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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你嗯什么?”

    “落梅別苑的嬤娘說過,我說‘嗯’就是同意別人的話,同意別的話,別人就會開心。”

    “……”墨熄道,“你又為何要討我開心。”

    顧茫又咬了口包子,說道:“因為你是個好人�!�

    墨熄面上一怔,隨即漠然道:“你真不會看眼色,也不會看人�!�

    顧茫咽下包子,一雙純澈無垢的眼睛看著槳聲燈影里的墨熄:“嗯�!�

    “……你能不能不要連這個也同意?”

    “嗯�!�

    “……算了�!�

    過了一會兒,又極不甘心地回頭:“我哪里好了?”

    “你等等。”

    顧茫說著,把鼻子湊過去,小狗般在墨熄臉側(cè),脖頸,耳朵根聞聞嗅嗅。這一幕若是給愛慕墨熄的那些女人看到一定會目瞪口呆,不近人情羲和君居然會由著別人靠的這么近,做出這么奇怪又親密的舉動。

    他一般不都是給人一個背摔,然后把人的肋骨砸斷么?

    但是她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墨熄確實不愛被生人觸碰,但顧茫一定是個例外。不止因為顧茫這個人如今太單純了,他做什么都是沒有目的的,只遵從著孩童般的本性——對什么東西好奇,他會放到嘴里去嘗,想了解什么東西,他會湊過去聞。

    而是因為從很久很久以前起,墨熄和顧茫就是最親密的人,他早已習(xí)慣他了。

    “你身上有一種味道。”最后顧茫說,“和別人都不一樣。”

    墨熄看了他一眼:“什么味道?”

    顧茫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他頓了頓,似乎想在自己可憐巴巴的腦袋里撈出點像樣的字句來描述�?娠@然,他最后失敗了。

    他說:“很甜,你聞起來像一勺蜜糖�!�

    “……”

    墨熄顯然不想和他繼續(xù)這種奇奇怪怪的對話,他問:“還有呢?”

    顧茫雙手攥著啃了一半的包子:“這個只有你會買給我�!�

    他說著,又有些迷惑地看著墨熄:“你為什么那么在意?”

    墨熄微微一怔。

    原來自己臉上的在意,呈現(xiàn)的居然是這樣分明嗎?

    燈影水色里,顧茫那雙大而眼尾很長的眼睛望著他,那么寧靜,又那么平和。

    墨熄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道:“你是世上第二個說我好的人�!�

    “第一個人是誰?”

    墨熄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也是你�!�

    顧茫有些吃驚:“有兩個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跟你說了也是白說�!�

    顧茫吃驚完了,又道:“那你該去多問問別人,會有很多人說你好�!�

    沒有別人了。從很早以前,他就不會對再對第二個人這樣開口,也沒有人能夠再與他交心如此。

    他的冷漠疏離,冰寒刺骨,早已把一個又一個試圖靠近他的人推到絕壁懸崖。

    墨熄想到少年時的自己,想到在小飯館里洗碗的顧茫,想到先君,想到夢澤。最后想到那一年洞庭湖戰(zhàn)火連天,他像個乞丐一樣跪在硝煙里請求顧�;仡^。他想得胸口的舊疤都開始隱隱作痛,那些背叛他的,或者是他背叛的,此刻都在胭脂湖的秋水里滌蕩。

    他閉上眼睛,心中竟苦得厲害。開口時嗓音的沙啞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顧茫,你知道嗎。其實我們之間有很多秘密,跟誰都沒有說過,我……”

    他忽然又不再出聲。

    他已經(jīng)近乎十載不曾做過這件事了,以至于話語卡在喉頭竟然吐不出來。慢慢地,他的那種沖動便消失了。

    他像作惡多端所以被拔去舌頭的厲鬼一樣,所有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他也習(xí)慣了往肚子里咽。

    這時忽聽得顧茫說了一句:

    “你別說,我不聽�!�

    墨熄抬頭:“為何。”

    晚風(fēng)里,顧茫隨手掠開眼前的碎發(fā),他靠在廊橋的木柱上,側(cè)臉看著墨熄:“因為你并不想告訴我�!�

    “……”

