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墨熄道:“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兒。”
小修士見他眼神郁沉,不敢再說什么,只得低頭道:“是�!�
等那修士退下之后,墨熄松開了撩著簾幕的手,厚重而骯臟的布簾子在他身后落下,屋里霎時陷入一片黑暗,這里甚至連一盞燭燈都沒有。
黑暗中,唯獨顧茫一雙清亮亮的眼睛在閃著光。
墨熄皺起眉頭,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太對——
他這雙眼睛是怎么回事?
一抬手,一團火焰剎那在掌心中亮起。墨熄燃著那團火,然后向那兩點熒熒光亮走過去。
顧茫被關了五天,神智已有些混亂,加上太久沒有見過這般刺眼的光,他喉嚨里先是發(fā)出低沉地威脅聲,發(fā)現對方沒打算停下腳步,便像受傷的動物般試圖逃離,可是他實在太虛弱了,還沒爬起來走兩步,就又踉蹌跌倒在地。
墨熄在他面前站定�;鸸饨K于流瀉在了顧茫狼狽不堪的身形上。顧茫見逃跑無望,干脆又轉過頭來瞪著他——
果然不對。
之前兩次見面,因為燈燭曖昧,情緒波動又大,所以墨熄其實并沒有太仔細地看清楚顧茫的臉。直到這一刻他才發(fā)現,顧茫的眼睛,竟然和以前不一樣了。
記憶中那雙總是帶笑的黑眼睛不見了。取代而之的,是一雙湛藍的瞳眸,幽暗中散落著些熒光晶點。
那是一雙不折不扣的雪狼的眼。
雖然知道燎國對顧茫進行了獸類的結合重淬,但親眼看到狼的征兆取代了自己曾經熟悉的東西,墨熄的手還是顫抖了。
他猛地捏住顧茫的下巴,死死盯著那雙海水般的藍眼睛。
是誰?
這是誰?��!
他另一只手的火焰因為主人的暴躁而閃得愈發(fā)厲害,光芒幾乎發(fā)白,照耀著顧茫的面容。而他的目光便像刺刀一般狠戾地刮過顧茫全身。
或許是他的視線太過灼痛砭骨,顧茫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猛地甩開了他的手,又掙扎著踉蹌往前行了幾步。
墨熄厲聲喝住他:“你給我站��!”
火球懸空,一只手已緊攥住了顧茫的臂腕。
他的勢頭太兇猛,顧茫這回是真受了刺激,只見得幾道炫目藍光閃過,劍陣再次觸發(fā),數十柄無形光劍從顧茫體內刷地爆裂而出,所有劍刃齊刷刷掉轉刃尖,迅速刺向墨熄,眼看就要血花四濺��!
可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奇怪的事發(fā)生了。
那些劍光一碰到墨熄,竟都化成了晶瑩羽翼,緩緩飄于地面……
顧茫呆愣當場。而墨熄卻像早就知道劍陣對自己無效似的,臂上用力,一把將還在發(fā)懵的人重新帶了回來。
“……”顧茫又呆片刻,猛地意識到自己被制在一個堅實的懷里,連忙開始手腳并用踢踹掙扎。
墨熄怒道:“你別動!”
聽見他近在咫尺的聲音,顧茫倏地抬起頭來,竟是加倍的驚慌失措,顯然他知道劍陣對自己而言是最后一重防御,劍陣失效,就等于孤狼失去了僅剩的爪牙,只能任人宰割——他在這個壓抑著怒氣的男人面前根本毫無抵抗之力。
“別……”他終于開口了,微微發(fā)著抖。
墨熄胸膛起伏,低頭看著懷里的男人,恨得咬牙道:“別什么?”
“別……”他先前就喪失過言語能力,此時受了驚,吐字竟又開始生澀緩慢,“殺我……”
墨熄:“……”
那雙湛藍的眼睛閃著獸類哀哀的色澤,他那么費力地,那么笨拙地懇求著:“我……”
嘴唇慢慢開合著:“我……想活……”
心猛地一顫。
墨熄對上他那種被逼到絕處的眼神,胸腔的傷疤仿佛又劇烈地抽痛起來。
——“我想活啊!只要能心安理得地活著又有什么不好!墨熄你懂我嗎?��?!如今這樣我根本活不下去!我不安�。�!我夢里睡里都是那些死人的臉!清醒著我根本活不下去�。∧阒滥欠N每天每夜都想要去死的痛苦嗎!你根本不知道�。�!”
