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卻說姜家姊妹回到夢芳院,姜丹云迷迷瞪瞪,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自己床上出神。她到底不是惡毒之輩,只覺做了此事,并非有她想得那般痛快,反倒心驚膽顫,不覺滴下淚,直直呆坐著,心里千思萬想,翻騰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清芬拿著針黹從外頭走進來,口中道:“姑娘讓我繡的花樣子已經(jīng)得了。”見姜丹云直眉瞪眼,滿面紫脹的出神,疑惑道:“姑娘這是怎么了?”上前一摸姜丹云的頭,只覺一手冷汗,不由駭了一跳,猛搖了姜丹云幾下,驚道:“姑娘!姑娘!你這是怎么了?”
姜丹云方才回過神,忍不住“啊呀”一聲,抱著清芬的胳膊哭了起來。暫且不表。
姜曦云則徑自去了姜母房里。姜母方才已見過了長孫,自覺心中有靠,又因姜尚先登門為著姜曦云的親事,可見事情已九成已定下了,心中不由喜憂參半,可臉上的氣色已紅潤起來,正合目盤膝坐在炕上,手里捻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姜曦云甩開鞋上了炕,自顧自埋在姜母懷內(nèi),姜母張開雙臂摟著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她的背。
姜曦云悶聲道:“祖母,我……我心里憋悶得難受……我是不是變壞了?我早聽流蘇說四姐姐從二表嫂那里撿來的斷子絕孫藥,四姐姐為人好妒,又羨慕我的婚事,我唯恐她下給我吃了,晝夜嚴防守著她,好幾遭她都未能得手。大表哥拼命抬舉香蘭,我自然不喜她!更何況表舅母也護著她,日后我嫁進來也未必能降伏之,只怕日子處處掣肘,猶如傀儡,我……我就故意向四姐姐露口風,說香蘭每日都吃藥,又趕在春菱當班時特特領(lǐng)著她去,四姐姐給我下不成藥,胸中惡氣沒出撒,她那睚眥必報的脾性,只怕要給香蘭下藥嫁禍與我,攪黃這門親事,我便借刀……我,我算計人了,可……可我也不想這樣做!”一行說,淚一行滾下來,嗚嗚哭個不住。
姜母慈愛的撫著姜曦云的肩膀,低聲輕哄著:“曦丫兒,莫要哭了,乖孫女……祖母都知道,都知道……一早流蘇就告訴我了�!闭f著捧起小孫女兒如花似玉又哭得涕淚橫流的臉兒,道,“這世上誰不想光明正道活著,誰不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可有幾個人能夠呢?”
姜曦云直直看著姜母,只見她臉色滄桑,添了幾道皺紋,顯得愈發(fā)蒼老了,心里一酸,眼淚又滾瓜似的滴下來。自她發(fā)覺陳香蘭地位超然,就開始不住思量。那女孩兒生得美貌,琴棋書畫皆通,雖她覺著那些風花雪月的調(diào)調(diào)一無是處,奈何林錦樓喜歡,況香蘭所長,正是自己所短。如此一個貴妾,怎能不讓她坐如針氈?她原也打算日后嫁進來再慢慢收拾,可秦氏那天維護香蘭一席話,卻讓她兜頭一盆冷水淋下來,徹底灰了心。故而才想出這個法子……
姜曦云內(nèi)心凄惶,又恨自己引姜丹云做出這等事,哭道:“這事必要有個交代,倘若要保全姜家聲譽,春菱就要推出去頂缸,她原是一心跟我的,我竟……算計了她……”
姜母若無其事道:“這是沒法子的事。”
姜曦云一驚。
姜母眼中精光閃動,道:“我問你,倘若春菱沒有背主,你會如此行事么?春菱這樣的心性,你日后敢用她么?倘若咱們姜家地位與林家比肩,區(qū)區(qū)一個妾,還會讓你如此顧忌么?”
姜曦云哽咽道:“自然不會。香蘭的丫鬟獨獨她主動湊過來,這樣的人,孫女自然是不敢用的……倘若咱們家同林家一般,祖母自然會同林家太太提,不說把陳香蘭打發(fā)了,也不能把她捧到這般田地�!�
姜母容色平靜,緩緩開口道:“可算腦筋還開竅,咱們姜家本就比林家差些,如今又傷了元氣,你一個庶出的女孩兒,娘家不夠得力,嫡母與你不親,親娘身份卑微,嫡親的兄弟遠在浙江,我已是一把老骨頭了,你老子還指望借由你這一層同林家交好,日后能提攜全家,這一層一層的利害,你該心里明白,日后嫁到林家,你想活得舒坦,就該把招子放亮些�!�
姜曦云一怔,顧不得擦腮上的淚,呆在那里。
姜母伸出手,緩緩將小孫女臉上的淚抹了,目光愛憐,道:“林錦樓迷戀陳香蘭,一心一意要讓她生孩子,全然不顧咱們家臉面,倘若日后生出庶長子,你該如何尷尬。你若不算計,日后委曲求全過日子,處處忍讓,低聲下氣,你可愿意?”
姜曦云抖著嘴唇說不出話。
姜母長嘆一聲,忽振奮精神,冷聲道:“算計人沒什么好過意不去的,藥是你四姐姐下的,與你無甚相干,你又沒特意去害誰,橫豎不過春菱那個丫頭,還有那個陳香蘭,旁人又沒少塊肉……哼,你比陳香蘭心眼多,領(lǐng)悟力也比她高,從小就知道察言觀色,又會結(jié)交人。她會甚?不過整天扎在屋里寫幾筆字,畫幾幅破畫兒,再迎風掉幾滴眼淚兒,委委屈屈,縮手縮腳,倔強執(zhí)拗,就算老實沒心眼又如何?即便她也是千金小姐,問問哪家豪門愿意求這樣的女子為婦?我問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女兒,是愿意像她還是像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兒子求娶兒媳,愿意娶陳香蘭那樣的,還是你這樣的?”
姜曦云已然目瞪口呆,囁嚅著,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
姜母慢慢道:“只是那陳香蘭頗會邀買人心,你好生想想,日后嫁進來,如何管束她罷�!�
姜曦云怔怔道:“她日后只怕再生不出子嗣,不過是個花瓶兒……”
第286章
藥(三)
姜母大怒,指著姜曦云厲聲道:“日后你嫁到林家便是當家主母,任憑她是如何得寵的小妾都得在你跟前屏聲靜氣,乖乖兒立規(guī)矩聽訓斥!你讓她過好日子,那是才是你的慈悲!如今陳香蘭這樣風光,上上下下得人心得維護,你壓不服她,如何主持中饋,執(zhí)掌家務(wù)?心慈手軟沒出息的東西!日后倘若她聽聞一字半句,她無嗣之果有你從中推波助瀾,你當她還能繼續(xù)做個菩薩?”
姜曦云不由打個冷戰(zhàn)。
姜母奮力咳嗽了幾聲,氣將要喘不勻,姜曦云忙上前給她撫胸順氣,姜母一把揮開,失望道:“你自幼聰明,最會權(quán)衡厲害得失,會討喜,會以退為進,步步為營,咱們家的女孩兒里,論心思你是拔了尖兒的,可這般瞻前顧后,讓人欺負到頭上還畏畏縮縮,哪有半分魄力可言!哪里還是我調(diào)教出來的人!枉費了我的心血!”言罷又劇烈咳嗽起來。
姜曦云連忙從床頭取出一只小瓶,從中倒出一丸藥,塞到姜母口中,姜母含了片刻,呻吟一聲,終于平靜下來。
姜曦云含淚跪在地上,握著姜母的手道:“祖母息怒,孫女知錯了!”她捫心自問,自己做得沒錯,不過自衛(wèi)罷了,只是這樁事情一出,讓她心境不再如原先那般悠然自得,恐怕自此便要在內(nèi)宅里斗法算計,讓人無端生厭。
姜母摸了摸姜曦云的頭,良久方道:“好孩子,起來罷,你天性淳厚,人又聰明,將來的福氣大著呢�!�
姜曦云紅著臉,扭著手指,道:“祖母當真不怪我這樣算計?”
姜母靠在炕頭的妝花靠枕上,長長出了一口氣,半合著眼,淡淡道:“算計?你這也能叫算計?腌臜骯臟的有得是,只怕這林家上下也干凈不了,否則林錦樓這把年歲,為何膝下無子?”
姜曦云已是精疲力盡,心思黯淡,沮喪道:“是了,終其一生,只怕也不能一勞永逸,女人總是苦的……還是做姑娘時快樂些。”
姜母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一勞永逸?如今你所做豈不就是一勞永逸?”
姜曦云不解,抬頭看著姜母:“林錦樓既然愛陳香蘭,便讓他寵去,橫豎也私不出個孩子,女人嫁了人,子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日后你在林家站得住腳便罷,若站不住,再去買個懂風情會琴棋書畫的女子來,別讓那人生育便是了,也分一分陳香蘭的寵。陳香蘭生不出,怕失寵日后日子難捱,必然要討好你,你便左右逢源了。”
姜曦云沉默半晌道:“依著祖母的意,虎還未除,又引來一匹狼,真真兒是用刀子割自己的心了�!�
姜母冷笑道:“女人家,哪個不是一生忍著過的?暫且忍耐是為了日后出頭,一生平安,富貴喜樂�!�
姜曦云小小的嘆了口氣,死道友不死貧道,有時就該對別人狠一點。
正此時,只聽外面?zhèn)鱽砟_步聲,姜曦云連忙從地上站起來,只見流蘇跑進來,喘了幾口氣,道:“老太太,暢春堂那頭亂起來了,說陳香蘭忽然肚痛,下身竟然見了紅。丫鬟們急急忙忙請大夫去了�!�
姜母聽了這話,不由坐了起來,理了理頭上的發(fā),淡淡道:“把四丫頭喊來�!�
片刻,姜丹云到了,整張臉哭得通紅。姜母厲聲道:“孽障!給我跪下!”
姜曦云一哆嗦,腿一軟便跪了下來,姜母冷冷道:“你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如今事發(fā),陳香蘭小腹劇痛,已見了紅了。”
姜丹云頭上仿佛打個焦雷,面無血色,六神無主,結(jié)巴道:“我……我……”忽又拼命磕頭道:“祖母救我!祖母救我!”
姜母渾濁的雙眼忽明亮起來,道:“如今要救你,可也不難�!�
姜丹云猛抬頭死死盯住,只見姜母一字一頓道:“你且記住了,下藥的事你一概不知,只怕是春菱那個丫頭生了二心,故意下藥去害主人,你可明白了?”
