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劉小川翻著白眼道:“說得還頭頭是道,你看得懂么你?”
謝域道:“就算我不懂,莫非你劉大才子懂?”
劉小川嘿嘿笑道:“我自然是不懂的,奈何有人懂,是不是陸兄?陸兄艷福不淺,娶了京城第一才女,聽說也是擅繪的,陸兄來評評,是京城才女畫得好,還是鷹揚的小妾畫得好?”
陸朝宗心中暗怒。方才他贊了許久姜曦云的好處,林錦樓皆未表態(tài),只是附和著稱贊兩句,但轉(zhuǎn)過頭就給眾人看畫,抬舉他房里小妾,陸朝宗只覺顏面上下不來臺。方才他展開畫一瞧心里就暗暗吃驚,他乃世家子弟,文武雙全,乃是有真才實學的,一見這些畫,便知此人畫技高超,意境高遠,堪稱大家風范,自然比姜翡云的畫要高明些,只是如今當面承認京城第一才女畫得不如別人房里的一個小妾,未免太落顏面,可不承認,傳出去亦要貽笑大方。臉上勉強笑道:“我一介粗人,哪里會評這些東西,各有各的好罷�!�
劉小川笑嘻嘻道:“陸兄太謙虛了,不如請來尊夫人的墨寶,大家比較一番便知道了�!�
楚大鵬目瞪口呆道:“這畫的落款是‘蘭香居士’,莫非就是在金陵一帶極有聲望的那一位?她的畫歷來一畫難求,想不到竟然是哥哥的小妾�!币幻嬲f一面搖頭,臉上又是贊嘆,又是佩服。林錦樓瞧著甚為受用。
陶鴻勛道:“恩師家中也收著蘭香居士畫的一幅滴水觀音,形神兼?zhèn)�,端莊大氣,如今還在師母佛堂中供著呢�!�
林錦樓臉上淡淡的,滿眼皆是笑意,道:“她年幼時得了金陵書畫僧定逸師太真?zhèn)�,就是喜歡畫,我也不愛拘著她,誰想到她背著我還闖下這么個名聲,也別說什么一畫難求,今兒個都是至親賓朋,每人送一幅便是了�!�
劉小川又笑道:“哥哥,不是我夸您,連房里頭的人都拔頭份,您這偷香竊玉的本事真是�!闭f到此處比出個大拇指。
林錦樓聽前幾句還挺歡喜,聽了最后半句,立刻瞪了劉小川一眼。
眾人一聽,哪有不明白的,紛紛贊起這些畫的好處來,更有人小聲議論道:“可惜是個小妾,否則第一才女的名聲就要易主了。”
陸朝宗沉著臉色走到回廊上,把心腹小廝喚來,對他道:“去給里頭給你們奶奶帶個話兒,她讓我在這兒贊五姑娘好處,人家扭過頭來給自己小妾做臉,這地方我再呆下去都覺得臊得慌了�!�
一時林錦樓出去解手,回去時,只見袁紹仁正在廊下站著,林錦樓道:“怎么在這兒?外頭太陽毒,屋里頭才涼快。”
袁紹仁笑道:“德哥兒不知跑哪兒去野了,我出來找他。”看了林錦樓兩眼,呵呵笑道:“聽陸兄言下之意,這姜五姑娘可是才貌雙全,天底下都難得的淑女了,做兄弟的可要在這兒恭喜你。你愛妾書畫皆通,日后嬌妻伶俐可人,真是好艷福。”
林錦樓漫不經(jīng)心笑道:“姜五姑娘就是長了個好模樣,會討人喜歡。”
袁紹仁微微挑眉,林錦樓久在官場浸淫,早已修煉成精,想動心眼子的在他眼皮子底下過一過就知道是哪一尾的狐貍精,方才那說辭正是話中有話,因道:“哦?莫非姜家作假,方才說的都不是實情?”
林錦樓道:“說得也句句是實話。姜五姑娘確是與世無爭的一團和氣,只是她‘不爭’是因無能為力爭不過,所以權(quán)且隱忍著,否則她綿里藏針,又慣會裝傻賣乖,一旦有時機發(fā)難,必然不肯再吃虧,雖不至于睚眥必報,心胸氣量也算不得闊氣。”
袁紹仁輕笑道:“原來如此,此女并非良善之輩了?”
林錦樓道:“也并非不良善,品格比一般女子已算高了不少了。精明圓滑,八面玲瓏,一肚子經(jīng)濟前途,極擅權(quán)衡利害,自有淳厚熱誠一面,不過生怕自己受委屈,日后倘若在一處,得先百般待她好,直到她覺著你待她夠好,方才對你回報真情實意�;蚴悄銓λ杏茫幢闼闹卸嗌傥粷M,也能捧著一張臉殷勤討好。老袁,這種人你我兄弟見得太多了,行走世間,年深日久,自然人人都一肚子心眼,又有幾個是真正傻子的?”
袁紹仁笑道:“她一個小姑娘家,識時務,有手段,嘴甜心細,又懂察言觀色,做小伏低,實屬不易,倘若日后娶進來,你待她好便是了,自有舉案齊眉的平靜日子�!�
林錦樓搖頭失笑道:“你不明白……倘若沒有旁人襯著,她倒也算難得了……嘖,世上偏有這么一號人,甘愿吃虧,受多大委屈挨多少欺負也沒告過狀使過手段,就算讓人辜負了,也還記著人家的好處。你說她傻罷,可她心里跟明鏡似的。我以前總不明白,后來明白了,倒真有些佩服了�!�
袁紹仁笑道:“你說的這人是誰啊……莫非是你那個‘揚州的表妹’?德哥兒方才跟我念叨半天了,說她極有學問,又溫柔又心善。”
林錦樓笑了笑,并不回答,拍拍袁紹仁的肩,邁步走了進去。
袁紹仁搖頭輕笑,心想這女子能得了林錦樓幾分佩服,想來也并非全靠那張臉,又念及香蘭與沈嘉蓮頗類,又不禁悵然,收拾心情往書房那里去找德哥兒,到院門口,只見德哥兒從后頭拽著一個女子往書房內(nèi)走,旁邊還跟著個穿紅戴綠的丫鬟,德哥兒口中道:“好蘭姨,你呆這兒,我把林叔喊來,你替我央求央求,我還想住這兒,等我爹去了軍營,你們再把我接回來�!�
香蘭聞言好笑,停住腳步,彎下腰道:“你為何自己不去說?林叔也是極疼你的�!�
德哥兒絞著手道:“那……那不同,我要親口去說,爹爹知道了要傷心的�!�
香蘭心里一軟,摸了摸德哥兒的小腦袋,柔聲問道:“為什么不愿意回家?你爹待你這樣好。”
德哥兒低著頭,小腳丫踢了踢地上的石子道:“我爹過不了幾日又要回營,家里單只我,實在沒趣兒,兄弟姐妹沒人愿意跟我玩,三哥還總欺負我,用彈弓打我,我又打不過他�!�
香蘭心里又一緊,蹲下身子問道:“打傷你什么地方了?跟你爹說過沒有?”
德哥兒搖了搖頭,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香蘭,笑嘻嘻道:“我也往他身上丟泥巴來著,氣得他臉都綠啦!”又皺著小臉兒道:“我都恨死他了�!�
香蘭著實心疼,忍不住把德哥兒摟在懷里拍了拍,又松開,看著他的臉道:“你在家中最小,也最得疼愛,你爹除了去軍中,平時皆把你帶在身邊,又親自給你開蒙,你三哥從未得過父親這樣眷顧,自然心里嫉妒,才會這樣對你的,知不知道?要是你爹爹不睬你,只帶著旁的兄弟姊妹,你心里也不舒服,是也不是?”
德哥兒想了一回,點了點頭。
香蘭緩緩說:“我不能時時在你身邊,只告訴你三則,你只要這樣做,哥哥姐姐就都愿意和你一起玩了。第一,為人處世要慷慨大方,你喜歡的玩具、吃食和各色的東西都是身外之物,越是心愛的越要懂得分給你兄弟姐妹親朋好友,急公好義的才是好男兒;二則與人多說好話,安慰語、溫厚語,多贊嘆人家,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像鄙俗婦人一樣尖酸刻薄,嫉賢妒能;三則,心量要大,不要記恨,要會原諒�!�
香蘭說著將手比劃成卵丸大小,道:“你的心那么小,芝麻綠豆大小的事都計較,別人罵你兩句,打你一下,你都生氣記恨,要去報復,心里裝的滿滿的都是煩惱,如何修行涵養(yǎng),將來怎能堪當大任?”又將雙臂展開,畫了個極大的圓,笑道:“倘若你的心量那么大,什么都能包容,愿意原諒他人之過,那日后不管什么境遇,你都能心安自在�!�
袁紹仁聽到此處,心中暗驚道:“了不得!這一介女流居然有這樣的見識心胸!男子比之都不如了!”立時肅然起敬。
德哥兒又歪著腦袋想了一回,道:“倘若我這樣做了,哥哥還待我不好呢?”
香蘭微微笑道:“起先他還會欺負你,可你一直這樣做,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待你好了,即便他不喜歡你,也會恭敬你�!闭f完摸了摸德哥兒的小腦袋,道:“家族若要強盛,手足必要和睦,不怕外敵來殺,只怕兄弟鬩墻,里頭一亂,外人推一推就散了�!闭f完見德哥兒似懂非懂的,心里一嘆,暗想道:“德哥兒年紀還小,侯爺事務繁忙,身邊沒有妥帖的人教,只怕這一番教給他,他過一時也就忘了�!辈挥捎钟行﹤�,只沉默不語,忽聽背后一聲咳嗽,香蘭扭頭看去,只見袁紹仁從外走了進來,德哥兒一見,兩只手臂張開撲過去道:“爹爹!”