    “而且如果我真的認(rèn)識你,那么沒準(zhǔn)以后我自己也會想起來的。所以,沒必要�!�

    他捂住耳朵:“我不聽�!�

    “……”墨熄看著他折著耳朵的樣子,沉默一會兒,忽地笑了。這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真真實實地在笑,而不是“冷笑”“嘲諷地笑”“敷衍地笑”或者“皮笑肉不笑”。

    墨熄靠在木柱上,笑了好一會兒。顧�?粗�,猶豫著放下了捂耳的手,但后來又重新抬起。只不過這一次,他是抬手摸了摸墨熄的臉。

    觸手微涼。

    照理來說,墨熄是該要怒斥要閃躲的。

    可是在這槳聲燈影里,在這折磨了他一整天,或許不止一整天,是從顧茫叛變起就折磨著他的痛楚里,他只是睫毛微顫,卻說不出什么狠話來。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眼尾有些濕潤了。

    “公主�!弊詈螅櫭5吐暤�,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牌子背面,可以有你的名字嗎?”

    “因為我好像是個好人?”

    沒想到顧茫這次卻搖了搖頭:“不�!彼f,“因為我好像……真的認(rèn)識你�!�

    墨熄只覺得整顆心都被一只尖銳的利爪攫緊了,竟連呼吸都是困苦的。

    顧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主上。但是……聽上去好像不錯,我想讓你當(dāng)�!�

    墨熄看了他半晌,竟也說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心頭比五味瓶打翻了更是復(fù)雜上千倍萬倍,最后他恐怕是用了比千萬倍更多的克制,才低緩地說了句:“你遠(yuǎn)不夠格�!�

    “什么叫夠格?”

    墨熄干脆換了種說法:“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

    顧茫想了想:“那要怎么樣我才夠格?”

    墨熄答不上來,盯著他一會兒,只問:“你看不出我恨你嗎?”

    顧茫怔忡道:“恨是什么?”

    “你看著我的眼睛,我恨不能食你之血,寢你之皮,親手將你折磨到死去活來,讓你痛不欲生�!蹦抗忏鲢觯⒅�,一字一句,“這就是恨�!�

    顧茫就真的看著他的眼睛,距離很近,眼睛盯著眼睛,呼吸縈繞著呼吸。

    墨熄隱約覺出有什么不合適,剛想推開他,就聽到顧茫說:“可是……你看起來很難受……很疼。”

    “恨我,會讓你很疼嗎?”

    第51章

    你陪我

    恨我,

    會讓你很疼嗎?

    “……”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墨熄驀地閉上眼睛,只覺得肺腑都被一把無形的刀刺穿了,

    熱血流的滿腔都是。一地斑斕。

    顧茫自從回到重華來,

    見到的無非都是一張張仇恨、怒罵、刁難的臉,他還從沒見過像墨熄這樣的神情,忙道:“那我不要你當(dāng)我主上了,你別不開心�!�

    “……”

    “不要恨我,

    你不恨我的話,

    會不會就不疼了?”

    湖面的水吹開細(xì)細(xì)的觳紋,那些破碎的燈影就像繁星閃爍。

    “……太遲了。”

    很久之后,

    墨熄才沙啞地回答他:“顧茫,總有一天,

    你是會死在我手里的�!阄易⒍ú皇且宦啡耍�

    我發(fā)過誓的�!�

    他轉(zhuǎn)過頭,

    那張英俊的臉在搖曳的燈籠紅光里顯得那樣模糊不清。

    “而且我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師兄從一開始,

    就看錯了我�!�

    顧茫聽了他的話,

    兩口把最后一點包子啃掉,

    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摸著。

    墨熄看他這莫名之舉,

    問道:“做什么?”

    顧茫把自己的衣襟摸了一遍,然后抬頭道:“干的�!闭f罷又拉著墨熄的手,

    想讓墨熄也摸一摸,

    墨熄自然不從,

    一把甩開他的手,皺眉道:“你胡鬧什么?”

    “奇怪。我明明是干的,你為什么叫我濕胸?”

    墨熄:“……”

    其實墨熄說的沒錯,他并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他的狼子野心,他的莽撞沖動,他的猶豫與失控,這些顧茫都曾親眼見過。不但見過,而且還都包容過。

    但現(xiàn)在顧茫已將他們兩人的過往埋葬,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這片圍城里,因為無法自拔而心生怨懟。

    “那你為什么非要恨我呢?”

