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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還要繼續(xù)看下去嗎?墨熄,羲和君。你的心腸是什么做的?緣何竟還能夠面對這血淋淋的過往與真相。

    一聲聲一句句都像是尖刀把他的胸腔剖開,可身體仿佛已不是他的了,鮮血流了滿膛,他竟也不覺得這有什么。

    他茫茫然大睜著雙眼,猶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軀體。疼?死?靈核崩潰?——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喃喃地說——怨我是鐵石也好,是寒冰也罷。

    讓我看下去吧。

    我想知道一切,那些被隱瞞的,被吞沒的,被粉飾的真相。

    為什么要瞞著我……為什么……走上這條路之前……連我也被摒除在外……什么都不得而知……

    為什么?��!為什么啊……

    玉簡森幽道:“君心既如此,獻予吾血肉——明爾心頭憾——”

    胸口猛地抽痛,像是有一只無形的、長滿倒刺的尖爪猛伸進來,狠狠攫住他的心臟,靈核的靈流簡直是爆裂似的開始逸散——江夜雪說過,強讀不曾完全修復(fù)的玉簡,必將耗損天元靈力,遭受剜骨擢筋之痛�?赡ù丝虆s覺得,原來剜骨擢筋的痛不過如此而已……掩蓋不了真相之痛的分毫。

    就這樣,無數(shù)過往的歲月猶如層云,在眼前散去又聚合。

    黃金臺消失了。

    重新浮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陰牢寒室。

    這是他在時光鏡中所見過的,陸展星待過的牢房。

    玉簡帶他重回到了那個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森冷地獄里。而隨著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墨熄喉間涌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他忍著眼前的陣陣暈眩,抬眼張看這重新浮水面的真相——八年前的陰牢里,亮著一盞微弱的燈。那燈無精打采地往外吐著幽火,好像隨時隨刻就要油盡燈枯。

    陸展星坐在狹小冰冷的石床上,此時他還沒有見過顧茫,所以他看上去和時光鏡里那個老神在在問心無愧的陸副帥簡直判若兩人。

    他頹然靠著墻,臉龐深埋于濃深的陰影里,幾縷蓬亂的額發(fā)垂在他眼前。他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潦倒和頹喪的氣息,這時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真真正正的囚徒。

    牢獄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獄卒道:“姓陸的,君上御派的提審官來了!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訴,有什么請求都可以提,但記得老實點!千萬別發(fā)什么瘋!”

    說完之后換作一副諂媚笑臉,對門外站著的男人道:“官爺,您請�!�

    “你退下吧�!�

    戴著覆面的“提審官”走進了牢房內(nèi),催動術(shù)法,抬手將門掩合。逼仄的囚室內(nèi)除了旁人不可見的墨熄,再也沒有任何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人。

    陸展星沒有因為這個可以訴冤的“提審官”的到來而感到任何的激動,大概是這些時日這樣的人來得多了,卻一個都沒有給他帶來希望。所以他甚至沒有抬臉,他結(jié)實的手臂擱在膝頭,只沉悶地重復(fù)著那句他或許已經(jīng)重復(fù)了幾千遍的要求。他干巴巴地說:“我想見顧茫�!�

    “……”

    “沒別的了。我沒有冤屈,沒有別的訴求�!标懻剐呛翢o生氣地喃喃,像是他被抽干了所有的魂靈,只剩下了這一縷執(zhí)念,“我想跟他親口道歉。然后你們就可以殺了我……車裂凌遲湯蠖什么都可以。我不喊冤�!�

    “提審官”沒有說話,只是忽然跪下來,在陸展星臟兮兮的榻前,磕了三個工工整整的頭。

    陸展星終于有了些反應(yīng),他有些怔住了:“……什么意思。”

    “鳳鳴山交戰(zhàn)前,我跟你玩骰子,十局未完,我就不得不離開。當(dāng)時約定好打了勝仗回來繼續(xù)�!睂Ψ秸f著,從乾坤囊里取出了兩枚木骰。“仗是打不贏了。但骰子我?guī)砹恕!?br />
    兩枚木骰,六點邊側(cè)落著蓮花紅痕。

    陸展星一愣之下,如遭雷歿,他驀地從床上跳下來,幾乎是一把搙住了“提審官”的衣襟,話還未說完,假面未摘。但自幼一起長大的倆兄弟便是有這樣的熟稔,陸展星看著那假面之后的黑眼睛——他一生從沒有見過有誰的眼睛能比他的好兄弟,他的茫兒更明亮,更有神。

    堂堂八尺硬漢,一下子就哽咽了,他看著顧茫的眼睛,他失聲道:“茫兒!!是你?!”

