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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這位曾列重華第一的大將軍窮得厲害,沒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府邸。這也難怪,征兵煉器需要錢,糧餉裝備需要錢,疏通關(guān)系需要錢。

    而他的軍餉只有那么多,所以他除卻奴籍之后,也只是在東市的一塊僻靜之處租了個小屋。這小屋除了柴房外,就只有一間寢臥,寢臥內(nèi)唯一張床,一床被,一對桌椅,幾只破爛木箱子。

    原來這就是一個名動天下的將軍全部的家當(dāng)了。

    顧�;氐轿輧�(nèi),將酒壇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就去了柴房,是午飯的辰光了,他燒水生火,將紗櫥里擱著的剩飯剩菜熱一熱。

    他吃飯。

    他最后的兄弟也死了,他昨日的一切自此再無法回頭。

    但他吃飯。

    小木桌上擺著陸展星臨終前喝酒的紅泥空壇,一大碗白飯,青菜豆腐,顧茫像餓了許久的人,筷子抵著碗一直往嘴里扒飯。很快地一碗飯就被他吃了個見底,一粒米也沒有剩下。他又起身,再去給自己添了一碗,還是那種餓慘了的吃相。

    好像他內(nèi)心里空出了一個無底的洞,只有不斷地吃一些東西,空洞的感覺才不會如此觸目驚心。

    他埋頭扒著飯,嘴里塞得很滿,腮幫子鼓起,最終吞咽的速度趕不上塞食物的速度。他慢下來,可還是噎住了。他噎著,不吭聲地賣力地想把嘴里的飯努力咽下去,就像要噎下去什么不能說的話,不能訴的苦。

    他幾乎是凄慘地吞咽著,頭仰起,眼睛大睜著,看著屋頂梁椽,忽然地就發(fā)出一聲抽噎。

    像是因為積食而發(fā)出的抽噎。

    那么可笑。

    但眼眶卻紅了。

    墨熄就站在他身邊,咫尺遠(yuǎn)的地方,卻不能說一句話,碰一碰顧茫哪怕一根頭發(fā)。他就這樣眼看著顧茫的眼睛越來越濕潤——

    顧茫仰著頭,似乎要把眼睛里的東西忍回去一樣,他甚至飛快地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睫,然后吸了吸鼻子。

    他克制住了自己,至少他以為他克制住了自己,所以他又低下臉來,重新拿起筷子去扒那淡而無味的白飯。

    他幼年時候,和陸展星一起在望舒府常吃的那種只配著青菜豆腐的白飯。

    他努力塞了幾口,但是死亡的劇痛像是遲來的刀刃,鉆進了他的肺腑,終于開始爭搶他的呼吸,侵蝕他的血肉,擊碎他那張佯作淡然的臉。

    于是慢慢地,他握著筷子的手開始顫抖,他含著米飯的嘴唇開始顫抖,他開始哆嗦,他兀自強撐著,可是眼淚卻開始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一滴一滴,順著臉頰落到桌上。

    他不出聲,一邊塞著飯,一邊抬手抹著淚,喉嚨里是苦的,哽咽都堵在里面,和著米飯一起被強咽下去。

    可是忍到某一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再也夾不起青菜豆腐,試了一次,滑下來了,又試一次,戳破了……

    背上負(fù)著七萬魂魄的這個男人,忽然就被這餐桌上微不足道的失敗擊潰。

    顧茫忽地摔了筷子,起身嘩啦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在了地下。瓷盞噼里啪啦碎了滿地,碎的最徹底的是顧茫帶回來的那只空酒壇子。

    他喘息著,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地狼藉。

    紅泥酒壇,被他摔成了一攤子七零八落的舊夢。

    顧�?粗�,看著……眼眶濕紅,然后他走過去,幾乎是茫然地蹲下來,伸手想去把碎片拾掇起——可指尖還沒有碰到,就又猛地蜷回。臉上是一種如夢初醒的表情。

    這種如夢初醒,使顧茫的臉龐顯得很破碎。

    那是墨熄認(rèn)識了他那么久,第一次見到的一種破碎。

    如果顧茫膽敢以這種神情出現(xiàn)在軍隊的任何人面前,所有人對他的信仰都將土崩瓦解。他不是戰(zhàn)神,是一灘軟泥,是一只孤獨無助的螻蟻,一抔支離破碎的散沙。