姜丹云身子一歪便堆坐在了地上。
響晴薄日忽起了一陣風,轉(zhuǎn)眼彤云密布,暢春堂里亂成一團。方才香蘭正同德哥兒說話,忽覺小腹一陣絞痛,正逢書染帶著貼身丫鬟朝露匆匆趕過來,見香蘭面如金箔,不由大吃一驚,忙忙的打法人去請大夫,又要到前頭告訴林錦樓。香蘭扯住書染衣袖不讓,忍著痛道:“大爺正在前頭同姜家大爺會面,你也知為何事,這樣貿(mào)貿(mào)然叫他回來,姜家必然生恨,日后我的日子便更難過了,你也得罪了姜家,何苦來哉的……”
書染看著香蘭柔美嬌弱的臉兒,心中滿是憐憫。她素是個精明人,麻煩從不沾身,倘若換個旁人,她定然不肯出頭,至多稟報太太了事,只是想到香蘭平日里如何厚道親切,如今這個情形,更是一團堵心,握住香蘭的手便道:“姨奶奶只管放心,這事必要大爺為奶奶出頭的!”言罷到前頭廊下,招手把桂圓叫到跟前道:“去把大爺請回來,就說我說的,姨奶奶身上大大不好了,病危!病危!”
桂圓唬了一跳,見書染神色肅殺,不敢多問,一溜煙兒跑著去了。不多時回來道:“方才大爺同姜家大爺聊得投機,一并出去拜會朋友了。”
書染聽了這話,急得直跺腳,再回來看香蘭,只見她已面色雪白,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下來。書染頭一遭覺著六神無主,德哥兒趴在床頭,圓滾滾的小黑臉兒上皆是憂色,時不時拿著帕子給香蘭揩汗。
書染一咬牙,對香蘭道:“姨奶奶你素日里的人品我皆看在眼里,我有件事要同你說,此事非同小可�!�
香蘭疑惑,見書染看了看德哥兒,便會意了強笑著哄德哥兒道:“你去外面耍耍,我沒事,就是有些乏了,歇一歇就好�!庇质寡凵疽庑※N帶他出去。德哥兒起先不肯,后來還是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德哥兒暗道:“方才丫鬟們說林叔回不來,可蘭姨又病了,不如我跟我爹說一聲,讓他請好的大夫來�!毕氲酱颂�,便撒開腿兒往袁紹仁處跑,袁紹仁聽德哥兒連說帶比劃的說了一回,立時明白是香蘭得了急病,暗道:“鷹揚倘若同姜尚先一并出去,那定是拜訪鎮(zhèn)國公去了,原聽鷹揚說過,鎮(zhèn)國公乃是他授業(yè)恩師,又同姜家相處融洽,想請他來保媒。”想到此處,命奶娘看顧德哥兒,立時起身往鎮(zhèn)國公府上去了。
林錦樓一路騎馬揚塵而來,進了門便一躍而下,桂圓連忙上去牽馬,林錦樓隨手將馬鞭扔給雙喜,雙喜兩手接住,一路跟在他主子身后小跑。林錦樓面帶焦慮問道:“走時還好端端的,這是怎么了?大夫來看過了?”
雙喜略彎著腰,大氣兒不敢出,字斟句酌道:“回大爺話,張?zhí)t(yī)剛來過,這會子還沒走,聽說方才書染姐姐親手煎了藥,已經(jīng)服侍姨奶奶吃了�!�
林錦樓罵了一聲,拽了拽領(lǐng)口,快步走進內(nèi)宅,踏入暢春堂,只聽里面靜悄悄的,門口設(shè)一紅泥小爐,蒲扇尚扔在地上,顯是方才剛剛煎過藥。徑直進了臥房,只見畫扇和書染正守在床邊。二人忙起來,恭敬立在一側(cè)。
床上只垂了一層輕軟的柔紗,隱隱能瞧見有人躺在里面,林錦樓伸手撩開,只見香蘭容色慘白,兩腮皆帶病氣,這一番形容不比往日,已帶出憔悴之色,安安靜靜合著眼,似是睡著了。林錦樓只覺得腦袋發(fā)懵,伸出手指撫了撫香蘭的臉兒,將幔帳放下來,問書染道:“怎么回事?”
書染低聲道:“本來好端端的,姨奶奶吃了今兒個的湯藥便出事了。方才張?zhí)t(yī)開了方子,姨奶奶剛服過藥,這會子睡著了�!�
林錦樓咬牙問:“張?zhí)t(yī)呢?”
書染道:“在東次間里回太太話呢。”欲言又止,看看香蘭,終于住了嘴。
林錦樓轉(zhuǎn)身便出去,進了次間,只見秦氏正隔一道簾子問話,張世友見林錦樓連忙站起來作揖行禮,林錦樓道:“有勞老先生,還請問賤妾身上如何了?可有大礙?”
張世友咂了咂嘴道:“林將軍,姨奶奶這一遭真?zhèn)兒兇險,下官正同令堂述說此事,林將軍請看�!闭f著將面前的布包打開,當中皆是藥渣。張?zhí)t(yī)用銀筷從當中夾出四五粒烏黑的小丸,大小不一,道:“聽說姨奶奶是服過藥發(fā)的病,下官仔細檢了藥渣,卻發(fā)覺當中有未化盡的藥丸。只是浸了湯水,無法辨其藥性。”說著又將桌上的帕子展開,只見里面仍有一粒烏黑的藥丸子,比從藥渣中揀出來的大些,道,“幸而方才府上的丫鬟們仔細搜了茶房,從柜子下頭又找到一丸藥,這東西在民間喚做‘斷子丸’,味酸甜,乃含柿子蒂、麝香、馬錢子等物,常是勾欄里鴇母給妓女吃的,服之終身不孕�!毖粤T低著頭,不去瞧林錦樓臉色。他擅治婦人之癥,多年在王孫貴族家中行走,當中陰狠沆瀣的手段自然見過不少,他一見這藥丸子心中便明了了,將所知盡數(shù)說出后,便裝聾作啞。
第287章
不忍(一)
林錦樓只覺頭上一個炸雷轟下來,身上晃了晃,雙眼通紅,一把揪起張世友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你說什么?”
秦氏驚呼道:“樓哥兒,休得無禮!”
林錦樓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可額上的汗卻冒出來,那碗藥是他親眼看見香蘭喝下去的……他不敢再想,他在兩軍陣前,幾番經(jīng)歷生死,已是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可這一遭卻覺得渾身虛軟,驚詫,震怒,后悔一時全涌到他腦頂。怪道香蘭面上一絲血色皆無,孱弱、瘦伶伶的倒在床上,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張世友唬了一跳,忙道:“林將軍息怒,聽下官把話說完,這藥丸子藥性雖烈,幸而未尚未化干凈,減了劑量,這病便有三分治得。再者,上一遭下官重新?lián)Q了方子,用的藥跟這斷子丸的藥性相沖,又化了些藥性,便由添了二分拿手了。方才又及時為姨奶奶用了藥,乃是下官祖?zhèn)鞯拿胤�,又增三分好處。如此八成的把握,日后仔細調(diào)養(yǎng),不沾累沾涼,余者便看醫(yī)緣了。”舔了舔唇,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即便是天下絕世好藥,也有治不得的病,下官……下官必定竭盡全力……”
林錦樓閉著眼深吸一口氣,松開手,親自為張世友撫平衣褶,眼神冰冷,言語卻極溫和道:“那便有勞張?zhí)t(yī)了,張?zhí)t(yī)為我家的事盡心竭力,林某人也必有厚報�!�
張世友只覺眼前之人身上殺氣煞氣已森然而出,冷汗便滾下來,忙不迭側(cè)過身,連連作揖道:“不敢,不敢,此乃下官分內(nèi)之事,分內(nèi)之事……”
林錦樓輕聲道:“還勞煩張?zhí)t(yī)這幾日便住在府上,自有人給張先生打掃上等客房,一應用具皆準備齊全,治這個病不怕用好藥,缺什么張先生直說便是�!�
張世友口中一一應著。林錦樓喚了雙喜,命他引著張世友去了。林錦樓轉(zhuǎn)身掀開簾子出去,又回到臥房里,香蘭仍合著雙目躺著,仿佛一朵蔫了的小花兒。林錦樓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招手將書染喚過來,問道:“煎藥的丫頭呢?”
書染低聲道:“是春菱……我已命人綁起來關(guān)在柴房里,只是她又哭又鬧又賭咒發(fā)誓,說不是她干的,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抬眼看了看林錦樓臉色陰霾,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飛快道:“春菱說是姜家四姑娘干的�!毖援叡汩]緊了嘴,彎腰低頭,只聽林錦樓道:“把她提溜院兒里來。”
林錦樓又看了香蘭一眼,反身走出去。林錦樓一走,香蘭便睜開眼,輕輕吐了一口氣。小鵑和畫扇團團圍上來,畫扇含著淚問:“奶奶身上哪兒不好?要吃要喝?廚房里煲著補身的熱湯,靈清親自在那兒守著,奶奶想用么?”
香蘭看著小鵑道:“你替我到前頭瞧著,倘若大爺問了春菱便走,你就不要管,會來告訴我,倘若大爺問了春菱,要拖出去打死她,你也趕緊告訴我,我自去保春菱一條命�!�
小鵑道:“奶奶,她都做了這樣歹毒之事,你還心慈手軟,婦人之仁?”
香蘭搖搖頭道:“不是春菱。她雖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兒,可干不出這樣狠絕的事,否則當日她也不會冒如此風險去救我�!�
小鵑紅著眼眶道:“那可說不準,奶奶是沒瞧見她那放肆的模樣兒……奶奶好好養(yǎng)著,這事便別管了罷�!�
香蘭對小鵑道:“我與她到底有舊,這話不用再說了,你去罷�!毙※N應聲退下。
這里春菱已被兩個婆子押到院子里。春菱早已嚇軟了,她送藥不多久,書染便帶了婆子氣勢洶洶將她拿下,她適才知道香蘭吃了藥鬧了不好,如提冷水盆內(nèi)一般,百般為自己辯白,書染只冷冷聽著,一句話都沒有。這廂林錦樓又來提她,春菱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渾身了無脈息,直直便跪在了地上,只見吉祥和雙喜在屋中站著,手里拿了大板子。
林錦樓一腳將她蹬歪在地,冷冷道:“賊奴才,你知罪么?”
春菱唬得渾身亂抖,猶如篩糠,忍不住“哇”一聲大哭,道:“大爺明鑒!大爺明鑒!就是借奴婢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干如此下作事!”