    “提審官”抬起手,摘掉了覆在臉龐上假面。

    昏暗的燈影中,露出的是顧茫那張早已淚痕沾濕的臉龐。倆兄弟上一次見面,還一個是天威赫赫的將軍,一個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帥領(lǐng),可如今不過彈指轉(zhuǎn)瞬。

    一個貶作庶人,一個已為罪囚。

    “是我�!鳖櫭Iひ魡〉膮柡�,他紅著眼圈道,“……對不起,過了那么久……我才來見你……”

    兄弟二人闊別重逢,不由地情緒激動,抱頭痛哭。半晌后,陸展星才擦了臉上的淚,緊緊攥著顧茫的手。

    他明明有其他更多的話好問的,比如你怎么來的,你為什么要來,你如今怎樣……可是陸展星望著自己兄弟的臉,沙啞問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

    “茫兒,鳳鳴山一戰(zhàn)……你,你還怪我嗎?”

    顧茫哽咽道:“展星……”

    陸展星卻是悔愧極了,這些話在他心里憋了那么久,早已泛濫成災(zāi)。他不住地喃喃道:“是我一時沖動,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好像、就好像鬼迷了心竅一樣,忽然覺得這一生為國拋頭顱灑熱血太不值得,我忽然覺得我們做的所有一切都那么不值得……可是……可是……我不是這么想的……我只是曾經(jīng)偶爾有過一點點這樣的念頭,但我真的不是這樣想的!”

    “我對不住七萬鳳鳴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了,茫兒,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是我辜負了兄弟們的信任……”

    聲聲句句,穿鑿人心。

    陸展星的神情是那么的懊悔,他眼眶通紅淚痕未干的樣子像一柄布滿了倒刺的尖錐狠狠地刺到了墨熄的血肉里。

    眼前因為自己鑄下的大錯而悔恨不堪的陸展星哪里有半分像時光鏡里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腥耍慨?dāng)時他在時光鏡里看到的那個陸展星,分明字字句句都說的瘋狂至極——

    “我毀了他一輩子,也好過看著他毀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君上削他的權(quán)……削得好��!”

    不……

    不不不,錯了,都錯了。

    真相原來不是這樣的。

    墨熄看著跪在顧茫面前而后悔不迭,跪在顧茫面前痛苦不堪的陸展星。耳中嗡嗡蜂鳴……錯了……都錯了��!

    他聽到陸展星在對顧茫不住地道歉,他聽到陸展星在對顧茫說:“茫兒,對不住�!�

    墨熄只覺得遍體生寒——如今想來,當(dāng)時時光鏡里的那個陸展星,分明是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死可以保住三萬殘部的生,所以才會想把一切罪責(zé)都往自己身上攬。他明明不是一個閹割了兄弟夢想而自以為是的瘋子,卻寧要在墨熄面前死守秘密,絕不讓世人知道他原是英雄鑄了佞骨,忠良蒙了冤屈。

    為了保護顧茫,保護剩下的袍澤,君上給他的罪臣假面,一個莽夫的假面,他強忍著竟戴到了死!

    ……原來,陸展星從來就沒有辜負過顧茫。他是顧茫的摯友,是顧茫的副帥,他們都是殉道者,是一路人。

    顧茫好不容易才稍微撫平了一點陸展星的情緒,他將陸展星扶起來,讓他坐到床沿上,他對這個悔愧不安的男人哽咽道:“展星……你從來就沒有辜負過我們什么。自始至終,你都是我們的兄弟。”

    這句話讓陸展星原本稍冷靜下來的心緒又崩潰了,陸展星將臉埋在掌心里挼搓,他喃喃著道:“不……是我斬殺了柔利來使,是我當(dāng)時沒有克制住我自己,被私心沖昏了頭�!�

    顧茫緊緊反攥著他的手,眼圈紅得厲害:“不是這樣�!�

    “……”

