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譏嘲的笑聲兀鷲般盤旋著。
顧茫緩緩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他看著自己布著細繭的手,說道:現(xiàn)在我終于想明白了。原來我只是個掘墳的人,碌碌半生,把我所有兄弟都埋進了坑里。
陸展星沒吭聲,他把頭轉(zhuǎn)過來。
他打量了顧茫一會兒,說道:君上不會為我翻案了,對么?
不等顧�;卮穑终f:我想也知道。老士族、黑魔訣我們的新君還是太稚嫩了,換作是誰在我這個位置,他都保不住。
顧茫低頭道:展星,對不起。除了告訴你真相,我什么也沒有做到。
陸展星又盯著天頂發(fā)了一會兒呆。
他眼尾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過了好久,他說:沒事。我不怪他,也不怪你。
卸下罪臣的桎梏后,陸展星整個人都松下來了。盡管人面臨自己死亡的宣判會有這樣那樣的復(fù)雜心情,但對于陸展星而言,他此時并沒有那么多的不愉快。
是我自己比較倒霉,成了中了珍瓏棋子的人。陸展星拿過顧茫給他帶來的兩枚木骰,慢慢摩挲著,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骰子,我總是輸給你,不得不把糕點都讓給你吃。我運氣一向都是不好的,這和誰都沒有關(guān)系。
他說著,隨手擲了一下,兩枚木骰骨碌滾動著,最后開在了兩個一上。
陸展星道: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顧茫驀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發(fā)著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聽說,重華有個賭場鬼見愁,那個人總喜歡戴著青銅面罩出現(xiàn),逢賭必贏,在賭桌上從來沒有敗過。
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陸展星不吭聲,有些僵住了。
想擲出幾個點就是幾個點。你不是運氣不好。顧茫沙啞地說,是你一直讓著我,想把點心分給我。
陸展星看著在他面前的顧茫,未幾,輕輕嘆了口氣。
他當(dāng)然想保護這個小家伙。這簡直是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就注定了的
那時候,他才剛剛被買回望舒府沒多久,見到只有四歲的顧茫被慕容憐欺負了,強迫著涂了一臉的油彩,頭上頂著一只裝滿了水的碗一動不動地站樁。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張揚,跟他說:站足一個時辰,要是碗里的水灑出來了,今天整個府邸的奴隸都跟著沒飯吃。
陸展星腹中一陣哀鳴,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這么小的一個小鬼,怎么可能堅持得了那么長時間?看來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餓啦。
可是他說什么也沒有想到,等晚上派飯時,伙房大師傅還是給他們每個人發(fā)了倆又大又宣的白饅頭。這時候陸展星才聽說,原來那個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勁兒,一動不動地站足了一個時辰,這個結(jié)果讓慕容憐不高興極了,最后其他奴隸倒是沒有受到株連,可顧茫的晚飯還是被無緣無故地扣掉。
陸展星聽在耳中,吃了一個饅頭,揣了一個饅頭去找那個小伙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里翻了個遍,才終于后花園找到了蹲在草叢邊的顧茫
喂。
他拍了一下顧茫的肩膀,轉(zhuǎn)過來的是一張油彩花里胡哨的小臉,嘴巴默默地動著,唇瓣上沾著土星子。
陸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見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燦亮。
陸展星吃驚道:你、你怎么在吃土啊
顧茫委屈極了,四歲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嗓音帶著哭腔:哥哥,我餓啊。
陸展星望著那雙幼獸般無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來的饅頭,小聲道:給你的,別哭了。哎唷哥哥罩著你,你這小可憐樣。
此時此刻,陸展星看著在他面前的顧茫,原來卸去了戰(zhàn)甲與榮光之后,顧茫還是和當(dāng)年那個默默低頭吃著泥土的小家伙一樣無助,一樣一無所有。
他們拼搏了近半生,其實什么也沒有得到。
陸展星那張狼狽污臟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一絲無奈與溫和,他抬手,臟兮兮的手撫上顧茫的面龐,指腹在顧茫濕潤的眼尾擦了擦。
茫兒,別哭了。
陸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著你,你這小可憐樣。
顧茫驀地閉上眼睛,眉目間俱是傷楚,喉結(jié)苦澀地攢動著。
陸展星道:最后一次了。哥哥保護好你,以后的路,是進是退,是繼續(xù)往前,還是解甲還鄉(xiāng),都由你。
茫兒,我很高興你能告訴我真相,盡管看上去什么都已經(jīng)改變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沒有背叛我七萬同袍,沒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他說著,將咬著下唇竭力隱忍,卻早已泣不成聲的顧茫攬過來,額頭抵著額頭,手用力在顧茫肩上拍了拍,誰讓你是我兄弟呢。雖然咱倆從沒拜過把子。
