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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神農(nóng)臺的藥修小心翼翼道:“李宗師雖有高義之名,但這些尸身上確實是斷水劍的痕跡,所以會不會是傳聞失實了呢?”

    “不可能�!蹦H了闔眸,說道,“李清淺還未成名之前,我曾有幸見過他一次。確實是個端正之人,絕不會行此卑劣之事�!�

    “那會不會是他弟弟?”

    墨熄搖了搖頭:“斷水劍甚為難修,沒有十年二十年的苦寒功夫是無法使出的,而李厚德接過他兄長的劍譜才不過短短數(shù)載,時間對不上�!�

    神農(nóng)臺的藥修匯稟完畢后,墨熄坐在院中闔著眼,蹙著眉,仔細(xì)想著這幾件事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李微在旁邊好奇地問道:“主上,如今坊間都在說,這個賊是個采花賊,由于某種古怪癖好,他殺了樓中大多數(shù)的人,卻留下五個貌美女子帶走。您不這么看嗎?”

    “他不是�!�

    李微沒想到墨熄居然就這么直接否認(rèn)了時下最熾盛的猜測,愣了愣:“為、為什么?”

    墨熄把桌上的一只靈力玉卷展開,上面立時浮現(xiàn)了這次事件中死去的人,以及失蹤的那五個人的姓名與相貌。

    “你來看這個�!�

    李微湊過去認(rèn)真看了老半天,沒看出什么毛病,遂狗腿答道:“屬下愚鈍,窺不透天機�!�

    “……”

    墨熄道:“所有人里,你挑出五個容貌最好的來。”

    這種給別人打小分,排名次的事情,李微最喜歡干了,于是很快地點了幾個青樓的美人:“這個、這個……哎,不對,這個沒有旁邊那個好看……”

    美滋滋地選來選去,忽聽得羲和君在旁邊問了句:“你注意到你選的人里,沒有一個是那個‘采花賊’帶走的姑娘嗎?”

    “啊……”李微一愣,隨即睜大眼睛去看,“果然是……”

    “放著青樓里的花魁不要,那么多容貌上乘的歌女都被梟首,卻獨獨留了這五個�!蹦ǹ粗窬砩系男∠瘢p手抱臂,似是在和李微解釋,又似乎是說著說著自己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為了劫色�!�

    “……”

    “鄙人孤寂,誠納妻妾,恐也并非他的真心。”

    正當(dāng)這時,羲和府的一個小廝忽然跑過來,急匆匆地:“主上,主上——”

    “怎么了�!蹦ɑ仡^皺眉道,“又出什么事了?”

    “您之前讓陰牢里的小李子盯著顧茫的動向,剛剛小李子傳訊過來說,望舒君因為懷疑顧茫和紅顏樓殺人案的兇手有瓜葛,所以、所以……”

    墨熄臉色立時變了:“所以什么?”

    “所以他單獨提審了顧茫,在寒室里,那屋子沒,沒有窗,小李子什么狀況都不知道,又不敢貿(mào)然驚動您,就一直等到望舒君從里面出來……結(jié)果就看到……顧茫已經(jīng)……他已經(jīng)……”

    狠咽一口唾沫,鼓足勇氣正要說下去。

    墨熄卻等不了他把話說完,已經(jīng)甩下玉卷,頭也不回地朝王城陰牢方向奔去。

    第26章

    我想有個家

    陰牢寒室是一間密閉無光的暗室。內(nèi)里不如牛棚大,

    墻體卻有尺厚,

    上三重門禁,

    重華出了什么大案要案,

    需得看審十惡不赦的要犯,

    都在這里進(jìn)行。

    “舉頭無神明,俯仰無出路,

    一幽凄清室,夜半萬鬼哭�!�

    寒室那張砭骨的石床上不知曾有多少犯人橫尸慘死,那厚重冰涼的磚石縫里更不知滲進(jìn)了多少陳年血膏。

    “你們都快著些處理,把血給止了,

    君上吩咐過,

    這個人不能死�!�

    昏黑的牢房里,

    獄卒正沒好氣地指揮著。他手下的藥修在牢獄中來回奔走,忙著拿靈藥和法器,更有小徒匆忙忙地端著擦拭下來的血污水往外倒。

    獄卒直拍額頭嘆道:“天啊,望舒君下手也太狠了吧,

    這叫什么事兒啊……”

    正忙到焦頭爛額,忽聽得外頭有人喊:“羲和君到——”

    獄卒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望舒到,望舒到,

    望舒走了羲和到,他們倆是太陽月亮東升西落輪著伙兒地不弄死顧茫不罷休?

