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余嬤嬤心中一驚,連忙磕著頭顫聲道:“奴婢不想,奴婢不想。”
太后的臉上卻笑意更盛,似是想到什么令她心情轉(zhuǎn)好,她一邊朝上翻了翻眼皮,一邊緩緩道:“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他的生母就是……”
一聽此言,余嬤嬤臉上露出恐懼絕望的表情,全身無可抑制地發(fā)起都來,牙齒“咯噔咯噔”地打著架,而當(dāng)耳邊的話還未聽完,一個黑影已經(jīng)落在她身旁,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任何聲音,就已如一條死魚般癱軟在了地上。
太后用手指掩住鼻子,嫌惡地看著地上那攤血肉,對那黑影厲聲道:“放肆!誰叫你在這里動手的,還不快找人把這里處理了,真是臟了本宮的地方!”
那侍衛(wèi)嚇得連忙跪下,又麻利地將余嬤嬤地尸體帶了出去,叫了宮女進來將宮內(nèi)收拾干凈。
太后蓮步款移回到了簾后,待外面的動靜漸漸平息下來,對著一面龍紋繡鳳的屏風(fēng)道:“你都聽清楚了吧,蕭渡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身份�,F(xiàn)在的形勢,可由不得你在心軟了。”
屏風(fēng)后傳來一聲嘆息,隨后聲音道:“母后冤枉孩兒了,孩兒怎么可能心軟,只是云常郡以北還有數(shù)個強敵在虎視眈眈,蕭家軍若是有了貳心,大穆江山便岌岌可危,所以沒有萬全之策,孩兒還不能動他�!�
太后冷笑道:“萬全之策?等你想出萬全之策,只怕你的皇位都要易主了。你也無需再找什么借口,這蕭渡是非除去不可!宜早不宜遲�!�
那聲音肅然回道:“是的,孩兒一定謹(jǐn)遵母后的教誨!”隨后一襲明黃色的袍服自屏風(fēng)后消失,而太后摘下手上的護甲,冷著臉將它狠狠插·入爐灰之中。
宮闈中的風(fēng)譎云涌暫時被關(guān)在了宮墻內(nèi),侯府里終于度過了一段平靜無波的日子。蕭芷萱的及笄禮過后,她的傷已經(jīng)全好了。而她又開始整日鬧著出去玩,恢復(fù)成那個貪玩愛笑的女孩。
可畢竟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她又比同齡的女孩多了一絲堅韌和通透,好像生在河蚌內(nèi)的明珠,在黑暗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痛苦磨礪后,才能始見光華。
元夕將她的一切轉(zhuǎn)變看在眼中,便是由衷地為她高興。此時,眼看她氣鼓鼓地自外摔門而入,忍不住笑著問道:“怎么了,又是誰惹你不高興了�!�
蕭芷萱嘟著小嘴,憤憤道:“別提了。今天碰到個無賴,那么大條街,偏說是我擋了他的路,那么多家店,偏要搶我看上的東西,我看他就是專門來找我晦氣的,害我逛街的興致全沒了。以后若是讓我再遇見他,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他!”
元夕無奈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把她氣成,她連忙讓安荷端了茶果過來給她消氣,兩人又聊了幾句,元夕便覺得身上有些疲乏,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蕭芷萱眼珠滴溜一轉(zhuǎn),賊兮兮地笑道:“這才下午就犯困,大嫂是不是懷上了啊。”
她本意只是調(diào)侃,誰知元夕竟臉上一紅,低下頭輕聲道:“這個月的月事,確實推遲了幾天�!�
蕭芷萱驚喜地張大了嘴,連忙開心地直拍巴掌道:“真的嗎!太好了,大哥知道了嗎!”
元夕卻笑著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輕聲道:“你先別急啊,也別告訴別人。我還沒找大夫來看呢,我的月事一向不太準(zhǔn),所以想再過幾日再和你大哥說,免得他空歡喜一場�!�
蕭芷萱點頭應(yīng)下,心中卻已經(jīng)開始幻想未來小侄子或侄女的樣子,忍不住想得眉開眼笑起來。元夕見話頭說到這兒,又從柜子里拿出一床做了一半的小包被,道:“這是我自己偷偷做得,做了一段日子了,就是有幾個地方一直做不好,你女紅好,來幫我看看�!笆捾戚娼舆^仔細(xì)瞅了瞅,道:“你如果有了身子可不要做這些活了,交給我,保證給你做得漂漂亮亮�!�
元夕卻搖了搖頭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我的手雖然笨,還是想自己親手做好這床被子。我想我的孩子知道,這些都是她娘專門為她做得�!彼龔男]了娘,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從出生時,就能感受到這針線中傳達的濃濃母愛。
蕭芷萱歪著頭看她,突然間心有所感,莫名有些隱痛起來。她于是笑著將那包被遞回去,道:“沒事我來教你,大嫂這么聰明,一定很快就能學(xué)會。”
窗外流云漸漸飄移,書房內(nèi),蕭渡對著墻壁默默站了許久,終于伸手取下墻上的銀弓,放在手中慢慢摩挲。
關(guān)于那人的事,他能記得并不太多。在宮中伴讀時,偶爾幾次遇見只覺得他既遙遠(yuǎn)又冷漠,現(xiàn)在想來,只怕是為了怕暴露他的身份而默默隱忍。唯一,便是那次他凱旋回朝,他親手賜他這柄銀弓。抬起頭,便能看見他眼中的熱切和期許,直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那眼神中的深意,可一切都太遲,他甚至從未聽他叫過一聲父親。
這時,房門被輕輕叩開,元夕端著一碗蓮子羹走了進來,笑著道:“天氣越來越熱了,喝碗蓮子羹消消暑氣吧�!�
蕭渡抬頭看見她的笑臉,只覺得心中郁結(jié)散了許多,他舀起一勺蓮子羹放入口中,抬頭發(fā)現(xiàn)元夕正目光閃亮地盯著他看,心中一動,便皺起眉道:“這蓮子羹做得太淡了。”
元夕驚訝地抬眉,又走到他身旁盯著那碗羹,道:“我看著她們熬得,應(yīng)該不會淡啊�!彼S手舀起一口放入口中,隨后又道:“明明就很甜�!�
這時,蕭渡卻一把將她拉得跌入自己懷中,又就著她的手再舀一勺放入口中,笑得十分開懷道:“這次夠甜了�!�
元夕知道他故意作弄自己,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就在這時門口突然有人通傳,說從左相府送了封書信來。
元夕大驚站起,自從她那次離開相府,爹爹就再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這次為何突然有書信送來,她連忙將信紙展開,只見里面是爹爹的筆跡草草寫著:“你七姨娘病重,速回。”
第89章
056
“你七姨娘病重,速回�!�
短短一句話,卻在元夕心中驚起巨大波濤。七姨娘對她親厚如母,是她在相府時最為依賴之人,她怎么會突然生病,生得又是什么�。�
元夕攥住信紙的手慢慢垂下,擔(dān)憂、恐懼和疑慮一起爬上心頭。她明白,侯府現(xiàn)在看起來雖然平靜,其實是大廈將傾,危機重重。蕭渡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日日都在尋一個對策,為蕭家軍和侯府謀一條生路。
可為什么爹爹恰好在這時,給自己送來這么一封信,他太清楚七姨娘在自己心中的位置,無論這病是真是假,她都一定會回去看看,可如果這件事只是個的陷阱怎么辦?他會不會利用自己來對付蕭渡。
蕭渡看出她眼中的疑慮,目光又在那信紙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扶住她的肩開口道:“沒關(guān)系,我陪你一起去�!�
元夕猛地轉(zhuǎn)頭,道:“不行,你不能去!”
