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顧茫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忽覺得冷汗涔涔——慕容憐那幾面旗幟下的位置詭譎偏冷,行軍線路雖然與墨熄不同,但方式卻是一樣的狠辣強勢。如果按他這樣的布局,勝算雖然沒有墨熄的大,但只要能贏,速度甚至比墨熄的還要更為迅猛。
慕容憐不是在玩,他是真的在認(rèn)真推演。
而且他還在不斷地修正自己的想法,將代表著不同法術(shù)之能的旗幟反復(fù)換過多次,每一次調(diào)整,顧茫都能看出他極為清晰的用意和思路……
那么白日里慕容憐那隨隨便便,兩下就能被慕容夢澤破解的進(jìn)軍策略又算什么?
“咳咳咳!”
忽然一陣揪心揪肺的劇烈咳嗽將顧茫從思忖中驚醒,慕容憐垂下煙槍,蹙著眉頭不住嗆咳著,他神情很是晦暗,一手摁著胸前,似乎想要努力壓制下什么東西——可他最后還是嗆出了星星點點的血沫。
“……”慕容憐用雪白鑲著金邊的巾帕把血跡擦去了,眼神陰郁。
他直起身子,盯著沙盤看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那只戴著藍(lán)寶石扳指的手,將沙盤上精心布下的旗幟一點一點地拔除,將整個設(shè)計好的戰(zhàn)局慢慢地毀掉。
做完這些,他白皙的手指一拋,將那些零散的小旗都丟到了旁邊,而后頹然在椅子上坐落,仰起頭,無比疲憊地合上了雙眸。
昏暗闌珊的燈火深處,慕容憐的側(cè)影顯得那么單薄而孤寂。他雙手交疊著,一直在下意識地摩挲著藍(lán)寶石指環(huán)的戒面。
過了良久,顧茫聽到他喃喃地嘆了句:“……真可笑……我……難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我難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這句話在顧茫耳中縈繞不散,幾乎響了一路。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慕容憐既有主意,又不服輸,為何要在軍事會上敷衍了事?
為何要待到夜寂無人了,他才抽著一桿浮生若夢,在迷蒙凄清的煙霧里,孤獨地擺弄著陣前甲兵,推演一場波瀾壯闊的閃電之戰(zhàn)……
回到主帥寢帳時,墨熄正好在給君上送信傳音,他將傳音雀鳥放飛了,瞧見顧茫進(jìn)帳,臉上的神色微松。
“去哪里了?這么晚才回來。”說著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淋雨了么?”
“……我去清點了入庫的糧草。沒淋著,有傘呢�!鳖櫭H嗔巳啾亲�,并沒有把在主帳看到慕容憐的事情告訴他。
墨熄將他帶進(jìn)懷里,將他暖了一會兒,說道:“膳房來送了飯,先吃了再休息?”
顧茫于是探頭去看,果然瞧見桌上擺著幾道清簡的菜肴,旁邊還有一個竹筒,筒里溫著米飯。
“你也沒吃?”
“我等你一起�!�
顧茫張了張嘴,原想說你胃那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干什么,給我留一點不就好了。但是瞧見墨熄黑眼睛溫柔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嘆了口氣,捏了捏墨熄瓷玉一般的臉——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這樣捏墨帥的臉了。
顧茫無奈道:“你啊�!�
坐到桌前,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菜肴都是從前王八軍的修士們特別喜歡卻又吃不到的。一盤醬汁鮮亮的紅燒肉,配著白面饅頭,一碟脆筍藕苗,一碗蛋花湯,雖然不是什么精致菜肴,但全軍上下每人能食著一份,也是不小的開支。
顧茫道:“你這伙食給他們改善的真可以,我那會兒要是想給他們吃上一頓肉,真得求爺爺告奶奶好多遍,要么就得出賣色相去哄一哄村頭酒館的俏寡婦。”
墨熄打了一碗湯,推給他,說道:“你為他們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以后不用再賣身俏寡婦了,實在要賣,就賣給我吧�!�
顧茫咬著筷子笑了。
軍營里的蛋花湯是一大鍋煮出來的,撒著碧油油的蔥花。但是墨熄知道顧茫不喜歡吃,所以早已撇去了上頭的青蔥。他看著顧茫咕嘟咕嘟地把熱湯喝下,驅(qū)散了驟雨帶來的潮濕,眼神逐漸變得非常柔和。
換作世上另外任何一個人,看到墨熄這樣的眼神都會覺得撞了邪了,唯獨顧茫不會。他飲完了湯,抬頭對上墨熄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咧嘴笑了一下。
墨熄嘆了口氣,取出潔白的巾帕,在顧茫的唇角拭了一拭,而后道:“怎么還是和以前一樣,喝完湯永遠(yuǎn)不記得擦干凈�!�
“哎喲少爺,我哪兒有你這么講究啊,我吃土長大的�!�
“……”
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兒,飯吃到一半,顧茫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道:“對啦,墨熄,有件事,我想要告訴你�!�
第148章
流言(上)
“對啦,
墨熄,
有件事,
我想要告訴你�!�
“什么?”
