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但是他就是對顧茫在外面離開自己的視線有一種莫名的不安與焦躁。這種情緒非但沒有隨著顧茫與他的朝夕相處而減緩,反而變得越來越偏執(zhí),越來越強(qiáng)烈。
再這樣下去,恐怕要來找姜拂黎看病的就不止顧茫一個人,他自己也得開藥了。
姜府后院栽種著許多奇花異木,終年靈力流轉(zhuǎn)不斷,四季芳菲。
姜拂黎與墨熄沿著迤邐樓廊邊走邊談,姜拂黎道:“后天就是年終尾祭了,你們這些純血貴族,都得跟君上啟程去喚魂淵祭祀吧�!�
墨熄點了點頭:“每年慣例。”
“長豐君把他女兒托與我了,你呢,怎么打算�!�
“顧茫太過危險,我會稟明君上,帶他一同前去�!�
姜拂黎說:“想你也是這個答案。不過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彼O履_步,在云天花影中回過頭來,負(fù)手道,“顧茫的脈象沉穩(wěn),有恢復(fù)之態(tài)。你去喚魂淵的路上要多有留心——短則五日,長則一月,他必然能想起一些零星的碎片�!�
墨熄心中猛地一顫,指捏透掌。
“我會再給你開七帖藥,盡量緩到他回城。萬一記憶于重華不利,也可及時鎖控�!苯骼枵f,“不過世事難料,羲和君,他的第一次記憶恢復(fù)就在這段時日了,你心里要有準(zhǔn)備�!�
第55章
沐浴之夜
領(lǐng)了藥,
墨熄也就該帶顧茫回去了。他和姜拂黎兩人并肩返到廳堂內(nèi),
看到顧茫盤腿坐在地上,
正和小蘭兒說話,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是小蘭兒在教顧茫說話。
“蜻蜓�!彼嶂种械闹耱唑�,
小聲對他道。
顧茫點了點頭,也跟著說:“蜻蜓�!�
“蜻蜓低飛會下雨�!�
顧茫又跟著點了點頭,
藍(lán)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只竹蜻蜓看。
小蘭兒瞅見他渴望的眼神,
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把竹蜻蜓遞給了他:“大哥哥,
你喜歡的話,這個給你�!�
顧茫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愣愣地:“給我?”
這小丫頭也是許久沒有和人說話了,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些溫柔羞澀的笑意,臉頰起了酒窩:“嗯嗯,送給你�!�
顧茫的眸子發(fā)亮,又驚又喜地接過了那只竹蜻蜓,好像接過什么稀世的珍寶,愛不釋手地捧在掌心中看了好一會兒,
然后舉起來,
在小蘭兒面前做出飛來飛去的動作,
一大一小兩個都笑了。
他們玩得出神,
沒有注意到姜拂黎和墨熄已經(jīng)回來了,
顧茫笑著拿竹蜻蜓放在小蘭兒頭發(fā)間,
說道:“這樣,很好看�!�
“放在大哥哥頭上也好看�!�
顧茫就真的頂在了自己頭上,兩人又笑鬧一陣,顧茫想了想,還是把竹蜻蜓塞回來小蘭兒手里:“我玩好了,還給你�!�
小蘭兒錯愕地:“為什么?”
“我不能隨便收別人的東西。我家里有個很兇……很兇很兇很兇的人。”顧茫用手比劃了好幾圈,似乎想用他貧乏至極的語言加上肢體動作證明那個人究竟有多兇,“很兇,我在他的領(lǐng)地里,不能不聽他的話。不聽他的話,他就喂我吃很辣的藥。還要沖我吼�!�
墨熄:“……”
小蘭兒不禁露出憐憫的神色,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顧茫的頭:“大哥哥真可憐�!鳖D了頓,又道,“不過這個蜻蜓小小一只,不貴的,他不會怪你。我送給你啦。你下次……呃,你下次還能來找我玩嗎?”