袁紹仁摟住德哥兒,對香蘭微笑點頭。
香蘭連忙屈膝行禮,袁紹仁側(cè)身受了。香蘭知她跟袁紹仁在此地見面不妥,可方才她剛教了德哥兒一回,有滿腹的話想同袁紹仁說,正斟酌怎么開口,便聽袁紹仁道:“方才姨奶奶跟德哥兒說的話在下都聽見了,句句金玉良言,實在慚愧,是我治家不嚴了,日后必將好好教導。”
香蘭一怔,連忙道:“永昌侯言重了,德哥兒是個極好的孩子,心性厚道,謙和聰敏,可見侯爺?shù)难詡魃斫�,日后他必有作為。�?br />
袁紹仁看著香蘭,忽然明白林錦樓那句“倘若沒有旁人襯著,她倒也算難得了”是何意。他頭一次見香蘭是在揚州城的青樓,她全身蒙著林錦樓的衣裳,瞧不見長相,后來他去尼姑庵清整她的東西,對她才華橫溢不以為然,看她的詩詞隱有沉郁之意,只覺女孩兒不該這樣性子,愛說愛笑的才直抒胸臆,可愛可喜。再后來他終于瞧見她,生得這樣美,卻不帶一絲活氣,可是與嘉蓮這樣神似,可今日再見,卻發(fā)覺她早已光華內(nèi)斂,沉靜如一汪碧水了。
他一腔敬慕油然而生,忽然不知該說什么,竟有些手足無措,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方才在前頭看見你的畫,畫得極傳神�!�
香蘭愣了愣,說:“侯爺謬贊,雕蟲小技罷了�!�
袁紹仁笑道:“畫得這樣好還稱雕蟲小技,太過謙遜了,方才鷹揚一直拿在前頭顯擺�!�
香蘭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輕輕“哦”了一聲。
袁紹仁看了看她,低聲道:“他這也是……為了你好,說句逾越的話,鷹揚早晚娶妻,早些替你撐住了腰,日后你也過得舒坦些。”
香蘭淡淡的笑了笑,道:“其實他不必這樣,掙這些虛名也沒什么用�!�
袁紹仁吃了一驚,覺著自己好像聽錯了,唯恐德哥兒聽見了學舌,命小鵑領(lǐng)著他到一旁去玩,口中道:“你說這樣的話,未免讓人寒心了。”
香蘭忽然問道:“常聽旁人說侯爺是個情深意重之人,對德哥兒的親娘一往情深,今日斗膽問一句,不知她是如何香消玉殞的?”
袁紹仁又吃了一驚,定定的瞧著她。香蘭平靜深沉的眸子深深的瞧進他心里,袁紹仁覺得仿佛是嘉蓮正在瞧著他,他心里驟然疼痛難言,忽有傾訴之欲,不愿再編什么狗屁理由搪塞,他別開臉,看著院中大缸內(nèi)亭亭玉立的荷花,道:“德哥兒的親娘是……罪臣之女,因她父親與我叔父種下善緣,當日她家族落罪,叔父將她從教坊司帶了出來。她剛來家里時,只剩半口氣,臉兒上縱橫交錯皆是淚痕,救回來以后,天天縮在墻角發(fā)呆,既不哭,也不鬧,不聲不響的。我可憐她身世,把先前她父親贈我的字畫送給她,她一見就摟在懷內(nèi),慢慢蹲下身,把臉埋進臂彎里,開始哽咽,最后嚎啕大哭,直讓人心碎……”
“她不過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我格外憐惜她,得了好東西總給她留一份,她便與我親厚。她慢慢好了,有個愛說愛笑的活潑性子,又伶俐,琴棋書畫皆通。又過了幾年,她年歲大了,我本就鐘情于她,便想納她為妾。我亡妻衛(wèi)氏婚后無嗣,原本也親自張羅為我納了兩房妾,可不知怎的,死活不允我納蓮娘。蓮娘也不愿跟我,此事拖了幾年。只是她為官奴,又能有甚體面親事可言?況,我與她也頗有情意。叔父便親自做主,將她給了我�!�
“起初我將蓮娘養(yǎng)在外頭,家中相安無事,后因蓮娘有孕,叔父命人接她回家,我偏寵蓮娘,衛(wèi)氏心生不滿,使巧計折磨于她,蓮娘起先忍著,后來向我訴苦,我便從中調(diào)停,可幾次三番的,也沒了耐性。當日蓮娘誕下德哥兒,我正任總兵,事務龐雜,不耐煩鎮(zhèn)日理睬內(nèi)宅中事。蓮娘再同我訴苦,反遭訓斥。她似是死了心,再未提過,反用手段回擊衛(wèi)氏,鬧出了亂子,兩人又爭相找我哭訴辯解,家里烏煙瘴氣,我便愈發(fā)煩惱,常宿在外頭。后來衛(wèi)氏要抱走德哥兒親自去養(yǎng),不知怎的,她從假山上跌下來險些摔死,眾人都說是蓮娘推的,我吃多了酒回來,昏了頭,怒氣沖沖去質(zhì)問,又要把德哥兒抱去給別人養(yǎng),蓮娘只一聲不吭的瞧著我,忽流下兩行清淚說……”
說到此處,袁紹仁說不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她說,‘我原是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人,為了你,把自己磨磋到這樣不堪的境地,縱我算計過人,也是你們逼的,可我自問沒做過推人陷害這等下作的事,你既不信我,我便以死明志�!f完這話抽出墻上的劍就抹了脖子�!�
風乍起,天上陰云密布,似是要下雨了,傳來滾滾雷聲。那風猶帶熱意,卻吹得他渾身涼透,隱隱的痛處從心底蔓出來,這是他頭一遭同外人提及心中隱秘之事,過了這么久,他心里仍疼得令人渾身打顫,他提起一口氣說得飛快,仿佛同這跟蓮娘極神似的女子把心里這番話掏凈了,便有了救贖。
袁紹仁神色木然道:“她死了,我人也跟著走了一半……后來我聽她貼身婢女說起往事,方知她過得多不堪,昔日是我錯待了她……衛(wèi)氏自從假山上一跌便一病不起,沒幾年也便過世了,臨死前告訴我,那天是她腳滑自己跌下來的,又說她恨我,與她有結(jié)發(fā)情,卻無夫妻愛。我原本厭惡她,可瞧她那個模樣,形容那樣可憐,忽又可憐她。發(fā)喪出殯的時候,我看著她的靈牌,跟她說下輩子別再碰見了�!�
香蘭兩手緊緊揪著帕子,只垂下頭掩飾,強忍著淚意道:“小女子感謝侯爺坦誠相告�!膘o默半晌,又道:“此事天知地知,我決意不會吐露半個字�!鳖D了頓道,“尤其在德哥兒跟前。”
袁紹仁勉強笑了笑道:“袁某信得過姨奶奶人品。”
此時德哥兒合著兩手,飛跑過來,笑嘻嘻道:“爹爹,你看,我剛捉了只蝴蝶�!闭f著小心翼翼打開小胖手,舉著給袁紹仁看。
袁紹仁摸了摸德哥兒的頭。
德哥兒又興高采烈的跑到香蘭身邊舉起小手給她看,忽吃驚道:“蘭姨,你怎么哭了?”
香蘭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微笑道:“我哪里哭了,是方才沙子吹來迷了眼�!�
一語未了,便聽有人道:“是么?那讓爺瞧瞧�!敝灰娏皱\樓走過來,魁梧高大的身子正橫在香蘭與袁紹仁當中。
第281章
私心
香蘭一驚,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林錦樓黑著臉,先去看香蘭,轉(zhuǎn)過身時臉上雖已掛上了淡笑,可眼神不悅,對袁紹仁道:“方才說什么呢?”
袁紹仁不動聲色道:“我正謝她這些日子照看德哥兒,姨奶奶聽我要接德哥兒走,一時間心里頭舍不得�!�
正此時楚大鵬迎上來,笑嘻嘻道:“噯,噯,您二位哥哥怎么都在這兒杵著?屋里人都還等著呢……喲,這是小嫂子,這廂有禮,這廂有禮�!庇謸Q了一副形容恭恭敬敬作揖道:“方才敬賞了您的墨寶,心生贊嘆仰慕之意,若非雜冗所阻,必要親自討教一二�!�
香蘭斂裙屈膝道:“楚公子言重了,不勝慚愧之情�!�
楚大鵬又去拉袁紹仁道:“袁兄,快回席上去,方才還有幾人問起來,都在找您呢�!闭f完一把將德哥兒舉了起來,笑道:“你這小子,又沉了,走嘍!”
德哥兒咯咯直笑,楚大鵬另一手挽了袁紹仁的手臂,回過身對香蘭道:“小嫂子,在下先告辭�!毖粤T拽著袁紹仁去了。
三人到了回廊上,楚大鵬招手把自己小廝喚過來,命他帶著德哥兒去玩,皺著眉道:“老袁,你行事一向有分寸,今兒是怎么了?跑去見林錦樓房里的那個?雖說還有德哥兒和丫鬟,可也不該這樣行事。我跟林霸王從那兒經(jīng)過正好瞧見,你沒看他那臉色,跟黑面神似的,一見著你倆在那兒站著,拔腿就沖過去了。我都怕他翻臉,不顧兄弟多年的情分�!�
袁紹仁長長嘆了一口氣,并不說話。
楚大鵬拍拍袁紹仁的手臂道:“行了,臉別皺得跟酸梅干似的,不就個女人么,陳香蘭確是才藝雙全,可這樣的天底下仔細找找,也未嘗找不出來幾個,你別見了她就倆眼冒光了�!�
袁紹仁一瞪眼道:“你說得這是什么話!什么兩眼冒光?我待她一向敬重,你可別度君子之腹!”