顧茫道:“我方才在主營里看到慕容憐了,
他在推軍陣�!�
墨熄原本在拿瓷勺舀著湯喝,
聞言動作一頓:“是么……”
“嗯,
而且我看了他布的戰(zhàn)局,
和他白日里說的完全不一樣,
他有很不錯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說出來,只是自己在推演而已。”
墨熄又垂著眼簾舀了幾次湯,但都沒有送入口中,
最后他將湯勺擱下了。
顧茫問:“你不覺得意外嗎?”
墨熄道:“說實話,
沒有那么意外。我其實覺得慕容憐近些日子來,
舉止一直有些反常�!�
“比如?”
“周鶴要將你帶去黑魔試煉的時候,他去阻攔了。之后阻攔未成,
他就給你戴了一枚扳指,
說是能夠隨時知道你的情況。然后他又來學(xué)宮尋我通風(fēng)報信�!�
“……”顧茫聽到他冷不防提及這件事,不知為何,
眼神竟忽然有些閃躲。
墨熄沒有揭破,
只將他的神情盡數(shù)看在眼里,然后接著道:“我后來得知,
慕容憐當(dāng)初阻攔周鶴帶你走的理由是他也要做黑魔試煉。”
“……嗯�!�
“世上恐怕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情�!�
“……”
“而且就算黑魔試煉確實是巧合,他和周鶴正好同一時間都需要人,那么你從周鶴處脫身后,
他為什么不要求接著把你要過去繼續(xù)當(dāng)試煉體?”
顧茫低頭默默喝湯,喝了好幾口,才說道:“大概是不想再觸怒你?”
“那么扳指又如何解釋�!蹦ǖ�,“慕容憐給你那枚扳指,說是因為他能夠通過它可以知曉你的狀況,之前我覺得沒什么,但仔細(xì)想了之后,這一條也解釋不通。周鶴將你帶走試煉是君上的旨意,如果慕容憐沒打算和君上翻臉,那么無論你情況如何,他都不能插手置喙。”
顧茫嗯了一聲,他又喝湯,他甚至開始用勺子喝湯了。
而墨熄是很清楚顧茫從來不喜歡用勺子喝湯的,除非顧茫只是想借一些什么動作來避開與自己的對視。
顧茫能在許多人面前守住秘密,唯獨在墨熄面前,很多時候他的一些小細(xì)節(jié)會暴露出他的心態(tài)。
“所以他當(dāng)時給你那枚扳指,我想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如果你當(dāng)時真的性命垂危,他會和君上翻臉來阻止試煉的繼續(xù),哪怕我不插手。”
顧茫慢吞吞咽下一口湯,抬頭嘿嘿笑道:“小兄弟你想什么呢?他恨我還來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落梅別苑怎么對我的。哪里會替我跟君上翻臉�!�
“那么還有第二種可能�!蹦ǖ�,“慕容憐在說謊。那枚指環(huán)根本不是用來反饋你的狀況的,而是另有他用�!�
他這樣一說,顧茫的神色微微就有些變了。
過了一會兒,顧茫道:“唔……他當(dāng)時把扳指借給我的時候,我確實覺得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有些頭痛,心跳也忽然很快……他那指環(huán)難道附著什么法咒?”