顧茫誠懇道:“我喜歡跟你玩。不過,蜻蜓不能要。”
小丫頭聽到前半句很欣喜,但聽了后半句,臉上又透出了些失望之色,小聲道:“真的不貴啊……”
“要做事,才能換東西。這是羲和府的規(guī)矩�!鳖櫭Uf,“或者,你要嫖我,才能——”
話沒說完,已經(jīng)被墨熄拽起來了,墨熄狠狠盯著他,怒道:“你要七歲的小女孩兒嫖你?你還要臉嗎?走了,跟我回去。”
姜拂黎在兩人身后籠著衣袖,悠悠地說:“羲和君,可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
重華的年終尾祭,指的是祭拜歷朝歷代犧牲的英烈之士。
在重華的東南邊境,有一道深淵,淵底靜水深流,潺潺一路通往西蜀國的白帝之城。人都說,這一條河會一直往前去,淌過九州大陸,一直綿延到地府的魂河深處。
這是死者之界與生者之世唯一的勾連。
重華是個極重哀榮的國度,戒規(guī)森嚴(yán)。每年除夕之前,君上必然要率群臣前往這條淵河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出行的前一天晚上,李微依制將墨熄的祭祀服找了出來,捧去叩響了墨熄書齋的門。
“進(jìn)來�!�
李微進(jìn)了屋內(nèi),圓月紫竹窗邊,墨熄正在執(zhí)卷觀書——無論瞧上幾次,李微都會感慨,他家主上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墨熄無疑很是高大英氣,他那從骨子里淬煉出來的鋒芒極具侵略性,但撇去這些不說,單論五官的話,墨熄的容姿其實很細(xì)致清麗。他雖然已經(jīng)三十了,但脫下禁軍衣袍,穿著常服在燈下看書的樣子卻顯得很是修雅年輕。
不過這也難怪,他是帝國戰(zhàn)神,一直保持著最有效的淬鍛,嚴(yán)以律己,那些醉生夢死的誘惑從來侵蝕不進(jìn)他的眼簾,所以他終年精力沛然,頭腦清明,挺拔如松柏。
這個男人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正處于巔峰狀態(tài),并且將把這種狀態(tài)永遠(yuǎn)地持續(xù)下去。
李微不慕男子,但是瞧著他,仍時常會為他的美色而發(fā)呆。
墨熄把書往下翻了一頁,又掃了兩行,沒等到李微開口,不由地轉(zhuǎn)過臉來,蹙著劍眉問道:“怎么了?”
“哦哦,哦哦哦!”李微忙搖了搖頭,回過神道,“主上,時辰不早了,明兒您寅時就該起啦,早些沐浴吧�!�
墨熄看了一眼水漏,確實是不早了,于是掩卷起身,說道:“好�!鳖D了頓,又忽然想起什么,問道,“顧茫哪里去了?”
“主上不是要帶他一起去尾祭大典嗎?所以屬下打發(fā)他去捯飭自己了,讓他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凈一些。”
墨熄點了點頭,李微做事一向考慮細(xì)致,免去他操很多的心。
羲和府最深的一進(jìn)院落里有一池?zé)釡�,那是墨熄平日里洗浴的地方。重華多熱湯地泉,幾乎每個貴族宅邸都會有一個這樣的池子,聽說望舒府的溫泉池修得最是奢靡,眠榻、踩足石、芳療臺等等一應(yīng)俱全,池邊還鑿了蝙蝠圖騰,熔金澆灌,輝光奪目。
墨熄沒那么多心思享受,他的溫泉池是整個重華最天然的,山石巖泉,旁栽花樹,挖出來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也沒再費(fèi)心重修過。
而且羲和宅邸的溫泉,和其他貴族的溫泉有個最大的區(qū)別——傭人。
別家主上沐浴,婢女療師,甚至琵琶彈詞,一應(yīng)俱全。墨熄卻從來不允許別人隨他一起進(jìn)去服侍。
常年的戎馬征戰(zhàn)讓他對于“人”有一種本能的提防,只要有人在他身邊,他就無法徹底地放松下來,哪怕伺候了他多年的忠仆也一樣。
湯池別苑水霧氤氳,青石小路上飄著落花,墨熄走到紫竹小亭里,這是他更衣的地方。亭子內(nèi)的陳設(shè)極簡,只一張翹頭案幾,一方石凳,置衣竹架,剩下的就是一面岳府所制的照身大銅鏡,足有等人高。
墨熄抬手一件件地除了自己的衣衫,在案上疊好,然后拆了墨發(fā)放落,挽束起高高的馬尾,朝溫泉池走去。
水清夜靜,月白花香,他潛入池水中,波紋瀲滟,向四下蕩開。湯泉池用靈流栽種供養(yǎng)著芙蓉,花色有的緋紅若霞光,有的瑩白似美玉,但竟都不及羲和君照水清容,更別提此刻蒸汽熏蒸,襯得他面目愈發(fā)清透。他慢慢地將筋骨放松,靠在燙熱的溫泉石邊,微闔起了眼。
周圍很安靜,只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花朵落在水面輕微的聲響,還有……
“咕嚕咕嚕咕�!郏 �
墨熄驀地睜開眼睛,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臉?biāo)ǎ喼辈桓蚁嘈抛约嚎吹降那樾巍櫭2恢獜哪囊惶帩撉龆鴣�,嘩地從水里冒起,一雙藍(lán)眼睛濕潤色深,猶如緞錦,頭上還頂著一片荷葉。
見到墨熄幾乎青白的俊臉,顧茫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花,淡定道:“主上也來洗了?”