楚大鵬伸手攬住袁紹仁肩膀,笑道:“看看,說急了不是?兄弟信得過你人品,光腚就在一起的交情了�!�
這一說倒把袁紹仁逗樂了,方才的愁緒也掃了一半,把楚大鵬胳膊拉開道:“誰跟你光腚的交情,你光腚的時候,爺早就進學了�!�
楚大鵬笑道:“是是是,那橫豎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罷……”一面說一面扯著袁紹仁去了。
卻說他三人去了,林錦樓黑桑著臉問香蘭道:“方才你們說甚?”
香蘭方才心腸揉碎,再無氣力理睬林錦樓,垂頭著頭蔫蔫道:“沒說什么�!鞭D(zhuǎn)身欲走。
林錦樓攔住,皺著眉道:“你跟誰說話甩臉子呢?”
香蘭低頭掙開,又往前走。
林錦樓惱了:“爺還沒計較你私見外男,你還在這兒別扭,你……”卻見香蘭兩眼通紅,淚水滴滴答答滾下來,滿臉皆是神碎心傷,卻隱忍著不哭出聲。林錦樓怔住了,后半句話哽在喉嚨里,聲音低了兩個調(diào)門,輕聲問道:“你……怎么了?”伸手要去給她抹眼淚,香蘭側(cè)著頭躲開,一面用袖子拭淚,一面掙開林錦樓的手,掩著面快步去了。
林錦樓怔在原地。
小鵑見香蘭去了,輕輕溜到墻邊上,躡手躡腳的悄悄往拱門里去,將要摸到門邊,便聽林錦樓在背后喚道:“你,過來!”
小鵑渾身一僵,垂了雙肩,自嘆倒霉,低眉順眼的過去道:“大爺什么吩咐?”
林錦樓道:“方才你主子跟旁人說什么呢?”
小鵑暗道:“方才那倆人說話輕,我?guī)е赂鐑弘x得遠捉蝴蝶呢,光看顧那小祖宗就不夠分神,生怕他撞了摔了,哪有功夫留心聽他們說什么�!笨煽谥胁桓疫@樣說,小心翼翼道:“也沒說什么新奇的,就是互相問了安,袁爺贊姨奶奶的畫兒,又謝她看顧德哥兒。”
林錦樓鼻子里哼了一聲:“就這?蒙誰呢?她能哭成這樣?你再不老實,爺這就把你提溜出去賣了。”
小鵑嚇得忙跪在地上,磕頭道:“不敢不敢,不敢欺瞞大爺,說得句句是真。我影影綽綽聽見袁大爺說了甚‘蓮娘’,應是德哥兒的親娘,許是姨奶奶可憐德哥兒小小年紀沒了親媽,這才哭了。姨奶奶一貫心腸軟,大爺也是知道的……”一面說一面偷偷往上瞥,又不敢仔細瞧。
良久,頭頂上“嗯”了一聲,只見立在她跟前的那雙青緞朝靴邁著步子去了。直到林錦樓不見人,小鵑方才長長出一口氣,只覺后背已讓汗浸得濕透,癱在地上。桂圓在門口探頭探腦,見四下無人,一溜煙兒跑過來道:“小鵑姐,這大熱天的,沒事兒下跪玩呢?”
小鵑瞪了他一眼,道:“放屁!還不快拉你姐姐起來!”
小桂圓忙把小鵑攙扶起來,又問:“口渴不?我端盞茶給姐姐壓驚?”
小鵑正在理衣裳頭發(fā),聞言道:“這還算你說了句有良心的話�!闭f著隨桂圓到后頭抄手游廊處坐了,不多時,桂圓捧了盞茶來。
小鵑吃了兩口,聽桂圓道:“今兒個大爺拿著姨奶奶的畫兒往前頭給她做臉去了,也不知姜家那頭會如何,這幾日府里仆婦差役常湊一起嘰嘰咕咕的,可見了我又散開�!�
小鵑冷笑道:“他們那群人嚼什么姑奶奶想想都知道。一個個見風使舵的東西,爛了他們的舌頭�!庇謱饒A道,“如今姜家一來,府里上上下下人心浮動,都盯著咱們瞧呢,可不準行錯招,再給奶奶生事。”
桂圓道:“這個自然�!庇值溃骸拔曳讲趴搓憼斦泻粜P給夢芳院那頭送信兒去了,許就是說大爺給姨奶奶做臉的事�!�
小鵑一怔,又苦笑著搖搖頭,說:“奶奶這個境地,有時我瞧著都替她腌心,可偏偏什么都做不得。奶奶說姜家看著綿軟,也并非好拿捏的。我瞅著,八成要生出動靜了。”說著扭頭,眼睛朝夢芳院方向望去,天際傳來隆隆雷聲,大雨瓢潑而至。
夢芳院內(nèi),陸朝宗的小廝跪在珠簾外頭,道:“……就是這個情形,爺說大奶奶讓他在這兒贊五姑娘好處,人家扭過頭來給自己小妾做臉,這地方再呆下去自己都覺得臊得慌了�!闭f完便閉上嘴,一聲不吭。
屋中眾人皆寂,只聽“咔”一聲霹雷,姜母“哎喲”一聲呻吟便歪在床頭靠枕上。眾人慌了,連忙團團圍上來關(guān)照,只見姜母面色灰敗,神情萎靡。
姜曦云含著眼淚跪在地上道:“祖母,祖母你可好,是……是孫女不孝!”
姜母咬著牙搖了搖頭,流蘇端來一盞清水,取出兩丸藥,服侍姜母服下,姜母從胸口里沉沉悶悶哼了一聲,閉上眼靠在枕上不語。
姜翡云坐在炕內(nèi),一手拿著扇子替姜母微微扇著,一手替她撫胸順氣。姜曦云流著淚跪在床頭握著姜母的手,她自幼跟著姜母長大,祖孫之情自是非同尋常。忽見流蘇進來對她使眼色,姜曦云便站起身,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走出去問道:“何事?”
流蘇東張西望,見四下無人,連忙把姜曦云拉到小茶房內(nèi),又將窗戶門關(guān)得嚴嚴的。姜曦云奇道:“流蘇姐姐,你這是做什么?”
流蘇皺著眉,憂心忡忡道:“五姑娘,我方才聽到一樁事,本想回稟老太太,可老太太這個模樣……可不說,我又覺著是樁大事。大姑娘畢竟是嫁出去的人了,再過一時半刻的就要隨夫君回家,我想來想去,只得同你先商量商量,你素來聰慧,心里有數(shù)。”
姜曦云道:“先別忙給我戴高帽,到底何事?”
流蘇壓低聲音道:“剛剛四姑娘和清芬從外頭回來,四姑娘乏了,躺床上去睡。清芬守在床頭魂不守舍的,我瞧見過去問她,她把我拽出去悄悄說,林家二奶奶那頭不太平,丫鬟們?yōu)楫斠棠餇庯L吃醋,鬧出丑事,搞出一包斷子絕孫藥,軒二奶奶訓斥時,那藥掉在石桌底下,讓四姑娘悄悄拾了去,清芬問四姑娘揀這個作甚,四姑娘要她少問……清芬素是個膽兒小的,已經(jīng)嚇破了膽,擱心四姑娘一念之差行了錯事,不光害人害己,也讓她跟著受牽累�?伤植桓艺f,擔心抖出此事,日后四姑娘恨她。清芬平日里同我要好,就央告我替她想主意做個主。我本想告訴老太太,可老太太這個模樣……”
姜曦云一怔,若有所思,緩緩點頭,自言自語道:“原來這樣……”一面想一面出神,慢慢在凳上坐了下來。她盯著爐子出神,不多時,爐上壺里的水便燒開了,咕咕的滾著。
姜曦云回過神,雙目重回清明之色,對流蘇道:“這事流蘇姐姐萬萬不可對祖母說,祖母的身子已是不好了,再添一亂,唯恐生事。這事由我盯著便是了�!庇忠庥兴更c頭道:“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
流蘇松了一口氣,她唯恐姜丹云嫉妒妹妹,用那藥對其做出不堪之事,眼見姜曦云已明白,便笑道:“姑娘知道了就好�!�
第282章
吃酒
悶雷滾滾,天如鍋底一般,大雨瓢潑。姜母歪在床頭,從帳子里伸出一只手,蓋著一塊帕子,太醫(yī)坐在帳外診脈,半晌請好脈息,便到前面屋里斟酌方子。
只聽外面有人道:“回稟老太太,林家太太來了�!�
姜母忙道:“快請�!�
秦氏便掀開簾子走進來,姜母掙著欲從炕上坐起來,秦氏忙快走幾步,道:“姨老太太快別起來,起猛了頭暈。”說著已來到炕便,拉住姜母的手,在褥子上坐了,驚道:“我的老太太!今兒早晨看著還好端端的,怎么一會兒的功夫,臉色就這般了�!�
姜母強笑道:“人上了年紀就是不中用了,這幾天身上就有些不好,恐是方才在外受了熱,回來激在心里了�!�
秦氏扭過頭問道:“大夫瞧過沒有?”