    顧茫脫力般坐下來,他穿著熨燙妥帖干干凈凈的軍禮服,但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似的,跌坐在臟兮兮的地上。

    他哆嗦著,他盯著那一地的狼藉看。

    喉嚨里先是漏出細(xì)小的嗚咽,猶如流離失所的幼狼,再后來,嗚咽成了哽咽,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喉管深處跌跌撞撞掙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墨熄看著他,看著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慢慢蜷縮著自己抱住膝,看著他拼命隱忍著,卻還是忍不住眼淚要流,看著他死命咬著嘴唇,咬到滿齒都是血了,卻還是鎖不住軟弱的聲音。

    神祇終于崩塌了。

    戰(zhàn)神終于潰不成軍。

    顧茫微松開齒,他咬自己用了十足地狠勁,他快要被自己逼瘋了,喘著氣,眼眶紅的厲害,目光絕望地在屋里逡巡,仿佛希望能有什么人忽然出現(xiàn),救贖他也好,殺死他也罷,神也好,魔也罷。

    救救他吧。

    陪陪他吧。

    痛……

    太痛了。

    為什么人世廣袤,卻留不住七萬英豪。

    為什么地府深深,唯不收他一個活鬼?

    只剩他一個了。

    顧茫終于悲慟地嚎啕出聲,他哀嚎著,他抱著自己,他死死地抱著自己,像是在隔著生死竭力擁抱他的袍澤手足,又好像是被死去的弟兄們奪了舍,英魂跨越黃泉來努力地?fù)肀麄兊念檸洝?br />
    那雙沾血的嘴唇里漏出的哭聲,最終是悲不成聲,痛不能承。

    顧茫不斷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

    墨熄看著他,便如剜骨鉆心,從顧茫一邊努力吃著飯一邊無聲地流著淚的時候,他的心便像刀割般疼。

    到了這時,顧茫的疼痛就像是他的疼痛。

    顧茫的無助就像是他的無助。

    他這時候才親眼看到了,失去陸展星之后,顧茫是那么疼。

    疼得好像一顆心都要瀝干了血。

    他看著顧茫的眼神,顧茫的神智一定是有些混亂了,像是能看到鬼,又像是渴望看到鬼,顧茫在滿屋子里都絕望地找尋著。

    ——他想有人陪著,索命也好慳責(zé)也罷,他想有沒有誰來陪著他。

    墨熄的心有如刀絞。

    從前顧茫金殿鳴冤時,他不在顧茫身邊。

    后來顧茫痛楚猶深時,他亦不在顧茫身邊。

    如今……

    明知道鏡中過去無可更迭,明知道魯莽行事或有危險。

    但和顧茫一樣,一直以來,墨熄也忍得太痛苦了。

    在顧茫沒有叛國前,都是他欠顧茫的啊……都是他沒有好好陪著顧茫,沒有及時看出顧茫的心結(jié),都是他把顧茫當(dāng)作堅不可摧的神祇,卻忘了戰(zhàn)鎧裹束之下的,其實只是一具凡人血肉之軀。

    一具傷痕累累的,卻仍在掙扎的……

    血肉凡軀。

    人的心,終非是頑石冷鐵,這八年來的隱忍終潰于蟻穴,墨熄再也忍受不住,他解去了斗篷的隱身之咒,他劍眉低蹙,在縮成一團的顧茫身邊半跪下,他沙啞道:“顧茫,你看看我,我還在�!�

    我還在……

    可是顧茫不知是因為太傷心了,還是神智繃到極致,已經(jīng)崩潰了,他竟對墨熄的聲音和墨熄的忽然出現(xiàn)毫無反應(yīng)。

    墨熄疼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手也在顫抖,他抬起來,想要將這個一身軍服卻再無萬丈榮光的愛人攏到自己懷里。

    就這一刻,他不想再考慮后果了。

    他真的……

    真的已經(jīng)在八年的痛楚與思念里,在時光鏡的溯回里,被逼瘋了。

    “顧�!櫭!蹦ㄝp聲地,喑啞不成調(diào),“沒事了,我陪著你……我陪著你……”

