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鄭靜嫻氣得鼓鼓的,正要開口,宋柯忽扭過頭厲聲道:“你夠了沒有!”
鄭靜嫻唬了一跳,宋柯向來溫和,從未對她如此凌厲,她看著宋柯鐵青的臉,只好忍氣吞聲,可眼里已蓄滿了淚,將要掉下來的時候,又將臉扭到一側(cè),不肯讓人瞧見。
林錦樓死死盯著鄭靜嫻,冷冷道:“管好你的嘴,甭以為你是顯國公府出來的就得人人敬著你,下回再對我不恭敬,哥哥我就親自幫你漱漱口�!�
宋柯已恢復風度翩翩模樣,走到林錦樓身側(cè),拍了拍他肩膀,含笑道:“行了,林兄,內(nèi)人方才迷了心竅,說了些昏話,我替她賠不是,回頭在府上擺酒賠罪�!毖粤T也不再看香蘭一眼,只扯了鄭靜嫻去了。
二人繞過一處假山,宋柯腳步慢下來,松開了手。鄭靜嫻含著怒意問:“你方才這是做什么,同那個小賤人單獨在園子里頭,方才處處維護她,低聲下氣的,哪有半分帶骨氣的模樣,好好,你是能耐了,到頭來只會罵我……”說著氣苦,眼淚一連串的滾下來。
宋柯只淡淡道:“你今日好威風,不知道從哪兒得了信兒,氣勢洶洶捉奸來了?你可瞧見有一星半點的不堪?你自己扳手指頭算算,這是你第幾遭在外落我臉面?”
鄭靜嫻一聽這話,滿面的怒意便僵了,半句話都說不出。只聽宋柯又道:“我早就同你說過,你是我的妻,我自然舉案齊眉的敬著你,倘若你再僭越我的意思行事我會如何,是不是你記性差了,要我給提個醒?”說罷看了鄭靜嫻一眼,抿著嘴徑自去了。
鄭靜嫻含著淚。她自小就喜歡宋柯,后逢宋柯落難,她全然不顧臉面要嫁給他,替他翻身。宋柯成親后也確對她相敬如賓,可她仍覺不夠。她不擅管家,女紅也平平,唯有能在仕途上助宋柯一臂之力。宋柯一心上進,她便想方設法的對她爹軟磨硬泡替宋柯謀求出路,她為著宋柯殫精竭慮,甚至同她爹商議,替宋檀釵鋪了一條入選進宮之路,自此宋檀釵可為天眷,宋柯也能再進益一籌。宋檀釵聽他們?nèi)宕蝿裾f倒也答應了,孰料宋柯得知大發(fā)雷霆,堅決不允妹妹進宮,只是她爹不知用了何計,使宋檀釵的賢名傳入內(nèi)廷,圣上欽點她入宮封了貴人,見之甚悅,惠澤宋柯,特命他一道編纂修書,又允他入內(nèi)閣協(xié)理。她喜氣洋洋,誰知宋柯自此待她愈發(fā)冷淡,只是尋常尊重,晚上也常宿在書房,在外還同她扮恩愛夫妻罷了。
鄭靜嫻心里萬般的苦,卻不愿流露出一絲半點,只是挺直了脖子強撐著,如今她再忍不住,用帕子捂住臉,發(fā)狠落了一場淚。暫且不提。
且說宋柯一去,趙月嬋卻呆不住了,她特特命戴蓉和瓊脂去叫林錦樓和鄭靜嫻,就是為了惹得雞飛狗跳傳揚出去好解一解心頭恨,她躲在石墻后,方才宋柯和香蘭說了些什么,她影影綽綽聽不大真切,可方才鄭靜嫻來時一番爭持她倒聽了個清清楚楚,本以為要鬧一場風波,卻不料就這樣風平浪靜的了結(jié)了。
卻聽見林錦樓用極硬的聲音對香蘭道:“還愣在這兒干嘛?還不給爺回去,不準再入席,一會兒去滴翠館找你算賬�!绷皱\樓忍著怒,先三兩句將香蘭打發(fā)了,卻在后頭遠遠跟著幾步,直看見香蘭進了滴翠館方才干休�?谥朽R道:“不省心的玩意兒,一天到晚凈知道給爺找事兒�!�
趙月嬋看在眼里,心中妒意更勝,忍不住從石墻后繞出來,臉上掛著極嫵媚的笑,眨著一雙媚眼,用扇子掩著口道:“方才我聽這外頭熱鬧得緊,哎喲喲,怎么大戲沒開鑼倒先散了場?”
她牢牢盯著林錦樓。這男人年紀輕輕便手握財富與權(quán)力,比先前愈發(fā)英姿勃發(fā),此人本是她的丈夫!趙月嬋百般滋味涌上心尖,又恨又妒又悔,讓她暴躁難耐,幾欲狠狠將林錦樓撕成碎片。似笑非笑道:“嘖嘖嘖,只可惜林將軍過來得晚了些,沒瞧見那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花園子私會的大戲,那郎情妾意的模樣,比戲臺子上演得還好看呢。”
林錦樓瞧見趙月嬋,又想到方才戴蓉跟他傳話,心中便了然了,聽了趙月嬋的話不由嗤笑,視而不見,緩緩走了過去。忽停住腳,站在趙月嬋背后,低頭盯著她白皙的脖頸,低聲道:“收收你的心,回去好生想想怎么伺候那個老頭子。香蘭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她就算是個孫猴子也跑不出爺?shù)奈逯干健2贿^那老頭子的壽數(shù)可未必長,小心他蹬腿閉眼了,到最后你連個立錐之地都沒有�!�
他看著趙月嬋蒼白的臉,滿面嗤笑之色,大踏步往前頭去了。
第248章
發(fā)飆
話說香蘭回了滴翠館,坐在床上方覺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浸透,方才在席上吃的酒后勁綿長,這會子愈發(fā)撞到頭上,加之在園子里吹了風,頭便昏沉沉的,這還是她頭一遭吃醉酒,不由歪在床上。
小鵑端了醒酒湯來,勉強喂了兩勺,從柜里抱出一床薄薄的杏花被,蓋在香蘭身上,一面命小丫鬟把藥從小爐上端下來,等香蘭醒了熱一熱再喝。
香蘭躺床上,只覺酒沉,心突突往上撞,神智漸漸渙散了,腦中胡思亂想,前世今生的情景紛至沓來,心亂如麻。正在渾身難受,林錦樓走進來,瞧見香蘭正是一肚子火,坐在床沿,將她拽了起來,恨恨道:“還睡上了,方才又哭又笑的勁頭呢?”
香蘭睜著似醉非醉的眼,盯著林錦樓看了半晌,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傾身湊到林錦樓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臉,搖了搖頭道:“這個夢做得不好,竟夢到了這個混蛋……”
小鵑正進來獻茶,聽了這話駭了一跳,險些把茗碗打碎在地上。
林錦樓頓時惱了,伸手去拍香蘭的臉,兩手夾著她胳膊道:“你他媽說誰呢!”
小鵑聽那“噼啪”聲,只覺心驚膽戰(zhàn),小心翼翼將茶放到小幾子上,乍著膽子替香蘭求情道:“大爺,奶奶是吃多酒說昏話,她……”
林錦樓瞪了小鵑一眼,問:“給她喝醒酒湯了么?”
小鵑怯怯的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道:“恐怕醒酒湯里的藥材跟奶奶待會兒要吃的藥有相沖,就沒敢多喂�!�
林錦樓煩躁的撓撓頭,喝道:“滾!外頭呆著去!”
小鵑忙不迭退下,末了看了香蘭一眼,瞧她還醉醺醺的靠在墻上,不由十分擔心,卻也無濟于事。
林錦樓把香蘭抓過來,將那碗茶端起來往香蘭口中灌,口中恨得罵道:“行啊你,膽兒肥了,喝成這個德行,私會老情人,剛才還罵上了,你真長能耐了,啊,你就給爺作死罷!”
香蘭拼命掙扎,茶水撒了一身一床,嗆得劇烈咳嗽,幾乎喘息不能,她朦朦朧朧的看著林錦樓的臉,心中的委屈和恨意幾欲破胸而出,指著林錦樓大聲道:“我是什么德行?我陳香蘭行得端做得正,活了兩輩子都清清白白,挺直了腰桿做人,是你!硬壓彎我的腰,按著我的頭,要我從今往后奴顏婢膝活著,哭不能哭,笑不能笑�!�
林錦樓“噌”一下站了起來,“啪”一聲茗碗摔在地上,怒得手都抖了起來,揚手便給了香蘭一記耳光。
香蘭趴在床上,又直起身,捂著臉,看著林錦樓咯咯直笑,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簌簌滑落,長久以來她在林錦樓跟前都活得太謹慎,以至于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氣的,今日酒意上頭,便當真不管不顧了,緩緩直起身,流淚道:“當初我險些被趙月嬋賣到窯子里,是宋柯伸手將我救出來,又出面贖了我的爹娘,卻從未挾恩要我如何,宋柯縱在家世權(quán)力上比不得你,可他待我那份愛重,哼,單憑這一點,這一世我雖同他無緣,可我心里記他一輩子的好處。今日你故意引我同宋柯見面,心里什么打什么算盤我清楚得緊,但凡你心里待我有一絲半點的情分,便不會將我置于如此難堪的境地�!彼⒅皱\樓,緩緩搖了搖頭:“也是,你待哪個女人有過情分?不過都是你養(yǎng)著的貓兒狗兒一樣的玩物,告訴你,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巴不得當你小老婆,我也不稀罕!”
林錦樓死死盯著香蘭,拳頭攥得吱嘎直響,恨不得一掌就打死她,他氣得想吐血,想打她,手高舉起來又放下,最后拎起香蘭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不稀罕?爺就偏把你留在身邊當小老婆,看你天天難受天天哭!”
