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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紅芍不樂意了,叼著饅頭,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厲害,大哥有……那么……那么……”她努力地抻著胳膊把圈比大,“那么厲害!”

    李清淺笑出了聲,摸了一下她的頭:“再說,饅頭就要掉下來了�!�

    紅芍咬著嗚嗚兩聲,笑嘻嘻地重新捧著白饃咬,兩只腳開心地晃蕩著,腳上一雙鵝黃繡鞋很是干凈漂亮,那是李清淺用他那點兒可憐的貝幣給她買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了,只是舊了,卻鮮有臟的時候。

    李清淺和紅芍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做著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習劍法。

    幻境中,紅芍騎在樹上狂搖果子,李清淺站在樹下又是頭疼,又是寵溺地看著她,可如此風平浪靜的日子卻并不是長久的。墨熄已知這倆人的結局,所以再回頭去看,只覺得那些燦然笑容都像一場鏡花水月。

    這個女孩會離開李清淺,然后李清淺會成名,會死亡,最后化為怨戾劍靈。

    而這一切,到底是因為發(fā)生了什么?

    隨著幻境的不斷變化,謎層逐漸如風沙漸去,露出沙泥下蒼白赤露的真相。

    轉折的開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紅芍病了。

    那時他們剛好路過燎國附近的一個村鎮(zhèn),燎國所處的地域魔氣很重,春夏更迭時節(jié),村內魔瘴最是濃深。紅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臥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淺四處求醫(yī),可醫(yī)治這種瘴氣郁病的藥劑極為昂貴,連尋常人家都無法負擔,更何況是李清淺這樣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門外,藥修們沖他沒好氣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錢啊,每天得這種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這樣想行個方便,草藥哪里夠用?”

    墨熄知道那些藥修態(tài)度雖差,可言語卻非虛。

    這種瘴疫的療藥確實十分緊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緊縮辦法。比如在重華,就只有貴族才能購買,當年顧茫正是為了一個村鎮(zhèn)的窮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憐的名字,去御藥館買的藥。

    燎國稍微寬一些,不看血統(tǒng),但是看錢。

    李清淺沒錢。

    他坐在紅芍病榻邊,紅芍已經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沒什么力氣像往常一樣跳嚷了,只瞇著紅腫的眼睛看著他,嘴唇微微翕動著。

    李清淺低聲問:“你想說什么?”

    紅芍又動了動嘴。

    李清淺于是附耳過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清了她的話。她笑著說——

    “嘿嘿,現(xiàn)在我吃得少,可以給大哥省點錢啦……”

    李清淺那天等她睡著后,走出小茅屋,蹲在臺階上發(fā)了會兒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僂蜷縮著哭了出來。他不敢哭得太大聲,一來男子漢大丈夫不像話,二來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紅芍。

    他想,怎么辦?

    他該怎么辦?

    他并沒有紅芍說的那么厲害,他并沒有成為當年那個青衣修士,他連身邊陪伴著的一個小小的丫頭都護不住,那么多年,除卻抱負空談,竟仍是一無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卻也知事實如此,不可改變。

    幻境的場景還在不斷地變幻著。年輕的李清淺茫然無助地走在燎國熱鬧非凡的集市上,他已當盡了身上最后一點能當?shù)臇|西,給紅芍換了七帖藥,拖延著時日。

    如今屋中只剩最后一帖了,今日過后,又當如何?

    “來來!都看仔細了!要求硬得很!別想著蒙混過關!”

    鬧市一角,忽傳來鑼鼓喧天。從前紅芍最愛看這種熱鬧,每到一處,總拖著他湊過去張望。大抵是心神恍惚,習慣地就那么走過去,仿佛紅芍還嘰嘰喳喳地拽著他的衣袖跳上跳下,著急嚷著看不到啊,都擋住啦。

    李清淺發(fā)了一會兒怔,回過神來,正打算走,卻聽得人群里的嚷聲。

    “真給這么多錢�。�?”