“不好說。”墨熄搖了搖頭,“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然后我們再說回來,周鶴把你帶走之后,慕容憐來到修真學(xué)宮找我,當(dāng)時他給江夜雪留了幾句話,沒提別的,最重要的意思就是與我通風(fēng)報信,告訴我你被司術(shù)臺帶去做了黑魔試煉。如果他的指環(huán)真的可以追蹤你的情況,他又何必來找我?危急時他自去向君上稟報就好了。他找我只會導(dǎo)致一種結(jié)果,而那個結(jié)果他也清楚�!�
墨熄頓了頓道:“他確信我一定會去阻止周鶴�!�
湯沒了,顧茫低頭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在玩著勺子。
墨熄道:“我之前就在想這件事情,越想越覺得,慕容憐當(dāng)時的目的其實只有一個,他就是不想黑魔試煉被執(zhí)行。除此之外,任何的動機都站不住腳�!�
顧茫沒吭聲,柔軟的長睫毛低垂著,在眼瞼處投落細(xì)碎的光影。
靜默了好一會兒,顧茫道:“墨熄,我……我和他之間,其實……”
他看上去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吐露些壓抑已久了的秘密,但話到嘴邊,卻又隨著嘴唇抿起而消弭了。
墨熄道:“你若有什么難言之隱,那便別說了�!�
“……”
“你在望舒府住了這么久,有些不能說的事情再正常不過。我今日與你說這些話,沒有其他任何意思。我信得過你,你也不必與我多做解釋。我只想問你一句——你覺得慕容憐其人究竟如何?”
墨熄原以為顧茫會仔細(xì)斟酌一番再做回答的,卻不料這一句話顧�;卮鸬暮芸�。
顧茫說:“我不知道�!�
墨熄望著他的眼睛,那雙藍(lán)眼睛澄澈,透亮,沒有半寸隱藏。
“我腦子里記的東西……”盡管不愿意提到這點,但是避無可避,顧茫還是說了,“已經(jīng)不太全了,我不知道關(guān)于他,我是不是還能想起全部重要的訊息,所以不敢說。”
“那就以你記得的來判斷,你覺得他吸食浮生若夢正常嗎?”
顧茫道:“不正常。”
墨熄嘆了口,點了點頭:“我想也是。我剛回王城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墮落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令人厭惡至極。但后來歷經(jīng)種種,總覺得我瞧見的未必就是真的,君上曾對你說想要廢禁他的落梅別苑,而老君上又曾動過廢儲而令立慕容憐為太子的心思——他做出這般選擇,或許也是無奈自保之舉�!�
顧茫這回卻搖頭道:“你說的不對。”
墨熄微感詫異:“哪里不對?”
“慕容憐曾離儲位最近,此事滿重華皆知�?瓷先ニ麑坏耐{最大,其實不是的。他被盯得太緊了,根本沒有翻出什么風(fēng)浪的機會。而正因為他沒有翻出風(fēng)浪的機會,君上根本沒有必要去整治他,甚至為了昭示寬仁,君上待他反而會是最寬厚的。”
顧茫略停了一下,繼續(xù)道:“你還記得慕容憐吸食浮生若夢前的狀況嗎?”
墨熄嘆了口氣道:“也沒好到哪里去,紈绔,浪蕩,爭強好勝。”
顧茫點頭道:“最后一個是最重要的。不錯,慕容憐曾經(jīng)非常爭強好勝,但難道他那個時候就不想自保嗎?難道那個時候他就不用顧及君上會怎么想他嗎?他吸食浮生若夢前后,朝堂境遇其實沒有任何變化。所以他吸這迷煙不會是為了放松君上對他的警惕,應(yīng)當(dāng)是另有原因�!�
他鼓起腮幫,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說道:“只是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我之前也想過是不是慕容憐遭遇了某樣我們都不知道的秘密變故,所以心性大變,自甘墮落。但方才我看到他在軍帳里推演兵法,我就清楚,他骨子里還是那個好斗的慕容大公子,沒有變。你知道他在軍帳里說了句什么嗎?”
“什么?”
“他說——我難道真的就不如你?”
“……”
“你看,他還卯著一口氣,和你較著勁呢�!�
墨熄竟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可就在兩人談話的這當(dāng)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紛沓的腳步聲伴隨著幾個人的爭吵,能隱隱約約聽到“我只是隨便說一說”“干什么管那么嚴(yán)啊”“你別拽我這么緊,你不就是個奴籍出身的戍衛(wèi)官?”緊接著就傳來扭打掙扎的聲音,有近衛(wèi)在帳篷外稟奏道:“墨帥!赤翎營有人嚴(yán)違軍紀(jì),陣前傳謠!首犯三人皆已押至,請墨帥責(zé)處!”
陣前傳謠?
還是赤翎營的人?
