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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林錦樓見香蘭害怕,心里不大高興,卻又覺著她怯生生的小模樣兒也挺招人愛的,便站定了瞧著她。

    書染一瞧這情形,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借口倒水端了盆便走了。

    香蘭死命低著頭,只見一雙黑色的朝靴越走越近,她便往后退,直退到墻角再沒有路了,仍然不敢抬頭起來。

    林錦樓懶洋洋的聲音便在她頭頂響起來,說:“怎么爺給你的東西你也敢不要,嗯?還不想跟著我?”說著又托起香蘭的下巴,兩只眼直勾勾盯著她。

    那雙眼睛冰冷而戲謔,帶著虎視眈眈的陰寒意味,卻讓人摸不透。香蘭因不自在而發(fā)憷,渾身打了個顫,只覺涼意從腳底一直竄到頭頂,眼里淌出幾滴淚,順著臉頰滴到林錦樓手上,哽咽道:“奴婢……是害怕大奶奶……”

    林錦樓輕輕吐了一口氣,是了,原來是為這個,胸口里的怒氣散去大半。臉上遂又帶了笑意,輕柔的將香蘭臉上的淚拭了,香蘭顫了顫,咬著牙終究沒敢躲開。

    林錦樓道:“你怕她作甚?趕明兒個我就休了她�!币贿呎f著一邊慢條斯理的把那根金簪子重新別再香蘭頭上,做瞧右看一番,道:“這一套有八根兒,趕明兒個納你進(jìn)門兒,一并都賞了你戴�!闭f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記。

    香蘭想扇他一巴掌,可是她不敢,只有低著頭站著,兩只手緊緊捏著衣角,指甲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了。

    此時門外有人輕輕敲門,只聽吉祥小聲道:“大爺,大爺,營里的方大人在外求見,說有要緊的事討大爺示下�!�

    林錦樓對門外道:“知道了!”看著香蘭,捏捏她的臉:“回去罷,她們不敢怎樣,誰欺負(fù)你了,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收拾他們�!钡介T口招手把書染喊來,交代了幾句,方才急匆匆走了。

    香蘭暗自松了口氣,渾身都軟了,連忙把頭上的簪子拔下。書染便進(jìn)來,要親自護(hù)送香蘭回去。香蘭百般推脫,書染也不聽,徑自提了個燈籠跟在香蘭身邊。

    踏入知春館的院子,只見四下里都靜悄悄的,正房的燈全熄了,東西廂倒是燈火通明。迎霜站在院門口,見香蘭回來便連忙往屋里去了。

    香蘭別了書染,進(jìn)屋一瞧,見小鵑她們還沒回來,屋里只有銀蝶的床上垂著幔帳,里頭依稀躺著個人。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床前,一頭扎了下來,躺了片刻,忽然拿了帕子使勁去擦林錦樓親過的地方。她害怕林錦樓,怕得要命,更怕自己真?zhèn)兒成了林家的妾。

    她的心重得跟千斤墜一樣,直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不過想脫了籍,和爹娘過平凡安寧的日子,即便她這一世已經(jīng)卑微到塵埃里,伺候主子供人驅(qū)使,受辱罵責(zé)打,可她骨子里到底是驕傲和剛烈。如今做人奴婢只不過是她暫且忍耐,不斷告誡自己這樣的日子總會過去,如若一生都無法擺脫奴才的烙印,忍氣吞聲的活著,她情愿自己就這樣死了。

    正此時,春菱走了進(jìn)來,坐在床上推了推香蘭:“喂,聽說是書染姐姐送你回來的?你上哪兒去了?怎會是她來送你?”

    香蘭強(qiáng)笑道:“沒什么,順路罷了�!�

    春菱顯是不信,狐疑的在香蘭臉上看了又看,道:“不能罷?書染姐姐剛進(jìn)去找姨娘說話兒了,可沒口子的贊你……”

    這一番話說得香蘭愈發(fā)煩躁,直起身子說:“你要不信,就去問書染罷。”借故洗漱去了。

    銀蝶的床上忽然傳出一聲嗤笑,緊接著只聽銀蝶道:“瞧瞧,這就擺上譜兒了,連問兩句都不成了�!�

    春菱也陰著臉,一甩帕子出去了。

    香蘭走到院子里,靠在一塊奇石后慢慢蹲下,無力的用胳膊遮住眼睛,悄悄跟自己說:“不要緊,不要急,總能想出個辦法,這難熬的日子總有過去的一天……”

    不論香蘭如何安慰自己,且說迎霜見香蘭回了東廂,立刻跑回屋跟趙月嬋道:“奶奶,香蘭那小賤人回來了,是書染送回來的,想來大爺還沒……”

    趙月嬋狠狠拍了桌子,恨聲道:“他是想,可眼下在曾老太太的孝里呢,他敢有這樣的事,我就敢叫他丟了頭上的烏紗,老爺子也得棒折他的腿!”

    迎霜忙替趙月嬋順氣:“奶奶,息怒,為了個小賤人不值得氣壞身子。大爺?shù)男宰幽阋仓�,今兒個愛東,明兒個愛西,當(dāng)初對畫眉寶貝得跟什么似的,來了個青嵐,不就丟腦袋后頭去了。這會子青嵐還有身子呢,前兩日還疼惜得不行,這一回來不就勾搭個小丫鬟�!�

    趙月嬋喝了口茶潤喉,道:“那香蘭是誰屋里的?王青嵐!我備了瓊脂給他,他不碰,卻巴巴看中青嵐那小賤人的丫頭,你說這是不是青嵐那小狐媚子指使的?眼下她大著肚子不得伺候,就攛掇了個丫鬟,想日后跟我分庭抗禮呢。”

    迎霜道:“這個……不能罷?她能有這個腦子?”

    “嘖,你沒瞧見她整個兒詩社都操持得一板一眼的,我還尋思她那蠢笨都是裝的呢�!�

    “我看她沒那么精明,奶奶可別多心了。”迎霜說著拔下頭上的簪子,將燭火挑得更亮。

    趙月嬋默不作聲,歪在炕上,臉色沉沉的,想到林錦樓方才在外書房說的一番話,心里一陣寒,若林錦樓真要休了她,從趙家的女孩兒里另娶一位,那……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對迎霜道:“吩咐二門上的,明兒個一早就備馬,我要回娘家一趟�!�

    第65章

    商議

    第二日一早,趙月嬋便收拾一番,命人備了車馬回了娘家,扶著小丫頭的手進(jìn)了正房一瞧,只見她母親安氏正歪在羅漢床上,懷里揉了一只貓。她父親趙學(xué)德坐在床上另一側(cè),抽著一袋旱煙。

    安氏看了趙月嬋一眼,道:“怎么好端端又回娘家來了?也不怕你婆家不高興�!卑彩纤氖鄽q,卻顯得極為年輕,濃妝艷抹,容貌極為艷麗。

    趙月嬋嘟著嘴:“女兒都快讓人治死了,還管他高興不高興的�!�

    趙學(xué)德皺著眉頭斥了一句:“胡說!”

    趙月嬋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等丫鬟上了茶退下,方才道:“女兒才沒有胡說,昨天可真是氣死我了!”遂把香蘭的事講了一回。

    安氏聽了大怒道:“豈有此理!女婿也太無理了,怎么張口閉口把休老婆掛嘴邊上,竟敢為個丫頭就給你臉子看,我這就跟你回林家去,這事不撕虜清楚了不算完!”

    趙月嬋聽了大喜,立時膩道安氏身邊兒道:“還是我娘心疼我�!�

    趙學(xué)德一直擰著眉,聞言罵了安氏一句:“婦人之見,快閉嘴罷!越摻和越亂。”

    安氏不服氣道:“這怎么能叫亂摻和?女兒受委屈了,我這當(dāng)娘的還不能為她出頭了?他們林家又怎么樣,難道能胡亂欺負(fù)人?”

    趙月嬋見趙學(xué)德不肯相幫,連忙落了兩滴淚,用帕子蘸著眼角道:“爹爹你不知道,原先他多少還在別人面前給我些體面,如今對我愈發(fā)不容讓了,我好心備了個人給他,他都沒個好臉色,如今還為個小丫頭,讓我徹底沒臉,我都不想再活了……”扯開嗓子便要嚎哭。

    “他對你如此絕情,你便干脆與他和離,如何?”趙學(xué)德冷笑道,“你回家來,我跟你娘再尋個外省的大戶把你嫁了,雖比不得林家,但也決意不讓你吃虧,你干也不干?”

    趙月嬋一聲哭腔卡在嗓子里,安氏驚呼一聲:“這個萬萬不可!”