    “國師也太豪邁了吧,天啊,真讓人羨慕�!�

    “錢”這個字,從前對李清淺而言不過是耳旁風,如今聽到,卻像被針尖刺著似的,猛地回頭,眼睛發(fā)亮地去看。

    高臺上,一個燎國高階修士正來回走動著,敲著鑼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后,有一張足有三人高的絹帛畫像,像上的是個俏麗美艷的女人,眼尾一顆淚痣。如此瞧上去,竟與紅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淺微驚,這時就聽得那個燎國修士重復嚷道:“國師夜觀天象,凡類此面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國之相!附和條件者,皆可送入宮中!”

    鏘鏘又敲兩下,接著嚷。

    “若有選中,女孩兒為王宮圣女,家中賞金貝幣一千枚。”

    “此事聽憑自愿,有意者請往后驗視姿容!”

    李清淺直兀兀地在臺下發(fā)了一會兒愣,忽然反應過來什么,忙到后頭那些負責驗視的燎國修士那邊,嗓音發(fā)著抖,問:“只要是這樣的姑娘,國師都收嗎?”

    “長得足夠像,就收!”

    “收來做什么?”

    “你聾啊!”那修士沒好氣地,“收來做圣女啊,跟著國師學占星問卜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氣了!說的那么清楚,聽不懂人話啊你?”

    李清淺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結滾動,睜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著希望似的,也不管對方態(tài)度多差,追問:“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們……你們也愿意……”

    “不是說了足夠像就收嗎?!魔瘴癥算什么?幾帖藥下去不就又生龍活虎了?!你這是什么狗屁問題!有像的就帶過來看啊!不夠像就滾!圣女要求嚴著呢!”修士咒罵道,“窮酸貨,啰里啰嗦一堆廢話!”

    李清淺呆愣愣的。

    是啊……

    他這是什么問題?魔瘴癥從來就不是醫(yī)治不好的疾病,就像這個修士說的,其實所需的,也僅僅只是幾帖清靈藥而已。

    可是對于國師而言輕描淡寫的這幾貼藥,卻是他挖心剖肺也換不回來的。

    說得沒錯。

    他是一個連喜歡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廢物。

    一個窮酸貨。

    紅芍從一開始,就不該跟著他的。

    是他讓她受苦了。

    李清淺慢慢走回他們蜷身的茅廬,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沒有想。街市邊,有攤主正賣力地招徠著:“珠翠玉搔頭,花鈿金瓔珞,胭脂水粉樣樣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攤子邊停落,想靠近細瞧,卻因囊中羞澀而不敢上前。

    小販瞄到他,笑道:“這位小哥,給心上人買些什么嗎?”

    心上人這三個字就像針尖猛地扎痛了魂靈。

    李清淺恍神間,被小販熱情地拽過去:“您看,頂好的翡翠金簪,碎葉城來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沒那么多錢……”

    “沒那么多錢?”小販愣了一下,癟了癟嘴,還是笑道,“沒關系沒關系,那看看便宜的,這胭脂,膏體細膩芬芳,是我太奶的祖?zhèn)魇炙�,價格嘛也很公道,只消二十白貝幣�!�

    李清淺的錢袋里只有三枚白貝幣。

    小販看他窘迫的樣子,停下了叨叨,來回打量他一番,瞧見了他衣服上的補丁,臉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還是懶洋洋地從攤子上挑出了一朵舊陋的小絹花,做工和絹布都非常低劣,隨意丟在李清淺面前:“那要不這個吧,五個白貝幣�!闭f罷掀起腫眼泡看看他,“討姑娘家歡心,總不至于連那么點兒錢都不愿意掏吧�!�

    李清淺羞窘難當,低頭默默要走。

    小販驚了,心道自己廢了半天唇舌,這人居然連五枚白貝幣都不掏?頓時大怒,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朝李清淺瘦削的背影扯著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沒搞錯?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沒錢就少出來晃蕩!礙著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淺只覺得面如火燒,迎著那一束束詫異的目光,低頭疾走。

    走到城外,總算沒誰再瞧著他了,可他的頭顱卻像已被折斷,再也沒有力氣抬起來。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別的長亭里,頹然坐下,面目在掌心里深埋。

    這么一坐,就坐了好幾個時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廬的時候,已是日暮黃昏。

    紅芍側身躺在病榻上,臉朝著門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實,臉頰燒的紅彤彤的,一聽到李清淺回來的聲音,就驀地睜開眸子,貓兒一般的眼睛圓溜溜看著他,努力大聲道:“大哥……”

    第39章

    祭山之女

    李清淺進了屋,

    他身上微涼,

    手里拿著一朵沿路邊采來的緋紅芍花。

    紅芍看到花,

    眼睛一下子亮了,笑道:“哇,

    好漂亮!給我的嗎?”