墨熄和顧茫相視互看了一眼,墨熄道:“稍等。”待顧茫重新佩好了黃金覆面,他才讓外頭的人進(jìn)來。
赤翎營和北境軍不一樣,他們只收純血貴族,并且戎裝上都會繡上代表各自宗族身份的圖騰。墨熄將那三人一一打量過去,一個是林家的直系,一個是周家的直系,還有一個則令墨熄頗有些意外,因為那是夢澤的一個遠(yuǎn)親表叔,從前在年終尾祭的時候,墨熄還與他打過照面。
墨熄皺眉道:“怎么回事。”
近衛(wèi)抱拳稟奏:“羲和君!這三名赤翎修士在軍中妄議主帥私事,還傳播謠言,到處說、說您……”
“說我什么?”
那近衛(wèi)敬畏墨熄,斟酌半天也找不出合適的詞來闡述。正當(dāng)這時,就聽得那個慕容家的遠(yuǎn)親扯著嗓子道:“我傳什么謠了?墨帥和我侄女兒乃是情投意合,天下皆知!他們私下里會面談情,我這個當(dāng)叔叔的聽著高興,多說兩嘴,難道還觸了什么王法不成?!”
近衛(wèi)怒道:“呸!你還不住口?!”
“讓我住口?你一個渾身上下沒一點兒親貴之血的人,你也敢命令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和君上是什么關(guān)系,老子要是不高興,可以讓你全家打包滾出重華都城!”
墨熄這回算是聽明白了,他打斷了這位表叔的吵嚷,說道:“前輩,你恐是誤會了。”
“啥?”
“我與夢澤在中軍大帳獨處,只為談公,不為談私。前輩也是赤翎高階修士,什么話當(dāng)說,什么話不當(dāng)說,您應(yīng)當(dāng)很清楚。重華與燎開戰(zhàn)在即,此事我暫不追究,萬望前輩慎言,莫要再犯�!�
表叔并不領(lǐng)情,一雙眼睛瞪得像是牛蛙,半晌,咬牙切齒道:“好啊!羲和君,你這人還真是面上一套背地一套,是!你是主帥不錯,但你也是我的晚輩!你剛睡完我侄女兒,回頭就對我這樣指手畫腳,全無恭敬,你信不信我——”
墨熄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我什么時候睡過你侄女了?”
第149章
流言(下)
墨熄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我什么時候睡過你侄女了?”
“你,
你居然還不認(rèn)!”表叔大怒,
指著墨熄的鼻子道,
“好哇,
人人都說羲和君是個正人君子,
我看你就是個衣冠禽獸!剛睡完你就翻臉不認(rèn)人,
還要責(zé)罰你女人的表叔,
你、你、你簡直就是個白眼狼!”
他在這兒吼得起勁,
旁邊幾個人的神色卻是姹紫嫣紅各有不同。仰慕墨熄的近衛(wèi)看上去都快氣瘋了,另外兩個散布流言的人則是瑟瑟發(fā)抖,顧茫戴著覆面,完全看不出神色,
不過瞧他姿態(tài)倒也還算淡然。
至于墨熄自己,
他坐在軍帳的椅子上,
雙手交疊于膝,盯著此人瞧了一會兒,
說道:“夢澤于我有恩,
我瞧在她的面子上,再稱你一聲前輩。前輩,
我不清楚是誰跟你說了這般荒唐的事情,
但我現(xiàn)在告訴你,夢澤十分清白,
與我從來無染�!�
“呸!騙鬼呢,你少在這里衣冠楚楚地給我裝正經(jīng)人!”
墨熄壓著怒火道:“中軍大帳我雖與夢澤獨處,卻無半點逾越之舉,
你若不信,自可以去問她�!�
“誰跟你說中軍大帳了?”表叔豎著粗眉,神情鄙夷,“你難道還想在中軍大帳里對我侄女動手動腳?流氓!我說的是晌午的時候!你在你自己營帳里——哎呦,我都不好意思說你,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都對夢澤做了些什么!”
墨熄:“……”
顧茫:“……”
見墨熄臉色微變,且不吭聲,表叔便有些得意了,他齜牙冷笑道:“沒說錯吧?這回還狡辯嗎?”
“羲和君,我在赤翎營中,早聽說你北境軍治軍甚嚴(yán),從不為女色所誤。今日看來也不過是敢做不敢當(dāng)罷了!唉,只可惜我那傻侄女兒瞎了眼,旁人瞧不上,偏瞧上你這種人面獸心的不軌之徒,還被你玷污了身子……”
他仗著自己的年紀(jì)地位,話說的越來越刻薄,墨熄面色陰鷙,抿唇不吭,但顧茫卻有些聽不下去了。
“還沒完了?”
“你又是什么東西�!北硎宕蛄克麕妆椋藗他一個大白眼:“哦,也就一個侍衛(wèi),居然來教訓(xùn)王室宗親,呵呵,真乃天下奇聞吶!”