    趙學(xué)德瞪了她們母女一眼:“既然不愿意,便早日收了撒潑胡鬧的心!”

    安氏頗不以為然,趙月嬋低了頭不吭聲。趙學(xué)德嘆了口氣,半晌才道:“如今都是一家人,關(guān)起門來便說幾句不中聽的話。林家是綿延了幾代的世家望族了,咱們趙家雖有根基,也不過是仗著當(dāng)今圣上起事成功,趙家又出了一位娘娘,你爺爺在朝中被圣上倚重,這才飛黃騰達(dá)起來,否則你以為林家會選咱們家結(jié)親?”

    趙月嬋搶白道:“這便是女兒接下來要說的,姓林的恩將仇報,若不是娶了我,他們家早就跟當(dāng)年沈家、白家那樣,就算不滿門抄斬,也得全家流放,哪可能這般安安生生的過富貴太平日子!”

    趙學(xué)德壓低聲音道:“林家當(dāng)初在朝堂不過是中立,雖傾向太子卻也算不得明顯。之后八王爺成事,也沒打算對林家大開殺戒,不過想施以懲處,只是林昭祥那老狐貍算盤打得精,娶了我趙家女兒,讓林家逃脫一劫罷了�!闭f到此處,語氣一沉,“只是林錦樓說得倒不錯,當(dāng)初林老太爺雖有意讓他娶趙家女兒,卻沒相中你,相中的是你大伯家的四丫頭。只是我知道林家小子喜愛絕色,我讓你上元節(jié)那天好生打扮站在燈籠底下,就是為了讓他瞧見,否則哪能成就這樁上好的姻緣?”

    趙月嬋卻吃一驚,囁嚅道:“原來爹爹都已想到了……”其實(shí)上元節(jié)那天,可有不許多少年郎瞧她來著,只是林錦樓生得最一表人才,她才頻送秋波,想不到這里頭早有她爹的一番算計。

    趙學(xué)德得意道:“這個自然,否則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姐,我怎能讓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這可是江南林家的大爺!若不是太子失勢,林家能樂意跟趙家結(jié)親?我可不能讓你大伯家占了這個便宜。老太爺也是這個意思,反正都是林趙兩家結(jié)親,也不拘是誰。沒瞧見你爹這兩年一直升官,這也都是老太爺?shù)囊馑�,全是因�(yàn)槟慵薜煤茫銧敔敳庞幸馓釘y咱們家�!闭f著臉色又沉下來:“從今往后,你給我安生些,姑爺不過只有個風(fēng)流性子,你睜一眼閉一眼的隨他去,男人么,有幾個不好色的?如今他房里算上通房只有三個,已是少的了。斂斂你的脾氣,別那么善妒,多溫存體貼點(diǎn),姑爺也不至于天天往別的女人屋里去!只要你還是林家的嫡長媳,便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日子�!�

    趙月嬋絞著帕子委屈道:“我倒是想對他百般溫柔,可他瞧都不瞧我一眼……”

    趙學(xué)德雙眼狠狠一瞪:“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婚前跟那小畜生有了腌臜……”

    趙月嬋脖子一縮,趙學(xué)德深深喘了兩口氣。

    安氏連忙打圓場:“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還替它作甚!”

    趙學(xué)德將雕牡丹的紅木桌拍得“啪啪”作響:“你以為我愛提?臉都丟盡了!幸好林家多少還賣我們老臉,我下了跪才沒有退親的事,否則那樣丟人,嬋姐兒只有上吊自盡才能將這丑事抹平了!”

    趙月嬋憋紅了一張臉兒,咬著唇兒暗恨道:“這世間都是無賴規(guī)矩,憑什么有了這等事女人就該死,男人反倒一個個活得歡蹦亂跳。想要我的命,我便拉他一起去見閻王!”

    趙學(xué)德看看女兒粉膩融酥的俏臉,又默默嘆了口氣。他有三個女兒,就屬趙月嬋最美貌伶俐,卻有個不肯吃虧的性子,從小剛強(qiáng)驕縱慣了,凡事不能容人。便緩緩道:“姑爺有句話說的不錯,若他把你休了,趙家有的是閨女爭搶著送上去,他如今治軍可算出了名了,連圣上都贊過兩次,眼見著平步青云,你可別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犯傻�!�

    趙月嬋低著頭聽著,心事重重的模樣,帕子在手指間繞啊繞啊的,趙學(xué)德看著情形便知他的話趙月嬋已聽進(jìn)去了,便咳嗽一聲道:“再說,不就因?yàn)閭丫鬟么?還值當(dāng)哭天搶地的。那丫頭既然是從那個姨娘房里出來的,你就讓她們二虎相爭,唱他一出離間計……”小聲的教了一番。

    趙月嬋頻頻點(diǎn)頭,眉開眼笑道:“還是爹爹高明�!�

    趙學(xué)德瞪了她一眼:“你也讓我省省心罷!”

    安氏笑道:“不光是把那小狐媚子打發(fā)了,嬋姐兒還要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早日生個男丁,才算是立住腳跟了�!�

    這話說得趙月嬋愈發(fā)刺心,唯唯諾諾了幾句,又說了一回別的,方才告辭回府。

    第66章

    調(diào)情

    此時已近午時,太陽已有些毒辣。趙月嬋坐在轎子里雙目微閉,耳墜子一搖一晃的。忽然轎子一停,迎霜靠近轎簾子低聲道:“奶奶,奶奶?”

    趙月嬋問道:“什么事兒?”

    迎霜小聲說:“表少爺在前頭小胡同站著,奶奶您看……”

    趙月嬋聽了這話立刻撩起轎簾子探頭一看,只見不遠(yuǎn)處站著個年輕人,長挑身材,容長臉面,看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穿著件金茶色的繭綢直綴,腰間束著珠鈿銀絲帶,垂著五色鴛鴦絳,手里搖著一柄折扇,十足的輕佻富貴小生模樣。這人正是趙月嬋表姑母的兒子,喚做錢文澤,幼年家境還算殷實(shí),可漸漸的便不如前,后來只剩個空殼子。錢文澤自小被家里溺愛慣了,不過干些斗雞走狗吃喝嫖賭的勾當(dāng),在市井里卻吃得開,是個潑霸王,諢號“錢白臉”。

    錢文澤見趙月嬋瞧他,便深深作了一個揖,好似沒骨頭一般。

    趙月嬋“哧”一聲兒,嘴角勾起笑,放下簾子道:“讓他過來見我。”

    迎霜覺著不妥,可不敢違拗趙月嬋的意思,微皺著眉頭走到錢文澤身邊,道:“我們家奶奶讓你過去。”

    錢文澤口角含笑說:“有勞迎霜姐姐了�!币浑p俊眼在迎霜臉上一轉(zhuǎn),仿佛大有情意的模樣。

    縱然迎霜對他有些厭惡,但撞上這清俊男子的眼光,此刻卻也討厭不起來了,軟了聲調(diào)道:“這青天白日的,表少爺也好歹避諱些�!�

    錢文澤只做沒聽見,來到趙月嬋轎邊深深行禮道:“請樓大奶奶安!”

    趙月嬋在轎中說:“都是一家子親戚,不必這些虛禮�!�

    迎霜有眼色,同轎夫一道避了,錢文澤便側(cè)過身子,壓低了聲兒,情意綿綿道:“月嬋妹妹好,這幾日不見,我可是想念得緊�!闭f著便去掀車簾。

    趙月嬋在轎子里頭把簾子死死按著,嘴角含著笑,聲音卻一本正經(jīng)的:“想我?放你娘的屁!誰不知道你這些日子跟月袖樓的細(xì)姑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還聽說你最近新買了個丫鬟,嫩得跟水蔥一樣,不知多么風(fēng)流受用,哪還想得起我?”

    錢文澤立刻指天指地抱屈道:“這是哪兒的事!我對月嬋妹妹生出二心來,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好妹妹,我想你想得緊,快讓我瞧一眼�!庇秩ハ颇呛熥印�

    冷不防一只染了丹蔻的纖纖玉手伸出來在他腦門上拍了一記,緊接著趙月嬋嗔道:“誰信你的鬼話!”這回聲音便婉轉(zhuǎn)有味了。

    錢文澤立刻酥了半邊身子,益發(fā)往轎旁挨了挨,道:“妹妹怎不信我?你托我辦的事兒,圓圓滿滿的都做得了。那套簪子已經(jīng)脫了手,轉(zhuǎn)回頭就賣了五百兩,我可全都存銀號里了,妹妹不信便讓人去查�!�

    趙月嬋聽了心中頓時一喜,一把便將車簾子撩開了,道:“當(dāng)真只賣了五百兩?”

