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國師用最漫不經心的語調,訴說著心中的滔天怨戾,“嘖嘖,感人啊。人們都說,此女以綺年玉貌之身,嫁與那般刻薄冷情的男人,是瘋了想不開。她明明有傾城之姿,芙蓉顏色,卻偏偏癡纏于一個不解風情的冰塊兒木頭,實實是辜負佳人�!�
發(fā)絲淬煉的琴弦在他手下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鳴響。
國師咧嘴笑道:“我也是那么認為的�!彼噶酥缸约旱娘B側:“我覺得她嫁給那個人,是這里有病�!�
“你看,她那么淘氣,好端端的國師圣女不做,偏偏要給人家做糟糠妻,哎呀,惹得我好生氣�!眹鴰熣f這番話的時候,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像在聊什么無關痛癢的瑣事,“可是我能怎樣呢?我那么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我總不能去搶親吧?于是……”
他的嘴唇又獸類般齜裂開了,兩排牙齒森森然,“我就想了個絕妙的主意。來排遣自己的不開心�!�
他看著面如白紙的李清淺,笑著,輕描淡寫地說:“我也成親。”
“她不是紅顏絕世,舉世難得,會勾引人嗎?我偏要娶幾千幾百個與她相貌神似的姑娘,那賤人自抬身價,我便要把她踩到塵泥里去,什么傾國傾城……哈哈哈哈,還不是想找?guī)讉,就能找?guī)讉!娶了她,又有什么了不起!”
“……!”
這回別說是李清淺了,就連墨熄都覺得這人定是有什么疾病,才會瘋癲至此。
“你看我,幾百個圣女召之即來,各個與她容貌神似。她算什么東西?”國師說得興奮,眼中精光迸射,“我想娶,就能給她們戴上金冠披上鳳衣。讓她們一個個在我座前跪下——”
李清淺原本一直面如金紙不曾答話,此時聽他這樣說,陡地厲聲道:“紅芍不會給你下跪!”
沒想到國師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否認,笑了兩聲,說道:“是有人不跪�!�
“……”
他舔著自己皓白尖利的犬牙,瞇起眼睛,甜膩而森然地:“但是,所有膽敢反抗的,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些賤人……”他冷笑兩聲,“只要殺了,就都乖順了�!�
“你!你簡直——!”李清淺又氣又悲,渾身都在發(fā)抖,他從不罵人,此時恨極了,卻也不知該吐出什么話來,于是一張臉漲得通紅,嘴唇微微哆嗦著,“你……”
國師只是笑,眼中閃動著饜足與殘暴:“她們不是要有傲骨,不可摧折嗎?好說,那我就把她們統(tǒng)統(tǒng)埋入鳳羽山,風水逆局煉作冤魂��!”
“別說了……”
“這世上多的是不盡人意的事情,也不可能人人如我所愿。我雖全不了自己心意,卻能讓世人清楚,何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簡直是瘋了……你瘋了��!”
李清淺忍無可忍,錚得一聲長劍掣出,碧光流照,直取國師首級!
墨熄閱敵無數,此時已看出這一招實為李清淺畢生之能,端的是慟天徹地,卷雪破石,世間能與之匹敵的劍士絕不超過三位。
可誰知那國師身姿不動,巋然高坐,只是指尖略作彈撥,那把人皮古琴錚錚作響,斷水劍光在彈指間黯然失色,須臾后,四散爆濺,竟歸虛無!
“怎么——”李清淺驚呆了,就連墨熄都萬不能想到這驚天一劍,竟會被如此輕易破解——那國師斥散了劍光,起身,抬起兩指,身影快若鬼魅。
等李清淺回神,手中長劍竟已被國師奪去,夾在二指之間。
稍一用勁,驀碎千片��!
“你……”李清淺驀地往后退了一步,駭然搖頭,“你怎會……”
國師笑道:“我怎會輕而易舉,破你劍招?”
“……”
黃金面罩下的那雙眸子閃著幽幽光澤,那國師隨手將劍柄棄擲,慢慢向李清蘇走去,忽地猛一擊,抬手撐在李清蘇身后的梁柱上,啖肉的獵豹般挨近,幾乎是眼睛直對著眼睛。
“斷水劍嘛�!眹鴰熒ひ舻统�,甜膩道,“我又有什么不會的�!�
李清淺面上最后一點血色就此殆盡,他退無可退,砰地靠在沉厚的楠木殿柱前,瞳孔急劇收縮,盯著黃金覆面后的那雙眼。
他忽地驚疑。
——這……這是記憶中的眼睛嗎?