    一句話猶如雷光徹霄,貫破重云——

    “你聽我說,沖昏你頭腦的不是你的私心。而是燎國打在你身體里的珍瓏棋局�!�

    第121章

    死這一拜

    陸展星像一頭籠中困獸,

    他的情緒太激動,顧�;撕芫貌虐咽寄┒己退忉屒宄�。

    墨熄作為一個旁觀者,

    很難形容陸展星聽完真相之后的表情。

    事實上從顧茫開始講述“珍瓏白子”起,陸展星臉上的情緒就一直在變幻。從錯愕到茫然,從茫然到狂喜,從狂喜到憤怒,

    從憤怒到悲傷,

    中間錯愕崩潰了無數(shù)次。

    待到一切講完,陸展星一下子脫力地癱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他大睜著雙眼,怔忡地望著陰牢低矮的天頂。

    良久之后,他才夢囈般喃喃道:“我……沒有辜負你們……”

    顧茫目光柔軟濕潤,嗓音沙啞,

    低聲道:“你從來都沒有�!�

    “我沒有辜負你們……我沒有辜負你們……哈哈……哈哈哈哈!”陸展星額角經(jīng)絡(luò)突起,情緒飽脹到了極致便令他臉頰漲得通紅。他驀地笑了起來,可他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大抵是覺得丟人,

    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睫,只是清淚還是從手臂的遮掩下漏出來,滑落至鬢發(fā)深處。

    他泣不成聲地嗚咽道:“我沒有辜負你們……”

    顧茫在他狹窄的石床床沿坐下,轉(zhuǎn)頭看著陸展星。他當(dāng)然看不到陸展星的眼睛,

    那漢子仍用結(jié)實的手臂遮著。

    顧茫靜了片刻,

    忽然小聲問:“展星,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但陸展星卻聽懂了。

    墨熄也聽懂了。

    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瞧見七萬個人泅渡過冥河來到你身邊,那些曾和你并肩作戰(zhàn),在無數(shù)次沙場征伐前和你一同痛飲烈酒,與你誓師豪言的弟兄們來到你身邊,你被七萬個死人重重包圍,他們?nèi)找共煌5叵蛑隳剜�。漸漸地,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塵世了,你不知不覺地就和死人活在了一起。

    你成了一座活著的墓碑,心臟上鐫刻的都是亡魂的名字。

    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

    陸展星干涸的嘴唇囁嚅,第一次,沒有發(fā)出像樣的聲音來。

    到了第二次,他才說——

    “一直�!�

    “……”

    “我一直都看得見他們�!�

    靜默良久,顧茫說:“我也是。”

    陰牢的燭火無聲地淌落一串燭淚。

    顧茫道:“展星,一場鳳鳴山,咱倆都成了活死人了。你怨我嗎?”

    陸展星慢慢地把胳膊移下來,露出半只濕潤的黑眼睛:“什么?”

    “是我忽悠你……忽悠你們跟著我走上了這條路。我許給你們一個空口無憑的未來,你們跟著我,好日子沒有過上幾天,反倒成了罪臣與莽夫。”顧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這陣子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著,在鼻梁處打上柔和的影。

    顧茫輕輕道:“我知道重華有許許多多對我的評價,褒贊的,貶低的,污蔑的,高捧的……我從前都不在意,因為我覺得我一直在做對的事情,我顧茫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但是鳳鳴一戰(zhàn)后,我對我的良心再也沒了一個交代。我一直口口聲聲說,要改變重華乃至九州對奴隸的看法,我一直對所有跟隨著我的人說,我會帶他們回家,給他們一個比現(xiàn)在好得多的未來�?稍瓉碇灰獢÷湟粓觯揖拖駛跳梁小丑一樣被打回原形,作為一軍主帥,我連一個最起碼的公平都不能為我的兄弟們討要�!�

    耳畔仿佛響起從前那不以為意的聲聲句句:

    功高震主!那個賤奴爬得有多高,跌下來就有多慘!

    他就是下一個花破暗!

    不,他豈配與花破暗相提并論?花破暗好歹有創(chuàng)國之能,好歹能讓他的兄弟們都得到封賞討到好處,他顧茫不過是一條泥潭里打滾的狗,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能耐!他就是個騙子!騙得一群傻子跟他去死,追隨他的能得到什么?夢想嗎?