姜翡云道:“已瞧過了,說是舊疾犯了,到前頭開方子了。”
秦氏道:“天熱暑氣大,姨老太太得保養(yǎng)身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說,也好讓我多盡一盡孝順的心。”
姜丹云午睡初醒,見秦氏來了連忙迎上去,故意問姜曦云道:“方才我睡了一覺,醒來就聽祖母身上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五妹妹方才一直在跟前伺候的么?”
姜曦云形容乖巧,口氣一派天真:“適才大姐夫的小廝來,說大表哥把他房里小妾的畫兒送給諸位府里的公子呢,聽說那畫兒畫得極好,雖說這事與咱們無關(guān),可我也湊湊熱鬧,想討來一幅畫瞧瞧,出去吩咐幾句,回來時就瞧見祖母臉色不好了�!�
姜母瞪了姜曦云一下,轉(zhuǎn)過頭對秦氏道:“瞧我這孫女,調(diào)皮得不像樣,連爺們家給自己小妾做臉的事都湊熱鬧,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
秦氏一副水晶心肝,登時便明白了,臉上淡淡的,兩手輕輕攏了攏發(fā)髻,又低頭整了整衣裙,心中暗惱。暗道:“姜家祖孫這是拿話臊我呢,有話不妨擺明面上說,裝乖賣傻,含沙射影到我頭上,倒枉費旁人都贊‘厚誠可愛’這四個字。樓哥兒真是不省心,你寵陳香蘭,背地里怎么鬧我也不管,這樣擺到明面上,怪道姜家臉上也掛不住了�!�
秦氏素是個敞快人,又護短,遂微微笑道:“姨老太太這是惱了,說起來也是我們樓哥兒不是,我們瞧上了曦丫頭,兩家也都有心思�!毙礉M面笑容:“不過,也就動動心思,連名帖媒聘都沒有呢�!毖韵轮猓旨医Y(jié)不結(jié)這門親還兩說。
姜母吃一驚,沒料到秦氏竟捅破了窗戶紙,反將她一軍,一時臉漲成青紫色,大力咳嗽起來,姜曦云忙上前給姜母撫胸,姜丹云面露驚愕,后又幸災樂禍。
姜翡云見不好,連忙上前親熱去攬秦氏的手臂,嗔笑道:“表舅母說什么呢,婚嫁大事可不同尋常,沒得三五句話不對付就攪散一樁良緣的�!庇钟H手端了盞茶,奉上前道,“表舅母吃茶�!�
秦氏把茶接過,用蓋子輕輕撥弄茶葉,吹了吹熱氣,緩緩啜了一口。姜曦云正跪在床邊的腳踏上,微微扭頭,秦氏盯著她雙眼看了一時,秦氏素來待她慈愛可親,如沐春風,眼神從未如此冷淡犀利,姜曦云心里一緊,又將頭垂下來。姜母心中恨惱,卻偏偏發(fā)作不得,只閉著眼靠在枕上。
秦氏知姜家被她敲打軟了,方才悠然道:“說起來,這事也是樓哥兒欠妥,不過爺們兒么,年輕時都跟饞嘴貓兒似的,陳香蘭樣樣都好,也是大家閨秀的品格了,他多動點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況樓哥兒這個年紀,哪個不三妻四妾,兒女成行,眼下他屋里就一個愛妾,不比那些個強百倍,做人得知足,是也不是?”一面說,一面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姜曦云的頭,姜曦云不禁微微瑟縮。
秦氏又將手收回,看著姜母道:“當然,林家自然也有家規(guī),倘若樓哥兒寵妾滅妻,不知輕重,照樣請祖宗家法治他�!�
姜丹云聽秦氏這番話,知她仍有意讓姜曦云嫁進來,不由失望,臉上便帶了出來。
屋里又靜下來,姜母撐開眼皮,臉上復又掛上笑,綿軟下來,道:“外甥媳婦,老婆子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這話說出去,我這病就能好一半了。”言罷掙著起來,秦氏、姜翡云皆上前攙扶,姜曦云取了靠枕墊在姜母背后,又要服侍她吃茶,姜母擺了擺手,命眾人退下,又道:“曦丫頭留下�!�
姜丹云面露憤憤之色,姜翡云一扯便將她拉了出去。
秦氏身子微微前傾,不動聲色道:“您請說。”
姜母長長出一口氣,拉了姜曦云的手拍了拍,對秦氏道:“外甥媳婦,方才說的話,有何冒犯之處,請勿掛在心上�!�
秦氏道:“姨老太太言重�!�
“只是樓哥兒對那小妾……也實在忒不像樣,聽說府里人喊她,竟將‘姨’字去了,直呼‘奶奶’,他竟也默許,趕明兒個再在前頭加個‘大’字,還豈有正室立足之地?聽說如今他還讓小妾睡在正房里,這個事……于情于理也都不合規(guī)矩罷?心胸氣量再大的女人,只怕也容不得這樣一個妾�!苯敢恍姓f,一行用帕子掩口,輕聲咳嗽。
秦氏斬釘截鐵道:“姨老太太,陳香蘭與我林家有恩,此人容得下要容,容不下也得容,倘若實在容不下,婚事不提也罷�!�
姜母吃一驚,朝秦氏望去,秦氏亦半瞇了眼回視�?罩幸坏篱W電劃過,照得屋中雪亮,二人目光你來我往,姜母終頹然下來,神色憔悴,目光誠摯,看著秦氏道:“外甥媳婦,你也是有女兒的,將心比心,該知道我們心頭滋味。”說著去拉姜曦云的小手,讓她站起來,“我這個孫女,容貌,性子、品格都是一等一的,我有時候?qū)幙献约核懒�,都怕委屈了她�!?br />
姜曦云雙目中盈滿了淚,哽咽喚了一聲:“祖母……”
這一番話說得誠懇,兼之姜母神色頹靡,形容衰弱,秦氏心也軟了,嘆口氣去握姜母的手,道:“姨老太太放心,我們素來知好歹,倘若結(jié)兩姓之好,必不會虧待了曦丫頭,家里也絕不容許樓哥兒由著性子胡鬧,這兩日就叫陳香蘭從正房里搬出去,日后樣樣比照妾室的例,不再逾越分毫�!鳖D了頓又道,“我已去信給家里,擇日請官媒登門�!�
姜母聽了這話,心下滿意,小妾過了門可騰出手再去收拾,如今秦氏有這樣的態(tài)度便夠了,臉上也有了些光彩,微微含笑。
姜曦云靜靜站在一旁,這算……林家讓步了么?為何她心里仍堵成一團?林家掐準了她家上趕著嫁女的軟肋,硬讓她把陳香蘭容下來,那個美貌溫柔,才華橫溢的小妾,林錦樓滿心滿眼里瞧著都是那個女人。
她頭一遭覺得軟弱無力,林錦樓極難駕馭,陳香蘭除了一個出身,色色都不遜于她……她一生亦抱著才子佳人鴛鴦夢,盼著求個有情郎,心心相印,夫妻和樂……姜曦云胸膛里熱得火燒火燎,整個人仿佛陷在泥沼里,待秦氏走后,她頹然坐在姜母身邊,怔怔落下淚來。
話說香蘭,回到暢春堂,屏退丫鬟獨自回到房里,先落了一場淚。當下林東繡帶著丫鬟來了,瞧見丫鬟皆站在臥室門口,探頭往里看,因問道:“都杵這兒做什么?”
雪凝遲疑道:“奶奶哭著回來,自己在屋里,還不讓人進去。”
畫扇道:“中飯還沒吃呢。”
正說著,靈清和靈素抬著炕桌來了,上面擺著幾道菜。靈清道:“都熱了兩遍了,可不興不吃東西�!�
林東繡道:“罷了,把炕桌搭進去罷,我跟香蘭一起用些�!闭f著先進了屋。
香蘭兩眼已腫成核桃,鼻子尖兒也紅紅的,見林東繡進來,連忙用帕子把淚擦了,啞著嗓子道:“四姑娘怎么來了?”
林東繡嚇一跳,道:“哎喲,怎么哭成這樣?誰那么大膽,給你氣受?”又挨過去問道:“大哥哥欺負你了?”