香蘭頭目森然,暈得難受,被林錦樓這一拎,更是翻江倒海,“哇”一口吐出來,這一吐不打緊,更勾起胃里難過,地動山搖的往外嘔,正吐在林錦樓身上。
林錦樓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推開香蘭,扯著脖子喊了一聲:“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小鵑一直躲在門口心驚膽戰(zhàn)的偷聽,想著萬一林錦樓惱起來自己好去救香蘭的駕,這一遭聽見林錦樓吼,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只見香蘭趴在床邊,已經(jīng)吐了一地,還在不斷嘔著,林錦樓氣得頭上仿佛都要冒了煙,抖著手指著香蘭,口中恨恨罵道:“酒后吐真言,好得很好得很,你真?zhèn)對得起我!”
小鵑不敢再看林錦樓臉色,忙不迭取痰盂奉到香蘭跟前。急急忙忙出去,幸而茶水間爐子上溫著半壺水,便兌了些涼水端進來,林錦樓伸手過去便將那盆水端過來,劈頭蓋臉澆在香蘭身上,咬牙切齒道:“爺讓你好生清醒清醒,讓你不識抬舉!”
香蘭渾身淋了個濕透,嘔得愈發(fā)難過,小鵑嚇壞了,跪在地上哭著求林錦樓道:“大爺息怒,奶奶是吃多了酒才說昏話,她……”她怕得編不下去,頭如搗蒜,磕一個頭便說一句:“大爺息怒,大爺息怒!”
林錦樓滿腹的火氣沒處發(fā),一腳踹在小鵑身上,吼道:“滾出去!滾!”
這一腳踹得不輕,小鵑嚇得縮在門外,不敢再進來。
林錦樓強把香蘭拖了起來,罵道:“丟人現(xiàn)眼丟到外頭,你給我起來!回去算賬!”
香蘭肚中已再無可吐的,難受得無以復加,她實是不堪忍受,酒意撞頭,張開嘴巴便咬在林錦樓胳膊上,伸手去撓他頭臉,心里有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和絕望。真把這霸王惹急了也好,讓他真?zhèn)兒打死自己,也省得在世間受罪。
林錦樓只是冷笑,輕而易舉將香蘭制服,心中的戾氣和暴躁已翻江倒海。他知道香蘭不愿意跟著他,她留在他身邊只是迫不得已,想要償還他救她幾遭的恩情,今天她說宋柯什么,“從未挾恩要我如何”,哦,是了,他就是那挾恩的人,宋柯是她的心頭好,是個光明磊落的翩翩君子,他在她心里就是個以恩情要挾她的混蛋,他林錦樓什么時候這樣狼狽窩囊過,他在外面也是響當當一方呼風喚雨的豪強,偏這個女人無論他對她怎樣好,甚至求醫(yī)問藥的想讓她誕下子嗣,她還是對他不屑一顧,他想把這女人掐死,一了百了,可他卻偏偏下不去手,一把將香蘭推到一旁。
香蘭忍不住一陣惡心,腳一滑撲倒在地上,手將將按在那一地的碎茗碗瓷片上,血登時就冒出來,香蘭疼得一激靈,忍不住呻吟出聲。林錦樓一見血,立時上前一把將香蘭揪起來,他恨聲罵道:“他媽的!”忙將傷著的那只手舉高,扭頭向外喊道:“人呢?打清水過來!”
小鵑正在門口守著呢,趕忙又重新打了水進來,將香蘭掌心的碎片盡數(shù)用簪子挑出去,用清水沖了。因他是行伍中人,身邊常備跌打損傷等藥物,比外頭尋常的高明不知多少倍,當下幫香蘭敷上,問魯家要了干凈的棉布帶子把傷處裹了。
香蘭疼得臉色發(fā)白,卻咬著嘴唇?jīng)]吭一聲,酒意也醒了大半,只含著淚坐在床上。
林錦樓看著香蘭冷哼,繃著臉道:“見血了老實了?這下酒醒了?還作死么?”
香蘭閉上眼睛裝睡。
林錦樓連聲冷笑,起身道:“行,你長能耐了,敢給爺臉子看�!逼鹕淼揭慌詫⑴K污的衣裳脫了。
又過了片刻,桂圓送來兩套干凈的里外衣裳,林錦樓換上一套,又把另一套往香蘭臉上一扔,道:“還不趕緊換上!”又對小鵑道:“趕緊給她換衣裳,聽了沒?”說完便走出去了。
小鵑幫香蘭重新?lián)Q了干凈衣裳,頭發(fā)還濕漉漉的,就重新梳了個簡簡單單的髻,底下編了一根辮子,余下的首飾一并收了起來。
香蘭臉色煞白,頭疼難忍,吐了一場,又歇斯底里發(fā)泄一場,卻感覺好受了些。滴翠館的小丫鬟早已報林東紈說林錦樓與香蘭在館內(nèi)爭持,林東紈悄悄過來看過一眼,旋即捏定主意裝聾作啞,直到這會子風平浪靜,她方才帶了小丫鬟來了,仿佛沒瞧見香蘭腫起的半面臉,滿面掛笑道:“香蘭妹妹原來吃醉了,是我照顧不周,這兒有一盞醒酒茶,不比那醒酒湯里都是藥材,里頭有姜,喝了暖暖胃。后廚房有些清粥小菜,妹妹好歹用點,胃口也舒坦。”又說了些噓寒問暖的話,方才去了。
香蘭喝了茶,用了半碗粥,頭還是發(fā)沉,小鵑拿涼毛巾給她敷臉,香蘭握住她的手道:“方才你挨了一腳,踢在哪兒了,重不重?”
小鵑聽了這話,眼里便含了淚,哽咽道:“我沒事,我能吃能睡的,挨了踢頂多青紫上兩天就好了,再說我躲得快,那一下沒踢實在……奶奶,你可得愛惜你自個兒,你瞧瞧你,都成什么樣兒了……這臉,還有這手……你這手還得捏筆畫畫兒呢。”
香蘭聽了這話,也不由滴下淚來,此時腳步聲響,小鵑忙用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拭了。林錦樓走了進來,可仿佛沒事人似的,只徑自走到香蘭跟前,將她連人帶被子一并卷了,只吩咐小鵑道:“將東西收拾收拾,家去了。”
第249章
書房(一)
林錦樓將她往懷內(nèi)一抱便出了門,香蘭縮在被里,她腦袋一陣陣抽痛,腹中難過,臉上還火辣辣疼,渾身虛軟,一絲氣力全無,索性低了頭,由著林錦樓去。
一路上未遇見什么人,轎子正停在二門外,林錦樓將香蘭放到轎內(nèi),命小鵑提了一壺木樨湯隨行伺候,方才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桂圓起先見香蘭裹得跟個蠶繭似的被林錦樓抱出來不由嚇一跳,不敢去看香蘭的臉,偷偷去看林錦樓,卻見他左臉側(cè)有幾道血痕,顯見是被指甲抓的。桂圓不由駭了一跳,再不敢盯著林錦樓的臉看。
此時小鵑將轎簾子掀開,招手喚道:“小桂圓兒,你過來。”
桂圓聽了,趕忙屁顛顛的跑過去,滿面堆笑道:“小鵑姐有何吩咐?”又小聲問道:“咱們奶奶是怎么了?病了?”說著偏往林錦樓那邊瞧,給小鵑使眼色。
小鵑翻了個白眼道:“不該你打聽的少問。”說著把一個包袱遞出來往桂圓手里一塞,“這個你拿著,是些臟衣裳,上頭有味道,恐奶奶聞見頭暈,你等回府再給我�!�
桂圓苦著臉接了過來,小鵑撲哧一笑,用帕子托著四塊糕點遞出來道:“拿去吃,還是熱乎的,等回了家,讓奶奶賞你�!毖援叿畔潞熥�。
桂圓見小鵑不肯說,又見她雙目微紅,顯見方才哭過,便不敢再問,只遠遠的抱了衣裳在后頭跟著,不碰主子們霉頭。
香蘭一路仍然難過,小鵑將壺里的木樨湯倒出來喂給香蘭,解解酒性,又用簪子碾她幾處穴道,香蘭方才覺著好了些。一路回到林府,香蘭已是昏昏沉沉,朦朧中有人將她抱起來,放到一張床上。那被褥枕頭撲鼻而來的便是一股薄荷瑞腦的味兒,同她床上的幽香軟甜截然不同。她不自在的動了動,手碰著個圓圓的引枕,便抱在懷里,身子縮成一團兒,紅腫的臉蹭著枕頭,不由疼得倒抽一口涼氣,極委屈的小聲道:“娘,我疼……”一滴淚便順著眼角滾下來。
片刻,有人將她眼角的淚拭了,又給她蓋了一床被子。過一會兒有個粗糲的指頭給她臉上涂藥膏,卻蹭得她臉更疼了,她搖了搖頭都沒躲過。有個惡聲惡氣的聲音道:“老實點,瞎動彈什么�!焙髞硐A�,她便抱枕著枕頭沉沉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香蘭口干渴醒,耳邊依稀傳來說話聲。
“……趙晉那老家伙真就這樣上書了?呵,他倒是好大的狗膽,近年來皇上禮遇他,讓他骨頭都輕了,太子之位涉及國祚,皇上向來剛愎自用,豈容他人指手畫腳�!闭f話這人是林錦樓,語調(diào)慣帶著慵懶和傲慢。
“你可是當過趙晉孫女婿的,一口一個‘老家伙’可不大尊重。”袁紹仁輕聲笑了起來,林錦樓嗤笑了一聲。袁紹仁又道:“趙晉乃當朝第一才子,如今內(nèi)閣首付,他上書立太子之事,亦是情理之中�!�
“大皇子仁厚,卻體弱多病,圣上屬意的是二皇子,說他形神言談性情都與自己頗類�;噬洗蛐难蹆豪锟蓺g喜得緊。先前做王時曾曰‘勉之,世子多疾’,二皇子兩眼瞪得跟餓虎似的,狼子野心,所圖不小,掐著手指頭算他屯多少兵便知曉了。”
香蘭方才還睡得迷糊,聽到這二人說話,一下清醒過來,猛然間意識到這二人正在關(guān)門閉戶,放肆議論朝政,尤以涉及東宮奪嫡之事,香蘭不由想起前世沈家慘禍,冷汗不自覺冒了出來。打量四周,只見上頭是一色金線繡藤蔓喜蛛的頂帳,寓意喜事連連,床幔圍得森嚴,被褥華美,并非她慣睡的床,她悄悄坐起來,又見床頭擺著幾部書,另有數(shù)把精美匕首并兩三把折扇,皆是林錦樓用過的,恍然此處乃是他的書房。
卻聽袁紹仁道,“長幼有序,大皇子嫡出嫡長,又是先前先帝親自挑的世子,占了便宜,朝臣上書的折子據(jù)說要把內(nèi)閣都淹了,都是要保大皇子的,如今趙晉趙閣老都上折子了,這股風恐怕剎不住。大皇子還有個聰慧異常的兒子,圣上對這個孫子疼愛得緊,趙晉上書擁立大皇子為東宮,便將‘好圣孫’這一條列在最開頭了�!�
林錦樓笑道:“二皇子倘若美夢成空,趙晉這老頭兒只怕要讓他記恨了。如今皇上春秋鼎盛,對二皇子還頗多疼愛,趙晉來這么一手,是拿全族的身家性命押進去,簡直比當年沈家還迂不可聞,沈家好歹占了條氣節(jié),趙晉慣是才高好直言,本能拐個彎兒做的事,非要把自己亮出來當靶子�!�
袁紹仁又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家老太爺,滑不留手的。”
林錦樓也笑了幾聲,頓了頓,又道:“二皇子這幾天下了三回帖子請我,我都借口推了,再推只怕要得罪了他。人人都心里揣一團火,惦記從龍之功,皇子們不斷往自己身邊拉人,只是他們爭來爭去這點破事我實在懶得理,等面圣之后,我就回金陵瞇著去�!�
袁紹仁搖了搖頭,林錦樓算是盡得他們家老太爺?shù)恼鎮(zhèn)�,凡事不冒頭,左右逢源,裝了一肚子主意。林家根深葉壯,只做事不吭聲,誰來坐這把龍椅都低頭,常有朝中官員諷之“豈有臣節(jié)乎?”可林家每一輩都出能吏,秉持油滑中庸之道,故而多少世家大族卷入是是非非沒落,林家卻屹立不倒�?谥械溃骸拔乙步又奶恿耍胪闵塘�,既如此,下回咱們便應一次,只談風月,不聊旁的�!�
香蘭見床頭擺著琺瑯粉彩壺,伸手一摸,壺身還是溫的,便輕手輕腳取了放在一旁的同套茶杯,倒了半杯,一口氣灌了,又倒了半杯,剛要喝,便聽袁紹仁調(diào)笑道:“好了,不說這個……我說鷹揚,你臉怎么了?讓誰撓了?”