顧茫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未及陸展星反應(yīng),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會兒,便提了兩壺牢獄里的梨花白來。
顧茫忍著淚,鄭重其事道:陸展星,今日一別,你我唯有秋斬之時方能再見。我顧某人生來無家無父,無依無靠,故肆意不敢、放縱不敢、出格不敢、與他人面前素是隱忍,難得真情。唯獨唯獨在陸兄面前,方能體會到原來擁有家人,擁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這樣說著,陸展星的眼眶也紅了,兩人從小到大互相照顧,互相扶持的情形歷歷在目,一一閃過。
顧茫道:這二十余年,多謝兄長照顧了。
陸展星驀地仰頭,他原本思及自己數(shù)月后便將問斬,不愿再與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聽顧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禁心潮澎湃,熱血涌動。
他忍了涌上的熱淚,接過顧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陸某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過真能在世上有個名正言順的兄弟家人,更沒有想過我如今污名在外,命數(shù)將近,還能德蒙天眷,與你有八拜相交。曾經(jīng)不拘、不信、不屑這些禮節(jié),但今日今日我陸展星,也當(dāng)真覺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將至,哪怕前路茫茫遙不可知。也圖今天一個快活!咱們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難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一生銘記,黃泉不忘!
兩人當(dāng)即仰頭痛飲,相對拜下,而后攜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淚,淚含眼眶。
顧茫道:大哥。
陸展星哈哈笑道:從此以后,咱倆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陰曹地府里,也知自己有個確確實實的兄弟。
在那悲愴而又豪邁,絕望而又光芒萬丈的笑聲里,陰牢的情形也開始模糊,變得越來越渺遠,那倆兄弟的身影漸漸地都朦朧了。
陸展星
顧茫
兄弟。
原來顧茫曾經(jīng)去陰牢里見陸展星,兩人已結(jié)八拜之交,已結(jié)家人兄弟。所以陸展星在時光鏡里的種種反應(yīng),皆非真心實意。
陸展星從來不是棄顧茫夢想而不顧,棄七萬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護好你,以后的路,是進是退,是繼續(xù)往前,還是解甲還鄉(xiāng),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誰讓你是我兄弟呢。
原來秋日問斬,刀落陰陽兩相隔,帶走的并不止是顧茫的最后一個袍澤,那一把斬刀落下,帶走的,還有顧茫唯一的親人。
剛剛拜過的,才擁有的,甚至只來得及叫了那么幾聲的
他在世上僅有的。
大哥。
第122章
冬終將過
劇痛猶如地裂的縫隙,
從心口炸開,蔓延至全身。
載史玉簡中,
墨熄單膝跪地,竭力支撐著,卻猛嗆出口血來。
眼前的陰牢已經(jīng)破損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又或許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
而是他的視野。玉簡在不斷地褫奪著他的靈流,撕裂著他的血肉,
魂靈的痛苦和肉體的煎熬像萬鈞海水洪流倒灌,壓入他的臟肺之中。
玉簡那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他耳中盤旋回蕩著。
簡有損毀,毀頁巨大,
若汝執(zhí)意強讀,必遭血肉重創(chuàng)
血肉重創(chuàng)
什么是血肉重創(chuàng)?有什么血肉重創(chuàng),會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負著使命的忠臣,
卻要深埋進污臟泥潭里不得脫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
卻要打碎牙齒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溫暖人間的火,卻要被你一腳我一腳地踩熄,踩滅,碾成殘灰。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
墨熄咳著血,
壓著喉頭的破碎哽咽,
睫毛顫抖地一合,淚水便奪眶而出,
順著臉頰不住滾落他幾乎是崩潰了,顧茫那時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這一輩子,只喊了那么一聲大哥,就要將人送上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無罪的,是蒙冤的,卻不能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顧茫笑著與陸展星相對結(jié)拜磕落時,到底是什么感受
這世上還有什么血肉重創(chuàng),能痛過身為一個探子的悲愴?