香蘭勉強笑了笑,只張羅二靈將炕桌搭到碧紗櫥里的大炕上。
林東繡命丫鬟道:“薔薇,回我那兒把那兩壇子上好的酒取來。”又拉著香蘭坐到炕上道,“一醉解千愁,咱們倆還不曾好好喝過呢。”
原來這林東繡也憋著氣,方才回去,夏姑姑訓斥她在詩社上舉止“有違閨秀之儀”,“爭閑氣斗口舌,絕非貞靜貴人,市井潑婦做派”等言,林東繡心里不舒坦,偏又尋不出一句反駁之言,只好耷拉著腦袋聽了半天訓,不免胸悶氣短的,跑出來散悶,一路行到香蘭這里,欲對著香蘭吐吐苦水。
香蘭正是心事重重,悶悶的在炕桌邊坐了。林東繡倒也不客氣,往桌上瞧了瞧菜色,又點了幾個自己愛吃的,命暢春堂的小廚房去做,道:“早就聽說大哥哥這兒的廚子有手藝,還沒怎么嘗過呢�!碑斚滤N薇等人取了酒來,熱熱的篩了一壺,畫扇在一旁斟酒,林東繡把酒盅舉起來道:“我敬你一杯�!�
香蘭舉起杯同她碰了碰,仰脖一飲而盡。那酒絕非果酒、黃酒等綿柔之物,又辛又辣又冽,香蘭只覺火辣辣一團順著喉嚨燒到心里,極其難過,卻有種說不出的痛快。林東繡吐了吐舌道:“我的娘,這樣難喝的酒,怎會有人當成好物�!币娤闾m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連忙攔住道:“不中用,待會兒你吃醉了,大哥可饒不了我�!�
香蘭將她手推開道:“今兒咱倆不就為了痛快一回么?四姑娘都把酒帶來了,又何必婆婆媽媽的�!毖粤T又親手給林東繡倒上,把丫鬟皆屏退了。
林東繡嘆口氣道:“也罷。”舉起杯同香蘭一碰,皺著眉飲了,只覺心突突直跳,臉已經(jīng)紅了,夾了一筷子菜,忽笑了起來,道:“這在三年前,誰想得到我會給你敬酒呢?當初你不過就是個怯怯懦懦的小丫頭,曹麗環(huán)伸手就打你臉的,動輒呵斥,呼來喚去,如今你滿身綾羅綢緞,穿金戴銀的跟主子們論交情,她早就不知道淪落到什么地方當野鬼去了,可嘆可嘆,你說這個造化呀……”
“綾羅綢緞,穿金戴銀就是好日子么?四姑娘,我心里一直跟明鏡兒似的,如今我這風光都在皮兒上,什么跟主子論交,其實還是個玩意兒奴才,趕明兒個落魄了,興許還不如那個野鬼呢�!�
“嘖,你就這點兒不招人疼,旁人夸你,你全盤接下來便是了,過著今兒想明天,照這么想下去,再過幾十年,你我還都一抔黃土呢,累不累得慌呀�!�
“想與不想,事情都那個樣兒,又不是蒙上眼睛當瞎子似的過日子,這些就避得過去的,只怕貪了眼前歡,日后的下場更不堪……好好,我不說了,咱們吃酒�!�
兩人吃了些菜,又碰了一杯。
林東繡酒氣上涌,話愈發(fā)多起來:“原先我不大瞧得上你,不過就是個丫頭,脖子梗得比誰都硬,看著馴服,骨子里一副清高模樣,好幾遭還給我沒臉,恨得讓人牙根疼。這二年眼瞅著,你比原先柔和多了,細細處下去,倒覺著你是個好的,不是那等捧著笑臉,背地里藏奸的人�!�
香蘭勾了勾嘴角,把酒杯舉起來道:“先前有得罪之處,敬這杯酒給四姑娘賠罪�!�
林東繡吃了一口酒,又道:“我知你心里為何不痛快,不就因為姜家么?你想開些,大哥哥遲早要娶親,姜曦云不是省油的燈,可太太和大哥到底還會對你維護一二。日后你受了委屈,來找我也使得,你救了我一命,又待我好,我心里有數(shù)�!�
林東繡說話的功夫,香蘭已灌了好幾杯,睜著醉眼對林東繡道:“日后四姑娘便是永昌侯夫人,四姑娘求仁得仁,只是永昌侯年長,妻妾成群,又有庶長子,四姑娘真不介懷?倘若尋一個年紀相仿的讀書人……”
林東繡冷笑道:“我是不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倘若這門親事十全十美,又怎會輪得到我?我圖的便是榮華富貴一世安穩(wěn),倒也不覺自己受多大的委屈�!�
香蘭用力點著發(fā)沉的腦袋,撫掌贊嘆道:“四姑娘,你說這番話,我倒真真兒是敬佩你了……”
林東繡見香蘭滿面通紅,舌頭短了,連忙又攔住道:“別再喝了,讓丫鬟端碗醒酒湯來,回頭我真跟大哥哥沒法交代�!�
香蘭又把酒杯奪回來,咯咯笑道:“同他交代什么?我小心翼翼活到這個地步,好容易痛快一回,又要同誰交代!”一行笑,眼淚一行掉下來,又哽咽道,“我那命苦的傻妹妹……貪了眼前歡,瞧瞧是什么下場,如今淪落到什么地方做了野鬼……嗚嗚嗚……”
林東繡皺眉道:“什么?妹妹?哪兒來的妹妹?”踉踉蹌蹌下地,去推香蘭道:“不成了,你真吃醉了。”趕忙命丫鬟將酒撤了,再端醒酒湯來。
此時林錦樓從前頭散了賓客回來,一進門便瞧見香蘭抱著酒壺還要喝,林東繡和丫鬟們正在一旁哄勸,林錦樓登時就黑了臉,道:“干什么呢?”
丫鬟們嚇得不敢動,林東繡道:“我同香蘭吃了點酒,不成想她不勝酒力醉了……”
林錦樓上前一把拉起香蘭,看著她酡紅的臉和渾身酒氣,皺著眉道:“醒酒湯呢?”
香蘭醉眼朦朧的看著林錦樓,忽連踢帶打的掙扎起來,口中嚷道:“我不想見著你,滾一邊兒去!”
林錦樓火冒三丈,把香蘭搖了兩搖,搖得頭上的釵環(huán)都掉在地上,咬著牙道:“你他娘瞧清楚點,跟誰說話呢!你就給我作死罷!”
林東繡不禁瑟縮,小聲道:“哥,你手輕著點……”
林錦樓恨恨的瞪了林東繡一眼,伸手指了指她,又把丫鬟手里的醒酒湯接過來給香蘭灌下,香蘭拼命掙扎不肯喝,醒酒湯倒是灑了大半,又拼命咳嗽起來。
林錦樓氣得要命,松手把香蘭搡在炕上,恨聲道:“你就作死!你就作死!待會兒太太還讓你過去,看你怎么辦!你是出息了,��?前頭爺剛給你做臉,你在后頭就來這一手,你可對得起爺!”
林東繡趕忙過去拍香蘭后背,又用帕子給她擦臉,道:“大哥,她是吃醉酒了,難免說昏話……”
林錦樓瞪了她一眼,道:“你還在這兒磨嘰什么?雨也小了,還不快滾?”
林東繡不敢惹這霸王,臉上端著笑道:“那我告辭了�!迸R行前又忍不住回頭道,“哥,你憐香惜玉點……”見林錦樓又瞪她,忙不迭的回頭去了。
林錦樓看著香蘭歪在炕上難受,一時哭一時笑,一時又要酒,惱得吐血,林錦樓惱得手都抖了,起身狠狠的回臥房,“砰”一聲把門摔得山響。丫鬟們咬指啖舌,大氣兒也不敢出,只默默的服侍香蘭,忽聽門又“啪”一下開了,林錦樓已換了衣裳走出來,冷著臉把香蘭抱起來,弄到臥室大床上去了。又見畫扇拿了條毛巾過來,一把奪下,給香蘭擦臉,又把醒酒湯端來,捏著香蘭的嘴給她灌了。香蘭難受,終于哇一聲吐出來,幸而靈清在一旁捧著痰盂伺候著。
第283章
母子
林錦樓咬牙道:“喝高了難受不是?活該!”說著起身甩手就走,剛走兩步,聽見香蘭對著痰盂嘔,又忍不住回來看看,扭頭對站在門口的靈素等人喊:“趕緊端催吐的湯水來,書染!看張?zhí)t(yī)到哪兒了,讓他過來!馬上!”丫鬟們答應著團團圍上來,林錦樓嚷完氣咻咻在椅上坐了生悶氣,時不時起身往香蘭那兒瞧一眼,又坐回來,臉黑得如鍋底一般。
香蘭吐了幾回,身上舒服了些,神智也清了,唯頭痛欲裂,漱了口,重新?lián)Q過衣裳,頭上只綰一個髻。不多時張?zhí)t(yī)便氣喘吁吁的來了,診了一回,對林錦樓道:“府上姨奶奶吃多了酒,我開個方子吃兩三日便是,這兩日用清淡些即可�!币娏皱\樓虎著臉又賠笑道:“方才診過脈息,姨奶奶身子比先前調(diào)理好些,老朽再換個方子吃吃看,興許兩三月之后便有喜訊了,還請林將軍不必掛礙�!�
林錦樓聽了此話,容色稍霽,賞了豐豐厚厚一個紅包,送張?zhí)t(yī)出了門,復又返回來,只見丫鬟們將幔帳撩開,香蘭半靠在床頭發(fā)怔。林錦樓走過去瞧瞧她臉色,只見慘白的一張臉兒,眼又紅又腫,因問道:“舒坦了?酒醒了?”
香蘭看了他一眼,并未吭聲。她頭目昏然,止不住惡心,如今酒意已過,神志清醒直面慘喇喇的日子,她心里又一陣陣發(fā)沉。林老太爺遠居金陵,林長政外放山西,秦氏主不了林錦樓的事,整個林家唯有林錦樓說了算,姜曦云看似甜美嬌憨,實則精明厲害,而她深深困在這宅子里,還有一雙無力的父母,真?zhèn)兒走投無路,后退無門。再想到妹妹,香蘭愈發(fā)傷心,嘉蓮自幼就比她機敏伶俐,未曾料竟然死得這樣慘烈。她自問換做自己,只怕會咬斷了牙繼續(xù)忍下來,這幾年她忍了太多,已覺不出委屈的滋味了,愁悶絕望,前路一片黯淡,她在泥濘前行里苦吟不休,每一次退讓前方都有更大的浪迎面砸下,她怕得很,怕自己像妹妹一樣,更怕這樣的日子沒個盡頭。她長長嘆了口氣,扭頭去看海棠幾子上的蘭花。
林錦樓沉默良久,舒一口氣,道:“你歇著罷,爺打發(fā)丫頭跟太太說一聲,讓你明兒個再去見她�!闭f完起身出去了。
屋里靜悄悄的,香蘭閉了眼,在靠枕上歪了一回,又聽見腳步聲,林錦樓又折回來,手在她額上摸了摸,香蘭微微睜開眼,林錦樓正坐在床邊,窗外雨未停,屋里燃著一盞燈,燭光照在他臉上,映出英挺的五官。
林錦樓又摸摸她的臉,將她腮邊的碎發(fā)撥到而耳后,輕聲道:“頭還疼?想吐么?喝水么?”