蕭渡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柔聲道:“你曾和我說過,從小七姨娘對你就像親生女兒一樣,我想她也一定想要看看,你的夫婿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元夕頓時感到眼窩一熱,心中涌起暖暖的感動。她確實存過這個想法,七姨娘總怕她在侯府過不好,如果她能親眼看到蕭渡是如何對待自己,應(yīng)該也會安心許多�?勺笙喔鞘裁吹胤�,豈是他隨便能去的。何況他現(xiàn)在身份特殊,更是步步都不能走錯。
蕭渡看出她的心思,溫柔替她拭去臉頰上滑落的淚水,笑著道:“不用擔(dān)心,那是你家又不是龍?zhí)痘⒀ǎ揖瓦@么光明正大地走進去,你爹爹還能吃了我不成�!�
元夕將頭靠在他胸膛上,聽著他穩(wěn)定的心跳聲,突然覺得有些驕傲,這便是她的相公,不是什么皇子王侯,只是一個將她放在心尖上,視她最在乎的人為親人,處處替她著想之人。
第二日,兩人稍作打點就一起去了左相府,當(dāng)蕭渡高大的身影伴著元夕出現(xiàn)在花廳時,相府的總管杜廣平著實吃了一驚,他此前只得到消息說小姐可能會回府,誰知道小姐身后竟還跟著這么一位爺。
身為一個優(yōu)秀的相府總管,杜廣平最為驕傲的就是,朝廷里誰和誰交惡,誰和誰是親信,他心里全裝著一本帳,所以無論是待客還是宴請,樣樣都沒出錯過�?蛇@次,他卻有些傻眼,這宣遠(yuǎn)侯與自家相爺一向不對付,可他偏偏又是相府的姑爺,論身份也是尊貴無比,到底該用什么禮數(shù)接待才好。他想著想著,忍不住偷偷朝上瞥了一眼,只見那人身姿凜凜,氣質(zhì)清貴,暗自下了決定:反正現(xiàn)在相爺也不在,殷勤著點總沒錯。
他于是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道:“恭迎侯爺大駕光臨,今日能見著侯爺,實在是令小的無比榮幸啊�!�
蕭渡心情似乎很好,笑瞇瞇地看著他道:“久聞杜總管大名,之前夕兒在相府時可多有勞煩了�!�
杜廣平想著那幾日的折騰,總覺得這人臉上的笑有些不懷好意,于是暗自咬了咬壓根,正待再說上幾句奉承話,突然感到背后傳來一陣陰風(fēng),轉(zhuǎn)頭一看,臉上討好的笑容就這么僵在那里,掛也不是,收也不是,暗自咽了咽口水,訕笑道:“相爺,你怎么來得這么快啊。”
夏明遠(yuǎn)冷著臉挑了挑眉,杜廣平立即發(fā)現(xiàn)失言,恨不得扇自己幾嘴巴,怎么不小心竟把心里話說出來了。他看著這兩人如兩尊大神一樣互相打量,一個黑口黑面,一個笑里藏刀,只覺得這差事自己是辦不下去了,連忙找了個借口就偷偷溜走。
夏明遠(yuǎn)目光陰鷙地自蕭渡身上掃過,想不到他竟敢如此大剌剌地進了自己的相府,而且還笑得一臉輕松,好似真得只是來岳丈家串個門。隨后他又將目光落在了他身旁一臉忐忑的元夕身上,冷哼一聲道:“現(xiàn)在才來,你七姨娘只怕熬不了多少日子了,你快去看看你她吧�!�
元夕瞪大了眼,手上一抖便將茶盞滑落在了地上。
她沒有想到的是,七姨娘真的病了,而且真的病得不清。
還是那間熟悉的屋子,此刻卻是滿屋子的藥味,苦地沁入心脾。而那個守著她長大,給了她最多溫情之人,此刻卻正虛弱地躺在床上,才幾個月不見,卻已是干瘦如柴,飽經(jīng)滄桑的臉頰凹了進去,只剩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上方。
元夕感到胸口好似被重重一擊,捂住嘴痛哭出聲,連忙沖到七姨娘床旁顫聲喚道:“七姨娘,夕兒來了�!�
七姨娘將那雙渾濁的雙眼移了過來,隨后又發(fā)出異樣光芒,淚水沿著臉上的細(xì)紋流下,顫抖著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夕兒,你終于來了。想不到姨娘真得還能再見你一面。”
元夕已經(jīng)泣不成聲,不斷搖頭道:“對不起,是夕兒不孝,到現(xiàn)在才來看你�!�
七姨娘卻凄聲哭道:“不是,是姨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她還想再說什么,卻突然瞥見夏明遠(yuǎn)高大的身軀擋在門前,頓時止住了話頭。
元夕陷入悲傷之中,并未留意她的異樣,這時蕭渡已經(jīng)走了過來,柔柔握住七姨娘的手,道:“七姨娘,我是元夕的相公,今日特地和她一起來看你�!�
七姨娘頓時激動不已,她萬萬沒想到,這位竟是傳說中宣遠(yuǎn)侯爺,她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卻被蕭渡死死按住,道:“夕兒一直和我說,你從小對她呵護照料,感情比親生母女更甚。她既然當(dāng)你是母親,你也就是我的母親,今日我只以女婿的身份來看你,無需再多禮�!�
七姨娘激動地全身顫抖起來,她聽得出這位傳說中對元夕是多么的珍視,也看得出兩人對視時那濃得化不開的神情。懸了許久的心終于稍稍放下,可同時有另一種恐懼愈發(fā)強烈起來。她眼珠轉(zhuǎn)向夏明遠(yuǎn)的方向,啞著嗓子道:“相爺,奴婢想和夕兒說兩句體己話,不知能否讓她和我單獨呆一會兒�!�
夏明遠(yuǎn)身子卻絲毫不動,只冷冷道:“你們要說什么就只管說,不用管我�!�
七姨娘眼中的光彩淡了,元夕又和她說了許多話,她都提不起興趣,元夕見她神情倦倦,只當(dāng)她是太過勞累,又不甘這見面太過倉促,便大著膽子求夏明遠(yuǎn)將七姨娘帶回侯府。夏明遠(yuǎn)卻斷然拒絕,之說七姨娘是相府的人,若是病重出府,會讓人落了話柄。
元夕眼中露出失望神色,蕭渡卻扶了扶她的肩膀,暗示她不用太急,可以慢慢再圖后計。元夕點了點頭,明白也只得如此,這時,夏明遠(yuǎn)又道:“好了,你七姨娘的身子現(xiàn)在不宜多說話,面也見了,你們就先出去吧�!�
元夕拉著七姨娘的手舍不得放手,可七姨娘的雙目卻在突然亮得驚心,她伸手拉住元夕的衣襟,道:“夕兒,你可別忘了七姨娘,別忘了你是如何日日呆在我房中�!�
元夕眼淚止不住地流,只覺心痛難當(dāng),這時卻突然感到衣襟中被塞入一個異物,她驚訝地盯著七姨娘,只見她眼中變幻著悲傷、期許與絕望,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用極小的聲音道:“不要怪七姨娘,不要怪我,姨娘是身不由己�!�
“夠了!”夏明遠(yuǎn)終于失去了耐心,橫在兩人身旁,道:“再呆下去她的身子撐不住了。你們?nèi)舨幌訔�,就在府里用了午飯再走吧�!?br />
元夕還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中,這時發(fā)現(xiàn)七姨娘看向爹爹的目光,竟充滿了憤恨,她想著懷中那物,自然不敢耽擱,于是和蕭渡匆匆告辭,乘上馬車回了侯府。
馬車上,元夕拿出懷中之物,發(fā)現(xiàn)竟是一個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藥包,她越發(fā)覺得奇怪,打開藥包,發(fā)現(xiàn)里面是黑乎乎的藥物殘渣,她突然想起七姨娘對她說得那句話,她八歲那年正是因為要日日服藥,才會經(jīng)常呆在七姨娘房中。
她于是驚呼道:“這!這好像是我小時候吃過的藥渣�!�
蕭渡皺眉道:“什么藥?你為什么要吃藥?”
元夕道:“好像我八歲那年生了場怪病,爹爹給我找了大夫,說只有吃這藥到及笄時才能全好。”
蕭渡心中莫名一突,七姨娘為何要留下藥渣,又為何要在最后時分偷偷塞給元夕,他于是握住元夕的手安撫道:“沒事的,回去找左太醫(yī)來看看就能明白了�!�
侯府正房內(nèi),左喬認(rèn)真地將那藥渣辨別了許久,突然臉色一白,然后又轉(zhuǎn)向元夕道:“敢問夫人,這些藥吃了多久?”
元夕怔怔回道:“吃了大約六年。”
左太醫(yī)的臉色越發(fā)難看,連忙走到她身邊道:“夫人請讓老夫再號一次脈�!�
他將手指搭在元夕腕上一刻,突然那手指竟不斷顫抖起來,蕭渡和元夕眼看他這幅模樣,心中皆是驚疑難定,連忙問道:“到底是什么事?”
誰知左喬竟撩袍起身,噗通一聲跪下,卻又顫抖著不敢開口,蕭渡黑著臉催促道:“到底是什么事,快說!”
左喬抬起頭,目光猶豫不定,過了一會兒才顫顫道:“如果老夫看得沒有錯,這味藥中全是大寒之物,婦人服得久了,只怕會……會……”
蕭渡猛地起身,道:“會怎么樣,快說!”
這位飽經(jīng)世事的老太醫(yī),無奈地嘆了口氣,終是將這句話說出口,道:“這味藥服得久了會造成宮寒難治,不能……不能有孕�!�
第90章
056
“這味藥服得久了會造成宮寒不愈,再難有孕!”
元夕就這么靜靜聽著,每個字都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戳向她的心窩,將她曾認(rèn)定地一切攪地支離破碎。她的雙唇顫了顫,竟突然笑了起來,她噙著笑歪著頭道:“左太醫(yī),你一定是在說笑吧。這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左喬的雙手死死攥拳,一時間竟不忍回話。他在太醫(yī)院超過三十年,見識過太多卑鄙下作的伎倆,可卻從來沒像如今這般替人心疼過。究竟是如何的心腸,才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如此的狠手。究竟是如何狠毒的謀劃,才會用一個女人的一生作為陪葬。
元夕就這么緊緊盯著他,舍不得錯過他任何一個表情,可她很快就失望了,左喬只是垂著頭,滿臉沉重地跪在那里,卻怎么也不肯說一句是他弄錯了。
她慢慢眨了眨眼,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眼前碎裂開來,然后左喬的身后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將他整個人都淹沒進去,隨后,那黑洞越變越大,終于將屋里的一切都吞噬殆盡……她望著眼前的虛無,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果然不是真的,果然只是做夢吧,真好�!�
待元夕再度轉(zhuǎn)醒之時,一睜眼便看到了蕭渡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眸,她一把捉住他的手,急急道:“阿渡,我方才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蕭渡反手將她握住,目光中的悲戚卻愈發(fā)強烈,元夕整個人僵住,瞳仁中浮出一絲恐懼,艱澀地問道:“是真的,是嗎?左太醫(yī)……那些藥……還有我無法有孕……這些都是真的是嗎?”