    本來一個叛徒弄死了就弄死了吧,進(jìn)了寒室審訊的人又有幾個是能活著出來的?可君上偏偏說了,

    這個人就是要留個有氣兒的,

    所以倆位貴族老爺是玩爽了,

    倒霉收拾的全是他!

    一邊腹誹著,臉上卻已端出熱氣騰騰的笑容迎過去,嘴里道:“哎喲,羲和君您來了,您看屬下這忙得不可開交的,有失遠(yuǎn)迎,還請羲和君恕罪,不要和屬下一般……”

    見識還沒說出口。墨熄就抬手打斷了他,一雙眼睛根本不往他身上看,只往寒室里走。

    獄卒忙惶惶然地勸阻道:“羲和君,去不得啊。他現(xiàn)在渾身上下都是傷,人也不清醒,您就算要審他——”

    “我要見他。”

    “可是羲和我說我要見他。”墨熄怒道,“聽不懂嗎?!”

    “……”

    “讓開!”

    獄卒哪兒敢再擋,忙側(cè)轉(zhuǎn)身子給墨熄騰出路來,自己則在后面亦步亦趨地跟過去。

    寒室內(nèi)冷極了。

    一盞幽藍(lán)色的火苗在骷髏燈臺內(nèi)舔舐著,是這里唯一的光源。顧茫躺在石床上,白色的囚衣已經(jīng)染得鮮紅,還有血水滴滴答答地順著引血槽往下淌,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也渙散地大睜著。

    墨熄沉默著走到他身邊,他卻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獄卒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解釋:“望舒君懷疑他和紅顏樓命案有關(guān),所以給他用了訴罪水,還試著用攝魂之術(shù)從他腦袋里挖出些記憶,但都沒有用。”

    墨熄不吭聲,只看著石床上那具軀體。周圍有幾個藥修在忙著給他處理身上的法咒創(chuàng)口,可顧茫的傷處實在太多,也太深了,竟是一時無法全都止住……

    獄卒苦著臉道:“羲和君,你看我沒騙您吧?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就算您想要現(xiàn)在提審他,他肯定是半句話也回答不了您,而且望舒君之前用盡了法子,最后還是怒氣沖沖地走了,想來也是無功而返。您看要不還是改日再……”

    “你出去�!�

    “……”

    “出去!”

    獄卒苦著臉滾邊兒了,他瞧那一個個藥修被墨熄從寒室里趕出來,鼓足勇氣朝著墨熄的背影喊了一聲:“羲和君,君上要活的,您手下可留點情啊�!�

    羲和君已經(jīng)反手把三重門都降下了。

    獄卒欲哭無淚,吩咐自己徒弟:“……那啥,你去把師父我壓箱底的天香續(xù)命露給拿出來吧,我看等羲和君出來之后,也只有續(xù)命露才能救那小叛徒的狗命了……”

    屋子里再沒有別人了,狹小密閉的一方天地,就像民謠中說的“舉頭無神明,俯仰無出路”,尺厚的墻體,把塵世中的一切都隔開了。只剩下顧茫和墨熄。

    墨熄走到石床邊,垂睫看向顧茫的臉,幾許沉寂,忽然伸手把人提起。

    “顧茫�!�

    他唇齒微微啟合著,臉上靜得像死水,可手卻是抖的。

    “你給我醒來�!�

    回應(yīng)他的只是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

    訴罪水和攝魂之術(shù),無論哪一種對于神智的損害都非常大,如果乖乖地招供也就算了,但若是要抵抗,便會覺得五內(nèi)俱焚,肝腸痛斷。多少硬骨頭都能扛過嚴(yán)刑毒打,最終卻都被這兩種逼供術(shù)給逼瘋了。