在顧茫真正墮落前,曾那么一次,他朝他那么瘋狂又失態(tài)地怒吼,目眥欲裂,碰碎杯盞,鮮血橫流。
墨熄明白他的痛。
但是有什么辦法……他那時候只能由顧茫這樣喝醉了大吼大叫大聲嚷嚷,陪著他,等著他慢慢恢復,瘡疤慢慢變好。
顧茫確實酒醒之后就沒有再嚷過了,但不知為什么,墨熄總覺得那之后的他雖然還是笑著,笑容里卻隔著什么東西,讓他看不清。
后來,墨熄被君上派出帝都,臨別時顧茫又請他喝酒,笑嘻嘻地說自己要去做個壞人。他那時候不信。
可等他回來的時候,顧茫已然墮落,醉死在青樓幻夢里,變得面目全非。
再不久之后,顧茫就叛國了。
他的傷疤其實一直就沒好過,在心里,一道添一道,新傷疊著舊傷。
想活。又每日每夜都想要去死。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萬劫不復著。
藍眼睛的顧茫小聲地,哀哀地。是動物本能的求生欲:“我想活……”
“……”墨熄閉了閉眼睛,“我不會對你動手。”
懷里的人仍在微微發(fā)抖。
餓得慘了,餓得顴骨都凹陷了,黑色的微長的額發(fā)垂落在臉側。
他一直盯著墨熄的臉看,墨熄也就這樣一直讓他看著,看了很久。顧茫的顫抖才微微止歇了。
可是墨熄胳膊一動,他又立刻睜大眼睛,眼珠不安地左右動著,似乎想逃,又似乎知道逃也沒用。
“……是我�!�
“……”
明明之前那么失望,那么憎恨,那么糾葛,那么心緒難平。
可是真的看到他惶然無措時,內心的風波竟又像暴雨暫歇般寂靜了。他并沒有如預想中的,去揪住他狠狠地責問他折騰他欺辱他。
“你還記得我嗎?”
頓了頓,不知在堅持什么似的又補上一句:“……不記得就算了�!�
顧茫一直沒吭聲,就在墨熄因為他的沉默而又漸漸浮躁起來時,顧茫忽然道:“你嫖過我�!�
“……………………”
“你聽著。”驀地心頭火起,墨熄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以后這個字,別在我面前說。我那天來找你是來找你談事情。而不是……不是……”嫖這個字無論如何也是說不出口的。墨熄臉色青黑地扭過頭去,最后干脆生硬道,“你記住是談事�!�
“談事……”顧茫喃喃著,終于些微地放松下來。只是眼睛仍捕捉著墨熄臉上所有的細微情緒。
最后,他慢慢問:“……可是,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我的……”顧茫心緒未緩,還是不像重逢那晚一樣能夠平靜而通順的說話,他是真的餓怕了,打怕了,所以一時間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詞,“我的劍……不見了。我打你,打不到?”
墨熄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臉色慢慢變得地陰沉低冷。
“為什么?”
“……”
為什么?
那天在慕容憐的筵席上,有人感嘆,顧茫的劍陣雖然奇妙,但世上卻再沒有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其實他沒說對。
那天,就在筵間,其實就有一個人,他不但深杳此劍陣的秘密,還清楚這種陣法當初是為什么而創(chuàng)的。
那個人,就是當時一言不發(fā)的墨熄。
墨熄盯著顧茫的臉,仍是一手禁錮著顧茫,不讓他亂動,另一只手卻松開顧茫的下巴,沿著頸側慢慢往下滑。
最后,粗糲的指腹停在那個蓮花劍陣咒印上。
墨熄不出聲地俯視著他,撫摸著他的脖頸,眼瞳竟有些發(fā)紅,好像下一刻就會恨得俯身一口咬住那個蓮花咒印上,咬破顧茫的皮肉血管,讓人死在他懷里似的,似乎只要這樣做了,這個人就再不會騙他,再不會叛他,再不會教他失望。
才就乖了。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偏執(zhí),底下壓抑的情緒也太癡狂,顧茫覺得不對,目光游離,嘴唇也微微顫抖著,似乎在低聲喃喃著什么。
墨熄終于緩慢而低沉地開口了。
“你不要再念了�!�
“……!”
“你再怎么召喚,它也不會奏效�!�
顧茫愕然:“你……知道?”