將他和弟弟從硝煙戰(zhàn)火中救出來的,仿佛下著江南煙雨的那雙杏眼?
他不敢確定,也不能確定,他覺得冷,每一滴血每一寸肌骨都在封凍……他的斷水劍就是由當年那個青衣修士留下的劍譜衍生的,除了那個人,世上還能有誰輕而易舉就破了他的劍訣?
可眼前這個瘋狂變態(tài),扭曲陰暗的國師,怎么會是當初救他的那個男人?
怎、怎么會?!他們唯一相似的地方也只有這張黃金覆面……
世上喜用面具覆住臉龐,不教人窺見真容的修士大有人在,眼前這個瘋子又怎會是他曾經的恩公?!
怎會是?��!
他已經沒有紅芍了,失去了他的未來。
如今天地殘酷,便要連他的過去,都要一并誅滅嗎?!
李清淺顫然道:“不……不會……你不是……”
國師的眼神就像一把刀,沿著他的眉心下劃,一點一點,撕破皮肉,剝開骨血,輕而易舉地便窺透了他戰(zhàn)栗的內心。
“呵呵,這斷水劍雖不完美,但我在少年時,倒也是真心實意地喜愛過。”國師輕笑道,“你聽聽,五年一劍春秋變,十年一劍逆滄�!瓎芜@兩句劍訣,便知是怎么樣的年少輕狂�!�
李清淺緩緩搖頭,忽地瘋魔道:“不!你絕不是他!你絕不可能是他�。 �
國師不答,只垂了睫眸,露齒涼笑:“李清淺。你既修了這本劍譜,好歹便也算是我的半個徒弟。好徒兒,為師知道你恨我,但是為師在這世上還沒玩夠呢,輕易不能死。只能送你先上路�!�
李清淺面色煞白。
國師低笑道:“唉,本來我是打算拿女哭山的冤鬼們煉劍的,都被你這個小淘氣給毀了。剛好你自投羅網,可以拿來給我玩。你放心,你死了之后,師父一定把你煉成一柄神兵利器。你要乖乖的,不要哭鬧�!�
李清淺倒是不畏死,他畏的是眼前這個人……難道真的是當年救他的,他一直在追逐的青衣劍客?!
“斷水劍是你的……是你傳我的……嗎……當年那個人……是你……嗎……”他的聲音都破碎了。
國師沒有直接回答,卻只是笑:“其實我一點都不想把它傳給別人。不過……算了,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說的�!�
他言罷,直起身子,眼底寒光一閃:“來來來,我讓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斷水劍究竟是什么樣子!師。父。教。你!”
墨熄:“�。 �
話音方落,忽地眼前一道碧色輝光閃過,迅若飛鴻影下,戾如雷破九天,剎那間熱血飆濺!
眼前光影在劇烈晃動著,墨熄看到李清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而那個國師將李清淺的胸腔用劍刃撕開,竟徒手將那還在跳動顫抖的心肝腸肺都扯出來,黃金覆面上濺了淋漓鮮血,那個國師一直在癲狂地笑著,笑聲盤旋不散……
一片猩紅中,國師舔了舔濺在唇角的血,輕笑道:“李清淺,你喜歡的姑娘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像她。你呢,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學這本劍法�!�
他盯著李清淺的尸首,淡淡地:“是你們不懂事,死了也不能怨我�!�
最后一幕,是那國師起身,用血淋淋的手捏住李清淺的脖子,將他拖拽著,走出金燦燦的國師殿,走向星垂萬戶的長夜。
金磚上是一行鮮熱的血跡,李清淺的尸身被國師拖著逐漸遠去,當他們消失在殿門轉角,國師恣意沙啞的笑聲便驀地擂響,又是痛快,又是癲狂地喟嘆道——
“五年一劍春秋變,十載一劍逆滄桑。此劍凌絕可斷水……”
頓了頓,一聲痛快至極又仿佛痛苦至極的大喝,擊破長夜:“平生難斷……向君心!”
狂歌如漩渦在幻夢中盤流,一切歸于寂滅。墨熄猛地墜入了一片黑暗深淵里。
……
再睜開眼的時候,首先映入眸中的是夜空如洗,星斗繁燦。幾筆疏枝探向高天,枝梢的枯葉微打著卷。
回憶已經結束了,他回到了慕容楚衣的院子里。
墨熄躺在地上,耳邊“此劍凌絕可斷水,平生難斷向君心”的余音未散,幻境中的一幕幕仍在眼前。從廬前舞劍,到最后國師殿內的血跡斑駁。
他望著夜空,喉結攢動,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良久后他心中忽然冒生出一種想法——
他想,若是當初,紅芍無病呢?