    李清淺點了點頭,沒敢看她。

    紅芍高興極了,就算病痛也沒有把她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改變掉。她掙扎著從榻上爬起來,接過那朵花,聞聞嗅嗅,

    咧嘴笑了:“可惜我頭發(fā)好亂,

    不然簪頭上!”

    “……我替你梳吧�!�

    以前她總是纏著讓他給她梳個發(fā)辮,因此也沒有多想,坐著讓李清淺替她將長發(fā)放下,而后梳成慣有的垂髻,

    一朵嬌艷燦爛的芍花輕輕簪至墨玉烏發(fā)間。

    紅芍摸著花瓣,笑著咳嗽兩聲,

    嚷道:“大哥你給我拿鏡子,

    我想看看好不好看�!�

    李清淺道:“……你下床來,

    去桌邊看吧�!�

    他說著,

    把她唯一的一雙繡鞋拿過來,擺在榻前。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看過她的眼睛。

    紅芍這會兒才終于有些后知后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了,

    她慢慢轉了臉,

    回頭看向李清淺。

    成日里鐺鐺作響的小鑼鼓,

    卻在此刻把聲音放得那么低,猶如膽怯的幼貓。

    她詢問地看著他:

    “……大哥?”

    “……”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指捏于拳,掌心透汗,李清淺最后還是把國師在選圣女的事情與她說了。

    他說的時候,頭埋得很低,他大概是原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看見紅芍臉上的神情,可以不讓自己愈發(fā)自責難過。

    他確實是沒有瞧見紅芍的臉,可是他卻看見幾滴淚水滴落,簌簌地,洇在破陋的床被上。

    “我……我……”小鑼鼓的嗓音輕得像貓兒,“我不想走……”

    “……紅芍……”

    紅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走!我不要!我生下來就被賣來賣去,大哥現(xiàn)在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你也要丟下我!把我轉第四手!”

    “貓貓狗狗你給它換四個主人,它都受不住啊�!奔t芍抱著膝蓋哀哀地哭嗥著,“我是個人啊……我雖然笨,雖然傻……但我也有感情啊,我也會難受,會舍不得你啊……我不要走!我不要去!你讓我病死吧,我就想天天和大哥在一起!”

    無論李清淺怎么說,她就是不聽。

    李清淺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睜睜瞧著她病死?眼見勸不住她,李清淺把心一橫,霍然起身,轉身說道:“你去國師那里,你的病可以治好,我也可以拿到一千金貝幣。你能保命,我能得財,對我們倆都好。求你幫忙吧�!�

    紅芍怔住了,含著淚珠,呆呆看著他。

    李清淺拂袖道:“走吧。”

    紅芍發(fā)著愣,但仍說:“你……不會的……”

    “有什么不會的?!”李清淺倏忽回過頭來,眼眶紅紅的,咬牙道,“算我求求你了,三年來我照顧你,照顧得也夠累了,賣了你我好歹還有一口好飯吃,你非跟著我做什么?你一直這樣跟著我,最后我們會怎么樣?”

    紅芍大睜著眼睛,瘦削的臉頰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最后我們能怎么樣?

    是能拜堂成親,還是能成為劍俠,仗劍紅塵?

    一個人許給另一個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長再艱難不過的事情,不是一簇熱情,兩顆真心就夠的。

    要錢帛,要信賴,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們什么都缺。

    三年,尚可浪跡天涯,紅塵作伴,但他有什么理由讓她陪著自己寒磣一輩子?那個小販說的沒錯,他連一朵最丑最破的絹花都不能為她買下。他們的感情就像此刻紅顏發(fā)間的那一朵芍藥一樣,初摘時嬌艷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無限美好。

    可是它會死的。

    他們在一起,不會有永恒的絹花。只有一夕紅芍燦爛,瞬息零落成泥。

    這世上的很多眷侶,最后都會敗給金錢、敗給地位、敗給康健,甚至是,敗給情愛本身。

    李清淺不知道自己是敗給了什么,說淺了,是敗給了清貧,說高了,他是愛她的,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她就這樣枯萎在自己身邊,那應當又是敗給了情愛。

    可是無論怎樣,他都已經是個一敗涂地的人。

    除了將她送走,他再沒有別的選擇。

    “一個窮鬼的帶著一個窮女人,最后變成一個窮老頭拖著一個窮老太?你以為我想過這樣的日子嗎?!你有沒有替我想過啊!”

