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啪地一聲脆響。
顧茫脖頸的紅蓮咒印驀地一亮,卻克制住了沒有爆開。因為他聽懂了他們的對話,他知道這里不該動武,更不該見血。
慕容憐一掌摑落仍不解恨,這張臉在他瞧來說不出的復(fù)雜與惡心,于是當(dāng)胸狠一腳踹在顧茫胸口,顧茫避閃不及,被他踹翻在地,跌在青玉長階上,嗆出一口血來。
顧茫!!
顧茫狠一抹嘴角的血,抬頭望了慕容憐一眼,他眸中獸性攢動,但仍是狠然壓下,他喘了口氣,垂落眼睫,推開墨熄想要扶他起來的手,竟用袍袖將地上血跡細(xì)細(xì)擦凈。
慕容憐瞇起眼睛,余怒未消而指尖微顫:你這是做什么?
不該把這里,弄臟。顧茫說完,復(fù)又將臉揚起。
我說我想贖罪,是真的。
說不會再背叛,也是真的。
慕容憐:
我沒有撒謊。顧茫猶帶淤血的嘴唇微微翕動著,開合著,我今天跪在這里說的,都是真的。
那雙透藍(lán)的眼睛太干凈太清澈了,慕容憐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袍袖下的手摩挲著自己拇指配著的一枚寶藍(lán)色指環(huán),肌骨的那種顫抖愈來愈無法克制。
似乎想把自己心里生出的那股情緒強壓而下,慕容憐頓了片刻,忽然咬牙道:好。
你要謝罪,要磕頭,要從頭來過對不對?
顧茫堅定道:是。
慕容憐仰頭喘了口氣,目光再投向顧茫時閃動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他袖掩下的手指幾乎要把那枚寶藍(lán)指環(huán)扣進自己掌心里。
陵園萬冢,無論新老與否,是否因你而死,你一個個跪過去。每跪一個,重復(fù)一遍叛臣顧茫,萬死難贖血罪。
你只有把這座山的每座墳都跪過去,才勉強有資格說一句。慕容憐俯身,帶著煙氣的臉頰貼近顧茫的耳鬢,你有誠心,謝罪萬靈。
說完,慕容憐直起身子,看了墨熄一眼,似乎早已料定了墨熄定不會同意,于是復(fù)又對顧茫道:不過,說到底如今你也是羲和君的人,做不做我也命令不了你什么。一切都看你自己有幾分悔意。
顧茫沒有猶豫,甚至沒有絲毫地停頓,他從地上起來,燦陽金光照著他紅腫的臉頰和唇角的血漬,他說:我做。
我說過我是真心的。
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再也不回頭。
慕容憐聽到他這么快就答應(yīng),臉上的表情已不知是獰笑居多還是驚愕居多,又或許有些除了他自己誰也琢磨不透的秘密藏匿其中。
慕容憐眸光閃動,輕聲道:你可不要后悔。幾萬座墳,三天三夜也未必叩得完。
顧茫道:那就四天四夜,十天十夜。
他甚至還轉(zhuǎn)頭看了墨熄一眼:我想給你看,我的心。
墨熄早已指捏成拳,卻一直沒有說話他太了解顧茫了,看到顧茫的眼神光,他就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情如果不讓顧茫做,猶如不讓猛獸嗜血,顧茫絕不會甘愿。
再者,慕容憐所說也確實不錯。
小惡回頭尚需代價,何況顧茫背負(fù)的是橫尸遍野,萬里血膏。
但墨熄仍是低啞道:顧茫,你想清楚了。就算你跪了,也沒有任何人能原諒你。不管三天三夜還是十天十夜,哪怕你磕死在這座山上,你在重華也仍是一個罪臣,什么都不會改變。
顧茫只重復(fù)道:我想給你看我的心。
墨熄胸前如同巨石重擂,兩次重復(fù),他忽然明白了顧茫的意思。
顧茫并沒有奢望過所謂的罪孽與背叛一筆勾銷,顧茫也早已清楚罪孽和背叛都不可能就此磨滅。
他只是想活得和從前的自己不一樣,他只是覺得從前的自己不對,他只是,他只是想
你看了之后,如果愿意相信我,能不能教教我該這么做,這一次,我不想再走到彎路上去。
墨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心痛得幾乎要就此跪落。山頂?shù)暮L(fēng)間,他的臉色是那么蒼白,血流又是那么冰冷。
他看著顧茫仰著的頭,尚且渾然無知的臉。
良久之后,他聽到有人說話,那嗓音啞得厲害,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那個說話的人竟是自己。他嘆道:顧茫,別傻了。你并沒有路。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
慕容憐臉色一變:墨熄--你別把
但墨熄不聽,他心如刀割,喉間瀝血,卻仍一字一句地,說的那么冰冷,那么狠戾。
你沒有路了。君上定你的是死罪,你之所以活著只是為了隨時隨刻等著被拿來做黑魔試煉。
慕容憐怒道:墨熄�。∧惘偭四惆堰@事告訴他?!
