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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語未了,只聽身后有人道:“回稟太太,香蘭說的是實情,那天是我陪她去賞花的!”

    香蘭猛回過頭,只見小鵑直挺挺跪在地上,道:“那天早晨是我陪她去賞花,香蘭看了好一回,連話都沒說一句呢�!闭f完看了香蘭一眼,便垂下了頭。

    香蘭只覺一股暖流從心里涌出來,手在袖里攥了攥,再轉(zhuǎn)過身,吸了口氣道:“正是,我那天早晨只看了一回菊花……”說著眼眶便紅了,哽咽道:“暖月,大爺曾收用過你,后來卻一個眼風(fēng)都不曾給,你常常湊上前兒卻得不了好兒�?蛇@又不是我的罪過,你原本慣在外間伺候的,我為著成全你,才把你讓到里屋來,請你伺候大爺穿衣鋪床,你怎就這樣栽贓陷害,恩將仇報,前些天是你拿去換枕頭套子的罷……”一語未了,眼淚已滴下來。

    畫眉心里沉了沉,低了頭暗道:“方才還咄咄逼人,這會子竟然說哭就哭了,往日里小瞧她。這些日子暖月特意留意著她獨自在屋里的時候,沒料到她竟是個會邀買人心的,身邊的小丫頭愿意替她作偽證,最后還反咬了一口�!�

    暖月吃了一嚇,她到底氣怯,指著香蘭罵道:“你,你胡說八道,含血噴人!”頭搶地咚咚磕頭,道:“太太明鑒,不是我,不是我!”指著香蘭道:“是她,是她!小鵑跟她交好,所以撒了謊!人人都知道她進府不情愿,三天兩頭的抹眼淚兒,伺候不好大爺又挨打挨罵,被大爺掐脖子險些沒了命,除了她心里有恨,誰還會歹毒到去害大爺?只有她才巴不得讓大爺死了。”她到底是心里裝不住事情的,到后來神色慌亂,語無倫次。

    秦氏眼角微跳。

    畫眉心中暗罵暖月爛泥扶不上墻,把蓋在臉上的袖子拿下來,眼睛通紅,神色哀戚道:“妹妹,事到臨頭人贓俱獲,你又何必不見棺材不掉淚�!闭f著把地上那個符撿起來道:“這符上寫的字體跟你平日里寫的一模一樣,不是你又是誰?”

    暖月額頭已青了一塊,眼珠兒慌亂的轉(zhuǎn)了轉(zhuǎn),結(jié)巴道:“對對,就是她!”

    秦氏聽了,當(dāng)時便命人取香蘭往日里寫的字過來比對,卻是如出一轍。

    秦氏把那篇大字扔到香蘭跟前,冷笑道:“如今你還有什么話說?”

    香蘭目光清明,道:“請?zhí)屛覍憥讉字�!毖粤T自顧自起身,走到桌子跟前,用毛筆蘸著墨,在紙上刷刷點點一番,拿到秦氏跟前道:“太太請看。”

    秦氏一瞧,只見上頭分別用楷書、草書、隸書、行書、燕書、篆書寫了“死絕”兩個字,且楷書又分柳體和顏體及大楷小楷,骨架清秀,筆力雄厚。

    秦氏吃了一驚。尋常大家閨秀練好一種筆體便已不易,就算是林長政這樣兩榜進士出身,也未必能寫出這些來,這陳香蘭一個奴才出身的女孩兒,竟一口氣寫得這樣飄逸灑脫,實讓人刮目相看。

    香蘭跪了下來,靜靜道:“太太請看,我雖不才,字體也會幾種,這符咒上的楷書是我平日里慣寫的,所以才讓有心人栽贓,倘若我真有歪心眼子,換個筆體寫,或是故意寫得狗爬一樣,誰又能猜著是我呢?”

    秦氏看著香蘭明媚殊麗的臉龐,又對上她明澈閃亮的眸子,那眼睛好像天上寒星,又如幽暗深潭,一不留神就把人的心神攝了進去。

    二人目光膠著片刻,秦氏又低頭看她手里拿著的那一頁字。

    暖月瞧著心急,尖聲道:“這就是你的計策了罷?故意掩人耳目罷了!”

    香蘭看了暖月一眼,目光中似帶嘲諷,忽然正了正容色,對秦氏道:“太太,我還有幾句話要說一說�!�

    秦氏一怔,又看了香蘭幾眼,微微頷首。

    香蘭扭過身子,目光掃過臉色煞白的暖月和神色哀痛的畫眉,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幾個丫頭婆子,嘆了一聲道:“這世上沒有顛不破的圓,我是信有地獄陰司報應(yīng)的,有些話我放在心里已經(jīng)許久了,事已至此,不如當(dāng)著太太的面,敞開了說出來�!眱裳鄱⒅嬅�,問道:“畫眉,你把頭抬起來,我問你,你這個時辰你早該睡下了,怎又忽然到正房來?”

    畫眉心中暗恨,她雖知香蘭是個口齒伶俐的,卻也只道她是個鎮(zhèn)日里愛哭淌淚兒的受氣包,誰料這個關(guān)頭竟分寸不亂,把她全盤計劃推翻,還給自己掙出一線生機。她盈盈淚眼,淚珠兒還掛在粉腮邊上,委委屈屈道:“妹妹好凌厲的口齒,我聽屋里亂糟糟的,知道出了事,放心不下才過來瞧,見這張符,又瞧見上頭的字,已唬掉一半的魂魄,又想起妹妹總對大爺懷恨,這才關(guān)心則亂,哭出聲來,為大爺不值,又想替妹妹求情……”說著不住抽噎,又哭起來,悲悲戚戚的,口中還猶自道:“不管誰放的,都黑了他的心腸!我可憐的爺……”

    第185章

    符咒(六)

    秦氏雖不喜畫眉濃妝艷抹,但因她說話伶俐,做派爽快,又會殷勤奉承,懂眉眼高低,便有幾分好感,想到她往廟里要的是求子的符,心就有些軟了,見她哭林錦樓,又不免高看一眼。

    香蘭見了這番形容,心里也忍不住贊畫眉巧舌如簧。吳媽媽、春菱、汀蘭、蓮心等與香蘭交好之人則心中大恨,又為香蘭擔(dān)憂。

    誰知香蘭竟輕輕笑了幾聲,搖了搖頭,道:“畫眉,有句話叫‘機關(guān)算盡’,你舌燦蓮花,能說會演,又懂察言觀色,討人喜歡,從大爺上峰贈的小妾,搖身一變成了姨娘,你莫要以為你有多高明,把旁人皆當(dāng)成傻子,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打量別人不知情。”

    畫眉聞言臉色一變,一瞬間又恢復(fù)成悲傷模樣,叫起撞天屈道:“妹妹!莫非你陷害大爺?shù)氖卤晃易R破,你就這樣含血噴人么!”

    香蘭道:“三更半夜,你先不顧太太之命,闖到主人家臥房里來,居心叵測,這是其一。你說‘妹妹跟我說起過,你是因大爺迫你,才不情不愿進府的,你心里恨大爺,做夢都想出府去’,我何曾跟你說過這樣的話?你我會面,身邊素有三四個丫鬟在場,都可作證。你栽贓陷害,兩舌惡口,挑唆生事,這是其二。”

    畫眉目瞪口呆,剛要張嘴反駁,卻聽香蘭搶白道:“方才你跟暖月一唱一和,咄咄逼人,句句利刃,要置我于死地,竟然還說想替我求情,明眼人誰瞧不出來當(dāng)中的門道?你素來不是個心地善良之輩。先前嵐姨娘就是聽信你百般攛掇,這才一口應(yīng)承了辦詩社的事,挑唆她與趙氏不合,你也是一副‘好姐妹,我為你著想’的面目。難道你不知道嵐姨娘天性爛漫,單純厚道,不擅俗物?且她大著肚子,本就該安心養(yǎng)胎,就算你不惦念青嵐,倘若真為大爺著想,也該惦念青嵐肚子里的子嗣,不該挑動她的念頭�!�

    秦氏聽得分明,眉頭蹙了起來。

    畫眉把手存在袖子里,雙手捏緊,竟把一根寸把長的指甲生生折斷,臉上仍做了悲悲戚戚模樣,委屈道:“妹妹說這話讓我真再沒心活著了,我不過同嵐姨娘說了詩社的事,何曾挑唆過她?”說完看著秦氏,道:“太太,太太,你可要給我做主!”

    香蘭冷笑道:“斯人已逝,再提也無益�?晌乙屘溃闼貋砭褪沁@樣陰狠手毒的人。”

    畫眉雖神色委屈,可嘴角掛起一絲冷笑道:“妹妹是真?zhèn)兒惱恨我了,還是做賊心虛,故意把話頭繞我身上好讓大家盯著我莫須有的錯處給自己開罪呢?如今說著咒死大爺?shù)姆�,跟嵐姨娘又有什么相干�!?br />
    香蘭輕笑,畫眉柔弱模樣果然是裝的,如今已讓她逼得快要現(xiàn)了形,遂道:“自然相干。大爺房里的人,鸚哥老實,鸞兒性子魯直,可好壞都在臉上,只有你笑得和煦春風(fēng),骨子里卻爭強斗狠,一心要在后宅里拔尖。我知道你為人,素來遠著你,想不到今日還是讓你同暖月一道栽贓陷害�!�

    香蘭又去看秦氏,聲音軟下來道:“我不懂事,缺了禮數(shù),不曾拜見過太太,太太不喜歡我,也是人之常情。我出身低微,不過飄萍之人,再進林家也非我愿。可大爺究竟與我有恩,這樣下作的事,我陳香蘭不屑于為之!”

