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君上:影帝。
顧茫茫:66666,還有呢?
君上:千面羅漢。
顧茫茫:66666,還有呢?
君上:沒有了,我只想知道我的真名叫什么,全文配角只有我一個人至今沒姓名=
=
第118章
愿殉邦國
“……”
顧茫沒吭聲,
只覺得很荒謬。
然而覺得荒謬的不止顧茫一人,墨熄也覺得君上此言委實太過可笑。
貴重?
不愿失去?
棄如敝履,
亟欲遣散……說它是君上的眼中刺肉中釘還差不多,珍寶誰信。
君上見顧茫沉默,偏過頭來,忽然問道:“顧帥,
你覺得孤是個怎么樣的人�!�
顧茫嘴唇動了一下,
隨即又緊緊地抿上了。
“其實你不說,孤心里也清楚。你們這些人都覺得先考是個賢君,
愿意給奴籍出身的修士一個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在你們眼里,先君是高掌遠跖。而孤呢?”君上笑了一下,“孤則是膠柱鼓瑟,冥頑不靈�!�
他看著檐角邊涓流而落的水簾,
過了一會兒道:“但是你們可曾有誰站在孤的位置上,想過孤的處境。”
“孤也沒有別的辦法�!本陷p嘆道,“顧帥,
你以奴籍出身,
一路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遭遇了種種非議、無數(shù)摧折,孤看在眼里,最多的不是佩服,
也不是憐憫,
而是感同身受。因為你的這條路,我的這條路,
都是一樣的不好走。注定要背負無數(shù)的罵名與罪名�!�
“……”
“不,其實孤還不如你。你好歹還有一個可以交心的羲和君,有一群誓死效忠于你的孤勇猛士。孤有什么呢?夢澤?宴平……還是慕容憐�!本险f著,自嘲地輕輕笑了一下,“偌大一個王城,旁系直系諸多親眷,卻沒有一個是與孤毫無芥蒂的。你知道為什么嗎?”
顧茫搖頭。
君上道:“因為孤走上王位的這條路,早已濺滿了手足兄弟的血。”
他說著,仰頭望著翻墨般的天穹:“……孤跟你說一個傳聞吧。不……應該算是禁聞。不過世間人言最難禁,孤想,這一段傳說,顧帥或許也曾聽過�!�
顧茫沒有說話,君上頓了頓,便開口道:“事情發(fā)生在很久之前,孤才剛剛出生的時候……”
“眾所周知,孤是王家的嫡長子,按理當立為儲君,但重華奪嫡之爭并非沒有先例,只要沒有正式登基,就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于是,在孤滿月那一日,母妃偷偷尋相師占蓍,算了一卦。卦象兇險,相師說孤命中終有一劫,紫薇星宮中,孤注定將同室操戈,與兄弟難睦�!�
“這一卦令母妃寢食難安,大病數(shù)月。而等她恢復康健之后……”君上停頓片刻,閉了閉眼睛,“不知為何,宮中妃嬪所誕但凡是男嬰,便再也沒有一個可以活過足歲�!�
墨熄知道君上說的沒錯,他年幼時常與父親入宮,見到的小皇公子自始至終就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今的君上。而且他還很清楚地記得宮里曾有一位溫柔若水的君妃姨娘,善作糕點,每次他來都會特意為他做上兩盒帶回家去。那位君妃身子骨羸弱,后來懷了身孕,拼勁所有心力誕下一個孩子。
是位公子。
墨熄那時候還記得父親曾和母親商議要送什么賀禮合適,然而賀禮尚未敲定,宮里的喪鐘就響徹了整座帝都——小公子夭折了。
具體的死因,因為墨熄那時候太年幼,隔著的時光又太久,所以他并記不清了,依稀好像就是一種小兒急病。而最讓他難以忘卻的是那位君妃夫人因為幼子喪命而悲痛欲絕,數(shù)日后,趁侍女守衛(wèi)不備,自縊身亡。
這件詭譎蹊蹺的事情傳遍了整個重華,而除了這位君妃之外,其他夫人也是人人自危,之后但有所出,只要這個男孩兒,對這些母憑子貴的女人而言竟反而不是好事,而是一個詛咒。
當年這樁樁件件的人命案,其中不知凝結(jié)了多少母親的淚水,冤死的亡魂,但要真的歸結(jié)起來,也就真的只是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而已。
君上望著茫茫雨夜,眼神很空濛,像是在雨里看到了自己那些未能長大成人的骨肉兄弟。
他輕聲道:“這些事情,究竟是巧合還是真是母妃所做,孤不當妄揣。然而……每個人都會覺得孤是踩著一條血跡斑斑的路上來的,所以先君的那些妃嬪……有誰會盼著孤好?她們的那些裙帶外戚,又有哪一家會真正愿意與孤一條心�!�
“他們本就不服于孤,不歸誠于孤。更何況先君殯天時,還曾想過要廢了孤——過繼慕容憐。孤的這個位置你以為有多穩(wěn)妥?”