蕭渡再也不忍看她臉上的表情,只將頭扭開重重地點了點頭。元夕眸中的光亮全部散去,然后她開始發(fā)抖,抖得好似初入人世的無助孩童。蕭渡察覺出她的異樣,連忙將她死死抱在懷里,道:“夕兒不要緊,我們還這么年輕,還可以想辦法,說不定還能治好的!”
元夕卻好似什么也聽不見,只是瞪著無神的雙目,全身冷得如浸在冰水之中,再溫暖的擁抱,也無法為她帶來一絲溫度。突然,她的目光觸到了涼枕下一角鮮紅色的錦緞,于是一把掙開蕭渡的胳膊,抽出那幾乎完工的包被開始發(fā)狠地撕扯著,直到將那些熬了無數(shù)個日夜縫出針腳全部扯爛,將所有的期盼和憧憬全變成了一團面目模糊的爛布。
蕭渡被她的模樣嚇到,連忙死死抓住她的手喊道:“夕兒,別這樣!”
元夕卻抬頭盯著他,眼神如一只失控的野獸,她攀住他的手臂,好似抓著一只不讓自己落入深淵的浮木,然后淚水終于撲撲落了下來,一滴滴在心中砸出血坑。蕭渡心中鈍痛,任由她將自己的衣袖全部哭濕,摸著她的頭柔聲安撫道:“沒事的,不要怕,我會陪著你,不要怕。”
元夕哭得聲嘶力竭,渾身發(fā)顫,待她終于連眼淚也流不出來,才撕心裂肺地喊道:“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阿渡你明白嗎!梅林的雪仗沒有了,船上的寫字也沒有了,沒有蕭慕,沒有蕭瑤,我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那聲音中的絕望幾乎要將蕭渡整個擊潰,他將元夕摟得更緊,哽咽著道:“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孩子,我只在乎你!你明白嗎!”
元夕卻是再也聽不見了,她腦子里好像有許多聲音在尖叫,吵得她渾身都痛起來,于是她把頭死死埋在他懷里,不斷告訴自己:快睡覺,睡著了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睡著了就不會痛了。
此后的幾日,元夕幾乎粒米不進,整日不是發(fā)呆就是昏睡。蕭渡日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硬逼著喂她吃下些白粥。到第三日,元夕終于從那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她叫來李嬤嬤和安荷為自己梳洗一番,然后提出了一個要求:她要回相府一趟。
蕭渡卻不想讓她走,他很怕她又會像上次一樣,突然就從他身邊消失。元夕卻只是笑著對他說,她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去問夏明遠(yuǎn),保證一定會回來,畢竟她生無長物,又什么都不會,除了侯府和相府還能走去哪里。
蕭渡見她心意已決,生怕她受了打擊又會回到之前的狀況,只得允許她速去速回,又派了兩名暗衛(wèi)偷偷跟著她,囑咐他們一定要將夫人帶回來。
當(dāng)蓋著黑布的馬車停在左相府門前,元夕一手提著裙裾,一手拿著一個小匣子走下來,她抬頭看了眼朱門上的鎏金牌匾,唇角浮起一個冷笑。
她又望了望手中的匣子,這是她離開侯府時帶出的唯一東西,隨后,吩咐車夫在外面等著,又提高了聲音道:“我很快就會回來,你們放心吧。”車后倏地閃過兩個黑影,一左一右潛伏在了相府門旁。
元夕讓人通傳了一聲,就被領(lǐng)著去見到了夏明遠(yuǎn)。夏明遠(yuǎn)此時正在書房內(nèi)攤紙寫著些什么,一見她進來,眉頭微微抬了抬,收起宣紙,擦了擦手上的墨漬道:“怎么今天又跑來了,我說了,你七姨娘的病不能見人見多了�!�
元夕冷冷打量著面前之人,那眉眼那身形明明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可此刻卻覺得如此遙遠(yuǎn)而冰冷。她長吁一口氣,道:“我不是來看七姨娘的,我有些話想單獨和爹爹說�!�
夏明遠(yuǎn)越發(fā)詫異起來,隨后揮了揮手遣走了屋內(nèi)的下人,又撩袍坐下,隨手把玩桌案上一枚鎮(zhèn)紙,道:“有什么話,快說吧。”
元夕勾了勾嘴角,眼神中卻好似藏了寒冰,道:“我想問一問爹爹,為什么是我?”
夏明遠(yuǎn)手上一抖,鎮(zhèn)紙“啪嗒”落在桌案上,他神情古怪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心虛地扭過頭道:“你在說什么?什么為什么是你?”
元夕臉上的神情越發(fā)諷刺起來,字字鏗鏘道:“你知道的,可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我出生時,還是八歲后,為什么你會選中我,是因為……我從出生就是個沒娘的孩子嗎!”