“你……!”墨熄只覺胸口一窒,竟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瞪著眼前這個男人,耳中嗡嗡,又是極怒攻心,又是不知所措,緩了半天才咬牙切齒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李微要我洗澡�!鳖櫭Uf,“我就找地方洗,就找到了這里�!�
“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顧茫道:“可我還沒有洗干凈……”
“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顧茫識趣,知道他火氣大,也不想跟他爭,于是不再多說,頂著荷葉就從池子里站起來,往水階上走。和墨熄不一樣,墨熄泡湯泉習(xí)慣留一件褻衣,顧茫卻把衣服全脫了,墨熄看他出水,一眼就瞥見了暖霧迷蒙里那雙修長緊實的腿……仿佛被什么燙了似的,墨熄一下子別過臉去,竟連耳根都紅了。
“還不快把衣服穿上!”
“哦。”顧茫上了岸,腳步聲嗒嗒地行遠(yuǎn)。
或許是因為他心智不全,做事情總?cè)菀讈G三落四,他上去之后忘了自己把衣物丟在了哪個旮旯里,左右看了看,瞧見紫竹亭中墨熄端端正正擺好的換洗祭祀袍。
自己的衣服是衣服,墨熄的衣服也是衣服,左右找不到了,不如就撿個現(xiàn)成方便,穿墨熄的衣裳。
顧茫這樣想著,撓了撓頭,往那邊走去。
白衣嘩地招展,一件件穿戴,內(nèi)袍,腰封,帛帶。
全部穿好后,顧茫的目光就落在了這根帛帶上,他把帛帶握在手里,有些發(fā)愣,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帛帶……帛帶……該佩于何處?
他站在昏黃的銅鏡前,比劃著那根一字巾,試試當(dāng)腰帶,太細(xì)了,試試綁頭發(fā),又好像太粗了。
怔忡地出了好一會兒神,顱側(cè)忽地刺痛,顧茫驀地抬手扶額,眼前卻極速閃過一些與這帛帶有關(guān)的零落碎片。
那是一個熟悉的場景,在甲板上,有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自己跟前,沙啞地說:“顧茫,你回頭吧�!�
你回頭吧……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會冒出這么奇怪的畫面,但依稀覺得自己額前好像歪斜地佩戴著這樣一條藍(lán)金色的一字巾。
他聽到自己冷笑著,對那個絕望地,來尋覓自己的男人說:
“這種純血貴族的巾帶,無論我在貴國怎樣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聲名。因為我的出身,我都永遠(yuǎn)別想得到�!�
那個男人嗓音里盡是血腥之氣和悲傷憤怒,真奇怪,一個人隱忍著那么多情緒,背負(fù)著那么多矛盾,怎么還能這樣冷靜地說話,這樣執(zhí)著地開口。
那個人說:“那是祖輩犧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勛帶,你摘下來。”
“是嗎?這是一個挺年輕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頭,我看這帶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頭上可惜了,所以……”
所以怎樣?
畫面閃了過去,顧�;剡^神來,一面為自己腦中突然冒出的對話感到驚異,一面怔忡于這根帛帶的似曾相識。
他對著等身的銅鏡看了一會兒,猶豫著,最后在鏡子前,把一字巾歪歪斜斜地佩在額端——對,是這個位置——他心中好像有一種沉睡的渴望,一種難言的酸楚與迫切。
他好像盼著能戴上這根帛帶,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這個過程中墨熄一直沒有回頭,直到顧茫穿戴完畢,走回到池邊,問道:“我好了,要等你嗎?”