    而且墨熄知道,燎國為了不讓軍務(wù)機密外泄,往往會在將士身上施加一種守秘禁術(shù)。

    燎國的守秘禁術(shù)對上了慕容憐的攝魂術(shù),兩相抗衡,便是加倍的痛苦。

    “……”墨熄喉頭攢動,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顧茫被提審后的模樣。

    疼。

    真疼。

    顧茫叛過他,殺過他,滿手鮮血,罪無可赦。

    可是……

    也是這個人,曾經(jīng)在金鑾殿前,不要命不要軍銜前途埋沒什么都拋棄了,那樣血性地朝君上怒喝,只為手下的士兵討一個安葬。

    也是這個人,曾經(jīng)在篝火邊陪他說話烤肉,笑著想要逗弄沉默不語的他。

    也是這個人,曾經(jīng)在他床上喃喃著說過愛他。

    那具鮮活的、強悍的、仿佛永遠(yuǎn)不會冷卻的戰(zhàn)神之軀。

    那個年輕的、燦爛的、仿佛此生都將燃燒的熾烈少年。

    竟已只剩下眼前這具傷痕累累的殘墟……

    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識到,他不在帝都整兩年,兩年里,這樣的審訊曾有多少次?兩年里,那么多人都想過要從顧茫嘴里撬出話,得到燎國的秘密,這樣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慟嚎,究竟有過多少回?

    理智在疾速地消散,而痛楚愈來愈深刻。

    “咱倆會一直在一起的,無論都困難,我都會熬過來�!�

    “師弟……”

    墨熄閉目闔實,忽地再也無法忍受,他咬著牙,驀地將人攬入懷里,手上聚起明光,貼向顧茫的后背,將至純至為霸道的靈力輸?shù)竭@具血跡斑駁的身體里。

    他知道這么做不應(yīng)該,這么做會被人發(fā)現(xiàn),他根本無法解釋為什么自己要眼巴巴地跑過來親自替顧茫療傷。

    他更清楚自己應(yīng)該把顧茫交給牢獄內(nèi)的藥修處理,有君上的諭令,這些人不會讓顧茫有所閃失,慕容憐下的也并非死手。

    可是……

    可是他克制不住這種沖動,他的心都像是要被攫出撕裂了,十余載的愛意與恨意,求而不得,放而不下,如此煎熬著他。

    好像不抱住眼前這具軀體,不親手把靈力輸給他,自己就會死在這間寒室里。

    顧茫身上的那些疤大多是慕容憐的神武抽出來的,愈合得很慢,在替他止血療傷的過程中,墨熄的禁軍衣袍也幾乎全被浸透了,到了后來,顧茫的肢體開始慢慢恢復(fù),他在無意識地痙攣抽搐,血淋淋的手一直在抖。

    又過了很久,顧茫開始喃喃地說話。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墨熄一直很沉默,一句話也不說,只這樣抱著他。

    他不敢太親密,好像太親密了就鑄下了天大的罪孽。但也不愿放手,好像放手了自己的心臟就會至此停歇。

    他閉著眼睛,慢慢地把雄渾不斷的靈力往顧茫身體里送。

    寒室里除了顧茫無意識地低聲喃語,什么動靜都沒有。到最后,在這一片安靜中,墨熄忽聽得他在囁嚅:

    “我……想……我想,有,有……個……”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顧茫的聲音愈發(fā)輕了下去,簡直恍若蚊吟,帶著哽咽,顫抖著,哆嗦著。

    “家……”

    最后一聲輕若飄絮地落下,卻像是雷霆般在墨熄耳中炸開。

    墨熄驀地低頭去看顧茫的臉,見顧茫緊緊闔著眼睛,黑長的睫毛遮著眼底的青韻,睫羽是濕潤的,剛剛那句話,顧茫是在夢里哽咽著說出口的。

    ——

    多年前,他曾在愛欲深濃時親吻著顧茫的手指,懇切地說:“我已經(jīng)被君上敕封了羲和君,以后再也不需要看伯父的臉色了。誰都不能再左右我什么,誰都不能再阻攔我什么�!�

    “我跟你許諾的,以后都會做到。”

    “你再等等我。”

    “我是認(rèn)真的。”