那你想怎樣。讓他滿懷期待地贖罪,到死的那天再跟他說對不起你之前做的都是無用功?
墨熄把目光重新轉(zhuǎn)了回去,對顧茫道:既然你要這么做,我就把真相告訴你。可能明天,可能明年,最后總是死,無論你做什么,都不會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顧茫沒說話,睜大的眼睛慢慢地低下來,長睫毛垂著,在海水般深邃的藍(lán)里投落暗香疏影。就在慕容憐與墨熄都以為他會就此作罷的時候,他卻忽然低聲道:我知道了。
山風(fēng)呼嘯,似金鼓鳴響,又像亡魂低泣。
但是沒關(guān)系。因為我想,哪怕能重來一天,哪怕能好好過一天,也是對的。
臉龐仰起,竟似從前那個在絕境圍困里也向死而生的熾烈少年。
顧茫道:能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明天要我死,我就做一天的好人。明年要我死,我就做一年的好人。
這是我最后能做到的。
這是我顛沛流離那么多年,最后能求的一縷問心無愧。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小卡貼
岳辰晴
身高:176cm
身份:四舅舔狗
說人話:一心向四舅學(xué)習(xí)的中階煉器師
社會地位:因為沒有人和他競爭完全不知道人心險惡的傻白甜沙雕小公子
說人話:岳家唯一傳人
最愛:四舅
最討厭:有人罵他四舅
最喜歡的顏色:白色
最討厭的顏色:紫色
最喜歡的食物:花糕
最討厭的食物:各種內(nèi)臟
夢想:得到四舅的親傳指導(dǎo)
第70章
頭來過
一滴露水從柏葉上滴答而落。
墨熄寬袖在清風(fēng)里獵獵飄飛,
他站在戰(zhàn)魂山英烈陵的松柏坡上,遙望著逶迤碑林之間,
那個小小的影子。
這是第一日的深夜,星垂四野。
與慕容憐一番交鋒后,顧茫就真的在戰(zhàn)魂山一座墳接一座墳地磕了過去。慕容憐給他的明明只是羞辱,顧茫卻把這當(dāng)做了一條出路,
他用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固執(zhí),
想要以此證明自己重新萌發(fā)的心志。
你真的要這么做?
真的。
哪怕什么都不能改變?
能改變的。顧茫說,至少我自己能好受些。
于是慕容憐知道自己得逞了,
而墨熄知道顧茫已做出選擇不會回頭。
后來,慕容憐走了,墨熄也必須離開。顧茫一個人在鳥雀啁啾的墓園叩首跪拜,后來,
倦鳥也歸林了,夕陽墜落,吳鉤霜寒,
萬籟俱寂里,
唯顧茫是這座亡人之城的動靜,一叩一拜。
再后來,墨熄放心不下,又獨自返回了戰(zhàn)魂山頂,
他不便于露面,
于是站在松柏坡上遙遙地看著那個白色的身影。
顧茫跪了一夜,他便也在樹下看了一夜,
待到天明破曉,有掃墓祭拜的人來了,墨熄也就悄無聲地離去了。他還有朝會,并不能時時刻刻留在英烈陵。
===第66章===
不知是不是慕容憐在刻意煽風(fēng)點火,顧茫在戰(zhàn)魂山叩拜英靈的事情就像插了翅膀,不消一個上午,就傳遍了整個重華城。
這廝又在打什么算盤?