    “……因為從前,我在你身上犯過很多錯事。”那天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時,墨熄這樣對顧茫說,“錯的離譜�!�

    可當(dāng)顧茫問他是什么錯的時候,他卻又不吭聲了。

    其實他并沒有像自己說的那樣,做過“很多”錯事。事關(guān)顧茫,他真正覺得自己做錯的,其實只有一件。

    那就是愛上了顧茫。

    這件事簡直罪不容誅,但他卻重復(fù)錯了很多遍,就像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子,一邊怒氣沖沖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再犯,一邊卻在一棵樹上吊死了無數(shù)次。

    那天晚上,墨熄躺在床上枯瞪著深色回紋幔帳想,為什么不干脆一刀把顧茫殺了?為什么不快刀斬亂麻一了白了?自己現(xiàn)在這樣,到底圖的是什么呢?

    后來他想明白了,他希望顧茫能回想起往事,或許不僅僅是想讓顧茫能夠給當(dāng)年的叛變一個答案,也不僅僅是想聽顧茫后悔看顧茫流淚。

    他大概還想讓顧茫來質(zhì)問自己,質(zhì)問自己一些只有他們倆知道的秘密。朝他怒叱,向他怒吼,哪怕他們血相見肉相搏再奪個你死我活。

    總好過如今他只有一個人的肩膀,卻要扛起兩個人的回憶。

    “顧茫�!痹谶@寂寂無人的幕帳里,一聲嘆息微不可聞,“終究還是你比我更狠�!�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墨熄處處留心,卻從未見過顧茫有任何偽裝的痕跡,希望便愈發(fā)渺茫。他逐漸地有些心灰意冷,也就對顧茫愈發(fā)地厭煩。

    “從前是顧茫一出現(xiàn),主上就盯著看。如今是顧茫一出現(xiàn),主上就自個兒把臉轉(zhuǎn)開了。”狗腿李微如是總結(jié)道,“主上很焦躁啊�!�

    不用他說,整個羲和府都感受到墨熄的焦躁了。

    都說壓抑使人變態(tài),墨熄的怨氣壓抑久了,對顧茫的苛責(zé)也就漸漸地變態(tài)起來——

    “你吃飯為什么非得用手抓。”

    “洗衣服你不會,那穿衣服你怎么會的?”

    “李微教了你三次蓮藕粥的煮法了,鹽罐子和糖罐子還是分不清楚,你是眼睛瞎了還是舌頭壞了?”

    堆給顧茫做的雜事越來越多,要求卻越來越高。

    墨熄越覺得顧�;謴�(fù)神識無望,對他的躁郁就愈發(fā)地?zé)胧ⅰ5阶詈筮B從前貼身服侍墨熄的那幾位小仆都覺得匪夷所思。

    “主上雖然平時總板著臉,但對我們從來都不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火,更不會故意刁難我們……可他對顧�!�

    “唉,看來他是真的很討厭顧茫了�!�

    再一段日子之后,墨熄的這些小仆已經(jīng)全部閑的無所事事,不因為別的,只因為他們那位性格扭曲的羲和君已經(jīng)把所有貼身的事情全都堆給了顧茫去做。

    不得不說,顧茫其實很聰明。

    他雖然神識遭到過一次破壞,但是能力卻沒怎么折損,一個月之后他已經(jīng)能把李微教給他的所有事務(wù)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并且體力好,速度快,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兒也不抱怨,甚至從來沒有說過一個累字。

    “看看他過的這都是什么鬼日子�!�

    小廝們聚在一起叨咕叨咕。

    “三更天起來劈柴,四更天燒火做飯,主上醒了之后過去收拾房間,不管收拾得再好都要挨一頓罵,罵完之后吃個早飯,吃早飯的時候還要被主上罵,然后主上去朝堂,他就得去洗衣服,晾衣服,再把大廳花廳伙房的地磚擦得锃光發(fā)亮,再去后院喂魚除草,再去準(zhǔn)備晚上的食物……”

    “我的天,他該是什么感受啊�!�

    什么感受?