“放屁,我這是跟人比試的時候蹭的�!�
“嘿嘿,蒙誰呢,昨兒個還沒有,今兒就掛彩了,再說哪個大老爺們留這么長指甲,又不是兔兒爺。說罷,是哪個小妞兒抓的?鐵定不是勾欄里的,那些姐兒恨不得把你供起來……難不成是你房里那位給撓的?瞧不出文文靜靜的竟是個爆脾氣,你欺負人家啦?”
“去去去,邊兒呆著去,都告訴你了是比試時候蹭的,愛信不信�!�
“喲,還急眼了,我這也是關(guān)照你,好心當成驢肝肺。你說你這個脾氣,改改罷,啊,誰他媽愿意天天跟個炮仗一塊兒過……我說你怎么今兒個特特把我請家來呢,敢情是這張臉見不了人�!�
“嘶,我說你廢話怎么這么多�。 �
“行行行,不說了不說了。走罷,外頭練練去,好幾日筋骨沒疏散了�!�
“你先去,我換個衣裳�!绷皱\樓推開門,揚高調(diào)門道:“雙喜,雙喜!備上熱茶點心,把兵器抬出來讓你們袁大爺挑�!闭f罷便走到旁邊寢室中,剛拉開柜子取衣裳,手上一頓,反走到窗前,將幔帳撩開,只見香蘭正披頭散發(fā)坐在床上,抱著被子,手里還捧著半碗溫茶,因睡了一覺,眼睛便愈發(fā)的腫了,跟兩個桃子似的。
香蘭瞪著他,心里七跳八跳,手心都涼了。方才她是仗著七分醉意撒酒瘋,跟林錦樓撒了怨氣和邪火,如今酒意退散,神志清醒,不由后怕上來。她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林錦樓的左頰正對著窗戶,把臉上她撓的那幾道血印子照得格外清楚。香蘭只覺又痛快又害怕,糾結(jié)著低下頭。
林錦樓挑高了眉頭,把床幔掛到一旁的銀鉤上,伸手捏起了香蘭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淡淡道:“行,消腫了,藥膏子再涂一遍,晚上就瞧不出了�!�
香蘭沒料到林錦樓說出這個話,瞪圓眼睛,驚詫的看了他一眼。
林錦樓點點頭,收回了手,極優(yōu)雅的轉(zhuǎn)過身自顧自換衣裳去了。
香蘭頭還昏沉沉的,愣在那里,覺著自己在做夢。過一會兒林錦樓換完衣裳出去,又過一時傳來“砰”一聲關(guān)門響動,香蘭才如夢方醒。心想這個混蛋是怎么回事,難不成他心里真的愧疚了?這定是不可能的,這家伙心里從沒什么善惡是非,全都憑著自己喜好來。她撒潑大鬧,撓了他的臉,又臭罵他一頓,那家伙定當成恥辱,心里指不定怎么恨上自己……
香蘭正胡思亂想,又聽推門聲響,書染走了進來,手里提了個捧盒,笑道:“奶奶醒了,身上可好些了?”一面說一面將炕桌取出來擺在床上,又從捧盒里將吃食取出來,“奶奶剛回來時臉色煞白煞白,可把我們嚇壞了,這會子看可精神多了。酒醉初醒只怕是沒什么胃口,大爺著我給奶奶端點吃的,我想著還是用些清淡的好�!�
炕桌上擺了三碟時鮮小菜,碧綠清香,一盤新蒸的小圓米糕,一碗湯。香蘭此時真覺著餓了,吃了一回,書染命小丫頭子撤下殘席,親手伺候香蘭漱口。又取了自己的鏡匣文具,給香蘭梳了個頭。
卻聽門口有“咚咚咚”腳步聲,有個小男孩脆生生的喊:“爹爹!林叔父!”然后便闖了進來。
第250章
書房(二)
小孩兒不過五六歲年紀,圓滾滾一張小黑臉兒,粗粗兩道濃眉,一雙丹鳳眼,生得極敦實,穿著亮堂堂的如意祥云衫,脖上掛著長命鎖、寄名符,腳蹬虎頭鞋,頭上的發(fā)全光,只在當中留了一撮,剃成桃形。他興沖沖闖進來,見著香蘭不由一怔,遂停了腳步,“噌”一下紅了臉,羞澀得轉(zhuǎn)頭就跑。
書染卻笑了,一下捉住小孩的胳膊,彎下腰道:“德哥兒往哪去?”
小孩一邊掙扎一邊道:“放手放手,說你呢,我不知道這屋里有別人呀。”
正說著,奶娘便進了屋,一見香蘭,便知是個有些頗體面的婦人,忙告罪道:“是我們家哥兒唐突了,請奶奶原諒則個。”
香蘭忙道:“不妨事�!闭f著去看書染。
書染笑道:“這是永昌侯小兒子,都叫德哥兒�!庇謱δ棠锏�,“這是我們大爺房里的姨奶奶�!�
奶娘早聽說林錦樓有個愛妾,跟旁的比截然不同,便知道這位就是了,連忙又請安,又一把拉了德哥兒讓他行禮。
香蘭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讓他坐在床沿上,即命書染調(diào)杯果子露來,又打發(fā)去端果子糕餅。德哥兒先有些拘束,吃了兩粒香蘭給的兩塊松子糖便活絡起來,伸手去抓桌上的糕吃。香蘭忙攔住他,拿了手巾給他擦手,又逗問他姓什名誰,多大年紀等。
德哥兒便道:“我叫袁承德,六歲了�!蓖低悼戳讼闾m一眼,又道,“我爹說我名字出自《漢書?禮樂志》‘詔撫成師,武臣承德’,我爹說我出生那年他正在關(guān)外打仗,我娘說‘武臣承德’的意思是武將蒙受恩德便可免于征戰(zhàn),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兒,結(jié)果我爹果然平平安安回來了�!庇职蜒矍暗母膺f到香蘭跟前道:“姐姐你也吃�!庇忠寱境浴R娤闾m前頭的杯子空了,便直起身伸著圓滾滾的小胳膊去提壺給香蘭添茶。
香蘭不覺笑了起來,看德哥兒虎頭虎腦,天真懂事的,不由喜歡,連先前一肚子的委屈也散了,掏出帕子把他嘴邊的點心渣抹了,含笑說:“你吃罷,我們還有呢�!�
德哥兒扭捏了下,到底讓香蘭幫他擦了嘴,扭著腦袋喃喃道:“我都男子漢了,我自己會擦嘴呢�!庇滞低悼戳讼闾m一眼,道,“我去找我爹了,一會兒再來。”往口里塞了兩塊糕,便下了床蹦蹦跳跳去了。
香蘭笑道:“這孩子好生敦厚�!毕肫鸱讲诺赂鐑赫f自己名字的由來,便嘆道,“袁大爺跟他亡故的妻子到真是恩愛了�!�
書染正拿了托盤收拾炕桌上的瓜子點心,聞言笑道:“德哥兒口里頭叫‘娘’的可不是袁大爺?shù)钠拮�,是他養(yǎng)的外室,聽說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極顯赫的,后來全家落了罪,父母兄弟姊妹全沒了,因生得好,就給了袁家,一直伺候袁大爺?shù)氖迥�,雖說是奴籍,可錦衣玉食的,倒也沒受大罪,生得美貌溫柔,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后來袁大爺一眼相中了她,幾次三番求娶做二房。原配不免嫉妒,攔著不讓娶,后來袁大爺也不知怎么的,到底納了德哥兒生母,只養(yǎng)在外頭,也是幾年無嗣,后來生了德哥兒才一年,那女人就撒手閉眼,唉,也是個沒福的�!�
香蘭亦悵然道:“只是可憐這孩子了�!�
書染道:“袁大爺對這孩子寵愛得緊,許是小小年紀沒了生母,就更憐愛些,親自教書寫弓馬,連出門應酬都常帶在身邊�!�
香蘭道:“德哥兒也是招人疼的,小小年紀就這樣懂事。”不自覺想起他那張圓圓小黑臉兒上的丹鳳眼,像極她小妹沈嘉蓮。前世她和嘉蓮兩姊妹生得極像,氣質(zhì)相若,唯有眼睛生得不同,她一雙杏眼,酷肖母親;嘉蓮則生了一雙丹鳳眼,酷似其父。如今這小孩兒也生得這樣一雙眼,令她觀之可親。
香蘭看著窗外。當初沈家落難,嘉蓮方才十歲,同母親一并落入教坊司,當晚二人便自盡身亡。她得知消息時,正是發(fā)配剛剛啟程,連祭奠都不能做。她方才看著德哥兒那雙眼,覺著仿佛嘉蓮又活過來似的,當初妹妹也這般乖巧懂事,跟在她身后,連她梳什么頭,扎什么花兒,言談舉止都要學一學,把她寫過字的字都拿走了跟著臨一臨,仿佛她長了條小尾巴。如今回首,真?zhèn)兒是往日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
書染見香蘭獨自坐著出神,便不敢打擾,輕手輕腳的重新上了一碗茶便退下了,屋子里靜悄悄的。
片刻,外頭傳來細小的說話聲,門“吱嘎”一聲打開,不一會兒,書染又端了一碗藥,放在香蘭手邊道:“奶奶,該吃藥了�!�
香蘭聞到藥氣不由皺眉,沒都沒動。