林錦樓道:“不是你又是誰?這藥是你煎的,又是你親手端過來的�!�
春菱哭道:“奴婢在茶房里煎藥,只有姜家四姑娘和五姑娘來過,二人都在茶房里坐了一回,姜五姑娘引奴婢到門口說話,只留姜四姑娘一個人在屋里……”
林錦樓冷笑道:“鐵嘴鋼牙,還亂攀咬,與我拿板子打!”當下吉祥和雙喜便上來,吉祥按住,雙喜抄起板子打了二十來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春菱聲聲哀嚎,每打一下便喊一聲“冤枉”。
打了一氣停了手,春菱面如金箔,仍口中喊冤。林錦樓反復對了幾遭,春菱描述前因后果皆無有差錯,他轉(zhuǎn)過身,只見秦氏正站在明堂門前,手里捏著帕子,欲言又止。
林錦樓走過去,淡淡道:“此事娘還是務(wù)要插手的好�!�
秦氏道:“你可別忘了,你同姜家的親事,倘若鬧大,兩邊長輩顏面何存?”
林錦樓豁然怒目瞧著秦氏,幾乎咬著牙齒道:“姜家倘若未做此事,我自然不會冤枉,可要是真做了,娘,他們可甭真把我給逼急了,即便是圣上看重的人選又如何?在我府上玩狠的,成!那就好好練練,壓到太子即位,姜家也不得重用,看誰狠!”
秦氏瞧著林錦樓陰狠的神色,想起他小時候同世家子弟打架,那時他不過六七歲,被三四個男孩子圍住了打,硬是一句求饒的話不說,頭破血流,一只眼讓血糊住了仍在那兒拼命,臉上的神情同現(xiàn)在一色一樣。
秦氏只覺腿上一軟,“噗通”一聲便坐在了椅上。
夢芳院內(nèi),姜曦云坐在炕桌邊描花樣,畫一時又停住手,呆呆發(fā)怔,直到筆尖上墨汁滴到紙上方才驚覺,連忙把筆放下,看著那雪白紙上漸漸暈開的墨跡,輕輕嘆一口氣。姜母仍半合著眼盤膝坐在床頭,手里緩緩捻著一串伽南香金栗壽字十八子佛珠,忽開問道:“怎么?沉不住氣了?”
姜曦云一怔,又低頭道:“沒有�!�
姜母淡淡道:“你大哥今日來就是為著同林錦樓一道去鎮(zhèn)國公家請他做官媒,如今他二人已經(jīng)去了,待官媒定下,除非林家拼著和咱們撕破臉,這親事便是板上釘釘?shù)氖�。�?br />
姜曦云道:“我明白,如今的情勢,皇上還欲留著姜家,日后爹爹必要起復,以他任過閣老大臣之職,日后官位也必然不輕,既官媒已訂,林家即便猜是咱們,也犯不著為一個妾跟咱們鬧不痛快,林家長輩對這樁親事皆是樂見其成的,也決不允許林錦樓為一個妾生出什么風浪是非。一個妾,這會子新鮮在頭上自然寶貝跟什么似的,用不著過幾年,心里的那個勁兒淡了,再生不出孩子,還能濺起什么風浪,我日后善待她便是了�!彼f著走到窗邊,將窗子關(guān)了起來,靜靜道:“再者說,陳香蘭雖說有些傻氣懦弱,卻是個極聰明人。倘若她要是個潑婦蠢貨,我才真要憂心了。”
姜母道:“此話怎講?”
姜曦云眼中一片澄澈,靜靜道:“潑婦蠢貨會暴怒下全然不顧,胡亂攀咬大哭大鬧,不惜人盡皆知�?陕斆魅吮銜䴔�(quán)衡,看清利弊便會妥協(xié),而非腦子發(fā)昏,鬧個晴天霹靂、玉石俱焚。她該知道,即便她鬧了,婚事已定,也決無回旋余地。她從此后不能生育,又何嘗不是她的機遇,我便容得下她,保她一世享受榮華富貴。她自己心里合該算計清楚,她如今除了忍,便沒第二條路好走了。”言罷又微微一笑,露出兩個梨花窩,“至于我,倘若日后林錦樓的心我攏不回來,沒個男人能天長地久,便多存些私房錢,樂享悠然的日子,好好教養(yǎng)孩子,又何愁過得不好呢?”
姜母睜開眼,仔仔細細的把姜曦云看了幾遭,伸出手將她攬在懷內(nèi),用力的摟了摟,良久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時值流蘇在外面道:“大爺回來了�!�
姜母祖孫不由一愣,面面相覷,姜母道:“快請進來。”
流蘇挑起門簾,姜尚先走進來,擰著眉頭一臉不悅,一時姜丹云也進了屋,彼此行過禮,姜尚先便沉著臉色,氣咻咻道:“這事真夠堵心的,在鎮(zhèn)國公家椅子還沒坐熱,正事沒提半句,永昌侯便來了,跟林錦樓不知交代了什么,林錦樓便急急忙忙要走,一路策馬揚鞭,不多時便跑沒影兒了。我還當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誰知回來一打聽,是他一個小妾生了病。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姜曦云心里一沉,卻一臉為難道:“那,那小妾是大表哥心尖子上的人,她生病了,大表哥急匆匆回來也是情有可原的。”
姜尚先敲了姜曦云腦袋一記,咬牙道:“你個糊涂蟲。林家這是什么門風?如此沒規(guī)矩的門庭,五妹妹嫁進來豈不是受罪!”
姜曦云嘆口氣,愁眉苦臉道:“家里這個光景,我不嫁又如何呢?”
姜尚先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也隨之嘆了口氣。此時只聽得一聲聲女人慘叫從外傳進來,姜母皺眉道:“這是怎么回事?”流蘇進來回來道:“林家大爺正在院子里拷打丫鬟,說她心懷不軌,給家里姨奶奶下藥。”
姜丹云從方才便閉口不語,聽了這話登時臉色發(fā)白,手腳皆顫了起來,只覺胸口劇痛,眼前一黑,竟然暈了過去。屋中人大驚,連忙團團圍上來,正忙得沒開交處,卻見書染走進來道:“大爺說,請丹姑娘,曦姑娘去一趟暢春堂�!�
且說暢春堂,香蘭從床上坐起來,命畫扇將衣箱打開,取出一件藕荷色紗衫并一條墨綠的裙兒,她不顧勸阻,勉力坐起來將衣裳穿妥,又命畫扇給以幾根福壽的金簪兒為她綰髻。她在鏡中瞧見畫扇正一臉憂色的梳頭,便道:“愁什么,天還沒塌呢�!�
“奶奶,姜家……倘若不是春菱,那便是姜家給你下藥……八成就是姜曦云罷?可偏抓不著她把柄,那奶奶日后……”
香蘭淡淡一笑道:“姜曦云十足聰明,自然謀定后動,抓她把柄著實不易�!庇謸u了搖頭,“她瞧我膈應,正常。使手段,亦在意料之中。我卻沒料到她這樣‘天性淳厚’的人,出手居然如此狠毒�!�
畫扇見香蘭神色如此淡然,若無其事似的,忍不住低聲道:“奶奶,你……你心里不舒坦就哭出來罷……”
“哭?我為何要哭?”香蘭對著鏡整了整衣裳,又抿了抿鬢角,神色愈發(fā)平靜,“其實我心里已怒到極致。春菱不念舊情,姜丹云下藥,另有姜曦云故意縱容,推波助瀾,借刀殺人,呵,好一招借刀殺人,她真以為這事便能輕巧揭過去了么?”
“那您這是……”
“這兩年我哭得夠多了,幾乎要將兩輩子的淚流盡了。皆是因不得已,因委屈,因種種不能說的心事,這一回,我已惱到淚都流不出�!毕闾m轉(zhuǎn)身瞧著畫扇,緩緩道:“姜曦云精于算計,以為掐準了我的性子,這一遭事出了,我會接著忍下去�!毕闾m把脖上的玉蘭花墜子摘了下來,隨手丟在一旁,冷冷笑道,“可是這一遭她卻算錯了,我他媽不想忍了!”
畫扇目瞪口呆,她萬沒料到一向溫婉斯文的姨奶奶,口中竟會說粗話!
畫扇乃香蘭從陳家?guī)С龅难诀�,自然全心全意為主子打算,她只覺香蘭同往日里瞧著不同,心里頭不由發(fā)顫,吞了吞口水,道:“那奶奶你要……”
“我要如何?看她風風光光嫁到林家,我境遇如何全賴她恩賜,她害我如斯,而我日日夜夜便要嚙著心,將她供在我頭頂上?盤算清楚,權(quán)衡明白,我自然是該忍下去的,可我如今卻偏偏不想這樣了!”香蘭一行嘆息一行道:“昔年里有個罪臣家的女兒,嫁與富貴人家作妾,被頭上主子擠兌屈死,我嘆惋哀傷,為其不值,如今這事便要演在我身上。使下三濫手段害人,我自然不屑,可欺負人到這樣的境地,我自然要為自己討個說法�!�
第288章
不忍(二)
姜曦云攙扶著姜母到了暢春堂,只見秦氏與林錦樓俱在,面沉似水,春菱伏在地上,面如金箔,呻吟不止,幾乎跪立不能,另有書染在一側(cè)侍茶。
姜母看了春菱一眼,詫異道:“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三堂會審了?”說著由姜曦云攙扶著坐了下來。
林錦樓并未起身見禮,只陰陰道:“今兒個家里刮來一陣妖風兒,居然敢在爺眼皮子底下弄鬼,姨老太太,您老人家說,這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好好騰出手料理料理,人家還以為我林錦樓是個孬種,嘖嘖嘖,這傳出去爺還怎么做人?”說著手上“喀吧”一聲,一柄折扇已被他捏斷了。
姜曦云微微抬頭,看見林錦樓滿面陰寒的笑,不由打了個寒顫,先前林錦樓雖極有威勢傲氣,但待姜家素來和顏悅色,如沐春風,此一遭她第一回見著林錦樓翻臉,令人油然生畏,如同一頭噬人的獸,與她見過的男子截然不同。姜曦云心中忽怕起來。
姜母神色平靜,道:“樓哥兒吃口茶,緩一緩罷,留神肝火旺了生病�!迸み^頭只對秦氏說話道:“不知外甥媳婦兒喚我兩個孫女來有何事?丹丫頭一直精神不濟,這會子鬧了病,倒床不起�!闭f著長長嘆了一聲,“唉,樓哥兒喚得又急,想必有甚要緊之事,我便陪著來一趟了�!�
秦氏聽姜母扯了話頭,不由暗暗松口氣,問道:“丹姐兒什么�。恳o不?”