夏明遠(yuǎn)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他驚恐地看著元夕,看著她眼中強烈的不解和控訴,身子突然有些發(fā)軟: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為什么這么快,到底是誰告訴她的。
他腦中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還未想好要如何應(yīng)對,元夕已經(jīng)走到他面前,放軟了聲音道:“爹爹,看在我還叫你一聲爹爹的份上,你能告訴我句實話,到底為什么是我嗎?到底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夏明遠(yuǎn)對上那雙如水的眸子,突然想起,她剛會走路時,也是睜著這樣一雙眸子笑著向他跑來,抱住他的腿奶聲奶氣叫著爹爹。心中有一道閘裂了,這些年來,被他刻意掩下的愧疚終于破堤而出,他閉目嘆了口氣,道:“要怪只能怪你是夏家的女兒,既然姓夏,就注定有一個人要被犧牲。爹爹……爹爹也不想得�!�
他還記得當(dāng)年那個戴了華貴鳳冠的女人是如何倨傲地對他說:“大哥,夏氏的興衰榮辱可全系在我們身上,只要隨便找個身份低微的庶女,這點犧牲也是值得的�!彼运氵@么做了,他以為能夠平靜地面對所有的后果,直到被她質(zhì)問的這一刻。
元夕用了很長時間才理解了這句話,她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道:“所以從小你就不愿親近我,因為我注定是要被犧牲的那個,就索性連一點溫情都舍不得給我了嗎?”
夏明遠(yuǎn)被她冰冷的言語刺到,連忙搶白道:“不是,爹爹不是不愿,是不敢……”是怕太過親近,看著她歡笑成長,就會不忍心,不忍心親手將自己的骨血推入深淵。
元夕終于全部明白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突然打開了手中的匣子,對夏明遠(yuǎn)道:“你還記的這個匣子嗎?里面裝著我從小對爹爹的所有記憶,這里面的一點一滴,哪怕只是你隨手施舍的我都小心收好,當(dāng)作珍寶一樣。這樣我會覺得,爹爹也許還是有一點在乎我的�!�
夏明遠(yuǎn)心中痛意更甚,道:“夕兒,對不起……對不起”
元夕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個神秘的笑容,然后,她抬手將手中的匣子狠狠摔在了地上,變了質(zhì)的糖人,普通的珠花、還有出嫁時那盒薔薇膏就這么四散滾落在地上,好似被隨意踐踏而零落的真心。她望著滿地的狼藉,竟露出無比輕松的表情,一字一句道:“從今以后我與夏家再無干系,祝夏相心愿得償,權(quán)勢永固,斷子、絕孫!”
夏明遠(yuǎn)頓時怔在當(dāng)場,直到元夕頭也不回地離開,他才發(fā)現(xiàn)她從頭到尾竟沒有哭過。
他扶著桌案踉蹌幾步,軟軟跌在了座椅只上。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前,他曾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可能會后悔,可從未想過,這悔意竟會如此強烈。
原來,這個他從來不敢多關(guān)注一分的女兒竟是所有孩子中間最像他的一個,無論外表是如何的纖弱羞怯,一旦下了決定,便是如此的剛強決絕。所以他再清楚不過:她并不是不悲傷,只是不屑在他面前落淚。
元夕大步走到院子里,死死咬住唇,告訴自己絕不能再掉一滴淚。這時,耳邊傳來孩童的笑鬧聲,她頓時有些恍然地止住了步子,朝那邊走去。
荷花池旁,她五歲的小侄女和小侄子玩得正開心,一見她便蹦跳著跑過來叫道:“七姑姑,你回來了�!彼齻兪窃θ绲暮⒆樱瑥男【捅徽{(diào)教得十分聰明知禮,元夕望著眼前這兩張?zhí)煺嬷赡鄣拿嫒荩D時生出一種無計可除的悲愴,她一把將侄女抱在懷中,久久舍不得松手。小女孩感到肩頭濕了一片,驚訝地問道:“姑姑,你怎么哭了�!�
元夕抹了抹眼中的淚水,扯出一個笑容道:“沒事,你們能不能告訴姑姑,你們偷偷溜出去玩的那個小洞在哪里?”
第91章
056
元夕失蹤了,好像一塊石子投入大海,就這么無聲無息地失去了消息。
那日兩名暗衛(wèi)在相府外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暗才覺得有些不對,待他們向相府管家詢問時,才知道小姐早已經(jīng)離開了,只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何處離開的。
當(dāng)蕭渡得知這個消息時,已經(jīng)站在侯府門口等了幾個時辰。暗衛(wèi)們一臉愧疚地跪下請罪,蕭渡卻只是負(fù)手遙望,臉上看不出悲喜,如血的殘陽,將他的身影拉得格外孤寂。
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回來屋內(nèi),將元夕留下的所有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細(xì)細(xì)端詳,想找出她為他留下得什么東西,哪怕只是一張紙一句話�?伤裁炊紱]找到,原來當(dāng)一個人鐵了心想要消失,便是連半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因為她怕任何話語都會變成牽絆,然后在歲月中長成尖銳的沙粒,稍一觸碰變會傷得鮮血淋漓。
他皺著眉將所的東西翻了個遍,整個人開始有些焦躁起來。突然他想起元夕在渾渾噩噩那段時間,有一日突然直直自床上坐起,握著他的手道:“阿渡,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我們的人生不能被他們操縱�!�
他突然明白過來,她在用自己的離開做一個抗?fàn)帲绻拿\已經(jīng)注定,至少可以為他換得一個希望�?梢粋養(yǎng)在深閨十幾年的小姐,如何能做到?jīng)Q絕地孤身離去,什么也沒帶走,什么也不留下,她靠什么活下去,她會不會冷,會不會餓,會不會也像他一般覺得如墜永夜。