說罷喉嚨管里又冒出一串不陰不陽的冷笑。
笑還沒笑完呢,就聽得墨熄道:“你說的沒錯�!�
“我晌午時,確與人在帳中私會。”
眾人皆驚!每一雙眼睛都倏地轉(zhuǎn)向墨熄。
那表叔一愣之下,縱聲大笑道:“哈哈哈,瞧瞧!瞧瞧!我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吧?小火球兒,知慕少艾這沒什么,你也不算違亂什么軍紀(jì)大事兒,只要你——”
墨熄卻打斷了他的話。
“侍官�!�
近侍瞧上去都快轉(zhuǎn)不過磨來了,情緒極其復(fù)雜地應(yīng)了:“在。”
“記我與人私會之過,參與君上懲處。”
“……是�!�
墨熄的話還未說完,他靠坐在椅背上,修長十指交疊,接著一字一頓道:“除此之外,再記赤翎營此三人陣前傳謠,一并上參�!�
“?!”那表叔虎目圓睜,“墨熄,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已經(jīng)承認(rèn)了自己的行徑,卻還說我等造謠,你你你,你憑什么啊你!”
墨熄站起來,琉璃珠一般冰冷的眼瞳下睨,冷冷淡淡地看向他。
“因為那個人,并非夢澤公主�!�
“!!!”
如果說方才墨熄承認(rèn)自己與人有私情已是悚然,那么這句話說出去之后,滿軍帳的氣氛都像是繃斷了弦的弓弩一樣,驟然碎滅了。
其余人自是不必說,就連顧茫都睜大了透藍(lán)的眼睛,愕然地盯著墨熄看。
墨熄走到那表叔面前,伸出手,抬起那張肥膩的臉,低聲道:“我真的已經(jīng)忍你們太久了。”
“自夢澤救我那一日,近十年,你們?nèi)杖站幵�,句句訛傳,今日竟直接傳至我的面前。前輩,我就想問你一句——有意思么?�?br />
“……”
“傳我與夢澤有情,傳我與夢澤有私,你們是覺得只要說的多了,我就真的會娶她為妻,還是因為覺得你們了解我勝過我自己?”
“這么多年來我敬重夢澤,感恩于她,我人前人后說了無數(shù)遍,沒人聽我的,你們聽風(fēng)就是雨,言之鑿鑿只道我隨時隨刻都準(zhǔn)備娶她�!�
墨熄頓了一下:“夢澤若真的嫁入羲和府,到底是對她好,還是對你們好?”
表叔面色漸漸有些發(fā)黃,眼神閃躲道:“羲和君,你這說的是什么話……”
“問你啊�!蹦ㄉ坏�,“一心造勢,甚至不惜污蔑自己侄女的清白,你們這一支慕容旁族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又何必再來問我。”
“你……你……”表叔肥厚如豬腸的嘴唇哆嗦半晌,眼珠子四下亂轉(zhuǎn)。卻也因為心虛而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墨熄直起身子,有些懨懨地閉了一閉眼睛。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結(jié)束這場對話時,那表叔卻忽然重新想著了一塊新的立足之處,揚眉急急喝道:“墨熄,你……你你、不用編排別的理由!我看你、你就是個冷血薄情之徒!”
“……”
“夢澤自幼與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誰不知道你原本對她有意?”
墨熄的鳳眸都睜大了,在這一番爭執(zhí)里他有過錯愕,有過厭惡,有過憤怒也有過倦怠,唯獨沒有過茫然。但表叔這一句話幾乎都要把他給震懵了。
他幾乎是噎了一會兒,才問道:“……我怎么就原本對她有意了?”
表叔道:“你若不是原本對她有意,她何至于在洞庭水戰(zhàn)時為了救你,自損至此?她既然曾經(jīng)能夠那樣對你,定是因為你待她亦是不薄,否則誰會無緣無故為旁人做到如此地步?難道你想說是夢澤自作多情不成?!”
墨熄當(dāng)然不可能為了撇清自己,就把“自作多情”這樣的判詞扣在夢澤身上。表叔見他沉默,愈發(fā)得勁兒:“如今她身子垮了,年歲也大了,你便看不上她,急著與她劃清界限。人都說羲和君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原來你非但不是個君子,還是個負(fù)心薄幸的卑鄙小人,無恥之徒!”
最后八個字說的抑揚頓挫擲地有聲,帳篷里沉默許久,忽有人清脆撫掌。
“真棒,講完了嗎兄弟?”