姜母面露憂色道:“方才暈過去一遭,剛剛掐人中醒了,只說胸口疼,已請了大夫了�!�
秦氏道:“年紀輕輕的,怎么鬧起胸口的病了?”
姜母只搖頭嘆息道:“這孩子身子弱,許是昨晚上吃了什么大涼的東西,克化不動積在心里頭,今兒個風一拍,把病激起來了�!�
秦氏亦陪著嘆氣。
林錦樓將折扇丟在一旁,只冷笑不言。
姜曦云心里不由著慌,旋又鎮(zhèn)定下來。陳香蘭生得一副楚楚模樣,聽說又慣會哭的,為人又聰明,只怕會想到其中關(guān)節(jié)同林錦樓哭訴……幸而她平日里從不同陳香蘭爭執(zhí),尤其當著林錦樓的面,更是一脈和睦融融模樣,這事自己也不過順水推舟,做得干凈,即便事發(fā),自己也自會脫身,但不知姜丹云將如何了。她扭頭看了看渾身亂顫的春菱,小小嘆了口氣,輕聲安慰姜母道:“祖母,別擔心四姐姐了……”又取出一副鞋墊遞到林錦樓面前,臉上已堆了可愛討喜的笑,道:“表舅母,天氣慢慢冷了,我做了雙厚絨的鞋墊,穿在鞋里暖著呢�!币浑p明眸忽閃忽閃的看著秦氏的臉,見其面色冷淡,便微微撅了嘴,愛嬌道“就是這絨布太厚了,每次扎一針,都頂?shù)檬种割^疼。”說著把手攤開,給秦氏看。
秦氏低頭一瞧,只見那白皙的指頭上卻有紅紅的印記,顯是做針線時讓頂針磨的,不由拉住那手不斷摩挲。方才林錦樓請她到明堂中來,叮囑她她凡事不必參言,又一疊聲催人去請姜家姊妹。秦氏心里不踏實,隱隱猜到了些,又不敢確認,她唯恐林錦樓鬧得不可收拾,但想到這事是姜家姊妹做的,心里也膈應起來,故而方才對姜曦云一直淡淡的。
然秦氏素喜姜曦云會撒嬌賣乖,如今見那嬌美的臉兒上一派天真,想到這孩子素日里乖順有眼色,又淳厚可親,便覺著自己應是猜錯了,便道:“好孩子,難為你了�!庇值闪肆皱\樓一眼,道:“丹丫頭病了,姨老太太和曦丫頭還巴巴的過來,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這會子說?”
林錦樓笑了笑,道:“今兒個家里鬧出一樁新聞,倒也十分有趣,特請姨老太太和表妹來聽一聽。”下巴一揚,點了點春菱道:“說罷�!�
姜曦云心頭一沉,暗道:“來了!”
春菱立刻繃不住,大哭道:“大爺!我方才說得句句是實情!姨奶奶湯藥里的絕子丸不是我下的,若有半句虛言讓老天爺這就收了我的命!奴婢是煎藥的,姨奶奶有個好歹,奴婢也活不下去,又怎會做這監(jiān)守自盜之事!”
林錦樓森森道:“不是你又是誰?”
春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奴婢……煎藥時只有姜家兩位姑娘進過茶房……”
林錦樓緩緩道:“哦,言下之意是這兩人要對你主子不利了?聽丫頭們說,你同姨奶奶生了嫌隙,同姜家五姑娘甚為親密�!毖粤T抬起頭,意味深長的看了姜母和姜曦云一眼。
春菱心里恨極。方才她被打得死去活來,書染急匆匆來同林錦樓低聲回稟事宜,林錦樓起身便往臥房去了,書染便慢悠悠來到她身邊,嗤笑道:“何苦來哉的,分明是姜家姊妹瞧姨奶奶不順眼,兩人合伙做了個局,一個引你說話兒,一個下藥,再抓了你頂罪,偏你往日里還拿毒蛇當菩薩供著�!贝毫獠⒎怯掴g至極之人,將前因后果想了一遭,便覺與書染說得分毫不差,越想越怒,遂咬牙道:“奴婢對姨奶奶有怨言,卻也不敢下這樣斷子絕孫的藥!煎藥時也只有這二位姑娘來過,這藥只怕是她們倆下的!”
姜母大怒,拍著扶手指著罵道:“胡說!”言罷劇烈咳嗽起來。
姜曦云一面替姜母順氣,一面抬起頭,睜大一雙懵懂的眸子,看了看秦氏,又看了看林錦樓,最后又朝春菱看過去,呆呆道:“春菱……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怎能這樣說?”
春菱凄厲哭泣道:“虧我往日里將你當個好人,想不到你竟是藏了奸的,同你姐姐,一個故意引我到門口說話兒,一個在屋內(nèi)下藥,只恨我瞎了眼,當初為何認得你!”聲音益發(fā)凄厲,瞪著姜曦云,雙目將要流出血來。
姜曦云茫然的看著林錦樓和秦氏,眼中的淚忽涌出來,一滴一滴滾瓜似的掉落,咬著嘴唇不出聲,只哽咽道:“舅母和大表哥真覺著我是那等害人之輩?”
秦氏想到姜曦云舉止穩(wěn)重,乖巧聰慧,心中老大不信姜曦云會做出這等事,因?qū)α皱\樓道:“別是有什么隱情罷?”
春菱艱難往前跪行幾步,哭道:“懇求太太、大爺請姜四姑娘來,只怕她是做賊心虛,故意裝��!”
流蘇上前指著罵道:“胡說!我們家四姑娘病在床上人事不知,你竟?jié)M口胡言亂語,污蔑我家姑娘聲譽!”
春菱牙齒咬得咯咯響,厲聲道:“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又向秦氏和林錦樓連連磕頭,哭得嘶聲力竭,“太太、大爺,這事倘若是我,千刀萬剮了我也心甘……奴婢,奴婢實屬冤枉吶!”頭砸在地上“怦怦”作響,不多時便見了血。
姜曦云的手在袖里慢慢攥緊了,倘若林家不聞不問就此過去,拿了春菱頂缸,這事也便如同投湖石子,濺起幾滴水花便悄無聲息了,只是林錦樓如今作態(tài),竟要把事情攤開了查,擺出撕破顏面的架勢,確實出乎她意料之外。姜丹云如今嚇破了膽,來了只怕生出旁的事端,陳香蘭不過就是個奴婢出身的妾……
她咬了咬唇兒,仰起頭,一臉孺慕的看著秦氏,道:“表舅母,您素來英明,四姐姐確確實實病倒了……”
秦氏嘆口氣,摸了摸姜曦云的頭發(fā),剛欲開口,林錦樓已吩咐書染道:“去瞧瞧,姜四姑娘病情如何?倘若還有一口氣,抬也用春凳抬過來!”
姜母瞬時氣得面目通紅,拍著幾案站起來,指著林錦樓怒道:“你!你竟敢!”又冷笑道:“好,好,好,好個林錦樓林將軍,審案子審到我們姜家頭上,跟親戚動刀動槍,如今你是出息了,竟敢在長輩跟前撒野。四丫頭是我們姜家的人,我看今天誰敢動她一個指頭!”又對姜曦云道:“五丫頭,這地方咱們不呆了,回去收拾東西,咱們跟你大哥哥走!”秦氏見勢不好,連忙上前勸解,姜母大聲咳嗽,搖了搖身子,幾欲暈倒,秦氏忙扶著姜母坐下,姜曦云雙眼含淚,抱著姜母胳膊一疊聲痛哭。
林錦樓靜靜立在一旁,穩(wěn)如磐石,面上一絲神色皆無,開口道:“今兒個這樁案,我問定了,倘若當真冒犯了,日后我負荊請罪隨姨老太太處罰,可要敢在我家門庭里弄鬼……”言畢腰間一口寶刀“倉啷啷”抽出,林錦樓伸手一擲,那刀正正扎在一旁大樹上,寒光閃閃,耀人膽寒。
眾人大驚,屏息凝神,再不敢哭鬧言語,林錦樓冷冷環(huán)顧四周,道:“甭管他什么身份,今日就算把天皇老子請來,也沒用!”沉聲喝道:“書染!”
書染忙不迭迎上來。
林錦樓道:“去把姜四姑娘請過來!”書染應一聲退下。
秦氏急得雙眼通紅,唯恐姜母氣得有個好歹,上前一把拉住林錦樓小聲道:“樓哥兒,你這是……你這是何苦!這事不管誰干的,都已是這個地步,你又何苦開罪姜家,你……”
林錦樓看著秦氏,忽開口道:“他姜家的小姐是人,我林錦樓的小妾也是人,她還救過你和妹妹!”只這一句,秦氏便怔了。
林錦樓反身回去坐下,將手邊一盞茶端起,吃了一口,又道:“茶都涼了,來人,去給主子們都換盞茶�!�
第289章
不忍(三)
書染到夢芳院時,姜丹云早已醒了,吃了一劑寧神的藥,這會子正歪在床上。書染走上前,笑道:“丹姑娘,太太在前頭跟大家說笑呢,獨不見你,說要給你個頂好的東西,姑娘快隨我去罷�!苯ぴ破鹣炔辉�,卻見書染高聲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快扶著你們丹姑娘走!”左右立時涌出兩個婆子,半架半拖的將姜丹云帶走了。
清芬嚇壞了,忙忙的告訴姜尚先,姜尚先聽說妹妹病著便被林家人帶走,立時惱上來,拔腿便追進去,不想半路被雙喜并幾個小廝攔住,雙喜臉上似笑非笑道:“姜大爺,內(nèi)宅您可進不去,不過我們爺有吩咐,請您隨小的來�!币幻嬲f一面把姜尚先引走了。暫且不表。
卻說姜丹云到了暢春堂,一見屋中的陣仗,心頭猛的一冷,嘴唇泛白,腿愈發(fā)軟了,幾乎站立不能。姜曦云低聲抽泣,一見姜丹云來了,立刻站起來,含著淚便道:“四姐姐,他們說你我二人串通一氣,給大表哥的小妾下藥,這,這怎么可能!”說著上前扯住姜丹云的手,一面搖晃一面哭道:“四姐姐,你說呀,你說呀,你我什么時候串通過?又怎可能給大表哥的小妾下藥?咱們倆就算糊涂了,也不會做這檔子事,爹爹的官聲,家族的清譽,你我的顏面,這些都顧不顧了!”
