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苑人聲鼎沸。

    早來的公子哥兒們，將那平日人跡罕至的獵場，圍得水泄不通。

    有人縱馬、有人蹴鞠，還有那錦衣玉冠的公子哥兒，騰空一塊場地玩起了投壺，用那金玉書畫做彩頭，圍觀者，時(shí)不時(shí)發(fā)來一聲喝彩。

    云清絮匆匆路過，不曾探頭觀望。

    這不是她該停步的地方。

    她繞著獵場，一直走到那兩層樓高的瞭望臺(tái)處，看著站在瞭望臺(tái)下，正抬弓射箭的那位傳說中的姜小將軍時(shí)，才舒了口氣。

    玄翼就站在他的身側(cè)。

    手里抓著虎皮做的長弓，摩挲著弓弦的紋路，卻并不搭箭。

    他在等。

    第一十二章

    以她做靶

    云清絮知道他在等這枚指托。

    撇開眾人，擠上前去，將盒子遞給那高臺(tái)旁邊守衛(wèi)的金鑾衛(wèi)。

    “大人，這是王爺慣用的指托，趙管家差奴婢送過來。”

    金鑾衛(wèi)檢查了一下盒子，確認(rèn)無誤后，正要接過，卻聽到背后傳來一道疏狂輕傲的笑聲。

    “王爺，不如玩點(diǎn)兒刺激的如何？”

    玄翼淡漠的聲音掃過來，“怎么刺激？”

    “我們戰(zhàn)場之上，抬起弓箭全都是以敵人的人頭為靶�！�

    “你們京城這種圓靶方靶回形靶……實(shí)在無聊，不如這樣——”

    姜小將軍隨手一勾，指向了臺(tái)下的云清絮，“你上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云清絮身上，被萬眾矚目的云清絮，卻覺如墜冰窟。

    人群紛紛后退，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

    云清絮手中的木盒倏然墜地，她緩緩抬頭，看向那一身紅衣鎧甲、剛剛奪取耀世軍功，被百姓們稱為戰(zhàn)神的姜小王爺，姜敘白。

    他指尖遙遙點(diǎn)著她的額頭，豐眉俊目中，是一往無前的颯沓英氣。

    看清她五官時(shí)，那桀驁的眼底滑過一絲驚艷。

    很快，驚艷淡去，變成笑意。

    “如此嬌娥，倒也應(yīng)景�！�

    他指揮著身旁的親衛(wèi)，“你們讓她站到那靶子下面，再往她頭頂放一只梨子，百米之外，本將軍和王爺比賽誰能射中梨子正中心，不漏半點(diǎn)汁水�！�

    他從旁邊裝著彩頭的銅盆里，隨手拿了一只翡翠玉鐲，扔給云清絮。

    安撫道，“你不必害怕，本將軍從不傷自已人，這鐲子賞給你，待會(huì)兒再給你支百兩銀子�！�

    “去吧�！�

    云清絮看著那滾落在地、掩埋入草的翡翠玉鐲，并未俯下身子去撿。

    眸中，一片悲涼。

    早知命薄鄙賤，原來竟如此輕賤嗎？

    玄翼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帶著淡淡的冷意和殺意。

    “還愣著干什么？”

    云清絮知道，他認(rèn)出她了。

    麻木地跟著侍衛(wèi)，云清絮沒有反抗，等站到那靶子面前，抬頭看向那耀眼的烈日，聽著周圍歡呼叫好的聲音時(shí)，她感覺不到半點(diǎn)烈日的滾燙，只覺得渾身冰冷。

    ……

    人群角落，正在和魏王府世子聊天的云清川，看到靶下之人是誰時(shí)，面上的笑意與血色頓消。

    “清絮�！�

    他不可置信地湊上前去，發(fā)現(xiàn)那真是數(shù)日未見的妹妹時(shí)，向來冷靜自持的他，血涌上發(fā)冠。

    抬腳便要沖過去——

    身后的魏王世子急忙拉住他，“清川兄，你這是干什么！那邊全都是攝政王一脈的嫡系��！”