倘若林錦樓對她橫眉立目,反倒讓她心里好受,可他輕聲細語的,香蘭不知為何,眼淚“嘩”一下又淌下來,林錦樓伸出手給她抹眼淚,低聲道:“再哭就該瞎了。”
香蘭掩面哽噎,林錦樓把她抱起來,拍拍她后背,香蘭伏在林錦樓肩上,哭得不能自抑,林錦樓撫了撫她后背,側(cè)過頭在她耳邊道:“知道你今兒個詩社受委屈了,爺心里頭有數(shù),可再委屈也不能吃醉酒,你又沒酒量,這不作踐自己身子么,爺在前頭給你做臉,你不能回過頭自己落自己臉面罷?況,老袁是個外男,你不該跟他私下見,縱有德哥兒跟丫頭們在,讓人知道了也嚼舌頭根子�!甭犗闾m哭聲小了些,又將她推開忍不住問,“你到底跟老袁說什么呢?”
香蘭低著頭,用袖子抹了一把淚,靜靜道:“我問了德哥兒親娘是怎么沒的,可憐她那樣慘,也怕我自己……日后同她一樣�!�
林錦樓皺起眉:“她哪樣?”
“她是讓侯爺與正室逼死的�!毕闾m抬起頭,一雙深潭似的眸子定定的瞧著林錦樓,容色極其平淡,雙眸卻不勝凄清迷惘之色。
林錦樓胸口一跳,看著香蘭,臉上的容色便漸漸陰寒了。
香蘭身上難受,不管不顧將這話扔出去,此刻又隱隱兩分悔意,卻有種說不出的痛快,她不敢再去看林錦樓臉色,只閉了眼靠在床柱上。
此時只聽春菱站在門口稟道:“回稟大爺,太太來了。”
香蘭閉著眼,知道林錦樓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出去了。香蘭方才長長出一口氣,她又哭一回,頭疼如針扎,實在掙不過,哎喲一聲倒在床上。
當下林錦樓出了臥室,只見秦氏正坐在廳里椅上品茶,林錦樓下手椅上坐了。秦氏盯著他上下打量幾遭,見他陰沉個臉,因問道:“這是怎么了?拉這個臉給誰看呢�!�
林錦樓端起成窯五彩小蓋盅,一面吃茶一面點頭敷衍道:“無事,方才應酬賓客累的。”
秦氏見長子面有疲色,忍不住心疼:“你剛伴駕回來,好生歇兩日,不必要的親戚朋友就不見了罷?再累個好歹的。況姜家長子半個月前啟程進京,這兩日也該到了,只怕他們來,你又不得閑兒了�!�
林錦樓滿心里記掛著香蘭的事,聽母親提起姜家,愈發(fā)不耐煩,擺了擺手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秦氏“啪”一聲將茗碗放在桌上,惱道:“你這是同誰說話呢?你還惱上了?你納幾個小老婆,寵誰偏誰我不管,可姜家是老太爺和你老子相中的,既要做親家,就該給人家這個臉!你三番五次抬陳香蘭,姜家能不惱么?姜家老太太如今氣得躺床上,她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好?我還得替你從中說和打圓場,你這是孝順你老子娘么?”
林錦樓擰著眉道:“姜家要不樂意就別結(jié)這個親�!�
秦氏立著柳眉道:“你說得這是什么話!”見林錦樓擰著眉,亦是一臉煩惱模樣,知她這大兒子脾氣暴,自己疾言厲色反倒不中用,忍著氣道:“我忒命苦,老爺老爺指望不上,小兒子一團孩氣,老大還一天到晚的添亂氣我,一句話說不對付還敢給我甩臉子,可嘆我這個命……凡人到我這個年紀,哪個不是兒孫繞膝,媳婦兒在前操持著盡孝,我這一把老骨頭了還得管這個,管那個,沒一個讓我省心的……”說著眼眶紅了,舉著帕子拭淚。
林錦樓見母親落淚,趕緊把滿心的躁惱壓了壓,勉強陪著笑道:“好太太,我的親媽,恕我這一遭罷,今兒我真累著了,又灌多了黃湯,頭還蒙著呢,方才胡說八道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您大人大量,可別跟我一般見識。再說我是親兒子,您跟誰惱也不能跟我惱不是?”
秦氏正勾起心事難受,聽林錦樓如此說,心里的埋怨也散盡了,抬頭向地下啐一口道:“知道是親兒子你還氣我�!�
林錦樓道:“沒有,沒想氣您�!闭f著湊上前把秦氏手里的帕子拿過來給母親拭淚。
秦氏一把將帕子奪回來瞪了大兒子一眼,帕子蘸了蘸眼角,才說:“頭怎么蒙了?要不舒服,趕緊喝碗木樨解酒湯,過來,讓媽瞧瞧,這些時日你一直在外頭,受苦了罷?你祖父和你爹都不在京里,你就是家里頂梁柱了,你有個好歹,讓我們指望哪一個?”
林錦樓便讓秦氏拉著手上上下下看了幾遍,秦氏心疼道:“果然是瘦了。”
林錦樓翻著眼睛道:“媽,您瞧糊涂了罷?我一直都這樣,哪兒也沒瘦�!�
“誰說的,你在御前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膽的,舒坦得了么�!鼻厥险f著嘆口氣,“你就是房里沒個妥帖的人照應,陳香蘭再好也不是名正言順的老婆。聽媽一句話,常言道‘一代無好妻,十代無好子’,先前你那媳婦兒娶錯了,如今再不能由著你性子亂來!就憑你抬舉陳香蘭的勁兒,也就娶來個面人兒才能容得下,可縮手縮腳性子的,你日后領(lǐng)得出去么,這偌大的家她鎮(zhèn)得住么?還不夠給家里丟人,讓我操心的。姜曦云縱有些不是,可也是姑娘當中頂頂出挑的,天底下哪有八面見光、十全十美的好事,挑來選去,還是她比旁的姑娘出挑些。你爹前幾日來信上也說,姜家如今受了申飭,皇上只罰姜學成一年俸祿,又降了他一品,可見仍留了圣眷的,況他們家還有個成器的長子。這利害關(guān)系你比我清楚得緊�!�
說來說去又轉(zhuǎn)到這一茬,林錦樓又把眉頭擰了起來,秦氏頓了頓道:“娘知道陳香蘭是你心上的人,這女孩兒也著實招人疼,有我在也不會委屈了她,等開春擇一天日子風風光光納她進來,我親自給她做席面,不過她這個身份……先前你沒老婆還好,如今眼見要跟姜家議親了,不好再讓她住正房里,我已答應姜家,這一半天就讓她搬出來。”
林錦樓立時不悅道:“這事您怎不同我商量就答應姜家了?”
秦氏惱道:“這事明擺著,要如何商量?如今總得退一步讓姜家舒坦�!�
林錦樓繃著臉道:“不行,不能搬�!�
“為何?你打算將她供在正房里一輩子不成?”秦氏越說越怒,站起身往林錦樓跟前走了兩步,咬牙道,“還是要寵妾滅妻生生氣死我?”
“不是那么回事……就是不能搬……我不準。就算搬也不該這樣搬出去�!比缃褡屜闾m從正房里搬了,先前他百般的抬舉就如同笑話一場。林錦樓站起身便往要出去,他已忍不了坐在這里,眼前浮現(xiàn)的是香蘭蒼白嬌弱的臉,平淡滄桑的神色,兩眼里隱隱含著水光,全然無助,對他說:“怕我自己……日后同她一樣�!�
秦氏怒喝道:“你給我站住!”她一生要強,連林長政都讓她幾分,偏管束不了長子,氣得忍不住哽咽道,“我……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
林錦樓滿心煩惱,可眼見秦氏又惱上來,只好折回來道:“這事您就甭操心了……”
“我能不操心么,從小到大,你就這上頭吃虧,除了你祖父,竟沒人管得動你了?我還是不是你親娘?”
“是,是,誰也沒說不是�!绷皱\樓湊上前給秦氏捏了捏肩,“這事我自有分寸,倘若出了岔子,你讓祖父捶我,他老人家用拐杖打死我您也甭攔著�!�
“呸!胡說八道!”