書染一看便知香蘭又倔上了,不覺暗暗咂了咂牙,今兒個大爺是抱著這位直接回的書房,大爺臉上掛了幾道血印子,這位又腫了半邊臉,料想二人定是又掐了起來。書染真是由衷欽佩眼前這位,看著柔柔弱弱的,怎么骨子里那么大韌勁和氣性,大爺那霸王似的人,只有老太爺制得住,旁人包括太太,誰敢說拗著他性子的話?偏香蘭頻頻去擼虎須,今天這行市,香蘭還正委屈著,指定不肯喝藥,遂笑著勸道:“剛熬好的,趁熱吃,只有一小碗兒,一仰脖子就沒了,一會兒涼了更苦�!�
香蘭淡淡道:“你去罷,我一會兒再喝�!毕惹笆菓至皱\樓之威,這藥她不得不喝,如今已跟他鬧了一場,他還指不定要怎么折磨自己,這藥不喝也罷。
書染正為難,忽聽有人道:“你去罷�!�
聽到聲音,二人都吃一驚,扭頭一瞧,只見林錦樓不知何時已走進來,書染松了口氣,暗道是非之地不久留,連茶都沒上,腳底跟抹了油似的就溜了。
香蘭不理他,依舊將頭扭過去盯著窗外看,只覺林錦樓在她身邊坐下了,頭往她這邊湊,順著她視線往外瞧,口中道:“喲,爺瞧瞧,你看什么吶,這么入神?難不成外頭有什么西洋景兒?”
香蘭往里挪了挪,林錦樓又湊過去,笑道:“嘖,趕緊地,把藥吃了,你要不吃,等著爺動手,可就要灌你了。”
香蘭不可置信的看了林錦樓一眼,這廝正笑嘻嘻的看著自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香蘭不愿聽他在耳邊聒噪,當下端起碗,咕咚一口將藥飲盡,卻不成想那藥汁子太苦,她醉酒一回,頭還隱隱作痛,更勾得胃里難過,臉上便變了顏色,生生忍著把藥吞了下去,腹中翻江倒海,眼里已泛出一圈兒淚花,連連咳嗽。
林錦樓忙去拍香蘭后背,口中嘖嘖道:“我說你傻不傻啊,難受你還喝,就不懂得吐了?你這樣舒坦舒坦是怎么著的?”
香蘭一把撥開林錦樓的手,緩了口氣,自顧自倒了半盞溫水喝,只聽林錦樓道:“方才你看見德哥兒啦?那小不點兒說屋里有個跟神仙似的姐姐,喂他吃東西來著……”
香蘭喝了兩口水,忍不住道:“怎么,今兒中午在魯家還恨不得弄死我,這會兒又跟沒事人似的�!�
“嘿,嘿,我說你行了啊,都已經(jīng)沒事兒了,你又逗脾氣是罷?”
香蘭實在懶得睬他,往床內(nèi)挪去,背對著林錦樓躺下來,伸手就要拉被子。林錦樓一把扯住被,不讓她拉,香蘭扯了幾回沒扯過來,索性連被都不蓋,將身子蜷成一團,閉上眼。
林錦樓“撲哧”一聲笑出來,伸手點點香蘭的肩膀道:“行了你啊,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兒似的耍脾氣�!庇秩ダ闾m胳膊道,“讓爺看看你手好些沒,該換藥了�!�
香蘭實在鬧不清這廝的臉皮為何這樣厚,睜開眼,看著林錦樓似笑非笑道:“大爺在這兒做什么?外頭這么些事還不忙乎去,就算想看我天天難受天天哭,這一時我也累了,只怕哭不出來�!�
林錦樓點著香蘭鼻尖道:“你個沒良心的齷齪鬼,爺是想待你好,你都能琢磨出壞心來,先前說氣話,你倒一句不落,全記著了?嘖,白認你了�!�
香蘭雖有股破罐子破摔的賭氣,可也不敢真?zhèn)兒再惹火那霸王,緊緊抿著嘴,把臉偏到一旁去了,又將眼睛閉上。
林錦樓抱著膀子不說話,把香蘭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邊看一邊用手摸下巴頦。心說小香蘭果然生得好,這頭是頭,腳是腳的,怪道德哥兒那么點的小孩都能瞧出香蘭好看,贊她是“神仙似的姐姐”。雖說她跟個倔驢似的,可品格兒委實不錯,他知道自己內(nèi)宅后院,還有那些外頭跟他相好的女人,個頂個比猴兒還精,都惦記著從他身上謀好處,或是名分,或是銀子,互相算計,多狠的手都下得去。唯有香蘭,他冷眼瞧著,這女人凡事心里頭門清,卻難得不去算計人,即便挨了欺負,至多光明磊落嘴上厲害兩句,背地里的陰私手段是一概皆無,尤其知恩圖報那股子傻不愣登的勁兒,倒也讓人心疼。他也不是傻子,這女人不給他好臉色還死皮賴臉的,只是跟香蘭在一處,他心里頭踏實。
第251章
書房(三)
如今滿京城里誰不知道他林錦樓房里有個得意的人兒,老袁都夸他好艷福。小香蘭今兒雖說撒了一場潑,可在宋柯跟前到底沒讓他折了面子,他就大人有大量,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一會兒哄她兩句算了。
香蘭閉著眼等了好一陣,卻聽周圍沒動靜,心想那霸王已經(jīng)走了?悄悄睜開眼,扭過頭一瞧,只見林錦樓還在床頭坐著呢。
林錦樓見香蘭扭過頭偷看他,便過去湊到香蘭耳邊道:“還生氣吶?��?你也沒吃虧呀,你看爺這張臉,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呢,哎,爺給你說,這是太太不在這兒,要不看見了一準兒得訓你�!�
香蘭緊緊閉著眼不說話。
林錦樓想了想,把炕桌搬下去,側(cè)躺下來,伸手去攬香蘭,聞著她發(fā)間的幽香,低聲道:“行了,別氣了,不就是手傷了么,過兩天就好。爺給你賠個不是,過幾日帶你再出去散散�!闭f完手肘撐起來,低下頭就親上去。
香蘭怎有心情同他鬧這個,不由掙扎,林錦樓整個身子壓上去,香蘭被他壓得喘不上氣,只有一雙小腳在林錦樓身下蹬來蹬去,好容易推開他,香蘭便愈發(fā)往墻角里縮。
林錦樓看她唇兒紅艷艷的,粉琢玉砌一樣的臉兒,意態(tài)婉轉(zhuǎn)可愛,心里愈發(fā)歡喜上來,將她抓過來摟在懷內(nèi),低聲笑道:“你可別動,省得爺忍不了辦了你,可就前功盡棄了,那太醫(yī)說了,用藥前幾日不能行房。”
香蘭“噌”一下紅了臉兒,啐了一口,只好任他抱著。
林錦樓順了順她頭發(fā),道:“京里情勢有變,皇上龍體抱恙,咱們怕是要多留些日子,天慢慢熱了,若是沒從金陵帶夏衫,回頭買了料子再做幾身好的。二則小三兒的婚事原打算今年年底再辦,可李家姑娘的祖母突然抱病,聽說也熬不了多久,倘若一死,這婚事就要再拖一年,老太爺?shù)囊馑际菍⑦@事抓緊辦了,過幾日二嬸和三弟就進京。二嬸人還寬厚,倘若她操持三弟婚事有何不順手的,你就幫襯一把。爺記著你之前不是幫著辦過個詩社么?”
香蘭起先不想理他,可聽到此處,覺著不妥,忍不住道:“二爺不是娶了媳婦兒么?論理也該她去幫,我去做得好還成,做不好,更讓人戳脊梁骨。況我清凈慣了,這檔子事不愛沾的。”
林錦樓不以為意,撫著香蘭頭發(fā)跟逗弄小貓兒似的,道:“嗐,你怕什么,爺背后給你撐腰呢,誰他媽沒眼色多嘴,爺就滅了他�!�
香蘭撇了撇嘴,心里哼了一聲。又聽林錦樓道:“旁人不管就不管了,小三兒可不一樣。他是打小兒追著爺屁股后頭長起來的,先前爺習武的時候,他還跟著學呢,可就是少爺羔子,吃不得苦,隨便比劃兩招,學了個花架子就跑了。二嬸就他一個寶貝兒根子,也舍不得他吃苦,這才見天兒的讀書去了。這小子在外頭沒少扯爺?shù)拇笃旄烁杉�,爺就睜一眼閉一眼了,后來十三四歲上,鬧得跟小霸王似的,還當街調(diào)戲了個民女,爺尋了個沒人的旮旯痛揍了他一頓,打得他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有仨月,聽見爺說話聲音都身上打顫,可他還倒仗義,給他揍這么慘,還自個兒一口咬定是跟旁人干架時挨的揍。其實也沒傷筋骨,就是皮肉傷,那小子擦藥時還鬼哭狼嚎的�!�
香蘭心說:“原來林錦亭也挨過林錦樓的揍,怪道怕他哥怕得跟什么似的,在林錦樓面前就像個狗腿子�!�
林錦樓咂了咂嘴道:“嘖,爺為啥揍他啊,不就怕他日后欺男霸女的壞了林家名聲,回頭落人口實么�!�
香蘭聽了這話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他還教訓林錦亭欺男霸女,那她算什么?難道不是他霸占來的?