聽說是忽然之間開了竅,覺得自己以前做了錯事,想要謝罪啦。
他真有這份心?別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去看看吧?
重華城的高階顯貴,白日里是沒有任何空暇去戰(zhàn)魂山找事兒的,但是還有些平日里游手好閑的散人,聽到這件事就和蚊子嗅見了血一窩蜂地涌去了英烈陵,說是去掃墓,其實也就是為了去親眼見見這番熱鬧。
這些人盡管礙于羲和君的面子,不會直接去和顧茫為難,但冷言譏諷的卻不再少數(shù)。
于是顧茫跪著,而他們卻以袖掩口,互相低語:還真跪得有模有樣,以前他在望舒君的別院里伺候客人的時候可沒見著他態(tài)度這么好。怎么到了羲和君手里調(diào)教了半年許,乖巧成這樣了?
羲和君手段好唄。
要我說,羲和君這人吃軟不吃硬大家都知道,姓顧的一定也是摸透了羲和君的性子,所以假裝懺悔,惺惺作態(tài),騙人騙鬼。
原來如此!還是你說的有道理,哎呀,是啊,真要他真那么愧疚,為什么不干脆自盡?
果然還是個騙子!
顧茫充耳不聞,便在這指指點點中拾級而上,一邊拜,一路磕,口中不斷重復(fù)著慕容憐教過他的話:
叛臣顧茫,萬死難贖血罪。
他念的那么虔誠,好像這句話像是一句往生咒,能將他罪惡的魂靈從無涯苦海里渡出。
可恨他的人太多了,唾棄他的人太多,他在苦海里掙扎,岸上的人卻朝他砸石頭,跟他說回去吧,溺死吧,你這一輩子也就配這樣的結(jié)局。
顧茫在這逆流中不斷重復(fù)著跪拜的動作,額頭千次萬次磕在硬冷的石面上。他腳步沉重,身體頹唐,但眼睛卻閃著光亮,支撐著他拾級而上。
彎下他的脊骨,低下他的頭顱。
叛臣顧茫。
虔誠合掌,從天地金輝,到夜幕蒼茫。
萬死難贖血罪
到第三日的時候,天空陰云密布,重華城下起了綿綿春雨,顧茫衣著本就單薄,在料峭春寒凄風(fēng)楚雨里跪的久了,身子終是有些撐不住。他手足并用強撐著爬上又一層石階,在第一個玉碑前跪地。他嘴唇翕動著,想說話卻實在發(fā)不出聲,雨水順著他的臉龐凄迷而落。
他仰起頭,仰望著那巍峨莊嚴(yán)的英烈碑。
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靈長眠。
原來已磕到了慕容憐的父親
顧茫看著那一行威嚴(yán)的金字,碑文那么清正肅凈,而他像蜷縮在神祇前的一灘爛泥,一抔土灰。他嘴唇哆嗦著,已經(jīng)幾乎發(fā)不出聲的喉管蠕動著,努力地低喃開口:叛臣顧茫
春雷驚動,沉悶猶如天幕化作巨鼓被轟然擂響。
顧茫顫抖地抬起像是灌了鉛的雙掌,在額前合十,而后合上眼睛,佝僂地蜷跪下去。
萬死難贖血罪
天雷空破。
仿佛被此雷霆之威震碎,這一跪之下,顧茫沒有再起身。三日三夜的叩首,不眠不休,終于讓他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見他狼狽不堪地倒在了雨里,蜷在了慕容玄的墓前,那些原本就是來瞧熱鬧的人就像禿鷲聞到了死物,立刻湊上去靠近了看。他們睨著那具濕淋淋的單薄身子顧茫暴走事件他們是知道的,因此顧茫清醒的時候,他們并不敢太過放肆,講話也多是悉悉索索的。但顧茫此時昏迷不醒,疲憊至極,某些人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這個狗奴才,說是誠心謝罪,還沒磕完就軟弱不堪地倒下去了,真暈還假暈��?