“我知道�!蹦ǖ囊暰從蓮花上移開,慢慢地、深深地,埋入顧茫幽藍的眼睛里。
“這個劍陣除了自行觸發(fā),若你真的想要它出現,只要誠心請求,也可以暫召它出來�!�
顧茫的臉龐霎時更蒼白了,他睜大了眼睛。
墨熄神情很復雜,像是極深的恨陷入了極深的糾葛,天羅地網,他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從。
“但是,如果我不允許。它是不會出現的。”墨熄頓了頓,眼底的顏色愈發(fā)深了,他唇色淡薄的嘴唇一開一合,緩慢地敘述著。
“因為它不但聽你的話,它也聽我的�!�
“它的主人不止是你。”
墨熄每說一句,顧茫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幾乎已變得和一張單薄的紙一樣,呆呆地看著墨熄近在咫尺的臉。
“為……什么……”
墨熄低頭看著他,呼吸低沉,雖不愿過多流露情緒,但此刻眼里的疼痛卻再也無法遮蓋,他睫毛顫了顫,喉結微動。
“顧茫�!彼㈩D,閉上了眼睛,“你是真的都忘光了么�!�
顧茫睜大著眼睛,海水一般透藍的瞳眸里映著墨熄清俊的臉。
“你……它擋不住……你�!彼�,臉上是獸類的警覺,“它……為什么聽你?”
墨熄的神情說不出是冰冷還是痛楚,他嘴唇啟合,字句寒涼:“它當然聽我�!�
“……”
寂靜。
墨熄合了眼眸。
而后像壓抑著的熔流終于裂地,倏爾睜開,眸子已是燒的一片猩紅!
他忽然遏制不住般地怒道:“它當然會聽我——因為你的印,用的是我的血,因為你的印記是我打下的因為……因為創(chuàng)造這個陣法的人根本不是你,是我!”
顧茫顯然是沒聽懂。
但他看得懂眼前這張臉上的憤怒與傷心。他睜大著眼睛,呆呆地看著這個并不熟悉的男人。
男人的神情太復雜了,好像沉積著十余年的愛恨,壓抑著十余年的苦楚,最后又爆發(fā)著十余年的絕望。
他忽然抬手,幾乎是粗暴地扯開自己交疊得肅穆規(guī)矩的衣領,露出修長赤裸的側頸。墨熄眼神里淬著寒光,浸著冰火,他咬牙切齒地。
“你看到了嗎?”眸中寒光雖銳,卻是濕潤的,“這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咒印�!愕难∧愀傻�!”
“為你打下的……”
他說著,驀地把顧茫一推,好像忽然不愿意再碰到他,不愿意再理睬他似的。
墨熄以手遮額。
他的尾音哽咽了。
作者有話要說: 《花式切題》
茜茜:我沒想到這個咒印居然那么久了還沒被洗掉,燎國沒給你洗掉嗎?
茫茫:洗了,但是還留有余污。
阿蓮:我覺得墨熄和顧�?隙ㄓ幸煌�,來人!給我去把墨熄的被單偷過來!
下屬:主上,羲和君有潔癖,床單肯定洗了……
阿蓮:我不信,仔細找找,一定還殘有不可描述的余污!
岳辰晴:糟糕!玩得太開心衣服弄得好臟!怎么辦!
江夜雪:還能怎么辦,來大哥家里,大哥幫你洗了吧,嘆氣。
神秘的四舅:你又不擅長洗衣服,洗了還是一樣臟,有余污。
夢澤公主:……我頭都疼了,我覺得我回城的時候,別的土特產都不需要帶,給這群人帶點去污粉就好了。
第20章
等你
顧茫怔怔看著這個人,猶豫與警覺,茫然與困惑在他的眼眸里走馬而過。
最后他上前去,試探著,抬手碰了碰墨熄的脖頸。
墨熄一下子抬起頭來,眼眶微紅地瞪住他。
他的呼吸因心緒激動而有些劇烈,衣襟微敞,脖子上的蓮花咒痕一起一伏,在動脈處鮮活地搏動著。明明是沒有經過任何邪魔淬煉的人,此時的神情竟也和獸類無差。
“做什么�!�
“我……”顧茫怔忡地,“可我……不認識你……”
“……”
“為什么你也會有……”
墨熄被猛地刺痛,自尊與憤恨讓他變得那么狠戾,他一把打開他的手,厲聲道:“——我從來就不需要這種東西,是你非逼著我�!�
“……”顧茫仰頭看著這個理智傾覆的男人。
在這個無人窺探到的昏暗柴房里,在顧茫面前,已當而立的羲和君失控的像是昨日少年。
“一直以來都不都是你嗎�!蹦ㄐ厍徽瘌Q,眼尾都有些紅了,“是你來惹我,是你來找到我……”
失意時。
得意處。
或窮或達,或前途未卜時。
都是你燦笑著主動走近我的身邊。
“是你讓我相信……”
相信這世上還有無所謂其他的情誼,還有一個人會不計回報地對另一人好。
相信這浮世還有純善,還有真誠,還有九死不悔的赤子丹心。
“是你把我拉了回來——”
墨熄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壓抑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等到了這一天,不就是為了問顧茫一句真話嗎?