    他語重心長地勸道，“舍弟知道你一身抱負(fù)，不喜交際，也就這兩日才開始與我走動(dòng)，可不管是當(dāng)初你的救命之恩，還是你的學(xué)識(shí)才干，舍弟都?xì)J佩尊崇，將你視為知已。”

    “今日帶你過來，是為了給你介紹這朝堂上的風(fēng)向，我們魏王府是堅(jiān)定的�；庶h，與攝政王一脈，勢同水火，你萬萬不可牽涉其中。”

    云清川甩開魏王世子的手，頭一次在外人面前，不顧儀態(tài)。

    “什么攝政王什么�；庶h與云某有何干系？”

    “若連自已的親妹妹都護(hù)不住，便是封王拜相又有何用！”

    他步履倉皇，沖向靶場。

    ……

    靶場之上，玄翼緩緩帶上指托，先姜敘白一步，抬起了他慣用的弓弩。

    搭箭、上弦、瞄準(zhǔn)。

    鋒利的箭尖，在日光下，折射處湛藍(lán)的冷芒。

    百米之外，云清絮挺直了后背，抬眸看向那箭臺(tái)上的男人。х39

    他眸中一片死寂，殺意無形。

    他瞄準(zhǔn)了她的脖頸。

    第一十三章

    他想起來了

    箭矢快要離手時(shí)，玄翼眼前忽然閃過一幅畫面。

    十里紅妝，滿京煙火。

    他手上抓著紅綢帶，和長春侯府家的七姑娘一起，跨過火盆邁入王府之中。

    等著拜堂成親時(shí)，趙管家沖進(jìn)來，神色慌張。

    “王爺！不好了，西苑那位……自fen了！整個(gè)西苑都燒起來了！”

    “王爺，滅火之時(shí)，從屋里尋出了這么一塊玉佩，正是幼年您送出去的那一塊！”

    “王爺，您快去看看吧……”

    他不知怎的，跟失了神一樣，扔下了手中的紅綢，跟著去了西苑。

    西苑，已被燒為平地。

    西南處，只剩下一座帶血的孤墳，聳立在這滿院的灰燼之中。

    他命人刨開那孤墳，刨出來那個(gè)他視若毒瘤的兒子。

    那么小的身體，骨肉干癟又枯瘦，唇邊還有發(fā)黑的血漬，便是死都不能干干凈凈的死去。

    這個(gè)孩子，至死未曾叫過他一聲父王。

    他被冷風(fēng)釘在原地，動(dòng)彈不得，好像有什么一直忽視的、極為重要的東西，在此刻，永遠(yuǎn)離他而去。

    這時(shí)，趙管家也將那玉佩捧過來。

    “王爺，您看，這是……從云姑娘房里搜出來的。”

    他接過玉佩的手都在發(fā)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畫面一閃，到了夜里。

    那位已被外放到地方做官的進(jìn)土云清川，風(fēng)塵仆仆地趕過來，猩紅著雙眼，闖進(jìn)殿內(nèi)。

    “玄翼！你這個(gè)畜生！”

    “你不是說只要我離開京城不再參與黨爭，你就會(huì)善待我妹妹和侄子嗎？”

    “你不是說只要我消失，你就能保他們一命嗎？”

    “為什么……為什么她們還是死了！”

    “我要?dú)⒘四悖　?br />
    青年手持匕首，沖到他的面前，欲要將他一刀斃命。

    可一個(gè)書生，怎么可能近身刺殺他？

    他奪走云清川手中的匕首，舉起那枚玉佩，問他。

    “是她，對嗎？”

    “當(dāng)年淪落江南，是她救了我對嗎？”

    云清川卻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一般，凄慘又悲涼地看著空中。

    兩行血淚滲出。

    “我真恨��！”

    “當(dāng)年救你時(shí)，我為什么沒有攔住她！”