顧茫:“……”
君上說罷,貝齒咬著嘴唇,眼中的光芒晦明不定:“所以非是孤不愿承先君所拓之道,也非是孤當真視你們?yōu)楦∑疾萁�。是因為……”他閉了閉眼睛,“孤沒有其他任何的選擇。”
“孤初掌大權(quán),內(nèi)憂外患,諸事未穩(wěn)。你們看上去好像以為重華的大小事宜只要孤丹朱一批,就什么都可以做主,但事實上孤連動個望舒君開的落梅別苑都做不到。這就是重華新君的境遇——你看有多可笑�!�
顧茫:“落梅別苑不過是娼寮楚館,為何會無法封禁?”
“娼寮楚館……”君上冷冷嗤笑,抬眼望著顧茫,“顧帥知道這座娼寮楚館之后的水有多深?你不動它的時候,只知道它是望舒君手下的場子,而等你真的想將它連根拔起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根系遍布了大半座王城,你一動它,埋在泥土深處的那些利害關(guān)系都在向你示威,向你喊疼,與你逆向而行�!�
“只一個落梅別苑,就廣涉了官官相護,銷贓受賄諸般丑事……這還只是一座娼寮。如今的重華,孤做一件事便有一萬雙眼睛盯著,一千張嘴巴說不,一百條手臂急著把孤摁回座上,那如果有朝一日,孤想改制司禮臺,改制軍機署,甚至徹底地改變重華的國制呢?又當是何種局面�!�
風吹雨斜,有湍急的雨水斜打進黃金臺里,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無論是旁觀的墨熄,還是當時的一對臣子,皆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未幾,君上又道:“退而守舊,并非孤心,而是孤不得不行之策,不得不背之責�!�
不得不行之策……不得不背之責……
兩句話像釘子般釘進顧茫的心腔血肉里,令他心胸震顫。
“顧帥�!�
顧茫驀地抬起頭來。
君上將修長的手指搭在暗紅色的雕欄邊,低聲道:“你知道孤這一生最想做的是什么嗎?”
“……”
“孤想讓那些蠅營狗茍的老貴族都學會閉嘴,孤想讓那些廢物膿包把嘴里叼著的肉都給孤吐出來——沉棠信錯了花破暗,有了燎國,有人便覺得奴隸之身的修士就斷不可取了。但父王信對了顧卿,重華就有了對陣燎國的鐵將。這世上有花破暗,就會有你顧茫,有他陸展星。”
“先君選的路是對的,但孤想比他走得更遠�!�
他頓了頓,眼神一凝,手指也不自覺地慢慢握緊了,仿佛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么惡心透頂了的東西。
“那些裙帶之臣,那些遺老貴族……他們眼里根本沒有重華這一個邦國,只有他家今日得了什么封賞,明日有了什么官爵,真要上了沙場全是紙上談兵一群廢物!那么多年了……借著花破暗叛國一事,死也不肯讓有能之人、有識之士出頭,稍有奴籍出身的修士冒個頭,恨不能群起而攻訐之扣一堆莫須有的罪名讓對手死在風波亭里——”
這一番話莫說是顧茫了,連墨熄都驚愕了。
君上何曾如此一口氣不停而情緒激動不加掩飾地說過那么多話?