知不能言,愛不能語。
一雙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澤兄弟的血。
眼看著周圍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護的邦土,卻還要哈哈大笑著,說一句好不痛快!
耳聽著母國百姓的哭喊,嬰孩的啼哭,戰(zhàn)士的怒號,卻還要戴上堅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淚,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手軟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點的猶豫悲傷。
那是怎樣的心情呢
他的顧茫,他的顧師兄,重華的顧帥,明明是一個會努力抱著兵冊卷軸,嘟噥著銘記每一個無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溫柔,那么善良,那么愛笑,那么珍視、尊重著每一條性命。
他曾連沙場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傷害,卻要用手中的刀,親手刺進那一具具鮮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嗆咳著鮮血,慢慢地挪動著踉蹌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圍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遙遠的盡頭亮著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載史玉簡承載的下一個他需要的記憶。
他往前走著。
每一步都像有無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臟,從他軀體內(nèi)瘋狂地攫取著鮮血和真元,他的靈力已經(jīng)被載史玉簡吞吃的所剩無幾了,可那個光源離他還是那樣的遙遠。
遙遠得就好像八年的顧茫,背著破舊的小布包,裝著義兄的頭顱,在夕陽黃昏里,在老叫花悲愴的蓮花落中踏歌行遠。
今日黃金散盡誰復(fù)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dāng)日結(jié)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原來那個背影不是一個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個英雄的告別。
顧茫站在重華橋上,回頭朝著帝都城門一眼眺望,一聲喃喃,他知道他將要去打一場無人應(yīng)援的仗,他將要去赴一場血肉斑駁的局。
他知道自己將入地獄。
他輕輕說一聲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著故土能給他的唯一盤纏那張老叫花贈他的已經(jīng)冷透的炊餅,他低著頭,走到他死去的七萬兄弟中去。
顧茫顧茫
你停下腳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處行著,眼淚順著他的面龐不住滾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無數(shù)的倒影在蹈舞,在譏笑著他謾罵著他在把過去樁樁件件的惡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臟
你想的是復(fù)仇!為了你的野心,為了你的戰(zhàn)友,為了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罵他,不要罵他他是無辜的啊�。。�
墨熄幾要被那黑暗里瘋狂的倒影逼瘋,玉簡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覺不到,他只想能夠涉回時光的河流,去告訴過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這樣。
顧茫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復(fù)仇,從來就沒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萬座碑,和他們一群兄弟生而為人的最后尊嚴。
他只想看到重華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紅兩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黃金臺上許給他的那個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們已經(jīng)被踩作泥灰的身軀上生根發(fā)芽,能看到新的取代舊的,芳菲取代鮮血,正確取代錯誤,歡樂取代悲傷。
===第116章===
他只想看到英雄終不論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終能擱一壺清酒,化一紙安寧。
他哪里有過一絲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帶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著踉蹌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處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離八年前的那個顧帥近一點。
太痛了
靈流被汲盡,他不停止,玉簡便去汲取他靈核內(nèi)的力量,似要將他的心臟分割五裂�?墒撬械降牟⒉皇沁@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個念頭,便是淚如雨下。
他是想,顧茫被摧毀了靈核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般滋味。
他那個其實很怕疼,很柔軟,很容易哭的小師兄,是不是曾比他現(xiàn)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還要受盡同袍的白眼和誤會,沒有人關(guān)心他,沒有人照顧他,沒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沒有人知道,那個笑吟吟的顧帥在轉(zhuǎn)身離開重華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樣的。