    錢文澤一看那宜喜宜嗔的美人臉,心里愈發(fā)癢了,笑道:“其實(shí)是五百五十兩,剩下那五十,妹妹就當(dāng)給我個酒錢�!毙南耄骸澳囚⒆幼屓擞靡磺摄y子收了,那五百兩合該讓我落著,剩下的買個美人兒高興——去月袖樓一晚上也要逍遙個四五十兩呢�!�

    趙月嬋哼了一聲道:“你也甭哄我,到底賺了多少兩你自個兒心里明白,只不過你給我五百兩,到底沒坑苦我就罷了�!�

    錢文澤又大叫冤枉,妹妹長妹妹短的賭咒發(fā)誓,道:“我就算吃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妹妹這樣精明伶俐的人兒跟前撒謊。我昨兒晚上還同我娘說,看遍了天下的絕色,也挑不出一個人像妹妹這樣的。往往那花容月貌的,大多是個蠢笨人;那千伶百俐的,卻沒有個好臉蛋。可知老天爺公平,沒有盡善盡美的�?擅妹脜s是老天獨(dú)愛,竟然才貌雙全,事事料理周到,讓我魂牽夢繞這么些年,相思沒個有盡頭的時候……”

    一邊說著,身子一邊朝趙月嬋靠了過來,幸虧有那轎子擋著,轎夫們不曾看見。

    趙月嬋聽了滿臉是笑,她本就愛聽甜言蜜語,在林家沒幾個人給她好臉色看,早就受了一肚子氣,錢文澤又是個會體貼哄人的,這一番話說得她心里又熨帖又舒坦,也微微朝那窗子斜了身子,一雙嫵媚的美目斜了錢文澤一眼,道:“呸!不要臉的東西,跟你娘嚼這個,也不怕她棒折你的腿,撕爛你的嘴。”

    錢文澤通身都酥軟了,堆著滿臉的笑,低沉著嗓子道:“我娘才不為這個打我,還贊我說得是。好妹妹,你我早就做了夫妻的了,若不是你爹腦袋攔著,你又撿了高枝兒,這會子咱們倆……”

    趙月嬋臉色一肅道:“再說這個我就惱了!”

    錢文澤連忙擺手,道:“不說了不說了,殺死我也不敢惹妹妹不高興……”

    趙月嬋道:“你該走了,我也該回去了�!�

    錢文澤央求道:“好狠心的妹妹,不再多留一會兒……”

    趙月嬋探出頭一打量,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這光天化日之下的,再說多了便該惹閑話了!你且去,過些日子姓林的又要出門,到時候你晚上還到林府西邊的小穿堂那兒……”

    錢文澤大喜道:“一定去,一定去,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去!”說著一把握住趙月嬋放在簾子邊的手,用力摩挲了兩下,末了把趙月嬋手里攥的帕子抻了出來,一把塞到袖子里去了。

    趙月嬋嗔了他一眼,卻沒生氣,反倒覺著是個調(diào)情的趣兒,將轎簾子放了下來。錢文澤自吩咐轎夫抬了轎子走。

    待那轎子走遠(yuǎn)了,錢文澤從袖里把那帕子拿出來,放到鼻端狠狠聞了聞,一股熏香沖入鼻腔,錢文澤渾身打個顫,他也算風(fēng)月老手,弄過幾多婦人,卻自覺沒有比趙月嬋更美艷銷魂的。他把那帕子重新塞回衣袖,嘴角掛了一絲冷笑,喃喃道:“林錦樓是個呆子,不光撿了我的破鞋,還放著漂亮老婆不知道受用,這女人獨(dú)守春閨哪有守得住的,倒是便宜了我,活該他當(dāng)個王八�!毕氲教锰昧旨掖鬆敚绱税酝跏降娜宋锒急凰髁司G帽子,心里一陣痛快,哼著小曲兒慢悠悠的走了。

    第67章

    靶子(一)

    且說趙月嬋回了府,命人打水梳洗了,便吃了午飯。待撤去碗筷,迎霜上了一盞熱茶,囁嚅道:“大奶奶,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悄悄用眼去看趙月嬋。

    趙月嬋皺眉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什么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的�!�

    迎霜道:“表少爺……奶奶還是別去見了罷,他不過是圖奶奶的銀子,對奶奶不曾真心過,否則林家來提親,他怎么只會一徑兒裝死。”

    趙月嬋喝了一口茶,道:“你當(dāng)我不知道他是圖我銀子,沒個真心?我跟他也算青梅竹馬,當(dāng)年倒有些情分,我那時一片癡心,誰想他竟是抹了嘴就溜的。事情敗露了,沒個擔(dān)當(dāng),反倒收拾包袱溜了,還成了親再回來。我是恨過他,那又如何呢?眼下還用得著他,他三教九流沒個不認(rèn)得的,場面上吃得開,手段高,做事周全隱蔽。沒有他,放的印子錢哪有每筆都連本帶利回來的道理?有他幫著張羅外頭的事,我心里也安穩(wěn)�!闭f了嘆口氣,往上坐了坐,迎霜連忙往趙月嬋背后又塞了一個引枕。

    趙月嬋忽然冷笑道:“你們以為他嫖了我,其實(shí)是我在他身上找樂子,嫖了他!我跟大爺什么情形,你也并非不知道。憑什么大爺今兒納一個,明兒寵一個,我就該一個人睡冷炕?我偏要找男人尋開心,給他戴一摞綠帽子做個大王八!你且放心,這事做得機(jī)密著呢,沒個人知曉�!�

    迎霜聽了便不敢再搭腔。只聽趙月嬋道:“把我那個烏金釉瓷的首飾匣子拿過來。”

    迎霜便取了鑰匙,將抽屜打開,將匣子取了出來,趙月嬋把那匣子打開,只見里頭珠光寶氣,盈盈滿滿的具是各色金器,趙月嬋挑挑揀揀,拿了一根金鑲玉的點(diǎn)翠簪,又拿了一根金鑲寶珠的小鳳釵。又命迎霜拿來一個白芙蓉淺浮雕魚的首飾匣子,里頭是一色碧青水綠的玉器,趙月嬋又挑了兩個玉鐲子,一對兒玉石耳墜子。另讓打開箱籠,挑了兩匹薄綢,兩匹綾羅。

    趙月嬋命迎霜將東西用兩個大托盤送到東廂,指名要給香蘭。

    迎霜不解道:“奶奶又是何苦,給那小狐媚子送這些好東西?”

    趙月嬋微微冷笑著說:“就得送好的,要不旁人怎么眼紅呢?”讓迎霜附耳過來小聲叮囑了一番,迎霜會意,托著盤子退下。

    卻說香蘭,心事重重的一夜都未睡安穩(wěn),清晨一早便悄悄去了林府北側(cè)的院子去找宋柯。一去才知道宋柯跟林錦亭一道去書院念書去了,便只得回來,從笸籮里拿了個小孩子衣裳,有一針沒一針的縫著。

    忽聽身邊兒有人喚她,香蘭回過神一瞧,只見小鵑正在她身邊,湊過來小聲道:“你是怎么了?丟了魂兒啦?喊你好幾聲都沒聽見。”

    香蘭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沒事,大概是昨晚上吹了風(fēng),早起來有點(diǎn)頭疼�!�

    小鵑道:“方才聽銀蝶和春菱在背后嚼舌頭,說你昨晚上是讓書染姐姐送回來的,這是怎么回事?”

    一語未了,便聽迎霜亮著嗓子道:“香蘭在嗎?”