更何況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漸閃起激越的光芒,這光芒好像讓他外頭籠著的一層無形的厚殼皸裂了,他這時候才真的像是個揮斥方遒的意氣少年。
“他們畏懼重華改制,畏懼對黑魔法咒的了解,畏懼一切未可知的變化,只想一輩子安逸到死。不想百年之后國可能會破,家可能會亡,只爭一夕歡愉爽利——這就是重華的貴族。我的兄弟。”君上最后道。
“……”
“但是你不一樣。我的兄弟我的同袍那些骨子里流著與我一樣血液的人成日介想的是怎么從重華身上多喝一口血,多當一日風光無限的霸王。顧帥,你不一樣。”
“你的那些兄弟,你的那支軍隊,那是重華幾百年來都不曾煉出的一把利劍。孤說了,不論你信不信,那是孤的珍寶�!�
困在夜雨里無法逃離的飛蛾在燭火邊瘋狂蹈舞,最終終于撲向火光。忽地一聲火舌上竄,發(fā)出刺鼻的焦臭……飛蛾終于殉了光明,跌落在了燭潭中央。
“孤這一生,非但想承父之道,更想削權(quán)貴,貶裙帶,更想涉前人不敢涉之險——重華不習黑魔禁術(shù)之道,但必得掌握、必得知曉!知而不行不義,又有什么可恥的?試問若是重華先前就能對三大禁術(shù)廣加普習,陸展星又何至于此!”
顧茫的身子陡地一顫。
“顧帥,一個陸卿就夠了……孤不想再看到第二個,第三個陸卿為黑魔所害而無人有所覺察�!�
他看著穹廬,此時天幕恰又閃過一道電光。
未幾,轟隆雷鳴悶響擂起。
君上的眸子被雷霆之光點得極亮,他喃喃道:“重華的天,該變了……”
風云滾滾,黑夜里,深宮內(nèi)院的燭火大都熄滅了,唯有矗立于王城之巔的黃金臺還在呼嘯的狂風中亮著微弱的光。它就像是一把泛著幽寒的劍,筆直地指向九霄高天,破開濃深重云。
“顧卿,孤需要一個人,他要足夠忠誠,足夠勇敢,他還要足夠聰明。孤需要這樣一個人打入燎國內(nèi)部,為孤傳遞情報,成為灌入燎國和老士族腹內(nèi)的毒藥�!�
顧茫不傻,顧茫已隱隱地明白了今日君王邀他黃金臺上見的緣由。
果不其然,君上接下來便道:“顧卿。你可愿為重華之股肱,隱忍負重嗎?”
顧茫沉默一會兒,開口道:“君上想要我詐降?”
極寂。
風雨嘩嘩澆落在屋瓦檐頂上的聲響幾乎要鉆透耳膜。這個答案,顧茫在等,墨熄也在等,仿佛一柄玉弓的弓弦已拉張到了極致,只待最后一寸力道的施加。
君上闔了眼簾,而后說:“……是�!�
猶如砰地一聲弓弦繃斷,殘弦不住地發(fā)著抖,震顫著……
縱使身在玉簡之中,不過是個旁觀者,墨熄仍覺得這一晚的凄風楚雨都在瞬息間殺進了他的骨血里,他渾身的血都涌上了頭顱又立刻凝成了玄冰,他像是被這一聲肯定凍住了。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冷,真冷。
可又或許是他一直以來都在等待著這一句平反,這一句叛國的真相,他等待了八年,悲傷了八年,痛苦了八年,也絕望了八年。
當他真的聽到這句話,知道顧茫確實是有所隱衷,甚至是重華反插在燎國的棋子時,這些年所有的情緒都在瞬間化作了酸楚和心痛……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多諷刺。
只有真正走上這一座萬人稱羨的高臺的人,才會知道什么叫做“重臣。”
所謂“重臣”,上不臨天,下不臨地,所有的陰謀詭計詭譎犧牲全都出君王之口入臣子之耳,從此燦爛真摯的笑容被從臉龐上鮮血淋淋地揭落,一張由不得你選的面皮被死死扣在你的臉上。
待血干了,疤褪了,你抬起頭來,卻再也不能從銅鏡里瞧見自己的臉。
所謂“英雄”,或許為了一個夢想,或許為了一個目標,或許為了一個人一句約一片意,在某個暴雨滂沱的夜晚點了頭。
從此便付出了一輩子,再也沒有退路。
風吹得他的廣袖嘩嘩作響,顧茫撩開鬢邊碎發(fā),說道:“君上想要證明自己是對的,想要做出一番動天事業(yè),讓服不了孤的老士族看清楚您究竟是踩著血肉登上君位的廢物,還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君王。是嗎?”