墨熄這才緊抿著嘴唇,面色陰沉地側(cè)了臉來。
就這一眼,他驀地怔住,緊接著一股怒恨交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熾流挾風(fēng)裹雨直沖腦顱!
“顧茫……”
月色花影里的顧茫,祭祀服長衫刺雪,袖角懸金,重重疊疊束了三道腰封,長袍曳地。但這些并不算什么,讓墨熄眼睛都開始發(fā)紅的,是顧茫佩在額前的藍(lán)金色一字巾——那是,那是重華英烈之子的正裝佩飾……
精烈之佩��!
而墨家世代功勛,祭祀時自然也不能少掉這一要件。顧茫此時私戴的這一條,正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
墨熄的心像是被尖刀刺剜,血肉俱裂的痛楚從多年前奔踏而來。
墨熄幾乎是震怒地:“你……你好大的膽子!”
顧茫怔了一下:“什么?”
“誰讓你動這些東西的?”墨熄厲聲道,“把你頭上的精魂佩摘下來!”
可顧茫不知為何,他竟第一次冒生出如此強(qiáng)烈的抵觸。他驀地回退一步,對溫泉霧池中的男人吐出兩個字——
“不要。”
就這兩字,星火入沸油,轟地炸了。
顧茫清晰地瞧見墨熄的瞳色瞬間變得那么熾亮,憤怒在里頭燎天吞日,這使得這個男人的俊臉變得極為可怖,顧茫幾乎能看到理智之城在墨熄眼睛里被燒成廢墟燒,燃燒的焦木在眼睛里跌落,濺起火舌。
墨熄嘩地從水中起來,雪白的褻衣敞露,水珠在他起伏的強(qiáng)健的胸膛上縱橫蒸騰,他的眼神燙的厲害,周身都籠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煞氣。
黑云壓城城欲摧。
顧茫轉(zhuǎn)身想跑,墨熄還沒有上岸,半身站在湯池里,只一抬手,便將他的手腕拽住,猛地一下,水花四濺!
顧茫被他整個推到了泉池里。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小卡貼~
姜拂黎
身高:179cm
身份:醫(yī)鬧終結(jié)者
說人話:超拽的大夫
稱號:發(fā)脾氣懟死你老子就要稱心如意大魔王
說人話:重華之嗔
愛好:錢
所憎:窮
喜愛的顏色:青
討厭的顏色:紅
喜愛的食物:松子鱖魚
討厭的食物:鴨子
武器:是個謎,至今只見過他用錢砸人。
第56章
知不知道自己多臟
這一下猝不及防,
顧茫根本沒來得及站穩(wěn),狼狽不堪地跌進(jìn)溫泉深處,
連喝了好幾口泉水,繼而被墨熄單手提著,狠抵在池邊。
墨熄伸手就要摘他額前的帛帶,而這個動作,
不知為何竟勾起顧茫心中隆盛的恐慌,
他開始劇烈掙扎,身上的祭祀服全部濕透了,
在墨熄身下如同困獸,又像瀕死的魚。
“不……不要……不要……”
記憶深處似乎曾有一個人也這樣憤恨地想從他身上奪走過這樣?xùn)|西,但顧茫想不起來是誰,甚至他都無法辨別這是自己的幻覺,
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
他只是覺得心口很疼。
他只是朦朧地知道,這一道帛帶是他的……他應(yīng)得的……他渴望的,想要的,
卻只能遙望的……
“還我�!�
“不要……不要!”
兩個男人竟為了這一道東西在湯泉池里廝打成團(tuán),
池水晃蕩月影凌亂,急促間顧茫居然一口咬住了墨熄的手背!