    香蘭急忙應(yīng)聲,起身出去瞧。

    迎霜卻好似沒聽見,又連著喊了幾聲,直到把整個兒院里的人都驚動了,連鸚哥、畫眉等都從窗子探著頭往外看,方才邁步往東廂里去,到了廳里站定下來。

    香蘭一瞧,只見迎霜帶了兩個丫頭來,一個是汀蘭,另一個是頗受趙月嬋重用的吟柳,這二人手上均托著一個大托盤,每個托盤上頭都擺著顏色鮮明的上等綢緞和金光睜目的珠寶首飾。

    迎霜余光瞥見青嵐扶著腰從臥室里出來,便上前親親熱熱的拉著香蘭的手,先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笑得格外燦爛道:“我的好妹妹,我原就說你是個有福氣的人,誰知福氣竟然這樣大,我在這兒可要給你道喜了!”說著竟然給香蘭福了一福。

    香蘭心里一沉,知道事情不好,但事情已逼到眼前,只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了,連忙側(cè)過身,道:“迎霜姐姐說的我不懂,什么道喜不道喜的,我能有什么喜�!�

    迎霜笑道:“哎呦喂,還想瞞著我們呢?大奶奶都說了,大爺實(shí)心實(shí)意的要抬舉你呢!昨晚上她都看見啦,當(dāng)時她性子急了些,讓你受了驚嚇,后來左思右想的覺著愧疚,特地挑了最心愛的幾樣首飾給你,全當(dāng)賠不是。這不,東西都讓我?guī)砹��!闭f著讓開身子,讓香蘭看清楚。

    迎霜這句話可謂青天白日里打了個響雷,青嵐頓時就驚呆了,嘴唇顏色發(fā)白,身子不由晃了一晃。春菱、銀蝶、小鵑個個目瞪口呆。吳媽媽則一愣,扭過頭盯著香蘭瞧。

    香蘭心中暗叫不好。趙月嬋這招以退為進(jìn)的手段用心陰毒,因林錦樓護(hù)著她,不好明擺著下手,便索性將這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全府皆知,讓一干人嫉妒眼紅,等若將她架在火上烤了。何況她是嵐姨娘的丫頭,趙月嬋卻大張旗鼓的送來這些名貴之物,顯然有拉攏的意思,這便讓青嵐心里更埋了刺,她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了!眼風(fēng)一掃,只見青嵐蒼白的臉色,銀蝶妒恨的目光,春菱復(fù)雜的眼神,小鵑吃驚的模樣,最后瞧見吳媽媽,香蘭便扭過了頭。

    迎霜笑得臉上開了花,對香蘭道:“大奶奶還說,等出了曾老太太的孝,就讓人把原先春燕那屋給你好好拾掇拾掇,再配個小丫頭子。讓你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開口說�!�

    香蘭只是低了頭不說話,心想:“這樣的情形,只不過是說多錯多,不如不說�!卑肷尾诺溃骸按竽棠淌莻知疼著熱的人,只是……”眾人忙支起耳朵聽,卻見香蘭淡淡笑了笑說:“算了�!睂τ┒Y道:“一會兒我就去給大奶奶磕頭去。”

    迎霜見香蘭一副淡然的模樣,心中不由失望,便轉(zhuǎn)過身沖著青嵐去了,笑吟吟的對青嵐道:“給姨奶奶道喜,我們奶奶都說姨奶奶是個有福氣的人,剛進(jìn)門不久就懷了身子,給林家開枝散葉,這不,手底下調(diào)教出來的人也出息�!�

    青嵐抖著嘴唇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強(qiáng)忍住才沒有滴下來,勉強(qiáng)扯了個笑,卻比哭還難看,忽眼睛一翻,竟然暈了過去。

    東廂里立時亂成一團(tuán)。

    第68章

    靶子(二)

    眾人大吃一驚,忙團(tuán)團(tuán)的圍了上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還有的腿快一溜煙兒跑出去請大夫的。香蘭也想上前,卻被銀蝶用力一撞頂了出來,香蘭一怔,卻瞧見銀蝶狠狠夾了她一眼。香蘭心里冷笑,卻不愿與銀蝶之流一般見識,余光一掃,卻瞧見迎霜在吟柳耳邊小聲吩咐幾句,吟柳連忙走了。

    香蘭嘆一口氣。這如同一顆石子丟盡湖中激起千層浪,蹦出來的妖魔鬼怪還不知要借此翻出什么花樣。她就如同在驚濤駭浪里的一葉扁舟,不知何時便要被一個浪頭打翻了船。又轉(zhuǎn)念想到該來的跑不掉,自己反正要命一條,只要她還沒成為林錦樓的妾,事情便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一念及此,心中便平靜了些。

    此時聽得一聲長長的呻吟,青嵐醒了。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吳媽媽雙手合十連連念佛,同幾個丫鬟婆子將青嵐七手八腳的抬到床上。春菱是忠仆模樣,兩眼里含著淚兒,跪在床邊兒道:“姨奶奶,你這是怎么了?哪兒不舒坦快些告訴我�!�

    青嵐臉色慘白,頭上出了一層虛汗,擺了擺手,臉轉(zhuǎn)到里面,兩行清淚劃了下來。昨日她圓圓滿滿做了個詩社,出盡了風(fēng)頭,不光幾位太太沒口子的稱贊,連秦氏也愈發(fā)的高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趙月嬋與鸚哥等人如何嫉妒�?v然她一副謙虛模樣,可心里止不住的得意——哪家的姨娘有她這樣風(fēng)光?等她再生個哥兒,都敢與正房奶奶一較長短了!

    可今日的事卻像一記巴掌拍在她臉上!

    昨天林錦樓分明還對她軟語溫言的呀,夸她那首詩做得好,可轉(zhuǎn)過身便同她身邊兒的丫鬟勾搭在一起!她如此掙命表現(xiàn),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讓林錦樓更喜愛她,更看重她,如今,如今卻得到這么個結(jié)果!她這大喜大悲怒極攻心之下,眼前一黑便暈了。如今醒來也覺著萬念俱灰。

    吳媽媽是內(nèi)宅里成了精的了,見青嵐這番形容哪有不明白的,便對迎霜道:“姨奶奶這幾日太過忙碌,身子有些虛,要靜養(yǎng)靜養(yǎng),你們先請回罷�!�

    迎霜便帶了人告辭。香蘭便去送客,汀蘭故意落在后頭,見迎霜走遠(yuǎn)了,便轉(zhuǎn)過身,捏了下香蘭的手,低聲道:“有些小蹄子刺兒你,是嫉妒你呢,別放心上。只是主子那關(guān)不好過,若大爺真抬舉你,便趁著他新鮮時候趕緊討個姨娘的名分……鸚哥和畫眉如何你都看見了,還有那個被趕走的春燕,只當(dāng)個通房丫頭這樣尷尬的熬著,還指不定淪落到什么境地……好妹妹,我沒有別的心……”

    香蘭只覺著心里頭暖,握住汀蘭的手道:“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

    汀蘭笑了笑去了。

    香蘭轉(zhuǎn)回到屋里,只見春菱給青嵐揉胸口順氣,銀蝶打扇,小鵑遞水。她打了盆熱水進(jìn)屋,給青嵐擰了一把熱毛巾遞過去,銀蝶不陰不陽道:“香蘭姐姐,您如今不比往日了,金貴得很,可不敢勞您大駕。”

    香蘭臉色一沉:“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銀蝶撇了香蘭一眼,聲音酸溜溜的:“沒什么意思,不過是心疼姐姐,怕您累著�!�

    香蘭冷冷道:“既然沒什么意思就閉嘴,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銀蝶素來欺負(fù)香蘭好性兒,卻沒料到她會忽然翻臉,當(dāng)下也不扇扇子了,抱著胸站了起來,冷笑道:“好哇,大爺還沒抬舉你,倒跟我們擺起姨娘的架子來了?往日里裝得賢良莊重的,沒想到是個……”“小狐媚子”四個字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香蘭嗤笑了一聲:“是個什么?我只知道有人昨兒個巴巴的跑到陶然亭里想勾搭大爺呢,結(jié)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回來的時候臉上臉上頂著個大巴掌印子,一晚上沒臉見人,這會子臉上還腫著,銀蝶,你知道我說的是誰罷?”

    銀蝶的臉?biāo)查g氣成了豬肝色,指著香蘭:“你……你……”說不出話。

    香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心想:“銀蝶早就對林錦樓有意,這廂不知該妒忌成什么樣子,定然會到青嵐跟前擺弄是非,我便先將她勾引林錦樓的事抖出去,想抹黑我,我便拉你一道下水,兩人都是一身騷,看你能如何�!�

    此時春菱不咸不淡道:“好了,都少說兩句,沒瞧見姨奶奶在床上躺著呢么?”

    香蘭將毛巾往春菱手里一塞,端著盆出去了,到茶房里深深吐出一口氣。

    趙月嬋第一次出手便是重?fù)�,直接把她逼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好巧不巧的,青嵐又因這件事暈厥了——她肚里可懷了林家的子嗣,此事可大可小,一個弄不好,青嵐說是因她添了堵,秦氏惱上來,恨她“黑心的狐媚子,背地里使花樣兒勾引爺們,惹嵐姨娘動了胎氣”,發(fā)落她可不是鬧著玩的。

    連忙出去,正巧看見吳媽媽站在廊底下問聽差的小幺兒們大夫什么時候到,香蘭幾步走上前,來到吳媽媽跟前便“噗通”跪下,眼里涌出兩行淚兒,哭道:“媽媽快救我!”