    此時門口有人道:“好了,甭說了�!币徽Z未了,林錦樓已邁大步走了進來,上前便去拽香蘭胳膊,硬生生把她架了起來,說:“噯,噯,爺都扶你了,你還往地上出溜什么?大涼的天兒,跪地上不怕跪出毛病么�!碧ь^對秦氏道:“方才兒子在外頭都聽見了�!闭f完又看了畫眉一眼。

    這一眼雖平淡,卻冷然刺目,如同刀劍寒霜。畫眉登時毛骨悚然,渾身打了個激靈,軟在地上,心里又驚又怒。林錦樓親手去扶香蘭便是表明他態(tài)度了,畫眉余光看了暖月一眼,見她已委頓在地,暗道:“如今這情形,只好丟卒保車了�!�

    香蘭不愿大庭廣眾之下同林錦樓拉扯,便掙扎兩下,卻讓林錦樓抓了胳膊提起來。她抬頭偷看一眼,只見林錦樓正瞧著她呢,便連忙把臉扭開,林錦樓一松手,她就垂了頭,又快又輕的往后退了一步,側(cè)著身子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

    林錦樓暗道:“剛才在門口偷瞧著,她還是個厲害模樣,有兩分氣勢,怎么見了爺又跟受驚的小兔兒一樣了�!�

    卻說那長發(fā)家的是個愛耍小聰明之人,如今眼睜睜看著畫眉落了下風(fēng),香蘭卻轉(zhuǎn)危為安,后悔自己跟錯了風(fēng),且香蘭又正是林錦樓跟前最得意的人,若真記恨了她,只怕自己要穿小鞋。她素日聞林錦樓威名,卻鮮少親眼得見,又覺著自己是在老太太跟前掛了號的紅人,再說秦氏還敬她三分,更不用說是林錦樓了。故而林錦樓一進來,便打定主意在主子跟前抓乖買好,亮亮自個兒的身份,讓香蘭不敢輕舉妄動,便走上前,臉上堆了笑,道:“大爺回來了,外頭可冷罷?”瞪了香蘭一眼,伸了手指頭戳了戳她肩膀道:“你耳聾了還是眼瞎了,沒瞧見大爺剛進來,不知道去倒盞熱茶么?沒眼色的東西。”

    香蘭大怒,剛要斥長發(fā)家的動手動腳,卻見林錦樓早就一腳踹上去,罵道:“哪兒來的狗在這兒亂吠!什么東西,誰給你的膽子,敢隨便支我的人!”

    這一腳踹得長發(fā)家的往后退了幾步才跌倒在地上,疼得捂著肚子直哎呦。

    林錦樓指著長發(fā)家的問秦氏道:“府里得臉面的管事媳婦我還知道一二,這人瞧都沒瞧見過的,怎么配進我屋子?等明天知春館就變成菜市兒,牛頭馬面都過來吆喝幾聲才痛快。”

    秦氏也怕林錦樓著惱,呵斥長發(fā)家的道:“今兒晚上你灌黃湯了罷!沒大沒小,沒尊沒卑,哪就輪得到你說話!還不快滾出去!”

    第186章

    符咒(七)

    秦氏又對林錦樓柔聲道:“她是你祖母眼前的,會做一手好湯,又會說笑,陪老人家打個牌湊個手,也是個樂兒……”

    秦氏原想勸林錦樓看在林老太太面上揭過這一茬。孰料長發(fā)家的被兩個媳婦攙扶著,一邊哼哼唧唧站起來,一邊道:“太太不必替我說話,想來是大爺惱了我……唉,也好個沒意思,枉費我一片癡心的替大爺著想……”

    韓媽媽忙呵斥道:“老貨!還不趕緊閉你的嘴!”

    林錦樓淡淡道:“爺就是惱了你,今兒晚上就讓她收拾鋪蓋卷兒差事革了滾蛋。明兒個我親自去回老太太�!�

    長發(fā)家的登時傻了眼,韓媽媽生怕她再滿口胡沁惹林錦樓生厭,忙命兩個媳婦兒架了長發(fā)家的去了。秦氏對長子素來溺愛,又好言安撫林錦樓兩句,方才安靜下來。

    方才長發(fā)家的一鬧,眾人皆去看她與林錦樓,卻不曾留意抬頭看向跪在多寶閣旁的如霜,二人目光相撞,畫眉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如霜也略一點頭,又迅速垂下臉。

    林錦樓在左下首的位子上坐下,剛要開口,卻見如霜跪著往前蹭了幾步,“怦怦”磕了兩個頭道:“回稟太太、大爺,我……我有話說�!�

    林錦樓道:“你說�!�

    如霜臉漲得通紅,看了暖月一眼,咬了咬嘴唇道:“太太,大爺,這符是,是暖月放的�!�

    暖月渾身一顫,睜目結(jié)舌,冷汗從后背涔涔冒了出來,指著如霜道:“你胡說!我一直在府里,上次崔道姑來的時候我在三姑娘那里,這段日子又不曾回家,哪兒來的符咒?”

    如霜不理暖月,深深吸了一口氣,方道:“暖月被大爺收用過,就一直想往上掙,得大爺?shù)那嘌�。奈何大爺不正眼瞧她,又寵愛香蘭,暖月心里不痛快,哭一回,總關(guān)起門來罵香蘭姑娘壞話,又同我說‘日后非要治一治那淫婦不可’!我勸她幾次,她也不聽,后來有一回,我瞧她嘰嘰咕咕跟鸞兒姑娘說了些什么,過后鸞兒姑娘把頭上金簪子拔下來,又褪下一個鐲子和一個戒指,一股腦兒推給暖月,最后從袖兒里摸出個東西,暖月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的看了一會兒,才默默收到袖里……我當(dāng)日躲在房后頭,這才看了個真切�!�

    說到此,暖月發(fā)了狂似的說:“我沒有,我沒有!鸞兒不曾給過我東西!”說完雙目赤紅看著如霜,站起身沖過去道:“你個賤人,為何中傷我!”被左右婆子死死拉住,又按在地上。

    林錦樓問道:“后來呢?”

    如霜臉色蒼白,道:“后來暖月總鬼鬼祟祟的,我跟她住一處,難免留心,瞧見她偷拿了香蘭姑娘寫的字回來,拿筆墨紙硯偷偷的寫。我問她,她說她抄經(jīng)書,我也沒放在心上……再后來,房里換枕頭套子,是暖月拿去縫的……”

    暖月口中發(fā)出凄厲的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是畫眉,她給我的符,她教我說的那番話!如霜,如霜,我不曾對不起你,拿你一直當(dāng)親姐妹相待,你!為!何!這!樣!對!我!”聲音在夜空里回蕩,分外滲人。

    秦氏皺了眉頭,一使眼色,吳媽媽便拿了塊抹布堵了暖月的嘴,暖月嗚嗚咽咽的掙扎,淚珠兒大滴大滴的滾了下來,惡狠狠盯著如霜看。

    如霜垂下頭,似是不敢觸碰暖月的眼神,道:“暖月曾經(jīng)說過,香蘭姑娘與眉姨娘不合,倘若出了事,香蘭姑娘定會懷疑到眉姨娘頭上,覺著眉姨娘才是主謀,她便有了替罪羊了……”

    林錦樓忽然撲哧一聲,懶洋洋的笑了出來,道:“好你個奴才,這樣一套話兒,方才怎么不說?”

    如霜臉色又變,渾身發(fā)抖,道:“奴婢方才就覺出不對,只不敢亂下斷言,后來直到香蘭姑娘疑到眉姨娘頭上,才驚覺出不妥……奴婢該死,請主子們責(zé)罰�!闭f完又怦怦磕頭。

    林錦樓也不管,由著她磕。

    如霜十分賣力,幾下就將額頭磕破,血珠子就滾了下來。

    秦氏到底是婦人,雖手段凌厲,這幾年日子平和,心腸已軟多了,見了也覺不忍。

    畫眉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用袖子拭淚,道:“太太,大爺,你們可聽到了……這事我委實不知情,方才是我錯怪了香蘭妹妹,可也是一時情急,關(guān)心則亂罷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我該死,險些連累了妹妹,讓宵小之輩有可乘之機……嗚嗚嗚……”她柔弱的跪在地上,目光情真意切,飽含熱淚,纖瘦的肩膀一聳一聳,哭得也是梨花帶雨。她先是小聲抽泣,而后聲音越來越大,直哭到柔腸寸斷,仿佛自己真?zhèn)兒懊悔冤枉了香蘭,恨不得立時就抹脖子去了。

    秦氏狐疑的看看暖月,又看看不斷磕頭的如霜,哭得蜷成一團的畫眉,剛要開口,卻見林錦樓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道:“外頭廊底下是哪個小子當(dāng)差呢?”

    喊了一聲,立刻有個婆子答應(yīng),不多時,桂圓一邊系著腰帶一邊跑了過來,跪在地上一疊聲道:“大爺,是小的�!�

    林錦樓道:“去叫吉祥過來�!�

    桂圓應(yīng)一聲去了。

    吉祥剛睡下,桂圓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跑到房里,一掀吉祥的棉被,道:“祥大管事,我的哥哥,還睡呢,快起來罷!”