    說出來估計沒一個人會信,其實顧茫壓根兒就沒啥感受。

    他懂的詞句太貧乏,墨熄罵他,他頂多聽得懂類似“你是豬嗎”這種簡單的語句,并且因為不理解禮義廉恥,他也沒覺得有什么好生氣的。

    他身上的畜生性讓他習(xí)慣像動物一樣看待事情,雖然墨熄總是對他沒什么好臉色,叨叨起來話說的又急又多,但是顧茫卻不討厭他。

    因為墨熄每天都給他好吃的。

    在顧茫眼里,羲和府就像一群狼的領(lǐng)地,墨熄很厲害,是頭狼,他每天到外面去一圈,然后就有“俸祿”,俸祿能換吃的用的穿的,所以顧茫覺得墨熄是一只特別會狩獵的好狼,就是愛嗥了點兒。

    不過看在他那么能干的份上,顧茫決定不嫌棄他。

    狼群的分工明確,既然墨熄要去外頭狩獵,讓自己在領(lǐng)地里巡視、打掃、清洗,那也沒什么不應(yīng)該的。還有煮飯,煮飯這件事情雖然有點復(fù)雜,他花了十來天才努力記住了貼在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字,但他很得意,因為現(xiàn)在他不但認(rèn)識“糖”,和“鹽”,甚至還會寫“米”,“面”,“油”。他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而這也虧墨熄嗥嗥有方。

    至于“醋”和“醬”則太難了,他暫時不會,也沒打算學(xué),反正醋的味道那么重,他聞了就皺鼻子,這輩子也不會弄錯。

    他每天和墨熄一起分吃獵物,漸漸地他就在心里把墨熄當(dāng)做伙伴。

    每當(dāng)墨熄朝他破口大罵的時候,他雖然嘴上不吭聲,心里卻有些著急,他覺得脾氣暴躁的狼總是容易掉陷阱里,就算不掉陷阱里也容易氣的掉很多毛,掉毛多了就容易生病,生了病就容易一命嗚呼。

    他不想讓墨熄一命嗚呼,因為墨熄是他來重華之后唯一一個愿意和他分享獵物的人。

    他好幾次都想安慰墨熄讓他不要那么生氣了,不過繞著墨熄走了兩圈之后,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使他平靜下來,所以最后他都只能站在旁邊,一邊聽墨熄罵人,一邊默默祝愿墨熄長命百歲。

    這樣他才有飯吃。

    以上便是顧茫的所思所想。

    幸好墨熄并不知情,不然真的能被活活氣死。

    臨年關(guān)了,軍政署事務(wù)繁忙,墨熄一連數(shù)日回府都很遲,這一天夜宴應(yīng)酬回來已是深夜,連李微都已歇息。

    墨熄抬起細(xì)長冷白的手,扯松了壓得嚴(yán)實的領(lǐng)口,邁著大長腿進(jìn)了府門。

    他剛剛在宴會上喝了些酒,神情有些懨懨,五官深邃的臉瞧上去比平日更顯的不耐煩。但他一向自律,沾酒只為客氣,不為尋歡,更不會放縱自己喝醉,只是胸腔有些熱意,并不那么舒服。

    他原打算就這么洗洗睡了,但路過桂花明堂時,卻看到顧茫正蹲在井邊,挽著袍袖給大黑狗洗澡。

    “乖乖,你洗干凈了才好看�!�

    但黑狗一見墨熄就不乖了,掙脫開顧茫的手瞬間跑沒了影,顧茫站起來,胳膊上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

    顧茫則抬起胳膊擦擦臉,沒擦干凈,鼻子上還是有一撮泡沫。他咧嘴笑道:“你回來啦�!�

    墨熄閉了閉眼睛,忍了會兒,還是忍不住破口大罵:“你是豬嗎?”

    他看著他凍得有些發(fā)紅的手,想到從前瞞著所有人去洗碗跑堂賺錢給自己開小灶的顧茫,胸中煩躁更甚。

    “你不會去柴房燒了熱水再給它洗?”

    “飯兜不喜歡熱�!�

    “誰?”