    吳媽媽吃了一嚇,連忙扶住香蘭的手臂道:“我的兒,你這是怎么了?”把她拽起來說:“有話好好說�!�

    香蘭一邊抹淚兒,一邊同吳媽媽進(jìn)了茶房,又跪下來,抱著吳媽媽的腿,哭道:“媽媽,若是姨奶奶有什么三長兩短,惹老爺太太和大爺發(fā)了怒,我便是罪人,還不如拿根繩子吊死干凈……”

    吳媽媽立刻便明白了,一邊去扶香蘭,一邊道:“我省得了……你只管放心,太太那頭有我去說。”

    得了吳媽媽這句話,香蘭心里踏實(shí)了一半,從善如流的站了起來,仍淌著淚兒道:“真真兒是個無妄之災(zāi),跟媽媽說句掏心挖肺的話,我壓根兒就不想讓主子抬舉,不過想平平安安的服侍一場,日后主子給個恩典,能放出去過個安生日子,誰想鬧了這一出,還在曾老太太的孝里,又讓姨奶奶暈過去,這傳出去還不知讓人家怎么編排呢!”淚珠兒跟滾瓜似的掉了下來。

    吳媽媽安慰道:“好孩子,別哭,媽媽知道你是個好的。愛嚼舌根子的就讓他們嚼去,頂多嚼一陣子便沒意思了,難不成因?yàn)閮删溟e話便不活著了?”慈愛的拉著香蘭坐在凳上,促膝相談道:“你這福氣,多少人求還求不來。大戶人家里就算當(dāng)七老八十老頭子的小老婆,都上趕著一大堆丫頭,更別提年紀(jì)輕輕的壯歲男人。你是個好命兒的,咱們大爺才學(xué)又好,品貌又好,拳腳又好,當(dāng)了大官,一身的本事,日后你跟著他吃香喝辣,舒舒服服一輩子富貴,又有什么不好?日后可別說‘不想讓主子抬舉’這樣兒的話,讓大爺知道了多腌心呢�!�

    香蘭聽了吳媽媽的話心里一沉,暗想:“吳媽媽與我不是一路人,日后萬不能跟她說真心話兒了�!敝涣鳒I道:“什么福氣不福氣的,我不敢想,只求這次別惹惱老爺太太……”

    吳媽媽又安慰道:“你放心,不是說了么,這事有我呢……”

    一語未了,便聽說大夫來了,吳媽媽便拍拍香蘭的手,起身走了出去。

    第69章

    整頓(一)

    春菱垂下水滴雕花床上的繡花鳥幔帳,青嵐從幔帳中伸出手來,春菱又拿了帕子將青嵐的手掩了,那一截白腕子也蓋了個嚴(yán)實(shí),方才回避。吳媽媽在前頭,命大夫進(jìn)來給青嵐診脈。

    大夫診了一回道:“奶奶是氣郁于胸,痰迷了心竅才暈厥,身子倒無大礙,胎兒也安穩(wěn)。再吃兩劑藥安神凝氣便好了。”說著出去開了方子便走了。

    吳媽媽走到次間對香蘭等人道:“大夫說姨奶奶身上沒事�!贝毫饬⒖屉p手合十念佛,香蘭則長出了一口氣。

    正此時,只聽門口有丫鬟道:“太太來了!”秦氏已邁步走進(jìn)來,吳媽媽忙不迭上去迎,秦氏陰沉著臉,劈頭問道:“嵐姨娘身子如何了?”

    吳媽媽暗道:“不知誰多嘴,這么快就把這事傳到太太耳朵里了�!蓖厥仙砗笠磺�,只見趙月嬋跟在后頭,心里明白了幾分,臉上堆起笑說:“托太太的福,姨奶奶身上無礙,大夫說只需靜養(yǎng),還開了個方子,這會子藥已經(jīng)煎上了�!�

    說著引著秦氏進(jìn)屋,將幔帳撩開道:“姨奶奶,太太瞧你來了�!�

    青嵐掙扎著便要起身,秦氏忙幾步上前按住,坐在床邊道:“快躺下,猛起來頭暈�!贝蛄壳鄭�,只見她容顏慘白,眼睛還有些紅腫,像是哭過了。便放柔聲音道:“你也是,忒不愛惜自己了,怎么好好的就暈了?”

    青嵐動了動嘴唇,強(qiáng)笑道:“是我不好,讓太太擔(dān)心了�!�

    秦氏還未說話,趙月嬋便掏出帕子拭淚道:“這事都怪媳婦兒,母親要怨就怨我罷�!�

    原來吟柳回去給趙月嬋送信兒,趙月嬋聽說青嵐因林錦樓要抬舉香蘭給氣得暈了過去,心里自然痛快。眼珠一轉(zhuǎn),又想出一計,立刻拿了兩盒子茶葉到秦氏房里,只說自己早晨從娘家回來,帶了些上等新茶孝敬秦氏嘗鮮。沒說兩句,便瞧見吟柳氣喘吁吁的跑來,說嵐姨娘暈倒了。秦氏大驚,忙忙的帶了人便趕了過來。

    秦氏本就擔(dān)憂青嵐的身子,聽趙月嬋這樣說,便皺著眉頭道:“這與你有什么相干?”

    趙月嬋道:“昨兒個我琢磨著大爺剛回家,晚飯也未進(jìn)多少,晚上公務(wù)繁忙,唯恐他身子不好,便去廚房做了點(diǎn)吃食送到書房去。結(jié)果正撞見嵐姨娘房里的香蘭正服侍大爺,大爺便同我說要抬舉這個丫頭。我原也想著,嵐姨娘月份越來越大了,身子重,大爺身邊是該再添個伶俐的人兒�?汕纱鬆斪詡兒看中了,那便再好不過了。大爺三番五次叮囑我不可虧待了香蘭,我就選了幾樣首飾,又拿了尺頭命人送過來……”

    秦氏聽到這里已經(jīng)明白八九分了,眉頭愈發(fā)蹙得緊,趙月嬋又道:“許是嵐姨娘前幾日忙詩社的事,累著了身子,本該靜養(yǎng),我今日打發(fā)人送東西動靜大了些,驚擾了她,便是不該了。再則,香蘭是她房里的丫頭,是我考慮不周,應(yīng)該先跟嵐姨娘通個氣才是�!闭f著又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幸好嵐姨娘沒事,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

    香蘭在次間偷聽,登時臉色大變,趙月嬋這是要將她當(dāng)靶子了!這番話不聲不響的便將她跟青嵐全都陷害進(jìn)去�!罢惨妽挂棠锓坷锏南闾m正服侍大爺”,這分明便是暗指她背地里勾引主子,而趙月嬋則賢惠的“選幾樣首飾,拿了尺頭命人送過來”,誰知青嵐善妒,竟然氣得暈倒了!分明是趙月嬋挑起事端,挑唆離間,此刻卻搖身成了最大度的一位。

    吳媽媽暗道這趙月嬋是要借刀殺人了,連忙向秦氏說道:“這事也有老奴的過錯。我看大爺整日奔波勞碌,嵐姨娘身子又重了,便跟大爺說等曾老太太的孝期一過,身邊再添個伺候的人,這些天我看香蘭是個厚道老實(shí)的,便跟大爺提了提,大爺便上心了。昨兒晚上叫香蘭過去問了幾句,卻讓奶奶瞧見……”

    香蘭聽吳媽媽為自己說話,心中略安,悄悄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向外望去,只見秦氏端坐在床上,臉色沉凝看不出喜怒。

    青嵐原本想多做出幾分病態(tài)讓秦氏愛憐,此刻卻躺不住了,掙扎起來,含著淚說:“大奶奶并未驚擾到我,是我這幾日因詩社的事累著了,方才就有些不爽利,這才暈了頭�!�

    趙月嬋連忙道:“妹妹別這樣說,原是我不該�!�

    秦氏開口道:“嬋丫頭送了什么東西?拿來我瞧瞧�!眳菋寢屵B忙將那簪子首飾并尺頭等拿來給秦氏看了。秦氏默默翻檢一回,便放到一旁,又道:“香蘭呢?讓她過來�!�

    香蘭心里猛跳幾下,硬著頭皮走出去,規(guī)規(guī)矩矩跪在秦氏跟前。秦氏瞇著眼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瞧了瞧趙月嬋和青嵐,忽然厲聲道:“是不是我往日里太縱著你們了,讓你們覺著我是傻子好糊弄,這會子一個個的做戲給我看?”

    屋中驟然一肅,趙月嬋和吳媽媽立刻跪了下來,口中連稱“不敢”,青嵐也連忙起來,秦氏不許她下床,她便在床上跪了,秦氏也不去瞧她。

    秦氏盯著趙月嬋道:“媳婦兒,你說今日的事都怪你,是樓哥兒想抬舉丫頭,你往東廂里送東西才惹得嵐姨娘暈了,是也不是?”