    他自他身后抱住他,將他圈入懷。

    可是就在肩背將要觸到的一瞬間,微光閃動,墨熄竟發(fā)覺自己透過顧茫的身體穿了過去——

    他怔忡地看著自己的手,臉色一點點地蒼白下去,目光一寸寸地慌亂下去。

    沒時間了。

    慕容楚衣和江夜雪破鏡之咒,已吟到最后一段。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于這個鏡中世界停留多久,但至少從這一刻起,他已成虛無。

    再也不能與這個世界有任何呼應(yīng)了。

    他再也無法現(xiàn)身,給不了顧茫寬慰,也挽不了顧�;仡^。

    ……

    這一天,顧茫瑟縮地坐在滿地的碎瓷堆里,抱著膝蓋,就這樣從天亮捱到天黑。

    夜色沉了,他靠在冰冷的墻邊,像一只離群的獸,蜷縮著睡著,他的眼梢是紅的,鼻尖是紅的,就連瑟縮在墨發(fā)間的耳緣也泛著可憐的薄紅。

    墨熄陪在他旁邊坐了一整夜,夢里的顧茫也在無意識地抽泣,墨熄抬手,卻拭不去八年前的這一滴淚。

    時光如斯,什么也改變不了。

    哪怕只是一場鏡花水月,他們也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第91章

    后一個委任

    接下來,

    便是陸展星被三日曝尸。

    這三日間,鏡子里的一切事物都在繼續(xù)變淡,

    人們說話的聲音也模糊得猶如隔著一片汪洋海。墨熄不需要隱形斗篷也可以自由往來于任何地方,但時間已經(jīng)趨告罄,他再也不能與八年前的任何一個人對話,也不能以此引出更多的真相了。

    他陷入了被動的等待。

    而這三日間,

    顧茫沒有去任何地方,

    也沒有一個人前來探望他——也是,陸展星是顧茫昔日最親密的摯友,

    也是王八軍的副帥。很多人曾以為陸展星最后并不會死,以為最后一刻他一定會得到君上的寬赦。

    可君上并沒有顧及顧茫的感受與顏面,陸展星還是被斬了首。

    于是,幾乎所有人都吸嗅到了這個訊息——

    顧茫是真的失勢了,

    再也不可能東山再起。

    顧家軍完了。

    沒誰會陪一個江河日落的走狗,昔日將軍門前,如今鞍馬稀零。

    只有來自八年后的墨熄陪著他,

    可是顧�?床灰姟K诩依�,

    躺在床上發(fā)呆,能不吃就不吃,能不動就不動,歲月好像靜止了一樣。但墨熄知道時間還在無情地推移,

    墨熄有時會望著自己的手,

    十指伸出,俱已變得透明——看來離開鏡中世界,

    也就在這幾個時辰了。

    他甚至不知道撐不撐得到今晚。

    “顧帥�!�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有人在外面喊著。顧茫睜著雙目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踉蹌著起身,他因為餓了太久,躺了太久,頭腦有些發(fā)暈,下地之后差點栽倒。墨熄本能地就去扶他,可是攙扶不到——顧茫還是狼狽地摔在了地上,又迅速爬起來。門開了,站在外頭的是宮內(nèi)的一個傳令官。

    “君上有旨,請您速往金鑾殿一趟。”

    顧茫顯得很疲憊:“有什么事么?”

    “這……”傳令官道,“下官也不清楚,顧帥去就是了�!�

    墨熄明白,是君上要給顧茫下達(dá)那最后一個任務(wù)了。他忍不住祈求他還能在時光鏡中多停留一會兒,不要讓他在這個時候脫離。他是真的很想看到顧茫叛變前的最后委任是什么。

    送走了官吏,顧茫來到昏黃的銅鏡前。他換了件干凈的粗布衣裳,掬水洗臉。水珠子順著他的臉頰淌落下來,洗去了滿臉的倦怠,卻洗不掉眼里的血絲。

    為了讓自己顯得精神些,顧茫抬手束發(fā),給自己梳了個高高的馬尾,然后他習(xí)慣性地想要扣上代表著徽銜軍階的冠扣,手指卻在臺子上摸了個空。

    他早已不是將帥了。

    “……

    顧茫沉默一會兒,摸索著,摸出一根帛帶將發(fā)髻纏繞固定,帛帶是藕白色的,不知是在為誰大逆不道地偷偷戴著喪。

    他進了宮里。

    羽林見了他,兜鍪上的紅雉簌簌,想行禮,卻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不該行此之舉,便又直起頭來。

