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幾下人的呼喝聲,讓駱淵猛回過神來,他低下頭看見院中滿地的落花,將這一幕重又埋入心底,轉過身大步朝前走去。
回程的路途還是一樣,車里的人卻多了幾分沉重,蕭芷萱見元夕神情郁郁,便想著法想逗她開心,元夕卻提不起精神來與她說笑,只在心中反復想著:“那天晚上的那雙眼睛,到底是誰的?究竟是誰想要害她?”
蕭芷萱以為她還是不舒服,便垂著頭,絞著衣角沮喪道:“本來以為這次能促成你和大哥的好事,誰知道會變成這樣。莫非真的是家里壞了風水�!�
元夕猛地一震,突然想到:“為何每次她和蕭渡要圓房之前都會出事!她又聯想到此前關于蕭渡那些傳聞,那些還未過門就死于非命的侍妾,到底是不是真的?”她越想越覺得清晰起來:“如果是這樣,那個要害她的人一定就藏在府中。而這次侯府里帶來的人,有機會進她房間的,只有安荷、容翹、蕭芷萱和蕭渡。對了,還有蕓娘,他們出去摘果子時,只有蕓娘還留在田莊里�!�
“夫人身子還好嗎?侯爺差我來和夫人說一聲,還有幾里路就快到了。”車外一個小廝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元夕回過神來,才發(fā)現自己心跳得十分劇烈,于是按住心口平復方才深深的懼意,掀起車簾道:“我沒事,你們只管趕路吧�!�
馬蹄噠噠,終于停在宣遠侯府門前的那對石獅前,蕭芷萱扶著元夕剛要下車,突然見門內跑個小丫鬟,正是趙夫人房里的卷碧,她焦急地沖到蕭渡所在的那輛馬車旁喊道:“侯爺你終于回來了,夫人出事了!”
第15章
化解
此話一出,令眾人皆驚。蕭渡連忙掀開車簾,來不及多問便跟著卷碧朝內走去。元夕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何事,連忙也扶著蕭芷萱的手走了下來。就在她匆匆行過蕭渡坐得那輛車時,突然猛地頓住了步子,因為她感到一道的目光正注視著她,一股熟悉的戰(zhàn)栗感頓時襲滿全身,轉過頭,果然見到蕓娘正歪著頭坐在車廂內,目光直直盯著前方,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嫂嫂?”蕭芷萱見元夕站在車前發(fā)呆,便奇怪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元夕猛地回過神來,咬了咬下唇,努力讓自己表情看起來自然一點,對車里的蕓娘點了點頭,可蕓娘仿佛恍然未覺,好像已將那個姿勢擺了千百年之久。
元夕壓下心中的慌亂,知道此時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最佳時機,便理了理衣衫,由下人們領著往府里走去。此刻,陽光正艷,將侯府檐下的鎏金牌匾照得格外刺目。
幾人匆忙走入正院內室,只見坐在上首的蕭云敬面色凝重,見蕭渡他們回來,只淡淡吩咐下人去伺候幾人坐下。而在他左手邊坐著的趙夫人,雙手交握、面色慘白,一雙美目中失去了慣有的冷靜,此刻正瞪著坐在下方,一直以帕子擦著眼角的王姨娘。王姨娘身邊還坐著一人,面容清秀,氣質卻冷得陰郁,竟是那位許久未露面的二少爺蕭卿。此刻屋內靜得出奇,只聽得微弱的啜泣聲和喘息聲。
元夕行了禮由小廝引著坐下,發(fā)現堂中央還跪著一人,她雙手被縛在身后,臉上盡是血痕,竟是趙夫人身邊伺候的余嬤嬤。她一見蕭渡進來,連忙沖過去哭著喊道:“侯爺救救奴婢,奴婢是冤枉的�。 �
蕭渡冷冷掃過屋內的眾人,對蕭云敬行禮道:“父親能否告訴孩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蕭云敬眼神朝下冷冷一瞥,道:“你自己問她?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余嬤嬤抹了抹臉上摻在一起的血淚,跪著挺直了身子顫聲道:“奴婢真得什么都沒做過!佛堂的事真得和奴婢無關��!”
蕭渡心中一沉,誰不知道余嬤嬤是母親最為信任親近之人,自母親嫁入侯府之日起就守在她身邊伺候,甚至愿意放棄被出府嫁人的機會,與母親早已親厚的如家人一般。這次明面上是審問余嬤嬤,難道不是昭告眾人,將母親視作了佛堂之事的真兇。他連忙抬頭去看趙夫人,趙夫人正虛弱地靠在椅背上,看向余嬤嬤的目光中,摻雜著怨恨、不舍與不愿丟棄的驕傲。
蕭渡于是轉過身子,對著嚶嚶抹著淚兒的王姨娘道:“不知道王姨娘能不能向我說明,余嬤嬤到底和佛堂的事有什么關系?”
王姨娘抬起一雙哭紅了的淚眼,還未來得及開口,身旁坐著地蕭卿卻起身道:“大哥這話說得,好像是姨娘刻意針對她似得。如果不是這老奴做得太過分,竟敢動侯府的根基,我們又何須這般大費周章。”他說著,便從案上拿起一個扎滿了針的小人仍在地上,喝到:“說!這是不是你房里搜出得!你把王姨娘的生辰八字寫在上面,使這些陰毒招數,到底有何居心!”
蕭渡皺了皺眉,看到余嬤嬤滿臉怨恨卻無話可說的表情,心中明白了大概,又問道:“那這事和佛堂又有什么關系�!�
“自然有!”蕭卿聲音略微高了起來,:“在她房里還發(fā)現了這個。”
蕭卿又拿出一支青銅所制的哨子來,道:“我找人查過,余嬤嬤原本生于苗疆,苗人最擅養(yǎng)蛇,而這種形制的哨子,就是她們族內用來引蛇得。那日佛堂里,平白無故為何會冒出那么多蛇來,自然是有心人故意引來得。這賤奴因一己私利,為了維護佛堂,寧愿讓侯府平白擔了天譴之名,居心何其惡毒!”