蕭渡伸手撫過面前的每一樣?xùn)|西,那件翠紋外裳是她昨日才穿過得,這支雙鸞珠釵他曾為她親手簪上,還有窗外那朵嬌黃已經(jīng)抽枝生蕊,馬上就到了盛放之時,可花下那人卻再也不回來了。
他就這么抱著一大堆回憶坐了許久,直到黑暗將他完全淹沒,然后,他竟迷迷糊糊地枕著她的衣衫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好像聽見她在喚他,于是猛地驚醒推門沖出,可門外只有屋脊起伏,暮色蒼蒼,夜風(fēng)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天地之間,終于只剩他一人。
也許這便是她的目的,他的腳下還有太遠(yuǎn)的征途,容不得一絲軟弱和失敗。從此之后他便再無退路,再無牽掛,只能孤注一擲地向前沖殺,不戰(zhàn)不止。
可是若沒有你,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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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五月,正逢今上的千秋壽誕,京郊的鐘山上,蒼松勁挺,青蘿蔥翠,初夏的紅花洋洋灑灑的飄了漫天,又層層疊疊地綴入林間溪水。清澈的溪流邊,一只野鹿正低頭喝水,突然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和獵狗的吠叫聲自遠(yuǎn)處傳來,它驚恐地瞪大了眼,然后雙蹄揚起,飛快地朝前奔跑跳躍起來。
一隊人馬很快自后出,為首一人著黑色勁裝,氣宇軒昂,山風(fēng)獵獵,吹得他束起的烏發(fā)不斷飄揚。他眼看那野鹿就要沖入林中,連忙持弓搭箭,拉滿疾射。箭氣劃破長空,正中那只野鹿的咽喉。那人連忙勒住馬俯身細(xì)看,只見那只方才還生猛的野鹿已經(jīng)沒了氣息,身旁許多侍衛(wèi)打扮的人立即圍了上來,紛紛夸贊道:“陛下箭法如神,屬下們實在是拍馬不及啊�!�
趙衍卻只是淡淡一笑,他如何不知道,這些人故意未盡全力只為讓他射中獵物,想到此處他便有些興趣缺缺,連地上那只戰(zhàn)利品都懶得再看一眼。
其中一人觀他臉色,連忙又恭維道:“聽說陛下曾在這山中獵到過一只吊睛猛虎,據(jù)說那猛虎比尋常老虎大了將近一倍,又是天生神力,可以稱得上是虎中之王。陛下連虎王都能擒住,自然是看不上這些尋常的小玩意。”
趙衍臉色卻愈發(fā)深沉,看得身旁的人心中惴惴。他突然拉起韁繩向前疾馳,只扔下一句話道:“我再往山上走走,你們不許跟著�!彼硐买T得本就是西域進貢的神駒,其他人有些摸不透今上的意思,不敢跟得太緊,于是漸漸被他越甩越遠(yuǎn)。
趙衍一路疾馳到了山巔,終于下馬遙遙朝山下看去,只見眼前云蒸霞蔚,峰欒隱隱,他微微瞇起雙目,仿佛透過這濃濃的霧色,看見十幾年前,有兩個少年一黑一白自山下并肩策馬而來,他們臉上都帶著滿滿的輕狂與縱意,仿佛這天地都在他們腳下,沒有什么值得他們畏懼。
那日是他的十四歲生辰,也是父皇正式將他冊封為太子之日,他還記得,崇江是如何笑得志氣滿滿對他道:“聽說郊外鐘山之上有一只虎王,銘成你等著,我一定會扒下他的虎皮為你做賀禮�!笆挾蓮氖畾q起進宮中與他伴讀,兩人年歲相仿,志趣也是相投,日日同進同出,感情深厚得如同親生兄弟一般。所以他從不喚他殿下,永遠(yuǎn)是直呼其名,而他也樂于接受這一份獨特的親近。
可那日的計劃還是出了變故,那只老虎比他們想象的都大,哪怕身中數(shù)箭還能兇猛地朝他撲來。當(dāng)那只鋒利的大爪幾乎要抓破他的咽喉之時,他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恐懼,心中不由暗狠他們太過魯莽,竟一個隨從也沒帶地偷偷溜上了山。
可那只利爪卻并沒有落在他身上,千鈞一發(fā)之際,蕭渡疾沖而來,用自己的背為他擋住了這致命一擊。然后他臉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反手用藏在袖中的匕首割破了那只猛虎的咽喉。
腥臭的鮮血噴得他們身上到處都是,那虎王如同一座肉山向后倒下。趙衍永遠(yuǎn)都記得,崇江的背后被劃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口子,卻笑得十分開心的模樣。他忍著背后的劇痛,簡單地處理了下傷口,就用匕首將那虎皮整塊割了下來。然后他半真半假地跪下道:“臣以這虎皮為賀,恭祝殿下早承大業(yè)。有朝一日你君臨天下,我便為你守這江山�!�
他望著他那雙沐在晨光中閃亮的雙眸,還有背后襯著萬里河山,心中燃起豪情萬千。于是他也有模有樣地板起了臉,挺直了胸膛,將那虎皮又鄭重放回他手上道:“好,他日我為帝,你為將,我們一同守好這天下�!�
然后兩人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嬉鬧地打做一團。那時的他們都還不明白,通往巔峰的路途中藏著怎樣詭譎與無常,那些赤誠與溫情,就這么淹沒在塵封的歲月中,再也尋不回來。
這時,身邊的樹林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將趙衍猛地自回憶中拖出,他皺起眉頭,還未來得及喊侍衛(wèi)上前,一只長箭便“嗖”地自他身旁滑過,然后,那個熟悉的身影仿佛穿破記憶朝他走來。
趙衍心中頓生凜意,蕭渡手上緊握的銀弓令他的瞳仁猛地一縮,這時,侍衛(wèi)們聽出異樣連忙從四周合圍而來,蕭渡睥睨地眾人掃去一眼,又嘲諷地勾起唇角道:“怎么陛下今日,連我都要怕了嗎�!�
趙衍終于恢復(fù)如常神色,抬手制止其他人繼續(xù)上前,又輕松笑道道:“全給我退下,堂堂宣遠(yuǎn)侯都不認(rèn)識嗎。他是朕的故交摯友,怎么可能害朕�!�
其他人面面相覷,隨后便看清了趙衍腳下躺著一只毒蛇的尸體,正被那支長箭死死釘在離他雙足不遠(yuǎn)之外。
第92章
058
斗轉(zhuǎn)星移,流云變換,山巔上重又站回兩個一黑一白的身影,當(dāng)年的戲言猶在耳邊,曾經(jīng)的恣意少年卻已悄悄變了模樣。
如今,他們一個成了深不可測的帝王,一個成了忍辱負(fù)重的將領(lǐng),就算重回舊地,卻只剩重重防備,冷漠對峙。
四周的羽林軍終于在趙衍呵斥下退到樹林中,蕭渡將目光從那些人的背影上離開,倨傲地?fù)P起下巴,握緊了手中的銀弓。