若是她承蒙天顧,身體康健,他們會不會一直相伴,世上少一劍魔,而多一雙眷侶,小鑼鼓變成老太婆,也一直熱熱鬧鬧地在李清淺周圍喧鬧。
會有這種可能嗎?
墨熄并不確定。年輕的時候,他對情愛一事知之甚少,那時候他以為,只要盡力而為,有情人便能成眷屬。
后來他發(fā)現不是的。
原來在這世上,還有一種叫做天命的東西。
情深緣淺時,天命就會化作貧困、宿仇、疾病……等等一切你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得的重錘,擂在交扣的手上。
有的人痛了,就收手了。
而那些痛而不甘心,痛而不放棄的人,最后大概就像李清淺那樣,被砸得血肉模糊,筋骨畢露,被砸碎了骨骼,裂去了筋血。
倔到最后,仍是斷了。
還自討一個面目全非的結局。
他起身,其他幾人的藥性還未散,仍在沉睡。他目光一節(jié)一節(jié)淌過去,最后落到了顧茫那邊——顧茫也仍昏迷著。
墨熄心悶得厲害。他不由地想到他和顧茫之間其實也是一樣的,階級鴻溝,家國之恨覆壓而下。顧茫受不住痛,所以離開了他。
他到底還是被割舍的那一個。
但又或許,其實他們之間的情意連李清淺和紅芍都比不過�;蛟S從一開始,他們便不是十指交扣,而是他自作多情,一廂情愿地握著顧茫的手指,強求顧茫,不肯讓顧茫離去。
那些年顧茫說過的“愛你”,竟不知有幾分真心。
墨熄闔了眼睫,扶著突突直跳的額角,讓自己從幻境的余韻和心痛中緩慢抽身。
而這時候,其余幾人也開始動彈,陸續(xù)從幻夢里醒來。
岳辰晴不杳人世疾苦,也未曾經歷情愛的無奈,因此他雖覺得李清淺可憐,卻也沒什么感觸,只是被最后一幕惡心到了,一爬起身就趴在地上連連干嘔:“嘔——嘔——”
“那個燎國的國師……他是個變態(tài)吧��!”岳辰晴嘔了好幾聲,大喘了口氣,虛弱道,“他好端端的,掏人肚腸干什么,他是野狼投的胎嗎?!”
那兩位慕容倒是還算鎮(zhèn)定,慕容楚衣沒什么表情,闔著眼眸凝心養(yǎng)神,而慕容憐則懨懨地把頭靠在假山石上,說道:“劍靈嘛,你也知道的,死的越慘,威力越大。從前不還有些煉器師,喜歡把人渾身裹滿黏膠,連皮剝下來,再涂滿糖水,丟到蜂堆里……”
岳辰晴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說了,又捂著胃開始:“嘔——”
慕容憐大概是嫌岳辰晴吐得惡心,便也就不說了。他扶著假山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冷笑道:“不過現在我算是知道啦,原來李清淺的斷水劍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從燎國國師給他的劍譜里參透的�!�
慕容楚衣卻說:“并非一道�!�
“怎么不是一道了?”
“斷水劍是李清淺重悟之后的新招式,劍道在于‘仁劍斷水,義劍斬愁,清貧也濟世,萬苦仍不辭’,而燎國那個人,他的劍道核心卻是‘此劍凌絕可斷水,平生難斷向君心。’,一個執(zhí)劍為義,一個執(zhí)劍為情,全然不是一路�!�
慕容憐怔了一下,而后不服地嗤道:“癡仙癡仙,說你癡,你還真是個瘋子。”
岳辰晴倒真是護舅心切,嘔吐的惡心勁兒還沒過去呢,一聽望舒君居然這樣說慕容楚衣,不由氣惱道:“不許你罵我四舅!”
慕容憐斜眼睨道:“他有什么不能罵的?整個重華上下除了君上,還有我慕容憐罵不得的人?”
“慕容大哥你你你,你不講道理!我要告訴君上去!”
慕容憐沒好氣道:“小寶貝,你怎么不告訴你媽去��?”
岳辰晴臉色一白,氣得渾身發(fā)抖,剛想接著說些什么,忽見得白衣一閃,“啪”地一聲脆響,慕容楚衣居然抬手結結實實扇了慕容憐一個巴掌!