他不就是想看看顧茫的心里到底都裝載著些什么嗎……
為什么連這一點解脫都得不到。
被欺騙,被拋棄,被背叛。
說喜歡是假的,說愿意是假的,說不會離開是假的。
什么都沒了,最后只有脖頸上這兩道蓮紋,印證過去他們發(fā)生過的那些事情,印證自己年少時那么蠢那么無所保留無所畏懼也無所猶豫的真心。
印證當時的那個無知于情網的少年。
蠢到想把心都掏給他。
蠢到以為一切誓言都能成真。
蠢到今天……蠢到今天都仍會覺得痛。
太過激動的心緒讓他頭腦嗡鳴,眼前更是一陣一陣眩暈。
墨熄看著面前的顧茫,這片眩暈中,視野開始逐漸枯焦,變得并不那么清晰。
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站在船舷甲板上的那個青年。那么遠又那么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逆著海風,披著黑色的衣袍,腰上纏繞繃帶,頭上帛帶歪斜,冷笑著說。
“我真會殺了你的。”
墨熄一把攢住他,將他抵到墻上,竟是不分今夕何夕:“是……我知道你會殺了我。你不是已經刺過一刀了么……為什么在望舒府你不肯再刺第二刀下去?!”
他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知道自己這么做很可笑。可是一個一直在死死壓抑著自己的人,一旦失控爆發(fā),又怎么收得住呢。
更何況墨熄一直以來更想要的,終究都只是這一個回頭。
一個答案而已。
“是你讓我信……最后你又讓我不信……”
“你說我沒有什么在乎的,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所以我無所謂……”聲音輕下來,竟終是哽咽,“但你知道你走上那條路之后,我失去了什么嗎?!”
你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嗎……
墨熄驀地側過臉,低下頭,緩了一會兒,唇齒間淬出兩個字來,被恨意碾得破碎支離。
“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根本不是我。”
“……”
“是你自己。”
“……”
“我恨不能把你——”
忽地失語。
因為顧茫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猶猶豫豫地,捧上了他的臉,說:“你……不要這么難過�!�
墨熄倏然轉頭,對上那雙海水洗過般透藍純澈的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但你能不能……不要這么難過。”顧茫緩慢地,費力地,一字一句,那么笨拙地,“……別……難過�!�
像燒滾的即將融流的劍刃猝然浸入水里。
嘶嘶滾煙燒起,那瘋狂的熱度卻在須臾間滅了下去。
血一點一點冷下去,理智一點一點漫回來。
顧茫望著他,慢慢地:“你不是壞人……”
他謹慎地說著,睫毛顫了顫,又道:“我不認識你,但你……不壞……”
“……”
“所以……不要難過……”
墨熄心里極度不適滋味,恨、躁、怒,還有別的什么,他辨不清楚。他看著顧茫那張熟悉面容,看著那雙陌生的藍眼睛。
曾經也是這個人,用又黑又深的眸子望著他,帶著笑,一聲一聲地喚著他,說:“墨熄�!�
“沒事,你別難過�!�
“不管怎么樣,咱倆一直都會在一起,再難熬我也會挺過來的�!�
“走吧,一塊兒回家吧。”
一陣疲憊感忽然涌上心頭,墨熄闔著眼簾,近乎是懨倦的,仿佛瀕死的兀鷹耗盡最后的氣力在維持倔強:“……我不難過�!�
明明那么恨,恨不能把他掐死在自己手里。看他還能不能再逃,還能不能再騙,還能不能再離開自己。
恨不能親眼看著他頭骨碎裂,血肉橫流,把一切希望和絕望都結束。
但是當顧茫小心翼翼地勸著他,請求他不要難過的時候。他卻忽然想到——
很多很多年以前,顧茫坐在血跡斑駁戰(zhàn)壕邊,召出他那柄可笑的——而叛國后再也不曾使用過的神武小嗩吶,天怒人怨地滴滴滴吹著。
那么爛的曲子,所有人堵著耳朵都罵他吹個鬼啊,哭喪啊,他只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繼續(xù)鼓著腮幫子,為戰(zhàn)死者吹一曲《百鳥朝鳳》,吹得那么情深意重,那么認認真真。
斜睨過眼來看他的時候,眸底卻是濕潤的。
顧茫是有心的。
騙人騙鬼那么多年,可墨熄知道他是有心的。
他還是想相信他——那些年的事情,不會全是假的。
為了這一個結果,他可以等。
“……算了。你想不起來。就算了�!�
墨熄的嗓音濕潤,終是這樣說。
“是我多言�!�
“不管你是真的全都忘了,還是假的全都忘了。”幾許沉默,墨熄站直身子,慢慢地,把衣襟整好,一絲多余的褶皺都沒有,并遮住了他脖頸處的那一朵蓮紋,“我都等�!�
“我等一個結果。等你一句實話�!�
他的眼眶仍有點紅,鼻尖也是。
顧茫怔怔地:“你……等我……?”