“……”他這番話說的太過沉靜了,仿佛再竭力壓抑著什么情緒似的,君上因此沒有立刻回答。
“君上想做明君,想改重華之根本,自然是一件好事,顧某也十分佩服�!�
聽他這樣說,君上稍松了口氣,正欲接話,卻聽得顧茫道:
“但是君上,我已經(jīng)死去了七萬次,心口的傷疤還未結(jié)痂,七萬的英魂還未安葬。是,我愿意成為您的利刃,成為您灌入燎國腹內(nèi)的毒藥,成為替您搜羅黑魔情報的探子,成為你為安撫老士族送上的犧牲。”
“這些我都可以答應,我都愿意去做。只想求您看在這七萬死人的份上,留我的兄弟一條生路。”
“……”
“我不是什么戰(zhàn)神,我只是那十萬奴籍修士里的一個。我愿意成為您欽定的叛徒背負一生的罵名,但我懇請您還他們一個該有的公道�!�
君上緩然合上眼睛,似乎被他的話攪擾地痛苦不安。
他低聲道:“孤不會讓你白白受累,總有一天……顧卿,總有一天,孤會替你沉冤昭雪,待那一天,孤將親自替你配上藍金佩綬,孤將昭告整個重華昭告每一個安平樂業(yè)的百姓,告訴他們是你付出了這樣犧牲,才有了那樣的天下……”
顧茫的眼眸有光閃爍,卻最終并沒有為君上所描述的未來所動容。
他依舊是清醒的,清醒且死死咬住他認定的東西不松口。
他盯著君上的臉,一字一頓地:“那陸展星呢。”
君上看著他,他們之間的對視像是一場無形的角逐,最終君上在這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中敗落,他闔上眼簾,低聲道:“顧卿,陸卿斷沒有生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君上:聽說我昨天的演講沒有取得評論區(qū)的信任,我決定再努力一把。
顧茫茫:你先勸得動我再說吧,我覺得她們比我聰明,你先把我說服了,再去說服她們
第119章
亦為活人
盡管早已揣得君上心思,
但當這一句話真的如重錘擂下時,顧茫的聲音還是驀地顫抖了:“為什么?!”
“因為這枚白子上淬了魔氣,
陸展星的靈流已經(jīng)不再純粹了。你覺得重華有多大可能允許一個身上帶了黑魔法術(shù)的人好好地活著?”
君上接著道:“從古自今這些染上黑魔氣息的人不是被車裂分尸就是被架在試煉臺上煎熬而死。你是想讓他洗刷罪名而后被這樣毫無價值地折磨到死去,還是想讓他的死至少為重華、為你們鋪下前行的路�!�
顧茫:“……”
“孤想要重華接受奴隸,了解黑魔�!鳖D了頓,君上說,
“但是代價是,
陸展星的冤案注定只有你知我知,他必須被判刑�!�
燈火又在強風中滅去幾盞,
黃金臺的光芒更暗了。
顧茫聽完這句話,微仰起頭,似乎在忍著眼眶里什么濕潤的東西,過了一會兒,
他似乎不想與君上再爭執(zhí)下去,低啞道:“……那么……接下來呢?判刑之后,又當如何?”
“接下來,
孤會給你的叛國鋪設(shè)下一條順理成章的路。今年秋獵之后,
陸展星會照例問斬,你的軍隊殘部會被羈押,孤對外不會釋放出哪怕一星半點對奴籍修士心慈手軟的信號——孤會做的很徹底,讓滿朝文武都認為孤最終選擇了老士族階級,
讓所有人都看到孤在削你的權(quán)、貶黜你、排擠你……孤會將你往絕路上逼�!�
“……”
“到秋獵問斬完畢,
孤會給你最后一臂推力,讓你有充足的叛國理由�!�
顧茫道:“叛燎國?”
“叛燎國�!�
顧茫低低地笑了,
似乎聽到了什么荒唐至極的笑話:“君上要做到什么地步,才會讓人相信我顧茫會在九州二十八國里選擇了最墮落最黑暗的那一個?叛燎國……”他的笑痕驀地擰緊,那張清俊的臉在這一刻甚至因為仇恨而顯得有幾分獸類的猙獰。
“我要被逼成什么樣子,才會叛向那個殺了我無數(shù)手足同袍,將戰(zhàn)火燒遍整個九州的荒唐國邦?!”
君上道:“所以陸展星必須死。”
“如若陸展星不死,誰都不會覺得曾經(jīng)叱咤風云、忠君忠國的顧帥會選擇走向燎國的城門——唯有陸展星死了,你心中那仇恨的種子才會抽芽,一切才會有一個契機,顯得順理成章�!鳖D了頓,復又道,“顧卿,你想想吧,如果保住了陸展星,損失的會是什么?”