    ——深宮禁內(nèi),天威莊嚴(yán),禁軍們不能堂而皇之地對他進行打量,但他們的目光都偷偷地望著他自長廊的盡頭出現(xiàn),消失到王城的深處去。

    這些年顧茫走過這條廊廡無數(shù)次,階銜越來越高,擁躉也越來越多。

    而如今,他又成了一介布衣,青衫布鞋,孑然一人。他灑了半生的熱血,耗費了所有真心,到了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起點,和當(dāng)初他以奴籍之身初入宮城時,竟也無太大區(qū)別。

    步入殿內(nèi),高階之上王座威儀,由于并非朝會時辰,御座前落著三重緗色軟帳,將后面的一切都重重疊疊地遮住。

    君王之容,不當(dāng)輕窺。

    顧茫頓了頓,眼簾未抬,垂著睫毛,眼觀鼻,鼻觀心。他長跪叩首:“庶民顧茫。拜見君上。”

    金鑾殿里空寂寂的,并沒有任何作答的聲音。

    顧茫靜候一會兒,起身再叩:“庶民顧茫,拜見君上�!�

    這回終于有反應(yīng)了,然而反應(yīng)卻不是從金鑾殿的王座上傳來的,而是自顧茫身后,薄煙般輕飄飄地蕩入。

    “姓顧的,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庶民之身,君上又怎會愿意見你?”

    墨熄與顧茫一同回頭,但見慕容憐一臉憎惡,籠著寬袖站在門口。

    八年前的慕容憐還未開始吸食浮生若夢,因此他的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比后來好很多,人也沒有那么倦那么薄。他穿著一襲藍(lán)衣金邊的貴族衣袍,雖然神情姿容是紈绔了些,但肩背是挺拔的,一雙長腿也站得筆直,不似后來,走到哪里都一副要軟倒下來的懶樣子。

    顧茫直起身子,問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慕容憐冷笑道,“顧帥好大的忘性,你在我府上伺候了我那么多年,給我捏肩捶腿,百般奉承。怎么,做了幾年將軍,連你的本都忘光了?”

    “……”

    “再者說,如今你是庶民,我是王爺。由我來替君上給你遞話,已是你的殊榮。”

    尖尖的下巴挑起,慕容憐白皙的臉上露出譏嘲。

    “跪著接旨吧?”

    顧茫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將眼簾垂落,他跪伏于地,淡青色的袍緣委頓一地。墨熄從前是看慣了鎧甲加身的顧帥,原來卸甲之后的他骨骼清瘦,寬大領(lǐng)口處露出來的一截脖頸,疲憊得像輕輕一捏就斷去。

    慕容憐嘩地一展金邊燦爛的華貴袍袖,拿出君上諭令,慢條斯理地念道:“皇羲天鑒,重華君詔,鳳鳴一役,浮尸千里,溯本究源,皆因主帥顧茫識人不當(dāng),副將陸展星陣前失德,斬殺柔利特使,陷萬軍于鼎爐,惡重華之邦交。今罪臣陸展星已梟首示眾,責(zé)令故主帥顧茫,負(fù)其斷顱,親往柔利謝罪。欽此。”

    這一卷詔書念完,莫說顧茫,便是墨熄都怔住了。

    君上的意思,竟是要顧茫親自攜著陸展星的腦袋,前往柔利國,為陸展星曾經(jīng)斬殺該國使節(jié)的事情謝罪道歉!

    時光鏡中的聲音本就越來越輕,這時候墨熄就更覺得耳中嗡鳴作響。

    竟要顧茫親自向鄰邦,奉上陸展星的腦袋……

    君上根本無所謂顧茫的心情何如,無所謂顧茫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叛變!——他確實在試顧茫的底線。

    甚至不惜以逼走這個人為代價。

    慕容憐瞇起三白桃花眼:“怎么?顧帥還不接旨嗎?”