    顧茫又拿袍袖擦了擦淌下來的水珠:“飯兜�!�

    墨熄明白過來他是在說那只從落梅別苑起就和他相依為命的黑狗,墨熄一時有些無語,顧茫這個人從來都是先照顧別人喜歡什么,自己則總是習(xí)慣去遷就別人,去忍受為此帶來的種種不便。

    如今他只有這只狗兄弟,于是他像包容人一樣,也這樣包容著這只狗的喜怒哀樂。

    泠泠夜色下,墨熄看著顧茫的面容,看著明月如霜映照著他干凈的臉,他純凈的神態(tài),還有安寧的藍(lán)眼睛。

    墨熄想說,你這又是何必。

    可是動了動嘴唇,吐出來的卻只是一句:“你可真是一個圣人。”

    沐浴洗漱,合衣躺到床上去,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墨熄覺得自己最近是越來越魔怔了,得不到答案的他,就像得不到超度的厲鬼,越來越心如火烹。

    有時候他甚至?xí)耄蝗珙櫭K懒�,不如自己死了,也好過這樣日夜猜思,輾轉(zhuǎn)煎熬。

    后半夜的時候,開始落雪。墨熄枯睜著眼,瞪著無垠長夜,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幻妗?br />
    忽然心血涌上,他再也按捺不住,“嘩”地拂簾出去,連鞋履也懶得穿,踩在那瑩白如絮的松軟積雪上。

    “顧茫!”

    站在那些太湖石堆成的“洞口”朝里面沒好氣地大喊時,墨熄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得找個醫(yī)官來看看了。

    “顧茫,你給我出來!”

    暖簾窸窣,顧茫出來了,臉上帶著困倦和茫然,揉了揉眼。

    “怎么了?”

    墨熄磨了半天的牙,硬邦邦說道:“沒事�!�

    顧茫打了個哈欠道:“那我回去了。”

    墨熄道:“站��!”

    “……又怎么了?”

    “有事�!�

    顧茫眨眨眼:“什么事?”

    墨熄黑著臉道:“我睡不著�!�

    頓了頓,又咬牙切齒道:“我睡不著,你也別想休息。”

    這要換作任何正常人一定都會大驚失色露出見了鬼的神情吼一句“你有病吧!”

    但顧茫顯然不是正常人,所以他只是發(fā)了會兒呆,眼神仍有些未醒的渙散,然后淡定地說:“……哦�!�

    他的這一聲哦,平靜的像古井里的水,可水卻落到了滾油里,剎那星火爆濺沸反盈天。

    墨熄陡起一股無明業(yè)火,冰天雪地的,他一件單衣赤著雙腳竟不覺得絲毫冷,反而熱得厲害,他盯著顧茫,眼里淬的都是火。

    他忽然一把拽住顧茫的胳膊,力氣大的瞬間在顧茫手上勒出紅痕,他把顧茫狠拽過來,緊盯著顧茫的臉。

    “你聽著,我今晚心情很不好�!�

    “那怎么辦?”顧茫無所謂地,“揉兩下會不會就好起來了?”

    “你--!”墨熄一時語塞,而后咬著牙慢慢吐字道,“好。你很好�!悴皇巧盗嗣�?不是什么尊嚴(yán)都沒有,什么廉恥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記得了?你不是逆來順受么?”

    他看著雪夜里那雙困惑而松散的眼,藍(lán)色的瞳眸里,他看到自己連日壓抑到幾乎有些瘋魔的臉。

    他覺得自己這樣未免可笑,他喉結(jié)攢動,想克制自己逆流而上的怒意。

    可呼出的氣卻是火燙的,灼熱的。

    “那行�!彼o攥著他的胳膊,俯視著盯他說,“今晚,你來陪我�!�

    第52章

    別亂抱

    星火在炭盆中飄飛縈繞,

    寢臥內(nèi)的淡青色帷帳蘇幕長垂。

    墨熄坐在床沿,黑眼睛盯著顧茫。

    他說:“跪下�!�

    跪是顧茫在落梅別苑就早已習(xí)得的姿態(tài),但是他并不喜歡這個動作,倒不是因為自尊,

    而是因為他不明白那些要他跪下的人,

    究竟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為什么他明明每次都照著他們教的跪了,可那一張張臉上的兇惡卻沒有消退,反而有更忿怒的血色逆流而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姿態(tài)上究竟有哪里做的不夠好。