“行了,我房里的事您就甭管了,就算搬出去也不在這一兩天……明兒個我請戲班子來唱兩場,解解膩歪�!�
林錦樓將秦氏哄走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了,為了討親媽歡心,他強忍著聽秦氏七大姑八大姨的閑話家常,間或嘮叨他一回,又陪她看給刺繡的花樣子,評說哪個好看,生生受一回折磨,比他行軍打仗還累,他耷拉著腦袋回臥房,香蘭還未醒,正躺在床上酣睡,身上蓋一床菱花薄綢被,眉頭微微皺著,嘴兒微微撅起,雙頰紅潤,小孩子似的天真脆弱。林錦樓的容色便慢慢舒展了,他輕輕碰了碰香蘭的嘴唇,坐在床邊默默瞧著她,良久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秦氏回了住處,命丫鬟奉上筆墨紙硯,鋪開先洋洋灑灑寫了一封信,寄給林長政。又字斟句酌寫了另一封,寄給林昭祥,兩封信皆通讀一遍,又重新另抄一份,吹干墨跡,用蠟封好,把吳媽媽喚進來道:“這兩封信一封給老太爺,一封給老爺,讓你兩個兒子親自去送,務必妥帖。”吳媽媽應下,又忍不住問道:“太太您這是……”
秦氏嘆一口氣道:“還不是樓哥兒那個不省心的,他亂來我管不住,這事報與老太爺和老爺知曉,由他們拿主意罷�!币娮郎戏胖煌肱簻髨A,便命給夢芳院送一份,想到林錦樓提及香蘭吃多酒,身上不爽利,猶豫片刻,終于打發(fā)丫鬟也去給香蘭送去了一碗,不在話下。
夢芳院明堂中,木雕佛家七寶大屏風后,若晴輕言輕語道:“……春菱就是這般說的,林家太太讓香蘭從正房搬出去,林家大爺死活給攔下了,您看這事兒……姑娘,咱們還要接著忍下去不成?”
姜曦云只盯著桌上搖曳的燭火發(fā)怔,若晴見她面色蒼白,不敢再說,靜悄悄的立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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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藥(一)
姜曦云怔怔的在鼓凳上坐下來,形容懨懨。若晴輕聲道:“老太太素日里拿姑娘當眼珠子,旁人一根手指頭也休想戳到姑娘身上,可這一遭只怕老太太也有心無力……唉,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林家大爺如此這般,又要氣個出個好歹了……”說著嘆一口氣,又寬慰姜曦云道,“好在大爺將要進京了,咱們還有大姑奶奶,到時候自然有人給咱們撐腰,倘若林家想結(jié)這門親,必要同咱們有個交代。”
姜曦云心如冰窖,正精疲力竭,聞言輕輕嗤笑一聲:“給我撐腰?如何撐腰?撐到什么地步?難不成這門親事作廢?父親這一遭未出大難,可到底得罪了東宮,一個不好斷送仕途,興許還要牽扯大哥,林家勢大,又得圣眷,即便是爹爹為官鼎盛時,這門親事都是咱們高攀,更勿論如今的情勢了。別說林錦樓寵一個小妾,就算七八房姨娘,我還是得捏著鼻子嫁進來。我該如何?央告大哥告訴林錦樓‘把你那小妾趕出去,日后不準進門’,還是忍一步,等我嫁進來,由著林錦樓把陳香蘭供到天上,我再跟她斗法?老太太是心疼我,只是也無能為力罷了,再寵愛的孫女,也敵不上日后家族前程,這個我心里明白的。”說著又輕輕嘆息,仿佛自言自語道,“只是日后要當個木頭人,我不甘心罷了。”
若晴面目愀然,只默默將一碗盛著消暑小吃的藍琺瑯仕女小圓碗放到桌上。姜曦云精于吃,對口腹之欲追求甚高,尤以體豐怯熱,夏日每天必食一碗冰鎮(zhèn)的甜瓜果藕、杏仁豆腐,只是她心思沉亂,也無心搭理了。
當下門簾上系著的銀鈴響,巧慧提了個戧金包銀的食盒走進來笑道:“太太那里做了藕湯芋圓,記得是曦姑娘愛吃之物,便命送來一小鍋,請姨老太太、兩位姑娘慢用�!闭f完將食盒放下,姜曦云勉強掛了笑應酬,命若晴拿了十幾個錢打賞。
巧慧走后,若晴把鍋蓋掀開,先盛了一碗給姜母送去,回來見姜曦云看著那鍋子發(fā)呆,便又盛出一碗,放在姜曦云面前,輕聲道:“姑娘好歹用些�!�
姜曦云勉強鼓起精神,端起碗,用勺子舀了放到口中,一面吃一面愣神,若晴又重新端上一盞香茶備著漱口,又遲疑道:“姑娘,那過幾日大爺來了,咱們提還是不提?也不能由著林家欺負到頭上來。”
姜曦云把碗盞放下,眼目間已恢復清明,用帕子擦了擦嘴,淡淡道:“自是有法子的。”
因用過甜湯,姜曦云晚上便未再用過飯,服侍了姜母一回,便梳洗一番早早睡下,卻在錦帳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心亂如麻。內(nèi)宅里的陰私手段她也是見識過的,任她什么狐媚魘道的嬌姬美妾,她全然不懼,只是這一遭,老天讓她遇著的對手竟然是朵嬌弱的蘭花。倘若是裝蠢扮可憐的還好,她用什么手段心里都不會有掛礙�?蛇@陳香蘭偏偏真的是一朵嬌弱的蘭。她其實不大瞧得上此人,她先前以為陳香蘭同她一般,皆是外表扮拙內(nèi)藏精明之輩,可方才聽若晴轉(zhuǎn)述春菱講起香蘭過往,才知陳香蘭當真是一股呆氣,老實單純,窮一股酸氣。
她姜曦云自幼聰慧過人,眉眼通挑,祖母總愛寵的摟著她說:“我們曦丫兒有一萬個心眼子,悟性也高,為人處世活絡,旁人一個彎兒沒轉(zhuǎn)過來,曦丫兒已經(jīng)想好后三句怎么說了,又精明會權(quán)衡,哎喲喲,活脫脫一個小人精�!�
反觀陳香蘭�?粗宰雍蜌猓瑹o毒無害,處處退讓忍耐,心甘情愿把好處讓別人占了,只有被人欺負的份兒,明明生得貌美,琴棋書畫頗有造詣,卻不會爭也不會搶,遇事只會哭哭啼啼的。倘若換成她,過這樣的日子早就憋屈死了。
美貌,有才情,老實,出身下賤,說實話,她當真惻隱惋惜過陳香蘭,倘若此人與自己并無利害糾葛,興許也能做個朋友,可是為了自己,她沒工夫可憐別人。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手慢慢攥緊了。
第二日,姜翡云又來探望姜母,聽若晴講了昨日里一番事故,不由氣鼓鼓的,對姜曦云道:“五妹妹太好性子了!林錦樓也沒這么霸王的,欺負咱們姜家沒人了不成?”
姜曦云很天真道:“這也沒什么呀,大表哥如今房里也沒個能伺候的人,把香蘭留在正房里,有什么不對嗎?”
姜翡云戳了姜曦云腦門一記,道:“你呀,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都讓人欺負到臉上了,論著說起來,也沒什么不妥,可林家是要跟咱們結(jié)親的,你還在府里住著,林錦樓就公然如此寵愛小妾,太下咱們家的面子了。”
姜曦云很為難扭捏著:“香蘭又沒做什么,況她是大表哥心尖上的人,倘若因為此事爭持起來,咱們也沒體面不是�!�
姜翡云道:“這有什么,我再替妹妹出頭便是。拿紙筆來,我親自寫信給大哥,讓他來給你主持公道。”
姜曦云心中稱愿,口中仍百般勸阻。姜翡云果然寫了一封信,臨行前拉著姜曦云的手道:“那陳香蘭生得貌美又會處事,果然是個對手。只是太過迂腐傻氣,遠不及你機靈,倘若陳香蘭是你這樣的性子,我才要捏一把汗,她這樣的,你又懼怕什么?倘若日后我有了女兒,能有五妹妹一半我就知足了�!�
姜曦云只是微微含笑。
展眼過了七八日,林錦樓公差在外,不得歸家,秦氏特特將姜曦云叫到跟前安撫一番,又含蓄道:“我們家那個老大,最讓人不省心,可還算明理。我就盼著日后有個像你這樣妥帖的女孩兒能管管他�!�
姜曦云扭著衣角裝傻:“他是大表哥,我去管豈不是亂了規(guī)矩么?大表哥是成大事的人,自然不拘小節(jié)的。”
秦氏嘆一聲道:“你這孩子真是個厚道的�!卑呀卦仆鶓牙锶嗔艘换�。
從秦氏屋里出來,姜曦云見香蘭帶著丫鬟抱兩冊書走過來,二人眼神相撞,香蘭斂裙行禮,姜曦云亦還禮,兩人遙遙相望,皆不動聲色將目光移開。
待姜曦云走過去,畫扇道:“曦姑娘似是從太太那屋出來的�!�
香蘭點了點頭。當日她醉酒醒過來,小鵑等人便悄悄同她說太太曾來過,傳了姜家的意思,讓她從正房里搬出來住,只是林錦樓沒答應。香、曦二人原本面子上還說笑幾句,經(jīng)這一遭變故,相見反生尷尬,倒不如不見。
香蘭幽幽嘆了口氣。林錦樓又忙起來,前兩日命她收拾了一箱東西,點了人馬走了,臨行前又囑咐她:“按時吃藥,柜子里有銀子,缺什么打發(fā)人買去,煩了悶了去找人說說話,別光在房里畫畫,回頭眼都瞪瞎了。太太那頭該請安請安,她說什么你都別過意,橫豎等爺回來�!�
香蘭只低頭聽著,她對應付林家上下一絲興趣皆無,林錦樓又道:“爺過兩日就回來,回頭帶你去郊野逛逛。”香蘭偷偷瞄著林錦樓,只見他一身官衣,頭上一頂烏紗,愈發(fā)顯得他眉宇間英氣勃勃,沉穩(wěn)干練,林錦樓摸了摸她的臉兒便走了。等她回房,只見床上扔著一副護膝,正是姜曦云做的那副,原本她這回放到箱子里讓林錦樓帶去的,再四下一瞧,自己做的那副護膝原本放在針線笸籮里,這會兒卻不翼而飛。余光瞥見小鵑一干人正小心翼翼的瞧著她,她盯著那副護膝看了半晌,便默默的收了起來。
香蘭站著發(fā)一回呆,忽聽背后有人喚她,轉(zhuǎn)身一看,正是姜丹云帶著丫鬟走過來,見香蘭笑道:“原來是你在這兒�!�
香蘭點頭笑道:“丹姑娘�!边@些時日姜丹云時不時往暢春堂里去坐坐,想同她嚼兩句姜曦云的閑話,香蘭并不肯十分應承,每每用話岔開,只用好茶好點心招待。
姜丹云扇子掩著口笑道:“方才我瞧見了,你碰見我妹妹是不是?她沒搭理你,香蘭姐姐也別放在心上,我那個妹妹天生就是那個性兒,你要是對她有好處,包管她那一張嘴甜死個人,哄你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你要是跟她不對付,哎喲喲,那張嘴兒就跟刀子一樣,把你氣得要死,還抓不著她的茬。我從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虧了……眼下我那妹子是瞧你不順眼,為著什么,姐姐是明白人,也不必我多說。當心她滿肚子心眼子,揣著明白裝糊涂,回頭害你一下,把你按到泥巴里,她還能裝沒事人似的繼續(xù)賣乖討人喜歡。”又笑了笑道,“我看姐姐也是十分的人才,必不愿屈居人下,何況又得大表哥喜歡,就愿意讓她這樣在頭上得意不成?”