他說到一己私利之時,眼神好似有意無意地掃到趙夫人身上,趙夫人氣得渾身發(fā)顫,卻仍是昂著頭,絕不辯解半句。
蕭渡還未開口,地上的余嬤嬤已經哭道:“不是這樣,侯爺莫要聽他們亂說,奴婢族里確實擅于養(yǎng)蛇,可這哨子是我母親留給我得,我因思念親人才帶在身邊,和引蛇毫無關系啊�!�
蕭卿輕哼一聲:“佛堂里無端發(fā)生許多怪事,這府里只有你懂那些巫毒之術,又恰巧懂得怎么引蛇,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
蕭渡卻轉向蕭云敬道:“父親真得相信巫毒、引蛇術這樣的無稽之談�!�
蕭云敬輕輕闔了闔眼,道:“佛堂的事已經過了幾日,卻仍沒個結果�,F在,她是最有可能操縱這件事的人,這也是唯一能解釋佛堂怪事的真相,若是不然,這神靈降罪侯府的傳言還會繼續(xù)。你現在才是這侯府的主人,你來說說看到底應該怎么辦?”
余嬤嬤聽出這話中的意思,絕望地跪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趙夫人也紅了眼眶,轉過頭去,將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蕭渡心中一寒,正要開口,突然聽見旁邊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道:“老爺,可否容媳婦說一句�!�
眾人立即將目光全投在臉色尚有些蒼白的元夕身上,元夕猛地被全屋的人盯住,緊張地心中一慌,之前準備好的說辭,突然怎么也說不出口來。
蕭渡慢慢走到她身邊,有意無意地用寬厚的肩膀為她擋去了眾人的目光,元夕抬起頭看見他鼓勵的眼神,慢慢拾回了些勇氣,站起身道:“那日佛堂之事確是人為,卻和巫毒、引蛇之術無關。”
堂內眾人頓時竊竊私語起來,蕭云敬皺眉道:“你又是如何知道?”元夕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蕭渡,深吸口氣繼續(xù)道:“那日我曾經摸過那些被捉住的蛇,發(fā)現蛇身上非常濕,好像剛從水中撈起來一樣,還帶著些奇怪的氣味。不知道這里有沒有當日進去捉蛇的家丁,我想問清楚一件事,那日群蛇的身邊是不是還有許多水漬�!�
有一名當日首先沖入佛堂的小廝走了出來,躬身答道:“確實如此,我剛到的時候,看到那些蛇爬行的時候,在地上留了許多的水漬�!�
“你還聞到過一些奇怪的味道嗎?”元夕又問道
小廝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有一些很刺鼻的氣味,好像是硫磺!”
元夕點了點頭道:“照此推測,這手法其實并不復雜,不過利用了蛇冬眠的習性,先將蛇放進冰窖中凍起來,讓它們以為還在冬眠中。待時機成熟便提前放在佛堂內藏好,當日工匠的吵嚷聲,加上最讓蛇刺激的硫磺氣味,會讓蛇慢慢蘇醒,同時躁動難安,見人便要去攻擊�!彼D了頓又道:“而這樣的伎倆,并不需要什么苗疆引蛇術,在場隨便一個人都能做到�!�
她從未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過這么多話,此刻一口氣說完,只覺得心跳加速,身上也熱得想要冒汗。蕭渡對她笑了笑,扶著她坐下,又轉過身道:“如果是以哨引蛇,如何保證那么多蛇提前藏在佛堂而不被發(fā)現,引蛇之人又如何做到不現身就控制那么多蛇一起涌出。孩兒知道父親急著想知道真相,但也不能因為如此,就胡亂冤枉無辜之人�!�
蕭云敬面色數變,終是輕嘆作罷,王姨娘卻在此時出聲道:“老爺,就算佛堂之事沒有證據證實,但她用陰毒之術,詛咒妾身卻是不容狡辯,難道就這么算了嗎?”
這時,趙夫人慢慢站起身道:“余嬤嬤這次確實是做錯了,但她也是替我不忿,瞧不得有些小人在背后玩弄些陰損招數。我看王姨娘也并沒有什么大礙,這次,是我管教不力,老爺如果要罰,就罰我罷�!�
王姨娘低下頭來,恨恨地揉著手中的錦帕,明白自己已經輸了。她是先帝親妹,侯爺的嫡母,就算是老侯爺也不可能拿她怎么樣。最恨得是捉不到她操縱佛堂之事的把柄,不然余嬤嬤她是想保也保不住,想到這里,王姨娘忍不住又怨恨地偷偷瞪了元夕一眼。
蕭云敬此時已經十分疲倦,站起身道:“就這樣吧,余嬤嬤也已經受了罰認了錯,便再罰她一個月俸祿,以示懲戒,其他的全由夫人處置�!壁w夫人嘴角浮起一抹淺笑,躬身道:“謝老爺開恩。”王姨娘見蕭云敬已經發(fā)話,知道大勢已去,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默默應下。
于是,一場本應風起云涌的大戲,就這么不咸不淡地落了幕。見屋內眾人都各自離去,元夕正準備站起,一只手已經伸到她面前。她稍稍猶豫,還是將手放入他的手心,任由他牽著站起。蕭渡將她牽住卻并不急著往前走,待屋內眾人慢慢散去,才輕聲對她道:“連養(yǎng)蛇你都懂嗎?”
元夕愣了愣,道:“以前看過以蛇作案的書�!�
蕭渡好似不經意地笑問道:“怎么相國府里,會準備許多這樣的書給未出閣的小姐看嗎?”
元夕心中一驚,有些不自在地道:“是我讓安荷幫我找的,她,她認識幾個小廝,能拖他們去外面買些書回來�!�
蕭渡不置可否地望了她一眼,慢慢松了她的手,吩咐安荷上來照顧。元夕在心中輕嘆一聲,抬步剛走出門,卻在門口碰上了等在那里的余嬤嬤,余嬤嬤一見她便要下跪道:“多謝夫人了,若不是你,老奴今日只怕就要含冤而死了!”
元夕忙扶住她,正要開口,卻聽見趙夫人在旁冷冷道:“你也莫要以為今日出了風頭就是什么好事。你以為老爺真得相信那些錯漏百出的無稽之談嗎。不過是佛堂之事遲遲未結,他需要找人頂罪,給外面的人一個交代。正好王姨娘演了這處好戲,而他便順水推舟,哪顧得上累及得到底會是誰?”