    顧茫猶豫了一下,看著墨熄,

    就這么直直地跪了下來,

    跪在羲和府主人的床邊,跪在那個男人腳邊。

    他曾經(jīng)并不怎么在乎別人對他是否滿意,

    但是面前這個人是他的飯碗,關(guān)系到明天桌上的雞鴨魚肉,

    所以他總是希望他能開心些的。

    可墨熄看起來也并不是那么滿意。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

    跪下是什么意思?”墨熄忽然睨下眼眸,

    冷冷道。

    顧茫搖頭。

    “你跪了,

    意味著臣服,

    卑微,

    恭謹(jǐn)�!蹦ǘ⒅哪槪�

    “但這些在你臉上都沒有。”

    “你只是屈了你的膝蓋,背卻是挺直的�!�

    顧茫沒有說話,

    似乎也并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是依舊這樣跪著,

    有些困惑又有些無措地眨了眨眼。

    坦誠地近乎無禮。

    是了,這才是他激怒每一個讓他下跪的人的緣由。因為雖跪著,可臉上卻沒有任何的困窘,過去兩年里那么多人想要看他下賤,看他狼狽,看他生不如死。但沒一個人能夠做到。

    顧茫像一張白紙,從容地接受所有的詛咒與唾罵,他的無知竟成了他最大的結(jié)界。

    墨熄忽然怨怒,他一把扼住顧茫的臉頰,俯身逼視著顧茫的眼睛,他身上的侵略性就像一把劍,爭鳴出鞘,幾乎要將顧茫整個貫穿。

    “顧茫,你是不是真以為我會拿你沒辦法?”

    而顧茫望著他,半晌給他的回應(yīng)卻是:“你是不是喝酒了?”

    “……”

    墨熄一怔,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猶如被火燙了一樣陡然松開捏著顧茫的那兩根手指。

    他的力氣太大了,顧茫汝瓷色的頰上已被他的暴戾烙下了兩道鮮明的紅痕。

    墨熄轉(zhuǎn)過臉,陰郁道:“與你何干�!�

    顧茫摸摸自己的臉頰:“落梅別苑里有很多人喝酒,他們喝很多,然后都變得很不好�!�

    “那叫喝醉�!蹦ɡ淅涞馈�

    “那你喝醉了嗎?”

    墨熄回頭瞪他:“我醉了還能這樣好好跟你講話?”

    “那你喝醉過嗎?”

    “我——”

    外頭的雪簌簌下著,北風(fēng)呼號。

    一時失語,唯有木炭噼剝。

    我沒醉過。

    只曾經(jīng)多喝了一點點,就那一次,被你看過,被你鬧過,被你包容過。

    從此就對自己戒尺般苛嚴(yán),再也沒有由過自己放縱。

    你怎么就忘了。你怎么能忘了?

    你怎么敢忘了�。�

    這番話在心底翻沸,蒸汽騰起,出口卻化作無情的句子。

    “我的事輪不得到你管。”

    顧茫就不吭聲了。

    屋內(nèi)兩人沉默地對視著,墨熄盯著顧茫一直看,好像能透過那雙藍(lán)澄澄的眼睛筆直地看進(jìn)顧茫心里。

    然后墨熄又想,真要能筆直地看進(jìn)去就好了,真要能狠狠地撕裂他,洞穿他,捅破他,將他骨里的秘密,血液的流向,骯臟的靈魂都看清就好了。

    只要看清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有多臟,就不會再有留戀了。

    顧茫動了動赤裸的腳趾,忽然問:“你要我陪你,就是陪你互相看嗎?”

    墨熄瞪他:“你想得倒美�!�

    “那你要我做什么?”

    于是墨熄開始認(rèn)真且惡毒地思考,并且刻意不再盯著顧�?�。

    “今晚你陪我”,這句話明明帶著些狎昵,聽起來并不那么正經(jīng)。

    可偏偏屋里的兩個人都沒往偏的地方想。

    墨熄是真的因為自己睡不著所以也不想讓顧茫呼呼大睡,顧茫也是真的秉持著有覺一起睡有眠一起失的友善精神在陪著自己的飯碗。

    “這樣,你念書,我睡覺。”墨熄在書架前挑了一會兒,丟給他一卷《伏晝天劫志》。

    “我不認(rèn)字……”