他靈核碎了,靈力沒了,身體傷痕累累,
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盛況,
他比不過一直得到悉心養(yǎng)護(hù)的墨熄。
如今顧茫哥哥已再沒有任何能力,能與他的墨師弟爭鋒。
他被逼到最后,
竟只能選擇這樣可笑又荒唐的野獸行徑。
去護(hù)他死生不能得償?shù)膱?zhí)念。
墨熄也是真的被觸怒了,在他心里,這是他絕不能碰的一道禁忌——他可以忍受顧茫刺傷他,背叛他,但是這是他父親的遺物。
是他那位,為了護(hù)重華百姓撤離墟場,戰(zhàn)死在燎人鐵騎之下的爹爹,留給他的最后一樣?xùn)|西。
顧茫他怎么配!
驀地心頭火滔天,而顧茫用了狠力去咬他,手背被咬破了,血水滲流,墨熄不覺得絲毫疼痛,那些流出的血液好像回到了他的眼眶里,成了瞳眸邊縱橫的血絲……他不管不顧,發(fā)了狠地將手從顧�?谥谐槌鰜恚瑠Z了帛帶,而后猛地?fù)澚祟櫭R挥浂猓?br />
“啪”地一聲脆響,這一耳光又重又狠,好像要把七年來所有的仇恨都在這一掌中償付殆盡。打完之后墨熄自己的手心都火辣辣地疼,指尖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著。
他的眼睛里有恨,可是水霧蒸騰,眸底卻濕潤了。
墨熄喉結(jié)滾動,隱忍著開了口,第一遍,只是嘴唇動了,卻發(fā)不出聲音。他閉了閉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出聲。
嗓音卻已喑啞地不像話。
他沙啞地說:“……顧茫。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臟!”
顧茫側(cè)著臉,被扇得耳中嗡嗡作響,沒有吭聲。他的臉頰腫了,唇角還沾著咬傷墨熄時淌出的血跡,他其實聽不太懂墨熄的意思。
只是隱隱地,覺得心口很痛。
好像很多年以前,自己一直懼怕著的,就是從眼前這個男人嘴里聽到這句話。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臟。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東西。
你怎么配。
——好像一直以來自己就做好著墨熄會對自己說這些話的準(zhǔn)備,盡管記憶被褫奪了,那種心理本能的防御,以及防御帶來的刺痛卻還在。
墨熄深吸了口氣,松開捏著他的手,低聲道:“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帛帶被扯了下來,額頭還留著可笑的勒紅。顧茫動了動嘴唇,努力想說些什么,但最后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紅著眼眶默默看了墨熄一眼,狼狽不堪、疲憊不堪地爬上了池邊。
是,他從來都爭不過他的……從來都爭不過任何人。
難得想要一件事物,遭來的卻是這樣的對待。
離開湯泉別苑前,顧�;仡^最后看了一眼握著藍(lán)金帛帶的墨熄,他低聲道:“對不……起。但是……”
但是我真的覺得這件東西對我而言很重要。
我真的……
墨熄未曾回頭,聲音沙啞道:“滾出去。”
“……”顧茫知道再也無可多言,他咬了咬仍沾著血的嘴唇,低下頭,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李微看到顧茫出現(xiàn)在明堂里的時候,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不怪李管家沒見識,他實在不知道是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才會讓顧茫穿著祭祀服,渾身濕透,在長夜寒冬里慢慢地走著。
像一縷游魂。
像一只殘存于世的野鬼。
“顧�!�,顧茫!”
他喚他,可顧茫聽了他的聲音,卻只是頓了一下腳步,然后又繼續(xù)低頭往自己蜷身的小窩走去。
李微忙過去拉住他:“你搞什么?你怎么穿著主上的祭祀袍?你知不知道這袍子有多要緊?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鳖櫭=K于開口了,他腦子不好了,一傷心,就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也完全詞不達(dá)意,不成章法,他那么盡力地去表達(dá)自己,卻只能從牙根間挫出斷續(xù)生硬的話語,顯得那么可笑,那么蠢笨。
“…我能……懂。我努力……懂……”
冬夜太冷了,他浸著水的衣裳貼在身上,風(fēng)一吹砭骨的寒意,他也不知道赤著腳慢吞吞地走了多久,只是抬臉看著李微的時候,嘴唇都是青白哆嗦的。
“我……也想懂…我也想回憶起來…”顧茫痛苦地捂著自己的頭,“可我做不到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錯了……一直錯……一直錯……所以你們……才會這樣對我……”
李微驚呆了。
這是、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臉上刺目紅印,唇齒間都是血,還這樣說話……
李微一個激靈,失聲道:“叫你洗澡,你不會是跑去后面的湯泉池洗了吧?!”