表叔轉(zhuǎn)頭一看,見拍巴掌的是墨熄身邊那小侍衛(wèi),不由怒道:“怎么又是你?都說了你不配和我交談!”
顧茫笑道:“我也沒打算和你交談,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把話說過癮�!�
說罷轉(zhuǎn)頭對近衛(wèi)道,“勞兄弟你把這位前輩帶下去吧,找個帳篷關(guān)起來,管得嚴(yán)一些。沒別的意思,只是前輩舌燦蓮花,陳詞實在太過出彩,放由他這么出去嚷嚷,咱們這仗也不用打啦,直接給羲和君定罪罷。”
近衛(wèi)還沉浸在“羲和君居然真的和人在帳中私會”的震驚中無法自拔,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磕巴道:“��?……那,那墨帥您看……”
墨熄還未發(fā)話,就聽那表叔嚷道:“姓墨的!就算你此刻關(guān)了我又能怎樣?有本事你昭告整個重華你另有新歡了啊,你別說我們慕容旁支居心叵測,且看看其他無關(guān)之人將會如何評判你!我告訴你火球兒,你負(fù)了夢澤,你就是德行敗壞!至于私下里攀上你的哪一位,她就是——”
就是什么他是來不及說出口了。墨熄倏地抬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墨熄的力道極大,雖并不打算傷及此人,盛怒之下卻還是將他扼得喉頭一歇,差點背過氣兒去。
墨熄將他單手從地上提起來,盯著那張不住漲紅的臉道:“……我忽然想起來了。”
“前輩,你叫慕容烈,是不是?”
慕容烈被他捏凌空離地,雙腳亂蹬,面如豬肝地翻著白眼瞪著他。
“傳聞中,先望舒當(dāng)年執(zhí)意不愿娶趙夫人為妻的時候,曾有百官諫言。其中言辭最為刻薄激烈者,便是一位叫做慕容烈的遠(yuǎn)親。”
“——是你吧?”
“嗚……嗚嗚……!”
墨熄黑色的眼眸中閃著冰冷的光澤,顯然已是忍到了極致,一字一頓道:“從先望舒,諫到我身上。前輩您還真是三十年如一日,時時刻刻在替別人家的親事憂思勞碌。不過晚輩可能要讓您失望了,夢澤于我如妹,哪怕在重華人的口中我成了無恥之尤,我也絕不會娶她為妻�!�
慕容烈都快被他給捏死了,兩眼翻白呼哧氣喘,看得周圍兩個赤翎營的貴族兩股戰(zhàn)戰(zhàn),抖如篩糠。
眼見著再捏就真的要出人命,墨熄修長的手指這才一松,慕容烈便如稀泥一樣驀地跌坐回了地上,捂著紅通通的脖子不住地喘氣。
“前輩或許曾在先望舒的身上謀得了利好,但是我今日提醒你一句。先望舒是先望舒,我是我。三十多年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會在我身上重演。重華不缺一位先望舒了。”墨熄頓了頓,“也不缺一位趙夫人。你省心吧�!�
說罷之后,便懨懨地?fù)]手,命近侍將他與另外兩個傳謠之人一道壓了下去。
待人都退下了,墨熄抬手,在帳營里重新開始施加結(jié)界。
顧茫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墨熄,他雖是逼得急了些,但也不是沒有圓過去的辦法,中午帳篷里的事情,你又何必要如實承認(rèn)呢?”
墨熄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止和他承認(rèn)了。我也已經(jīng)與夢澤說過了�!�
顧茫驚了一下:“說什么?”
“說我早有中意之人�!�
“……”
“以前就對她說過,她不信。但最近大概是覺察到了一些什么,所以也知道我沒有騙她�!蹦ǖ�,“你不必多想,這種事情遲早也是瞞不住的,明日還要再攻大澤城,我還有些卷宗要看,你早些休息吧。”
顧茫瞧著他深邃的眉眼,神情間很有些固執(zhí)的模樣,心中又是雜亂又是酸澀,不禁嘆了口氣:“唉,你這又是……何必呢……”
墨熄將最后一重結(jié)界布好,回頭道:“我愿意�!�
“……”
顧茫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走上去捧住了他的頭,沉默一會兒,與他額頭相抵。
夜深了。
顧茫卻沒什么睡意,墨熄在看卷宗,他就在旁邊一邊吃點心,一邊看自己寫的記憶錄,看了一會兒,忽然合卷道:“墨熄。”
墨熄自卷牘中抬起頭來,抬手執(zhí)了柄銀勺,撥亮了燭火:“怎么了?”