    好一個神壇猛獸啊,哈哈哈哈……

    譏嘲的笑聲兀鷲般盤旋著。

    顧茫緩緩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他看著自己布著細繭的手,說道:“現(xiàn)在我終于想明白了。原來我只是個掘墳的人,碌碌半生,把我所有兄弟都埋進了坑里�!�

    “……”

    陸展星沒吭聲,他把頭轉(zhuǎn)過來。

    他打量了顧茫一會兒,說道:“君上不會為我翻案了,對么?”

    不等顧�;卮�,他又說:“我想也知道。老士族、黑魔訣……我們的新君還是太稚嫩了,換作是誰在我這個位置,他都保不住�!�

    顧茫低頭道:“……展星,對不起。除了告訴你真相,我什么也沒有做到�!�

    陸展星又盯著天頂發(fā)了一會兒呆。

    他眼尾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過了好久,他說:“沒事。我不怪他,也不怪你�!�

    卸下“罪臣”的桎梏后,陸展星整個人都松下來了。盡管人面臨自己死亡的宣判會有這樣那樣的復(fù)雜心情,但對于陸展星而言,他此時并沒有那么多的不愉快。

    “是我自己比較倒霉,成了中了珍瓏棋子的人�!标懻剐悄眠^顧茫給他帶來的兩枚木骰,慢慢摩挲著,“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骰子,我總是輸給你,不得不把糕點都讓給你吃。我運氣一向都是不好的,這和誰都沒有關(guān)系�!�

    他說著,隨手擲了一下,兩枚木骰骨碌滾動著,最后開在了兩個“一”上。

    陸展星道:“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顧茫驀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發(fā)著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聽說,重華有個賭場鬼見愁,那個人總喜歡戴著青銅面罩出現(xiàn),逢賭必贏,在賭桌上從來沒有敗過�!�

    “……”

    “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陸展星不吭聲,有些僵住了。

    “想擲出幾個點就是幾個點。你不是運氣不好。”顧茫沙啞地說,“是你一直讓著我,想把點心分給我�!�

    陸展星看著在他面前的顧茫,未幾,輕輕嘆了口氣。

    他當(dāng)然想保護這個小家伙。這簡直是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就注定了的——

    那時候,他才剛剛被買回望舒府沒多久,見到只有四歲的顧茫被慕容憐欺負了,強迫著涂了一臉的油彩,頭上頂著一只裝滿了水的碗一動不動地站樁。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張揚,跟他說:站足一個時辰,要是碗里的水灑出來了,今天整個府邸的奴隸都跟著沒飯吃。

    陸展星腹中一陣哀鳴,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這么小的一個小鬼,怎么可能堅持得了那么長時間?看來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餓啦。

    可是他說什么也沒有想到,等晚上派飯時,伙房大師傅還是給他們每個人發(fā)了倆又大又宣的白饅頭。這時候陸展星才聽說,原來那個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勁兒,一動不動地站足了一個時辰,這個結(jié)果讓慕容憐不高興極了,最后其他奴隸倒是沒有受到株連,可顧茫的晚飯還是被無緣無故地扣掉。

    陸展星聽在耳中,吃了一個饅頭,揣了一個饅頭去找那個小伙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里翻了個遍,才終于后花園找到了蹲在草叢邊的顧�!�

    “喂�!�

    他拍了一下顧茫的肩膀,轉(zhuǎn)過來的是一張油彩花里胡哨的小臉,嘴巴默默地動著,唇瓣上沾著土星子。

    陸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見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燦亮。

    陸展星吃驚道:“你、你怎么在吃土啊……”

    顧茫委屈極了,四歲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嗓音帶著哭腔:“哥哥,我餓啊�!�

    陸展星望著那雙幼獸般無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來的饅頭,小聲道:“給你的,別哭了。哎唷……哥哥罩著你,你這小可憐樣�!�

    此時此刻,陸展星看著在他面前的顧茫,原來卸去了戰(zhàn)甲與榮光之后,顧茫還是和當(dāng)年那個默默低頭吃著泥土的小家伙一樣無助,一樣一無所有。

    他們拼搏了近半生,其實什么也沒有得到。

    陸展星那張狼狽污臟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一絲無奈與溫和,他抬手,臟兮兮的手撫上顧茫的面龐,指腹在顧茫濕潤的眼尾擦了擦。

    “茫兒,別哭了。”

    “……”