踢一腳不就知道了。
于是有人上前踢了踢顧茫蒼白的臉頰,等了一會兒,仍不見顧茫有任何動靜他是真的昏死過去了!
嘩地一下子熱鬧起來,便如堤壩撕開個口子。
讓他來戰(zhàn)魂山磕頭的,又不是讓他來戰(zhàn)魂山睡覺的!
該打!
說來也是有趣,此刻聚集到戰(zhàn)魂山的這些人,大多都并不是什么將門虎子,英烈之后。真正與顧茫有直接血仇的那些高階貴族并不會特意爬那么久的山,哼哧哼哧花上一整天就為了瞧個熱鬧,他們只想看到顧茫伏法,如果不能伏法,他們寧可不去看這個人,看著還嫌惡心。
而至于手中真正掌握著能力與權(quán)力的那一簇人,譬如夢澤公主,譬如姜拂黎,譬如岳鈞天慕容楚衣,這一層的貴族與能臣,就更不可能來趟著一趟渾水。
所以說物以類聚,能特意湊到山頂上看顧茫出丑的都是些品性相似的蠅茍之徒,大多沒什么本事,也閑得發(fā)慌。明明顧茫并無直接欠著他們?nèi)嗣鼈�,這波人卻比真正的英靈后嗣還要情緒激動,意欲打抱不平。
而這世上的打抱不平大抵可以分為兩種:
一是真的心意難平,有事說事。
二是真的無所事事,沒事找事。
此刻圍聚戰(zhàn)魂山之流自是屬于第二種,但除了這些沒事找事的人之外,也有零星幾個真正來戰(zhàn)魂山祭拜掃墓的路人撞上了這一幕。于是一團粥粥亂象中,忽然傳出一個孩子輕輕的聲音,脆生生的童稚音色,帶著哭腔,再也忍不住了嗚咽道:叔伯姨娘,你們你們能不能不要打他了
話未說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住。
那些人回過頭來,初時不知是誰家千金居然敢直接開口阻攔,還有些慌,心道別是什么大貴族家的閨女吧?但當(dāng)他們看清說話的人時,心慌簡直蕩平得比漣漪還快,轉(zhuǎn)瞬換作兇狠嘴臉:長豐君?你女兒又在發(fā)什么瘋?
原來方才出聲的孩子就是小蘭兒。
小蘭兒今日也雖父親來陵園祭掃,沒想到竟會遇上如此情形。
她自患病起就處處遭受白眼,沒人敢跟她玩耍,沒人愿意聽她說話,除了爹爹,就再也無誰與她笑過。
雖然在藥師府一見,她與顧茫其實只說了幾句話,但就那幾句,那一只停在她鬢角的蜻蜓,竟已是她那么多年第一次得到的天真爛漫。此時見到大哥哥被這樣欺辱,眼淚不禁簌簌地滾了下來。
長豐君忙道:對不住,對不住。
那些人卻不依不饒,嘲諷道:說你女兒是瘋狗還真沒錯,居然幫著這種惡心東西求情。
管好你女兒的爛嘴吧,她現(xiàn)在還能在學(xué)宮上課都是我們看你可憐,給你的機會,要是不識相,遲早挖了她這禍患的靈核!
竟更有甚者,尖酸刻薄道:長豐君你女兒別該是小小年紀(jì)就好色吧,看上這條狗啦?
如此齷齪言論,世上任何一個正常的父親都不可能忍得下去。但長豐君并不屬于正常一疇的。他是已經(jīng)被逼到絕境的麋鹿,面對磨牙吮血的虎狼,他能怎么辦?哪怕再氣,氣得撕心,氣得發(fā)抖,他也只能把怒焰強忍下去。
盡管他脖頸的經(jīng)絡(luò)都暴起了,他也只能陪著笑,喏喏的。
他們說得對,小蘭兒經(jīng)不住任何一個小錯了,她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挖去靈核,逐出學(xué)宮。
長豐君一邊躬身道著歉,一邊倉皇把女兒抱起,帶著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出了陵園,他一松開捂著蘭兒的手,小丫頭就哭了。
她伏在他背上,哽咽道:爹爹,那個大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錯
長豐君摸著她的頭發(fā):死罪啊,叛國死罪。蘭兒,不要再多話啦。
沒有辦法原諒他嗎?