元夕愣了愣,她從來不善去揣測人心,此刻細細想來,竟覺得有些發(fā)寒。這時趙夫人往前走了一步,對著眼前富貴繁華的重重院落,涼涼道:“結發(fā)夫妻,也不過如此。”
這話中含著的悲涼與落寞,令元夕心中莫名一酸,再抬頭時,趙夫人已被余嬤嬤攙扶著,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
另一邊,蕭渡快步跟上走在前方的蕭芷萱,拉了她到僻靜處,蕭芷萱莫名其妙地正要發(fā)問,只聽蕭渡盯著她冷冷道:“現在可以告訴我了,你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兒?”
第16章
夏涼(捉蟲)
蕭芷萱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不解道:“昨晚?我昨晚……哪兒也沒去啊�!�
蕭渡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冷聲道:“萱兒,你知不知道你從小就不擅長說謊,你以為你能騙得過我嗎?我昨晚走過你房間時,剛好看到你回房,天那么晚,你上哪去了?”
蕭芷萱咬了咬唇,眼中蓄了淚,低下道:“我……我不敢說。我說了大哥會相信我嗎?”
蕭渡面色稍緩,松開她的手,柔聲道:“只要你說實話,大哥就相信你�!�
蕭芷萱似是下了下決心,才道:“我昨晚在床上睡不著,總想著你和嫂嫂的事,突然生出個念頭,想去偷看你到底回房了沒。”她說到這里到底有些害羞,臉上紅了一紅,才繼續(xù)道:“我快走到嫂嫂房門前時,突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她門前,不知道在做什么。我覺得那背影十分眼熟,就想湊近去看清楚,誰知道那人卻突然轉過頭來……”她說道這里,好像又回憶起昨晚的場景,臉色倏地發(fā)白,不自覺地伸手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那個人是誰!”蕭渡忙皺眉追問道
“是……是蕓娘!”蕭芷萱猶豫片刻,終于道。
“不可能!怎么會是蕓娘!”蕭渡忍不住又抓住她的胳膊,一臉不可置信。
蕭芷萱點了點頭,表情也有些茫然,“起初我也不敢相信是她�?晌铱匆娝蝗晦D身往回走,就偷偷跟在后面,跟了一陣,我才確定是蕓娘。后來,我不小心崴了腳,再抬頭她已經不見了。我當時覺得腳痛,就先回房去了。誰知后來就知道了嫂嫂被人下毒的事,我本來想告訴你的,但是又怕你不信,又怕會害了蕓娘,所以一直不敢說。”她說著似乎十分自責,忍不住掉下淚來。
蕭渡此刻也覺得心緒難平,只得先安撫她道:“好了,不要胡思亂想,這件事大哥會弄明白,你先回房吧�!�
蕭芷萱含淚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問道:“大哥,蕓娘她為什么……”
蕭渡擺了擺手,道:“你別管了,記得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蕭芷萱點頭應下,帶著在不遠處忐忑張望的兩名丫鬟往回走去,在經過元夕所住的菱花院時,她忍不住停下腳步,望著院內的如許春色,幽幽嘆了口氣。
越過游廊軒窗,元夕正獨自坐在屋內,手中拿著一本《洗冤錄集》翻看,淡黃色的書頁,已經被翻得有些微卷,她隨意打開一頁,只見上面記著:“廣南人小有爭怒賴人。自服胡蔓草,形如阿魏,葉長尖,服三葉以上即死。”里面的“胡蔓草”三個字外被輕輕劃了一個墨圈,旁邊被人加了一行小字:又名野葛,多見于疏林、灌叢之中,劇毒,《藥議》中亦有記載。
往后再翻數頁,幾乎每一頁都能看到這些寫得遒勁自然的小字,有時是注解不常見的物事,有時是補充介紹案情,有時是幾句點評妙語,元夕看得入神,好像又見到小夫子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的樣子,忍不住抿嘴輕笑起來。
闔上書頁,想到方才蕭渡對自己的懷疑,她也不明白為何那一刻會如此心虛,不敢對他說明真相。自從有一次從小夫子那里看到這本洗冤錄之后,她便覺得格外有興趣,于是小夫子隔三差五就會給她帶來幾本這類的探案書籍,即使他在離開相府之后,也會定時寄來他發(fā)現得新書,每本書上都記滿了他親手寫得注解。從小到大,她既沒有姐妹相親,又無閨中密友,全因有了這些書,日子才不至于太過孤寂,會覺得有人與她作伴。
她揉了揉眉心,又想到回房時李嬤嬤那期盼的眼神,心情越發(fā)低落,昨晚發(fā)生的一幕幕又跳回腦海,她幾乎可以確定,貼在她窗上的那雙眸子就是蕓娘�?墒鞘|娘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到底是不是真得瘋了?
她突然回憶起,蕭芷萱在馬車上和她說過,她昨晚是中了毒,而那毒無色無味,被藏在燈火里燃燒,所以自己才會毫無察覺,只是不斷想要昏睡過去。如果要害她得是蕓娘,又何必多此一舉,冒險趴在窗上偷看,又弄出那些聲響去驚醒她。
她心中猛地一跳,突然生出一個念頭:難道蕓娘并不是想要害她,而是為了提醒她趕快逃出去!但那門卻早已被人上了鎖,所以她才會不斷推門,而真正害她得卻是藏在背后下毒又將她鎖進屋內之人!
元夕想通這點,便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去找蕓娘問個究竟。她吩咐安荷和容翹不要跟著,自己一人憑著記憶朝蕓娘所在的偏院走去。
穿廊過院,依舊是那處雜草叢生的僻靜小院,院門前卻站著一人,墨綠色的錦袍垂垂墜著,好像融在身后那闋或深或淺的新綠之中。那人自然是蕭渡,他負手望著不遠處孤立的青磚小屋,不知為何竟提不起勇氣邁過面前這道淺淺的門坎。
自從他記事開始就極少能見到母親,印象中母親一直是那個病弱而孤傲的婦人,而父親卻深沉而威嚴,只是逼他練功、讀書,每當他感到害怕、難過時,都是蕓娘將他抱在懷里,溫聲安撫,那時他便對自己說,等他長大,一定要將蕓娘當親人一般好好孝順。五年前,蕓娘不知道為何突然瘋癲起來,他心中愧疚難當,只怪自己沒有照顧好她,于是堅定地將她留在府里,發(fā)誓不能讓她再出事�?墒�,如果這一切都是假象,如果她并沒有瘋呢……平渡關一役后,他曾以為自己對任何事都能處變不驚,可如果連至親之人都不再值得信任,他又該如何面對。
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回過頭發(fā)現元夕正站在他身旁,臉上掛著與他一般的疑惑與不安。蕭渡慢慢過身,臉上越發(fā)陰郁,道:“你想起來了?”