    趙月嬋抽搭了兩聲,掉下兩滴淚來,說:“都是我不是,只惦念著爺身邊兒現(xiàn)在每個妥帖人照顧著,又記著他說不可委屈了香蘭,昨兒個晚上大爺還讓書染親自把香蘭送回來,我瞧著便知大爺是上了心的,便火急火燎的送了東西來……誰想竟忽略了嵐姨娘的身子,忘了她前些日子也是剛操勞過的�!�

    這番話說得香蘭心中大恨,青嵐咬著嘴唇,將要咬出血來。秦氏卻輕聲笑了笑,對趙月嬋道:“嬋丫頭,你那點(diǎn)子小聰明快些收收罷,莫非當(dāng)我是傻子了?”

    趙月嬋心里登時一陳,拭淚的帕子都頓住了,立刻俯首叩頭道:“太太說這話我不懂�!�

    秦氏整了整裙角,云淡風(fēng)輕道:“其一,你是大房奶奶,大房的內(nèi)務(wù)全由你操持,你明知青嵐月份重了,前幾日又操勞,為何不派人來看?給這丫頭送東西的時候?yàn)楹尾幌胫o青嵐也備一份?青嵐肚里是我們林家的骨血,日后生下來要叫你‘母親’的,你不顧念她,便是你不賢良�!�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趙月嬋便有些懵,只得委委屈屈道:“是媳婦兒考慮不周了�!�

    秦氏又道:“其二,是你暗藏了心思想耍手腕。不過是個還沒抬舉的丫頭,若是想送些東西,私底下悄悄的就是了,就值當(dāng)你派了好幾個人來送東西,大張旗鼓的做給誰看呢?且送也就罷了,卻送得這樣貴重,明晃晃的放到面上給別人瞧,生怕人家不知道樓哥兒看中個丫頭,如今還在曾老太太孝里,若傳出去,你是等著讓人拿捏樓哥兒的短處呢?”

    趙月嬋哭著俯在地上道:“媳婦兒萬萬不敢。”

    香蘭心中再三稱贊秦氏條理分明,眼界過人,抬起眼皮悄悄向上看,只見嵐姨娘跪在秦氏身邊,因秦氏一番話臉色已好看了許多。

    秦氏又嘆道:“還有些話,我不愿說太明朗,同是女人,都在內(nèi)宅里討生活過日子的,你存什么心,我明白。只是有些該做,有些不該做,你可要拿捏清楚明白了。進(jìn)了我林家門便是林家人,還是那句話,你是正房奶奶,到底和小老婆不同,又何必處處爭強(qiáng)?你所說所做都該維護(hù)林家的臉面,若只一味想著自己,哪還有世家主母的風(fēng)范氣派?”

    秦氏每一句都切中趙月嬋心事,她說不出話,只覺渾身上下被秦氏看個通透,只連連磕頭,哭道:“太太我錯了,你繞過我這一回罷�!�

    青嵐見趙月嬋吃癟,往日威風(fēng)凜凜的模樣渾然不見了,心中自然痛快,嘴角都將忍不住勾起,冷不防秦氏猛然回頭,雙眼如電,看著她,一字一頓道:“還有你,你可知錯?”

    第70章

    整頓(二)

    青嵐嚇了一跳,忙低下頭,口中道:“知……知錯了……”

    秦氏眉毛微挑:“哦?那你說說,你錯在何處?”

    青嵐有些傻眼。是了,她,她有什么錯,她分明是被欺負(fù)擠兌的那個……

    “你是不是覺著自個兒沒錯,一肚子委屈冤枉呢�!鼻厥系恼f。青嵐本想點(diǎn)頭,但撞上秦氏威嚴(yán)的神色,不由心虛了,慌忙將臉兒垂了,囁嚅道:“我……不敢……”

    秦氏緩緩道:“這些天你真是好威風(fēng),大著肚子還將詩社的事一肩擔(dān)下來,又是設(shè)宴,又是作詩,出盡了風(fēng)頭,連嬋丫頭都退了一射之地,我聽有人背后嚼蛆,說只要姨奶奶的肚子爭氣,生了哥兒,就敢跟大奶奶分庭抗禮了。你……是不是存了這個心?”

    這番話直指心窩,青嵐的冷汗便滾了下來,不顧肚子沉重,伏在炕上連連磕頭道:“不敢,不敢,殺死也不敢!”她笨嘴拙舌,加之心虛,口中翻來覆去便只這幾句。

    秦氏看了她一眼,便目視前方,說:“你敢也好,你不敢也好,我如今瞧著你一言一行是愈發(fā)的沒規(guī)矩了。你想要做詩社,我覺著不妥,可也沒攔著你,因?yàn)槟銊傔M(jìn)林家,又沒個依靠指望,若這件事成了,也好讓你在府里立足,不能讓人小瞧了去,這是我默許給你個體面,我只當(dāng)你是個聰明孩子,該知道我的苦心,也會知道分寸。況你又懷了身子,本就該靜養(yǎng),可你倒好,上躥下跳,左右張羅,生怕不能顯弄自己,一門心思跟正房奶奶爭鋒。如今大爺要抬舉哪個丫頭,大奶奶還未發(fā)話,你竟敢善妒,當(dāng)眾暈了不說,還當(dāng)眾甩臉子哭哭啼啼的給誰看呢?青嵐,縱你是良家出身,可到底是個妾,妾該如何做,還需要人教你么?”

    秦氏的話好似一記耳光響亮的抽在青嵐臉上,她哆嗦著身子,眼淚大滴大滴的滾落,竟忍不住嗚咽出聲。

    秦氏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厲聲道:“我知道你覺著委屈,可路是你自個兒選的,若不安心當(dāng)個妾,當(dāng)初就別進(jìn)林家的門!”話是對青嵐說的,兩眼卻死死盯著香蘭。

    香蘭只覺那雙眼睛同林錦樓如出一轍,鋒利如同出了鞘的冷劍,她心里一寒,忙垂下臉,不肯再抬頭。

    趙月嬋哭道:“太太,所有的事都是我錯了,只是……只是青嵐妹妹懷著身子,不能久跪,請?zhí)P我一人就好……”

    秦氏看著趙月嬋梨花帶雨,情真意切的模樣,又去看青嵐萎頓哽咽的模樣,默默嘆息,這趙月嬋真是個猴兒精,可笑青嵐那點(diǎn)小心思卻還要同她叫板。

    卻不搭理她,又看向跪在床邊的吳媽媽,說:“吳媽媽,你是老人兒了,樓哥兒又是打小兒吃著你的奶長大的,老太太都要給你兩分體面,我今日卻讓你跪著,你服不服?”

    吳媽媽心道秦氏今日是要將大房的歪風(fēng)邪氣狠狠剎一剎了,明白自己也躲不過,磕了一個頭道:“服氣,老奴本就該罰。姨奶奶如今懷著身子,太太讓我過來伺候,就是對我倚重,姨奶奶要辦詩社,我本該提點(diǎn)阻攔,卻……”

    秦氏搖了搖頭:“你錯不在此。吳媽媽,你是辦老了事的人了,卻干出天大的糊涂事,如今曾老太太孝期未過,你怎能攛掇著大爺收房?!萬一鬧出不體面,被人拿捏了把柄,傳揚(yáng)出去成了笑話,林家的臉面就要丟盡了�!�

    吳媽媽含著愧,俯首道:“太太教訓(xùn)得是。”

    秦氏見她已認(rèn)錯,便不再說。

    屋中靜靜的,只傳來青嵐低低的哭泣。

    秦氏覺著火候差不多了,打了一巴掌,總該給個甜棗兒安撫幾句話,便道:“這些日子我冷眼看著,你們一個個的不成器,妻沒有妻的樣子,妾沒有妾的規(guī)矩,直把這房里攪合得烏煙瘴氣,有句常言道‘家和萬事興’,你們這個鬧騰法兒,家里家外怎么和睦興隆?”頓了頓對趙月嬋道道:“媳婦兒,你日后需以身作則,管束好內(nèi)宅里的事,不光要嚴(yán)厲施威,也要體恤憐下。這次罰你一個月月例,在祠堂跪半個時辰思過�!�

    趙月嬋心中暗恨,卻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點(diǎn)頭,口中道:“太太慈悲,我領(lǐng)罰�!�

    秦氏微微側(cè)過身,伸出手在青嵐肩膀上拍了拍,說:“別哭了,剛剛才請大夫看過,若再哭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只要你恪守本分,好好養(yǎng)身子,伺候大爺和大奶奶,日后誰敢欺負(fù)你,我便替你做主……”說著拿了帕子親手給青嵐擦了擦臉蛋。

    青嵐不敢受,慌忙用袖子在臉上抹了兩把。

    秦氏放軟了聲音道:“可是你這次鬧得不像,因懷了身子,也不狠罰你,也罰一個月月例,再抄《女則》十遍。”

    青嵐垂了頭低聲道:“青嵐感念太太寬厚�!�

    秦氏低下頭,意味深長的看著吳媽媽,說:“吳媽媽,你是老人兒了,樓哥兒又是你從小看大的,你該知道他的脾氣秉性……這次我不罰你,可別辜負(fù)我對你的一番信任。”

    吳媽媽連連磕頭說:“老奴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秦氏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們?nèi)羰钦婷靼孜业目嘈�,我就知足了�!逼鹕硗庾�,忽停住腳步扭過身道:“香蘭,你隨我來�!�

    香蘭心里七上八下,方才她再次見識了秦氏的手段,不知這一去是福是禍,但也無法,只得跟在秦氏后頭去了。

    趙月嬋等在后頭殷殷相送。

    將人送出去,趙月嬋立在知春館門口看著秦氏遠(yuǎn)去的背影,迎霜連忙跑過來,小聲說:“大奶奶,怎樣了?”