    他之前從來都不敢跟顧茫說“認(rèn)真”,從來不敢跟顧茫說“未來”。因為顧�?偸且桓睙o所謂,也不相信的樣子。

    可是那一天,他成了羲和君,他不再只是被伯父架空的墨小公子了。他終于有了那么一點可以在心上人面前許諾未來的勇氣,好像攢了很久的積蓄,總算能買一件拿得出手的珍寶,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捧給心愛的人,滿心歡喜地希望他能收下。

    他恨不能把一腔真心都掏出來,恨不能發(fā)完天下所有的誓言,只為討得顧茫的一句認(rèn)可。

    所以,那天他在床上跟顧茫說了很多很多,顧茫笑著摸著他的頭發(fā),由他無休無止地操干著,好像都聽進(jìn)去了,又好像只是覺得小師弟很可愛,像個傻瓜。無論他如今有多厲害,是不是羲和君,他的顧茫哥哥都會一輩子寵愛他,包容他。

    “你喜歡什么?你想要什么?”

    顧茫什么話都沒有說,什么都沒問他索要。

    但是最后,在他不知第幾次發(fā)泄到顧茫身體里的時候,顧茫被他干出了眼淚,失神間,不知是因為神智渙散了,還是被他磨得受不住了。

    顧茫仰頭望著墨色的回紋幔帳,喃喃地說:“……我……我想,有個家……”

    墨熄怔了一下,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掉顧茫說那句話時候的表情。

    從來都那么笑嘻嘻無所謂的人,說那句話的時候,竟不敢看著他的眼睛,那么自信的人,卻在那一刻只剩下瑟縮與惶然。

    好像在渴求什么太過昂貴的東西,渴求什么永遠(yuǎn)也得不到的幻夢。

    他說完這句后就闔上了眼睛,眼淚順著洇紅的眼尾滑下去。

    那是不是往日因為床笫之事而流的淚水,墨熄其實并不清楚。

    只是在那一刻,墨熄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戰(zhàn)無不勝的顧帥,原來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奴隸,他被打被罵二十余載,從來沒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從來沒有過哪怕一個真正的親人。

    墨熄只覺得心悶得難受,疼得厲害,他俯身,噙住顧茫濕潤顫抖的嘴唇,在喘息的間隙里,他摸著顧茫的頭發(fā),低聲地說:“好。我會給你的。”

    我會給你的。

    會給你一個家。

    這是你第一次開口問我要東西。玩笑也好,胡說八道也罷,我都當(dāng)真了。

    我知道你曾經(jīng)過得太不容易,很多人都欺負(fù)過你,捉弄過你……所以別人給你的東西,你都不敢要,別人許下的誓言,你也不敢信。但是我不會騙你,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我會很努力,沙場浴血,功成名就,拿所有的戰(zhàn)功,換和你名正言順在一起。你等等我。

    我會給你一個家的。

    那時候的他,曾這樣熱忱而天真地在心中許諾著。

    不用太多年,不會太久,我要給你一個家,我要一直陪著你。

    年少的墨熄心疼地?fù)崦櫭8绺绲哪槪菢涌释貞┣笾?br />
    顧茫,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第27章

    暗中關(guān)注你

    墨熄從寒室里出來的時候,

    獄卒的魂兒都快散了。

    之前酷吏望舒君來提審顧茫,出來之后一襲絲綢寶藍(lán)藍(lán)衣,

    干干凈凈,連胸前配的月華石墜子都沒有半點歪斜,

    結(jié)果進(jìn)去一看,

    好家伙,顧茫徹底成了個血人。

    望舒君自個兒沒濺著血,都已經(jīng)把人折磨成這樣了,

    而羲和君現(xiàn)在,

    一身禁軍戎裝幾乎要被鮮血染透了,那顧茫還不得——

    這樣一想,

    差點腿軟栽倒在地上。幸得身邊小徒弟及時扶住,

    才能勉強哆嗦著站直,

    朝墨熄行禮:“羲和君慢走�!�

    墨熄青白著臉,

    抿著唇,

    沉默地頭也不回,

    走出森森冷冷的陰牢甬道。嵌著鐵皮的軍靴踩在寒磚上,

    發(fā)出脆硬的響。

    “天香續(xù)命露天香續(xù)命露!!快點快點快點��!”