這下所有人都驚住了,慕容憐更是被摑得半天回不過神來,捂著臉頰又怒又驚:“你……你居然敢……”
慕容楚衣廣袖飄飛,帛帶款然,劍眉之下目光若刺刀冷冽:“我有什么不敢�!�
慕容憐都快炸了,桃花眼怒紅:“你這個賤種!本王是--”
慕容楚衣反手又是一個耳光,“你算什么東西�!�
慕容憐長那么大還從沒被哪個平輩這樣羞辱過,簡直氣得眼冒金星,拿著煙袋的手都在顫抖:“你……你好大膽子……我要稟奏君上,你,以下犯上……”
慕容楚衣微微瞇起鳳目,水色薄唇一啟一合,把慕容憐方才那句話清冷冷地奉還:“告訴君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告訴你母親�!�
此一言,慕容憐的臉瞬間暴紅!脖頸側血管突突,立刻就要沖上去和慕容楚衣拼命!
慕容楚衣側身避開,廣袖一拂,森然道:“讓他滾�!�
岳辰晴沒想到他四舅居然還會命他做事情,驀地睜大眼睛,幾乎是茫然又錯愕地點了點頭:“哦……哦,好……”
誰知慕容楚衣道:“沒和你說話�!�
“�。俊�
只聽得木機甲咔咔作響,原本圍在顧茫身邊的竹武士忽然轉動四肢,全朝著慕容憐的方向邁去。
慕容楚衣負手而立,站在這群木機甲之后,冷冷看著慕容憐,說道:“送客�!�
望舒君地位尊高,到哪里不是被人捧著供著?可此時慕容楚衣卻派了一群木頭人來轟他走,而且看著架勢,要是慕容憐不走,它們就打算一齊將他放倒了抬起來走。慕容憐氣得渾身發(fā)顫,指著慕容楚衣怒道:“你、敢!”
慕容楚衣白袍如雪,怫然道:“丟出去。”
竹武士們“阿噠阿噠”地叫嚷著,照著命令,一窩蜂地擠著的慕容憐丟了出去。
丟完了慕容憐,慕容楚衣便一臉淡漠地回來,坐在了院落石桌邊,仿佛無事發(fā)生一樣對墨熄道:“羲和君,坐�!�
墨熄:“……”
癡仙果然是個瘋子……
岳辰晴卻像是早已習慣了他小舅的性格,在旁邊懇切地:“四舅,我也能坐嗎?”
慕容楚衣看也不看他一眼:“你站著�!�
岳辰晴垂頭喪氣地:“……哦……”
慕容楚衣抬了下手指,廊廡下立刻來了兩只竹武士,手中端著茶壺盤盞,擱在桌上。
兩盞茶斟上,慕容楚衣淡淡道:“說正事了。如今李清淺的過去已經明晰,對于那個落跑的劍魔,羲和君怎么看�!�
墨熄又看了顧茫幾眼,才將目光轉開,說道:“他應當在重華不會走。還會去找國師所說的那個絕代風華的美人。”
岳辰晴插嘴道:“可是啊,那個劍靈好奇怪。剛剛咱們在回憶中看到的李宗師是個那么好脾氣的人,怎么現在卻……”
墨熄道:“李清淺是劍魔,而非劍靈。他慘死被煉入紅芍劍中,初時意念尚能存留,但是紅芍長期配在那個國師身邊,想來占了不少怨靈鮮血。如此情況下,他的心智舉止就會與他的主人日趨相似。”
岳辰晴一驚:“所以我們遇到的李清淺,脾氣性子已經更接近那個國師了?”
慕容楚衣道:“嗯�!�
岳辰晴想了想:“這樣啊……那紅芍劍后來應當被那國師贈與旁人了吧?如果它仍舊屬于國師,想來也不至于會落到慕容憐手里�!�
墨熄搖了搖頭道:“紅芍劍屬于誰,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來會去找誰。”
慕容楚衣道:“不錯。李清淺化形之后,一舉一動皆刻意模仿那名國師。想來是執(zhí)念太深,已至瘋魔,不可用常人舉止揣度。但是,他的執(zhí)念不算難猜,他就是要找到國師口中的那個‘絕代佳人’�!�
慕容楚衣此言,墨熄也是認同的。
想來李清淺捉了那些姑娘,并不急于馬上將她們殺害,而是會設法讓她們告訴自己,相似的女子都在哪里。然后依照她們吐露的消息,再一個個抓來凌辱致死�?峙吕钋鍦\是覺得,若非因為此女嫁人,讓那國師心生怨懟,紅芍便不會喪命。
李清淺已經瘋魔了。
墨熄思及此處,轉問道:“岳辰晴,大約十年前,在重華最好看的姑娘,你可知道是誰?”