    “李微不是教你一個月了嗎?”墨熄沒好氣地擺擺手,在床上躺下,“你挑認(rèn)識的念�!�

    “哦�!鳖櫭=舆^《伏晝天劫志》,開始大聲念書名,“犬日一力士。”

    墨熄差點沒把枕頭砸他臉上。

    聽了一晚上顧茫念書的結(jié)論就是,墨熄從五歲就倒背如流的《伏晝天劫志》,居然一句話都沒聽懂,硬生生被顧茫念成了一本他壓根就沒聽說過的書。于是到了后半夜,依舊無法入眠的墨熄頂著倆黑眼圈起床,一臉煞氣地盯著顧�?戳肆季茫鋈簧焓职阉饋�。

    顧茫:“去哪里?”

    墨熄道:“書房�!�

    顧茫跪的久了,驟然被提起,腳麻的動不了,踉蹌兩步就撲通又摔回了地上。

    他這一摔,本能地就想要扶住什么,手忙腳亂間離得最近的就是墨熄,于是一把抱住了墨熄的腰。

    雖然此時正值嚴(yán)冬,但寢臥內(nèi)炭火生的很足,墨熄又是個血熱強健的男人,所以身上衣服穿得很單薄。顧茫這一抱,幾乎就是隔著一層薄薄的褻衣布料,環(huán)住了他緊窄勁瘦的腰身。墨熄的腹肌在他手掌之下隨著呼吸起伏著,一向端整的袍襟也被他扯歪了,隱隱綽綽露出肌肉勻稱的胸膛。

    墨熄回頭有些神色不定地陰森森看著他。

    其實換作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甚至是某些男人,他們?nèi)羰翘幵陬櫭_@個位置,一定已經(jīng)被羲和君過于強勢的氣息和體魄迷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但顧茫舊愛已泯,而身為狼的情竇又好像還完全沒開,所以他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面前這尊男性的軀體有什么好看的,而如果非要他說個什么感受,大概就是覺得又硬又熱,還隱約讓他感到危險。

    墨熄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放手�!�

    顧茫抱住他的腰,藍(lán)眼睛仰望著他,耿直道:“我站不起來�!彼种噶酥缸约旱耐�,“壞了�!�

    墨熄臉色愈發(fā)陰霾:“那是麻了,不是壞了。我讓你放開我!”

    顧茫見他神情不善,心道這個人真的是很容易不高興,一點都不知道照顧同伴,還不如他的飯兜好。思及如此,便默默放了手,自己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而墨熄幾乎是在他放手的瞬間就頭也不回地推了門,從廊廡下往書房行去。

    書房里四壁清幽,少有裝飾,至于火盆那更是免談。

    墨熄原本就是火屬性的靈核,再加上他血熱氣盛,根本無所謂寒冷,只一件單衣,走到書桌前。

    他看了一眼在門口逡巡的顧茫,說:“滾進(jìn)來�!�

    顧茫遲疑片刻,往地上躺到。

    “……你干什么。”

    顧茫開始從門檻處打滾,一圈兒,兩圈兒……

    墨熄那張俊臉氣的都有些扭曲了:“叫你滾你還真滾?”

    顧茫從地上坐起來,嘆了口氣道:“那你說,要怎么樣。”

    如果不是他臉上那種淡定且平和,虛心求教的神情,墨熄幾乎都要以為這是昔日那個無賴軍痞在與自己嬉笑了。

    墨熄按捺著煩躁,說道:“過來。”

    顧茫似乎不太想惹這只易燃易爆的同伴生氣,遂問道:“不要滾過來了對嗎?”

    “……走過來�!�

    顧茫于是從地上起來,走到墨熄身邊,安靜地望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墨熄在書柜上看了一遍,沒有找到什么適合教人讀書斷字的書籍,于是皺了皺眉,干脆只拿了筆墨紙硯,在黃檀木桌上攤開。

    “李微教會了你多少字?”

    顧茫掰著手指算了算,輸完十個手指,赤裸的腳又跟著動了動,居然是連腳趾也用來計數(shù)了,如此算了一遍,發(fā)覺認(rèn)識的字居然比雙手雙腳的趾頭加起來還要多,不禁頗有些自豪地說:“很多。”

    墨熄把椅子推開,說:“坐下。”

    顧茫坐下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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