    “你是活命了，可你知道嗎？救了你之后那群刺客惱羞成怒，為了泄憤去了我們長大的云家莊�！�

    “滿村四百三十一口人，爹、娘、祖父、祖母……全被屠戮�！�

    “絮兒她哭得快昏過去了，恨得不能自已，當(dāng)場就要自殘�！�

    “我廢了多少功夫才攔下她，我一步一跪求上普陀山，求那位不出世的神醫(yī)為她施針，給她開藥，幫她抹掉這段悲痛的記憶�！�

    “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只剩下妹妹了，我怎能看著她自虐而死？”

    云清川像個(gè)絕望的孩子一樣，踉蹌的身體再也站不穩(wěn)，跌坐在地上，眼底一片死意。

    “我?guī)�她各地流��，我把書都快讀爛了，只為求取一份功名，給她找個(gè)好人家�！�

    “她做錯(cuò)什么了？她不過是巷子里賣花時(shí)，晚回了那么一會(huì)兒。”

    “明明是你行事不端，是你草奸民女在前，是你毀了她的一生��！”

    “她懷孕了……她什么都不要跟你進(jìn)了王府……”

    “你答應(yīng)過我的，只要我離開……你會(huì)給他們母子一條活路的……為什么……你為什么言而無信�。　�

    ……

    一幀幀畫面，如在目前。

    那沁入骨髓的哀痛，在四肢百骸滿眼。

    日頭又盛又毒，讓被曬到的人頭暈?zāi)垦！?br />
    玄翼在眩暈之中，勉強(qiáng)站直了身體，還未反應(yīng)過來，手中的弓箭已飛射而出。

    他目呲欲裂——

    “不！”

    ……

    尖銳的箭頭，直刺向云清絮的脖頸。

    早知會(huì)是這種結(jié)果的云清絮，下意識(shí)地偏了偏頭，那箭矢穿著她的肩膀過去，將她釘在那箭靶之上。

    頭上的梨子墜在地上，四分五裂，

    ……

    云清絮還未來得及查看自已的傷口。

    便看見一席青衣沖了進(jìn)來。

    竟然……是兄長。

    兄長撲過來，抱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眼眶紅的要滴血，卻不敢亂動(dòng)。

    “絮兒，你沒事吧？！”

    云清絮訥訥開口想說話，卻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完了。

    她該怎么解釋她在王府。

    兄長警告過她，讓她不要再靠近攝政王，可她不僅不聽話，還跑來王府之中當(dāng)玄翼當(dāng)活靶子……

    “兄長，你聽我解釋，你……”

    ……

    玄翼和姜敘白也沖了過來。

    姜敘白的臉色難看至極，不顧形象地大罵出聲，“我記得你箭術(shù)沒這么爛啊，怎么能射的這么歪？攝政王！我來你府里是為了熱鬧，可不是為了草菅人命！”

    玄翼的臉色比他更難看。

    長眸盯著云清絮那流血不止的肩膀，瞳孔深處盡是自責(zé)和愧疚。

    “本王……我……”