姜丹云早已嚇呆了,可聽姜曦云這一番哭訴實則提點于她,她立時知曉情勢,卻清明幾分,垂了頭咬牙道:“不錯,你我怎會做……做此事,又何曾串通過�!�
姜曦云輕輕拭淚,委屈道:“這便是了,那一日我跟四姐姐不過隨處散散,這才到暢春堂,見了春菱說了幾句話兒罷了。表舅母和大表哥想想,以林姜兩家之情和長輩們抬愛,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姜丹云早已氣怯,尤以林錦樓目光陰煞,令她渾身冰冷,手在袖中微微顫抖,此時又悔又恨又怕,眼淚不自覺滾下來,姜曦云輕輕一捏她的手,姜丹云渾身震了震,嚶嚶哭道:“正是,我們……我們又怎會做這樣的事……”
春菱早已認定這是姜家姊妹串通的,見姜曦云做無辜之態(tài),又聽姜丹云與其一唱一和,一口牙將要咬碎,直著脖子叫道:“天打雷劈歪賊剌骨的貨!你們姐妹倆湊一處弄鬼,干出沒臉面沒王法沒品性的事,推到我頭上,良心都喂了狗!即便我死了,陰靈也決計饒不了你們!”一行說一行淚如雨下,聲聲瀝血。
姜丹云唬得往姜曦云身側(cè)躲去,心中又驚又懼,面上已顯出十分心虛的情兒來。姜曦云見狀,趕緊扯著姜丹云跪下了,跪行到姜母跟前,一把抱住雙腿,眼中一片水光,凄然道:“青天白日,我從未同四姐姐串通過加害誰,如今這情勢我也百口莫辯,倘若如此,我還不如死了!”說著一臉傷心欲絕,哭得梨花帶雨,看著春菱,道:“春菱!我往日帶你不薄,你背后說你主子如何待你不好,我還從旁好言相勸,你為何一口咬定是我們姊妹串通的?”又去看秦氏和林錦樓,一臉委屈難過,“表舅母,大表哥,我素日里如何謹慎立命,又極重家里的名聲,怎會做出這等事?說不準此事是旁人故意生出來,兩舌挑撥也未可知!”
流蘇聽了這話,已上前一步,指著春菱罵道:“只怕是你這刁奴對主子心懷不滿,故意使了下三濫手段,看我們姑娘去找你說話兒,就故意栽贓!甭說是林家,就算姜家也饒不了你!說不準還是你跟你主子一并串通好了,要栽贓我們也未可知!”
林錦樓截斷流蘇的話,厲聲問道:“四表妹,你說說罷,這事究竟如何?”
姜丹云早已癱在地上抖成一團,她實在太怕了,心里恨不得立時脫了干系,忍不住哭道:“此事決不是我!決不是我!是……是……”她支支吾吾,抬頭看了看春菱,只見春菱被打凄慘,一頭亂發(fā),滿面恨毒如同鬼魅,又瞧了瞧姜曦云……姜丹云不敢再看,伏在地上痛哭道:“此事怎能是我干的?待會子我就同大哥哥家去了,與香蘭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又不是我要嫁進來,又何苦害她?”
林錦樓道:“你的意思,此事是五表妹做的?”
姜曦云聽了這話心頭暗惱,哭得愈發(fā)了不得了,膝行至秦氏跟前,扯住秦氏衣角,眼中淚花一片,凄凄切切道:“表舅母,表舅母,這串通害人之事,我從未做過!之前春菱便對蘭姨娘心懷芥蒂,幾次同我提起,我總在一旁勸慰,往日里也同她親近了些,誰知,誰知竟惹來這樣一番禍事?”一臉傷心欲絕,一轉(zhuǎn)頭又看向姜丹云,哀婉道:“四姐姐,四姐姐,你為何這樣說?為何這樣對我?”
姜丹云本就眼紅妹妹姻緣,為了嫁禍與她,卻未料到事態(tài)一發(fā)不可收拾,她早已嚇傻了,聽了姜曦云的哭訴,好一似冷水澆頭,懷里抱著冰,眼一翻便又昏過去。姜母和流蘇忙不迭起身查看,又掐人中,又撫胸口,姜母“兒”一聲,“肉”一聲的,片刻,姜丹云睜開眼,幽幽出了一口氣,姜母不住抹淚兒嘆道:“造孽!造孽!這是要將人生生逼死么!”姜曦云一頭哭倒在秦氏腳邊,哀哀切切。春菱低聲嗚咽。
事已至此是無法再問了。秦氏忙打發(fā)丫鬟們抬春凳送姜丹云回去,正忙亂中,只見畫扇走出來,揚聲道:“我們姨奶奶說,請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到她房中一敘�!�
屋中陡然寂靜,眾人停了手,朝畫扇望去,姜母與姜曦云面面相覷,已呆住了。畫扇又高聲說了一回:“姨奶奶說,請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進來一敘�!�
林錦樓冷哼一聲,站起身甩袖而去。
姜母尚在愣神之際,姜曦云已上前攙扶,慢吞吞道:“走罷,進去瞧瞧罷�!�
第290章
不忍(四)
姜氏祖孫繞過云母紫檀大插屏,只見臥室門口站著書染、小鵑、靈清、雪凝四個丫鬟,垂手而立,畫扇引著她二人入內(nèi),香蘭正端坐床上,鳳釵半卸,髻上簪著幾支福壽簪兒,穿著藕荷紗青金閃綠四合繡八寶的衫兒,淺金云紋墨綠裙兒,并非臥倒在床的病歪歪模樣。
姜曦云一進門便聞到屋中一股極濃的藥氣,不由皺了皺眉頭。香蘭見她二人進來便要起身,畫扇連忙幾步前去攙扶,姜母道:“別忙,別忙,快坐著�!�
香蘭便又坐下來,命小鵑看茶,額上已冒出一層薄汗,畫扇忙掏出帕子擦拭,香蘭卻攔下,搖了搖頭,道:“你去罷,我跟姨老太太和姜五姑娘說幾句話。”畫扇便同小鵑退下。
屋中寂靜。香蘭先看了看姜母,轉(zhuǎn)而去看姜曦云,那確乎是個極美的女孩兒,膚若白雪,烏發(fā)如云,有幾絲散在鬢邊,臉兒如同一朵花苞,眼睛方才哭得紅紅的,反添了楚楚可憐的風姿。
姜曦云亦細細打量香蘭,只見她臉上并未著脂粉,臉色憔悴蒼白,兩腮帶著蠟黃的病氣,隱隱發(fā)青,可一雙眼愈發(fā)顯得明亮驚人,唇上一絲血色皆無,只緊緊抿著。她身兩側(cè)放著秋香色妝蟒繡堆引枕等物,卻并不靠著。
姜母閉目不語,姜曦云盯著香蘭看了一會兒,靜靜道:“不知香蘭姐姐請我們祖孫來有何事?身體如何了?可曾吃了藥了?”
香蘭淡淡道:“姜五姑娘先吃口茶罷,方才在外頭哭了這么久,只怕口干,這淚兒說收就收,也實屬不易�!�
姜母驟然睜開眼,姜曦云聽出話中譏諷之意,倒也不惱,真?zhèn)兒把茗碗端起來吃了一口,道:“雨前龍井,茶不錯。”
香蘭微微一笑,待姜曦云放下茶碗,遂緩緩道:“方才外面動靜忒大,我在這屋里悶著悶著,也聽了幾耳朵,倒真是對姜五姑娘有幾分欽佩了,比臺上的戲子還會演會唱,心里明白得跟什么似的,偏又會裝小孩子抓乖賣俏,吾輩自嘆弗如�!�
姜曦云萬料不到香蘭會說這樣的話,不由一怔,眼神遂變得晦暗難明,陳香蘭素是個聾子耳朵,凡事裝聾作啞,欺負到頭上也不吭一聲的面豆腐,可方才句句帶刀,正是步步擠兌她,如若平常,她斷不肯吃一個小妾的虧,可如今在林錦樓的院子……姜曦云忍住氣,臉上一副茫然懵懂模樣,問香蘭道:“香蘭姐姐,你說的什么,我怎么不懂?”
香蘭嗤笑,看了姜曦云一眼,那目光里含了三分不屑,六分憐憫,還有一分說不出的意味,容色平靜道:“你不懂?好,既然姜五姑娘仍不愿坦誠,那我只好請個人出來同姑娘好生說一說�!毖粤T側(cè)過臉道:“出來罷。”
只見珠簾一動,走出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子,生得伶俐,頭綰雙髻,穿著半新不舊的銀紅比甲,走上前對香蘭跪著磕頭,口中喚道:“姨奶奶�!�
姜曦云定睛一瞧,臉色登時一片雪白,此人正是春菱煎藥時在一旁踢毽兒的那個小丫鬟!姜曦云睜大眼睛,一顆心瞬時提到嗓子,仿佛一嘔便要吐出,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
香蘭道:“把你親眼見到的,跟姜家姨老太太和姑娘好生說說�!�
朝露直起身子脆生生道:“奴婢今兒個在茶房外頭踢毽子,春菱姐在里面給姨奶奶煎藥,煎了不多時丹姑娘和曦姑娘就來了,同春菱姐好生熱絡(luò),又往茶房里去坐,春菱姐請她們吃茶,曦姑娘沒吃幾口便出來了,面對著茶房窗戶,引著春菱姐站在茶房門口說話,春菱姐背對著門站著。這時丹姑娘便站起來往煎藥的爐子旁去,把蓋子掀了,從袖里抖出幾丸藥,奴婢站得偏,看個滿眼。曦姑娘親眼看著丹姑娘抖藥丸進去,卻裝看不見,同春菱姐有說有笑,旋又飛快朝屋中看幾眼。奴婢心里急,不知往湯水里加了甚,便飛起一腳將毽子從窗里踢進去,驚了丹姑娘一跳,有粒藥丸子從袖里滾到五斗櫥底下,后來書染姐姐命奴婢尋著交由太醫(yī),太醫(yī)說是斷子絕孫丸,是絕人子嗣的�!�
香蘭臉上平靜無波,只盯著姜曦云的臉,微微揚起眉,道:“然后呢?”
“然后奴婢想著那藥剛煎了不久,不至立時給姨奶奶吃,便急匆匆去尋書染姐姐,誰知趕回來時姨奶奶已經(jīng)用了那藥……”伏身磕頭道,“天地鬼神,青天白日,倘若奴婢說得有半句瞎話,編了一番來支吾,就叫喉嚨里生瘡,千劫萬難不得好死!”