    墨熄搖了搖頭。

    不。

    你不要接……你不要……

    但是看顧茫的眼神,這個人好像早已將君上的惡心看透,在最初的怔忡過后,顧茫的神情變得冷漠,變得坦然,甚至變得有些不加掩飾的厭棄。

    不要接……

    “庶民顧茫�!蹦:穆曇魪念櫭4烬X間磕落,“……領(lǐng)旨。”

    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指,從慕容憐的手里接過詔書。

    懸崖墜下,一切,終成定局。

    于是,就在這年的深秋,許多人都有了新的命運——重華唯一的奴籍軍隊朝夕不保,陸展星東市問斬,頭顱懸于鬧市三日。為了羞辱曾經(jīng)當(dāng)庭頂撞自己的顧茫,三日后,君上竟命顧茫親自將陸展星的腦袋送往柔利國,以謝當(dāng)年斬殺來使之不恭。

    顧茫背負(fù)著兄弟的頭顱上路了。

    日暮黃昏本是最稠艷的色澤,但在墨熄眼里卻白得近乎透明。時光鏡的力量越來越薄弱,鏡中的世界開始和外面的世界相膠著,墨熄甚至偶爾可以聽到時光鏡外的吟唱。

    是江夜雪的聲音,在念著解咒。

    “渡厄苦海,昨日無追……”

    “黃粱為夢,君何不回……”

    恍神間,江夜雪的嗓音消失了,又只剩下鏡內(nèi)世界的種種聲響。

    將遠(yuǎn)行的顧茫緊了緊背著的布包,來到重華的東市牙子口,走到一家炊餅攤子前。

    “老板娘,來五張炊餅�!�

    賣炊餅的是個俏麗婦人,以前顧茫來她攤上光顧的時候,她都是又嚷又笑,嗓門扯得邦邦響,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顧帥吃了她家烤的肉炊餅�?山袢账龔奶艩t前帶著笑抬起頭來時,笑容卻僵住了。

    顧茫以為自己沒說清楚,又道:“五張炊餅,還是老口味�!�

    女人一下子變得有些赧然。她一方面急著和這個失勢的男人撇清關(guān)系,哪怕是買賣關(guān)系也好像會難為死她似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良心在為自己的勢利眼而感到惴惴。

    就這樣天人交戰(zhàn)地僵了一會兒,她的丈夫湊了過來。

    “不賣了不賣了,我們家打烊了!”

    顧茫怔了一下,微微睜大眼睛:“可晚市才剛剛開始……”

    男人蠻不講理道:“就不賣了!”

    顧茫明白了。他看了婦人一眼,那女人臊得滿面通紅,她的良心好像是在這一刻徹底碎了,破碎后的血漿都涌到了臉上,將她的面龐染成酡紅。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她攤子前買餅的時候,她還沒有成家,嫰水青蔥似的一個姑娘。見他來光顧,激動地磕磕巴巴。

    那時候她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頰飛霞光。

    可惜時過境遷,姑娘成了婦人,而她臉紅的原由也與當(dāng)年全然不同了。

    顧茫嘆了口氣,說:“那算了。本來想買一些,帶在路上吃的。你家的炊餅和我在北境吃過的一家很像,都很好。謝謝你做了那么多年厚道生意�!�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婦人羞愧欲死,忍不住瞅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顧帥——!”

    她男人大驚失色,立刻捂住她的嘴:“你瞎嚷什么?不要命啦!”

    婦人便哆嗦著,這一聲之后徹底失卻了正直的勇氣,她低下頭,不敢接著發(fā)聲。而顧茫在腳步微頓后,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待她重新含著淚抬頭時,便再也看不到了。

    ……

    墨熄陪在顧茫身邊,陪他一家家走著,看著。

    顧茫好像原想著要帶一些故土的吃食上路的,甚至還在賣重華剪紙小繪的攤子前有些渴望地駐足了片刻,但是他太惹眼了,他在東市逗留得越久,盯著他瞧的人就越多。

    攤主們原本都會熱烈地招攬客人,而獨獨當(dāng)他走過的時候,他們都低眉臊眼地不吭氣,恨不能連人帶攤子消失在這塵世才好。

    顧茫是識趣的人,他也不怨他們。

    這些小生意人守著一方小本營生,誰要睬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過。他是在底層活過的人,知道被人輕賤、吃不飽飯的滋味有多痛苦,所以他看著這些對他避之不及的小販時,他眼睛里并沒有什么怨恨。