    獄卒手抖揣著生肌去腐的靈藥,領(lǐng)著一群藥修烏壓壓地跑到寒室內(nèi),還沒來記得站穩(wěn)呢,

    就愣住了。

    只見顧茫躺在石床上,裹著黑金色的御寒裘袍,

    絨邊深處露出半張清瘦的臉,

    卻是干干凈凈的。

    小徒弟一愣:“師父、這,

    這是怎么回事……”

    獄卒眼睛一掃,落到裘衣衣袖邊繁復(fù)錯雜的金色蛇形圖騰,心中咯噔一聲——這不是北境軍的軍徽嘛?

    再轉(zhuǎn)念一想,剛剛墨熄進(jìn)來時身上分明是披著一件御寒大衣的,出去時卻是一身干練收腰的黑衣勁裝,這衣服……難道是……

    他咽了咽口水,往前走了幾步,輕手輕腳地揭開裘衣的一角,果然見到顧茫呼吸勻長地縮在里面睡著了,身上的傷口也全都血止。獄卒不禁有些呆住,他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可是想到墨熄平日里那清冷自傲的樣子,又想到墨熄曾經(jīng)被顧茫毫不留情地捅了個透心涼,這種大膽的靈光又很快熄滅了。

    小徒弟也探頭過來看,看了好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哎呀!這不是羲和君的外袍嗎?”

    “……”

    “師父師父。不是都說羲和君有潔癖,東西從來不給人碰的???”

    獄卒頗為無語地回頭:“你覺得這件衣服他還會再要回去?”

    “哦……”小徒弟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說的也是�!�

    頓了頓,又好奇心害死貓地:“可是羲和君不是來提審的嗎?為什么對犯人那么好?”

    “他又不是酷吏。”獄卒雖然心里仍有些犯嘀咕,但是什么該猜,什么不該猜,他還是很清楚的。于是拍拍小徒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是每個人都像望舒君那么喜歡見血的�!�

    “哦……”

    “今天這件事情,你們都注意點,不要說出去了�!豹z卒回頭吩咐其他人,余光又瞥了一眼裘袍上熠熠生輝的金色騰蛇,低聲道:

    “記住了,話多生事�!�

    墨熄走在雨雪霏霏的官道上,西風(fēng)刮面,缺了寒衣,他卻也不覺得冷。他眼神沉熾,心如鼓擂,耳邊不斷地回響著顧茫的那一句喃喃低語。

    我想……有個家……

    心中像是一蓬亂草落了星火,一路從胸口焚燃,燒的他連眼眶都微微發(fā)紅。

    他越來越覺得顧�;蛟S并沒有心智受損,不然為什么在昏迷之際,他無意識的喃喃低語竟會是這一句?

    胸腔內(nèi)跳躍的火既是一種折磨,又是一種希望。這樣翻來覆去地想著,連自己滿襟是血引得路人側(cè)目都沒有注意。

    雪越下越大,而墨熄眸中的光也越來越亮,他想,不管怎么樣,等眼下這樁案子告結(jié)之后,他一定要把顧茫從慕容憐那里要過來。

    只有這樣,他才能與顧茫朝夕相處,才有機會探得顧茫究竟是假傻還是真瘋。

    這邊廂正出著神,遠(yuǎn)處卻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啊——��!”

    墨熄腳步一頓,抬眸循聲。

    如今帝都情勢正處于高度警戒的狀態(tài),他立刻朝叫聲傳來的方向掠去。那是一家酒鋪子,桌椅板凳全砸了,墻角邊堆著的酒壇也碎了好幾個,陳年的梨花白流了滿地,屋里一股凌冽的酒香。

    客人們爭先恐后地往外跑著,只有幾個恰巧在飲酒的修士此刻聚在二樓的包間里外,其中就包括了岳辰晴。

    岳辰晴捂著胳膊上不住往外淌血的傷口,正氣得破口大罵,這真是稀奇,他那么好的脾氣,輕易不會動怒,此刻卻一副七竅生煙的模樣,口中叨叨咕咕地:“膽小鬼!小烏龜!一點都不夠朋友!”