顧茫在這樣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覺。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著重華軍禮服的顧茫走了出來,他笑嘻嘻的,身后跟著陸展星,跟著他戰(zhàn)死的那些兄弟們的幻影,趙盛衛(wèi)平駱小川都在他周圍。顧�?雌饋黹_心極了,比墨熄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干凈,都要清秀,都要意氣風(fēng)發(fā)。
墨熄向他們走去,顧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驚訝,最后洇染到纖長的眼尾,卻是再燦爛不過的笑容,他張揚地笑著,眉眼里沒有半點傷痛和陰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說:師弟,別哭啦,沒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夢想就是這樣,我希望有一天,重華也好,這個修真大陸也好,都能變成正確的樣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總會越來越好的,就像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顧茫哥哥什么時候騙過你。
那是他在學(xué)宮時躺在河灘邊,與少年墨熄說過的話。
隔著塵世傳來,已是淚濕臉頰。
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話
光芒驟然暗去,顧茫的身影模糊了,軍禮服成了雪白的奴隸衣裳,脖頸處勒上漆黑的環(huán)鉤,陸展星他們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飛散凋零。
顧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雙手沾滿了鮮血,他像是孤獸般蜷縮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軍奮戰(zhàn)。
我就真的只有一個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個身影越縮越小,越來越佝僂。墨熄忽然瘋了般不管不顧地向他奔了過去,愴然道
顧茫�。�
顧茫。
我信你我信你說過的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你能不能回來,你能不能不要一條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顧師兄當(dāng)了二十余年的奴隸,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虜。
細數(shù)下來,竟連一天好日子都沒有渡過。
這個時候墨熄才徹徹底底地明白,其實顧茫從來就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從來就沒有想過花開了,雨停了,冬天過去了,他一個滿身污臟、滿手鮮血的人又會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這樣一個無私無欲之領(lǐng)帥,說了一句
你無所謂更多人的血!
顧茫哪里會無所謂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殺害了第一個重華無辜百姓的時候。
他恐怕就已經(jīng)將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簡盡頭的那束光影晃動,那個顧茫起身走的越來越渺遠了,他追不上,他開始聽到江夜雪的聲音似隔著山海傳來,在喚著他:
墨熄!墨熄�。�
快醒醒!你再這樣強撐下去你的靈核會碎的��!墨熄!�。�
玉簡里的那個顧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腳步,他轉(zhuǎn)過頭來:墨熄別追啦。
雪白又單薄的衣裳在風(fēng)里輕輕拂動著,墨黑的長發(fā)垂在他消瘦的臉頰邊。這么多年,從一呼百應(yīng)的將帥,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復(fù)當(dāng)年康健模樣,甚至連瞳眸的顏色都已改變。
可是那雙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生死與鮮血,藏匿著無數(shù)秘密與悲傷的眼睛還是那么亮,還是溫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著最堅韌的希望。
顧茫道:別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選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條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對的。
顧茫
它是對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風(fēng)了,吹得顧茫衣裳飄飛,漸漸地整個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樣被吹散不見,顧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燦爛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黃色的迎春花,勇敢地從經(jīng)冬的雪色里扎出頭來。
仿佛在說,你看,我沒有騙你。
春天會來的。
春天已經(jīng)來了。
猛地一陣強烈的力量將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簡內(nèi)那個顧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沒有散去,而他已徹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沒有回神,血不住地從皸裂的皮肉,從唇角淌出,但他不覺得疼。他聽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喚他,在替他把著心脈輸送著靈力。
可是什么都感覺不到。
他大睜著眼睛,一直都沒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個笑容的殘痕就徹底消散了,眼淚順著他血污縱橫的臉龐流淌下來,淌進鬢發(fā)里。
墨熄一探之下,靈力枯竭,那一顆之前就被顧茫毀去的靈核,又已瀕至臨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這又是何必
墨熄沒有答話,像是魂靈已經(jīng)死去了一樣。
良久,他才嘴唇翕動,輕輕把手從江夜雪掌中抽了回來。
墨熄?