第41章
絕代芳華
岳辰晴笑道:“羲和君這可問對人了!重華每年都會有那好事之人編排名榜,
各式各樣的榜單都有,
我特別愛看!你要說十年前最好看的姑娘嘛,那肯定是蘇玉柔呀�!�
墨熄對女人一貫不了解,對于那些藏于閨中而芳名在外的絕代佳人也一樣毫無興趣,因此蘇玉柔這個名字,他只是隱約有些耳熟,
卻并不能想起是何許人物。
“你見過她的模樣么?是否與紅芍姑娘有幾分相似?”
岳辰晴連連搖頭:“蘇姑娘終日面紗遮臉。很少有人瞧見過她的相貌,我是晚輩,自然沒見過她的真容�!�
他說到這里,
還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
墨熄問:“那她后來是不是像幻境中國師所說,嫁給了一個脾氣陰冷的男子?”
“哎?是哦�!痹莱角缏砸凰妓鳎�
驚奇道,“她丈夫還真是這個脾性。難道那個國師說的就是她?!”
“……”
墨熄和慕容楚衣互相看了一眼。
連岳辰晴都能輕易想起來的女人……要打聽起來顯然并不困難,
想來李清淺也早已從別人嘴里問到了這個女人。但他為什么一直沒有動手去捉她?
墨熄問:“她嫁了誰?”
“……”岳辰晴拍著額頭道,“不會吧……我都說到這份上了,
我以為你們已經知道她是誰的夫人了呀!四舅,
羲和君,你們,你們從來都不看《重華美人脂粉錄》的嗎?”
墨熄:“……”
岳辰晴無奈道:“那《重華富豪風云錄》呢?”
墨熄不耐道:“到底嫁了誰?”
“姜藥師姜拂黎��!”岳辰晴簡直無語,“重華第一富商的妻子,
你們倆都不知道嗎???”
墨熄眸色微沉,心道,
難怪。
重華最難進的兩個地方,
慕容楚衣的器室,
姜藥師的丹房。
墨熄對“蘇姑娘”并不了解,但對“姜夫人”還是略有耳聞的。聽說那位夫人身子骨極弱,常年都在姜府的丹房內閉關調養(yǎng),外頭發(fā)生的風風雨雨,她一概不知。
李清淺之前尚且謹慎,不敢對姜家下手,但現在他劍身已損,只剩暴戾魔息,想來定會去姜宅闖上一闖。
思及如此,墨熄立刻起身,看了廊下睡在竹武士堆里的顧茫一眼,說道:“我去趟姜宅。慕容,他就麻煩你照……”
話未說完,忽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鳴,三人齊齊抬頭,但見重華東市烈焰火起,濃煙烈焰直接霄漢。
岳辰晴驚道:“這、這是怎么了?!”
墨熄道:“去看看�!�
岳辰晴忙點頭,跟著墨熄出去,可回頭卻見慕容楚衣沒動,依舊坐在石桌邊,并且喚了一個竹武士過來,正在吩咐它什么。岳辰晴猶豫道:“四舅,你不走嗎?”
慕容楚衣掃了一眼顧茫,淡淡道:“沒聽到羲和君要我照看要犯?脫不開身�!�
岳辰晴想想也是,于是不再堅持,一出岳府,墨熄和岳辰晴竟就遇上了大批倉皇逃竄的百姓,婦孺老弱都有,禁軍修士在兩邊指引著。
“去平安署!全部帶去平安署!”
東邊的火勢越燒越旺,已然映透大片穹廬,禁軍們御風踏劍,在夜幕中像一道道颯踏流星,來回從火海里搶出居民百姓。
所隔距離雖遠,卻還是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哭喊之聲,還有修士們的喝吼:“拿住他!”
“調增援!把那個魔頭拿下!”
“那個魔頭”不必說,定然就是劍魔李清淺了。
岳辰晴驚道:“這個李清淺怎么不去姜府,反而在其他地方大開殺戒?”
墨熄心道,恐怕李清淺不是不去姜府,而是去過了姜府,卻沒有見到想見的人。他說:“先去東市。”
他們趕到重華東市,發(fā)現狀況竟比預料的還要慘,整片街市都被魔火點燃,猩紅色的烈焰像是接天蔽日的芍花,滾滾濃煙上竄天日。火海中,時不時有三倆修士御劍破風而出,懷里抱著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的庶民。
“這火越燒越大啦,快抓緊滅火��!”
“再這樣下去,避火結界怕是要撐不住了……”
眾人一片混亂,駐在帝都的軍隊都已趕來應援,北境軍的許多士卒也在,這些原本隸屬王八軍的人一瞅見墨熄,便喜道:“墨帥!”