林錦樓見香蘭瞪圓了一雙大眼睛看他,不由吃吃笑了起來,伸手捏著她的小下巴,撫著她嘴唇道:“因為爺救了你爹,你是以身相許報答了爺,爺素來都是個謙謙君子,怎會做欺男霸女的勾當,你說呢,小香蘭?”
香蘭一把拍掉林錦樓的手,心說這人好生不要臉。
林錦樓又低聲笑了起來,拍了拍香蘭的肩膀道:“爺其實心里頭奇怪得緊,你這琴棋書畫在寺廟里跟姑子們學倒也情有可原,你師父定逸師太先前便是官宦之后,名門閨秀,會這些倒也不稀奇。奇得是你這算賬中饋,操持席面的本事是同誰學的,嗯?等閑人家的女孩兒可不會這個,當初大妹妹為了學這些,舍著臉跟我娘說了不少好話�!�
香蘭心里一凜,林錦樓精明絕頂不好糊弄,她想了半天,方才小聲道:“誰會這些了,我就知道皮毛,街里街坊都是在林家當差的,有個把從府里出來養(yǎng)老的老媽媽,隨便說些便夠我受用的�!�
“哦,還有今天你跟爺撕瘋,說什么‘兩世為人’,這話什么意思?”
“沒,沒什么意思,吃酒吃多了,渾說的……我還說過這話?我都忘了……”
林錦樓仍在笑,輕輕摸了摸香蘭肩膀,道:“小香蘭,你曉得么,你有個毛病,只要一撒謊就不敢看人。”
“沒有,我沒撒謊……”
“嘖,傻丫頭�!绷皱\樓又忍不住笑,“甭說你兩世為人,就算你是個專吸男人精氣的狐貍精,爺也不怕�!闭f完盯著香蘭的臉仔細看了一回,捏著她的下巴道:“別說,你長這個小模樣兒倒還真像個狐貍精�!彼f著話,銳利的眼半瞇起來,輕輕道:“你呢,把你那不安分的心給爺收收,甭想著再跟爺玩什么心眼子,你這人太心慈手軟,甭說活兩輩子,就算再活上幾輩子,你也不是爺?shù)膶κ帧:蒙藕蛭�,乖乖吃藥,平平安安的給爺生個子嗣,日后你爹娘后半輩子頭疼腦熱養(yǎng)老送終都有依靠,不然,你自己掂量著辦,聽明白了么……”
香蘭只覺冷汗一下從額上冒了出來,林錦樓不聲不響的,卻如同她肚里的蛔蟲,將她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這一遭林錦樓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卻是不敢拍了。
林錦樓威脅了一回,看著香蘭蒼白的臉兒,不由滿意,又低頭在她唇兒上親了親。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林錦樓便命人回避,攜香蘭回了內(nèi)宅。
房里應林錦樓的吩咐,已經(jīng)傳菜,香蘭吃了幾筷子便沒了胃口,靈素早知她身上不爽利,特地讓小廚房熬了米粥,多讓香蘭用了兩碗。一時飯畢,林錦樓便攬著香蘭坐在羅漢床上,命書染去取《找衣薄》,把香蘭帶來的衣裳念一念。
書染去了,片刻后回來,手中捧著簿子道:“奶奶這次從金陵帶的是前兩個月新裁的一百六十九件衣裳。”
林錦樓“嗯”一聲,道:“把褂子那頁找出來念念�!�
書染翻了翻,將記著褂子那件取出來念道:“珍珠紅繡梅蘭菊、洋紅繡牡丹、銀紅繡富貴滿堂、洋紅繡八寶、妃紅繡百蝶穿花,胭脂紅團繡福氣綿延、鮭紅繡喜鵲登梅、嫣紅素緞、杜鵑紅素緞……”
書染念了幾件,單紅色的褂子都未念完,香蘭實在不耐煩聽,忍不住問道:“你讓念這個做什么?”林錦樓素不在內(nèi)宅穿衣打扮這點子雞毛蒜皮上過問,不過大把撒錢使人做衣裳罷了。
林錦樓玩著香蘭的手指頭懶洋洋道:“二弟那個媳婦兒,不知從哪兒看見你穿的褂子好,想要比照著做一身,跟二弟張了嘴,二弟竟親自來找爺了。爺讓他找丫鬟問你要去,二弟支支吾吾說那衣裳料子怕是難尋得很,花樣也難,他話還沒說完,臉就先紅了�!�
香蘭立時便明白了,倘若譚氏真想比對著衣裳做,只管打發(fā)丫鬟來找她借便是了,如今讓林錦軒問林錦樓要,便是打著讓他們將衣裳送她的主意。這般想也不奇怪,林錦樓給她裁衣裳,素來是各式名貴料子往她身上招呼,繡花樣的繡娘乃在金陵城中都有名有號,有些衣裳,旁人即便花得起銀子也買不著,譚氏正是年輕愛俏的年紀,愛個鮮明衣裳亦在情理之中,她乃新嫁之婦,不敢過來要,便讓林錦軒來了。因問道:“她想要哪一件?”
林錦樓道:“記不大清,好像什么玉蘭花的�!�
書染看了看單子道:“滿繡玉蘭花的有三件,有一件杏黃的,一件藕荷色的,一件碧綠的,奶奶只穿過杏黃的,想必是今兒穿這件出門應酬,讓二奶奶瞧見了�!�
香蘭道:“今兒醉酒,那件衣裳我都吐臟了……”
林錦樓冷笑道:“妙得很�!睂镜溃骸案嬖V二弟,衣裳臟了,你們姨奶奶不愛了已經(jīng)賞了丫鬟,他們還想要,就派人過來取�!毕肓讼�,又喚住書染道,“去庫房里,挑兩匹花灰色、天青色尺頭二弟送過去�!庇謱ο闾m道:“一件臟衣服,不值什么,賞丫頭們罷,回頭再做更好的�!�
書染搖了搖頭,這譚氏顯然不知林錦樓的性子。哪怕譚氏明擺著張口想要這件,林錦樓這素來慷慨大方之人,也不過一笑,就將衣裳給她了。只是彎著心眼過來要的,林錦樓乃是頂頂厭惡,寧肯賞個丫鬟也不給她。又怕折了二爺?shù)念伱�,這才讓挑兩匹尺頭給送過去。
第252章
花園
清晨,康壽居。
“……那件衣裳已經(jīng)染了漬,姨奶奶已經(jīng)給了身邊的丫鬟了,二奶奶若還想要,就打發(fā)丫鬟過去就是了。這兒有兩匹尺頭,大爺說天漸漸熱了,讓二爺去裁兩身衣裳。”書染說完,命靈清、靈素將料子放下來,又道,“我身上還有差事,先回去了,改日再給二爺請安�!闭f完便要走。
林錦軒一直埋著頭,臉上紅得將要滴出血,聽了這話忙起身道:“坐下吃杯茶再走罷�!�
書染笑道:“不了,今天真不得閑兒,二爺也歇著罷�!毖援叴蚱鸷熥颖阕吡�。
林錦軒坐在椅上長長出了口氣,此時尹姨娘進屋,見桌上兩匹尺頭連忙上前摸了摸,喜道:“這是哪兒來的?這樣的綢,外頭可買不著。這料子給你裁個直綴就夠了,余下的,我還能做件比甲呢�!�
就聽里面?zhèn)鱽怼皣W啦”一聲,不知誰把茶碗打翻了,不多時譚氏從屋里走出來,先看了看桌上的尺頭,又瞥了尹姨娘一眼,冷冷道了聲:“原來是姨娘來了�!毖援叞褐^出去了。
林錦軒欲叫住她,張了張嘴,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尹姨娘卻立著眉毛怒道:“反了她了,這冷著臉子甩給誰看呢?這才嫁進來多久,就敢給人臉色,軒哥兒,你管是不管!”
林錦軒苦笑,跟誰甩臉子,還不是跟他姨娘。昨兒個他媳婦兒同他張嘴,想做件他大哥愛妾穿的褂子,他一口就應了,不過是件衣裳,也不值什么。結(jié)果叫來香蘭身邊管衣裳的雪凝一問,才知那衣裳的料子是江南織的明霞錦,京里少有,且上頭的花樣子乃是香蘭所畫,著一有名湘繡繡娘所刺,與京繡女紅全然不同,這一件衣裳竟要十兩銀子。林錦軒便為難了,他身子骨虛弱,只管養(yǎng)病讀書,每月例銀等先前皆由他姨娘管著,自己做不得主。即便成了親,銀子也未交由他手上,姨娘只是同他說,操持婚事置辦東西花銷了,他素來心疏,橫豎家里短不了他吃的用的,也不在這事上用心。待成了親,例銀便由譚氏管著,每個月不過四兩。待妻子提及要作身衣裳,他方才恍然,自己甭說是十兩銀子,只怕連五兩都摸不出。
只是他又不想拂了媳婦兒的意。他這妻子,是正經(jīng)官家小姐,生得美貌俏麗,又是才女,成親這些日子待他極溫存,正是夫妻之樂,蜜里調(diào)油的時候,平日里或陪他讀書,或與他下棋,談吐做派,豈是先前伺候他的那些丫鬟可比的。林錦軒迷戀倍至,又覺自己身子骨孱弱,不及他那些兄弟,日后為官做宰封妻蔭子,不免自卑郁郁,只覺自己委屈了譚氏,愈發(fā)想盡辦法讓譚氏開懷�?扇缃襁B件衣裳都置辦不上,這該如何是好。
譚氏聽林錦軒支支吾吾說手中并無余銀,便連忙追問,聽說先前是尹姨娘掌著他的銀子,不由冷笑一聲,想了想,教了林錦軒一番話,命他問林錦樓要去。林錦軒縱然不愿,可到底還是去了。誰知林錦樓沒給褂子,反給了他兩匹尺頭。
林錦軒咳嗽兩聲,去拉床頭抽屜,只見有一抽屜銅板,是留著與他賞人用的,另還有個錦包,里面能倒出零星碎銀,另一抽屜里放著他平日里綰發(fā)用的各色簪子、長命鎖、玉佩、扇墜兒等,林錦軒拿了根壽字金簪兒看了看,尋思著是不是尋個小廝,將這簪兒當了,給譚氏做那件衣裳穿。
卻說譚氏往外走,到老宅正中的小花園子中,坐在抄手游廊上,一面將帕子往懷里扇,一面又羞又惱。她這個正頭奶奶當?shù)眠C囊,連想穿件體面鮮明的衣裳都要找個小妾低頭。香蘭把那衣服賞丫鬟,這是打她的臉呢!倘若她嫁的人是林錦樓,何至于受這個氣!