    趙月嬋柳眉一豎,冷笑道:“怎么樣?還能怎樣?這老婆子處處彎著心眼子擠兌我,罰我去祠堂跪一個時辰,卻讓王青嵐這小賤人寫幾篇字兒就過去了,還不就是看中那小賤人肚子里的那塊肉兒�!币е垒p輕說:“那也要看看她有沒有那個福把那塊肉兒生下來!”說罷轉(zhuǎn)身疾步往回走。

    迎霜連忙快步跟在后頭,說:“太太讓您去跪祠堂,還整整一個時辰?我的天爺,奶奶身子嬌弱,怎能跪這么久,何況那祠堂里陰氣森森的,別再沾染什么病氣。我去給奶奶備個厚墊子,再拿個暖香爐……”

    趙月嬋憋著氣說:“先別琢磨給我備什么了,趕緊的,拿庫房的鑰匙,揀幾樣補(bǔ)身子的好藥材給東廂送過去,還有晚上給東廂添幾個菜。給香蘭的尺頭,也一樣兒給青嵐送一匹�!闭f完揉了揉胸口,恨聲道:“去給我倒兩顆銀露丸,方才又跪又哭的氣得我肝兒疼,得吃兩劑疏散疏散�!闭f罷扭過頭,臉朝著東廂的方向,冷笑道:“王青嵐,你個小賤人給我等著,總有一日,我得讓你知道我的手段。”

    趙月嬋如何氣惱暫且不提,且說銀蝶跟香蘭等人一同在次間,聽見秦氏如何發(fā)落,自然幸災(zāi)樂禍,她跟畫眉的丫頭喜鵲交好,偷溜出去把這事添油加醋的跟喜鵲說一回,又恣情笑罵一場。等銀蝶一走,喜鵲便將此事跟畫眉說了,畫眉立刻拿了這兩天做的一色針線往青嵐的房里來。

    東廂里一派寧靜。青嵐因秦氏的一番敲打羞臊難抑,也徹底老實(shí)了。不敢再臥床啼哭,只靠在床頭發(fā)呆。畫眉一進(jìn)來便笑道:“我這兩天做了個小孩子衣裳,針腳粗糙些,卻是一份心意,姐姐可別嫌棄�!�

    青嵐因詩社的事把畫眉當(dāng)成知心人,想說兩句貼心的話兒,畫眉套了幾句,又說了些知疼著熱的話兒,便勾著青嵐將方才的事說了。畫眉見四下無人,偷偷跟青嵐道:“姐姐何必苦著臉呢?照我看來,太太到底還是心疼姐姐多些,沒瞧見讓那母老虎跪祠堂去了,卻只罰姐姐抄幾頁東西,孰重孰輕,一看便知�!�

    青嵐撫著肚皮嘆氣道:“那是因?yàn)樘丛谶@孩兒的面上……你是不知,太太如何斥責(zé)我,我都想投河尋死去。”將秦氏說的話粗粗講了。

    畫眉大笑道:“嗐,我的姐姐,太太的意思你沒聽出來么?她罰你,并非因?yàn)閰拹耗懔耍徊贿^是因?yàn)槟阌庠搅艘?guī)矩……”

    青嵐遲疑道:“真的么?”

    畫眉笑道:“當(dāng)然了�!眽旱吐曇魷惤鄭梗骸罢f句誅心的話,假以時日,等大爺休了那母夜叉,再把姐姐扶了正,姐姐就是體面的林家大奶奶,那時候太太還會因姐姐逾越了規(guī)矩而發(fā)怒么?說來說去,還是這層身份鬧的�!�

    青嵐吃了一嚇:“可不敢這么說!”

    畫眉甩著小手絹兒滿不在乎道:“姐姐就是膽子小,怎么不敢說了?十幾年前,誰敢說八王爺能當(dāng)皇上?可人家就當(dāng)上了……”

    青嵐大驚,去捂畫眉的嘴:“你迷糊了罷,這樣的話都說�!�

    畫眉將青嵐的手拉下來,笑模笑樣的:“我說的是這個理兒,姐姐琢磨是也不是?我覺著太太就是偏心姐姐,如今她這樣發(fā)落,也不過為了內(nèi)宅里平安些罷了。”

    青嵐仔細(xì)想了想,覺著畫眉說得確實(shí)有幾分道理,心中的郁結(jié)便消散了不少,真?zhèn)兒將畫眉當(dāng)成了自己人,妹妹長姐姐短的愈發(fā)親熱起來。

    第71章

    發(fā)落

    且說林錦樓,今日從京里來了幾個與他相熟的朋友,均是世家子弟,與林家素日交好。林錦樓自然盡地主之誼,叫上林錦亭,哥倆在全福樓設(shè)宴款待,又從青樓抬來幾個能唱會拉的粉頭助興,一時倒也熱鬧。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便愈發(fā)恣意了。其中有一個公子,名喚劉小川,乃勇武將軍之孫。劉老將軍一家子嗣單薄,第三輩上只有劉小川一個孫子養(yǎng)活成人,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難免溺愛。劉小川跟林錦樓在京里也算光著腚一處玩耍長大,如今在京城闖了禍,便跑到江南來投靠林錦樓避避風(fēng)頭。

    劉小川搖搖晃晃的端著酒杯,一口麻溜兒的官話,對林錦樓道:“這江南是個好地方,來了才知道,可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呀!我說哥們,小爺我看上你在怡紅院的相好兒小翠仙啦,小爺難得來一趟,哥們是不是割愛送了我?”

    眾公子一聽連連起哄。

    林錦樓笑罵道:“你小子倒會挑揀,全金陵的粉頭里就她最知情知趣兒,原本我還舍不得,可既然是你張嘴,不給也得給。”

    兵部侍郎謝佐的四兒子謝域哈哈大笑,拍著劉小川的肩膀說:“哎呦喂,我說兄弟,你本來就是跟人在窯子里爭風(fēng)吃醋打了人跑出來的,等回去再帶個粉頭,你們家老爺子還不當(dāng)場氣得嗝屁?”

    眾人齊聲大笑。

    劉小川翻著白眼說:“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懂不?這樣的情懷你們這些大俗人懂個屁!”

    林錦樓笑著喝干杯中酒,搖鈴將門口守著的小廝雙喜喚進(jìn)來,道:“點(diǎn)三千兩銀子送到怡紅院,跟老鴇子說給翠仙姑娘贖身,用轎子送到劉大爺宅子里�!�

    謝域又舉起杯笑哈哈道:“來,來,恭喜今兒個劉兄弟又當(dāng)新郎官兒�!�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林錦亭卻心眼動了動,親手給林錦樓滿了杯酒,笑道:“哥哥既然這么大方,今兒我再斗膽跟哥哥求個人�!�

    劉小川驚呼道:“喲喲,聽聽,聽聽,原來林家小三兒也開始知道趣兒懂得要人了,我還當(dāng)他是個生瓜蛋子。”

    林錦樓笑道:“說罷,哪個?”

    林錦亭道:“就是香蘭,在哥哥姨娘房里伺候的那個�!�

    林錦樓手上一頓,乜斜著眼看著林錦亭:“你看上她了?”林錦樓雖是笑著,卻神情陰冷。

    林錦亭一驚,再看去,又覺著林錦樓仍是笑得如沐春風(fēng),便舔了舔嘴唇道:“不是我,是奕飛兄,他想討這丫鬟�!�

    林錦樓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旁邊坐著的粉頭連忙又給斟上一杯,林錦樓道:“他?他怎么能見著我房里的丫鬟?”