墨熄掙扎著,他都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著他,他竟然還能掙扎著下床,掙扎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江夜雪見他瀕臨崩潰卻還堅持著執(zhí)拗著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紙:你要去哪里?
墨熄頓了一下,說,回家。
他要回家去見顧茫他要回去與那個其實已經(jīng)恢復(fù)了記憶的顧茫訴說所見真相他要趕回去
他要趕回去,趕回去說補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補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對不起
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與你一起度過,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經(jīng)不在羲和府了!驀地一聲,猶如驚雷。
墨熄倏地回頭。
江夜雪的臉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準說還是不說,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讀卷的時候,慕容憐來過。
顧茫已經(jīng)被司術(shù)臺帶走了。
第123章
此墮深淵
與此同時,
重華司術(shù)臺。
周長老!
參見周長老!
周鶴是個很嚴謹?shù)娜耍兄己玫母铝?xí)慣。在外,
他穿著自己家族的常服,可只要他回到司術(shù)臺,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做,他一定都會先去更沐室把司術(shù)臺的衣袍換上其實做到他這個位置,
當(dāng)差不穿正裝早就沒什么人會計較了,
但周鶴偏不。
他一定要穿司術(shù)臺修士的法袍。
重華的每一個機樞都有著一套能夠代表他們職能的裝束。最受少男追捧的,是墨熄他們軍機署的黑色修身戰(zhàn)衣,
窄袖收腰翻領(lǐng),緣口配有金扣,襟口配有金穗綬帶。最受少女喜愛的則是神農(nóng)臺的衣冠,孔雀絲線織就的青碧綢袍,
用沉香熏過,外罩一件素紗蟬衣。
相較而言,司術(shù)臺的著裝就沒有那么好看,
只一件立領(lǐng)窄袖月白色長衫,
并無特殊之處。
對此,有人將周鶴對法袍的執(zhí)念解釋為輕微的強迫癥,有人則說他是因為某種迷信,眾說紛紜。
而其實周鶴一定要換衣服的原因很簡單:
他喜歡自己的這份差事,
喜歡到每次接任務(wù)都有種莫名的儀式感,
而換上法袍一定是這一場儀式的開頭。
他此刻正要享用這令他癡迷的狂歡。
周長老,試煉的蠱蟲和法器都已經(jīng)備好了。試煉體也已經(jīng)帶到了修羅間,
目前狀況很穩(wěn)定。
周鶴正一邊沿著長長的甬道往前走,一邊調(diào)試著自己左手戴著的鋼爪指套,聞言倒是怔了一下:很穩(wěn)定?有多穩(wěn)定?
隨侍點了點頭:沒有任何過激反應(yīng),非常鎮(zhèn)定。
周鶴沒立刻吭聲,半晌低聲說了句:還真是傳說中的神壇猛獸。
司術(shù)臺的修羅間建在地下,周鶴靠近時大門的鐵鏈嘩啦一聲自行縮回,陰刻著刑天繪像的石門一左一右緩緩打開。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從敞開的石門縫隙中噴出。
侍立在石門左右的守備向周鶴行了禮,而后抖開一件早已備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長老披上,但周鶴抬了抬戴著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徑自走了進去。
修羅間是一方約摸五丈寬長的寒室,由于大多試煉都需要在寒冷的場所進行,所以修羅間的內(nèi)壁是用昆侖萬年冰斫砌,四壁天頂腳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進入了神話傳聞中的鏡宮一般。
顧茫在修羅間的中央,正閉著眼睛打坐。
周鶴走過去,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當(dāng)任長老以來接觸過不少試煉體,大多數(shù)人別說進入修羅間了,押進司術(shù)臺大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嚇得渾身篩糠屁滾尿流。而像顧茫這樣沒事人一般的,他還真是見所未見。
這人是傻的徹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會面對什么嗎?還是燎國的黑魔融淬賦予了這具肉體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懼生死凡此種種。那剖析起來該多有趣。
周鶴愈發(fā)有些心潮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修長的手指按在了腰間的獵鷹上。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份也好,反應(yīng)也罷,都太特殊,所以一向習(xí)慣把試煉體當(dāng)做牲畜來看的周長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對于剖析的對象產(chǎn)生了一點好奇。他禁不住思考,顧茫此時在想什么?