罪無可赦,沒法兒原諒的。
蘭兒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淌落:可是可是
她被父親抱著走下山道,她伏在父親肩頭,看著顧茫和那一圈人在視野里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小孩子不諳世事,更不知顧茫早已無父無母,她哽咽道:可是他這樣他的爹娘看到了該有多痛啊
如果他的爹爹媽媽看到了。
該有多痛啊
可是小蘭兒并不明白,顧茫沒有爹娘了,他很早就失去了他的親人,然后,失去了他的兄弟,失去了他的軍隊,失去了榮耀與聲名如今他除了一身污泥別無傍身之物。沒人會為他痛,只有人為了他的痛而撫掌稱快。
沒有人會在乎他的。
而那個唯一可以陪伴他的人,也被命運與地位的枷鎖捆縛著,早已身不由己。
羲和軍政署的明堂內(nèi),完成了公務(wù)的墨熄正準(zhǔn)備離開王城往戰(zhàn)魂山去。顧茫在陵園的這段時日里,墨熄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好了軍務(wù),然后就來到松柏坡上遠(yuǎn)遠(yuǎn)守著顧茫。
但是今日,他卻被侍官叫住了。
何事?
東境急報,君上請您速去金鑾殿夜議。
墨熄正欲扯松軍袍領(lǐng)襟的手頓住了。
侍官冰雪聰明,立刻覺出異樣:羲和君可是另有要事?
東境什么狀況?
云國倒向燎國修黑魔之道,暗蓄了大量陰兵,東境的三座小鎮(zhèn)百姓俱被屠戮殺害
墨熄修長白皙的手指將剛剛松開一些的軍政署衣袍重新理好,說道:你回稟君上,我整理過往陰兵宗卷后,立刻去金鑾殿議事。
那就恭候羲和君了。
于是,金鑾殿的那個人一夜無眠,秉燭夜談。
而戰(zhàn)魂山的那個人,一夜昏沉,無人去管。
第四日清晨。
顧茫從昏迷中醒來。
他模模糊糊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放晴了,他躺在積水里,渺遠(yuǎn)清澈的青天仿佛一抬手就能觸碰到。顧茫動了動,覺得身上莫名多了幾處傷口,但他沒有在意。
唔他揉了揉自己頭上腫起來的一個包。
是昏過去時摔的嗎?
還是頭磕多了所以腫了
他想不明白,于是不去再想。
還剩最后十幾排石碑了,他慢慢爬起來,掬了點慕容玄墓碑前的積水,也沒有嫌臟,慢慢地喝到肚子里,然后手腳并用地爬起,繼續(xù)往前磕去。
就像雨過天晴,云色舒朗,他覺得自己的罪孽似乎也終于能少去那么一寸一毫。他沒有停,他在向自己夢里的厲鬼幽魂跪拜,在向過去與未來跪拜。
一級一玉階。
一碑一亡人。
墨熄是在半個時辰之后來的。在軍機署熬了一整夜,連續(xù)二十幾個時辰不曾合眼令他眼圈都是紅的。別人熬夜忙完軍務(wù)之后是趕緊回家休息,他卻跟中了魘似的提著軍機署準(zhǔn)備的早點吃食,獨自來到了戰(zhàn)魂山。
已經(jīng)第四日了,顧茫在這里拜了四天。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對于從前的顧帥而言或許不算什么,顧帥有最強大的靈核,足夠支撐他像火炬一樣曠日持久地燃燒光和熱。
但是現(xiàn)在的顧茫還剩什么呢?只一具破損的殘軀,一個破碎的魂靈。
可他還要撐著。