想到林錦樓,譚氏臉上一熱。她自問自己在閨閣里做姑娘時也是芳名遠播,多少人家都上門求娶。他爹幾個門生都借故往她家多走動,就是為著偶爾瞧她一眼。她這樣的人物在側(cè),偏不信林錦樓這樣擅風月的人,對她一絲意思全無。林錦樓生得高大英俊,權(quán)勢顯赫,這樣的男子才合該是她托付終身之人,只是如今蕭郎不過是路人,自己那點子心思,只能獨自惆悵罷了。
譚氏想著便懶懶的,那小花園子太小,不過見方的一塊地,在當中立了一塊奇石,栽種了些花草,無甚風景可看,譚氏生一回悶氣便起身欲走,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嘻嘻哈哈聲,似有男子在肆意笑罵。
有一人道:“你們倆消停點,別吵了內(nèi)宅里的女眷,回頭鷹揚不樂意�!闭f話這人正是楚大鵬。
劉小川大喇喇道:“咱們弟兄幾個什么身份,來這兒給他修宅子花園子,他還能挑三揀四的,這要不是為了小三兒成親得拾掇拾掇,小爺我才不來呢。”
謝域嗤笑道:“少他媽在這兒過嘴癮,有本事跟鷹揚抱怨去,看他不踹你�!�
劉小川皺著眉道:“昨兒晚上小爺正醉臥溫柔鄉(xiāng)呢,今兒早晨就讓你們倆缺德的從被窩里挖起來,正一肚子火,你可別招我�!�
謝域道:“要沒林老大,你還能有閑銀逛窯子?行了,少廢話,人家要說修修老宅子再補栽些花草好給小三兒成親,可是我跟老楚上趕著答應的,討好了那位爺,日后有的是銀子花差,兄弟拉你來,也是讓你沾沾這人情的光,你可別四六不懂�!�
劉小川指著謝域道:“啊呸,謝老二,小爺就說你是個賤骨頭,從小你就跟在林土匪屁股后頭轉(zhuǎn),他放個屁你都能說是震天雷,拉坨屎你都能說是龍涎香。林土匪在前院養(yǎng)了汪汪叫的大黑狗,爺看他還養(yǎng)什么狗啊,干脆拿條鏈子給你拴上得了。”
謝域怒道:“小混球,找你爺爺不自在是不是?欠爺抽你倆巴掌,你就舒坦了!”
“行了行了行了,你倆一見面就掐,汪汪汪汪的,也不嫌煩得慌�!背簌i揮了揮手,從靴子里掏出圖紙,展開來指著道:“挨著花園子這個宅子就是新房了,上頭的瓦要換一色新的,窗戶上糊的也要換成茜紗的,另還有屋中的幾案桌椅都是現(xiàn)有的,不必換,都是一處合式配的,另有陳設,幔帳簾子,妝蟒繡堆,緙絲彈墨,金絲滕紅的竹簾子都要備下,新婚用的椅搭、桌圍、床裙、桌套……”邊說邊往前走,冷不丁瞧見有個女子從后頭的抄手游廊里探出一張俏臉。
楚大鵬一怔,劉小川還在后頭嘲笑道:“你聽聽,他快成老媽子了�!闭f著撞上楚大鵬后背,嘟囔道:“怎么不走了?”探頭往前一瞧,便咂著嘴道:“不得了,老謝你來看,仙女兒姐姐嘿�!�
譚氏本想回避,可聽那三人嘻嘻哈哈說得有趣,料想是與林錦樓交好的世家公子哥,不由悄悄躲在立柱后頭往外瞧,如今被人發(fā)覺了,不由面色潮紅,埋頭便走。
謝域道:“什么仙女姐姐,還是驚著人家內(nèi)眷了罷,甭看了�!�
劉小川道:“你說這是那個香蘭罷?上回見過,就是當時吃多了酒,依稀記著好生整齊模樣,等轉(zhuǎn)天醒了就忘了�!�
楚大鵬看看譚氏的背影道:“她不是,林霸王那位心尖子沒她身量這樣高挑,眉眼比她俊俏�!�
譚氏本來欲走的,冷不丁聽見這句,一下將心里的氣性勾了起來,赫然頓住腳步,深吸一口氣,扭過了身,反朝這三人走了過去,至近前,落落大方,盈盈道一萬福,嘴角含著和氣笑道:“諸位公子,妾身乃林家二公子之妻,今日在此地偶遇,不勝慚愧之情,如有缺禮數(shù)之處,還請三位公子見諒�!�
這回換這三人傻了眼,面面相覷一番,楚大鵬輕咳一聲,拱手施禮道:“是我們?nèi)颂仆涣�,還請弟妹恕罪�!�
此言一出,劉小川與謝域紛紛附和,也同譚氏施禮。
譚氏微笑道:“三位來得這樣早,為我家中事操勞,實是感念,待會兒妾身便命丫鬟送些茶水果品來,聊表謝意。就此告辭了�!毖粤T又施一禮,眼睛在這三人身上一溜,只覺為首站著的楚大鵬生得最好,唇紅齒白,身姿翩然,活脫脫個美男子模樣,又多看一眼,兩人眼波一撞,譚氏一見楚大鵬臉上盈盈一雙多情眼,臉便紅了,款款轉(zhuǎn)過身。
劉小川品頭論足道:“想不到想不到,林老二那病秧子竟娶了個這樣標致的老婆,嘖,可惜了,可惜了。”用肩膀撞了撞謝域,道,“你說是也不是?”
謝域點頭道:“你別說,倒是真真切切風韻不同,聽說林老二娶的是譚家的女兒譚露華,當初在京城大小女子間也是有一號的,如今見著才知不同了。”
譚氏故意放慢腳步,一面走,一面聽他幾人議論,不由心情倏然開朗,嘴角上也染了笑。她本就是貴人,豈是香蘭那等攀上高枝兒才飛黃騰達的奴才種子能相提并論的。
此時楚大鵬忽瞧見譚氏站過的地方遺了個東西,上前一看,只見是個方勝樣的香包,繡著大紅的花兒,幽香盈鼻。
第253章
荷包
劉小川湊過腦袋,怪笑了兩聲,招呼謝域道:“兄弟快過來瞅瞅,看這是什么東西嘿�!闭f著把香包一把搶過來,放到鼻底下聞了聞道,“怪香的,我說,那小婦人是不是春心動了,特特留下這個給兄弟你傳情呢。”
楚大鵬推了劉小川一把道:“別胡說八道。”把香包搶過來,定睛看了看,指著道,“瞧,系在腰帶上這頭的扣兒壞了,香包才遺下來的�!�
謝域敲了劉小川腦門一記,“嘴沒個栓兒,就知道胡吣,回頭傳出去人家名聲還要不要了,咱們幾個身上也不干凈�!�
劉小川嘟囔道:“什么呀,什么呀,小爺就那么一說。”又低著頭嘿嘿笑了起來。
謝域乜斜著眼看著劉小川道:“你又憋什么壞呢”
劉小川壞笑道:“小爺我罷,能掐會算,一眼就瞧出來那小婦人不是個安分的,骨子里都透著騷勁兒,許是林老二不行,才讓佳人春閨寂寞�!�
楚大鵬笑著點了點劉小川道:“你呀,這張嘴,就是賤得沒邊兒了�!�
劉小川不服道:“爺爺閱人無數(shù),什么母的沒見過?你們要不信,咱打個賭�!�
謝域道:“怎么賭?”
劉小川道:“她丟了香包,一準兒得過來找,咱們不還她,把個男人用的荷包扔在那兒,若是個正經(jīng)婦人,肯定看都不看,或是瞧見那荷包打發(fā)小丫鬟去尋失主,或是以為人家消遣她,貞烈的哭一場也有的�?商热羰悄堑蕊L騷的,以為是爺們跟她對換信物,指不定心里怎么歡喜呢。咱們只管在旁邊悄悄看著便是了。爺就賭她心里美得慌,誰贏了晚上請宴賓樓五兩銀子的席�!�
楚大鵬翻翻眼道:“你這心思能用在讀書辦差上,你家老爺子得給祖宗八輩燒高香去。”搖搖頭便走了。
謝域嗤笑道:“瞧瞧,奚落你了罷?”
劉小川哼一聲,轉(zhuǎn)過身,變戲法兒似的從手里轉(zhuǎn)出個荷包,嘿嘿笑道:“假道學,好像先前吃喝嫖賭的不是他似的。剛才小爺這么一順,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他荷包給摘了,待會兒就拿這個試試那小娘們兒�!�
謝域虛指著劉小川笑了起來,又遲疑道:“這……不大好罷……這要讓楚老四知道……”
劉小川道:“怎么不好?還不興他在園子里丟個荷包啦?丟了東西,園子里哪個丫鬟婆子都能撿,怎么那小婦人就不能撿?快,快,趕緊麻利兒的,把這荷包放過去�!�
謝域本也是想看熱鬧的,聽劉小川這般一說,立時也來了精神,悄悄把那荷包扔在游廊上。
話說譚氏回了房,換衣裳時,丫鬟綠蘿道:“二奶奶,今兒早晨佩出去的香包怎不見了?”