“看上去好像他是被冤枉的,他的冤屈得到了昭雪�?伤⒍ㄟ是會因為感染黑魔之氣而被處死,你或許以為他這樣死了,至少你軍隊的七萬墳墓三萬英杰能夠得到一個公允的對待,然而孤告訴你,不會的�!�
君上黑沉沉的眼眸里像積壓著深云濃靄,那是一種以一人之力如今絕無可能突破的重圍。
“陸展星一死,哪怕孤要給你的軍隊平反,要給你的將士封賞、立碑,都會立刻有老士族跳出來用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死諫。甚至還有最可怕的……他們會說,陸副帥感染了魔氣,難保軍隊中就沒有被傳染的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們會甚至逼著孤將你剩下的三萬手足盡數(shù)殺光!”
“顧卿,你的軍隊此時就像一座走了水的老宅子,孤能從里頭搶出些什么,就會盡力去搶出些什么。但是陸展星是火種落下的地方,他已經(jīng)被燒成了渣滓,搶不出來了�!�
“孤很抱歉�!�
“……”顧茫頓了良久,幾乎是漠然的,“好。我明白了。我們是珍寶,但一把火,就能讓君上的珍寶變成渣滓。”
他抬起眼簾:“君上,您知道我的軍隊在我眼里是什么嗎?”
這真是反了天了的詰問,但君上居然沒有駁斥,相反的,他的睫毛是顫抖的,眼神是閃躲的甚至是悲涼的。
顧茫道:“他們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雙手與雙腿,我的親人與性命�!�
“珍寶再是珍貴,摔碎了就沒有用了,烈火燒過就成了灰了。但是骨血親眷是不一樣的,哪怕死了,哪怕焚去了,哪怕成了灰燼……他們在我心里也永遠會有一座碑,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模樣,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
君上道:“孤并非此意……”
“那您是什么意思?”顧茫輕輕地、幾乎是愴然地沖他展開一個虛渺的笑容,“君上,您說我們是您的珍寶,但珍寶終究并非活物,我們是活生生的人��!為您流過血,為重華流過淚,報效過付出過努力過——甚至身死……不知您察覺了么?”
他一步一步,追的是那么得緊,仿佛那七萬死士都化作了厲鬼,奪了他的舍,盡數(shù)附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們在向他們的君上討債。
“顧帥……”君上的臉色慢慢灰敗下去,卻最終還是仰起頭來復望向顧茫的眼,“孤一直都看得見�!�
“但是為了一個人的清譽,付上三萬人的性命,七萬人的哀榮,重華所有奴籍修士的未來,值嗎?”
顧茫的肩膀顫抖,嘴唇哆嗦,他想反駁,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是不世將才,他自然知道君上說的是對的。
君言無情,但卻是最正確的、犧牲最小的一條路,只是……只是他怎么能夠點頭,怎么能夠釋懷……
“那天金鑾殿上,你跪在孤面前懇求為你的死士立碑,放你的殘部生路,孤責斥你癡心妄想——但現(xiàn)在孤就站在你面前,孤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白白辜負陸副帥的獻祭。孤可以對你許諾,你當日所求的一切,除了陸展星的性命——你要的七萬座墓碑,你三萬殘部的歸屬,孤全都可以給你�!�
君上道:“孤甚至可以與你承諾,孤一定會讓你看到那個英雄不論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來�!�
顧茫往后退了一步,他搖了搖頭,君王的許諾太沉重了,壓得他幾乎有些佝僂。半晌他才沙啞著喃喃道:“……虛言……”
“孤不曾誑語�!�
顧茫幾乎是要被逼瘋了他驀地抬頭目光猶如利劍出鞘他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朝著君上怒喝道:“騙子�。�!”