“對,我等你�!�
“無論如何我都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下去�!�
“但你要記住,如果你再騙我,如果讓我發(fā)現你還在騙我——我胸口的同一個位置不能再被捅第二次�!�
“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周圍很安靜。
“……”顧茫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不解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那困惑又無辜的語調讓墨熄冷冷垂眸望向他,卻因為眼尾未消退的紅濕,而顯得不似往常那么銳利。
顧茫覺察到他的目光,也抬頭瞧著他,他知道這個男人明明破掉了自己的劍陣,卸下了自己的“利爪”,卻沒有咬斷他的脖子,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欺辱他。
于是顧茫試探著問道:“生不如死……是……要放掉我,的意思嗎?”
墨熄:“……不是。”
“可你沒有殺我,也沒有打我�!�
“……我不打蠢貨�!�
顧茫沒說話,依舊瞧著他,只是忽然之間。他湊到他身邊,聞了聞。
墨熄抬手止住他的鼻尖:“做什么。”
顧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輕聲地說:“記你�!�
“……”
記他?記他什么,臉?味道?
還是記住他是個不打蠢貨的人?
但顧茫沒有解釋,他這個時候稍許地放下了一點點的戒心,又或許不是他想放下,而是十余天的饑餓已經讓他懨懨無力。他也不管墨熄了,反正他最后的尖牙在對方面前也是白搭。
顧茫慢慢地低下頭,蜷回自己的角落里,那雙和狼一樣在幽暗中熒熒有光的眼睛倦怠地眨了眨。
“謝謝你�!彼f,“只有你愿意讓我‘生不如死’�!�
一句話猝不及防墜入心里,墨熄胸腔竟陡地一酸。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這間破破爛爛的小屋,看著露出棉絮的小墊褥,還有蜷團在角落里那個人影。
“……”墨熄閉目闔實,長睫毛輕微顫動。
最終還是出去,拿了一些餅和熱湯回來。喂給了這個快要被餓死的人。
“吃了�!�
“……”顧茫連忙湊過去聞,聞了之后喉頭吞咽,卻又踟躕了,“但是你沒有嫖……”
嫖字一出,墨熄黑眉怒豎,不發(fā)一言把餅直接拍在了他臉上。
回到府邸時,已是深夜。
“主上,您回來——��!您怎么了?”
“我沒事�!�
“可您的眼睛怎么……”怎么紅了?
“進了風沙�!闭f完拋下李微,頭也不回地往寢屋走去。
在落梅別苑折騰這么久,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在床上輾轉難眠,他干脆披著一件黑色裘衣立在回廊下,看著明堂里的月色。而顧茫那張憔悴不堪的臉始終都在他眼前晃動,揮之不去。
他到底是真的傻了嗎……
燎國送他回來,究竟是真的只為議和,還是另有居心?