元夕點了點頭,猜到他也是為此而來,忙道:“但是事情并不是你以為得那樣,昨晚的真兇一定另有其人�!�
蕭渡挑眉看著她,心中卻微微松了口氣,道:“先進去再說吧�!�
兩人于是走進院子,一踏入屋內,就看見蕓娘呆呆坐在凳上,旁邊的小丫鬟正一口口給她喂著粥,蕭渡接過那丫鬟手中的粥,對她道:“我來吧,你先出去�!�
那小丫鬟忙站起身走出,又輕輕掩上房門,蕭渡舀了一勺粥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幾下,又送至蕓娘嘴邊,柔聲道:“現在沒有外人,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蕓娘卻仍是那副呆呆表情,只機械地咽下那口粥,渾濁的眼中毫無任何情緒,蕭渡剛要開口,元夕又蹲在蕓娘旁邊,輕聲道:“蕓娘,昨晚你想要救我是嗎?你想告訴我什么?”
蕓娘木然轉過頭望向她,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這一笑讓她臉上那道刀疤翻起,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怖。元夕心中一緊,忍不住急急問道:“你知道的是嗎,到底是誰想害我?”
“夠了”蕭渡突然道:“她不會答你得,她如果想說,五年前就該開口了。”他又舀了一勺粥,一邊喂一邊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不管是誰,如果想要害你或是害我的家人,我都不會讓他好過。蕓娘,你放心,渡兒已經長大了,一定可以保護你。”
蕓娘卻好像什么也沒聽懂,只是呆呆地吃著粥,屋內于是陷入一片沉默之中,直到那碗粥喂完,蕭渡才帶著元夕走出屋子。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垂花門旁的一棵桃樹之下,蕭渡突然笑了笑,道:“今天晚上還要我過去嗎?”元夕猛地一愣,同樣的話語昨日他在溪邊說過,可此刻兩人心中卻都多了一份難以言明的沉重,她心情復雜地低下頭來,不知該如何作答。
正她忐忑不安之時,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回過神來才發(fā)現蕭渡已經拉她壓在門上,又低下頭朝她唇上慢慢貼近。
元夕心中突然涌起一陣懼意,內心掙扎一番,終于還是忍不住把頭猛地一偏,蕭渡倏地停了下來,仍是笑著,聲音中卻透著些涼意,“這種事自然要你情我愿才有意思,既然娘子不愿意,為夫也不好勉強�!闭f完便放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遠。
元夕覺得身前猛地一空,溫熱的氣息撤去,只余淡淡的涼意,一點點滲入心里,化出一片難言的愁緒。
第17章
佛堂
寂寂四更天,沉睡的侯府內只剩幾盞殘燈未熄,在冷暗的石徑上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暈。這時,一雙穿著素色緞面鞋的小腳踩在青石板上,極快的朝前走去,馬面裙擺不斷將徑旁斜伸出的花草掃落到地上,冷月如鉤,將她的身影在石徑上慢慢拉長,又隨著晃動的燈火微微扭曲起來。
她的腳步又快又輕,在這寂靜的長夜中竟未發(fā)出一點聲息,她手上好像還提著一袋東西,只是隔得遠了看不真切,長風澈澈,猛地將袋口吹開,才隱約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有些像是人的頭發(fā),只是那袋口很快又被她收在手中,隨著夜風劃出一道弧線。
她一邊走一邊警惕的朝旁邊張望,終于走到了佛堂門口,推開眼前的獸頭漆門,月光隨著冷風一齊溜了進去,涼涼月華下,有一人正跪坐在蒲團上,似是被門外灌入的冷風吹得一縮,她聽見聲響猛地轉過頭來,楚楚動人的眉眼間卻含了冷霜,竟是常年在此吃齋念佛的趙夫人,而她的臉,竟有半邊都是潰爛得!
來人急忙走了進去,佛堂的門又慢慢闔上,門后的神佛不語,將慈悲的慧眼藏進了濃重陰影的之內…
“后來呢?”蕭卿坐直了身子,臉上寫滿了迫切。
“我怎么會知道�!蓖跻棠镆砸恢唤疴O懶懶挑了挑燭芯,精致的臉龐在燭光下映的火紅,“后來那門就關上了,誰也不知道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時的我剛剛進門,又哪敢多看多想。不過……”她對著燭火照了照指上鮮紅的蔻丹,得意笑道:“她們一定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真相總有被揭開得一天�!�
蕭卿臉上也露出玩味的笑意,道:“如此說來,倒是很值得期待。只是娘真得確信,她那秘密還藏在佛堂里?”
王姨娘冷哼一聲,道:“你也看到了,她一聽要動佛堂,就急成那副模樣,甚至不惜裝神弄鬼來阻止外人進入,你說她藏得是什么心思。只可惜上次被那個丫頭橫插一腳,不然若是能整治掉那個賤奴,等于斷了她一臂。明日的好戲,也能看得更加過癮一些�!�
蕭卿笑著以指節(jié)輕叩桌案,道:“所以娘親這次順水推舟,利用明日端陽祭祀的時機,讓爹去請伽藍寺的高僧來佛堂做一場法事,還要請來旁系宗親一同酬拜神靈,名義上是要徹底洗清佛堂鬧鬼的傳言,其實是要在眾人面前揭開她的老底�!�
“沒錯!”王姨娘眸光閃動,道:“明日我就要當著老爺和所有宗親的面,讓她的丑事曝光!”她眼中閃過一抹怨毒,道:“她以為她是高高在上的鳳凰,我卻是低賤如泥,這次,我偏要讓她知道跌下云端、讓所有人唾棄的滋味!”