譚氏低頭一看,果然腰間空空,只有個垂著瓔珞流蘇的碧玉佩,不由慌了,忙吩咐道:“快幫我找找,那香包是宮里的東西,極難得的�!毕胫约悍讲懦鋈ヒ辉�,許是落在外頭了,忙出去找,一路尋到小花園子,遠遠的就看見前頭抄手游廊上有個東西。
譚氏上前一看,只見是個孔雀藍如意織金荷包,方方正正,鑲著紅珊瑚纏金絲扣兒,精美異常,絕非尋常富貴人家用的,打開往外一倒,只見有幾塊散碎銀子,一個盛著雪津丹的琺瑯小瓶兒,一張從寺廟里求的平安符,把那符展開,只見上頭落著“楚大鵬”三個字,譚氏登時心跳如擂,連忙掩上符向四周看了看,只見靜悄悄的,唯有樹枝花影迎風擺動。
譚氏手里攥著荷包,心里卻如同煮沸了的湯,暗道:“常聽聞楚、謝、劉三家的公子同林錦樓自小一起長大,情分非同尋常,當中楚大鵬乃刑部尚書之子,文采風流,乃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方才見那個生得最英俊倜儻的,只怕就是他了�?珊蕻敃r不曉得他就是楚大鵬本人,否則多攀談幾句也好……如今這荷包是他故意遺的,還是無意間掉的?倘若無意便罷了,可倘若是他先前撿了我的香包,才有意用他這個擺在這兒同我換,那,那,那可真就……”想到此處臉上愈發(fā)滾燙,攥著那荷包心里便軟成了酥,一時羞澀難言,一時得意不住。
忽聽見說笑聲,只見靈清、雪凝兩個,手里拿著瓶兒從不遠處走過來,忙將荷包一攏藏在袖內(nèi),待人走了,又將那荷包掏出來看了又看,暗道:“先前看外傳野史,才子佳人皆是因荷包、玉佩、香囊、帕子小物私定終身。想不到楚公子也是這等知情知趣的風雅之人。他是個爺們家,又是我大伯子好友,想來也是傾慕于我卻不好啟齒,只能用荷包傳情了。我那香包顯是讓他拾了,罷了,這一生既無緣,我那香包就當送他,以償他相思之情�!币幻嫦胍幻娓袀�,俄而吟一句“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俄而又吟一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四處張望尋了一遭,也未瞧見楚大鵬身影,心中不免失望,便拿著那荷包搖搖的去了。
劉小川和謝域皆藏在不遠處瞧著,見譚氏走了,謝域咂嘴道:“還真讓你料著了,看她臉上那纏綿之意,見了丫鬟還將荷包掩起來,還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時’,想來是動了心念兒�!�
劉小川笑道:“小爺我自來料事如神,想不到林老二真?zhèn)兒尋了個風流小娘子�!眱扇四阋谎晕乙徽Z的,暫且不提。
卻說譚氏便常打扮脂光粉艷的往小花園子去,楚大鵬等人因修葺房子,又恐驚府中女眷,便只呆在院內(nèi)不出來。劉小川和謝域從門口或窗前見到譚氏,二人或揚聲咳嗽,或互相擠眉弄眼,不一而足。楚大鵬不知當中內(nèi)情,也懶于理睬。后因招小廝仆役進來栽種花草,換瓦刷墻等,譚氏方才不去了。劉小川與謝域不過富家公子閑情作弄于人,卻不知此事為日后埋下一段風波。
卻說林錦樓在京城日漸忙碌,時常鎮(zhèn)日不見人。香蘭待手上的傷好了,便命人重新將繪畫應用之物置辦整齊,鎮(zhèn)日里誦經(jīng)禮佛,畫畫寫字,偶爾挑弄素琴。這幾日她又繪了幾幅,用錦筒盛了,對畫扇道:“去把小桂圓喊來�!�
桂圓前頭同幾個小廝侍弄林錦樓養(yǎng)的一條黑犬,此犬兇猛異常,體格健壯,極得林錦樓歡心,命人精心喂養(yǎng)。桂圓聽見畫扇在廊下喚他,連忙洗了手走過去,見了畫扇一疊聲道:“畫扇妹妹,喚我何事?”
畫扇道:“是奶奶叫你�!�
桂圓忙跟著畫扇往里走,口中道:“好妹妹,幾日不見,你又變好看了�!�
畫扇啐一口道:“哪個是你好妹妹,可別亂叫�!�
桂圓笑嘻嘻道:“你比我年歲小,不叫你妹妹,難道叫你姐姐?我昨兒上街得了好些新奇的玩意兒,你叫我兩聲‘好哥哥’,我就給你看�!�
畫扇道:“呸,誰要叫你……”
正說著已到門前,桂圓立時換了一副容色,斂氣靜聲,低眉順眼,輕輕邁進院子,兩眼也不亂看,低著頭至門前,畫扇打起簾子,桂圓余光一掃,只見香蘭正坐在明堂里,忙下跪道:“請奶奶千秋。”
香蘭道:“有個差事著你去辦,你把這兩幅字畫拿了去,先去裱一裱,再尋個文房四寶鋪子代賣,一幅至少十兩銀子,多賣的錢便歸掌柜,此事不足與旁人說,這一遭你辦好了,我好好賞你。”
小鵑將那錦筒遞上前。
桂圓心道:“一幅破紙就要賣十兩,冤大頭才買呢�!笨谥袇s連連應承,雙手將那錦筒接了過來。香蘭命小鵑拿了二兩銀子與桂圓裱畫,又抓了一大把錢并一碟子果子糕餅與他。
臨出門時,桂圓聽見小鵑道:“奶奶辛辛苦苦畫好的,怎又拿出去賣呢,咱又不缺這幾個錢�!�
香蘭輕聲道:“這里銀子再多也不是我的,自己手里有銀子才踏實……”
桂圓不敢再聽,忙走出來,暗道:“大爺在京城倒是有幾家鋪子,卻不知有沒有賣畫的。這是奶奶頭一遭交事情跟我,務必要辦得漂漂亮亮才是�!�
至門前,碰巧林錦樓從外回來,桂圓連忙閃至一旁,屏聲靜氣,彎腰行禮,林錦樓邁步進來,眼角掃上桂圓,便問道:“懷里抱著什么呢?”
桂圓道:“這是奶奶給的�!�
林錦樓一聽便來了興趣:“拿來給爺瞧瞧�!�
桂圓忙把錦筒呈上前,林錦樓打開蓋子,只見里面整整齊齊卷著兩幅尚未裱好的畫兒,抽出一張,只見上畫深宅庭院,墻角栽一叢牡丹,有個梳著雙髻的丫鬟手里拿著扇在院中撲蝴蝶,清麗淡雅,極為傳神,畫兒的落款寫著“蘭香居士”。林錦樓又抽出一張,只見上畫一只黑貓,臥在一面繡屏邊,雙目炯炯有神,栩栩如生,落款仍寫“蘭香居士”四個字。
林錦樓問桂圓道:“這畫兒是做什么的�!�
桂圓心里叫苦,雖說香蘭叮囑他不準同旁人說,可林錦樓他是萬萬不敢隱瞞的,便老老實實道:“奶奶給我的,讓小的尋個鋪子賣了�!闭f完悄悄抬頭看了一眼。
第254章
中饋
林錦樓臉上一絲表情全無:“哦,賣多少銀子?”
“奶奶說至少十兩銀子一張……”
“嗯,你去罷……等等,回來�!�
“大爺什么吩咐?”
“日后你奶奶再給你畫兒,直接交到爺這兒來。這畫兒你先送書房去�!�
桂圓應一聲,勾頭瞧了瞧林錦樓臉色,屏聲靜氣,抱著錦筒顛顛兒去了。
林錦樓邁步進屋,小鵑正坐個繡墩歪在門口沖盹,見林錦樓進屋連忙站起來,林錦樓一搖頭,小鵑立刻合上了嘴。香蘭正在書案旁提了筆畫畫,靈清立在一旁伺候筆墨。只見香蘭極認真,一時用中染鋪排而畫,一時用小著色慢挑細勾,或靜立著仔細盯畫看一回,再極謹慎斟酌下筆。林錦樓適才發(fā)覺,原來香蘭是這樣作畫的,他先前最常見的是女子抱著琵琶琴箏,滿面春風的媚人彈笑,生彩動人,可香蘭只這沉靜的小模樣兒,便讓人移不開眼。
林錦樓站了好一回,一時香蘭畫完了,抬頭看見他,林錦樓方才走了過來,小鵑連忙去獻茶,靈素去取林錦樓的家常衣裳。林錦樓一伸臂,朝香蘭看了一眼。香蘭只得用毛巾擦了手,上前服侍林錦樓換衣裳。
林錦樓問道:“怎么又想起來畫畫兒了?”
香蘭將大氅脫下來,去解他腰間織金碧玉腰帶,垂著頭道:“天天悶在房里,沒事做,就畫兩幅解悶�!�
“哦,你畫得不錯,爺早就知道你有個名頭叫‘蘭香居士’,當初你爹還賣你的畫兒來著。你樂意畫就畫罷,有個能掛心的事兒總比一天到晚跟爺擰著脖頸強。”他盯著香蘭的臉看了看,自打香蘭上一回撓了他,人就仿佛變了,雖說是愈發(fā)乖順,可心思卻沉得像井水一樣,話也愈發(fā)的少,整天都呆在房里,時常對著佛像發(fā)呆,一坐便一個上午。林錦樓琢磨著,興許小香蘭是想家了,只是再這樣憋悶著也不是常事。
香蘭已將腰帶取下來,正要解他衣裳時,林錦樓拉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懷里,摟了摟,低下頭在她耳邊道:“不是跟你說了么,京城里的事一時半刻完不了,還得過過才能回去。這幾日爺忙著四處應酬,等得了閑兒,一準兒帶你出去玩。你閑著無事就多跟丫鬟們說說話兒,別悶坐著,想聽戲想聽書,只管讓人出去請�!�
丫鬟們見林錦樓擁住香蘭,便全都彼此使了眼色,輕手輕腳的退下了。林錦樓試探著說了兩番話,香蘭卻沒動靜,便松開她,陰沉著臉道:“說說罷,畫就畫了,怎么又想賣畫賺錢?還想著跑吶?”