墨熄就這樣默默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顧茫。
第九千一百六十一塊碑第九千一百六十二塊碑
顧茫在跪著,他就在替顧茫數(shù)著。
就快了。
就快跪完了。
到了晌午時分,顧茫終于重新爬到了墨熄父親的英靈碑前。他像個泥潭里打過滾的小叫花子,渾身上下都是泥水,臉也臟了,額頭也破了,膝蓋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眼睛亮的出奇,任何一個看到這雙眼睛的人都不應(yīng)當(dāng)懷疑他的真心,擊碎他的希望。
顧茫仔仔細(xì)細(xì)地磕了三個頭。
結(jié)束了。
他重重松了口氣,踉蹌著想要站直身子,可因為跪得實在太久,他一站起來就往地上栽去
可預(yù)料中的痛,卻并沒有來。
忽然有一陣風(fēng)掠來,有人扶住他,將他滿身污泥的身軀帶進懷里,那個人身上的味道很淡,卻是顧茫熟稔的梔子蜜香。那個人的手雖然竭力克制,卻在微微顫抖。
顧�;剡^頭,看到墨熄的臉。
墨熄一直在暗處忍耐著,煎熬著,陪顧茫等著這一場謝罪的終結(jié)。而這一切結(jié)束后的攙扶,他等著,已經(jīng)等很久很久了。
顧�?戳丝茨�,又看了看墨熄握著自己胳膊的手,慢慢地,他臟兮兮的臉上露出一個幾乎算是輕松的笑,可是眉眼倏地彎起,眼淚卻燙熱地滾落了。
顧茫心知丟人,胡亂抹了一把,他想說話,可重復(fù)了幾萬遍叛臣顧茫,萬事難贖其罪之后,他喉結(jié)滾動,一時竟也不會再說別的了,只又哭又笑地看著他。
他太笨了,破損的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可他急著想表達自己,手忙腳亂間顧茫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明白我的心了嗎?我沒有騙你。
顧茫一字一句,笨拙地厲害,他努力想咧嘴露出個笑,可淚水又禁不住地先滾了下來。
我沒有,說謊。
是真的這一次都是真的
墨熄的魂靈都快被私心與國仇撕成兩半了。他什么話也說不出,最后只沉默著將顧茫扶到山巔的休憩石凳邊。
顧茫望著山階林立的玉碑,他喃喃道:真好,我都跪完了
山巔的清風(fēng)輕輕吹著。
可以重新開始了
此刻顧茫每說一句話都像在拿刀子割墨熄的心,他低下頭,他把一只楠竹飯壺在石凳上放落,這只壺是他從軍政署的膳堂里直接拿來的,施加過靈力,菜肴的滋味與溫?zé)岫寄茉趬乩锏玫胶芎玫谋4妗K牙锩娴氖澄锒顺鰜怼?br />
他不去看顧茫,低聲道:先吃飯吧。
草菇瘦肉生滾粥,米糕,醬汁濃郁入口即化的東坡燉肉,配著甜面醬的黃瓜細(xì)段,還有幾個宣軟的饅頭。
墨熄把筷子遞給他。
顧茫并沒有接,他有些窘迫地伸出灰乎乎的手,努力在衣服上蹭了蹭,發(fā)現(xiàn)怎么也蹭不干凈,于是呆坐遠(yuǎn)處出神。
===第67章===
墨熄嘆了口氣,拿出自己潔凈的帕絹,用引水符倒了點水在上面,然后對顧茫說:手拿來。
臟的
墨熄沒再說第二遍,只將顧茫的手拉過來,指尖相觸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顧茫的手在自己掌心里顫了一下。
墨熄低著眼簾,用沾了水的帕子慢慢地、仔細(xì)地將顧茫的手擦拭。
最后那雙手干凈了,他原本潔白無垢的手絹卻污臟了。