    陸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著你,你這小可憐樣�!�

    顧茫驀地閉上眼睛,眉目間俱是傷楚,喉結(jié)苦澀地攢動著。

    陸展星道:“最后一次了。哥哥保護好你,以后的路,是進是退,是繼續(xù)往前,還是解甲還鄉(xiāng),都由你。”

    “茫兒,我很高興你能告訴我真相,盡管看上去什么都已經(jīng)改變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沒有背叛我七萬同袍,沒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彼f著,將咬著下唇竭力隱忍,卻早已泣不成聲的顧茫攬過來,額頭抵著額頭,手用力在顧茫肩上拍了拍,“誰讓你是我兄弟呢。雖然咱倆從沒拜過把子�!�

    顧茫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

    未及陸展星反應(yīng),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會兒,便提了兩壺牢獄里的梨花白來。

    顧茫忍著淚,鄭重其事道:“陸展星,今日一別,你我唯有秋斬之時方能再見。我顧某人生來無家無父,無依無靠,故肆意不敢、放縱不敢、出格不敢、與他人面前素是隱忍,難得真情。唯獨……唯獨在陸兄面前,方能體會到原來擁有家人,擁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這樣說著,陸展星的眼眶也紅了,兩人從小到大互相照顧,互相扶持的情形歷歷在目,一一閃過。

    顧茫道:“這二十余年,多謝兄長照顧了�!�

    陸展星驀地仰頭,他原本思及自己數(shù)月后便將問斬,不愿再與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聽顧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禁心潮澎湃,熱血涌動。

    他忍了涌上的熱淚,接過顧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陸某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過真能在世上有個名正言順的兄弟家人,更沒有想過我如今污名在外,命數(shù)將近,還能德蒙天眷,與你有八拜相交。曾經(jīng)不拘、不信、不屑這些禮節(jié),但今日……今日我陸展星,也當(dāng)真覺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將至,哪怕前路茫茫遙不可知。也圖今天一個快活!咱們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難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一生銘記,黃泉不忘!”

    兩人當(dāng)即仰頭痛飲,相對拜下,而后攜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淚,淚含眼眶。

    顧茫道:“大哥�!�

    陸展星哈哈笑道:“從此以后,咱倆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陰曹地府里,也知自己有個確確實實的兄弟。”

    在那悲愴而又豪邁,絕望而又光芒萬丈的笑聲里,陰牢的情形也開始模糊,變得越來越渺遠,那倆兄弟的身影漸漸地都朦朧了。

    陸展星……

    顧�!�

    兄弟。

    原來顧茫曾經(jīng)去陰牢里見陸展星,兩人已結(jié)八拜之交,已結(jié)家人兄弟。所以陸展星在時光鏡里的種種反應(yīng),皆非真心實意。

    陸展星從來不是棄顧茫夢想而不顧,棄七萬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護好你,以后的路,是進是退,是繼續(xù)往前,還是解甲還鄉(xiāng),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誰讓你是我兄弟呢�!�

    原來秋日問斬,刀落陰陽兩相隔,帶走的并不止是顧茫的最后一個袍澤,那一把斬刀落下,帶走的,還有顧茫唯一的親人。

    剛剛拜過的,才擁有的,甚至只來得及叫了那么幾聲的——

    他在世上僅有的。

    大哥。

    第122章

    冬終將過

    劇痛猶如地裂的縫隙,

    從心口炸開,蔓延至全身。

    載史玉簡中,

    墨熄單膝跪地,竭力支撐著,卻猛嗆出口血來。

    眼前的陰牢已經(jīng)破損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又或許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

    而是他的視野。玉簡在不斷地褫奪著他的靈流,撕裂著他的血肉,

    魂靈的痛苦和肉體的煎熬像萬鈞海水洪流倒灌,壓入他的臟肺之中。

    玉簡那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他耳中盤旋回蕩著。

    “簡有損毀,毀頁巨大,

    若汝執(zhí)意強讀,必遭血肉重創(chuàng)……”

    血肉重創(chuàng)……

    什么是血肉重創(chuàng)?有什么血肉重創(chuàng),會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負著使命的忠臣,

    卻要深埋進污臟泥潭里不得脫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

    卻要打碎牙齒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溫暖人間的火,卻要被你一腳我一腳地踩熄,踩滅,碾成殘灰。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

    墨熄咳著血,

    壓著喉頭的破碎哽咽,

    睫毛顫抖地一合,淚水便奪眶而出,

    順著臉頰不住滾落——他幾乎是崩潰了,顧茫那時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這一輩子,只喊了那么一聲大哥,就要將人送上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無罪的,是蒙冤的,卻不能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顧茫笑著與陸展星相對結(jié)拜磕落時,到底是什么感受……

    這世上還有什么血肉重創(chuàng),能痛過身為一個探子的悲愴?