蕭卿似是覺得此事十分有趣,臉上也不禁露出興奮神色,王姨娘望了他一眼,又拉下臉道:“昨天詩琴又上我這兒來了。卿兒,你何時能長進點,也給我爭些臉面,要不就正經扶個妾室起來,不要成天和那些賤婢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她老到我這兒來哭哭啼啼,我看著也心煩。”
蕭卿面色一變,不耐煩地將頭偏到一邊道:“哼,她除了會哭會告狀還能做什么,只會做這些無用之事�!�
王姨搖了搖頭道:“她到底是你的正房妻子,又是我的表侄女,到底還是要給她留些臉面�!彼龂@了口氣,眸中隱隱閃出淚光,道:“娘知道你心里苦,你放心,娘一定會為你爭得……”
“夠了!”蕭卿猛地站起,道:“無端端提這些做什么。反正無論我怎么做,也比不上我那個廢了的大哥,在這侯府中又有幾個人是真的尊我敬我得!我這一世都仰他宣遠侯的鼻息生存,爭?爭什么爭!”他說完一把將桌上銅鏡揮到地上,憤憤朝外走去,摔出無數裂紋的鏡面上,映出王姨娘四分五裂的怨恨的面容。
第二日便是端陽節(jié),因接近夏至,天氣變得潮濕而悶熱,京城的街巷內,家家戶戶門前插著艾葉與蒲草,孩童們系著五顏六色的百索繩,愉快地分食著香粽。而繞過高高的鎏金銅門與威嚴獸脊,宣遠侯府內卻響著整齊的誦經聲,許多穿著青灰色納衣的僧人們,正站在佛堂前,雙手合揖、閉目虔誠地誦讀著經文。
在他們后方,蕭云神情肅穆地站在最前方,蕭渡與趙夫人站在他身旁,后面則站著元夕蕭卿等小輩與兩個姨娘,再往后站滿了蕭氏宗親,皆是虔誠地低首肅立。
一場誦經結束,身披袈裟現在眾僧中間的住持證云法師走到蕭云敬面前,道:“老侯爺,可以進去開始祭禮了�!�
蕭云敬點了點頭,領著一行人走了進去。佛堂內檀香縈繞,滿室神佛或坐或立,默默地俯瞰著眾生。佛堂內雖已被徹底清理過,但仍有人想起那日的慘狀,便覺得這本應莊嚴的清修之地,變得十分陰森可怖。
元夕偷偷抬起頭,望著上方面目猙獰的金身羅漢,忍不住蹙眉想著,那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些羅漢只是泥身包金的死物,怎會無緣無故的流出血淚。
她想了一陣,余光卻瞥見趙夫人正死死抓住身邊余嬤嬤的手臂,臉色有些蒼白。而在她身后的王姨娘發(fā)覺這一幕,臉上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神色。
證云法師朝四周一拜,又掏出一張符咒,壓在面前的佛壇下,又開始閉眼喃喃念著經文。蕭云敬忙吩咐下人抬上祭祀所用的牲畜與果品,幾個僧人將祭品抬上佛壇,就在他們轉身之際,那壓在佛壇上的符紙突然自行燃燒了起來!
證云法師猛地睜眼,大驚失色道:“怎么會這樣!這佛堂里有人做過手腳!”
下方眾人本就有些心神不寧,乍聽此言都嚇得面色發(fā)白,慌張地面面相覷。蕭云敬忙上前一步,皺眉道:“大師這是何意?”
證云法師急急轉過身來,面色沉重,道:“此前老侯爺說這佛堂里發(fā)生過怪事,老衲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今日這鎮(zhèn)邪的符咒竟然自行燃起,老衲愈發(fā)確信,這佛堂里只怕是被有心人布了邪陣。若邪陣不除,只怕貴府會根基不穩(wěn),子孫不興��!”
底下眾人聽得愈發(fā)驚恐,蕭渡這時卻輕哼一聲道:“大師何須如此危言聳聽,我也沒發(fā)現我們府上有什么禍事可言。”
法師正色道:“如果老衲沒弄錯,侯爺和令弟都還未有子嗣吧!”
蕭渡仍是不屑,蕭卿卻猛地變了神色,這時,王姨娘已經急急出聲喊道:“那可怎么辦,大師可有方法破除啊!”
蕭云敬忙瞪她一眼,道:“不得放肆!”王姨娘嚇得忙退了回去。證云法師又道:“如今之計,需找出那個邪陣,只要邪陣一破,府上便能重獲安寧�!�
此時,人群中已經有不少人出聲讓法師快些破陣,以保蕭氏一族昌榮。,蕭云敬猶豫一會兒,朝證云拜道:“還請勞煩大師了�!�
證云對他還了一禮,開始在佛堂內四處打探搜尋。趙夫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到眼看所有族人都翹首以待,也無法出聲阻止。就在一個小僧人走到觀音前的功德箱前,她猛地向前一步,卻被身后的余嬤嬤死死拉住,朝她搖搖頭使了個眼色。
王姨娘一直將目光死死釘在趙夫人身上,此刻嘴角輕勾,猛地驚叫道:“那個箱子!好像有些不對勁!”
趙夫人回過頭狠狠瞪住王姨娘,這時證云法師已經走上前去,仔細端詳那個功德箱,又閉眼口中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朝蕭云敬道:“這里確實有些邪氣,可否允許老衲打開查看。”
蕭云敬還未開口,趙夫人已經沖上前去,伸出雙臂擋在箱前道:“這里面只有我平日放下得供奉銀兩,并沒有什么邪物!”
趙夫人一向冷靜自持,在場之人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忍不住以狐疑的目光朝她望去,王姨娘冷冷道:“姐姐為何篤定里面沒別的東西,既然只是銀兩,打開一看也無妨�!�
“你!”趙夫人氣急攻心,猛地咳嗽幾聲,身子軟軟朝下栽去,蕭渡連忙沖上前,一把將她扶起,朝下掃視一番,冷冷道:“怎么你們還要懷疑娘親嗎?”
人群又是一陣嘀咕聲,這時一位老人拄著拐杖顫顫走出道:“即是關系到子孫血脈的大事,便一定要查清,侯爺也不想蕭氏就此敗落吧�!�
此人是蕭家旁系的一位老太爺,在族人中素受尊敬,叫他發(fā)話,蕭云敬面色冷硬,道:“既是如此,便請大師動手吧�!�
趙夫人猛地抬起頭,眼中不斷涌出淚來,蕭渡將她扶住,嘆了口氣,柔聲道:“娘,既然心中無礙,讓他們看看吧�!�
蕭云敬于是令人取來鑰匙,證云打開功德箱,卻發(fā)現里面竟塞滿了淡黃色的紙箋,他滿臉不解,正拿出一疊準備細看,趙夫人突然掙脫蕭渡的手,沖了上去拍打道:“不要看!”