墨熄道:吃吧。
顧茫看著饅頭和肉,他是真的餓得厲害了,喉嚨吞咽著:吃肉和饅頭,可以不用筷子嗎?他舉起剛剛擦完的手給墨熄看,你看,干凈的。
墨熄掃了一眼,那些細(xì)碎的傷疤在潔凈的手掌上反而愈發(fā)刺目,他將目光轉(zhuǎn)開去,說道,就今天一次。
顧茫立刻點了點頭,餓慘了地抓起饅頭咬了一大口。
墨熄明明自己也枯熬了一夜水米未進,卻還是看著他,竭力以一種并不太在意的語氣道:沒人和你搶。
回應(yīng)他的是顧茫的停不下來的凄慘吃相,和塞滿了饅頭的嘴里發(fā)出的一聲意義不明的嗚咽。
墨熄的語氣于是又軟了些,輕輕地:你慢點吃。
回應(yīng)他的又是一聲意義不明的喉音,堵在饅頭和燒肉里。算起來他們已經(jīng)太久沒有那么平和地獨處過了,墨熄竟有那么一瞬間,很想像過去一樣摸摸他的頭,但最后只是抬了一下手,沒有碰上,便就垂落了。
可只是這樣一個細(xì)微的動作,也被顧茫覺察到,顧茫誤會了他的意思,愣了一下,塞著一嘴的饅頭,卻還用顫巍巍的手把剩下的一半掰開。
蒸汽竄上來。
顧茫把小的自己留著,大的遞給他,腮幫鼓鼓,藍(lán)眼睛水洗過般清透地睜著。
你也餓嗎?
第71章
罪重活
墨熄怔了一下,
慢慢道:不用了。
你不喜歡的饅頭的話肉也有,也分你。
墨熄把臉轉(zhuǎn)了開去,
以此掩飾住自己眼眶的微紅發(fā)燙:我剛吃過,這些都是你的。
顧茫這才安心地繼續(xù)咀嚼了。
吃完飯后,兩人一同下山,道路又陡又遠(yuǎn),
顧茫不喜依靠別人,
便一跛一拐地在前頭走著,墨熄跟在他身后,
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的背影。
這個背景是如此熟悉,多少年前也曾有一個年輕將領(lǐng)這樣固執(zhí)地率著他的手足同袍們跋山涉水,披荊斬棘。
他并非特別高大,因為無暇顧及軍容而總是臟兮兮的,
甚至有些猥瑣,有些佝僂,好像妄圖撼樹的蜉蝣,
隨便誰伸出根小拇指就能把他碾死。可是這只蜉蝣被戳倒了一次又爬起來一次,
死乞白賴,生命頑強,怎么也打不倒。
他曾是整個軍隊的不餒戰(zhàn)神,給與無數(shù)人以戰(zhàn)勝的信念,
回家的希望。
或許正因為如此,
墨熄曾以為自己非�?释吹筋櫭5膽曰谂c道歉,可真的見到顧茫俯仰在一座座林立的墓碑前叩罪蒼天時,
墨熄得到的卻只是更深的痛。
顧茫彎下脊骨的樣子不好看,他支離破碎的神情不好看。
沒幾個人喜歡看強者變得佝僂,何況那人曾是你的光明。
正出著神,顧茫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
怎么?
顧茫指著眼前的三岔口:不記得往哪里走了。左邊嗎?
墨熄往左手邊遙望一眼,見那邊林木倒伏,僻出了一塊空地,拉著戒嚴(yán)鏈,有兩個王城的高階禁衛(wèi)守在那里,身后是結(jié)界光芒阻斷,看不到結(jié)界后的具體情況。
墨熄道:那是戰(zhàn)魂山禁地,無人可進。往右邊。
顧茫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個神秘的禁地,眼眸逐漸有些渙散與朦朧,仿佛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些悲傷的神色。
墨熄問:你怎么了?