    只是他不知道,原來臨了走了,要買一兩樣故國的風(fēng)物,竟都成了這樣困難的事情。

    顧茫最終還是兩手空空地離開熱鬧的東市,他一邊走,一邊嘆道:“展星,抱歉了,這一時半會兒地,也買不到你喜愛的梨花白。不能替你喝了�!�

    背囊里的頭顱自然是不會答話的。

    顧茫又緊了緊背囊,繼續(xù)往前走著。

    很快地,他過了戍衛(wèi),出了城門,他走在了白玉石斫鑿的古橋上,這座橋名叫重華橋,跨越寬闊的護城河,一頭是他來時的路,一頭則連著荒草萋萋長亭曲折的城郊驛道。

    橋的盡頭,有一個年逾古稀的糟老頭歪著,他兩腿腐爛,遭蚊惹蠅。顧茫知道這個人,長年累月地歪倚在這里,問每日進城出城的人討飯。

    老叫花子年紀(jì)大了,從不挪地方,守城人驅(qū)趕過他無數(shù)次,他都是翻著渾濁的老眼,用雙手撐著地,罵罵咧咧地爬走,可過了一兩天,又像是附骨之疽似的爬了回來,還是賴在這里乞討。

    顧茫曾經(jīng)問過別人,為什么這老頭非要在城門口,要在重華橋邊癱著不走。

    那時有上了年紀(jì)的修士告訴他——這個老頭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后來全軍覆沒了,老頭兒貪生怕死,陣前逃了回來,保了一條命。老家伙良心過不去,過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去向老君上坦白請罪。但彼時老君上施行德政,不愿殺人,只褫了他的軍銜,廢了他的靈核,流他做一個庶人。

    他試過借酒消愁,試過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結(jié)。

    再后來,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潰。

    年輕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癡癡癲癲,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丟下同袍臨陣脫逃的那一瞬間,他被徹底逼瘋了,他在癲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為這樣就能改變過去,以為這樣當(dāng)年的自己就不會轉(zhuǎn)身而逃。

    可是沒有用。

    老頭子瘋的越來越厲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沒日沒夜地守在重華橋邊。守在大軍歸師必經(jīng)的這一條路上,一雙渾濁的老眼,永遠(yuǎn)張望著遠(yuǎn)處的地平線。

    沒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顧茫第一次作為主帥得勝凱旋,鮮紅的披風(fēng)裹著精光鎧甲,騎著金翅飄雪馬,縱著浩浩湯湯的軍隊踏著滾滾塵煙而來。

    重華橋邊的那個骯臟腌臜的老頭,忽然比顧茫先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著斷肢掙扎著直起來,努力朝他們揮著手,熱淚盈眶地喊著:“回來啦!你們可算是回來啦!”

    隨行奇道:“這老頭在說誰?”

    顧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還有身后風(fēng)塵仆仆的同袍手足們。

    顧茫思忖未幾,忽然心中一動,驟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當(dāng)年那些被他拋棄的兄弟們能夠踏過幾十年的時光,意氣風(fēng)發(fā)鮮衣怒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著。

    所以顧茫當(dāng)時下了馬,走到他跟前,老頭兒仰頭望著他,陽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嗚嗚地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沖著顧�?念^,一邊又挪著想要過去抱住他。

    陸展星那時候嘖了一下嘴,說:“茫兒,臟死了!”