姜曦云聽著這話,心跳得如同擂鼓,兩腿已發(fā)軟,她向來聰明過人,策無遺算,從未想過有失手漏算之時,不由一陣恐慌,忽聽一陣劇烈的咳嗽,只見姜母臉色漲得通紅,揚聲咳嗽不止,姜曦云連忙上去為祖母順氣,暗道:“祖母年老體弱,我萬不能讓她為我如此擔憂,此事無論如何都要圓圓滿滿揭過去�!狈存�(zhèn)定下來,口中喃喃安慰著,喂姜母吃了幾口茶,扭頭去看香蘭。
香蘭顏面平靜,對朝露道:“知道了,你退下罷。”
朝露又磕了一個頭,起身去了。
姜曦云臉上猶有淚痕,一雙明眸里又蓄滿了淚,聲音哀凄,神色卻已帶了戒備之色,對香蘭道:“香蘭姐姐這是何意?我從未跟四姐姐串通害你,難不成要我用刀子把心剖開不成?我……”
一語未了,香蘭已站了起來,身上晃了兩晃,只覺小腹疼痛難言,下身似又有鮮血淋漓而出,她強自忍住,額上已起了一層細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腰挺得比直,頭上的大鳳釵滴珠一搖一晃,衣衫上的金線刺繡隱隱閃動,昔日里小心謹慎之態(tài)以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凜然威儀,絕非故作姿態(tài),仿佛渾然天成。
姜曦云只覺心將要跳出來。
“事到如今,姜五姑娘仍要唱《竇娥冤》么?”香蘭的聲音冷清,她低頭看著姜曦云,道:“我知道姜五姑娘是怎么想的。無非是借刀殺人耳……不錯,你確未同姜四姑娘串通,讓我猜猜……你知道四姑娘手里有這個藥,又知道她每每嫉妒你,對你不利,遂捏了個主意,明里暗里挑唆,使四姑娘嫉恨之心愈強,欲下藥嫁禍于你,之后五姑娘便順水推舟,同四姑娘來到暢春堂,故意引春菱說話兒,好讓姜四姑娘把藥下了。方才在廳堂里,四姑娘說話間暗指此事是你做的,卻也正好解了你同她串通的嫌疑,是也不是?”
姜曦云面色一片雪白,猛地站起來,動了動嘴唇,尚未開口,香蘭已上前進了一步,她個頭略高些,垂眼盯住姜曦云的雙眸:“姜五姑娘胸中真是一副好算計,今日大爺與令兄親自拜訪請鎮(zhèn)國公保媒,倘若官媒一定,這婚事便是板上釘釘,除非林家欲跟姜家撕破臉面,否則婚事絕無告吹可能。姜五姑娘自認容色無雙,又會討人喜歡,日后嫁進來自然有千百種法子哄夫君回心轉(zhuǎn)意。況五姑娘早已摸準我的性子,認定我懦弱會權(quán)衡,如今順水推舟斷了我的子嗣,讓我日后只能仰仗你鼻息過日子,反而要事事處處巴結(jié)你,討好你,沒有沖冠一怒之能,更無倚仗同你翻臉,只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過日子?”
說到此處,香蘭住口不說了,她忽然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笑得小腹墜痛,冷汗和著淚水從臉上滾下來。
姜曦云早已呆了,她萬沒料到香蘭竟揣摩得如此精準,尤自強撐道:“我沒有,我沒有……此事并非如此……”她只覺袖子一動,側(cè)臉一瞧,只見姜母喘息愈發(fā)粗重,正瞧著她,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姜曦云立時鎮(zhèn)定下來,收拾情緒,深吸一口氣,冷冷道:“無稽之談,你這是瘋了�!眳s見香蘭已斂了笑容,那艷若桃李的臉兒上神色淡漠,可那雙盈盈剪水眸微微瞇起,正盯著她!
姜曦云忽發(fā)覺那雙眼中的目光極其可怕,仿佛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凜然殺氣已透鞘而出!她吃了一嚇,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香蘭往前逼一步,與姜曦云幾欲鼻尖對著鼻尖,伸出一只手,緩緩把姜曦云鬢邊的碎發(fā)綰到她耳后,姜曦云忍不住向后瑟縮�!敖骞媚铮氵@一手的算盤打得精明,幾乎事事都算計到了,除掉心腹之患,不動聲色保住了好名聲,拉春菱和丹姑娘背了黑鍋,至于我,被你一手算計了,日后哪怕知曉真相,還得對你一輩子感恩戴德,感恩你大人大量的收容我,在林家有立錐之地……這般小小年紀就藏了一萬個心眼子,手段如此陰狠,我活了兩輩子也不見內(nèi)宅婦人有出其右者,嘖嘖,可惜可惜,你偏偏漏算了。”
姜曦云猛抬起頭,香蘭忽往后退了一步,帶著兩分快意,微微笑著:“你失算在,你打算日后嫁到林家,妄以大奶奶身份給我的恩惠,我!壓!根!不!��!罕!”
姜曦云目瞪口呆,直愣愣的瞧著香蘭,仿佛在瞧個瘋子。
第291章
不忍(五)
姜曦云究竟胸中別有丘壑,絕非等閑之人,低頭撫了撫裙上的衣褶,仿佛要將滿心的躁惱和慌亂抹平,再抬起頭時,臉上已一片淡然寧靜,連連冷笑道:“既如此,我說什么已毫無用處,你已認定此事是我們所為了?”
香蘭在一旁的檀香木雕花百蓮湘妃榻上坐下來,面色愈發(fā)慘白,冷汗幾欲將小衣浸透,臉上卻淡淡笑道:“姜五姑娘果不出所料,是抵死不認賬的�!�
屋中一時沉寂,忽傳來幾聲咳嗽,姜母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嘴,道:“曦丫頭,來,扶著我,咱們家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必跟她多費口舌�!苯敢恍姓f一行拄著拐杖顫巍巍站起來,姜曦云連忙上前攙扶。姜母下巴微揚,神色優(yōu)雅端嚴,淡淡看了香蘭一眼,又扭頭對姜曦云道:“一個賤妾罷了,也配質(zhì)問你?你糊涂了,跟她多話�!�
姜曦云姿態(tài)柔順,垂頭道:“祖母教訓得是�!闭f著攙著姜母往外走,只聽香蘭揚聲道:“姜家既不肯認,這倒也無傷大雅,所謂先禮后兵,方才我只是知會姜五姑娘一聲。往后我做出一番好事回敬今日姜家之舉,也望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拳拳笑納才是�!�
姜母身形一頓,姜曦云亦回過頭來,面上隱帶驚惶之色,繼而姜母咳嗽一聲,頭也不回往外走,香蘭微微低頭,一手拿著緩緩撥弄著小幾子上一只斗彩纏枝海棠盅,道:“倘若姜老太太邁出這個屋,不出一個時辰,京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豪門世家,民間市井便滿是姜家姊妹欲嫁進林家,下毒手害林家小妾斷子絕孫的傳言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倘若大江南北皆是這樣新聞,以訛傳訛,最后該傳成什么樣兒呢?”
姜氏祖孫大驚,雙雙扭轉(zhuǎn)身,只見香蘭抬起頭,白得發(fā)青的臉兒上,氣色虛弱,卻淺淺笑道:“我沒旁的本事,只會畫兩筆畫兒,倘若把這事前因后果畫下來,集個冊子,日后流傳出去,倒也是奇聞異事一樁,到時候保不齊哪個說書的先生,唱戲的戲子,還能把這事編一出戲,或是哪個御史言官以此參上一本直達圣聽,倒也增個茶余飯后的談資消遣�!闭Z調(diào)中似有贊嘆之意,“就叫‘種種嫉恨姜氏小姐下毒,般般委屈林家小妾受屈’,姜老太太,姜五姑娘,我這個回目名兒取得如何?”
姜氏祖孫只覺心肝皆顫,姜母拄著拐杖往前猛走幾步,指著香蘭厲聲道:“你……你……你怎么敢!你膽敢如此,林家也饒不了你!”
香蘭臉色陡然一沉:“我怎么不敢?我又為何不敢?我如今心里早已是千萬恨!小心翼翼,縮手縮腳的日子我早已過膩歪了!你們姜家狠毒如斯,竟下這樣的藥,毀我后半生的指望,安身立命之本!逼我到這樣田地,我活著還有什么趣兒?如今魚死網(wǎng)破,拼個玉石俱焚!就算林家逐我出去,或是用條繩子勒死我也在所不惜!”
姜曦云心頭焦急惶然,流言如刀猛于虎也,若此事流傳出去,只怕她跟姜丹云即便不找根繩子吊死,后半生便要守著青燈古佛度日了。她冷汗涔涔,盯著香蘭的臉,倘若尋常姬妾這樣撒狠,她尚可不屑一顧,可陳香蘭乃是極有聲譽的蘭香居士,尤以林錦樓前幾日剛剛將她畫作送給達官貴人,風流才子們與她做臉,如今上門來求畫兒的險將門檻踢破……姜曦云睜大雙眼,只見香蘭笑容冰冷,緩緩點頭道:“我不過一個妾,賤命一條,倒也不值錢,卻能捎上兩個官家千金的聲譽和姜氏一族名望,這買賣想一想,也確乎劃算。”
這番話猶如重錘,直擊得姜母心力交瘁,面露頹然之色,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在地,姜曦云忙將她攙扶到椅上,抬起頭,怒目看著香蘭,道:“你究竟要如何!”
香蘭站起身,看著姜曦云道:“我也不想如何。眼下給你兩條路,要么,我同你們魚死網(wǎng)破,姜家名聲毀于一旦,姜五姑娘于世上難有立錐之地;要么……”說著將幾子上的斗彩纏枝海棠盅舉到姜曦云面前,“你把這盅湯水喝了。”
姜曦云低頭一看,只見那圓瓷湯盅內(nèi)有琥珀色的汁水,聞之,帶著一股藥氣。姜曦云立時恍然,顫聲道:“這是……這是……”
香蘭冷笑道:“不錯,這正是拜閣下所賜,我飲的那斷子絕孫湯,幸而還剩幾丸藥沒化開,我親手泡了一碗,請姜五姑娘嘗嘗滋味。”
姜曦云那嬌美似海棠花兒似的臉瞬間蒼白如紙,雙目瞠大,頭一遭露出凄惶驚悚之色。
姜母恨恨的瞪著香蘭,欲舉拐杖追打,卻又無力垂下臂膀,咬牙道:“你,你!你好狠毒!”