還有人小聲道:“來了來了,后爹來了�!�
即使過了那么多年,王八軍舊部私下里還是喜歡管墨熄叫“后爹”,只不過從一開始的嫌棄,如今已成了一種沒有惡意的戲稱。
他們的“后爹”一身黑衣獵獵,金邊淌動。大長腿邁著向硝煙場走來。
東市火焰滔天,映在他黑沉沉的眼中。
“爹……哦不對,墨帥,這里有個邪魔作祟……”
墨熄點了點頭,說:“管你們自己救人,剩下的我來�!�
眾人微怔,不知道他們的“爹”要做什么。墨熄是火系修士,難道他還能滅火?
便在這焦頭爛額的當口,忽聽得墨熄沉聲道:“吞天,召來!”
仿佛鯨聲自大海深淵里透嘯擊空,一枝通體瑩白的權杖出現在墨熄手掌之中,杖頭融金錯銀,鑲嵌著奢貴耀眼的鯨魚靈魄石,華光幽藍,流溢淌動。
岳辰晴一驚——吞天的武器實體?!
吞天是墨熄最強悍的一柄神武,往往只消一個命令,就能引出移山填海之勢。
因為吞天太過霸道,所以墨熄通常也就只會召喚個結界,用來當做防御,少有喚出吞天權杖的時候。道理很簡單,防御只要巨鯨靈體就行了,而喚出權杖,那是要準備施法的。
墨熄細長冷白的手指握著杖身,只凌空朝怒賁的火海一點:“化雨。”
有小修士驚道:“我……操……”
甭管親爹后爹,你爹就是你爹,火系修士居然還真能熄火啊?
但見一束藍光從權杖內噴射而出,直升高空,霎時化作一條通天徹地的巨鯨,掃著尾鰭張開巨口朝著火場撲去!
霎時間卷起狂風,飛沙走石,不少修士甚至直接承受不住這股強勁靈流,紛紛跪落倒地,面露痛苦之色。便連岳辰晴也連連嗆咳,瞇起眼睛滿眶模糊。
藍色的巨鯨靈體與騰龍般的火海絞殺一處,猛地撞出重重水花氣浪,浪潮與火焰甚至濺出百里外,長夜在瞬間被點作白晝!嘩地暴雨滂沱,俄頃奔踏席卷了整座重華王城。
暴雨中,墨熄面色如玉石蒼冷,眼中交織倒影著藍色的水光與烈紅的火光,一襲黑色禁軍皮衣獵獵飄擺。
只是轉瞬之間,馮夷息浪,火舌在他面前猶如千軍萬馬瞬息投誠跪伏,火海成了冒著焦煙的墟場,再也無法舞練翻波。而有幸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修士們看著他的背影,俱是驚駭震懾到一句話也抖不出口。只各自在嗡嗡震撼的心底擊出不同的感慨——
男修想:完了,重華的女人更要為這個人瘋了。
女修想:啊啊啊啊啊�。�!
王八軍的修士們想:我們后爹生氣起來好暴虐好可怕!!
廢墟倒伏,翻滾的硝煙中,一個身影慢慢回轉過身。
李清淺果然就在火場中興風作浪!
此時此刻,魔氣已經爬滿了他的臉龐,他雙眼發(fā)赤,猶如爬滿了成百上千只紅蛛,他的神情看起來比之前更加扭曲瘋魔,墨熄已完全無法在這張臉上看出當年那個“仁劍斷水”李宗師的舊影。
劍靈往往會與劍主同化,而李清淺已完全被燎國國師的云翳所覆蓋了。
李清淺看到墨熄,齜露牙齒,森然喝道:“墨熄!你護得了重華一次,難道還護得了次次?難道你能日日夜夜不睡,隨時守著這座城?!把那個姓蘇的賤人交出來!不然我鬧得你重華永無寧日!”
岳辰晴叫道:“好啊,原來是你沒本事闖進姜宅!所以在這里拿無辜的人撒潑搗亂��!你好生不要臉!”
李清淺仰頭笑道:“我不要臉?不要臉的難道不是那個姓蘇的賤人?一個紅顏禍水,曾經還得那么多姑娘因她葬身山中,如今又和縮頭王八一樣,任由城中烈火滔天,也龜縮在姜府不肯現身!哈哈哈……紅芍……紅芍居然因為長得這種人,白白枉死!這種賤婦——膽小鬼——!”