而顧茫簡直就像窺見了他內(nèi)心的發(fā)問似的,緩緩睜開眼睛,湛藍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個字來。
冷。
冷?
就只有這一個念頭嗎?
周鶴盯著那雙透藍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攫得一些更刺激的情緒。
但是沒有。
怎么可能會有。只要顧茫不想,周鶴怎么能夠發(fā)現(xiàn)他一星半點的真實情緒顧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欽定的臥底。
潛伏在燎國長達八年的密探。背負著無數(shù)誤會、指摘、謾罵、人命、自責(zé),還能咬著牙堅持著一條路走到黑的顧帥。
當(dāng)年他投敵燎國,對方初時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試煉、施盡毒法,這都不能從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鶴又怎么可能做到。
沒關(guān)系。周鶴道,你一會兒就不會在意這種冷了。
他說罷,抬起手,指節(jié)屈了一下,與他配合試煉的隨扈們看著命令進入了修羅間。周鶴道:開始吧。
顧茫抬起眼睫,透過濃密的長睫毛,看著那一個個月白長衫的司術(shù)臺修士陣列排開。那些人手上都拖著一只木托盤,里頭放著匕首、蠱蟲、法器、還有傷藥。匕首是用來割開血肉的,蠱蟲和法器是用來進行黑魔試煉的,傷藥倒是金貴的很,上品天香續(xù)命露,在危急時可以吊住他一口氣。
離他最近的那個修士托盤里放著一卷雪白的繃帶,顧茫知道那不是用來包扎的,是用來墊住他的牙齒,以防他咬舌自盡。
顧茫閉了閉眼睛。
在他現(xiàn)有的記憶里,這是他生平第二次見識如此陣仗。
第一次是在燎國對,盡管時空鏡沒有歸還他所有叛國之后的記憶,但或許是因為太痛苦了,這一段卻是例外
那時候他將陸展星的頭顱在喚魂淵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議,佯作被逼到了絕路負氣而反,投敵燎國。
燎國的大殿鋪著金紅色的磚石,整個廳堂猶如烈火燒灼,滿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詭譎之處。年輕的君王戴著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根本鎮(zhèn)不住他座下的這些亂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邊立著的那個戴著黃金覆面的男人。
燎國的國師。
顧茫記得當(dāng)時自己單膝跪地,俯首獻上自己的投名狀一卷重華近百年來的秘法創(chuàng)立玉簡。
雖然已和君上商量,剝?nèi)チ俗钪匾膸状蠓ㄐg(shù),但這卷軸仍可謂是最重要的重華邦國機密之一。燎國群臣一看到這玉簡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發(fā)亮的,就連燎君也情不自禁地抻長了脖子,面露喜色,亟欲翻看。
唯有國師一人,透過那張眉眼彎彎的黃金假面輕笑出聲來:顧帥,獻禮先可不議,不如先來談一談你為何要叛重華罷。
顧茫便將鳳鳴山之?dāng)『蟮脑庥隽x憤填膺地與燎國諸君陳說,說到義兄被斬首處,竟是聲淚俱下,幾番哽咽。
其實在他投奔燎國之前,燎國就已經(jīng)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風(fēng)聲,他們都已聽說了顧茫在鳳鳴山兵敗之后受到的種種遭遇。此時親眼所見,加上這樣一份竊國玉簡,一時間對他的懷疑都削弱了不少。
顧茫最后道:花國主當(dāng)年之恥,我亦盡數(shù)體嘗,與其繼續(xù)留在重華受人欺辱,不如與花國主做一般抉擇,叛出重華。
花破暗乃是燎國的開國之君,在場又有誰不知道花破暗與顧茫的相似之處?