日頭照在弓箭上反射出的光亮,讓趙衍微瞇了一下眼睛,不過他并不擔(dān)心蕭渡會傷害他,只因他太了解眼前這人:即使他能不顧往日情誼,他身上還背負(fù)著侯府和蕭家軍的幾萬條人命,絕不可能輕易妄為。
于是趙衍微微一笑,道:“崇江怎么知道我今日會來這里�!�
蕭渡道:“我只是猜到陛下生辰之日,便會來這鐘山狩獵,于是提前抄了小路守在這里。誰知竟驚動了圣駕,陛下該不會要治我的罪吧�!�
趙衍裝作未聽清他話中的諷刺之意,只面露唏噓道:“一晃十余年,當(dāng)年你我在此山策馬狩獵是何等快意,一切仿佛還是昨日之事�!�
蕭渡臉上的譏諷之意更濃,道:“時至今日,陛下何須如此惺惺作態(tài)。我今天來只想知道一件事,還請陛下看在往日情誼據(jù)實相告。這些年,他們的所有謀劃,你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
趙衍未料到他竟會如此單刀直入,面色變得有些難看,隨后只目光幽深地嘆了口氣,卻沒有回話。
蕭渡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縱然早已想過千百次這個可能,此刻卻仍是覺得心如刀絞,他緊緊攥住弓柄,手指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道:“很好,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果然是你……”他狠狠咬牙,竟是再也說不下去。
趙衍忍住心中的悲戚之意,轉(zhuǎn)頭靜靜看著蕭渡。這是他的同胞兄弟,他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當(dāng)年母后滿臉恨意地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釋然,原來他們真得是兄弟,難怪會如此親切默契。可母后一巴掌打碎了他的幻想,她用涂了血紅寇丹的指甲指著他嘶吼道:“你記住,這江山是你的,誰都不能染指!那個野種本就不該出生,他必須要死!”
直到平渡關(guān)一役,母后故意指使夏正拖延物資,想將蕭渡活活困死在沭陽城。他跪在她寢宮苦求了一夜,只希望她能放自己的兄弟一條生路。
清晨,夏太后長袍曳地,神情冷漠地走出,她昂著頭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趙衍,只是帶著他去了一個地方。
那是廢太子曾經(jīng)住過的景陽宮,荒無人煙的宮殿里,說不出的陰冷可怖,荒草爬滿了青磚,所有的陽光都進不來,偶爾有幾只老鼠竄出,大搖大擺踏過殘破的瓷碗啃咬著辯不清面目的蟲子的尸體。
趙衍覺得自腳底滲著寒氣,他從來不知道宮里竟還有這么可怕的地方。夏太后看著他恐懼的雙眸,冷冷道:“這就是曾經(jīng)的太子,你的大伯自縊的地方。他當(dāng)年何嘗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后呢,還不是落得個魚死網(wǎng)破,死在了自己的親兄弟下。自古以來,有誰的皇位是來得干凈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要選皇位還是這冷宮。你可給我記住,你若有半點心軟,死的人就會是你!
趙衍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景陽宮落荒而逃,那晚他做了許多噩夢,一時是崇江在邊關(guān)被敵人剖腸破肚的場面,一時是他猙獰著面目將刀插入自己的心臟…終于他一身冷汗得自夢中驚醒,望著深沉無邊的夜色,默默地告訴自己:從今后,這一條帝王之路,他再也沒有朋友,也沒有兄弟。
于是趙衍重重闔上雙目,再睜眼時眸中只剩淡漠,道:“如果有可能,朕也希望能和你做一輩子的兄弟,只可惜造物弄人,朕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彼麤]有再為自己辯解什么,既然是他自己選擇爬上那只容得下一人的皇位,就沒有資格說什么身不由己。
“那元夕呢!”蕭渡忍不住沖口而出,赤紅著道:“你們要對付我,為何要連累一個無辜的女人!她到底是姓夏的!”
趙衍想起那個聰慧而倔強的女子,也覺得有些不忍,卻只是淡淡道:“這不是我的主意,但是我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母后不想讓你生下嫡子,所以很早就安排好,要犧牲一個夏家的女兒嫁過去,還要確保她是不能有孕的。”
“是嗎?”蕭渡努力掩住心中的悲涼之意,冷冷道:“你們怎么能保證我不會休了她,另娶妻子�!�
趙衍苦笑道:“他們也沒想到你會這么快發(fā)現(xiàn)這件事,按說他們所用的藥量,極難被太醫(yī)查出。不過就算你休妻另娶,他們必定也會有法子應(yīng)對,我猜夏相應(yīng)該會借機發(fā)難,想辦法對付你。”
蕭渡未再開口,只是盯著他許久,突然將銀弓放下,雙手?jǐn)n入袖內(nèi)拜道:“多謝陛下愿意據(jù)實相告。今日是陛下的生辰,臣便再送你一份大禮如何�!�
趙衍暼見他袖內(nèi)寒光,心頭一凜退朝后猛退一步。,這時他卻見蕭渡從身后的樹叢中拖出一件虎皮大氅,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看的再清楚不過,那件大氅便是以當(dāng)日他們一同擒住虎王的皮毛制成。只見蕭渡手中寒光一現(xiàn),頃刻間就將那虎皮自中間剖成兩半,然后,他聽見蕭渡一字一句道:“這件虎皮既然是陛下和臣一起獵到的,本就不該讓臣一人獨占。今日就將這一半還給陛下,從此后你我各不相欠�!�
趙衍努力保持著面上的平靜,可當(dāng)他親眼看見那塊虎皮一分為二時,還是忍不住眼眶有些發(fā)澀。那是他曾經(jīng)用性命為他拼回的賀禮,他仿佛看見,那些鮮衣怒馬、赤誠相待的少年時光就這么被他一并斬落。
割袍斷義,再難回轉(zhuǎn)!
蕭渡未理會他眼中的情緒,只是扛起自己那塊虎皮翻身上馬,突然他想起些什么,揚起馬鞭往空中一揮,道:“不過陛下大可讓他們放心,我蕭渡這一世只會有夏元夕這一個妻子。還有,你們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傷害,我一定會親手替她討回來!”