顧茫道:“我忽然想到啊,之前忘了問,你和那個慕容烈提到的先望舒和趙夫人……他們是怎么回事?”
墨熄睫毛輕動:“趙夫人就是慕容憐的母親,你對她沒什么印象了么。”
“記得不算太清晰了�!鳖櫭5�,“而且我與她的接觸原本就很少,她不愛與人多話,在世的時候?qū)ο氯说墓苁欢啵珜δ饺輵z倒是一直很嚴(yán)厲,府中最常聽到的就是她不讓慕容憐干這個干那個,全都要按她的意思來。”
頓了頓,又不好意思地笑道:“不過她長得倒是挺好看的�!�
墨熄道:“趙夫人確實容貌出眾,曾是重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當(dāng)年是被先君指婚給先望舒……也就是慕容憐的父親慕容玄的。她的才華相貌都無可挑剔,家世也與先望舒門當(dāng)戶對,不過慕容玄當(dāng)時曾與另一個位分卑微的女子生了情愫,便怎么也不愿娶她,場面鬧得非常難堪�!�
顧茫撓撓頭,這些傳聞他雖然不記得了,但確實能從其他回憶里推敲出一些趙夫人和慕容玄的往事糾葛來,因此也不算意外。
他試探著問:“那后來慕容玄怎么就同意與她成婚了呢?”
“局勢壓力吧,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緣由。”墨熄搖了搖頭,“隔得太久了,傳聞七七八八的,怎么樣的說法都有。你怎么忽然在想這個?”
顧茫道:“唔……因為我印象里有個人,她也是望舒府的奴役,我小的時候,她非常照顧我,我總覺得她可能就是先望舒曾經(jīng)喜歡的那個姑娘——”
墨熄道:“不會是她。”
顧茫聽他斷然否決,有些詫異:“為什么?”
“先望舒喜歡的姑娘是個臨安來的普通百姓,而并非仆奴�!�
顧茫又往嘴里塞了一塊綠豆糕,腮幫子微微鼓起一個小包,墨黑的長發(fā)在臉頰邊溫潤地垂著:“啊,那她既然不是奴籍,又為何不能與先望舒成婚?”
“因為就算不是奴籍,地位也相差太懸殊了,而且那姑娘之前好像受過傷,記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過許多種不同的說法,有一種傳言是說,臨安屬于岳鈞天的封地,百姓皆隸屬于岳鈞天管轄,但岳鈞天與先望舒關(guān)系向來不睦,知道他與一臨安姑娘相戀后,就慫恿黨羽一起去君上面前諫言,指摘那姑娘是燎國臥底,最終迫使姑娘離先望舒而去�!蹦ǚ畔戮磔S,他一貫不喜歡這種八卦傳聞,聽別人講的時候他就很厭惡,自己來說就愈發(fā)神情尷尬。
他稍微停了一會兒,才接著道:“不過還有一種流傳更多的說法,是說岳鈞天并沒有說她是燎國臥底,而是派人去打探了她的出身,后來得知她曾經(jīng)是個青樓娼妓,于是稟報了君上,那臨安女子就自然不可能入主望舒府成為慕容夫人了。”
他頭疼地揉按了一番自己的眉骨,說道:“差不多就這樣,別的說法還有很多,我沒記住。但大抵都與岳鈞天有關(guān),說那樁婚事最后是他攪壞的,他覺得那姑娘是自己封地的百姓,又來路不明,不愿背責(zé),所以一直很反對他們成親�!�
顧茫看他無奈地講著八卦的樣子,瞧上去又好笑又可憐,忙繞過去替他捏了捏肩,趴在他背上哄道:“好了好了,記不住就不講了�!�
“抱歉。你要是有興趣,我下次去書攤給你買一本異聞錄……”
顧茫忙道:“不用不用。”
讓墨熄去買異聞錄?別難為人家小本生意了,人掌柜該以為他是來查封書攤了的吧。
兩人聊著聊著,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夢澤之事,雖然軍中已隱有傳言私下游走,但情勢緊急,且北境軍的軍紀(jì)比其他兩營要好上許多,因此流言蜚語大多只在赤翎營內(nèi)流傳,暫時掀不出什么浪頭來。
第二日晨曦破曉時,重華按計劃,對大澤城發(fā)起了第二次攻城。
第150章
沉棠幻影
“報——!”