顧茫沒吭聲,嘴唇抿得緊緊的。
“你瘋啦?!那是主上沐浴的地方,他有潔癖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你自己有多——”
顧茫卻像是害怕極了再從別人嘴里那個字似的,猛地打了個寒噤,他一把抓住李微的手,打斷了李微。顧茫顫抖著,他努力繃著自己的臉,像是要在一敗涂地的血腥里挽回尊嚴(yán)的頭狼。
可是他的藍(lán)眼睛眨了眨,里面卻有水光碎了。
顧茫顫抖道:“是……我知道。我臟。以后,不再會。可是……”他眼神猶豫著,睫毛簌簌著,忽然就哽咽了。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那么難過。
他驀地蹲下來,蜷成狼狽佝僂的小小一團(tuán),那多年了,成過,敗過,忠過,叛過,卻仍改不去卑賤入骨,除了一身傷疤和滿世罪名他依舊是一無所得。他還是連碰一碰那一抹象征著英烈之血的帛帶,都會遭來最痛的侮折。
他把自己埋在塵埃里,頸柱低得那么深,好像被什么自己也已經(jīng)遺忘掉的東西壓垮了。
顧茫哽咽道:“你們都不懂,都不懂……我應(yīng)該有的……我應(yīng)該有的……”
李微已經(jīng)完全不知所措了,他雖然三八了點,嘴欠了點,但心腸一直是熱絡(luò)的,他跟顧茫也沒有什么直接的仇恨。所以看著這個凄惶不堪的男人蜷在自己面前忽然哭了的時候,他居然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手腳難安了好半天,他忍不住去問顧茫:“什么你應(yīng)該有的?”
可顧茫也道不清啊。
那道帛帶,意味著什么,象征著什么,他都不記得了。
他也清楚那樣?xùn)|西是墨熄的所有物,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竟會有這樣的劇痛。
“到底什么是你的?”李微無奈道,“羲和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上的,就連我,就連你自己,咱們都是主上的。你我能有什么�。俊�
他嘆氣著拍了拍顧茫的肩:“起來吧,你趕緊地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你居然穿著一品重臣的祭祀服,羲和府恐怕都要跟著你一塊兒倒霉�!�
顧茫回了自己用破褥子舊桌椅搗騰出的那個“窩”。他對身上這冷颼颼的衣服倒是沒有任何執(zhí)念,他進(jìn)去把衣服都脫了,換回了自己僅有的一件皺巴巴的棉袍,將祭祀服還給了李微。
李微拿了衣服,原本想再跟他說幾句話,可是看他這樣,又覺得實在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叨咕道:“幸好這祭祀服有兩套……不然闖禍了……”
顧茫在昏暗的小屋里坐下,飯兜醒了,大黑狗湊上來,像是聞出了他的傷心似的,拿溫?zé)岬哪X袋拱他,嗚嗚叫著,去舔他的臉頰。
顧茫抱住它,低聲道:“你是不嫌我臟的。對不對?”
飯兜搖著尾巴,把爪子搭在他的腿上。
顧茫在暗夜里睜著眼睛,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感到“不甘”,感到“疼痛”。但他不知道這兩種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覺得它們讓他很不舒服,像是病了,一種勝過鞭杖罰撻的痛苦。
顧茫閉上眼睛,摸了摸飯兜的頭,小聲地:“飯兜,我也不嫌棄你臟�!�
“嗚嗚嗚!”
“我們哥倆,在這里。有飯吃的。”顧茫蹭蹭它微涼濕潤的小鼻子,“所以一點點疼。我可以忍。沒事的�!�
“嗚汪!”
顧茫把手摁在胸口,哽咽道:“沒事的,這一點點疼,我都可以忍的……我可以忍的……”
習(xí)慣了,就不痛了。
忍一忍,就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墨熄從臥房里推門出來。
他已經(jīng)換上了祭祀華袍,每一年府上的人都盼這天,覺得羲和君穿正袍的樣子特別的英俊精神。
但今年,當(dāng)他來到廳堂內(nèi)的時候,候在那里的傭人見了他都是微怔。
羲和君明顯一晚沒睡,神色非常難看,眼底甚至還透著些微的青韻。他坐到桌前,李微已經(jīng)把菜布好了,照例是不興鋪張,只兩籠三鮮小籠包,一品砂鍋魚片粥,一盤糖醋酥魚,醋腌蘿卜,麻油涼拌蕨菜,水晶豆腐,還有一碟子花色點心。
墨熄在桌前坐了一會兒,沒有動筷。
李微試探著:“主上?”