    紅芍愣愣看著他,她認識他以來,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發(fā)這樣的火。

    她仰著頭,鬢邊芍花春睡,襯淚痕兩斑駁。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從來都不敢貪心,富貴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這輩子最好的結局,就是兩個窮老叫花,一起走在黃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聲如鑼鼓,老頭子在旁邊好脾氣地笑著——除卻滿頭華發(fā)和一身皺紋滄桑,他們還和年輕時一模一樣。

    原來這結局也終是她想得太美,貪得太多,其實并不能得到。

    她不過就是個賣身葬義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淺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買了她。今日他要將她賣掉,她又有什么可說的?

    紅芍不是女孩,紅芍只是一個因為生來命賤,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東西,小玩意兒而已。

    她做過別家的童養(yǎng)媳,做過大戶人家的丫鬟,當過農戶買來的養(yǎng)女兒,她以為自己可以喊李清淺一輩子大哥,就此塵埃落定。

    但原來不過是一陣卷地風起,她便又無所憑依。

    她最后還是去了國師那里。

    暮色晚鐘,云光余暉,紅芍跟著侍官,一步步走向高臺,走去長階遙不可及的最頂端,去拜見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風鈴細碎清響,高臺轉角處,她側身,往城樓下看了一眼。

    李清淺正接過沉甸甸裝滿了錢帛的袋子,向侍官謝過,慢騰地行遠。她遠眺著他的背影,她想,你轉身啊……能不能與我好好道個別。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個手,讓我甘心與這場綿延了三年的好夢離別。

    但她隨即又想,罷了,還是罷了。

    她喉嚨里哽著那么多的苦澀與依戀,只怕他張看她一眼便會決堤。她怕自己又會像初見時那樣急急慌慌不管不顧,哭著喊著莽撞地糾纏,偏要強求他帶她一起。

    起風了,吹得她鬢邊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飄飛。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卻不由地慢慢笑了起來。

    一千金貝幣,可以買好多好多饅頭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會餓著了吧?

    其實不回頭也好,不帶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著,所以可以那樣無所估計地朝著他的背影喊嚷。

    但現(xiàn)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lián)Q不來他的駐足,那樣她會痛得再也走不動哪怕一步路。

    她還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著淚水還沒奪眶而出,倉皇把視線收了回來,低頭穿過絲帛銅鈴輕搖的飛廊,繼續(xù)往上走去。

    足下繡鞋,發(fā)間芍藥。

    倆人貧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么一點念想。

    天潢貴胄的高臺上,簾櫳下,透出模糊的絲竹管弦之聲,有歌伎在續(xù)續(xù)彈唱:“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暮色的金輝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樓臺一片輝煌。紅芍便帶著這一點殘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遠。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干不自由�!�

    血色殘陽吞沒了她的倩影,周遭場景如末日余暉般沉了下去……

    一場久離別。

    自此之后,李清淺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沒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邊。他那一千貝幣,幾乎盡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許。多年過去,他在院中芍藥荼蘼時,終參透了屬于自己的斷水劍法——其聲如哀,或又如鑼。風鳴電嘯,斷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長夜煙花,自墨熄眼前熄滅瞬止。

    等這種極速的走馬燈停歇時,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戰(zhàn)。

    其實墨熄在看到紅芍走向城樓,成為燎國被選中的圣女時,心里就隱隱有些不安。墨熄不像李清淺那么單純,他太熟悉燎國這些瘋子,尤其是那位顯少露面的國師,更是瘋過野狗。什么“傳授占星之道,為國運禱祝”,其他人會信,墨熄卻并不那么認為。

    燎國吃人喝血,喪心病狂,想來紅芍此去,恐怕是兇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傳聞,說是燎國抓了幾百個女孩,將她們扮作新娘,來祭山神。兩件事情相互一關聯(lián),墨熄就大抵有了個猜想……