    吉祥睡眼惺忪,不悅的坐了起來,揚手在桂圓后腦上上拍一記,哼哼道:“大半夜過來攪什么亂?詐尸呢!”

    桂圓道:“后院兒里可出事兒了,燈火通明的,大爺叫你趕緊過去�!�

    吉祥一聽,睡意立時不翼而飛,馬上摸衣裳,口中抱怨道:“你個猴兒,還不快去點蠟燭,黑燈瞎火的,怎么穿衣裳呢�!币贿呎f著,不敢怠慢,穿了衣裳連忙來到知春館,一進院子果然見燈火通明,知道出了事,心里開始犯怵,佝僂著背,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走進正房明堂,眼神都不敢亂瞟,恭恭敬敬跪下來。

    第187章

    符咒(八)

    林錦樓解下一塊腰牌,道:“你去點幾個護院,再叫上今晚在前頭守著的兩個親兵,讓他們到水鏡觀里,把崔道姑給我拿來�!�

    吉祥一疊聲應(yīng)下,雙手接過腰牌,扭身便走。不敢跑著,快步行走也健步如飛,一溜煙兒出了垂花門,方才長長出口氣。方才跪了一屋子人,連太太都來了,暖月臉貼著地被婆子們按著,連眉姨娘那樣精明的人兒也一臉菜色跪在地上,想來是出了不得的事了。他雖好奇,可沒膽子打聽,只足下生風(fēng),跑著去點人了。

    秦氏將林錦樓喚到東次間,將吳媽媽如何發(fā)現(xiàn)符咒,她又如何過來拿臟,連同鸞兒等事同林錦樓低聲說了。

    林錦樓點了點頭,又道:“母親,天色晚了,回去歇著罷,我自會處置,明兒個再把消息送過去�!�

    秦氏擺了擺手,這事不見個真章,她今天晚上是睡不著的。林錦樓也不再勸,命蓮心給秦氏沏茶,見秦氏面露倦容,便請她到西次間歇息。秦氏也正想眼不見心為凈,便扶著韓媽媽去了。

    當(dāng)下,林錦樓又回到堂屋,此時如霜已磕到眼冒金星,終于不支,軟倒在地上。

    林錦樓摸著下巴沉吟片刻,竟不再追問,指著如霜道:“來人,把這刁婢的衣裳剝了,打十個板子,讓她在院子里跪著�!比缢碜右卉�,兩個粗壯的婆子上來一面堵了她的嘴,一面抓住她的胳膊,拖了下去。林錦樓又指著暖月道:“把她也拖下去打,狠狠打!”

    如霜頭目暈眩,迷迷糊糊想,大爺就算動了怒,也是打一頓板子,再逐出府,就算發(fā)賣了也不怕……暖月,你別恨我,我表哥如今跟著眉姨娘的哥哥混口飯吃,他原跟我訂親,卻因家里后來富裕了,我家精窮下來把我賣到林家當(dāng)丫頭,他爹娘就悔了婚,可表哥到底還是愛著我。上次我回家,他偷偷見了我,讓我按著眉姨娘的意思行事。這一樁事我做妥了,就讓杜大人做主,回來娶我。妹妹我也是為了前程……好姐姐,你也是為著你的前程才栽贓香蘭,總會明白我的罷……

    且不說如霜如何被拖下去,如何挨打。林錦樓站得筆直,一言不發(fā),屋中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到。香蘭靜靜站在一旁,暗想:“不知道林錦樓要如何發(fā)落,這一場戲要怎么收場了。畫眉等人嫁禍鸞兒,定然是有了十足把握,鸞兒這廂可要遭殃了�!庇秩タ串嬅家谎�,只見她還跪在地上,神情萎頓,鬢發(fā)都有些松散,臉上的胭脂水粉和著淚花成一片,露出黃黃的臉兒,仔細瞧,依稀能瞧見臉上有點點雀斑。香蘭適才恍然,為何畫眉每每都要化上濃妝才肯見人。這番形容與她往日里濃妝艷抹,媚笑生風(fēng)不同,雖有種柔弱的美態(tài),可姿色卻驟減了幾分。

    畫眉已顧不得臉面如何,她冷汗涔涔,渾身的小衣已被汗水浸透,只覺頭頂懸著一把雪亮的劍。林錦樓精明絕頂,手段狠戾,他方才如此重手發(fā)落如霜和暖月,想必已看穿她給自己留的一步后路……

    畫眉越想越心驚,身子一軟便癱在地上。春菱拿了一柄提梁壺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給林錦樓添茶,然后忙不迭的退下去。

    林錦樓舉起茗碗喝了一口,招了招手,把香蘭叫到身邊,說:“太太西次間里休息,你過去好生伺候�!币娤闾m垂著頭,似是不樂意,便瞪了眼道:“不知好歹,爺抬舉你了,你以為誰都能伺候太太?還不趕緊去。”

    香蘭無法,只得慢吞吞的去了。

    林錦樓捏了捏眉心,暗道:“真是個蠢妞兒,也不知道是真聰明還是真笨。”

    香蘭走進西次間,微微抬頭一瞧,只見秦氏坐在上首檀木太師椅上,雙眼微閉,手里捻著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吳媽媽正立在一旁,見她便使了個眼色,讓她給秦氏添茶。

    香蘭便拿了壺過來,輕手輕腳的斟滿一杯。

    秦氏微微掀開眼皮,看了香蘭一眼,便又重新閉上,屋中一時寂靜。香蘭退到門口,垂著手站著,只盯著自己腰上的裙帶子出神。忽聽見門口有婆子來報,說吉祥回來了,香蘭悄悄走出去,躲在簾子后頭瞧著,只見吉祥跪倒在地,磕頭道:“回稟大爺,小的趕過去時,崔道姑已上吊而死,鎖在房門里,不知吊了幾日了,在她身上找到這個�!闭f著將一張字條掏出來奉上。

    林錦樓展開一瞧,只見是鸞兒買索命符向崔道姑寫的借據(jù)。林錦樓面沉如水,命吉祥退下,道:“把鸞兒帶過來。”

    鸞兒早已清醒了,此時又是驚嚇又是后悔,心知自己已經(jīng)完了,可又不甘心,這會子見了林錦樓,驚懼交加,一股子委屈又從心底里涌出來,掩面嚶嚶哭泣。

    林錦樓站了起來,彈了彈那張借據(jù),道:“說說罷,買了幾張符,你想咒誰?”

    鸞兒白著臉,只哭泣不說話。畫眉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趴在地上,恨不得自己消失不見了才好。

    林錦樓看了畫眉一眼,對鸞兒冷冷道:“打明兒個起,你不必在府里呆著了,讓你老子娘進府,領(lǐng)了你出去,省得丟人現(xiàn)眼,爺看著也糟心!”

    鸞兒一愣,猛地向前一撲,抱住林錦樓的腿,哭道:“大爺,大爺我求你。你別趕我出去,我寧愿死了也不出這個門兒!”又苦苦哀求道:“大爺,我真的錯了,求大爺念在我對你一片癡心的份兒上,念在往日的恩情上……我這也是一時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林錦樓站住不動,臉上仿佛籠了一層寒霜,半晌才道:“爺喜歡你唱歌一把好嗓子,倘若你謹言慎行,日后在林家總有一席之地�?墒悄泔w揚跋扈,屢屢生事,到最后竟用這樣的下作手段。這兒是不容你了,我沒治你已是法外開恩,莫非讓你剝了衣裳去院子里跪著,明兒個一早拉出去賣了,你才心甘情愿不成?”

    第188章

    符咒(九)

    鸞兒本是個爆脾氣,原還想再哀求幾句,可聽林錦樓這話說得絕情,一股絕望從心頭涌上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大爺說我丟人現(xiàn)眼,可大爺待我有幾分真心了?大爺也不過對我新鮮了幾日,就讓陳香蘭迷了魂魄,拿我當(dāng)小貓小狗,草芥一樣,高興了逗弄,不高興了丟了,泥人還有三分土性,何況我是個大活人�?v然我千萬般不是,對大爺始終一片癡心,拍著胸脯說,全府上下的女孩子,哪一個能及得上我對大爺真情實意。我癡癡念念的想著、盼著,可大爺又何曾在乎過我的真心?我比陳香蘭差在哪兒了?我不服!這到底憑什么!”

    林錦樓低頭看著鸞兒哭花的臉,忽然短短的笑了兩聲,輕聲道:“你不服?那爺就告訴你。就憑我是爺,你是個奴婢。你這樣會唱曲兒彈琵琶的漂亮奴才有得是,沒了你,還有下個。待爺也是一片癡心,比你更俏麗會彈唱,而且懂得當(dāng)奴才的本分,你明白了嗎?”

    鸞兒仿佛頭上響了個焦雷,目瞪口呆,愣在那里,淚珠子從臉上滾下來,砸在地上。

    林錦樓緩緩道:“念在恩愛一場的份兒上,爺賞過你的東西只管拿走,你若樂意,就說你是自請回家嫁人的。這也是看在書染不辭勞苦伺候我?guī)啄甑姆輧荷希愫米詾橹��!闭f完便命人將鸞兒拖走。

    鸞兒淚流滿面,忽掙開旁人的手,站了起來,拼命往一旁跑去,兩個媳婦子忙拽住她胳膊,卻聽“咚”一聲,鸞兒仍撞了墻。香蘭大吃一驚,不由驚叫出聲,吳媽媽從屋中跑出來一瞧,登時嚇沒了一半魂魄,軟著腿叫道:“不得了了!鸞兒姑娘尋短見了!”