    他心思單純開朗,平日里很少罵人,于是顛來倒去罵的,也就是那么幾個詞而已,居然連“小烏龜”都算臟話。

    “痛死我了!”

    墨熄很快到了樓上,正撞見岳辰晴氣嚷嚷地:“大壞狗!”

    一抬頭,正巧對著墨熄罵了過去。

    墨熄:“……”

    岳辰晴一愣,睜大了圓滾滾的眼睛:“羲和君?你怎么來了?那啥,我不是說你啊……”

    “出什么事了?”墨熄掃了岳辰晴一眼,“你受傷了?”

    “是啊是啊!剛才有個身手了得的黑衣人,突然從窗內(nèi)翻進(jìn)來,要帶走酒肆里的小翠姐姐。”岳辰晴又氣又急的,“小翠姐姐平日里可愛得緊,每次沽酒也都給我們幾個兄弟多一些,有時還送花生米和蕓豆糕,雖然蕓豆糕不怎么好吃,但是——”

    “……你說重點�!�

    “哦,重點,重點�!痹莱角玑j釀一會兒,氣憤道,“重點就是,我一看情況不對,就和幾個朋友沖上去攔那黑衣人,可那家伙使的不知是什么詭異妖法,我連他的袖角都沒碰到,就被他砍了一劍�?晌夷切┡笥训购�,一看我受傷了,居然嚇得全跑了!他們都是小烏龜!”

    他越說越氣,簡直要吐血的樣子。

    “咱們重華百草會居然是這么一群玩意兒,也太不夠意思了!”

    “……”

    重華百草會,這是岳辰晴和一群年輕小輩組的小團體,一群愛好攀附風(fēng)雅的公子哥兒們成天一塊兒招搖過市,還暗戳戳給自己封個江湖尊號,什么“傲天龍”“錦衣虎”,墨熄本來就覺得很智障,此時聽岳辰晴這么說,自然只嚴(yán)厲教訓(xùn)道:“讓你少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你就是不聽。傷得重嗎?”

    “沒事沒事�!痹莱角缫荒樕鸁o可戀,“我就是被兄弟背叛,心中悲冷。我此刻總算可以體會到羲和君你的心情了,你當(dāng)年……”

    話說一半,忽然覺得這么說不對,連忙住了嘴,滾圓的眼睛瞄著墨熄看。

    墨熄沉默一會兒,問:“黑衣人往那邊去了?”

    “不知道,他動作太快了,簡直不像是個活人。嗖的一下,連影子都瞧不見了。我可憐的小翠姐姐啊……羲和君,你說他會不會就是那個青樓早泄客……”

    墨熄皺眉:“是什么?”

    岳辰晴這才想到墨熄最近忙成這樣,肯定沒有去聽說書先生那番天花亂墜的青樓殺人案,于是道:“就是紅顏樓的兇手嘛。”

    “你傷口讓我看看。”

    岳辰晴就委屈巴巴地展示給他。

    “……”墨熄端詳著岳辰晴的傷處,劍眉越蹙越深,“……是斷水劍……”

    岳辰晴嚇了一跳,驚問道:“斷水劍宗師李清淺?”

    墨熄搖了搖頭,未置是否,只說:“你先回家,最近帝都很亂,沒事別再到處跑�!�

    “我爹去熔流山閉關(guān)啦,我四舅又高冷得很,理都不理我,我一個在府上也呆不住啊�!�

    “那就去你哥那邊�!�

    岳辰晴猶豫一下,嘟噥道:“他又不是我哥……”由于從小在岳家耳濡目染著,岳辰晴對江夜雪的印象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覺得他是個廢物膿包,給岳家丟臉的。不過在墨熄面前,他也不好多說什么,于是岔開話題,“對了,羲和君你從哪里來的,怎么衣服上都是血?”

    “……”墨熄低頭一看,半晌道,“我收拾了一個人�!�

    “收、收拾了一個人?”看著滿襟的血,那人別是被羲和君打死了吧。

    “別問了。”墨熄道,“被擄走的小翠姑娘,你可否畫出她的肖像?”

    “可以呀,我試試看!”