雷霆暴怒。
滾滾風雷云涌里,瞎目斷爪的神壇猛獸被棍棒和蜜糖攪擾到不知該相信什么才好。它向馴服它的主上發(fā)出怒吼,它將困囿它的牢籠撞得砰砰作響。
墨熄闔上眼睛,承載玉簡修復之痛的軀體,卻痛不過一顆蜷縮瀝血的丹心。
神壇猛獸……神壇猛獸……
昔年旁人皆說此乃顧帥流傳天下之美譽,可如今,墨熄只看到一只被血淋淋剝?nèi)チ似�,困在籠子里哀嚎的牲畜。
君王的牲畜,重華的牲畜,它為它的手足的苦難而痛不欲生,可豢養(yǎng)它的人撕下它的皮,要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軀上新裹一層別樣的革,他們要把它送到別的國度去,讓它忍下痛苦去燃盡最后一絲光與熱。
暴雨滂沱聲中,君上直挺挺地立著,像是有某種天生屬于君王的力量在支持著他,讓他在顧茫這樣強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縮,不閃躲。
盡管他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著。
“你以為孤做出這樣的決議,心中能安嗎?”君上靜默須臾后,終于低聲發(fā)問,“你以為孤構(gòu)陷忠良時,心中能安嗎?”
“……”
“你以為孤將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將領(lǐng)折磨得遍體鱗傷還要驅(qū)趕他至別國心中能安嗎?你以為孤今日站在這里,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黃金高臺之上對你親口說出這句話孤心中能安嗎!!”話到最后,君上的嗓音越來越響,他的指尖在顫抖,眼里的光也在顫抖,“顧卿……你曾說,鳳鳴山一役死去了七萬人,你看到七萬個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討債,責問你謾罵你唾棄你問你為什么……”
他的聲線抖得厲害,一字一句從齒縫中碾出來,都沾著血:“你以為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嗎?!”
顧茫抬起眼來,幾乎是感到荒謬地:“君上看得到什么?”
“君上是看得到七萬個珍寶破碎了?還是看得到一個個長著相似五官的泥傭毀滅了?”
瘋了,當真是瘋了。
大不敬的言語沖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臟,顧茫竟是什么話都敢面刺龍顏。
“君上口口聲聲說把我們當人看,口口聲聲說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鐵軍損失了七萬,您心疼的是一個數(shù)字,一批豪杰,不是心疼他們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最后一聲擲出,黃金臺外是江山風雨,黃金臺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后,君上緊緊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他嘴唇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抿上了……再過一會兒,他喉頭阻鯁,輕聲又悲傷地道出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來——
“徐小毛�!�
就這三個字。顧茫僵住了。
顧茫原本因為憤怒而顫抖的手指像是被玄冰封結(jié),他幾乎是一動不動地,不可置信地盯著君上的臉,似乎覺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才從天子口中聽到了這樣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澤兄弟的名字。
但這樣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從天子的唇齒間說出來,清晰的、哀戚的、莊嚴的。
“蘭羽飛、金成、孫鶴,駱川……”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沒說一個,顧茫眼前就能浮現(xiàn)出那個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愛喝燒刀子的漢子。
鼻梁上有顆大痣的叔伯。
逢賭必輸還總是屢教不改的小丫頭片子。
還有十五六歲滿臉青澀就冒冒失失擠入行伍的小鬼。
顧茫在這一聲聲招魂般的絮語里弓下身子,他將臉埋入指掌,手指插入發(fā)間,他哽咽道:“別說了……”
“秦飛,趙盛,衛(wèi)平……”
秦飛爽朗的哈哈笑聲仿佛穿越生死回到他耳邊。
趙盛曾在某個戍軍的夜里跑到他營帳邊給他送一壺鎮(zhèn)子里帶來的釀甜酒,揣在懷里,還帶著余溫。
衛(wèi)平明明已經(jīng)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卻嫩,笑起來的時候有兩顆甜蜜的虎牙,他在鳳鳴山自請留下斷后的時候咧著嘴笑得飛揚跋扈,卻是顧茫與這家伙最后的分別。
這些人的名字,誰會記得……誰會記得……?�。�
顧帥……
顧帥……
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
不不,這些都是虛的,我只希望你們每一次戰(zhàn)役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沒誰會希望自己的兄弟馬革裹尸身后哀榮。
“別再念了……”顧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他佝僂著跪下來,他幾乎是崩潰地哀嚎著,困獸般哭喊著,“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我也都記得�!�
“……”
君上不再念了,他走到顧茫身邊,看著那在他跟前把自己埋進塵埃里,蜷進沙泥里的男人,再一次輕聲道:“顧茫,我也都記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稱自己為孤。
“對不起,我不像你曾與他們朝夕相處,能夠記得他們的年歲、相貌、喜好……樁樁件件。但從我收到鳳鳴山死難兵簡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記他們的名字。”
顧茫冰冷的額頭狼狽不堪地貼碾著地面,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滾落,他嗚咽著,慟嚎著……
他是真的崩潰了。
他一身傷口隱忍不言,好不容易自己鎮(zhèn)了痛,舔了血,勉強能夠佯作無事地出現(xiàn)在他人前,可是君上卻把他方才凝結(jié)的血肉重新猛地撕開,鮮紅的血和肉爭先恐后的翻出來,痛極了,痛極了……痛至將死!