顧茫未答,而此刻恰逢日暮晚鐘,蒼涼的鐘聲自城郭內(nèi)悠遠(yuǎn)響起,回蕩在天地之間。山林間起了風(fēng),從禁地深處滾涌向山路逶迤。一時間萬木蕭瑟,鳥雀撲飛,顧茫便在這清風(fēng)里慢慢地闔了眼睛。
不知道。顧茫說,但我好像,曾經(jīng)夢到過這里
這人神神叨叨的一句話自不可信,這塊禁地由君上劃出的時候,顧茫已經(jīng)叛變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來過這個地方。
墨熄道:這里從沒有人能進去,十二時辰都有重衛(wèi)結(jié)界把守,你怎會來過。
顧茫動了動嘴唇,卻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得嗯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往反方向去了。
回府后,因為連日的跪拜又累又餓,顧茫吃了點東西,洗了個澡,就進窩里呼呼大睡了,再沒提起這件事情。
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他再次醒來時,瞧見墨熄站在桂花名堂里,一襲黑金衣袍,負(fù)手而立。聽到身后的動靜,墨熄回頭,拋給他一個卷軸:接著。
這是什么?
《術(shù)法初窺》與《重華舊史》的合錄。墨熄道,你有心回頭的意思,昨天我已與君上說過了,這書是他讓我交給你的。
顧茫原本在嘩啦來回翻動著這本竹簡,一聽此話,倏地抬起頭來,眼睛發(fā)亮:他答應(yīng)讓我從頭來過了嗎?
墨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神色古怪地看著他:我再跟你說一遍,我曾經(jīng)告誡過你,無論你做再多補償,君上也絕不可能收回處你以極刑的諭令,無論你做什么彌補,都改變不了最后的結(jié)局。
明堂內(nèi)花影溫柔,字句卻殘酷。
你還是會被用作黑魔試驗,等到失去完利用價值后,你還是會死。墨熄頓了頓,問,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我知道。
墨熄閉了閉眼道:你過過腦子,想清楚再回答我。
我跪了四天了,想得很清楚。顧茫卻很坦然,他的坦然甚至能讓墨熄輕而易舉地聯(lián)想到從前那個天塌下來也能一肩扛著的男人。
我知道,君上讓我學(xué)這些,只是想要再利用我。與其讓我白吃飯,不如讓我做了事再吃飯,這個道理我懂。
墨熄道:也不止如此,他讓我教你這些東西,是還希望你能回憶起一些有用記憶。
那有什么不好?顧茫道,我也想知道在自己身上曾經(jīng)都發(fā)生過些什么。想知道你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手指緊捏,陷入掌心。
墨熄道:話我今日都與你說清楚了。你若要選這條路,真到了臨刑那一天,別怨重華待你無情。你別不甘心。
我肯定會不甘心的,但你也會死,我也會死。顧茫愛惜地摩挲著手中的竹簡,仿佛摩挲著自己的未來,他有著近乎獸類的直白思緒,但只要之前還能活好一點,那就活好一點。他說罷抬起頭來,清冽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墨熄。
不然我為什么不干脆明天就死呢,還好過一天天痛苦。
墨熄竟是無言以對。
好像無論在無賴的的顧帥面前,還是在無知的顧茫面前,他最后都會落到這樣的一個境地。
墨熄沉默地與顧茫對視一會兒,而后道:以后每日戌時來我書房前。我會盡力教你。
顧茫抱著卷軸,點了點頭。
從這天后,墨熄便開始教顧茫一些無需調(diào)用太多靈力的初階法術(shù),并與他講一些重華舊史。依照姜拂黎的說法,這些都是顧茫曾經(jīng)學(xué)過的,二次修習(xí)有助于喚醒顧茫缺失的記憶,確實是比較好的一種恢復(fù)方式。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時間不知不覺便已到了暮春。
期間顧茫陸續(xù)又回憶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情,但或許是因為姜拂黎開的寧心藥效用太好,所以顧茫想起的往往都只是無關(guān)痛癢的碎片,大多都是跟學(xué)宮修行有關(guān)的內(nèi)容。這些記憶派不上什么用場,最大的用途恐怕就是讓顧茫多少找回了些從前的影子,不再那么癡癡傻傻。
他有時會像顧帥一樣大搖大擺地走路,有時又如同狼犬般蹲在角落里默不作聲。有時講話會格外機靈且妙語連珠,有時候卻又磕磕巴巴一字一頓什么也說不清楚。
最讓墨熄心煩的是,隨著顧茫部分記憶的回復(fù),這個人開始無意識地重復(fù)很多以前說過的話,比如好幾次自稱為老子,差點被李微打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