    這一喊不打緊,眾人皆驚。西次間里,秦氏心慌,登時站了起來,早有兩三個辦老了事的老媽媽們跑過來,香蘭也急忙過去,只見幾個老媽媽團團圍在墻邊,唯有看見一只纖細柔白的手從地上伸出來,手腕子上戴著一支金絲瑪瑙的鐲子,襯得指甲上的丹蔻愈發(fā)濃艷。而這一側(cè)墻上鮮血飛濺,如同點點桃花散落,觸目驚心。

    韓媽媽叫道:“還有氣兒,還有氣兒,快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一行喊,一行扯起椅上鋪坐墊的棉綾巾子,捂在鸞兒頭上。眾人七手八腳將鸞兒抬到堂屋左側(cè)的羅漢床上,或去拿傷藥,或去請大夫,忙亂一團。

    林錦樓命人去取傷藥,扭頭看見香蘭臉色慘白站在那里,不由皺起眉,指著喝道:“誰讓你出來了!還不快給我進去!”呵得香蘭一激靈。

    吳媽媽拽了她一把,輕聲道:“這兒不是你呆的地方,去伺候太太罷。”

    香蘭只好回來,她不喜鸞兒,卻從不曾恨她,只當(dāng)她是個不疼不癢的人物,只是今日里見她下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嘆息、憐憫、同情、自傷一時間全涌上心頭,扭過頭再看,只見鸞兒倒地之處,有一汪血逐漸淌出來。

    西次間里,秦氏心驚肉跳,她原本以為是一樁丫鬟們不安分弄鬼的事,誰想竟接二連三鬧到這個地步,如今連人命都要出了,她怕祭祖的日子里死人晦氣,急忙命廚房去熬吊命滋補的參湯,又命開箱子找細布給鸞兒包扎。

    過了片刻,堂屋里安靜下來,韓媽媽走進來道:“血已止住了,人已經(jīng)搭到她住的那屋去了,只是還昏沉著,湯水灌不到嘴里,大夫已來看過,開了方子,說幸好撞墻的時候有旁人拉著,這一下雖見了血,命倒是能保住,可落沒落下病就兩說了�!�

    秦氏雙手合十念了聲佛。又道:“大爺怎么說?”

    韓媽媽道:“大爺說明兒一早就用板子把鸞兒搭出去,讓她老子娘把人領(lǐng)走�!�

    秦氏嘆了口氣道:“罷了,就這樣罷。她存了那個壞心,也不能怪主子們不寬仁……她到底是個傻的�!�

    韓媽媽見秦氏臉色不好看,也忙道:“太太說的是,出了這檔子事主子沒狠狠發(fā)落她,她就該燒高香了,還想如何呢�!�

    秦氏又嘆口氣,默默坐了一回,站起身便去堂屋。香蘭本站在門口,見秦氏出去,也跟在身后出去了。

    只見場面已經(jīng)收拾,地上的血跡已被沖干凈,墻上還留著迸濺的血痕,林錦樓仍高高坐著,他面前只跪了一個畫眉。

    林錦樓兩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只看著畫眉,沉默不語。

    畫眉似是感到林錦樓兩道視線,雖竭力平靜,仍止不住微微顫抖,心跳得都快蹦出來。忽聽林錦樓在她頭頂?shù)溃骸叭缢f那符是暖月放的,爺信了�!�

    畫眉猛一抬頭,正對上林錦樓精光閃閃的眸子和不怒自威的面孔,心里發(fā)憷,趕忙垂了頭。

    秦氏也驚詫,朝林錦樓看過來,欲說些什么,卻被韓媽媽輕輕一扯,便住了嘴。香蘭微微蹙起眉,雖說畫眉找了如霜這個替死鬼為她開脫,可聰明人必可瞧出當(dāng)中的齷齪,可林錦樓二話不說先把如霜拖下去打了,又狠狠懲戒了暖月,說自己信了畫眉,顯見是不愿再追究。

    林錦樓冷冷道:“但你在里頭上躥下跳,冤枉清白,唯恐天下不亂,又曾經(jīng)挑唆過青嵐,往日里是少管教了你。你這個姨娘甭當(dāng)了,再犯一次,直接趕出去。原先爺是盼著青嵐能生下長子,這才讓她住了東廂,你再住著名不正言不順,從明兒起,你就去鸞兒空出來那屋去住,從今往后禁了你的足,每天去祠堂跪香一個時辰。待會兒去找老媽媽領(lǐng)罰,掌嘴五十�!�

    畫眉臉色慘白,心里如同墜著巨石,卻柔順的磕頭道:“是我的錯兒,大爺罰得好,求大爺息怒,保重身子�!�

    林錦樓喝道:“甭在屋里礙眼,滾出去,院子里跪著!”

    畫眉兩腿已跪得紅腫麻痹,如同針扎一般,疼得幾乎站不起來。可屋里靜悄悄的,無一人去攙扶,秦氏瞧不下去,命兩個婆子拖架著她出了門。

    第189章

    符咒(十)

    當(dāng)下,秦氏長嘆一聲,站起來道:“夜了,此事也算了結(jié),你早點歇著罷�!�

    林錦樓亦站起身道:“兒子不孝,還讓母親操心�!�

    秦氏搖了搖頭,道:“罷了,母子之間還這么客氣做什么,你房里要是能有個主事的人,這么些魍魎精魅也不至于蹦跶出來�!闭f著看了一眼遠遠站在一旁的香蘭,又對林錦樓道:“打明兒個起,讓她每天早晨往我屋兒里來。”

    林錦樓立時擰起兩道濃眉,道:“干嘛呀?這事兒不已經(jīng)水落石出了么,跟她沒關(guān)系。她又笨又蠢,不愛搭理人,說句話能把人氣得心肝肺都疼,過去再讓您老人家礙眼,氣出個好歹來�!�

    秦氏瞪了林錦樓一眼道:“我又不是狼,還能把她給吃了?可是你心尖兒上的人,就這么護著?”

    林錦樓咳嗽一聲道:“沒有沒有沒有,我這不是納悶么我�!�

    秦氏沒好氣道:“就是讓她在我身邊規(guī)矩幾日,不為過罷?”

    林錦樓方才笑道:“那自然,這是她的福氣。”向香蘭招手道:“還不快過來謝謝太太的恩典。她肯親自教你,可是給你長臉了�!�

    香蘭一點都不想要“長臉”,跟秦氏相處每一刻,她都覺著心累,不得自在,故而只站在屏風(fēng)邊上福了一福。

    林錦樓瞄了秦氏一眼,只見她不以為意,擺擺手道:“罷了罷了,鬧了半日我也乏了�!闭f完扶著吳媽媽和韓媽媽邁步便走,林錦樓親自送了出去。

    屋中一時間靜下來。蓮心、汀蘭和春菱將屋子慢慢收拾了。知春館里體面的丫頭一下就去了兩個,不免讓眾人惴惴,皆默默無語。外圍使喚的小丫頭,上夜的婆子們,也都悄然無聲。

    香蘭渾身酸軟困乏,坐在貴妃榻上,怔怔的不說話。

    春菱走過來,小心翼翼道:“姑娘累了,進屋去歇歇罷。廚房里還有些吃食,可要用點夜宵?”

    香蘭搖了搖頭。這一晚兵荒馬亂,如今屋里還躺著一個生死未卜,她思緒紛雜,也無甚心情,想了想道:“要是有點心,給小鵑拿些�!闭f完便枕在秋香色引枕上,微微閉了眼。

    春菱取了條毯子,輕手輕腳給她蓋了,跟蓮心等人把柜子里翻亂的衣裳重新疊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卻說林錦樓親自挑了燈籠送秦氏回去,又到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只見上夜巡視的婆子各司其職,外頭護院看得森嚴(yán),方才回來。

    進院子走到近前,見靠正房門前仍擺著兩張春凳,暖月趴在上頭,一動不動,似是昏了過去,血跡隱隱透出衣裳來。

    行刑的婆子搓著手道:“大爺您看……這再打就真要出人命了……”

    林錦樓錯開眼風(fēng)一瞧,只見如霜和畫眉正跪在不遠處的芭蕉樹下,如霜渾身上下只穿了件水綠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腿,凍得嘴唇發(fā)青,渾身篩糠,又因挨了打,沒法跪著,栽歪在地上。她雖是使喚丫頭,可也從來沒受過苦,在林家比尋常小姐過得還好,身子骨難免孱弱,此時正是痛苦難熬,將要昏過去。畫眉臉上高高腫起,五官都瞧不清,顯是領(lǐng)了那五十記耳光。夜里秋風(fēng)涼入骨髓,畫眉仍只穿了件夾襖兒,凍得瑟瑟發(fā)抖,跪在地上,好不可憐。

    林錦樓有意讓畫眉看著婆子們打板子,只微微挑挑眉,踱步到前頭,那婆子忙提起燈籠讓林錦樓看真切,只見暖月俱是面如金箔,昏死過去。暖月因林錦樓命“狠狠打”,此時已氣若游絲,命已去了多半條。

    那婆子看看林錦樓臉色,心里暗暗嘀咕道:“這丫頭沒做好夢,竟惹了太太和大爺,若是小事,塞些銀子,打得不重也就罷了,偏又攤上大事,嘖嘖,暖月生得也算干凈整齊,有個清秀的眉眼,平日里趾高氣昂,連眼皮子都不夾旁人一眼,如今可是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就算能保住命,腿也八成要瘸了。”又看如霜一眼,心想:“方才吉祥來來回回過,看她光溜溜在這兒挨打,渾身的體面早就丟光了,幸虧是晚上,若是大白天,拉到二門外去打,不知多少小子眼睜睜的看,如霜還不如一頭碰死了干凈�!�

    只聽林錦樓便道:“暖月和如霜給爺拖下去,明兒個一早拉出去賣了�!�

    那婆子連聲應(yīng)著,忙忙的拖了人下去了。

    畫眉一直低著頭,身上抖得厲害,忽見眼前出現(xiàn)一雙青緞子朝靴,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能隱隱瞧出那上頭仙鶴暗紋,往上便是隨風(fēng)紛飛的流云刺繡的衣裳滾邊。

    畫眉愈發(fā)將頭低下去,身上如同篩糠,抖得愈發(fā)厲害,恨不得自己立時暈死過去。只聽林錦樓在她頭頂?shù)溃骸爱嬅迹罓斀裉鞛楹芜@樣處置你么?”