    顧茫道:“沒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頭。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都會犯錯,逃兵為他的逃離煎熬了大半生,顧茫想,已經(jīng)夠了。

    老家伙就豁著他那張漏風(fēng)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會兒管顧茫叫“小趙”,一會兒又管顧茫叫“小陳”,“小冬瓜”。

    顧茫一一都應(yīng)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還是有點瘋,但不再直勾勾地看著地平線,他開始像個正兒八經(jīng)的臭要飯,會對過往的人笑,顛著一只臟兮兮的破碗,唱著他的蓮花落。

    “……”顧茫緊了緊裹著陸展星頭顱的布包,走到重華橋的盡頭。他知道,今天或許是他最后一次路過這個老叫花的身邊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獲頗豐,討飯的破碗里擱著一只大饅頭,懷里還揣著一張餅。他其實并不記得顧茫是誰了,雖然顧茫當(dāng)年班師回朝時解開了他的心結(jié),但他畢竟年紀(jì)大了,又被執(zhí)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記得當(dāng)年是哪一位將軍下了馬,愿意寬恕他這個罪人,愿意當(dāng)他的小趙小陳小冬瓜。

    因此他仰著頭,傻呵呵笑著,很閑適地看著顧茫。

    “老爺,給點賞啊�!�

    顧茫也低頭看著這個臭要飯的,看了一會兒,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說話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說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細(xì)軟貝幣,都遞給了老叫花子。

    顧茫道:“走啦�!�

    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卻被老頭忽地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

    老頭子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又好像并沒有意識到什么,最后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雞爪子枯木頭般的手,從懷里摸出那張臟兮兮的餅子。

    獻寶似的,滿臉褶子都溢著笑。

    “給、給�!�

    “給我的?”

    老人像是因為接近天命,有著常人所無的知覺,不住地把餅子往顧茫手里塞:“帶著、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

    顧茫怔住了。

    或許老人和孩子的眼睛是可以看到鬼與未來的。

    他看著那張皺紋密布枯縮如核桃的老臉,半晌,慢慢地整頓出一個笑,從老叫花子手里,接過那張故國的炊餅。

    “多謝。到底還是能帶走一樣故鄉(xiāng)的念想�!�

    老頭就朝他懵懵懂懂地點頭,嘴唇哆嗦著,不住說:“你們要回來,要回來……”

    顧茫的笑容一頓,但也沒有墮下,他睫毛輕顫,起身道:“走了�!�

    他說完,背著布包,回頭望了一眼角牙崢嶸的城樓。

    城樓上,“重華”兩個遒勁莊穆的篆體字被夕陽一照,流彩華光,耀眼奪目。

    顧�?戳撕靡粫䞍�,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與誰說話。

    他又道:“走啦�!�

    走啦。

    王八軍的殘部還被君上扣押于牢獄,陸展星的殘軀在顧茫的背囊里。誰也沒有前來為顧茫踐行。

    他轉(zhuǎn)過身,孑然孤寂地走在重華橋上。橋底下河流滾滾,如昨日輝煌絕塵去。

    而那個重華橋邊的老頭兒,忽在此時抻著嗓子吆了一聲——他的嗓門像一面破鑼鼓,老頭兒伸著脖子,看著顧茫的身影走向暮色西沉的地平線。他嗓音啞著,顫抖的手敲著討飯的碗,開了口,開始嘲哳嘔啞地唱了一段兒他記得最流利的蓮花落——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憐今日我無錢,一時一刻如長年。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qū)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fù)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fàn)斈锊辉固臁T缰酱嗽饪部�,悔教�?dāng)日結(jié)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qū)山前。

    我也曾,兜鍪玄甲擎玉腰,箭破驚羽動九天。

    而如今……

    墨熄睜著眼睛,他看著顧茫的背影,一眨也不眨,多眨一眼,就少看一眼,他就這樣目送著顧茫遠(yuǎn)去,眼淚終于順著臉龐淌下來——他從來都知道顧茫叛國是痛的,可是心中知曉與親眼所見,到底不是一般滋味。

    錐心刺骨,攫魂斷魄。

    為什么會走到這個地步……

    為什么要走到這個地步啊?�。�

    昔日鮮衣怒馬少年郎,像個失了魂的乞丐,一個渾渾噩噩的野鬼,自長亭古道,一路向遠(yuǎn)方走去……

    而墨熄知道他這一走,就是與重華長達(dá)七年的別離。

    再回來時,已是兩魄不復(fù),心智損毀,滿身血污,鴻溝難平。

    再回來時,他也好,顧茫也好。無論八年前的陰謀陽謀如何,錯皆已鑄成——都再也無法改變了。

    “顧�!�

    心臟如尖錐刺入,墨熄想要跟著他,可江夜雪的吟唱聲在耳邊越來越鮮明,時光鏡里的種種色澤已淡得不可辨駁。

    顧茫的身影,也薄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他像是想涉過時光之海,抵達(dá)歲月的盡頭去擁抱那個孤獨的身影。