燎君登時就有些被說服了,嗓音微微發(fā)著抖,里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卿、卿既有如此覺悟,那
===第117章===
話說一般,忽覺自己越矩,不由驀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國師,卻對上國師笑瞇瞇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時濕透了重衫,喉頭吞咽,忙開口道:那那那皆聽國師意見!
國師這才瞇著眼睛,笑吟吟地籠著寬袖轉(zhuǎn)過頭,對大殿上跪著的顧茫道:顧將軍神壇猛獸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貫耳。猛獸歸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國祚,大喜一樁。只不過
聲音漸漸輕弱下來,國師倏地睜開瞇著的笑眼,一雙細長眸子隔著黃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顧茫,里頭迸濺著寒光。
只不過,顧帥啊。國師道,你知道花國主叛出重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嗎?
顧茫被那雙幽寒狹長的眼睛盯著,竟生出種被毒蛇嚙咬的痛感來。只見得那國師微笑著,黑眼睛底下卻全無笑意
花國主可是找了幾個自己的貼身死侍,讓他們把他綁起來,花了三天三夜,將他一身重華的法咒與盡數(shù)剖開驅(qū)散又在胸腔血管內(nèi)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這一生,與重華也好、與他的恩師沉棠也罷,就此恩斷義絕。
他每說一個字,眼里的兇光與殘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張黃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惡給熔穿了,幾乎能看到假面后頭那張窮兇極惡的臉。
國師森森然微笑道:顧帥,你既愿跟隨花國主的腳步,那么該獻上的投名狀到底是什么你應(yīng)該很清楚吧?
最后,顧茫被押解到了燎國的淬魂室。
那是與重華司術(shù)臺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樣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樣的月白長衫,甚至連裝載法器蠱蟲匕首紗布的托盤都如出一轍。
審訊與重淬同時進行,持續(xù)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肉沿著脊柱被整個劃開,吞吃靈力的蠱蟲被放進傷口深處,千萬根傀儡線沿著肌肉血管擴散,將施展重華法咒的靈流經(jīng)絡(luò)一一挑斷,錯亂,將他的肺腑攪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個國師,始終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翹著腿,雙手交疊于膝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肉模糊肝腸寸斷之際,溫柔地詢問他:顧帥。你后不后悔?
從白到黑,從黑到白,都是一樣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滿了黑魔靈流九州二十七國,也就只有燎國可以收留你了。
你對重華的恨,真的有那么深嗎?
顧茫渾身都被自己的鮮血浸滿了,但這并不算什么,他所受最痛的還是那猶如螃蟹八爪從他后背深插入他血肉的傀儡絲。
那千絲萬縷的鋼絲線里,一定有是淬煉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謊,那遍布全身的鋼線便豎起尖刺,億萬根小刺瞬間在他血肉炸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生生撕碎!!
顧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淚、汗什么都有。
他聽到燎國的國師在不無蠱惑地問:你真的恨他們嗎?
恨到不惜與他們戈矛相向,恨到不惜與他們一生為敵。
顧茫喉管都在陣陣痙攣幾欲嘔吐,他垂著頭,幾乎是發(fā)出哽咽的笑,他說,是是啊,我恨極了,恨得太深
鋼刺根根如骨,渾身抖若篩糠。
重華的神壇猛獸,卻還是能死咬著口,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透。還能忍著身心的劇痛,嘴唇顫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來。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顧茫從此與重華恩端義絕,我顧茫叛入燎國,效忠燎國,為報血仇,甘受重淬,墮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渾濁的血淚流下了,縱橫滿臉,他被折磨到瘋癲,蓬頭垢面,猶如厲鬼,悲愴地狂笑著。他不知自己是怎樣守住牙關(guān)的,只是每到撐不住的時候,他都會竭力地去回想那過去的一樁樁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黃金臺上對他說,顧帥,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他想到陸展星對他說,茫兒,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這個名字便是一陣錐心的痛。
他記得初見墨熄時吹過的夏日清風(fēng),記得墨熄側(cè)過臉時清澈的眼眸,記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別時悲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