    畫眉忍著疼,含糊道:“是大爺寬仁……”

    林錦樓嗤笑一聲:“別以為你在爺跟前兒有這么大的臉。你哥哥曾為爺擋過一刀,就沖這個,爺今兒饒你一命,也給你留個體面�!�

    畫眉死死咬著牙,身子軟成一團,萎頓在地,抖著聲音道:“奴再不敢了……”

    林錦樓盯著正房門口隨風(fēng)搖曳的大紅燈籠,緩緩道:“畫眉,你做了什么,自個兒心里應(yīng)該跟明鏡似的,真拿爺當(dāng)冤大頭了耍了?你那手段能暫時糊弄住太太,難道也想糊弄我?”說完頓了一頓,低下頭,只見畫眉抖成一團,又道,“眼下兩條路你自個兒選,要么立時收拾鋪蓋卷兒回家,日后你嫁人也好,不嫁人也罷,跟林家再無干系……”

    畫眉渾身巨震,以頭搶地“怦怦”亂磕,失聲痛哭道:“大爺!大爺!大爺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日后連門都不會出,我……”

    林錦樓淡淡道:“要么等明年開春兒,林家的家廟也修葺好了,你就去那里念經(jīng)去罷。你好歹伺候我一場,也是個聰明人,知道哪條路最好�!毖粤T甩手便走了。

    第190章

    夜談(一)

    畫眉把頭抵在冰涼的青石板地上嗚咽著哭了起來,心中暗恨。她精心籌備了多時才布下這個局,前有暖月放符咒陷害,后有鸞兒做替罪羊,她前兩日給她哥哥送出一封信,讓他立時殺了崔道姑滅口,又威逼利誘如霜為她開脫洗白,自己又巧舌如簧,必能將陳香蘭一舉拿下,誰知那陳香蘭竟然不是塊好啃的骨頭,反將她拖入泥沼,落得這般田地。

    畫眉抬起頭,看著天邊的圓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再如何疼痛難忍,也比不得她內(nèi)心煎熬難過。

    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父親縱然是個七品小官兒,可出去也是威風(fēng)八面。她雖是庶出,可生得美貌又伶俐可人,也同鄉(xiāng)紳富戶訂下一門好親事。只是她爹一朝落難,便把她送給鎮(zhèn)國公作婢作妾。她萬般不情愿,可她生母膽小怕事,又身份低微,怎護得住她?她到底為了一家前程,只能認了,心里多少委屈不甘,全化成一杯苦酒咽到肚子里�?赡抢项^子竟把她送給了林錦樓,這男人年輕英俊,有錢有勢,她簡直喜出望外,屈意承歡也好,刻意討好也罷,她覺著自己仿佛又活過來,她立誓要在林家站穩(wěn)了腳跟,做出一番事業(yè)來,讓誰都不能再小瞧。趙月嬋是正房大奶奶,青嵐是懷了林錦樓子嗣的愛妾,這兩人她全未放在眼里,卻沒想到自己栽在陳香蘭那小蹄子手上!

    如今已到這個地步,自請回家再謀個好人家嫁了已是最好的前程,可她怎能回去?原先家里人都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說話陰陽怪氣,直到她入了林錦樓的眼,方才親熱客氣起來,再后來她當(dāng)了姨娘,全家人恨不得將她當(dāng)菩薩供養(yǎng),說話都要看她臉色。如今她灰溜溜的回去,家里人除了她那個懦弱的姨娘,誰還要把她放到眼里!興許她又要被狠心的爹娘兄弟賣了也說不定!

    畫眉瑟瑟發(fā)抖,扭過頭,向知春館的正房望去。只見堂屋燭火已熄,唯有臥室里仍有亮光。窗上隱隱透出香蘭的側(cè)臉。畫眉忽然冷冷一笑,指甲深深扎進掌心,喃喃道:“陳香蘭,你莫以為自己日后就舒坦了,我倒了霉,也不能讓你好過!”

    這廂林錦樓回了房,屋中靜悄悄的。這一晚一場大變,知春館里得臉的丫鬟一下去了兩位,又趕了一個通房丫頭,貶了一位姨奶奶,故而人人心驚膽戰(zhàn),噤若寒蟬。

    林錦樓一進臥室便瞧見香蘭躺在貴妃榻上閉著眼,他看了兩眼,叫丫鬟拿毛巾面盆等進來洗漱。待換過衣裳,林錦樓坐到香蘭身邊,捏了捏她柔軟的鼻尖,笑道:“躺這兒做什么,鬧了一晚上,還不上床歇著呢。”又自顧自道:“想不到你也是個伶牙俐齒的,爺還只當(dāng)你是個悶嘴葫蘆,還直擔(dān)心你讓人欺負了�!�

    香蘭暗自撇嘴,心道若是真擔(dān)心,方才她受人誣陷時他怎么不進來,反而在門口偷聽。卻也懶得質(zhì)問,坐了起來,淡淡道:“你房里的人個個是全掛武藝,我再不說兩句,只怕得讓人剝了衣裳打,再讓大爺掐一回脖子,這條命就真的沒了。”

    林錦樓瞬間沉了臉色,濃眉皺起,斥道:“你又上臉兒是罷!”

    香蘭垂下頭不說話。

    林錦樓有些惱,到幾子旁邊端了杯溫茶,氣哼哼灌下去。

    香蘭深深嘆了口氣,盯著窗欞子看了半晌,輕聲道:“大爺,你什么時候膩?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兒?要不你也把我趕出去,你我也都落個消停了。”

    林錦樓“啪”一聲把茗碗放在桌上,額上青筋直蹦跶,一整晚鬧得雞飛狗跳都比不得香蘭這一句嗆他肺管子,他轉(zhuǎn)過身咬牙切齒道:“你又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把你趕出去?想得美!就算爺膩歪了,也讓你留在這兒,不為別的,就為了惡心你!”說完氣咻咻的往外走,喊道:“人吶?人吶?一個個都死哪兒去了!想喝口熱茶都沒人伺候了?回頭全揭了你們的皮!”

    蓮心和春菱嚇壞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跑出來。

    林錦樓又氣得扭頭回了房。回去瞧見香蘭仍坐在貴妃榻上,只盯著地上的小花磚看,身影寂寥又纖弱,好像一朵單薄可憐的小花兒。他心口的怒火不自覺消了幾分,深深吸了口氣,又走到香蘭身邊坐下來,見她往里頭瑟縮了一下,心里又有些惱起來,板著臉道:“爺知道你今兒個受委屈了,不也替你發(fā)落出氣了么?你還這樣沖我來干什么?把爺惹火了再打你,我都嫌疲沓了,你有癮是不是?”

    香蘭不理他,只覺林錦樓渾身的暴戾和陰寒,也不敢抬頭,仍垂著白玉似的臉兒,愈發(fā)把身子往角落縮進去。

    林錦樓低頭瞧見她嬌綠的鴛鴦繡鞋從闊腿的大綢褲兒里露出來,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香蘭掙了兩下,方才她腦子一熱,沖口說了兩句,如今也有些后悔,也真怕把林錦樓惹惱了,再不敢動,只能任他握著,只聽道:“那幾個丫頭明兒早晨就拉出去賣了。只有畫眉,她是上峰送來的,本就有兩分顏面,她哥哥如今是我跟前得用的人,又曾經(jīng)替我挨過一刀,這般趕了她未免讓手下人心寒,不過爺已經(jīng)關(guān)了她,日后不會出來晃蕩,她也是個聰明人,過段日子自己就從林家出去了……你也甭害怕,回頭再來的丫頭一準(zhǔn)兒就不敢了。從今往后,你看這兒哪個丫頭不順眼,只管跟爺說一聲,爺立時把她攆了,如何?”

    又見香蘭不說話,便自顧自道:“行了,這事就算揭過,明兒個你去太太哪兒警醒點,回頭爺跟韓媽媽和吳媽媽都說一聲,要是有什么不對,讓她們多照拂一二……噯,你別總不說話,哄你兩句,都給了臺階了,還要跟爺來勁是罷?”