“我當時心想�!本险f,“哪怕我不能給他們立一座名正言順的英烈碑文,我也要將這些名字都埋葬在心里……顧帥,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銘記。對不起,孤有這樣那樣難為之事,難行之舉……”
他握著顧茫的手臂,扶著顧茫,讓顧茫慢慢抬起頭來。
君上的眼眶也濕潤了。
“但是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明明只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再平凡不過的句子。沒有褒贊,沒有夸揚�?深櫭s是失聲痛哭,他跪著,踉蹌著,掙開君上的手,他來到黃金臺的邊緣,看著那巍巍青山,渺渺高天,他的慟泣悲聲像是從喉管里挖出來的,沾滿了淋漓的鮮血。
暴雨頃刻將他的哭聲吞沒,江山一片風雨悲涼。顧茫猶如力竭,將頭抵上雕欄,肩膀顫動著,眼尾潮紅鼻尖潮紅什么話也再說不出來。
良久之后,君上慢慢踱到他身邊,唇齒輕動,低聲道:“顧卿,你現(xiàn)在可信了?孤句句真心,不曾騙你�!�
“孤甚至可以對天起誓�!彼Q起雙指貼于額側(cè),是重華立誓之舉。
在電光閃動幾近九天的黃金臺上,重華的新君對重華的重臣許諾。
“若顧帥允孤今日之求,孤定將如約履成三件要事。其一,顧帥之三萬殘部,孤將妥善安待。其二,重華奴籍可修仙法一制,斷無更迭。其三,鳳鳴山犧牲之七萬英魂,孤將以國禮安葬于戰(zhàn)魂之山,立碑銘刻。以上三事,凡有一樣背棄承諾,孤將生無子嗣之孝,死無葬身之地,重華國祚將毀于孤手,孤這一生,將為千古罪人。”頓了頓,最后幾個字自齒間擲落。
“生前死后,永無寧日�!�
作者有話要說:
君上:我看到昨天評論區(qū)有小姐妹被我說動了!
顧茫茫:你怎么不說昨天評論區(qū)有小姐妹更唾棄你了,你不如和慕容憐學一學,你看他,只要一騷,立刻仇恨全無。
阿蓮:在線出租品如的衣服,dps的神級裝備,穿上之后暴力輸出永不ot,君上,這是您的不二選擇~
第120章
心原如此
顧茫顫抖得太厲害了,
他沒法不顫抖,他有的太少,
明明是一個名動天下的將軍,卻一直像個乞兒似的涎皮賴臉地去問權(quán)貴們討要一點好處,討一句認可�,F(xiàn)在君上把他哀哀乞求的東西一樣一樣地都砸在他身上,全都許諾給他。他的脊梁如何能繼續(xù)直起?
傲不可摧是墨熄慕容憐這些人的特權(quán),
從來不是他的。
君上或許也是深諳其理,
所以他不急,他負手立在原地,
等著顧茫慢慢平靜下來,等著顧茫慢慢地屈服,慢慢地走向絕路。
等著神壇猛獸別無選擇,只能自己套上轡頭。
果不其然,
良久之后,顧茫抬起臉來,漆黑濕潤的眼睛望著眼前的君王。
他已經(jīng)寧靜了,
只是眼睛里的光成了余燼,
心如死灰。
“煩請君上……”
最后他輕聲道:“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說�!�
“展星……他不該被瞞在鼓里,我想親自去陰牢里,告訴他所有的真相。”
君上沉默幾許,闔眸嘆息:“顧卿,
你這又是何必——”
“因為我問心有愧。”
“……可他不知道真相,
才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對你,
對孤,還是對重華�!�
“不,他必須知道。他的犧牲已經(jīng)夠大了,我懇請您,至少這一次……只為他考慮考慮吧�!鳖櫭M纯嗟亻]上眼睛,淚珠從濃深的睫毛里滲出,潸然落下,“他已經(jīng)含冤了。我也救不了……救不了他。但我至少可以讓他……”
最后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殘酷得像燒紅了鐵在烙著心。
“我至少可以讓他,知道他從未做錯�!�
“我至少可以讓他,不……含冤,而亡……”
這一句之后,聲音減弱,人影漸淡。
眼前的場景慢慢地黯了去,在黑暗吞沒整個黃金臺之前,墨熄看到的是顧茫對著君上緩慢地磕落了頭顱。
那不像是臣服,而是一種精疲力盡地衰竭。
眼前黑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陣劇痛順著墨熄的四肢百骸炸開!載史玉簡開始再一次從他血肉中汲取力量,可墨熄覺得從他身體里流逝的不僅僅的靈力,他的魂靈亦像是被整一個從軀殼里抽了出來,被碾成了細末齏粉。
可墨熄竟不覺得疼。
他耳邊仍回蕩著八年前黃金臺上的對話,他眼前仍晃動著顧茫絕望至極的神情。
一場夜雨,一局權(quán)謀,一次犧牲。
欺世八年——
“顧卿,孤需要一個人,他要足夠忠誠,足夠勇敢,他還要足夠聰明。孤需要這樣一個人打入燎國內(nèi)部,為孤傳遞情報,成為灌入燎國和老士族腹內(nèi)的毒藥。”
“你可愿為重華之股肱,隱忍負重嗎?”