淡黃色的紙箋,在輕燃的檀香屑中紛飛而起,散落在地上,許多人好奇地撿起,發(fā)現上面寫滿了娟秀的字跡。
己卯年十月,蕭郎出征已三日,妾念其安危終日不得安睡,妾愿食長齋,抄經書,求佛祖佑他平安歸來。
甲申年六月,蕭郎已三月未至,妾心惶惶,無心抄經,求佛祖原諒。
乙酉年四月,蕭郎已一年未至,妾不知緣何生怨,若佛祖有靈,可否為妾點撥�!�
字字句句,寫滿了一個女人對丈夫說不出的相思與愛戀,訴不盡的情愫與愁怨,這些本應永遠被掩埋在青燈佛像之下,此刻卻被殘忍的公示于眾,剝落在眾人腳下。趙夫人終于捂住臉,無助哭泣起來,余嬤嬤忙沖上去將她抱住,扶到眾人身后,一邊哭一邊輕聲安撫。眾僧看得目瞪口呆,王姨娘也終于從驚愕中驚醒,一抬頭,便對上蕭云敬那雙寫滿震驚與愧疚的眸子。
她忍不住朝后兩步,自顧自地喃喃道:“這不可能……”這佛堂里明明藏著見不得人的秘密,為何會變成這樣!她目光呆滯地朝前望去,突然發(fā)現趙夫人那雙掩在雙手后的眸子,正閃著微光,直直盯在她身上,而她的嘴角正輕輕勾起一個居高臨下的笑意。
第18章
酸甜(上)
嬌翠滿院,軒窗半掩,窗內一名婦人正在對鏡梳妝。早已不再年輕的臉龐上,卻帶著如懷春少女般期艾的笑意,那笑容順著眼角的紋路漾開,令本應蒼白的臉頰上,染上如春霞般的紅暈,看起來竟比施了胭脂更為動人。她唇角輕勾,眸中流動著灼灼的光華,在檀木妝奩中左挑右選,終于找出一支金累絲雙鸞步搖,高高揚起手腕,朝身后之人問道:“戴這支會不會顯得老氣。”
她身后的余嬤嬤一邊替她將步搖插入發(fā)髻,一邊笑道:“夫人哪里老,連根白發(fā)都未生呢。今日氣色又是大好,戴什么都是好看得。”
趙夫人嬌嗔地瞪她一眼,道:“就你嘴甜。現在是什么時辰了,老爺要過來了嗎?”
余嬤嬤看了眼漏壺,道:“夫人別急,才剛申時一刻。老爺不是說了,要將近晚飯的時候才能過來。”
趙夫人心神不寧地撫著手上的玉鐲,臉上突然掛上抹紅暈,低頭輕聲道:“你說……老爺今晚會留在這兒嗎?”
余嬤嬤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fā),笑道:“老爺既然主動提出說要和夫人一起吃晚飯,自然是準備好要留宿。”她彎下腰,貼在趙夫人耳旁道:“夫人放心吧,今日的熏香特地選了依蘭香,到時再加些酒水助興,不怕他不留下�!�
趙夫人的臉在銅鏡中泛起酡紅,好似又回到青春少艾之時,她忐忑地坐在新房內,等待著那個在心中念了千百次的人兒到來。如果還有機會,一切是不是能重頭再來。
就在她懷揣著百般心思、焦急等待之時,有人正在快馬加鞭,一路疾馳。蕭芷萱掀開車簾,看著天邊漸沉的紅日,忍不住轉頭埋怨道:“大哥都怪你,昨天明明都和你說好了,今日還弄得這么遲。若是天全暗了,那賽龍舟只怕是看不到了�!�
蕭渡眼神瞟過元夕拿在手里的一只青粽,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就只想著玩,昨日佛堂里鬧出那么大的動靜,我和爹忙了一天才把那些宗親安頓好,還要封住那些和尚的嘴,你以為各個都像你這么清閑�!�
想起昨日佛堂之事,蕭芷萱的眼神黯了黯,道:“其實夫人她也挺可憐的……”話音未落,就被蕭渡一瞪,她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得話,連忙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只聽蕭渡道:“記��!平日可以胡鬧,長輩的事不要隨意議論。”
此時,元夕終于慢條斯理將一條條粽皮全部剝完,笑著將又白又糯的香粽遞到蕭芷萱嘴邊,道:“李嬤嬤和我說,里面加了桂花,快嘗下味道如何�!笔捾戚鎰偘ち擞枺丝搪劦较銡�,又眉開眼笑了起來,剛把粽子接在手里,就感覺旁邊有一道帶著怨念的目光斜斜射來,蕭芷萱眼珠一轉,得意仰起頭將粽子往往嘴里一塞,道:“嫂嫂剝粽子就是好吃�!�
蕭渡狠狠瞪她一眼,黑著臉將頭偏向窗外,元夕愣了半天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連忙又剝一個粽子遞給蕭渡,誰知蕭渡望也不望一眼,只冷冷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歡吃甜膩的�!痹ο肓讼�,只當他是真不愛吃,便“哦”了一聲放進自己嘴里。誰知口中的粽子還咽下,就被他帶著怒意的目光死死盯住,元夕眨了眨眼,這粽子算是吃不下去了,但她實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招惹了他。
窗外疾馳的駿馬不知車內的微妙心事,腳步不停地駛到了京城最有名的玉泉湖畔。幾人還未下車,就聽見湖面?zhèn)鱽碚鹛斓墓穆暸c喝彩聲,十幾艘彩繪的龍船,隨著著鼓點的節(jié)奏,在湖水中駛出一道道白浪。
湖面上彩舸爭流,兩邊岸上則擠滿了沸騰的百姓,他們興奮地高喊,揮著手為船上的槳手助威。但在距湖岸最近的地方卻留了一大片空地,地上搭了許多涼棚,棚上扯著厚厚的幔簾,供富家公子、小姐們在此歇息觀看。
蕭芷萱立即被這氣氛所感染,拉著元夕地手蹦下車來,急匆匆走向插著“蕭”字小旗的涼棚,回過頭,卻發(fā)現蕭渡板著一張臉不緊不慢跟在后面。
她于是抿嘴偷笑,又跳回蕭渡身邊,在他輕聲耳邊道:“我知道嫂嫂昨日做了幾根合歡彩索,我方才去找她時,特地留了心見她帶了出來,那一定是等著送給你的。好了好了,現在總該高興了吧�!�
蕭渡輕哼一聲,道:“幾根破繩子,有什么值得高興的�!钡樕珔s不自主緩和了下來,腳步也不由變快了些,蕭芷萱暗地做了個鬼臉,挽著他的手開心地朝元夕走去。
一行人走入涼棚之內,棚內早背好了茶果,只見眼前的競渡正到了激烈之時,坐于船首的吹鼓手賣力的撞鑼擂鼓,耳邊的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頭系紅布的槳手們劃得興起,紛紛脫下外衣,露出精壯黝黑的上身,汗水自肌肉上滴滴淌下,襯著身旁不斷翻飛的白浪,顯得格外養(yǎng)眼。
岸邊的世家小姐們哪里見過這般場面,紛紛發(fā)出驚呼,有些連忙掩面轉身,有些膽大的雖是低頭含羞,卻忍不住睜大了眼,想要趁熱鬧看個夠本。
蕭渡他們所在的位置離船最近,看得也就愈發(fā)清楚,他一見這場面,連忙回過頭看身邊的元夕,果然見她正目不轉睛,十分坦然地盯著那些漢子猛看,心中愈發(fā)不是滋味,將茶盞猛地朝桌上一放,道:“出去透透氣!”