    想要涉過血水汪洋,去挽回那個再也不回頭的舊人。

    可是隨著解咒吟唱越來越到了終末,墨熄就不能動了。脫離這個世界只在頃刻,墨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渺小的,孤寂的背影,無人相伴,獨自上路——

    他的臟腑都像是被拆碎了。

    他甚至想請江夜雪再等一等……不要再念了……

    再等一等,再給他最后一時一刻。

    至少讓他陪著顧茫走完這條驛道,至少讓他再多陪他一會兒。

    “渡厄苦海,昨日無追……”

    讓他再陪陪他吧。

    沒有仇恨的。

    不帶宿怨的。

    哪怕多一刻也好。

    “黃粱為夢,君何不回……”

    不要念了……

    終于,在這種死別生離的劇痛中,墨熄看著顧茫的身影被大地天光最終吞沒,無盡的黑暗覆壓下來,他的心在痙攣在掙扎在抽搐,心跳緩不上來,痛苦幾乎要把他的神智也一并摧毀。他甚至不想回到現(xiàn)實,回到現(xiàn)實了他只會比過去更痛。

    他要面對的又是顧茫支離破碎的殘片,要拾掇的又是滿世狼藉。

    他怎么面對顧茫?怎么看待君上?

    他怎么撇棄顧茫造下的罪孽,又怎么鎮(zhèn)下對顧茫的心疼?

    時空一鏡黃粱夢,醉死紅塵多少人。昔日學(xué)宮長老對此鏡的描述,竟非一句虛言……墨熄便在這樣令他無法喘息的劇痛之中被一種無情的力量狠命拽出,眼前閃過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倒影——顧茫眼尾的笑,顧茫眼中的惱,學(xué)宮時代那個永遠(yuǎn)熾熱的少年,洞庭戰(zhàn)艦上那個誓不回頭的叛將,他們這半生一起歷經(jīng)的喜怒哀樂都在此刻涌上腦海,最后又全部破碎在重華橋落日余暉里……

    ——

    “羲和江夜雪的聲音傳來。

    墨熄猛地栽倒在蝙蝠塔冰冷的地面,眼睛渙散大睜著,胸口劇烈起伏,他喘不過氣……他像是被拖拽上岸的魚,那種兩難的疼痛簡直像要將他的骨和他的肉生生剝離,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混亂間他看到江夜雪過來,看到江夜雪跪跌在他身邊……

    “顧茫……”墨熄近乎是哽咽了,“顧茫……”

    “不要再走了……不要走下去……”

    江夜雪抓住他的手,一診心脈,竟是瀕死之征。痛到心都要停了——剜骨錐心,剜骨錐心……骨和肉都要分離……那顆心臟好像在絕望地哀嚎著,好像在說它真的不知該如何面對情與罪……不如殺了他吧……不如讓它停止吧。

    太痛苦了。

    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人走向地獄,不……不……是被逼向地獄……誘向地獄……而他這次依舊是連挽回和陪伴也做不到……他依舊無法得知顧茫叛國的最終真相……

    “羲和君!!”江夜雪焦急地喚著他,“墨熄��!墨熄!��!”

    不要再走下去了……前面是死路啊……

    就在這時,忽然又是一道金光從時光鏡內(nèi)散出,顧茫也從鏡子里抽身而退——他重重摔出來,伏在妖塔的地面上。

    墨熄支撐著在時光鏡里耗損到幾近崩潰的身軀:“顧�!�

    他踉蹌著,跌跌撞撞地爬過去,他看著伏在地上的那具軀體,他掙扎著想去握住顧茫的手,那只八年前也好,鏡子中也好,他都沒有握住的手。

    “顧茫……”

    指尖顫抖得厲害,眼見著就要交扣上——可是那一瞬間,那個伏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動了一下,手掌蜷縮,無意識地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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