在場的修士中也有姜宅的藥修,此刻聽他這么說,不禁怒道:“你放屁!我家夫人閉關修行,不知窗外事。她才不是你講的那種人!你給我把嘴巴放干凈了!”
“她不是這種人?那她是什么人��?”李清淺狂笑道,“我倒想見識見識!她到底有什么傾國姿色!值得那個國師惦念成如此模樣!”
藥修氣憤道:“你根本不配出現在夫人面前!”
“夫人……呵呵,什么夫人!她就是個賤人!”李清淺狀若瘋癲,毒蛇尖牙般往外汩汩淌著五步殺人的汁液,“我偏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樣,我偏要毀掉她的容貌,把她丟到燎國那個國師……”
他說到燎國國師的時候,臉上扭曲的猙獰之色簡直比沖天的烈火更鮮明,“那個禽獸……哈哈哈,那個癡情種面前,我要撕碎她,把她的花容月貌撕爛�。�!”
“他害死我的紅芍,我便也要讓他喜歡的人生不如死��!”
他的怒嗥穿云透日,情緒似急鼓繁弦,蓄到極處,又要迸發(fā)——
墨熄提醒周圍的人:“留心�!�
李清淺的身軀黑氣繚繞飛竄,眼見著又是一輪暴走,墨熄上前一步,吞天權杖的光芒瞬熾,其余人也戒備大張,只待弓滿箭出!
然而就在這時,街巷尾處,忽然傳來一聲薄煙般的嘆息:“住手�!�
“……”
那是一脈極悅耳曼妙的嗓音,單聽這聲音,哪怕不瞧她的容貌,都能知道是個綺麗流金的風華佳人。
眾人皆驚回頭,于是便這樣分出一個道來,道路盡頭是一個雪綃素裹的倩影,輕紗遮面,在未散的雨幕里撐著一把紫竹油傘,如洛神出水般翩然而至。
李清淺的瞳孔猝然收攏。
姜府的人驚道:“夫人?您怎么來了?”
“夫人危險!若是夫人有什么閃失,等掌柜回來,我們該如何交代!”
姜夫人道:“若非岳府傳音報信,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悉。你們是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她說著,腳步從容,從長街的盡頭走向李清淺的劍魔之軀。
岳辰晴默默地驚了一下:“岳府……?”
啊,是四舅后來報的信罷。
思及如此,心中卻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人都說他四舅冷血無情,是非不分,一向只看重事情的結局。他也知道此言不虛,四舅傳訊讓姜夫人出來,顯是想要她出面阻止李清淺狂暴。
這樣雖然是最有效的法子,但無疑也是把姜夫人往火坑里推。
——“癡仙為達目的,從不計較要付出什么,恐怕是至親的命,他都不會放在眼里。”
這是重華上下對于慕容楚衣的評斷。
岳辰晴不愛聽,心里總想著四舅是個有所考量的人,做事總有他的道理。
可這種清醒的考量,其實本身就是殘酷的。
姜夫人在李清淺面前停下,平靜地注視著他。
“你就是……”李清淺瞳中光斑跳躍,“你就是蘇玉柔?!”
“不錯,我就是。”姜夫人道,“你是為了向燎國國師復仇,特來尋我的。對么?”
李清淺咬牙道:“是!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模樣,竟害得女哭山那么多姑娘為你活埋至死!”
眾人原以為姜夫人會回絕的,卻不料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說道:“你既要看我的臉,我給你看就是了。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姜夫人道:“我有件事,想先跟你一個人說。這件事只能說與你聽,其他人,我誰也不想告訴。也與他們無關。”
李清淺眼珠滾動,上下看著她,似乎是想窺探她身上有沒有帶著什么伏魔法器。最后咬牙道:“我也不怕你使詐,你若使詐,我便直接把你的心掏出來,撕成兩半吃下去——”
“我身上除了這把傘,什么也沒帶�!苯蛉说�,“不過這件事你聽了,恐怕便就會心神潰散,支持不住。你自己想好要不要聽吧�!�
李清淺一怔,隨即哈哈哈地長笑出聲:“你不用激我!你說便是了!”
姜夫人道:“那你附耳過來。”
于是眾人便看到李清淺側耳,而姜夫人探身過去,面紗飄拂之下,她只唇齒微動,說了幾句話。李清淺臉上的那種瘋狂與猙獰一下子便凍住了。等姜夫人重新站直身子,寧靜地望著他時,他眼珠子里迸射的那種寒光,還有那種震愕著實讓周遭之人吃驚不小。
“她和他說了什么?”