墨熄看了一眼自己對面那個空蕩蕩的位置,沒作聲,過了一會兒,抬手舀了一碗粥,沉默地吃了起來。
一旁條案上擺著的水漏滴滴答答淌著,墨熄吃了一些,便胃口不太好似的,不再動了。他抬眼對李微道:“差不多了,要去東城門準(zhǔn)備出發(fā)。你把……”他頓了頓,生硬道,“你把他叫出來,讓他跟著羲和府的儀隊過去。我先走了�!�
李微應(yīng)了,心卻道,看來昨天顧茫定是有什么舉動觸怒了主上,且觸怒得厲害。按主上原來的意思,是要把貼身近衛(wèi)的位置騰給顧茫,好時刻緊盯對方異舉。
但現(xiàn)在,墨熄像是無所謂了,也不那么想瞧見顧茫,隨意丟在儀仗衛(wèi)隊里,只要不在他鼻子下闖禍就好。
只是進(jìn)了個溫泉,就能惹得那么生氣么?
李微心里有些打鼓,但他不敢細(xì)猜。他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有些東西,知道了會比不知道痛苦的多。
好奇心并不是這世上最教人無法忍耐的東西。
守秘才是。
李微就這樣抱著甘愿做個傻子的心態(tài),把這些莫名的遐思都拋諸腦后,照令去了后院,把顧茫從他的“窩”里叫了出來。
顧茫聽了他的安排,倒也沒有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反應(yīng),心智不全也有心智不全的好處,一夜過去,他已然平靜了很多。聽李微讓他跟著儀仗衛(wèi)隊走,他也就毫無意見地去了。
不過李微并不放心,將他領(lǐng)去衛(wèi)隊后,和衛(wèi)隊的隊長吩咐了幾句,又把湯劑壺囊交給了對方,叮囑道:“這是姜藥師開的寧心藥,我估摸著主上會盯著他喝,但也不一定,反正你管著,如果顧茫不喝,你就硬灌。這東西不是開玩笑的�!�
衛(wèi)隊長應(yīng)了,接過壺囊。
一行人這便上路了。
第57章
抱著你
王師祭隊姿容莊嚴(yán),
棨戟遙臨,從帝都一路向東,
浩浩湯湯往喚魂淵方向而去。
這一路大約需要走上三日,第一日傍晚,他們到了鳧水邊。仆役們開始負(fù)責(zé)安營扎寨,給主上們收拾居處,
而貴胄們則被喚到了王帳中用膳。
墨熄進(jìn)去的時候,
大部分貴族都已經(jīng)到了,法術(shù)撐出的偌大營帳里布了百余席,
侍女引他去了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對面,慕容憐與他隔道相望。和所有參拜的世家子弟一樣,慕容憐也是一身祭衣打扮,
繁冗復(fù)雜的寶藍(lán)色祭祀袍上繡著蝙蝠紋圖騰,端端正正束著藍(lán)金一字巾,襯得他臉龐愈發(fā)病態(tài)蒼白。
望舒府和墨家,
那都是英杰輩出的名門望族,
慕容憐祖上福蔭,他有資格佩戴一字巾也無可厚非,只是在座眾人心里都有一把標(biāo)尺,誰家后嗣如今配得上英烈榮光,
誰家傳人又糟踐了先人碧血,
每個人都門清。
等人陸續(xù)來齊了,君上開腔了:“趕了一天的路,
你們也都累了。傳菜吧�!�
宮娥端著盤盞飄然而入,姿態(tài)纖盈地跪在對應(yīng)的貴族跟前,開始斟酒布菜。他們是行路途中,食膾雖不多,四冷四熱一主食,卻都料理得很精致。
四冷碟是水晶肴肉,拌脆三絲,丹桂甜藕,霜天魚膾。四熱菜是蔥油四鰓肥鱸,蝦爆鱔,醋蘸蒸蟹,荷塘小炒。至于主食則是御廚拿手的蟹粉小籠包。
墨熄昨天和顧茫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根本吃不進(jìn)什么東西,倒是比平日里多喝了幾盞酒。
其實重華每一年的這場尾祭,與其說是祭拜,不如說是對逝者的一個交代——今年又打了幾場勝仗,得了怎樣的法器,是否國泰民安。
若是過去的這一年過得并不順?biāo)�,那么尾祭的氣氛就會很沉重,而若是重華國運(yùn)昌盛,則更像是告慰英烈在天之靈,酒宴間眾人也盡皆酣暢。
“今年熄戰(zhàn)養(yǎng)病,雖有波折,但也算是個好年頭�!�
“哈哈,是啊,東境之前還收復(fù)了一塊失地,喜事啊�!�
岳辰晴則在不遠(yuǎn)處纏著他小舅窸窸窣窣:“四舅四舅,這個甜藕,你最喜歡吃了。不夠的話,我這里的也給你!”