    而事實是,他對于燎國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對的。

    女哭山上,厲鬼甚多,李清淺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腸好,得了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讓人傷害她們,而是決心將自己的斷水劍譜交由弟弟保管修煉,自己則帶著那數(shù)百魂魄,遠去海島,想要將她們慢慢超度。

    超度厲鬼,自然得一個個來,讓她們一一地解去戾氣,魂歸轉世。

    李清淺每渡一人,就看著魂靈往生,自瀚海西去。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盡是斑駁紅衣,她們有戾氣的時候沒有意識,而戾氣散后,又失去了身前記憶,每一天,他都看著一個亡魂從燈里幽幽怨怨地飄出來,又茫茫然然地走了。

    就這樣,一日復一日。

    李清淺渡的魂越來越多,但心里的惶然卻越來越深--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些姑娘,長得都太像一個人。

    像那個追著他跑的,被他遺落在城樓上的人。

    女鬼們未解怨恨前,口中會無意識地重復一句臨死時想著的話。李清淺聽了很多,有的是喊痛,有的是在喚著爹娘,有的則是喃喃地說,不要埋我……不要騙我……我不想死……

    不要埋我。

    不要騙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這些話也好,女鬼們相似的容貌也罷,都讓李清淺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這些姑娘是燎國從哪里尋來的?她們?yōu)楹味紩腥绱讼嘟娜菝玻?br />
    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信,他不敢想。

    魂燈里的冤鬼逐日減少,墨熄看得出李清淺每放出一個,手都是顫抖的。而當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遺棄的紅芍時,他的顫抖才會停下。

    偷生般,松一口氣。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個鬼。

    那個清晨,李清淺照舊提著魂燈,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輕松不少,女哭山的鬼還剩最后一個了,李清淺覺得或許是自己從前想得太多。

    他的紅芍應當還在國師宮殿里占星問道,好好地當著她的圣女,絕不會是他胡思亂想的那樣……

    最后一魂,猶如一縷孤煙,孱弱地從燈里飄出,飄然化形。

    女鬼身材嬌小,一身鳳冠霞帔,卻是,卻是……李清淺如遭雷歿,渾身的骨血冷透——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紅芍?�。。 �

    那薄薄的倒影,像一場終于降臨的噩夢。

    紅芍的冤魂茫然懸在他面前,容貌還是他夢中見過無數(shù)次的容貌,甚至她的鬢邊仍有芍花虛影,腳底仍是鵝黃繡鞋……可她卻不會大笑,不會蹦跳,不會像個小鑼鼓一樣和他嚷嚷鬧鬧。她只是像所有伏誅的厲鬼一樣,心智和記憶都已泯然,只剩一縷魂魄,飄飄蕩蕩,孑然無依地浮在他面前。

    哪怕是再單純愚鈍的人,此時也應當知道,國師是騙他們的了。那些被獻上的女人,最終并沒有成為圣女,而是成了祭山之物,亂葬枯骨。

    權貴者的騙局,騙盡了那些走投無路的性命。

    紅芍浮于空中,喃喃著她臨死前最后執(zhí)念的一句話,她眼神空蕩蕩地,她說:“你回頭啊……大哥……我想和你好好告別……”

    你回頭啊,我不奢望和你一起變老了,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給我,帶我遠行仗劍。

    我就想,我想一直以來都是我追著你,一直以來都是我看著你的背影,分別的時候能不能換你目送我走上城樓,能不能換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啊,大哥。

    我這一生都沒有和你說一句再見。

    從墨熄這個角度,他并不能瞧見李清淺當時的面目如何,死寂中,也沒有任何的聲響。

    良久之后,像是洪流終于潰了堤壩,李清淺喉嚨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獸哀鳴的哭嗥,嘶啞不成調,字字不成聲,泣血泣淚,回蕩在夢境中,每一聲痛哭都像是從喉管中合著鮮血挖出。