有人小聲嘀咕道。
“不知道啊……”
李清淺像看到鬼一樣看著姜夫人,半晌之后,面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會……怎么可能?”
姜夫人道:“我無半句虛言�!�
幾許沉默,李清淺忽然撕心裂肺目眥俱裂地大吼道:“你胡說��!你這個賤人��!你胡說!�。∧銤M口扯謊�。。。∧恪恪�
“你不是要看我的臉嗎?你看完之后,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說了�!�
姜夫人走到李清淺面前,從這個角度,除了李清淺本人,誰也瞧不見她的容貌。她抬起柔白酥手,輕輕撩開了自己覆面的綃紗……
什么聲音都沒有。
靜得仿佛置身于瀚海深處。
忽然某一刻,似是勒到極處的琴弦砰地繃斷——“你、你真的……”
姜夫人道:“現在你信了嗎。你所恨的,一開始便是錯的�!�
李清淺忽然后退兩步,仰頭大笑出聲,口中癡瘋地道:“哈哈哈……可笑!我真可笑��!我一直以來……竟然……竟然以為……”
急怒攻心,心念俱碎,如此情志之下,李清淺忽低頭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沾在唇齒間,他跌坐在地,整個人都像被擊碎了,又哭又笑,指著姜夫人,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睛紅的可怕:“原來……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哈!�。 �
“……”
“我知道了……國師他其實是因為……是因為……”李清淺沒有說下去,瞳孔促收著,嘴唇黑血淋漓,忽然仰頭大笑,暴喝道,“荒唐!!真荒唐�。�!哈哈哈哈!真荒唐啊……”
“我恨了那么久,竟都是錯的!都是錯的�。。 �
劍魔跪地仰天,凄厲哀嚎,一連數聲暴喝,一聲凄厲過一聲,一聲痛苦過一聲……到最后頹然倒地,竟是渾身抽搐,黑氣暴體橫流!
李清淺以手遮目,喃喃地哽咽道:“都是錯的……”
執(zhí)念竟散,他躺在地上,癲狂的笑聲逐漸輕下去,像老鴉瀕死前繞樹的嘲哳回響,慢慢地,變得沉悶,變得喑啞,最后他蜷縮在地上,仿佛是一個蹩腳的笑話謝幕。
誰都沒有想到,一柄煞氣橫溢的劍魔,只因著姜夫人的一件事,一張臉,居然就這樣散去了畢生執(zhí)念,化作一灘污血……
李清淺竟就這樣散了。
“怎、怎么會……”
“這到底……”
眾人一片寂寂,俱是又驚又愕地盯著姜夫人看,似乎要想用目光撕開她的面紗,看到她的秘密。
這個女人朱唇輕啟,吹進李清淺耳中的究竟是怎樣的故事?只三兩句,竟狠毒過不世神兵,輕而易舉地將他的命索了去。
姜夫人到底對那劍魔說了什么?�。�
在這些又是驚俱又是愕然的目光中,姜夫人倒是很淡然,她沒有任何意外地看了地上正在化散的劍魔身軀一眼,放下紗笠,慢慢地回過身去——
“夫人……”
姜夫人道:“他已沒有執(zhí)念,再也不能聚成人形。今日連累諸位,心中有愧,內疚良多�!彼f著,低頭朝在場的修士們福了福身子,“東市之損,待外子歸來后,我都會與他細說,早作償補�!刃懈孓o�!�
她頓了頓,瞥了眼自己府上的仆廝,說道:“你們都跟我回去吧�!�
“……”
“走吧,不會再有事了�!�
“可是夫人——”
“走吧�!�
柔靡的身段行遠,娉婷纖弱,似踩著蹺,在一眾人或是神往或是錯愕的目光里漸遠。
濕漉廢敗的東市墟場,有人望著姜夫人的背影發(fā)呆,有人朝著自己燒毀的屋舍痛哭,也有人盯著李清淺化成的血污出神……
岳辰晴喃喃道:“她的臉到底長得有多好看?為什么李清淺一看到她,就變成了這樣,執(zhí)念就散了?姜夫人是真的比紅芍姑娘漂亮太多嗎?”
墨熄沒有說話,他蹙著劍眉,望著地上斑駁的血跡。
他知道這件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姜夫人之所以能在頃刻間散去李清淺的心魔,絕不是因為“好看”,一定是有別的什么緣由。
不然他不會一直喃喃地重復說“恨錯了”。他恨錯了什么?
岳辰晴見他神情不虞,試探道:“羲和墨熄搖了搖頭:“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到必要的時候,就別再追究了�!�
“哦……好……”
“你回岳府去吧,我去和君上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