元夕正看得入神,突然被蕭芷萱扯了扯衣袖,回過頭,就看見自家相公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聽蕭渡又道:“有什么好看得,隨我出去走走�!�
元夕雖極不情愿錯過這難得的熱鬧場面,但見蕭渡臉色不好,只得認命地隨他走了出去。誰知剛一出涼棚,就看見不遠處另一座棚外,有幾人穿著月白綢衣,戴著紗帽方巾,正對著競渡場面吟詩作賦,其中一人轉過頭來,見到他們似是有些吃驚,隨即又掛了笑,遙遙一揖,道:“侯爺,夫人,想不到田莊一別,今日又有緣相見。”
蕭渡卻笑不出來了,他皺起眉頭朝里面喊道:“這位置是誰選得!”
一名小廝不知發(fā)生何事,便迎上來得意道:“是小的一早就來占得,這里看競渡可是最清楚得了,不知侯爺覺得如何?”蕭渡回頭瞟了他一眼,冷冷道:“回去后,自己領杖二十!”
那小廝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張開的嘴來不及合上,只化作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古怪表情。當他愁眉苦臉地琢磨著,到底哪里出錯得罪了這位侯爺時,宣遠侯府內,蕭云敬正推開一扇房門朝內走去。屋內趙夫人一聽聲響,連忙站起緊張地理了理衣衫,走到門邊將他迎了進來。
蕭云敬撩袍坐在桌案旁,道:“你身子不好,就不用專門來迎了�!壁w夫人笑了笑,道:“酒菜早就備好了,就等著老爺來開席呢�!闭f完便吩咐房里的丫鬟們進來,酒菜剛一布好,余嬤嬤便領著丫鬟退出房外,又貼心地將房門掩好。
屋內的燭火下只剩兩道身影默默相對,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這么獨處過,一時間都有些拘謹無措,趙夫人柔柔起身,為兩人各斟一杯酒,端起道:“今日是端陽節(jié),正好喝上一杯菖蒲酒應節(jié)�!�
蕭云敬輕輕按住她的手腕,道:“你不能飲酒�!壁w夫人卻笑著搖了搖頭,道:“今天我高興,小酌幾杯不礙事的�!笔捲凭瓷钌羁戳怂谎�,終是沒有阻止,兩人對酌了幾杯,又說了幾句閑話,氣氛慢慢融洽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趙夫人扶住額頭,一雙美目盈盈望向蕭云敬道:“我有些不勝酒力,不知老爺能不能扶我去榻上歇息�!�
她臉頰泛紅、雙目含波,帶這些媚意的醉態(tài)映在燭火中,令蕭云敬心中莫名有些悸動。他站起身將她扶起,趙夫人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散亂的發(fā)絲輕輕劃過他的脖頸,身上的熏香不斷鉆進他的鼻間,令蕭云敬終于感到有些情動,忍不住將她的身子摟得更緊一些。
趙夫人抬起頭來,看著他已有些沉醉的雙眸,內心更是欣喜,柔柔道:“老爺,你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的情形嗎?”
誰知話音剛落,她就感到他的身子猛地僵硬起來,蕭云敬的眼神慢慢冷了下來,方才那片刻的柔情早已消散,一把將她放在榻上,道:“夫人醉了就早些歇息罷�!闭f完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慢著!”趙夫人扶著床幃支起身子,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淚水,顫抖著身子,不甘地喊道:“這么多年了,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蕭云敬頓了腳步,轉過身去盯了她許久,終于緩緩道:“你真得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嗎?”
趙夫人眼神中充滿憤怒,在他的注視下,終于轉成驚愕與懼怕,她的身子慢慢滑下,終于軟軟坐在了床榻之上,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第19章
酸甜(下)
耳邊不斷傳來歡呼聲,蕭渡心中卻是無端煩悶,負著手疾步朝前走去,元夕只得提著裙擺默默跟上。剛走了幾步,一大群笑鬧著的百姓突然涌了過來,將兩人沖散。蕭渡頓住步子,回過頭見元夕低著頭,小心地在人群中避來躲去,心中突然生出些愧疚:自己只顧負氣,竟忘了她一向害怕生人,于是又快步往回走去,一把牽起她的手,扒開眾人朝外走去。
元夕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牢牢包裹住,手心傳來暖意,還略帶粗糙的觸感,卻并不令她覺得反感。他寬厚的臂膀,為她擋住眼前洶涌的人潮,讓方才的驚懼立即消散,莫名覺得心安起來。元夕于是任由他牽著,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一處小小的山坡之上。
而在他們身后,有一人不遠不近地緩緩跟著,帶著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落寞與孤寂。
元夕從坡上往湖面看去,只見彩繪龍首在波光中起伏,旌幢繡傘迎風招搖,一艘艘大船伴著浪花相逐,與剛才在近處的視野相比,竟另呈出一派極致景象。元夕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贊嘆,蕭渡見船上的槳夫遠得看不太清,才覺得十分滿意,撩袍隨意坐下。元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他,一直以為他事事挑剔講究,想不到就這么大剌剌地席地而坐,蕭渡仿佛看穿她心思,道:“以前行軍打仗之時,餐風露宿都試過,這算得了什么。”元夕覺得有理,便也挨著他坐下,蕭渡見她態(tài)度自然,絲毫不見扭捏之色,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任誰也沒有發(fā)現,小小的土坡上,宣遠侯與夫人就這么隨意坐在地上,如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夫妻,津津有味地看著下方的熱鬧場面,微風將他們身后的垂柳吹得輕輕搖擺,更添幾分愜意。
突然,一聲驚喝聲,打破了這靜謐的畫面:“侯爺小心!”