    香蘭垂著臉,抱著膝蓋,輕輕搖了搖頭。

    第191章

    夜談(二)

    林錦樓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心想今天她到底受了一場委屈,又親眼瞧見鸞兒尋死,害怕驚惶也在所難免,回頭尋幾幅好字畫給她,再添些新衣裳首飾,剛要說什么,見春菱提了壺縮手縮腳的進來斟茶,便閉了嘴,吃了茶又漱了口,同香蘭睡下,暫且不提。

    春菱從房里退出來,悄悄外頭守夜睡的羅漢床上看一眼,今晚值夜的本應(yīng)是暖月,如今只見蓮心正坐在那兒,春菱走過去,把蓮心手邊的一盞茶添滿,蓮心道了謝,努了個嘴,低聲問道:“里頭怎么樣?”

    春菱也壓低聲音道:“安靜了,這會子睡了,還是我放的幔帳�!�

    蓮心方才松一口氣,念道:“阿彌陀佛,但愿那兩尊佛今兒晚上好睡�!�

    兩人對視,都吐舌頭做了個為難的鬼臉,春菱方才躡手躡腳的去了。又重新添了冷水,把壺放到外頭茶水間的小爐子上。這爐子里火苗微弱,卻能燃上一宿,讓里頭主子隨時有熱水用。春菱吐出一口氣,又從另外的爐子上拎了半壺?zé)崴�,倒在銅盆里端回屋洗漱。

    她和小鵑是伺候香蘭的,故而單獨住一個小梢間,推門進去,只見小鵑正裹在被子里,手里端著一盤子點心,正往口里塞。

    春菱見她吃著香甜,翻了個白眼道:“整個院子就屬你心最大,這會子還吃得下去。”

    小鵑翻了個白眼,一邊嚼著一邊說:“誰說我心大?方才太太眼神那么一掃,我肝兒都顫了,嚇沒了半條命,這會兒吃幾塊點心壓壓驚�!闭f著把盤子給春菱遞過去道,“你也吃兩塊,甜著呢�!�

    春菱一推道:“我可吃不下�!毙度垔y,又扭過身看著小鵑,又看看她碟子里端的點心,道,“你……”抿了抿嘴,又說:“算了。”

    小鵑嗤笑一聲,說道:“春菱,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不就是問我那天是不是真跟香蘭到后院看菊花么?是也好,不是也罷,反正從今兒起,這事就是真的�!�

    春菱把發(fā)髻散開正在梳頭,扭過身冷笑道:“那天你在哪兒自己心里有數(shù),也不知誰,一大早爐子也不看,花也不澆,跑園子里瘋?cè)チ�。�?br />
    小鵑也把碟子放下,冷笑道:“怎么?這些日子你起早貪黑過去伺候,如今瞧香蘭給我點心沒給你,嫉妒了?”說著跳下床,道:“我是不如你勤快,不如你有眼色,會伺候,會巴結(jié),會討好,可老人們都說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難得,就是這個理兒。我和香蘭一起進府,她那時就常照顧我,連針線都替我做了,好吃的好玩的總給我留一份,如今她發(fā)達了,還薦了我二弟到她爹那個當(dāng)鋪里做徒弟,她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她仗義,人心換人心�!闭f完自顧自去洗臉。

    春菱臉上一僵,把雕著牡丹桃木梳放下來,走到小鵑身邊道:“你說這話什么意思?莫非我就不是真心的?”

    小鵑慢條斯理的洗干凈臉上的香皂,用毛巾擦了擦,道:“你自然也真心,但沒有我這么真。你一門心思的攀高枝兒呢,下的功夫在知春館外頭,太太那頭你沒少折騰罷?隔三差五的就往那兒跑。也難怪,你原就是從太太房里出來的,當(dāng)然是心系主子了�!�

    春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想發(fā)作卻說不出話。

    小鵑擦了牙,吐了一口水在痰盂里,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春菱,你這人不壞,待我也還算不錯,我是給你提個醒。腳踏兩條船最容易掉河里頭,先前不說,可不代表我們都瞎了。不過人各有志,你覺得跟著太太有前程,我是認準(zhǔn)了要跟著香蘭,她人性好,待人又真,單沖這一條,府里上下那些主子和當(dāng)了半拉主子的就沒得可比的�!�

    春菱漲紅了臉道:“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了?是太太叫我過去問話,還能是我硬湊過去的?我可沒說過香蘭一個‘不’字。我又不是傻子,但凡說了什么,大爺也饒不過我。”

    小鵑把剩下的點心用紗罩子罩了,脫了衣裳,往炕上一躺,擺了個“大”字,望著房頂?shù)溃骸坝袝r我真鬧不清你們腦子里都想什么,巴結(jié)這個,討好那個,說句話腦子里過三遍,累不累?”

    春菱瞪了她一眼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做事一根筋,過日子不想以后。圣賢書上都寫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小鵑嗤笑道:“哎喲喂,我的姐姐,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了?咱們這樣的,掙破了頭又能怎樣?最后誰能比誰差多少?”

    春菱也上了炕,把蠟燭放到窗臺上,道:“可咱們這樣的,再不掙,就更被人家踩泥里頭去了。跟我說說,你以后想混個什么出路?”

    小鵑往旁邊挪了挪,道:“我沒姐姐你那么大的心,我清楚自己斤兩,有道是‘掌多大權(quán),為多大難’,瞧人家人五人六的風(fēng)光,沒準(zhǔn)背地里躲被窩哭呢!我平平淡淡,樂樂呵呵挺好的�!�

    春菱一口吹滅了燈:“你是年紀(jì)還小,不知世事艱難�!�

    屋中靜了片刻,春菱將要睡著了,忽聽小鵑說了一句:“我是知道人各有命,問心無愧也就罷了�!�

    這一句把春菱說得清醒過來,再扭過身望去,小鵑卻呼吸綿長,顯見是已經(jīng)睡著了。

    春菱輾轉(zhuǎn)了半宿,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不在話下。

    同樣睡不著的還有秦氏,因鬧到半夜,又險些出人命,秦氏回去仍有些心神不寧,吃了一丸靜心凝神的藥,又把佛經(jīng)拿來誦。

    秦氏不睡,丫頭婆子們也不敢歇,待秦氏誦完一回,韓媽媽走過來道:“太太,夜深了,休息罷,明天還要起早�!�

    秦氏放下佛經(jīng),吐出一口氣說:“睡不著,心里頭亂�!鳖D了頓又道:“你說樓哥兒那里怎么就讓我不省心。先前娶了個狐貍精模樣的媳婦兒,新婚就鬧出齷齪來。想抬芙蓉進門作妾,結(jié)果剛商定妥了芙蓉就沒了,鸚哥掉了孩子,好容易青嵐有了身孕,結(jié)果一尸兩命。剛把趙月嬋趕了,總想著能消停幾日,結(jié)果又鬧出這么檔子事兒�!�

    第192章

    夜談(三)

    韓媽媽道:“太太別惱,興許知春館真犯了什么沖呢,聽說相國寺的高僧們念經(jīng)最好,明天就請來做一場法事,什么妖魔鬼怪,佛祖一來自然全消。”

    秦氏忙道:“你說的很是,我心里也不踏實,該請師父們來念一場的。”把佛珠和經(jīng)書放到幾子上,揉了揉額角,忽然又問道,“你說,那個陳香蘭如何?”

    韓媽媽一怔,心說,那女孩子是大爺相中的,特特擺在身邊兒,方才話里話外的護著,顯見不一般,看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簡直比府里的小姐們還體面,若是尋常哪個爺們屋里的,她也樂意說兩句磨牙,可林錦樓房里供著的人,她才不想說三道四,可眼見秦氏問起來,便字斟句酌道:“模樣生得好,說話也伶俐,怪道大爺上心�!�

    秦氏道:“你說她那一筆的好字是跟誰學(xué)的?”

    韓媽媽道:“聽說這姑娘小時候在廟里養(yǎng)起來的,廟里的大主持親自教她書畫。”

    秦氏若有所思道:“模樣生得好,還懂書畫,你沒習(xí)過字所以不知道,能把這些筆體都寫得漂亮灑脫,實在是個不容易的事,不說別的,能尋來懂書法的先生就不容易,據(jù)我所知,原先有個沈……”說了一半又覺不對,忙住了嘴,道,“只有那些出太師太傅的世家大族,累世簪纓的,男子女子俱能書,可這小丫頭居然也能寫。聽說青嵐辦的那詩社也是她幫著操持的,你說你說,一個丫鬟怎么能會這些?等閑的小姐們奶奶們也得讓她蓋過一頭去。方才在屋里,她那一番形容你瞧見沒?不急不圖,不卑不亢,一句一句的把理由分辨明白,每句話都說到點上,連一絲陣腳都不亂,真是沉得住氣,我自問當(dāng)初像她這個年紀(jì),可沒有這份沉穩(wěn),老爺要是說話屈著了我,還得梗著脖子高聲嚷上一嚷的�!�

    韓媽媽笑道:“太太是這個急脾氣,香蘭是個性子綿軟的,不得放一塊兒比的�!�

    秦氏微微一笑,道:“她是個看著綿軟的,骨頭硬著呢。瞧著溫吞吞,其實心里精明,是個心思活絡(luò)的人�!闭f著身子微微一側(cè),韓媽媽忙拿了個綠緞閃紅引枕塞在秦氏胳膊底下,只聽她緩緩道,“聽說話就透著伶俐……可就是太伶俐了,反倒不美,難免心高命薄,不安分,不如那些個憨傻的有福氣�!�

    話音還沒落,卻見吳媽媽端了一盅湯走進來,笑道:“太太多慮了,原先青嵐是個憨傻的,最后呢?反倒折得早。依我說伶俐的才好,太太也不想想,自從香蘭來了,大爺多久沒出去胡混了?興許明年太太就抱上孫子了�!�

    這話說得秦氏微微動容。吳媽媽把那湯端到秦氏跟前,道:“大爺最難伺候,眼光高,嘴也刁。家里伺候他的都是模樣整齊的丫鬟,他不是嫌沒風(fēng)情,就是嫌不伶俐,或是熱乎一陣就丟開了,一門心往外頭跑,狐媚魘道的女人又不能領(lǐng)家來。如今好容易瞧上一個,我看他待香蘭是不同的……大爺?shù)钠馓钋宄不如順著他,他既然抬舉那姑娘,香蘭也沒什么地方不好,出身清白,性情和順,日后好歹生個孩兒,也算成全大爺?shù)男⑿牟皇�?�?br />
    秦氏把勺子放在湯里攪了攪,良久才說了句:“樓哥兒這么好強的人,哪兒都好,偏這一樁事上坎坷……”說罷長長一嘆。

    吳媽媽低頭不語,韓媽媽想寬慰兩句,但瞧著吳媽媽不吭聲,話到嘴邊也咽了下去。待秦氏喝了湯,紅箋等人便進來服侍梳洗,將床鋪好,放了幔帳,一并退下。

    到了門外,韓媽媽看了吳媽媽一眼,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話可夠多的�!�

    吳媽媽理了理衣裳,道:“哪一句不是為了大爺好?”

    韓媽媽瞇了瞇眼,湊過來,壓低聲音道:“你那么抬舉她,當(dāng)心吃力不討好,太太可沒瞧上她�!�

    吳媽媽看了韓媽媽兩眼,微微笑了起來,一伸手拉住韓媽媽的手,也壓低聲音道:“老姐姐,咱們姐倆一起多年,我那小子還要叫你一聲‘干娘’,有話就敞亮說,你還憋著把你外甥女送大爺跟前兒呢?今晚上這一出鬧的,還沒嚇破你的膽?”

    韓媽媽臉色微變,旋即又笑了起來,道:“你這說的什么話,我倒不懂了�!�

    吳媽媽指了指韓媽媽,道:“嘖嘖,你這老貨不老實。原還有好話告訴你,這就不說了�!迸ど砭妥�。

    韓媽媽連忙攔住,道:“噯噯,話沒有說一半的�!�

    吳媽媽停住腳步,淡淡道:“你也是個聰明人,別惦記知春館了,與其琢磨安排自家人進去當(dāng)大爺小老婆,還不如巴結(jié)巴結(jié)陳香蘭,結(jié)個善緣。等再過兩年,她生了孩兒,只怕你想巴結(jié)都未必巴結(jié)得上�!�

    韓媽媽冷笑一聲:“她有沒有那福氣還不一定呢!”又忍不住酸道:“你把身家前程壓在香蘭身上,自然怕有人過去分了她的寵。”

    吳媽媽帶著一絲嘲諷笑了起來,道:“你外甥女是生得不錯,可你憑良心說,模樣、品格、做派、談吐能趕得上香蘭?連老太太給的鸞兒,風(fēng)光過的畫眉都不如她,你那外甥女又有幾分道行?晚霞,你我同時在太太身邊服侍,你始終不服我,我卻始終壓你一頭。不是因為我比你會伺候人,是我比你眼光好一些,長遠些罷了。”說完輕輕拍了拍韓媽媽攥著她的手,轉(zhuǎn)身而去。

    韓媽媽臉色微紅,喘了幾口大氣,強行將心頭的不快壓下去,啐了一口道:“呸!得意個什么勁兒!”心里又有些黯然。

    當(dāng)年她和吳氏同時進秦家當(dāng)丫鬟,一個叫朝霞,一個叫晚霞,名字如同姊妹,卻暗地里較勁。二人都是爭強好勝的性子。朝霞年紀(jì)小她兩個月,做活兒的本事樣樣不如她,卻處處壓她一頭。后來她倆同一年出去嫁人,生養(yǎng)孩子回來,她當(dāng)了的管事媳婦,仍是太太左膀右臂,朝霞卻放著體面差事不干,心甘情愿給大爺當(dāng)奶娘。她那幾年春風(fēng)得意,所到之處也是前呼后擁,多少人諂媚逢迎,也撈了不少好處。

    朝霞卻連自己的兒子都見不得,偏大爺頑劣,她日夜不得歇,誠惶誠恐著唯恐大爺有災(zāi)病磕碰。她背地里不知嘲笑了吳朝霞多少回,常常拿來磨牙�?勺詮拇鬆敐u漸長大出息,行市便倒轉(zhuǎn)過來,朝霞又回到太太跟前領(lǐng)差事,且大爺奶娘身份比尋常仆婦又高出一等,大爺是個念舊的人,除卻每月月例,知春館又額外給吳朝霞一份銀子,不光如此,她還把自己的子侄提攜到大爺身邊當(dāng)差,如今她大兒子已經(jīng)做了大爺?shù)挠H兵,謀了個好前程,讓一眾人眼紅嫉妒。

    林家上下人人都盯著大爺,大爺卻是個不耐跟家里老媽媽婆子打交道的,她發(fā)覺如今自己再想插手去知春館,攀上大爺已經(jīng)沒那么容易了,不由后悔錯過東風(fēng),眼見吳媽媽趾高氣昂,在太太和大爺跟前左右逢源,便暗自咬牙。

    她站在廊下站了一回,方才慢慢回到外頭上夜的屋子里,草草梳洗,躺在床上輾轉(zhuǎn)一回方才胡亂睡去。

    第二日清晨,韓媽媽天不亮便醒了,在床上躺了躺,聽到外頭有人跟伺候她的小丫頭子小方兒細細碎碎的說話兒:“大姨兒醒了沒?”

    “還沒呢,昨晚上折騰到半夜,只怕沒那么早�!�

    “……昨天……大爺那頭出了什么事?大姨兒在府里住著,都不曾家去,家里人不放心,今早晨前頭還有小幺兒帶了信兒來問呢。”

    “我哪兒知道出什么事,我還想問姐姐呢,昨天晚上府里幾個有頭臉的老媽媽和管事的都去了,半夜才回來的�!�

    韓媽媽在房里咳嗽了一聲,外頭立刻沒了音聲。韓媽媽撩開被起床穿衣,片刻,有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掀開簾子進來,她生得圓潤白皙,偏有張瓜子臉兒,眉翠唇紅,眼如水杏,頗有容色,穿了件淺紫繡鸚鵡摘桃的褙子,下著藍色的緞裙兒,頭發(fā)梳得繁復(fù)精致,因是丫鬟,故而不敢太乍眼,只綰了兩根金簪,發(fā)髻后頭簪了朵淺紅的宮花兒。這女孩兒便是韓媽媽的外甥女,如今在太太房里做三等丫鬟,喚做紫黛。

    紫黛進屋,對韓媽媽討好一笑,道:“您早起啦,昨晚上睡得可好?”上前幫著穿衣穿鞋,又趕緊把文具妝奩拿來,把鏡子架好,拿著桃木梳子幫韓媽媽梳頭。

    韓媽媽頭上已滲出銀絲,且頭發(fā)稀疏,紫黛手心打上桂花油,只在前額的發(fā)上涂了些,將頭發(fā)攏到后面,小心翼翼的梳理,從匣子里取出一個假發(fā)髻,盤在韓媽媽頭頂,用幾根簪子牢牢簪緊。紫黛從鏡中偷偷看了韓媽媽一眼,只見她微微閉著眼,卻皺著眉,手底下不由又輕了些。

    如今全家人的體面都仗著韓媽媽在太太跟前得臉,紫黛侍奉愈發(fā)用心。

    小方兒端了熱水進來,收拾好床鋪便去倒痰盂。韓媽媽洗了臉,臉上搽了膏子,又涂了一層香粉,紫黛又連忙把一對兒龍鳳呈祥的銀鐲子捧出來,為韓媽媽戴上。

    韓媽媽抬起頭,目光剛好和紫黛相撞。

    紫黛連忙一笑,道:“太太這會子還沒醒,大姨兒吃些東西再去服侍也不遲,昨兒個還有點子杏仁露,要一碗不要?”

    韓媽媽不答話,半瞇著眼仔細打量紫黛,看她白嫩紅潤的臉蛋兒,鼓鼓的胸脯子和略嫌有些肥的臀,卻不顯身上臃腫,反倒有股子勾人的滋味。這身量是老人兒們口中常贊的“宜男之相”,如此一朵鮮花兒,也堪堪能比林錦樓曾寵愛過的嵐姨娘了。若是家里沒有體面的女孩兒,還要在府里頭認個干女兒,自家有這樣的人才,還愁沒機會抱上大樹?如今知春館正是缺丫鬟的時候……

    韓媽媽不由微微出神。

    紫黛見姨媽盯著她瞧,心里有些不自在,見小方兒出去了,便小聲對韓媽媽道:“大姨兒,昨兒晚上大爺那兒出什么事了?”往日里吳媽媽微微對紫黛透露將來把她送知春館的意思,紫黛心下明了,難免羞澀,林錦樓生得英偉,又有財勢,紫黛自然動心,藏了女兒家的情意,對知春館也格外關(guān)心起來。

    一提到昨夜,韓媽媽打了個激靈,登時想起林錦樓如何發(fā)落他房里的姬妾,再想到昨夜吳媽媽說的話,心頭涼了涼,回過神看見紫黛正殷殷的看著她,瞧著紫黛那水汪汪的眼,念著她乖巧討人疼的性子,又舉棋不定,張了張嘴,等再開口卻問:“你身上的衣服沒瞧見過,新做的?”