香蘭淡淡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倘若我下半生孤苦無依,憑什么姜五姑娘榮華富貴,兒孫繞膝,坐享天倫?”將手中的藥遞上前,面色無波道:“姜姑娘自己選罷�!�
姜曦云冷汗?jié)L滾而下,她只覺喉嚨發(fā)干,身上的脈息皆無,瞪著那碗藥如若洪水猛獸。她兩樣都不想選!一個是聲譽,一個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愣愣的抬頭,看著香蘭精致白皙的臉蛋,忽然,一股憤恨從胸中溢出,全然不知自己雙目已赤紅,大聲冷笑:“我選?為什么是我?哼!婚事并非我心甘,藥分明是別人下的,與我有什么干系?我不過冷眼旁觀!憑什么這筆賬算到我頭上?這世上的人都得認命,分明是你不認命,硬冒頭出來,哪個家里容得下如此貴妾?坐著妾的名兒,占著寵愛,行的是正房奶奶的權(quán),只怕日后嫁進來的正頭奶奶都要瞧著你的臉色!單我住這些日子,林家操持家宴,丫頭仆婦們都說‘先討姨奶奶示下’;鋪子進上來的新鮮綾羅綢緞,外頭管事的說‘先留最好的給姨奶奶挑揀’;我不愛做針線,可點燈熬油做了護膝,手指頭上戳得都是傷,可轉(zhuǎn)眼大表哥就扔一邊兒去,出門竟戴著你尚未做完的那雙!我只曉得,如今林姜兩家婚事已定,只欠東風,林家上下仆役對我皆殷勤,可你一出來,他們待你竟如同對太太一般恭謹,爭相討好,熱絡(luò)十倍百倍去。你!說!誰!能!容!你?!”
姜曦云雙眼欲噴出火來,渾身發(fā)抖,冒出一層冷汗,不知是氣是怕,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一肚子話皆堵在喉嚨,直欲放聲尖叫,睜大雙眼,淚已滾下來:“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早已恨透了,人前還要裝可愛乖巧,不管什么委屈都得裝傻過去,裝成歡喜的模樣!”
香蘭卻無怒色,反而容色平靜淡漠,眼中似是憐憫,似是冷酷,盯著姜曦云,靜靜問:“說完了?”
“沒有!”姜曦云伸手抹了一把淚,冷笑道:“陳香蘭,你是個地道的蠢人。你既是個妾,就該是個妾模樣兒,以色事人,討好爺們兒,恭順主母,縱你貌若天仙,縱你會琴棋書畫,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打才女又如何?你是奴才出身的,就是這個身份,主子奶奶再賢良,只要她不是死人,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誰有功夫可憐你?你漫過主子,就是該死!”
香蘭往前走一步,嗤笑一聲道:“你的這點委屈,在我眼里看,也就算個屁。天下可憐之人何其多,比你慘千倍萬倍大有人在,也不見誰能下如此狠手。而你因這點心思,我是蠢人,我逾越,我該死,你便可以處置我?下斷子絕孫的藥?”
“藥不是我下的,我并沒害你。”
“可也同你難逃干系!”香蘭昂然瞪著姜曦云,“‘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樣的話居然是‘天性淳厚’的姜五姑娘說出來的,原我本以為你不過是個行事功利,處事圓滑之輩,‘逢人只說三分話,不曾全拋一片心’,至多不夠厚誠,如今我才知你根本不配‘天性淳厚’這四個字。你為了一己之利,從中挑唆,幕后順水推舟,縱容乃姐下藥,事后又抓乖賣俏裝無辜可憐,其行徑比姜四小姐更令人惡心。善良?呸!你一手設(shè)了這等陰險惡毒之計還毫無愧疚,理直氣壯,尋諸多理由踩著他人血淚,不過為了自私自利!可你仍覺著自己無辜,尚留著我一條命,便是你的仁厚純善,故而你今日害了人,日后仍可以在自己腦門戳上‘天性淳厚’‘光風霽月’的大��!”
香蘭每說一句便往前逼近一部,姜曦云聽了這話,淚眼朦朧中竟手足無措,連連后退。
卻聽見姜母嘶啞著嗓音厲聲道:“我的——孫女,有什么錯?”香蘭轉(zhuǎn)過頭,只見姜母渾身亂顫,歪在椅上,“她不使雷霆萬鈞的手段,難不成日后容你爬到她頭上作威作福?她將來如何服眾!”
香蘭眼神朝姜母掃去:“管束立威的手段千千萬,偏她用得是最陰狠的�!彼湫�,走到姜母面前,居高臨下,微微俯下身子,緩緩道:“若干年前,吏部有一官吏,幾個屬下不服管束又頗有靠山,此人不以光明磊落手段行權(quán)管束,反而面上與屬下交好,私下巧計縱容屬下生事闖禍,終引來上峰大怒,那幾名下屬被貶丟官,家破人亡,其中一人兩月后死在發(fā)配途中,官吏做出管教不力,痛心疾首之狀,僅受輕微責罰便全身而退,繼續(xù)頂著‘名士風范’‘仁厚君子’的好名聲,如斯手段與姜五姑娘如出一轍。后,首輔沈公知曉內(nèi)幕,長嘆一聲‘有才無德,此人不誠,此人不可交也’,故此官五年未得重用,直至沈公長逝,方才手段百出,平步青云……這人便是您姜老太太長子,姜學范�!�
姜母大驚,一雙眼直直朝香蘭瞪來。
香蘭直起身道:“有道是‘風行草偃,上行下效’,原來你長子這般,你孫女這般,都是姜老太太教的。人人皆道你面冷心慈,一心向佛,常以光明磊落處事已自居,貴眷中聲譽頗高,說起別家小姐品格,亦侃侃而談,可輪到自己頭上,卻巴不得自己孫女下手狠絕,精明算計,哪怕罔顧良心也半分虧不要吃,自私自利,只要自己舒坦,便可以踩著別人血淚,這可是你們姜家的家教?”香蘭看著那滿臉褶皺的頹喪老婦,心里忽覺得可憐可悲,她伸手摸了摸姜母衣襟上別著的那串精美鏤雕羅漢的菩提十八子佛珠,道:“可憐,可憐,你信佛幾十年,卻不知慈悲�!�
香蘭說完這番話,直起身與姜曦云四目相對,香蘭忽舉起那盅藥一飲而盡,姜曦云目瞪口呆,卻見香蘭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盯著她雙目,輕聲嘆道:“這只是滋陰補氣的湯水罷了,我不屑于做這陰狠惡毒之事�?墒悄闱魄�,一碗假湯藥,卻逼出這樣多的真心話�!�
姜曦云登時怔住,眼神不由癡癡迷迷的。
香蘭渾身上下已被汗?jié)裢�,用盡氣力,道:“我言已至此,請?zhí)�、大爺出來罷�!毖粤T再難出聲,再掩不住頹勢,身子一歪便靠在湘妃榻上。
林錦樓一個箭步出來臥房后的小隔間里沖出,把香蘭拉到懷內(nèi),橫抱起放到床上,只見香蘭渾身是汗,臉色愈發(fā)壞了,急得口中嚷道:“快請?zhí)t(yī)!請?zhí)t(yī)來!”
姜家祖孫大吃一驚,又見秦氏協(xié)同另一年輕男子從隔間內(nèi)走出,那男子正是姜尚先!
秦氏眼眶通紅,似是哭過了,容色卻冷若冰霜道:“方才香蘭遣丫鬟來請我,說大爺在外面問話,終究問不下去,她要同姨老太太和曦姑娘私下相談,請我和樓哥兒在隔間內(nèi)密聽,后來你們家大哥兒硬要往內(nèi)闖,索性也讓小廝請來當個見證。想不到竟聽見這些�!�
姜尚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方才他在隔間內(nèi)被小廝捆了手腳,塞住了嘴,想出聲都不能。他抬頭看著祖母和妹妹,目光閃動,情緒復雜,終又低下頭。
香蘭在床上喚道:“太太!太太!”
秦氏湊上前,問道:“何事?”
林錦樓亦握住香蘭的手問:“你身上哪兒不妥?”
香蘭卻不看林錦樓,只看著秦氏道:“太太,太太,我是真心實意這樣說,今日我請大家來親眼瞧我同姜五姑娘撕破臉面,勢同水火,皆因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妾,林姜兩家已請了官媒,婚事勢在必行,倘若太太念著我往日的一點好處,未免我日后無立錐之地,還請放我出去……”
第292章
香蘭不敢看林錦樓臉色,只垂了眼皮道:“求大爺開恩……我……”她說到此處忽然哽咽,一串晶瑩的淚珠兒順著眼角滾下來。書染在病床前與她說朝露瞧見姜丹云下藥之事,她便知道自己如今得了這個時機。讓小鵑請林錦樓和秦氏在隔壁密聽,豁出去拼這一回,一則出了胸口的委屈,為自己討個說法;二則,她已跟林家將娶的大奶奶撕破了臉面,便可順理成章的求出府去。她心里早已前前后后想了幾遭,如今她手下已有些積蓄,家中也比往日富裕了,倘若出了府,便將田產(chǎn)地業(yè)都賣了,舉家搬到外省,收養(yǎng)個男丁替家里續(xù)上香火,她自會悉心教導,日后嫁人也罷,不嫁人也罷,總好過困在深宅大院里,鎮(zhèn)日里勾心斗角,邀寵乞憐,把自己慢慢熬成怨婦毒婦——嘉蓮乃前車之鑒,出府的日子未必如她所愿,可不出去,真真是心如死灰。
秦氏怔住,低頭瞧瞧香蘭,再抬頭看林錦樓,只見長子面色鐵青陰霾,忙拍著香蘭的手強笑道:“傻孩子,你糊涂了,快躺下來閉上眼歇歇�!�
香蘭勉強起來,搖頭道:“求太太,大爺開恩,橫豎我一輩子不嫁人了,不過圖個清靜……我既已討不了日后大奶奶的好,身子已如此,日后只怕也難有身孕,在府里行將就木,日后也無處立足了,我是橫了心的,今日豁出去說這番話,也求太太、大爺憐惜……若說我不真心,天地鬼神,就叫天殺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行說一行掙著起來磕頭。
秦氏聽了這話亦手腳冰涼,連忙攔住,道:“先躺著,先躺著,先治病,旁的話再提也不遲�!�
林錦樓雙手攥成拳,香蘭的心思他已全然明了,幾欲令他惱羞成怒。他看著香蘭汗?jié)胥俱驳哪�,強將怒意壓下,道:“住嘴!此事豈容你置喙!”
秦氏低聲道:“官媒未請,林姜兩家算不得訂親�!�
香蘭大驚,如同兜頭一棒,頭都暈了一暈,只聽林錦樓道:“袁兄到鎮(zhèn)國公府上尋我,親事還未來得及開口,這也省了一樁麻煩。你好好生生留在這兒,該滾的不是你�!�
香蘭整個人癱軟在床上,眼中一片茫然,一股絕望和難過從心尖里涌上來,她側(cè)過臉,合上了雙目。
林錦樓心頭火直頂?shù)盟X門疼,他轉(zhuǎn)過身,只見姜曦云目瞪口呆站在一旁,臉上猶掛著淚花。林錦樓臉上隱隱有層青氣,怒火從兩肋呼呼而出,目光漸漸發(fā)狠,上前一把捏住姜曦云脖子,竟將她提起來,咬著牙道:“好,好,好,竟然是你!”