    林錦亭笑道:“哥哥你有所不知,這宋奕飛頭一遭見到那丫頭就失了魂魄,還巴巴的送人家一把扇子呢。原先他死活不肯同我一道住臥云院,可后來不知怎的又搬過來。后來才知道,嵐姨娘要做詩社,香蘭到攏翠居里操持,他為了每天多看佳人幾眼,才巴巴的住過來,還每天變著花樣兒的送湯水吃食呢。有一回被我偷偷瞧見了,這倆人牛郎織女似的遙遙望著,哎喲,我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劉小川打著酒嗝兒笑道:“喲,真是個癡情種,倒有你劉大爺?shù)淖雠��!?br />
    眾人又是一通起哄。

    林錦樓笑道:“他想要那丫鬟,就讓他親自來找我。”說完搖晃著身子去如廁。

    他一出門,笑容頓時消失不見,臉色陰寒起來。

    吳媽媽端了碗藥探頭往青嵐屋里看了看,只見畫眉仍然沒走,跟青嵐有說有笑的。吳媽媽搖了搖頭,今日她算徹底瞧不上青嵐,也懶得再管她的事,只等著青嵐平安誕下孩兒,她便可功成身退。便竟手里的藥塞給春菱道:“去端給姨奶奶,讓她趁熱喝了�!�

    吳媽媽見春菱走了便嘆口氣,忽瞧見林錦樓一臉怒色從外走進(jìn)來,對吳媽媽道:“香蘭呢?”

    吳媽媽又嘆一口氣說:“唉,大爺還不知道罷?方才太太來過。因?yàn)槔吓嘧�,跟大爺說了香蘭的好處,讓大爺上了心。大奶奶便大張旗鼓的送東西來了,金晃晃的首飾和綾羅綢緞,又說要給香蘭備屋子和丫頭,嵐姨娘聽了便暈過去,大夫診脈也沒什么大礙,我本打算等姨娘好些再開解她。卻也不知怎的,讓太太得了信兒,趕過來發(fā)落了一通�!�

    林錦樓一怔,因趙月嬋舉動心中不悅,又不高興秦氏插手他屋里的事,便道:“那丫頭是我自己看中的,跟旁人有什么干系�!�

    吳媽媽道:“太太也是關(guān)心大爺,只是最可憐的還是香蘭那孩子,讓太太領(lǐng)了去,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不知要受什么責(zé)罰”

    林錦樓臉色一變。此時畫眉在外頭聽見林錦樓說話的聲音,連忙同青嵐迎出來道:“大爺回來了!”

    青嵐溫溫柔柔說:“快晌午了,大爺吃了飯不曾?”

    卻不成想林錦樓轉(zhuǎn)過身撩開簾子便走了。

    拙守園正房,閑庭幽靜,佳木森森。

    秦氏端坐在廳中太師椅上,看著面前跪著的香蘭,頭一遭仔仔細(xì)細(xì)打量。香蘭這些時日身量和臉兒都張開了不少,秦氏只見她形容甚美,一張臉龐殊麗明媚,風(fēng)鬟霧鬢,豐姿爾雅,穿著半舊的素色衣衫,卻難掩秀色。瞧著雖是怯生生的模樣,卻無縮手縮腳的小家子氣。

    秦氏微微瞇起眼。怪道樓哥兒讓她給迷住了,端得是個絕色,把府里頭的奶奶小姐全比下去了。

    只是這小狐媚子,到底有多少心眼子?秦氏手里攥著帕子驟然一緊。

    她真真兒好大的本事!

    先是不聲不響的攪起風(fēng)浪,抓了曹麗環(huán)的把柄,更在主子跟前演一出好戲,將曹麗環(huán)逐了。如今又讓樓哥兒對她上心,弄得妻妾失和,倘若青嵐這回暈倒傷及肚里的孩子呢?

    香蘭規(guī)規(guī)矩矩跪著,事到臨頭,她反倒不慌了。自古以來都是主子作亂,奴才替罪,秦氏不好發(fā)落趙月嬋和青嵐,想來這筆賬要算在她頭上。如此,慌張也無用。

    秦氏沉吟片刻,紅箋輕手輕腳的端來一盞熱茶,而后默默退了下去。

    “大爺看上了你,要抬舉你�!鼻厥险f得極慢,辨不出喜怒。

    香蘭連忙磕頭說:“奴婢福薄,不敢有這樣的念想�!�

    “哦?”秦氏挑高眉頭,“這么說是大爺自作多情了?”

    香蘭咬牙,也不答秦氏的話,伏在地上道:“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如今讓大奶奶和姨奶奶心里頭都不痛快,還惹得太太受累生一回氣,請?zhí)?zé)罰。”

    秦氏一怔,她還以為香蘭會求她恩典,讓林錦樓收了她。卻沒想到香蘭說出這樣一番話,竟然還將錯處全攬到自己身上。

    平心而論,她知道并不全然怪香蘭,她大兒子本就是個風(fēng)流好色的,有這等人才的丫頭自然不能放過。林錦樓在外頭多荒唐她也有耳聞,只是她懶得管——自個兒的兒子在外頭辛辛苦苦的,胡鬧些又怎么了?

    秦氏看著香蘭默默一嘆。若是尋常有些顏色的丫頭也就罷了,林錦樓收了房,日后有造化的,再生個一子半女,抬個姨娘,自有一輩子富貴。內(nèi)宅里的一舉一動都難逃她的眼,她早已知道青嵐做的詩社是香蘭在背后操持的,這女孩兒生得太美,太能干,也太有心計,若留在身邊兒,只怕家宅不寧。況今日給她安的罪名是“曾老太太孝里勾引主子”,她對其余幾人都是板子高高抬起輕輕落下,若不重重發(fā)落這個丫頭殺雞儆猴,內(nèi)宅里那些狐媚魘道的還不翻了天。

    秦氏道:“你倒是個乖覺的,只是責(zé)罰了你又有什么用?”

    香蘭的心怦怦直跳,道:“奴婢自知罪過,不敢再到主子跟前伺候,還求太太宅心仁厚,能放我出去。奴婢的爹娘會備好贖身的銀子送來,奴婢結(jié)草銜環(huán)粉身碎骨也難報恩情�!�

    秦氏又一怔,在林家過慣了錦衣玉食日子的丫頭們,鮮少有樂意出府的,這丫頭竟然想出去�?赊D(zhuǎn)念一想,又沉了臉色,冷笑道:“說你乖覺,果然就伶俐上了。你如今算盤打得精,想求出去,待貫了良籍便同嵐姨娘那般讓大爺娶進(jìn)來作妾,是也不是?”

    香蘭心中一嘆,抬起臉兒道:“奴婢從未這樣想過,大爺縱然千好萬好,可奴婢只愿找個尋常些的男人嫁了,當(dāng)個正頭娘子,日后知冷著熱的也只為了我一人。若太太不信我,便將我送到靜月庵去做姑子,奴婢打小兒在那庵里長大,再回去也落個清凈�!�

    秦氏睜大雙眼,心想這小丫鬟竟也有這樣的心思,看著香蘭精致的眉眼,心里卻也有幾分憐惜——若她不是個丫頭,有個體面些的身份,那這美貌和機(jī)靈,便不是罪過了。但她到底不十分相信香蘭的說辭,微微沉吟片刻,方才道:“把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兒送到廟里伴著青燈古佛,我到底于心不忍。何況你先前還救過二丫頭,我也斷沒有恩將仇報的道理�!�

    香蘭明澈的眸子看著秦氏:“太太想如何發(fā)落我?”

    第72章

    哭求

    秦氏微微一笑:“你想嫁個尋常漢子做正頭夫妻,我便成全你。韓媽媽是我的陪房,她外甥跟你年紀(jì)相當(dāng),品貌周正,雖家境貧寒些,卻也是個知道讀書上進(jìn)的,以后能考取功名封妻蔭子也未可知。韓媽媽曾經(jīng)替他求過,想娶林家的丫頭,這樣好的姻緣我本想留給紅箋綠闌,如今你卻是因禍得福,我做主許你們二人姻緣,放你出去成親,日后遠(yuǎn)遠(yuǎn)離了這兒,你可愿意?”

    香蘭渾身一顫。

    韓媽媽的外甥?韓媽媽的外甥是什么模樣?她見都不曾見過,如今就要點(diǎn)頭把自己許給個陌生人?

    她到底做了什么孽,為奴為婢受人擺布。香蘭死死咬著牙關(guān),將滿腔的苦恨都壓在舌根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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