    他說,不該送你走……我不該送你走……

    不送你走,我醫(yī)不好你,但卻能好好陪著你,痛苦的是我。但我那么自私,那么軟弱,我把你推給了別人,自己逃之夭夭,把痛苦都留給了你。

    他跪在紅芍的亡魂前,一如初見時紅芍跪在泥塵里,哆嗦著,顫抖著,哀哀地慟哭著。

    我甚至都沒有勇氣和你說一聲再見,沒有用一顆真心,與你惜別。

    那一整日,從曉天初破,到緋霞漫天。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

    天終于暗了,放出魂燈的冤鬼不能再留,她或是落入永劫,或是被他超度。于是李清淺只能鼓足氣力,啞著嗓子,流著淚,一遍一遍地念著往生咒。

    他送她走,他渡她走。

    瀚海浮生,梵語低喃,這一次,由他看著她離去。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一遍又一遍。

    “伽彌膩伽伽那……”

    紅芍在往生咒的呢喃里,無意識地重復著:“大哥……你回頭啊……你再看看我……”

    “我想和你……好好道個別……”

    “大哥……”

    驀地。

    黑氣逸散了。

    天邊云霞正稠艷,萬丈金光入海潮。李清淺嘴唇顫抖,念最后一個字,慢慢抬起頭來。

    紅芍魂靈得解了,她的眼神變得空靈茫然。

    她不再說話,似乎困惑于自己為什么會在這茫茫塵世間。繼而她轉頭看向大海盡頭的最后一抹暮色,毫無留戀地,轉身飄然而去。

    我想和你,好好道個別。

    李清淺終是泣不成聲,他看著她的背影,他追著她的背影,沙啞地喊她名字……涉到海里……海水沒過膝,沒過腰……浪潮打來,他踉蹌跪下,卻沒有低頭。

    他看著她消失在天地金煌里。

    當年城樓一別,我不曾回首,這一次,換我看著你……換我送你走……

    我們這一輩子都無法好好地道別了。但我送你,我渡你歸去,我送你遠行。

    紅芍。紅芍。

    這樣的話,你能不能原諒我,原諒我曾經的貧窮與軟弱。

    你有沒有原諒我,你能不能原諒我……

    天地空濛,殘陽泣血。

    暮色深了,最后一點光被海水吞沒,黑暗降臨孤島,長夜在他的慟哭中滾滾涌來。

    墨熄沒有動,他沒有過去看李清淺的模樣。

    那種支離破碎的臉,他戎馬倥傯半生,早已見過了無數(shù)次,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畫面。

    不久后,李清蘇就去了燎國。他要去找那個國師問個明白——什么圣女,圣女是拿來填山祭神的嗎?

    那是祭品!祭品�。�

    他的斷水劍已修至巔峰,一腔仇恨,滿腹怨戾,燎國王城的暗衛(wèi)并非是他的對手。他在屋脊梁椽上疾走飛掠。最終在國師殿前輕盈落下,三招之內便殺了守在偏門的兩名守衛(wèi)。緊接著一腳踹開了殿門——

    第40章

    國師

    殿門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燦燦金光。但見國師殿內,

    雕梁畫棟皆綴有細碎金粉,

    緗布帷幕低垂,

    地上鋪著苫席,軟靠坐墊盡是金絲繡作,

    堂皇富麗。

    這片金色浮光中,有一個男人寬袍廣袖,背對著他坐在窗邊,正在低頭撫琴。

    那古琴以人皮為面,發(fā)絲為弦,

    琴體上布著九只人眼,

    琴弦撥動,那些眼珠子便隨著他的手勢而滴溜溜地轉著。

    聽到踹門的動靜,男人不疾不徐地彈完最后三倆弦音,壓住了顫抖的琴弦,

    平靜道:

    “夜深靜謐,客人有何貴干?”

    李清淺嗓音里仇恨深種,

    他提著滴血的劍,

    咬碎四個字來:“我來尋仇!”

    “呵……”國師輕若煙靄地笑了,

    “九州天地間,

    無論是活人,還是怨鬼,想找我尋仇的都不少。不過有能耐單槍匹馬闖入王宮,

    來到我殿里的�!�

    他慢條斯理地回過頭來,

    淡道,

    “還真沒幾個�!�

    隨著他抬頭的動作,殿內燈燭流照。

    燎國的國師居然也戴著一張黃金假面,假面后的黑眼睛暗流涌動。

    他輕笑一聲:“仙君是來尋什么仇?”

    李清淺恨恨道:“血仇!”