姜家頭一遭見林錦樓動雷霆之怒,只見他整個人陰狠戾氣,著實駭人莫名,姜曦云已是呼吸不能,兩腳亂蹬,臉色紫漲起來。
姜母大驚,上來去抓林錦樓的胳膊,哭道:“放開我孫女!”姜尚先上前拽住林錦樓的手道:“你這是做甚!還不快放手!”林錦樓揮松開姜曦云往旁一搡,姜尚先兄妹二人便齊齊跌出去,撞倒了一只海棠式小幾子,上面的茗碗茶具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姜曦云嚇得渾身亂顫,頭上鬢松發(fā)散,翠鈿珠花掉了一地,不住咳嗽,臉上涕淚交錯,仿佛一只受驚嚇的小兔兒,一頭扎進姜母懷里,一面咳嗽,一面大哭。
姜尚先怒得滿臉通紅,指著道:“林錦樓,你好大的膽子!”
林錦樓陰惻惻道:“我這膽子不算大。”言罷一指香蘭,“倘若她有三長兩短,就拿你妹妹賠命,你才知道什么是大膽�!�
姜母身子晃了晃,面色青紫,似喘不上氣,欲咳卻又咳不出,姜氏兄妹大驚,又掐人中又拍后背。半晌,姜母長嘆一聲,咯吱咯吱吐出一口痰,便又閉眼歪了過去。
秦氏亦拉著林錦樓低聲道:“姜家縱有天大不是,可這樣鬧下去不免出人命,分明咱們有理,只怕也要變沒理了,還是先送人治病,旁的再從長計議罷�!闭f著忙忙使眼色打發(fā)人把姜家祖孫送走。
林錦樓陰沉著臉,低頭看著香蘭,瞧她一身的汗,面黃氣弱,往日里粉嫩的小嘴兒色如白紙一樣,他心里又恨又怒,直想把姜家人的喉嚨撕爛。又惱香蘭不識時務(wù),仍惦著出去,更令他怒上加怒。
畫扇、小鵑、靈清、雪凝幾個丫頭皆過來伺候,倒水的倒水,擦汗的擦汗,打扇的打扇,還有將她頭上的發(fā)散開,畫扇將她裙子解開,便“呀”一聲,只見褲兒上星星點點,已是淋漓血跡。
秦氏長嘆一聲:“造孽!”
林錦樓口中咒罵,走出來嚷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哪兒去了?還不去請張?zhí)t(yī)?”正罵著,便瞧見吉祥攙著張世友急急忙忙趕過來,跑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桂圓在后頭抱著藥匣子。這里為香蘭請脈,只說操勞太過,唯有靜養(yǎng),補氣補血,固本培元。重新寫了方子,命人抓藥煎服,又取出一貼膏藥,命貼在小腹上。待藥煎得了,畫扇親手端來服侍香蘭服下,又過了一回,血便漸漸止住不流。
香蘭神思困頓,似睡非睡,只覺身上作痛,又覺頭昏腦漲,四肢乏力,稍稍一動,忍不住呻吟出聲。半夢半醒時,只聽秦氏低聲同林錦樓說話兒,秦氏聲音低不可聞,林錦樓話語卻聲聲入耳:“病危?姜家以為苦肉計這事兒就能輕描淡寫的揭過去了?笑話,他們以為沖個小妾下手,自己又是主子姻親,有頭臉的人物,這檔子事兒就輕輕巧巧揭過去了?做他娘的清秋大夢……姜曦云愿意跪著賠禮?就算是他老子來跪著也沒用!”
香蘭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林錦樓虎著臉,坐在床沿上。秦氏坐在繡墩上,面露憂愁之色。
香蘭咳嗽兩聲,想將身子欠起來,怎奈下半截疼痛,支持不住,又“哎呦”一聲倒下,林錦樓還惱著,瞪眼道:“哎,你起來作甚?疼了罷?活該!”又放低調(diào)門,一張臉仍繃得好似凝了霜雪,“哪兒還不舒坦,再請?zhí)t(yī)來瞧瞧?”秦氏亦上前來探看。
香蘭道:“身上好些了,不必再勞師動眾。方才太太跟大爺說話,我聽了只字片語……”看了林錦樓一眼。
林錦樓冷笑道:“姜家以為讓姜曦云跪一跪就把這事圓過去了?倒是打一手好算盤�!闭f著招手將丫鬟們喚進來伺候。畫扇進來,用秋香色大靠枕講香蘭身后墊高,書染端過一盞極濃的紅棗湯,喂香蘭喝了幾口。
秦氏嘆一口氣,在床沿坐下來,道:“我原以為姜五姑娘是個厚道的,誰能想到呢……可先前里里外外都夸她是難得心善討喜的孩子,真是……”一行說一行搖頭。她既不喜姜家使這等巧計,又慶幸官媒未請,倘若真勞動鎮(zhèn)國公出面,這親事硬著頭皮也要應下了——尤以圣上仍看重姜家,林姜兩姓交好,因此撕破臉面,也實屬不智。如今她要顧及兩方顏面,恐落下怨仇,還怕長子生事,心中著實憂慮,聽香蘭的話風亦是息事寧人之意,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對香蘭又生出幾分喜歡和憐惜出來。
香蘭微微嘆一口氣,心里沉甸甸又空落落的。姜曦云……也是個可憐人,生得這樣美貌,又百般伶俐,還是千金小姐,縱如何乖巧,心里到底一股子心高氣傲。非是秦氏相錯了人,倘若只是平平常常過日子,姜曦云必展現(xiàn)大度寬厚,只是情勢將她逼到這里。大凡人都是在利境時方才展現(xiàn)高風亮節(jié);重重困境,損己利益仍秉守道義,不改其心的,鳳毛麟角罷了……只是此人下手太狠了些,不夠磊落又毫無愧疚,令人齒寒。
香蘭搖搖頭,將紅棗湯推開。她本以為自己可借勢離開,如今這指望怕是還要落空。事已至此,唯有從長計議,再為日后打算。秦氏哄她再吃兩口湯,她勉強把這一碗喝凈了,林錦樓即命人再端一碗。
秦氏坐在床沿上,拉著香蘭的手問:“這回你受委屈了,日后好生養(yǎng)著�!庇謱α皱\樓道:“香蘭身上不好,你那‘狗翻臉’的性子好生斂斂,可不興再欺負她�!�
林錦樓臉拉得老長,哼了一聲。
秦氏又問香蘭道:“你心里如何想?”
香蘭道:“謝謝太太慈愛體恤�!鳖D了頓道:“這事……算了罷�!�
林錦樓微微挑高眉道:“算了?”
“不然如何?讓她跪我,大爺再替我出氣,姜家憤憤然,與林家交惡,親戚變了仇人,日后爭斗不斷,爭來鬧去都是為了堵在喉嚨里的這口氣,何必呢�!毕闾m抬起頭靜靜瞧著林錦樓,“今日我討了個真相大白,不當屈死的鬼,心里放下一半。其實我又惱又恨,可吃了的藥再吐不出來,何苦為了此事日日嗔恨不絕,早日過去罷�!鳖D了頓又道,“倘若姜五姑娘來賠禮,不必跪。她賠禮是理所應當,下跪則是折辱于人。只是我沒有那般大度,今生今世不想再見她,賠禮時讓她隔著屏風便是了�!彼f著抬起頭,同林錦樓四目相對,見他雙眼似兩汪深潭,幽幽的盯著她。
香蘭心里一跳,忙垂下頭。方才這一番話正說到秦氏心里去,心中暗贊香蘭是個識大體的,心里憐意愈發(fā)盛了,拍了拍香蘭的手,道:“可喜你有這個心胸,凡事有我給你做主,姜家做出這等丑事,也休想輕輕巧巧的揭過去�!庇H手將湯碗捧起來喂香蘭喝湯。
這廂書染通傳,姜尚先來了,林錦樓便起身出去,秦氏到底放心不下,亦跟著出去了。他二人一走。小鵑、靈清、雪凝紛紛進來伺候。畫扇見香蘭似是睡熟了,便掖好被角,將床幔放下,輕聲道:“這事兒就讓姜家賠禮,再息事寧人了?”
靈清往琺瑯彩仕女樽中投了兩塊梅花香餅兒,蓋上蓋子,輕輕嘆道:“姨奶奶哪兒都好,就是性子太面了。”
雪凝道:“已鬧到這一步,姨奶奶也不該自己出頭了,要看太太和大爺?shù)囊馑�。�?br />
小鵑道:“是這個理,可心里頭還是不舒坦�!�
香蘭睜開眼,看著帳頂,她心里何嘗舒坦,可經(jīng)歷了這些磕碰摔打,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尖銳凌厲,由著性子自憐哭鬧的女孩兒了。她不愿訴委屈裝可憐模樣激林錦樓性子,好讓他風霜刀劍對付姜家,也不愿做挑唆生事或撒潑大鬧之舉。她終究是這個身份,姜氏姊妹縱做了羞恥之事,也是官宦千金小姐。秦氏等林家主子們?nèi)圆辉竿医粣�,眼下她仗著秦氏和林錦樓的憐惜和愿為她主持公道之情占了先手,倘若不知節(jié)制,不依不饒,耗盡旁人憐憫,反過猶不及。倘若遲遲離不了林家,再引眾人厭惡,便愈發(fā)萬劫不復。況,她已不想再為了這糟心的事掛礙,一日一日,怨恨嚙心,每遭提起都氣憤難平,咬牙切齒,不過是自己為難自己罷了。
她想讓自己的心干凈些。
所以就這樣罷。
她撩開幔帳,把小鵑叫來問道:“春菱呢?”
小鵑道:“還在罩房里關(guān)著呢�!�
香蘭道:“把她帶過來�!�
小鵑便只得去了。不多時,兩個婆子拖著春菱進來。只見她面如金箔,蓬頭垢面,臀上的血浸在衣裙上,只好趴在地上行禮,著實可憐。
春菱一見香蘭便哭道:“姨奶奶饒命,念在往日里我曾救過奶奶一遭的情義上,饒我一回……”便抽噎著說不出話了。
香蘭命人將春菱搭在春凳上,于她一碗茶喝,又命雪凝將春菱的發(fā)綰了綰,忽然道:“你我相識一場,怎就到了這個地步?”
春菱咬唇不語,目光中似有嗔恨不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