    知不能言,愛不能語。

    一雙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澤兄弟的血。

    眼看著周圍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護的邦土,卻還要哈哈大笑著,說一句好不痛快!

    耳聽著母國百姓的哭喊,嬰孩的啼哭,戰(zhàn)士的怒號,卻還要戴上堅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淚,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手軟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點的猶豫悲傷。

    那是怎樣的心情呢……

    他的顧茫,他的顧師兄,重華的顧帥,明明是一個會努力抱著兵冊卷軸,嘟噥著銘記每一個無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溫柔,那么善良,那么愛笑,那么珍視、尊重著每一條性命。

    他曾連沙場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傷害,卻要用手中的刀,親手刺進那一具具鮮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嗆咳著鮮血,慢慢地挪動著踉蹌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圍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遙遠的盡頭亮著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載史玉簡承載的下一個他需要的記憶。

    他往前走著。

    每一步都像有無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臟,從他軀體內(nèi)瘋狂地攫取著鮮血和真元,他的靈力已經(jīng)被載史玉簡吞吃的所剩無幾了,可那個光源離他還是那樣的遙遠。

    遙遠得就好像八年的顧茫,背著破舊的小布包,裝著義兄的頭顱,在夕陽黃昏里,在老叫花悲愴的蓮花落中踏歌行遠。

    ——“今日黃金散盡誰復(fù)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dāng)日結(jié)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原來……那個背影不是一個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個英雄的告別。

    顧茫站在重華橋上,回頭朝著帝都城門一眼眺望,一聲喃喃,他知道他將要去打一場無人應(yīng)援的仗,他將要去赴一場血肉斑駁的局。

    他知道自己將入地獄。

    他輕輕說一聲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著故土能給他的唯一盤纏——那張老叫花贈他的已經(jīng)冷透的炊餅,他低著頭,走到他死去的七萬兄弟中去。

    顧�!櫭!�

    你停下腳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處行著,眼淚順著他的面龐不住滾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無數(shù)的倒影在蹈舞,在譏笑著他謾罵著他在把過去樁樁件件的惡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臟……”

    “你想的是復(fù)仇!為了你的野心,為了你的戰(zhàn)友,為了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罵他,不要罵他他是無辜的啊……�。�!

    墨熄幾要被那黑暗里瘋狂的倒影逼瘋,玉簡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覺不到,他只想能夠涉回時光的河流,去告訴過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這樣。

    顧茫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復(fù)仇,從來就沒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萬座碑,和他們一群兄弟生而為人的最后尊嚴。

    他只想看到重華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紅兩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黃金臺上許給他的那個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們已經(jīng)被踩作泥灰的身軀上生根發(fā)芽,能看到新的取代舊的,芳菲取代鮮血,正確取代錯誤,歡樂取代悲傷。

    他只想看到英雄終不論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終能擱一壺清酒,化一紙安寧。

    他哪里有過一絲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帶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著踉蹌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處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離八年前的那個顧帥近一點。

    太痛了……

    靈流被汲盡,他不停止,玉簡便去汲取他靈核內(nèi)的力量,似要將他的心臟分割五裂�?墒撬械降牟⒉皇沁@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個念頭,便是淚如雨下。

    他是想,顧茫被摧毀了靈核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般滋味。

    他那個其實很怕疼,很柔軟,很容易哭的小師兄,是不是曾比他現(xiàn)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還要受盡同袍的白眼和誤會,沒有人關(guān)心他,沒有人照顧他,沒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沒有人知道,那個笑吟吟的顧帥在轉(zhuǎn)身離開重華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樣的。

    “顧�!痹谶@樣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覺。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著重華軍禮服的顧茫走了出來,他笑嘻嘻的,身后跟著陸展星,跟著他戰(zhàn)死的那些兄弟們的幻影,趙盛衛(wèi)平駱小川……都在他周圍。顧�?雌饋黹_心極了,比墨熄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干凈,都要清秀,都要意氣風(fēng)發(fā)。