    岳辰晴說著,問酒肆老板娘討來紙筆,很快一個妙齡女子的相貌就躍然紙上。墨熄在旁邊看,可直到岳辰晴畫完最后一筆,也不曾瞧出這個姑娘有什么特別之處。正打算去和老板娘詢問關(guān)于她的身世來歷,岳辰晴卻忽然又拿起了他擱下的筆。

    “等等!還少了一點東西!”

    說完忙不迭地在小翠的眼尾旁點了一顆痣。這才滿意道:“對啦,這樣才對�!�

    墨熄微微睜大眼睛:“她也有顆淚痣?”

    “��?什么叫也有?誰還有?”

    墨熄道:“……紅顏樓被帶走的五個娼伶中,有一個眼角也有這樣一顆痣。”

    他一邊與岳辰晴解釋,一邊心道,難不成這顆淚痣在那個“采花賊”面前,是一個很重要的特征,甚至是那個娼伶的“免死金牌”?

    正沉思著,又聽得岳辰晴在旁邊有些猶豫地開口:“羲和君,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

    “你說�!�

    “那個……就是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剛剛和那個黑衣人交手的時候,雖然沒有瞧見他的臉,但總覺得他身上有種味道,是我非常熟悉的。”

    墨熄問:“是什么味道,你在哪里聞到過?”

    “也不是聞到,只一種……呃……我說不上來,一種氣場,我好像在哪里感受到過�?墒钱�(dāng)時打得急,他走得又快,我來不及仔細(xì)甄別,他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岳辰晴嘆了口氣,“羲和君,你覺得他就是紅顏樓的那個兇手嗎?”

    “……我不能確定。”墨熄說完,又略作思忖,而后道:“這樣。岳辰晴,你先去神農(nóng)臺療傷,順道往平安署過一下,和他們說件事�!�

    “什么事?”

    墨熄看著小翠的畫像道:“如果我沒有想錯,那個采花賊是在尋找擁有某些特質(zhì)的女性。淚痣應(yīng)當(dāng)就是特征之一。你讓平安署布告全城,請符合條件的姑娘,都先到平安署去暫避�!�

    “哦,好,好�!痹莱角鐟�(yīng)了,正準(zhǔn)備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回頭道,“對了,羲和君,聽說慕容大哥得了君上諭令,可以隨時提審顧茫,這事你知道嗎?”

    “……嗯�!�

    “顧茫對羲和君你而言好像也還有用,如果慕容大哥去提審他,怕是會把他弄得半死不活,你看要不要先……”

    “無妨。”墨熄搖了搖頭,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拇指上的一枚玄銀扳指,眼神慢慢幽暗下來。

    剛剛替顧茫療傷時,他已經(jīng)往顧茫體內(nèi)打了一個墨家獨有的追蹤符。效力持續(xù)期間,只要顧茫有異樣,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就會發(fā)燙,并且替他感知顧茫所在的位置,狀態(tài)如何。

    他實在是不想再看到顧茫被別人折磨之后的模樣了。

    墨熄說:“我已有準(zhǔn)備,無論慕容憐再做什么,我都會知道。你不必?fù)?dān)心�!�

    與岳辰晴別后,墨熄回到府上,重新調(diào)出了那五個娼女的玉卷。

    他把小翠的畫像和其中那個有淚痣的歌女放在一起,然后盯著另外四張臉看。

    另外四個女性都沒有太過顯著的特征,單靠著這樣一張畫,實在無法發(fā)覺出更多細(xì)節(jié)。

    不過這種情況沒有持續(xù)太久,隨著城中失蹤女人漸多,羲和府也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肖像,歸類之后發(fā)覺她們或是嘴唇形狀非常相似,或是鼻子長相很雷同。

    于是墨熄照著這些特征,讓禁軍去把符合條件的姑娘都請到平安署先行保護。

    果然不出太久,女人失蹤的事情便暫且不再發(fā)生,只偶爾有幾個沒及時被平安署接管的姑娘會被“采花賊”擄走,如今反倒是修士們擔(dān)心得厲害——

    “承天臺的虞長老都不是那個家伙的對手,他要是挖咱們的心,那可怎么辦?”

