得這么快……想必是記住我們的仇了罷�!�
丁恍沉默半晌,輕輕的道:“既然彈壓不下去,不如就直接點……”
王崇軍一驚,只見丁恍胡子花白的臉上,剎那間閃過去一點厲色。
那天晚上明德辦完公務,從正泰殿長長的走廊里經(jīng)過,準備從夾道里回上官府上去。乾萬帝雖然一直想把他從上官家弄出來,但是一直被他堅決的推辭了。
乾萬帝天天晚上去上官家登門是不現(xiàn)實的,但是如果皇帝欽賜的宅院,實際上里邊是不是的確住著應該住的那個人,誰在乎呢?
上官家雖然不是個好地方,但是比夜夜龍床要舒服的多了。
少年削瘦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青袍里,一截腰帶一勒,好像一手就能滿把抓住一樣,輕輕的就折斷了。一只細瘦而蒼白的、骨節(jié)優(yōu)美的手執(zhí)著一柄宮燈,血腥的顏色映在顏色淺淡的衣袂上,在春夜無盡的夜色中緩緩前行,詭麗而優(yōu)雅得讓人心里發(fā)顫。
濃稠的春夜漂浮著鳳髓香若有若無的香氣,長河一般的夜氣里,只見那一點血色緩慢的遠去,輕的仿佛一場夢境,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殺手深吸了一口氣,從樹枝上無聲的躍下,一柄匕首沾了毒,筆直的破風而去,直指那宮燈后削瘦的身影。
微藍的刀光一閃,剎那間好像過盡了無數(shù)絢爛。
那光彩在夜色中仿佛流星一般,在指尖中倉促流逝了。殺手只覺得一陣寒氣慢慢的從脊背中升起,幾乎讓人不寒而栗。
少年一只手從肩膀上反搭過來,捏住了他拿著匕首的手腕。刀尖僅僅在離身體一寸遠的地方停住了,再也無法前進一分一毫。
殺手想掙脫,但是扣著自己的那只手竟然鐵鉗一樣,讓他剎那間冒出了冷汗。
——丁大人說了,這個少年沒有武功,不僅沒有,而且身體還很弱,是個癆病,咳著咳著就要暈倒的樣子。
這個少年也真的很削瘦,那樣一件寬大的袍子,松松的一披,一陣風吹來便要被吹走了一樣。
但是就是這樣一只細瘦的、漂亮的手,輕輕的搭在他手腕上,只是那么隨意的一搭就準確的扣中了命門,指尖傳來的冰涼的氣息仿佛毒蛇一樣順著皮膚,一點一點的侵蝕進了骨髓。
殺手猛地要抽出匕首,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少年回頭沖他微微的一笑。
——該怎么形容那個笑容呢?
——就像是春夜里無數(shù)的花靜默開放,無數(shù)的繁盛都在剎那間喧囂塵上,秾麗到化不開的艷色流淌了一地,那樣的盛裝,只有無盡的血色才配得上。
殺手只感到自己心窩一涼。
眼前的一切都漸漸黑暗了,少年手中靜靜執(zhí)著的那柄宮燈猩紅的閃爍著,慢慢的離他遠去。
他倒在了地上。
鮮血在地面上緩緩的蜿蜒,仿佛無數(shù)條小蛇吐著猩紅的信子。他恍惚看見那個少年的臉,還是微笑著,然后轉過頭,近乎無聲的翩然遠去。
夜風吹過,帶走身體的最后一點溫度。那點青色的衣袂猛然飄拂起來,一下子就隱沒在皇城連綿不絕的千重古殿宮墻下了。
西郊獵場
第二日朝堂,兵部參贊上官明德提出接見西宛國使臣的計劃步驟,其中提出步步防范、寧殺不放的鐵血護駕辦法遭到了以丁恍為首的戶部官員的強烈反對。這個胡子花白的輔政大臣幾乎要老淚縱橫了,跪在庭上對皇帝一下一下的磕頭:“皇上!西宛國雖然投降,但是并沒有俯首稱臣啊!若是對來使太過鐵血不恭,說不定他們會逼急而反的��!”
丁氏門下的勢力官員立刻群起贊同:“皇上!上官大人此舉,是蓄意挑起我國和西宛國之間的戰(zhàn)爭!”
“皇上,西宛國已經(jīng)投降退讓,不可再行逼迫��!”
“皇上!……”
上官明德的嘴巴也不是吃素的,在那么多人的攻殲中仍然迅速的找到了主力殲滅目標:“丁大人這話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丁恍氣得胡子一顫一顫的:“老夫如何胡說八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