    墨熄向他們走去,顧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驚訝,最后洇染到纖長的眼尾,卻是再燦爛不過的笑容,他張揚地笑著,眉眼里沒有半點傷痛和陰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說:“師弟,別哭啦,沒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夢想就是這樣,我希望有一天,重華也好,這個修真大陸也好,都能變成正確的樣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總會越來越好的,就像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顧茫哥哥什么時候騙過你�!�

    ——那是他在學(xué)宮時躺在河灘邊,與少年墨熄說過的話。

    隔著塵世傳來,已是淚濕臉頰。

    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話……

    光芒驟然暗去,顧茫的身影模糊了,軍禮服成了雪白的奴隸衣裳,脖頸處勒上漆黑的環(huán)鉤,陸展星他們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飛散凋零。

    顧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雙手沾滿了鮮血,他像是孤獸般蜷縮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軍奮戰(zhàn)。

    我就真的只有一個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個身影越縮越小,越來越佝僂。墨熄忽然瘋了般不管不顧地向他奔了過去,愴然道——

    “顧茫��!”

    顧茫。

    我信你……我信你說過的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你能不能回來,你能不能不要一條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顧師兄當(dāng)了二十余年的奴隸,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虜。

    細數(shù)下來,竟連一天好日子都沒有渡過。

    這個時候墨熄才徹徹底底地明白,其實顧茫從來就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從來就沒有想過花開了,雨停了,冬天過去了,他一個滿身污臟、滿手鮮血的人又會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這樣一個無私無欲之領(lǐng)帥,說了一句——

    “你無所謂更多人的血!”

    顧茫哪里會無所謂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殺害了第一個重華無辜百姓的時候。

    他恐怕就已經(jīng)將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簡盡頭的那束光影晃動,那個顧茫起身走的越來越渺遠了,他追不上,他開始聽到江夜雪的聲音似隔著山海傳來,在喚著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這樣強撐下去你的靈核會碎的��!墨熄�。�!”

    玉簡里的那個顧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腳步,他轉(zhuǎn)過頭來:“墨熄……別追啦。”

    雪白又單薄的衣裳在風(fēng)里輕輕拂動著,墨黑的長發(fā)垂在他消瘦的臉頰邊。這么多年,從一呼百應(yīng)的將帥,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復(fù)當(dāng)年康健模樣,甚至連瞳眸的顏色都已改變。

    可是那雙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生死與鮮血,藏匿著無數(shù)秘密與悲傷的眼睛還是那么亮,還是溫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著最堅韌的希望。

    顧茫道:“別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選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條……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對的。”

    “顧�!�

    “它是對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風(fēng)了,吹得顧茫衣裳飄飛,漸漸地整個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樣被吹散不見,顧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燦爛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黃色的迎春花,勇敢地從經(jīng)冬的雪色里扎出頭來。

    仿佛在說,你看,我沒有騙你。

    春天會來的。

    春天已經(jīng)來了。

    猛地一陣強烈的力量將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簡內(nèi)那個顧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沒有散去,而他已徹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沒有回神,血不住地從皸裂的皮肉,從唇角淌出,但他不覺得疼。他聽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喚他,在替他把著心脈輸送著靈力。

    可是什么都感覺不到。

    他大睜著眼睛,一直都沒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個笑容的殘痕就徹底消散了,眼淚順著他血污縱橫的臉龐流淌下來,淌進鬢發(fā)里。

    “墨熄……”一探之下,靈力枯竭,那一顆之前就被顧茫毀去的靈核,又已瀕至臨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這……又是何必……”

    墨熄沒有答話,像是魂靈已經(jīng)死去了一樣。

    良久,他才嘴唇翕動,輕輕把手從江夜雪掌中抽了回來。

    “墨熄……?”

    墨熄掙扎著,他都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著他,他竟然還能掙扎著下床,掙扎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江夜雪見他瀕臨崩潰卻還堅持著執(zhí)拗著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紙:“你要去哪里?”

    “……”墨熄頓了一下,說,“回家�!�

    他要回家去見顧茫……他要回去與那個其實已經(jīng)恢復(fù)了記憶的顧茫訴說所見真相……他要趕回去……

    他要趕回去,趕回去說補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補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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