太守府內(nèi),
國師聞聲,
淡淡抬起眼來。他指端琴聲未止,
一邊撫弄琴弦,
一邊道:“進(jìn)來�!�
傳令官小趨入內(nèi),
跪地行禮。
國師漫不經(jīng)心地問:“外頭情況如何?”
“重華今晨第二次進(jìn)攻,
城北角樓陷落,
守城營已退居北集市加固結(jié)界�!�
“是否撐得過明日?”
傳令官額頭沁著冷汗,
抱拳低首:“守城營統(tǒng)領(lǐng)說他、他無能,只能盡、盡力……”
“那他確實是挺無能�!眹鴰熢频L(fēng)輕地說完這句話,琴聲漸促,忽然抬指一揚,
低喝道,
“霖鈴,
召來�!�
但見得流光閃過,鑲嵌在古琴上的九只眼睛里有一只隨著他的命令完全睜開了——那只眼睛眨了眨,
瞳仁透散出幽碧的光華,
光芒越來越亮,逼得人無法正眼相看,
待華光熄去時,
古琴上方已然懸空了一枚溢彩流光的鱗甲。
國師一揮廣袖,鱗甲徑自向傳令官飛了過去,
懸停在他眼前。
“拿去。這是玄武重甲�!�
傳令官大驚失色!
玄武重甲,不是太古時遺留下來的神跡之一嗎?那可是世間最牢不可破的防御法器啊!怎么竟藏在國師的九目琴里?
還沒震驚完,就聽國師補了一句:“其中的一片�!�
傳令官:“……”
“你別小看這一片,
它也足夠抵擋住十萬雄師的攻伐了。拿去給我們的廢物守城官頂著吧——記住了,守城官可以死,玄甲不能丟。如果回頭這片鱗甲有什么損失�!�
頓了頓,琴弦錚地鳴響,國師甜甜笑道:
“我可要你們所有人來葬�!�
傳令官忙不迭地應(yīng)了,雙手將那鱗甲捧過頭頂,兩股站站地退下。鬼氣森森的太守府于是又只剩下了國師一個人。
琴聲還在幽泉般潺潺流曳著,而在國師面前,之前那一團(tuán)名為“凈塵”的光華已經(jīng)化出了隱綽形姿,它瞧上去像是一只通體潔白的幼犬,每一根毛發(fā)都在散發(fā)著熒熒幽澤。但這只幼犬還沒有什么意識,它伏在太守府柔軟的氈毯上,爪子遮蓋住自己的眼,一動也不動地趴著。在琴聲的鎮(zhèn)撫中,它顯得很安詳。
國師抬起眼眸,那只靈獸散發(fā)的光芒浮動在他眼底,他低聲道:“凈塵,他們給你的封印我都解得差不多啦。再有一天半,我就能帶你離開這里,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去。你可要乖乖的,莫要再給我生出什么意外來。嗯?”
幼犬的耳朵動了一下,眼瞼微微睜一道縫,里頭透出的卻是與它嬌小可愛的外表全然不同的冷藍(lán)色妖光。
于此同時。
城北角樓。
燎國此戰(zhàn)折戟,北境軍的騰蛇旗已在角落的斷壁殘垣里高懸飄飛。墨熄的前鋒駐進(jìn)了大澤城的這一隅,而在他們前方不遠(yuǎn)處,燎國修士造出的碧色守護(hù)結(jié)界正在重重升起。
斥候撤回來,對正打量著燎軍守備的主帥墨熄稟明了情況,隨后問道:“墨帥,要趁勝再攻嗎?”
墨熄劍眉低蹙,抱臂望著那越筑越高的守城結(jié)界,神情沉凝。
“他們哪里來的玄武重甲……”
斥候一驚,扭頭去看那碧色結(jié)界:“玄武重甲?!那、那不是咱們君子慧才有的神器嗎?!而且君子慧仙逝后,玄武重甲也失去了契約者,不知散落到了何處,怎么如今會出現(xiàn)在燎國手里?”
墨熄一抿嘴唇,眸色幽暗:“他們這個結(jié)界的效力遠(yuǎn)非玄武重甲的真正實力,燎國掌握的重甲應(yīng)當(dāng)不全,或許只有一片兩片�!�
頓了頓,又道:“不過只要是玄武重甲,哪怕半片都夠我們受的�!�
“傳令,全軍先緩進(jìn)攻,駐守城北,原地修整�!�
“是!”
“另外請所有的領(lǐng)帥來主營帳,我要與他們商議第三次攻城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