香蘭見姜丹云又挑唆,并不十分想聽,口中道:“多謝丹姑娘好言。太太讓我給她送抄的佛經(jīng),正在房里等我呢,改日再同姑娘細聊。”言罷便帶著畫扇去了。
姜丹云看著香蘭背影,一時怒從心頭起,暗道:“香蘭這小蹄子端什么窮清高的架子?”想到暢春堂一應擺設,及香蘭從頭到腳一身體面金銀綾羅,想到自己日后要嫁個耕讀人家,當正頭娘子也無這樣的姨奶奶風光,再想到日后姜曦云要成為林家大奶奶,只怕壓得她一輩子都不得翻身,待過幾日她大哥來林家便要將她接走備嫁,不由掉了兩滴淚,又想到這幾日姜曦云、若晴主仆同她泄出的幾句話,暗道:“甭以為你們?nèi)蘸缶湍苡刑饺兆樱R行前姑奶奶要將你們攪個天翻地覆!”
閑言少敘。天氣漸涼,暑氣將除。這日家里接著林錦樓家信,說下午便要歸家,姜家大爺姜尚先早已遞了帖子,林錦樓訂在今日下午會客,另有袁紹仁送德哥兒前來小住,命家中準備。
待到午時,林錦樓便回來了,一路風塵仆仆,草草吃了些,又去洗澡,剛換過衣裳,姜尚先便到了,林錦樓便到前面會客。不多時袁紹仁亦帶了德哥兒來了,安置在外書房里,桂圓連忙端茶招待。
袁紹仁問道:“怎么光你在?吉祥和雙喜呢?”
桂圓道:“雙喜出去了,吉祥在大爺身邊伺候著,姜家大爺來了�!�
袁紹仁皺起眉。只聽德哥兒道:“我去找蘭姨。”從椅上蹦下來,便撒開腿跑了出去,暫且不表。
卻說香蘭這里,春菱正在小茶房里煎藥,這原本是靈素的活計,因靈素感了風寒,怕過了病氣,便移到罩房去住,這一件便落在春菱頭上。春菱起先不愿,逢人道:“倘若奶奶吃藥有了好歹,豈不是我的罪過?”書染訓斥她一回,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煎藥去了。
雖說剛出伏天,到底氣悶,春菱扇著爐子,汗珠子便滾滾滴下來,想找個小丫頭子替她扇火,起身往窗外一望,只見別的小丫頭子都玩去了,只有朝露站在陰涼處踢毽子,這朝露是書染的貼身小丫鬟,春菱使喚不動,正暗自皺眉,卻聽見說笑聲,探頭一望,只見姜丹云、姜曦云正從不遠處走過來,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話。
春菱一見,連忙從屋中迎出來,笑道:“二位姑娘怎么來了?”
姜曦云笑道:“四姐姐非拉著我過來�!�
姜丹云道:“我們倆來找香蘭姐姐說說話兒。”
春菱道:“哎喲,這可不巧,袁家的小少爺來了,剛姨奶奶領(lǐng)著他到小園子里逛去了�!�
姜曦云立時道:“既如此咱們就回罷,我走一回腳都酸了�!�
姜丹云道:“急什么,你腳酸了,我口也渴了,正巧這兒是茶房,咱們討口水喝。”
春菱忙道:“趕緊里面請�!币巳雰�(nèi),親自涮好杯碗給二人倒茶。
姜丹云因問道:“這爐子上煎的是什么藥?”
春菱道:“這是給屋里那位姨奶奶煎的�!�
姜曦云不動聲色瞧了姜丹云一眼,捧著茶吃了一口,道:“這屋里藥氣大,我出去散散�!北闩踔枳叱鰜恚毫庹镜讲璺块T口,背對著屋里,口中一長一短的說話。
姜丹云心跳如雷,她心中本也猶豫糾結(jié),想著若無時機下手就算了,未曾料到姜曦云竟然同春菱站在門口說笑,她也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遂顫著手腳站了起來。
第285章
藥(二)
姜丹云走到爐邊,輕輕將砂鍋的蓋子挪開一道縫,另一手伸到跟前,微微一抖,便從袖中滾出七八粒烏黑的藥丸,盡數(shù)掉進藥鍋里。姜丹云只覺口干舌燥,手腳發(fā)麻,此時忽從窗外飛進個東西,“啪”一聲正掉到她腳邊,姜丹云嚇得“哎喲”一聲,雙腿虛軟,抖成一團,險些栽歪到地上,一粒藥從袖里掉出來不知滾到何方。
姜曦云和春菱俱吃了一驚。
只見朝露從窗外探頭進來,縮手縮腳道:“我的毽子……”
春菱劈頭攆著罵道:“撞喪的小蹄子,竟踢到屋里來!回頭落到藥鍋里,撞喪撞碎了,有你好看!”
朝露毽子也不撿,一溜煙的跑了。
姜曦云連忙進屋,挽住姜丹云的手臂,笑道:“方才那一下把四姐姐唬著了,瞧這一頭的汗�!敝灰娊ぴ茰喩戆l(fā)抖,面如金箔,再一碰手,冰涼冰涼的。姜曦云便道:“既然香蘭姐姐不在,我們便回去了,趕明兒個再來跟她說說話兒�!毖粤T扯著姜丹云便走。
姜丹云遲遲疑疑,一步兩回頭去看那藥鍋,卻從窗外瞧見春菱把砂鍋蓋掀開,用屜布篩著,藥汁將緩緩倒入綠豆釉彩荷葉碗中,姜丹云只覺胸口怦怦直跳,不由一陣乏力,良心猶自掙扎,卻一片茫然,恍恍惚惚隨著姜曦云去了。
卻說春菱,因一心倒向姜曦云,手里的活計也不十分精心,原該兩刻鐘煎得的藥,一盞茶功夫便倒出來交差了事,用洋漆盤子托著,送到房中。恰趕上香蘭領(lǐng)著德哥兒從園里回來,德哥兒手上拿著一枝花兒忙忙的去插瓶,小鵑將藥碗接過來問道:“這么快就得了?”春菱垂著眼皮“嗯”一聲,轉(zhuǎn)身便走了。
小鵑冷哼,把藥端到香蘭跟前。先前香蘭吃藥都由書染親自盯著,后來書染見香蘭乖順,每次的藥都乖乖用了,便漸漸交由小鵑等人。小鵑心疏,旁的丫鬟們皆不敢死盯著香蘭服藥,她或?qū)⑺幥那牡乖诨ㄅ枥�,或痰盂中,有一頓沒一頓的,故而今日亦想著把小鵑支出去將藥倒了。
孰料聽見門簾子響,林錦樓走進來取東西,德哥兒見了,撲過去脆生生喊了一聲:“林叔�!绷皱\樓摸摸他腦袋,笑道:“好小子�!庇痔ь^瞧香蘭,眼睛一溜,瞧見桌上的藥,便道:“怎么還不快喝了?一會兒藥該涼了�!毖粤T親手遞與香蘭。
香蘭無法,只得接過來。林錦樓親自打開箱子挑了一把劍,拔腿欲走,見香蘭還捧著藥碗發(fā)怔,便皺著眉道:“怎么還不喝?”
香蘭只好喝了幾口,林錦樓一行轉(zhuǎn)身出去一行自言自語道:“傻妞兒,真讓人不省心�!毕闾m見他出去,立時把碗放下來,把剩下的小半碗藥倒在痰盂里,見德哥兒睜著亮閃閃的眼睛瞧著她,便對他眨眨眼,悄聲笑道:“這藥太苦了,蘭姨不愛吃,別同旁人說,好不好?”
德哥兒立刻把腰間的小荷包掏出來,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全倒在床上,揀出個美人肩瓶兒,遞上前道:“我這兒有松仁糖,吃這個就不苦啦�!�
香蘭心里一下又暖又軟,一把將德哥兒摟在懷里,親了親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