趙衍猛地抬頭,只見蕭渡高大的身軀擋住日光,竟帶了睥睨天下的氣勢,在那一刻,他心中突然生出些恐懼,幾乎想要立刻喚來守在林中的羽林軍將他斬殺。可他心中再清楚不過,若是蕭渡一死,邊關(guān)必定大亂,夏氏也會越發(fā)無所忌憚,所以,他還不能殺他。
趙衍就這么驚疑不定地站了許久,直到羽林軍們前來請示是否回宮,他恢復(fù)常態(tài)翻身上馬,又用眼神瞥了瞥地上那半張虎皮,冷冷吩咐道:“無用之物,拿去扔了吧�!�
第93章
060
城西的市坊之內(nèi),清晨的薄霧漸漸散去,一個賣油餅的小販將面餅下鍋,”刺啦“一聲炸出濃郁的香氣。
香氣一路飄遠(yuǎn),溜進一所懸著回“春堂牌”匾的醫(yī)館內(nèi),醫(yī)館的主人李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眼看鋪子里還沒來人,轉(zhuǎn)內(nèi)朝內(nèi)喚道:“小西,出來點點今日到的藥材�!�
隨著“誒”的一聲回應(yīng),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生著鵝蛋臉的清秀伙計掀開布簾走了出來,他的眼神還有些怯怯,手腳卻是十分麻利,轉(zhuǎn)眼就將幾袋藥材分門別類地堆放在一排藥格之內(nèi)。
他一樣樣清點完所有藥材,確定沒有遺漏,才長長吁了口氣,又似想起些什么,飛快地沖進內(nèi)室倒了杯茶放在李大夫面前。
李大夫笑著端起茶盞,似是對他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嘴上卻還念叨著:“你剛來不久,腦子雖然算靈光,還是要多看多學(xué),早日學(xué)成出診,我們這醫(yī)館可養(yǎng)不起閑人啊�!�
小西端了張凳子坐在他身旁,沖他誠懇地笑道:“那是自然,多虧李大夫肯收留我,還愿意教我醫(yī)術(shù),我一定會很努力的!”
李大夫被他明麗的笑容晃了晃眼,又瞅見他原本細(xì)細(xì)嫩嫩的雙手已經(jīng)磨出了些黃繭,忍住在心中暗自感嘆著:這么好的姑娘家,看起來就是沒吃過苦頭的,不知為了什么事流落到這市井之地來討生活。
他轉(zhuǎn)念又一想,這姑娘看起來知書達理,想必是大戶人家跑出來的丫鬟,若不是落難也不至于屈居于此。這姑娘聰明又好學(xué),假以時日在醫(yī)術(shù)上一定會有一番造詣,他看在眼里本就十分喜愛,正好他家那小兒子年方二十了還未成親,改日倒可以給他們撮合撮合。
而扮作男裝的元夕卻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低頭翻看著手上的那本做滿了標(biāo)記的病癥記錄,她在閨中時曾經(jīng)看過許多醫(yī)書,認(rèn)識了許多草藥,卻從未實際接觸過病人。跟著李大夫?qū)W了這半個月,才發(fā)現(xiàn)即使是同一種病癥,用藥上也有許多變化,她學(xué)得津津有味,也不覺得多苦。
李大夫瞇著眼越想越偷著樂起來,忍不住問道:“話說那日,你到底是為什么要跑到我們醫(yī)館來當(dāng)學(xué)徒,你的家人呢?”
元夕微微一怔,目光自眼前那本書上移開,思緒慢慢飄遠(yuǎn)到她從相府離開那日。
那日她問出那條秘密的小路,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從那里跑出。為了怕引起蕭渡的懷疑,她出門時什么都沒帶出,只是藏了幾張銀票在身上。她本來想著,先找個客棧住下,靠這些銀票總能撐些日子,然后再找條船離開京城,想辦法養(yǎng)活自己,不管去哪里,只要能離他越遠(yuǎn)越好。
可她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她從小極少上街,更未曾來過這種魚龍混雜的市坊。直到她真得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只是想要買個包子吃,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能找的開這么大的銀票。她餓著肚子迷茫地走了許久,看見侯府出動了許多人來找他,于是躲閃著進了家成衣鋪,買了身男裝扮上�?墒撬恢溃龖汛е敲创箢~的銀票,身后有人已經(jīng)偷偷盯上了她。
終于在一個暗巷旁,幾個兇神惡煞的漢子將她圍住,逼她交出手上的銀票。她嚇得渾身發(fā)抖,將銀票丟下轉(zhuǎn)身就跑,幸好這時有官差經(jīng)過,那幾人搶走了銀票也未在追上去。
她怕官差發(fā)現(xiàn),又怕匪徒追上,拼了命地跑出好遠(yuǎn),直到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雙手被粗糲的石塊磨出了鮮血。在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沒用,忍不住跪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可哭完了還是得繼續(xù)走下去,身邊再沒有那個寬厚的胸膛為她遮風(fēng)擋雨,她必須靠自己站起來。她于是擦干眼淚,努力盤算自己到底該怎么做。這時,她看見了前方懸著得回春堂的牌子。
一個小小的藥堂,即能謀生又不會惹人注意,實在是個最好的選擇。于是元夕大著膽子走了進去,問這里收不收學(xué)徒。李大夫那時正送走一個病人,只斜瞥了她一眼就冷冷道:“哪里跑來的小丫頭,別礙著我看病人�!�
元夕被他一眼識破,頓時紅了臉,她低頭抓著衣角,卻固執(zhí)地站在墻角不肯走。李大夫見她不走,也只是冷哼一聲繼續(xù)忙自己的。元夕一直站得雙腿發(fā)麻,她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只覺得頭暈?zāi)垦s還是苦苦支撐。
這時店里到了一批藥材,李大夫讓藥房的活計去收好分類,元夕怔怔看著那活計一樣樣分放,突然眼睛一亮,沖過去指著那藥格上的牌子道:“這味藥放錯了。這是白薇不是白前,雖然長得很相似,但是從根莖可以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