香蘭對他喜怒無常已是見慣了,見他要惱,忙去拉他袖子,晃了晃,小聲道:“沒想跑,就是為了解悶�!笨戳肆皱\樓一眼,見他仍黑著臉,不由怕起來,略一遲疑,慢慢挨過去,靠在林錦樓懷里,胳膊環(huán)上他的腰,道,“聽戲我不愛,說書嫌聒噪,橫豎就這么個畫畫的樂兒……”
方才香蘭一拉他袖子,林錦樓就沒脾氣了,這會兒愈發(fā)軟了,抬手環(huán)住她,在香蘭背上撫了撫,半晌才道:“沒不讓你畫,你只要樂意就敞開了畫去,想要什么名家的字帖字畫,爺都給你弄到手,可你自個兒說,家里短你那幾兩銀子,還讓你把畫兒弄出去賣錢,活像爺養(yǎng)不起你,虧待了你似的�!�
香蘭想了一回,低聲道:“辛辛苦苦畫好了也沒人看,不如賣了,有人能喜歡,我心里頭高興,不圖錢,就當圖個樂兒�!�
林錦樓若有所思,盯著香蘭看了一回,命人把書染喚來,吩咐道:“去書房把案頭那幾冊褐色薄子取來�!睍静欢鄷r果然取了七八冊褐色厚冊,林錦樓把那幾冊交予香蘭道:“這是林家軍的賬簿,這些日子你好好盤一下,不準有一點錯招兒,知道么?”
香蘭翻了翻,只見里面皆是大筆軍餉花費,不由駭一跳,忙將賬簿合上推過去道:“這東西要命得緊,怎能就這樣交給我了�!�
林錦樓漫不經(jīng)心道:“怎么就不能交給你?你不是會扒拉算盤么。原本帶了幾個賬房先生過來,有兩個水土不服還病著,你先替爺算算罷�!�
香蘭只好把賬簿拿過來,又重新翻了翻,只見兩冊四柱賬,兩冊龍門賬,上頭大筆花費觸目驚心,沉吟片刻道:“大爺什么時候要?”
林錦樓道:“不急,下個月底盤出來即可�!�
香蘭點了點頭,請人去取算盤。
林錦樓換過衣裳,盤膝坐在羅漢床上,翻看金陵報上來的各色政務信件,時不時抬頭往香蘭處看一眼。只見她坐在圓桌邊,提了筆仔仔細細的核對,算盤珠子噼里啪啦作響。近午時,香蘭合出來幾頁,將不妥之處謄在一張紙上,報與林錦樓看。
林錦樓認真看了幾遭,又命香蘭把算盤取來,他報數(shù),讓香蘭撥算,做了幾處指點,掐了掐她臉蛋兒道:“行了,做得極好,歇歇該用飯了�!�
香蘭忍不住道:“軍中采辦怎花費如此巨額,銀子使得跟流水一樣,錢費兩起,每個月東西也折損得厲害�!�
林錦樓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采辦油水大,自然有貪了嘴的,人性如此,是禁不住的,十兩二十兩的擺眼前,還有手心發(fā)癢的,更勿論真金白銀堆的在眼前放著,法令多嚴明,也有鋌而走險者,但倘若能辦事,這點子折損還在我掌算內(nèi)。林家軍已是極嚴明的了,報上來折損不足半成,別的軍隊,兩三成也是有的�!�
林錦樓本意是給香蘭找些事做,省得讓她成天胡思亂想。卻不料香蘭倒是極認真,日日拿著算盤撥弄不停,遇疑難處,便勾畫下來,等著晚上向林錦樓詢問。每日二人用罷晚飯,香蘭便捧著賬簿問一回,林錦樓極耐心的講解一番,隨后書染便取來書房里案牘之物,林錦樓在臥房的書案上批寫,香蘭則在另一側(cè)八仙桌上接著盤賬,丫鬟會請一回宵夜,倘若要用,便是一小碟點心并小碗湯,因晚上用太多并非養(yǎng)生之道,故而并不多做。待夜深了,丫鬟們便會進來催,林錦樓命傳洗漱之物,二人梳洗一番便熄燈睡下,倒也十分安然。
林錦樓見香蘭偶爾才畫上兩三幅,便自以為給香蘭找了個差事,占了她的心神,卻不知香蘭趁他不在時便鋪紙而畫,畫得一般者,皆交給桂圓,桂圓再交由林錦樓,放在書房里落灰。畫得精致者皆打發(fā)畫扇和小鵑出去掛在文廟旁的一家書筆鋪子代賣,也不用“蘭香居士”名號,畫作卻賤了些,每個月也可得七八兩銀。
閑言少敘。卻說金陵來了一信,王氏因染疾在金陵調(diào)養(yǎng),林錦亭已在來京途中,林老太爺命林錦樓操持林錦亭婚事,在京城設宴款待素日里交好的賓朋,新婦則接到金陵再風光拜堂成親。
此事倒也并非難事,因不在京城拜堂,故只擺七八桌宴請交情極好至親之人便妥,林昭祥早已擬好賓客名單,林錦樓又添了幾人,命香蘭主持中饋,書染協(xié)理。譚氏本意要過來幫忙,林錦樓心里厭了她,只淡淡說一句:“二弟身上不好,弟妹鎮(zhèn)日照顧服侍,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安,怎敢再以此事勞動,這檔子事我全安排妥了,倘若有不足之處,屆時再勞煩弟妹罷�!比詢烧Z將譚氏打發(fā)去了。
香蘭暗道:“我這個身份,名不正言不順,做這個只怕吃力不討好,外頭指不定要怎樣傳,何苦來哉。”便不愿沾手,躺在床上裝病,奈何林錦樓硬迫她做此事,并答應她道:“這事做得好,爺找地方給你賣畫兒。你只管放手做,凡事爺給你撐腰�!毕闾m便咬牙將這事接了下來,鎮(zhèn)日里更忙到十分去,幸而林家早有宴客之道,內(nèi)有一套“林家府菜”,林錦樓命按“林府宴賓燕菜全席”置辦。
香蘭翻了翻菜譜,那“燕菜全席”乃是林家最高規(guī)制的筵席,與前世在沈家宴賓之道頗類,每桌共有一百三十道菜,干果糕品擺放皆有學問,因是成親喜事,便沿之前“福壽鴛鴦”席置備,連每道菜用何名號的器皿盛放皆有講究。香蘭命開倉庫取各色碗碟,或瓷、或銀、或木制,均是整套訂做,缺一樣皆不能配,碟子或四方,或元寶,或葫蘆,或如意,或祥云,連席上擺放位置都要取“財源滾滾”、“步步青云”等吉祥之意按特定方位擺放。
香蘭道:“林家在京城的宅子雖不常住,宴客用品倒一應俱全�!�
書染笑道:“起先也不太全,這不是二爺剛剛辦過喜事么,不齊全的也都整齊了。只是當初二奶奶嫁過來匆匆忙忙的,好些不太周全,拜堂時連個長輩都沒有,大爺有族叔在京城為官的,過來主持,來往也是有些體面的,場面倒也還過得去,就是怕二爺累著,只讓他出來敬了三杯酒就回去了,外面人聽了一場戲,熱鬧到半夜也就散了�!�
香蘭道:“外頭請戲班子的事由楚爺、劉爺和謝爺幾位幫著張羅了,咱們只管好內(nèi)宅的事。我看舊例,主家喜事,仆役也要跟著吃席,也有講究,在院子里搭天棚,地上鋪新炕席坐席吃飯,一桌十大碗,這事你盯牢了,每桌只給一壇酒。廚子忙不過來,這席恐怕吃不上新鮮菜,可該給的雞鴨魚肉不得少了。”
書染連忙應下了。
靈清正在外頭圈名冊,聽見香蘭在里間說話,不由嘆口氣道:“做這事最是出力不討好的,做不好,戳脊梁骨;做得好,沒人贊一聲,還得眼紅嫉妒。尤其咱們奶奶那個身份,做這個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靈素道:“怕什么,橫豎是大爺讓的,先前對牌什么的都在奶奶這兒,書染姐姐想管事,都要過來請牌子呢。”
靈清道:“嘖,那不一樣,先前盡管在這兒放著,可奶奶萬事不管,都由書染姐操持,咱們擔不上什么名兒,如今可是奶奶真章兒的自己干了,沒瞧見二奶奶連沾都沒讓沾。今兒個大爺讓送兩個菜過去,二奶奶見了我都愛答不理的,顯見是記恨上了�!�
“還有一樁事你們想過沒,大爺遲早要再娶,大爺這么寵愛姨奶奶,日后新奶奶進門,要是個軟和性子凡事不愛管的還好,唉,等閑女子誰樂意房里有個這么得寵的姨娘呢……姨奶奶手里握這么大權(quán),將來也未必是福啊�!毖┠菊诖蛩惚P,忽然停下手感嘆了一句。
小鵑正帶著畫扇熏被,聞言笑道:“喲,難得,你可是個老好人,平日里誰都不得罪的,我還當你嘴上掛了個鎖,能說出這話來可實屬不易�!�
雪凝只是笑,又埋頭算賬去了。她是頂了春菱跟到京城來,素日里只干活不多話,小鵑和畫扇皆遠著她,靈清、靈素平日倒同她親近,一來二去交情深厚起來。她冷眼觀瞧,覺著香蘭可敬可親,但又擔憂香蘭前程,方才沒忍住,溜嘴說了出來。
小鵑道:“怕什么,大爺那么兇,才不會讓咱們奶奶吃虧呢。還是跟著奶奶舒坦,你們沒瞧見康壽居那頭,先前貼身伺候二爺?shù)能缌_,如今被擠兌得跟粗使丫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