    “唉,我最近都不敢一個人去野外修煉啊�!�

    眼見著年關(guān)將近,原本熱熱鬧鬧的重華城卻反而寂靜下來,人們總是三五成群的出門,天色未暗就趕緊回家,岳家的結(jié)界符賣到了空前好的地步。很多人沒買著的,晚上睡覺連武器都不敢離身。

    至于買不起的,則哭著喊著求岳府發(fā)發(fā)慈悲,能不能賒個賬,日后再還。

    這事兒岳辰晴不能做主,他爹不在,于是他伯父出門,把窮酸的小修士全都憤怒地驅(qū)趕跑,罵道:“鬧什么鬧!一品修士府前,也輪得到你們?nèi)鲆�?岳府的符咒金剛不破,就值這個價!買不起?問你們兄弟朋友借錢��!”

    說書人也不敢說書了,何況情勢越來越糟,誰還敢來嘻嘻哈哈地聽故事?

    悅來茶館前的《青樓客怒殺七十眾》小紅糊紙在風(fēng)雪里慢慢地殘破,雨水浸濕了筆墨,再也難辨上面的字跡……

    這一天晚上,雪止了,都城四處盡是一片月光皎潔。

    墨熄坐在羲和府院中,一邊翻閱著這些天累積的卷宗情報,一邊下意識地轉(zhuǎn)動摩挲著拇指上的騰蛇銀指環(huán)。

    這段日子他常常有如此舉動,這枚追蹤指環(huán)就好像他避人耳目,私心束在他與顧茫之間的紐帶,它無恙,他才能安心。

    然而就在這個岑寂的夜晚,當(dāng)他要掩卷歇息的時候,這枚指環(huán)忽然一陣劇燙!

    墨熄驀地轉(zhuǎn)過視線,只見環(huán)扣上的蛇紋開始盤繞扭曲,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指針的形狀,指向帝都的西南面,而銀色的蛇身也開始逐漸變色,熒熒光流后,最終鱗甲盡數(shù)閃著碧輝。

    蛇鱗變碧,意味著被追蹤者被下了某種藥物。這并不奇怪,慕容憐審訊犯人的時候常常會給他們灌各種迷幻藥。

    問題出在方位,帝都西南面,那并不是陰牢所在,而是重華的英雄埋骨之地。戰(zhàn)魂山。

    顧茫怎么忽然離開陰牢,被移送到了戰(zhàn)魂山方向?

    墨熄幾乎是剛一轉(zhuǎn)動這個心念,就聽到城中所有的守備結(jié)界發(fā)出陣陣金光,王城內(nèi)的戒嚴(yán)洪鐘咚咚敲響。一聲一聲,統(tǒng)共十三聲止。

    ——有重囚越獄逃跑!!

    顧茫越獄了�。�

    第28章

    夢里人

    事出緊急,

    墨熄來不及專程去告知君上,

    只命傳音蝶去了宮中,自己則一馬當(dāng)先,

    趕往戰(zhàn)魂山腳下。

    一到入口,

    他就看見守山的兩位修士俱已經(jīng)殞命——他們的眼珠被摳挖,心臟也被攫走。

    和虞長老一模一樣的死法。

    手上的指環(huán)越來越燙,直指血跡斑斑的山道。墨熄盯著指環(huán)盯了須臾,咬牙道:“……顧茫……當(dāng)真是你么?”

    心中愈冷,

    徑直掠上山去。

    戰(zhàn)魂山地勢極其復(fù)雜,在它縹緲入云的峰頂,

    安葬著重華歷朝歷代的英烈。聽說夜深人靜時,

    山巒間時不時會出現(xiàn)戰(zhàn)馬嘶鳴,

    銅錚叮咚的聲響,

    似乎印證著“九州戰(zhàn)火不熄止,

    重華英魂不往生”的傳聞。

    在這里,很多指引法器都會受到靈流干擾,無法正確指路,

    就連墨熄的銀環(huán)戒指也略受影響,調(diào)整了好幾次才重新轉(zhuǎn)動。

    墨熄來到戰(zhàn)魂山麓。

    到了這里,他停下腳步,看著密林間彌散著淡淡的寒霧,喃喃道:“夢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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