    紫黛道:“大姨兒莫非忘了,料子還是您給的呢。去年過年時,大姨兒要做褂子和比甲,說這個顏色素凈,做完了還剩下些,就給了我,剛好夠做個褙子的,余下的零碎料子還能裁帕子做鞋。褙子我早做得了,就是上頭繡花兒費了些功夫,這會子才完工。花樣還是從春菱那兒拿出來的,新奇不?春菱說這樣的有得是,香蘭姑娘最愛畫這些�!�

    韓媽媽一聽“香蘭”便皺了眉。

    紫黛卻會錯意了,連忙道:“我知道不該穿這么顯眼的,可據(jù)說大爺喜歡,還讓把香蘭畫的樣子繡在他護膝和劍袋子上……”

    韓媽媽擺擺手道:“不是那么檔子事兒。”

    正此時,只聽窗戶外頭有人問道:“韓媽媽可在?”

    韓媽媽聽得分明,聽出是蓮心的聲音,連忙從屋里出來,應(yīng)道:“在呢在呢�!币娚徯恼驹陂T口,連忙往屋里讓,又招呼紫黛沏茶。

    蓮心剛想進屋,見紫黛在屋里,便住了腳,一扯韓媽媽道:“媽媽不必忙了,我說兩句就走�!�

    二人至廊下,蓮心從袖里摸出塊銀子,往韓媽媽手里一塞,低聲道:“大爺讓我過來帶的話兒,說香蘭姑娘性子不大好,不愛理人,還愛哭,是個又傻又笨的,還請媽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多照拂著。這點子銀子是讓媽媽拿去買酒吃的,日后大爺還有人情還呢�!�

    韓媽媽手里一捏,那銀子足有五兩,不由一驚,臉上卻笑道:“大爺何必這樣客氣,帶句話就夠了,這銀子老身可不敢收�!闭f著就要推回去。

    蓮心趕忙捏攏吳媽媽的手,又笑道:“媽媽別推辭,推辭了,讓我怎么回去交差呢�!�

    韓媽媽舔舔發(fā)干的嘴唇,小聲問道:“這銀子單我有,還是別人也有?”

    蓮心也湊過來,小聲道:“既然媽媽問了,不妨就透個實話,不但媽媽有,吳媽媽也有,還有太太身邊得用的紅箋、綠闌也有。大爺一早就交代了,還給了春菱一個荷包,說二等的薔薇她們也要塞點子銀子,乃至小丫頭子都有十幾個錢呢�!�

    韓媽媽登時倒抽一口涼氣。銀子多少倒不重要,關(guān)鍵是大爺居然出面,給香蘭做這個臉。

    待蓮心走后,韓媽媽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里,坐在榻上。紫黛忙過來問道:“大姨兒,這大清早的,蓮心找你有什么事呀?”

    韓媽媽怔怔的搖了搖頭,看了紫黛一眼,長長的嘆了口氣,道:“好閨女,去知春館的事,就歇了心罷,啊�!�

    陳香蘭如何得寵,她只是聽說,卻不曾瞧見,如今算是真見識到了。那樣懶得正眼看人的爺,竟然為了那丫頭打發(fā)人送銀子過來,顯見那陳香蘭真?zhèn)兒是不一般了。有這樣的人物兒在前,紫黛只怕討不到什么好處,別回頭再惹得一身騷。

    韓媽媽咂了咂嘴,就算她不愿意,也得承認吳朝霞相人是有兩分本事的。這些年她倆雖彼此時不時刺上一刺,卻也有不足外人道也的默契和情分,昨晚上提點她的應(yīng)是幾句好話了�?磥怼獙﹃愊闾m放軟身段了……

    韓媽媽正凝神想著,卻見小方兒進來道:“媽媽,太太醒了,讓大家伙兒用了早飯再過去�!表n媽媽應(yīng)了一聲,命小方兒去拿菜。扭過臉兒見紫黛還在她身邊坐著,低著頭,眼淚卻流了一臉。

    韓媽媽皺了眉斥道:“哭什么哭!為這個哭,羞都要羞死了!你不要臉我還要呢!”罵得紫黛滿臉通紅,用帕子捂著臉,一掀簾子便跑了出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香蘭一早起床,服侍林錦樓穿衣,待他出去練武,回來又躺了一回,便起來洗漱。因要去見秦氏,春菱只覺如臨大敵,早上和汀蘭選了半天衣裳,最終挑了一套寶藍的綢緞褂子,配深藍的裙兒,有些老氣,卻十分端莊素淡。發(fā)式也梳了個簡單的,戴了累絲攢珠金鳳釵,和兩個碧玉簪子,連鮮花兒都不敢簪。

    香蘭見她倆緊張模樣,覺著有些好笑,卻也隨她們擺弄。她不怕見秦氏,只是怵頭。至于秦氏怎樣想她,她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第193章

    吃驚

    待收拾完畢,林錦樓也回來,命丫鬟打水進來梳洗,換過衣衫,又叫擺飯�?蛔郎掀叹蛿[滿了各色吃食。香蘭吃了些面點心,喝了碗粥,林錦樓卻將桌上的吃食橫掃殘云,末了又叫了碗湯,慢條斯理的灌下去。

    用飯時,二人都寂靜無聲,各自想著心事。林錦樓抬眼皮瞧見香蘭身上的穿戴,不由皺了皺眉。他母親是個精明厲害的,就算他那個已當(dāng)了封疆大吏的爹都隱有些懼內(nèi),更甭論香蘭這樣膽兒小的。瞧這身穿戴就看出來了,連個鮮明衣裳都不敢穿,虧得她生得美,否則這套跟老封君似的衣服穿身上,至少要老十歲,實在不爽眼。

    林錦樓放下碗,招手把春菱叫過來,指著香蘭的衣裳道:“去給她再找件衣裳,這個太素�!�

    春菱看著林錦樓臉色,連忙答應(yīng)著去了。

    片刻拿了幾套衣裳過來請林錦樓過目。只見有青綠色繡迎春襖兒,大紅遍地金褂子,石榴粉緞繡金袍等各色衣衫。林錦樓伸手翻了翻,問香蘭道:“想穿哪個?”

    香蘭手里捧著茶,微微低下頭道:“哪個都好�!�

    林錦樓便拿了件秋香色盤金的短襖,香蘭重新?lián)Q過,果然靚麗了些,林錦樓又命人拿赤金瓔珞項圈,香蘭忙道:“這都是太太小姐們才戴的,我戴著個回頭惹太太不痛快,這又何必呢。”

    林錦樓在香蘭臉上掐了一把,笑嘻嘻道:“傻妞兒,太太才不管這個,她好東西多得是,一個金項圈還看不進眼里,這是給那群狗奴才看的。俗話說‘先敬衣衫后敬人’,太太院子那一窩個個都是人精,你穿寒酸了回頭挨欺負。”

    香蘭不慣調(diào)笑,當(dāng)著丫鬟的面讓林錦樓掐了一把,臉上就紅了。春菱等都是有眼色的,取了金項圈便都輕手輕腳的退了下去。

    林錦樓親手把項圈戴在香蘭脖子上,撥弄著青玉上的穗子道:“這塊玉不夠油潤,聽說鋪子里收上來一塊羊脂玉,奶白極了,回頭拿來給你琢個物件兒。喜歡什么樣子的,回頭告訴丫鬟,讓她們到外頭廊底下跟雙喜說一聲�!�

    他看香蘭還是低著腦袋,悶悶不樂的模樣,因問道:“這是怎么了?還有什么事兒?”

    香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只見林錦樓那張威嚴(yán)英俊的臉上居然含著笑,又連忙低下頭,小聲說:“太太那兒……我不大想去……”

    “為什么?”林錦樓瞧著她有些怯怯的模樣,聲音也不自覺放柔了,去拉她柔白的小手兒,攥在手心里,輕聲道,“太太讓你去是抬舉你,青嵐進門之前就跟過太太一段。你這是入了太太的眼,她才想親自教。”

    “我不想過去,在太太跟前我不自在,她不喜歡我,我知道……我,我也不想在她跟前添堵�!�

    香蘭一口氣說完,林錦樓半天沒吭聲,她低著頭心想林錦樓必然又要生氣,他那陰晴不定的性子實在讓人難以捉摸,大約又要罵她“不識抬舉”。

    誰知林錦樓笑了起來,手指捏起她的小下巴,看著她黑瑪瑙一樣的眼睛,笑著說:“別怕,今兒一早就打發(fā)蓮心去了,有頭臉的老媽媽,房里體面的丫頭,都送了銀子過去,有她們照拂,太太再厲害你也吃不了虧。實在不行還有爺呢,給你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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