他竭力試圖捋個清楚,可是無論他捋了多少次,到最后,他的思緒都停在那雙狼一般的藍眸子里。
“謝謝你,只有你愿意讓我生不如死。”
墨熄驀地閉上眼睛。
這之后的好一段日子,他都沒有再去落梅別苑看過顧茫。
一者是因為事情多了起來,二者,落梅別苑終究是慕容憐的地盤,去多了總是不好的。
他只在一次率領禁軍在城內巡查的時候瞥了一眼落梅別苑的后院,顧茫又蹲在那邊看魚了,身邊還跟著那只臟兮兮的大黑狗,一切如舊。
轉眼到了月末,軍機署外飄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這個黃昏寒氣重的異常,軍機署的人大多都早早回家含飴弄孫了,幾個年輕修士也趁著天色還未完全沉下來,三五成群地回主城去喝酒吃肉。
墨熄正準備回府去,忽聽得一怯怯的聲音在他案牘前響起:“羲和君,我能……我能請求您幫個忙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小劇場是個真實段子——
友:我來畫個顧茫和茜茜的人物圖,你跟我說一下他倆的慣用武器是啥?
我:哦……目前的設定是,茜茜用鞭子,劍,以及手杖,手杖會變成大鯨魚!很厲害的!
友:好滴,那茫茫呢?
我:……
友:茫茫呢???
我:嗩吶。
友(畫筆掉落):啥?
我:顧茫的武器是嗩吶=
=我沒開玩笑……
友:……
燎國至少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他們給顧茫了新的武器,拯救了他的品味,讓他改用刺刀了=
=
第21章
顧茫暴走
站在面前的是署里職份很低的一個女修,約摸四十來歲,平日里總不太吭聲的。
墨熄有些意外,問道:“怎么了?”
“我……方才學宮來書,說我家丫頭被長豐君的千金打了,受了點傷,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但是我還有許多卷宗沒有整理……”
她說著,臉上不由地露出尷尬又擔憂的神色。
“我、我求了好幾個同僚了,他們都有點事,就連岳公子也和朋友在東市約了酒……所以我想,能不能勞煩您……”
墨熄微微皺起眉頭。
他倒是無所謂幫她的忙,只是長豐君這個沉寂了好幾年的名字,最近好像出現得也太頻繁了點。
“傷的重嗎?”
“聽說扭了胳膊�!迸拚f,“雖然沒有大礙,但一直哭鬧不止,長老也沒辦法�!�
“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女修本來對這位冷冰冰的統領沒有報太多希望,沒想到求了那么多人,最后居然是他答應了,不由地睜大眼睛,頰上終于浮出些喜悅的血色。
“多謝羲和君了。卷宗的筐子都、都在那邊……”她一激動,話都有些磕巴,“我、我已經整理好了大半,真是不好意思,居然麻煩您來做這種小事……”
“無妨,令媛要緊�!�
女修又道了三四遍謝,匆忙忙地走了,墨熄一個人留在軍機署里整理過往卷宗。
他位高權重,以前從來不去打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此時做起來才發(fā)覺并不容易。卷宗很多,要按年份和階位進行分類,重要的得打上封印咒,無用的則需要進行銷毀。他是生手,做的很慢,當所有案卷都理得差不多了,夜色也已經很深了。
還剩最后一箱。
這箱塵封的筐篋里是署中歷代修士的卷宗,墨熄一眼掃過去,在最邊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他垂眸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伸手取了那卷與顧茫有關的案軸,逝去軸上積灰,慢慢攤了開來。
里面有很多東西。
顧茫的出身,奴籍所屬,神武,慣用招式。
墨熄一頁一頁翻看著,厚厚的一沓,他就這樣站著,從頭慢慢往后看。忽然,那些軍錄案中掉出了一張縑絹。
縑絹業(yè)已枯黃,卷首標著“修真學宮丙申年道義考”幾個端莊大字。
墨熄怔了一下,這是顧茫當時修真學宮的結業(yè)答卷?
往下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字跡,龍飛鳳舞亂七八糟,內容更是讓墨熄一陣無言。
——修真學宮丙申年道義考
應答修士:顧茫
問:“吾日三省吾身。請弟子自省缺陷,如實作答�!�
答:“本人缺錢�!�
問:“重華修士在外除魔降妖,最需避免的三件事為何?如何規(guī)避?”
答:“一、謹防委托人沒錢。二、謹防委托人逃跑。三、謹防委托人卷錢逃跑。規(guī)避方法:除魔前先落袋為安,概不賒賬�!�
問:“請書重華國自立國以來,至仁至善的三大先輩�!�
答:“不知道。但最不要臉的三個是——”
后面被當年憤怒的閱卷長老用法術燒出了三個洞,因而墨熄無法得知顧茫當時究竟寫了哪三個人的名字。
墨熄看著這張答卷,那熟悉的字跡還尚且青澀,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沉悶,就這樣出神地看了良久,忽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