……
你可愿意……從此之后,天上地下,唯有一人知曉真相。你守護的子民唾棄你,你所有的舊部誤會你,你一生的摯交與你為敵。
你將掏出一顆熾烈的心臟,獻上畢生的熱血,而所有人只會記得你的背叛與污名。
顧卿,顧帥,顧茫。
你可愿意。
一聲聲仿佛來自云霆深處的叩問,像天音慟徹肺腑,像尖錐穿鑿人心。
眼前地轉(zhuǎn)天旋,場景里的所有色澤都如雪片般崩析而后相聚。墨熄在這晃動不安的殘片里不斷下墜,像墜入一個永無止境的深淵。他大睜著眼睛,直到眼尾有某種灼燙的濕潤潸然滑落,他才恍然間意識到自己是哭了。
身體都仿似不再是自己的,魂靈亦像是被一剖為二,在坍圮的場景中龍爭虎斗著。過去和顧茫發(fā)生的種種對話都在此刻復涌上他心頭,將他摧折成灰——
顧茫說:“他們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雙手與雙腿,他們是我的親人我的性命�!�
而他曾怒斥顧茫:“你滿手血腥殺了無數(shù)手足同袍的時候——顧茫,你可曾有過哪怕一星半點的后悔?!”
顧茫說:“我要被逼成什么樣子,才會叛向那個殺了我無數(shù)手足同袍,將戰(zhàn)火燒遍整個九州的荒唐國邦?!”
而他曾言:“你要叛國也不止一個去處,但你偏偏選了燎國。你想的是復仇,為你的野心,為你的戰(zhàn)友,為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顧茫說:“他們在我心里也永遠會有一座碑,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模樣,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他們永遠不會成為渣滓�!�
而他卻曾掌摑其頰,一個字就洞穿顧茫的心腔。
他說他……
還未想到那個字,墨熄不可遏制地戰(zhàn)栗起來,他為自己當時的言語而感到驚心怵目的惡毒。
可他卻說他……臟。
顧茫失憶后,本能地想要佩上重華的英烈帛帶,本能地渴望著終有一日能夠沉冤昭雪,能夠再一次光明磊落地披掛上陣站在三軍將士前,看甲光映日。這恐怕顧茫臥底的那一年又一年,唯一的慰藉。
他擁有的就只有這一場虛無的幻夢,癡心的想象。
可他都嫌他臟。
“我也該有的……我也該有的啊……”失去神識的藍眼睛顧茫爭搶他的帛帶,那固執(zhí)又透著悲傷的聲音仿佛隔著歲月被重新沖刷回他的耳畔。
而當時他重重扇在顧茫臉上的一巴掌,仿佛抽在了自己的臉上,火辣辣地刺疼。
你怎么配。
……你怎么配……�。�!
墨熄驚異于自己竟沒有在此刻失聲痛哭,竟還能忍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已經(jīng)痛至了麻木,還是已經(jīng)在一載又一載的絕望里真的將心煉成了鐵石。
黃金臺上意,乾坤有誰知。
他的四肢百骸像是都要被撕碎了,玉簡嚙咬著他的魂靈,而他頭顱深處似有一個聲嗓幽幽響起,纏著他,不住地追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