    “哦?”國師饒有興趣地起身,問道,“是我殺的哪一位?”

    李清淺知道跟他報紅芍的名字也無用,于是咬牙道:“祭山之女……你自己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這個……騙子!”

    國師靜默須臾,嗤地笑了:“原來仙君是,沖冠一怒為紅顏……”

    李清淺憤怒地幾乎在發(fā)抖,他雙目赤紅:“你說尋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是為了收作圣女,教習占星天道,可事實卻是將她們活埋鳳羽山,祭祀山神!是也不是?!”

    國師卻道:“不是�!�

    “……!”

    李清淺素來是個講道理的人,一聽他竟矢口否認,亟欲噴薄的恨意便生生遏住,睜大眼睛,胸口起伏地瞪著他。

    國師嘆息:“仙君會有如此推斷,實是一知半解,冤枉我了。”

    “我……我……”李清蘇看樣子似是想問“我哪里冤枉你了”,可他心緒太激動,而國師此言又太過出乎他的意料,竟讓他一時不知如何下問。

    國師道:“我收那些女子是沒錯,可你說我將她們活埋祭祀山神,卻是錯得離了譜。小仙君,我且問你,鳳羽山能有什么山神?”

    “……”

    “五大邪山的山神都未必能得到百名室女活祭,鳳羽山排的上第幾?”

    “可、可是……”

    “它毫無靈性,最多也不過就是個風水死局,你聽信坊間傳聞,便一口咬定是我要為了活祭山神,所以無緣無故將那幾百名姑娘推入合埋土坑,讓她們殞命于此。”國師頓了頓,說道,“我哪有這么無聊。”

    李清淺顯是不愿相信國師此言的,可是對方說的有理有據,并無任何強詞奪理的地方,于是他的神情顯得格外茫然。

    這種茫然令他顯得非常疲憊,也極度可憐,好像上天連復仇的火都要從他的軀體里抽去,讓他只剩一個冰冷空蕩的骨架子。

    國師那雙眼波深流的眸子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低頭,看著他囁嚅,看著他目光渙散,意志匱乏。

    半晌后,國師抬起修長的手指,覆上假面,忽然輕輕地笑出聲來。

    李清淺驀地抬頭,臉色蒼白地看著這個舉止古怪的男人。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國師卻像個逗弄雀鳥的玩客,笑得愈發(fā)厲害了,一陣陣笑聲幾乎像寒水上漫,逼得李清淺渾身寒毛倒豎:“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噗,我笑你有趣,你實在是太有趣了——斷水劍李宗師,久仰你伏魔大名,原來如今這世道上的宗師,就是你這般天真爛漫的樣子?”

    李清淺愕然:“你早知道是我……”

    “外頭錚錚劍鳴,我若辨不出來,豈不是聾?”

    李清淺愕然道:“所以你剛剛,都是在騙人?!”

    國師坐回琴凳上,一手擱著琴身,一手覆在膝頭,眼神幽亮,笑容甜蜜:“嗯?我騙你做什么?我剛剛與你講的話,那都是真的。”

    “我不曾拿那百名女人祭山,不過她們確實是我埋的。不為國運祭祀,只為……”他頓了頓,笑出聲來,“只為尋個樂子�!�

    李清淺愕然:“你——!”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選這些女人么。”國師隨手撥弄著琴弦,發(fā)出斷續(xù)無意義的碎聲,而后低眸淺笑:“其實她們旁的皆不能怨,只怨像了一個賤人�!�

    他嘆了口氣:“那個賤人教我好恨啊�!焙陧陟�,“我不開心�!�

    “你這個……你這個瘋子……”

    “沒錯啊,我是個瘋子�!眹鴰熚Φ�,“但是,如果我跟你說,我其實也是個癡情人,你會信嗎?”

    “你——”

    “你就不好奇那些女人像誰么�!�

    李清淺不答,國師也無所謂,就這樣悠悠地管自己說了下去,“她們啊,都像是我養(yǎng)過的一個圣女……一個賤婢。我待她寬厚,她卻不好好孝敬我,反而吃里扒外,干了一件忤逆我心意的大事,而后逃之夭夭�!�

    “我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卻不得尋。直到多年之后我才聽說,在重華,有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成了親。那便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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