蕭渡面色一變,極快地抱著元夕朝旁邊一滾,一把飛刀釘進樹干。
隨后,從樹后又跳出幾個黑衣人,直撲蕭渡而來。蕭渡迅速恢復冷靜,從容應對,但顧及身邊之人,始終騰不出力氣還擊,只得拉著元夕不斷避讓,眼看便落入下風。
他焦急地轉過頭,朝向剛才示警之處望去,只見駱淵滿臉焦急站在不遠處,卻不知該如何上前幫手。蕭渡見那幾名黑衣人越攻越猛,心中雖極不情愿,也只得將元夕往駱淵那邊推去,大聲喊道:“快帶她離開!”
元夕乍逢此劇變,又被他扯得暈頭轉向,直到現在才慢慢清醒過來,眼看蕭渡被圍在中間,心中又亂又怕,這時,一個黑衣人已經轉頭追了過來,駱淵一把捉住她的胳膊道:“快跑!”
元夕咬了咬牙,知道自己如果出事,只會給蕭渡帶來更多麻煩,于是使盡全身力氣,被駱淵拽著朝人多的地方飛奔。
那黑衣人跟到人群中,猛然失了方向,正在四處尋找時,元夕已經蹲下身子,隨便抓住一個看起來憨直的漢子,取下頭金釵交到他上,道:“求求你,幫我找插著蕭字旗的涼棚,告訴他們,侯爺在西邊山坡上出了事!”
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元夕只覺得胳膊上一緊,抬頭發(fā)現黑衣人已經發(fā)現他們的蹤跡,亮出尖刀朝這邊追來。元夕連忙與駱淵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心中只期望剛才那人不是見財忘義之人,能幫蕭渡去找來救兵。
兩人使勁渾身解數朝湖邊跑去,但他們一個文弱書生,一個弱智女流,到底是敵不過訓練有素的殺手,眼看身后那人越追越近,駱淵靈機一動,看見面前一艘龍舟正解下繩索,準備開始下一輪競渡,連忙將元夕往船上一推,道:“快跳上去!”
元夕望了望濤濤湖水,腿下頓時有些發(fā)軟,駱淵在旁著急道:“快!晚了就來不及了�!痹τ谑前研囊缓猓v身跳到船上,回過頭,卻正看到黑衣人將刀砍上了駱淵的右腿!
她只覺得渾身冷汗淋漓,眼前一陣暈眩,幸好駱淵以最后的力氣猛地向前一躍,險險扒上船沿,船上的槳夫連忙將他拉了上來,黑衣人看見船上滿是身高體壯的大漢突然有些發(fā)怵,只是這稍稍猶豫的時間,船已經飛快地駛離了岸邊。
此刻夕陽染紅了層云,又投入瀲滟的水光之中。在水中疾行的龍舟上,元夕驚魂未定地瞥見駱淵的腿,忍不住驚叫道:“你流血了!”她連忙找來船上的一名小工,替他將傷口包好。那小工望著他的傷口皺眉道:“就怕刀上淬了毒,現在還上不了岸,萬一毒走全身可就麻煩了�!�
元夕聽得心中咯噔一跳,突然想起些什么,連忙從懷中掏出幾根百索來,對那小工道:“把這個纏在他傷口上,先壓制住經絡,就算有毒也能走得慢些�!蹦菢蛎偎骶o緊纏在傷口上方,元夕又是擔心山坡上的情形,又是擔心小夫子的傷勢,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駱淵的臉早已疼得發(fā)白,卻仍然掛著溫柔的笑意,安撫她道:“都這么大了,還是愛哭鼻子。你往岸邊看。”元夕呆呆抬起雙眸,只見岸邊侯府涼棚的方向,有幾個人影正往這邊走,其中一人風姿綽綽,身軀偉岸,一看便是蕭渡。
“他沒事了嗎?”元夕提著的心終于放下,淚水還未干就笑了起來。
駱淵見她又笑又淚的模樣,忍不住輕笑著搖了搖頭,道:“三年未見,你還是一點都未變。”他頓了頓,卻終究沒將那個名字叫出口。
元夕以手背拭去淚水,又擔心地望著他還在滲血的傷口,道:“還很疼嗎?”
駱淵連忙搖頭,生怕她擔心,又望著身后你追我趕的龍舟,道:“這也許是因禍得福,我還從未試過坐著龍舟,親身經歷競渡呢�!�
元夕終于忍不住笑出,道:“我以前總覺得,小夫子讀過那么多書,去過那么多地方,這世上應該沒有什么事是小夫子做不到得。”
駱淵轉頭看著她的側臉,半晌沒有說話,突然開口道:“我寄給你的書,你都看了嗎?”
元夕連忙點了點頭道:“每一本都看了許多遍呢,我很喜歡�!�
駱淵眼神中閃過一絲猶豫,過了一會兒,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問道:“那里面的字,你也都看了。”
“嗯,每一條我都仔細看了,小夫子的批注又有趣又豐富,看得受益匪淺”
駱淵的眸中染上一抹苦澀,他再也未發(fā)聲,只斜斜靠在船沿上,眼神不知飄到何方,任由湖風吹亂他的鬢發(fā)。元夕見他不說話,便也抱著腿靜靜坐著,只覺得這船頭的夕陽格外美,美得讓她忘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