他父親岳鈞天已于不久前回城,這次尾祭,他自然也來了。見到兒子又纏著慕容楚衣討好,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咳了兩聲,警告地瞪了岳辰晴一眼。
墨熄瞥見了此情景,不免想起了顧茫第一次參加這種祭祀的舊事。那時候顧茫剛被老君上敕封,意氣風(fēng)發(fā),甚至還破例允他參加這原本只有親貴才能同行的祭典。
當(dāng)年顧茫為了這份殊榮開心壞了,他的席位就在墨熄身邊,他忍不住興奮,一直不停地和墨熄說話。那時候他也和岳辰晴一樣,興高采烈地說:“這個魚生真好吃,我聽說是御廚從鳧水里撈出來的鮮鯉片成的,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墨熄閉了閉眼睛,烈酒入喉。
直到宴終,桌上的霜天魚膾,他也一口沒動。
回到自己的營帳區(qū),墨熄正準(zhǔn)備歇息睡覺,卻見帶來的衛(wèi)隊長正緊張地立在風(fēng)里來回走動,一見到他,立刻迎將過去,惶然道:“主上!”
墨熄抬眼道:“怎么了?”
“我……李總管命我看著顧茫,給他服藥。但是我剛剛?cè)ニ膸づ裾宜�,找不見他的人,他連晚飯都沒和我們一起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墨熄倒沒有太緊張,鎖奴環(huán)佩在顧茫身上,他能感知到顧茫就在這片駐地。他嘆了口氣,說道:“藥壺給我,你去休息吧�!�
“可、可您……”
您難道要親自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么?
墨熄不想多說,只又重復(fù)一遍:“去吧�!�
既然他都已經(jīng)這么說了,衛(wèi)隊長縱是覺得不妥,也不會再多言。他恭恭敬敬地把藥壺遞給了墨熄,依令離去。
夜晚的鳧水邊,風(fēng)很湍急,墨熄原地站了一會兒,醒了醒酒精的殘韻,然后在這屬于自己的這片駐地走了一圈。
顧茫果然還在這里,他靠坐在一棵水杉樹后,蜷成一團(tuán)已經(jīng)睡著了。
墨熄垂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矮下身去,半跪在他面前。昨晚的余怒未盡數(shù)消退,兩人之前的氣氛十分尷尬,墨熄沉默良久,才道:“……醒來了。回帳篷里睡�!�
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每個人都有個營帳,搭都已經(jīng)搭好,可顧茫卻要跑到樹底下以天為蓋地為席。
“醒來�!�
喚了幾遍,顧茫都沒有動靜。墨熄不禁有些心煩,抬手推了推他。
可誰料就這一推,顧茫就像稻草人似的徑直側(cè)倒在了地上。月光透過杉樹林錯落的針葉照著顧茫的臉——
那張臉已經(jīng)完全彌蒙上了病態(tài)的潮紅,原本蒼白的皮膚就像在暖霧中蒸過了一樣,他的雙眸緊閉著,長睫毛簌簌發(fā)抖,濕潤的嘴唇因為透不過氣來而微張著喘息,眉頭也下意識地痛皺著。
墨熄一驚:“顧茫?”
他抬手去探他的額頭,竟是燙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