    玄翼伸手，想接過云清絮的身體，卻被云清川狠狠瞪了一眼。

    那眼底的恨意，和剛才突然出現(xiàn)的畫面，分毫不差……

    玄翼空舉著雙手，僵在原地。

    ……

    姜敘白到底是戰(zhàn)場上廝殺出來的將軍，對處理這種箭傷頗有經(jīng)驗(yàn)。

    “這位姑娘，你且忍著點(diǎn)兒，我隨身帶有止血的藥，幫你把箭取出來后，只要立刻上藥，便不會(huì)有太大影響�！�

    云清絮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向自已流血不已的右肩。

    疼是難免的。

    可比起前世自fen而亡的疼，又顯得那么輕薄。

    噩夢般的曾經(jīng)，倒也不是一無所用，起碼，她對疼痛的忍耐力強(qiáng)了許多。

    ……

    姜敘白指揮著，先將云清絮帶著那箭矢平放在草地上。

    說了一聲得罪后，扯掉云清絮的袖子和自已的腰帶，用袖子箍緊她的大臂，用腰帶系住她的小臂，防止待會(huì)兒傷口處血噴出來。

    接著，按著她細(xì)白如玉的皮膚，攥住那箭矢的尾羽——

    唰。

    箭尖帶著淋漓的血肉被拔離體內(nèi)，姜敘白隨手一甩，卻甩到玄翼身邊，將他那繡著蟒紋的金絲袍角，暈上暗黑的血漬。

    箭矢被取出后，姜敘白不敢耽擱，從懷里掏出隨身攜帶的止血藥，灑在那傷口上。

    這止血藥是軍中常備，藥效比市面上的都強(qiáng)，唯一的缺點(diǎn)是撒上去太過刺痛，一般的將土都受不了。

    所以，撒完止血藥后，他急忙抬眸看她，出言安撫，“有點(diǎn)疼，你且忍一忍�！�

    沒想到，卻撞上云清絮平靜無波的眼神。

    第一十四章

    不許離開王府

    姜敘白見她神色不變，不由得心生欽佩之意，“倒是姜某小瞧姑娘了�！�

    這位姑娘，看著柔弱，卻自有傲骨。

    他的話，云清絮沒有接，緩緩別開臉。

    她討厭在場除了兄長之外的所有人。

    云清川慢慢攙扶著云清絮站起來，看著她那緩緩止住血流的傷口，仍忍不住擔(dān)憂，“若是疼的話……”

    面對兄長，云清絮愧疚的頭都不敢抬。

    若非她執(zhí)意來王府，貪那么點(diǎn)兒銀子，今天也不會(huì)遇上這樁事，害的兄長白白擔(dān)憂。

    顧不得手臂的疼痛，云清川仰起頭，拉著他的袖子，“別生氣好不好？兄長，我知道錯(cuò)了，以后再也不來了……”

    雙眸溫潤似水，面容如滿月般純凈，輕緩的聲音，帶著些少女的嬌憨，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一旁看到這一幕的姜敘白，心頭閃過一絲異樣。

    旋即，又有些吃味。

    這小娘子對自已愛搭不理的，以為是個(gè)冷傲的性子，到了自家兄長那邊……

    姜敘白掃了一眼云清川那如刀刻的五官，輕哼一聲。

    也就是皮相生的好了些……百無一用是書生。

    一旁的玄翼，也終于整理好那些散亂的畫面，不安地踱步，走到眾人旁邊。

    他長眸中氤氳著難以分辨的情愫，聲音沙啞而壓抑。

    “府中有太醫(yī)，先將云姑娘……”

    “不必！”

    云清川擋住玄翼看向云清絮的眸光，沉聲拒絕，“絮兒并非你攝政王的家奴，也不適合在王府里久待，在下這就帶絮兒離開�！�

    語罷，拉著云清絮便要走。

    卻被玄翼擋住去路。

    “王爺這是什么意思？”

    云清川臉色難看。

    玄翼嘆了一聲，“本王是為她好，她傷成這樣，需要靜養(yǎng)。”

    云清川清冷的眸中怒意漸漲，“要靜養(yǎng)，我們也是回自已家里靜養(yǎng)，怎么可能待在你王府里？”

    玄翼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他懷中唇色蒼白的云清絮。

    眸中掙扎、悔恨、憐憫……各種情緒、萬般念頭，一閃而過。

    最后凝成一道可以冷漠的話。

    “她來王府做工，工期尚未結(jié)束，不能走�！�

    云清川被他這無恥的話氣得吸了一口冷氣。

    不愧是攝政王府，果然吃人不吐骨頭。

    云清川有些怒了，“工錢我們不要了！”

    玄翼卻不為所動(dòng)，強(qiáng)勢要將人留下來。

    “她做工之事，涉及我王府的隱私，工期未結(jié)束之前，不得離開。”

    語罷，不顧云清川難看的臉色，伸手招來侍衛(wèi)。

    “把云姑娘送到客舍，請周太醫(yī)去為她診治�！�

    一直藏在兄長身后的云清絮再也忍不住了。

    掙開兄長的護(hù)持，雙眸含恨，死死盯著面前那冷血又固執(zhí)又男人。

    “王爺可是后悔剛才只射了一箭，沒有把民女當(dāng)場殺掉嗎？”

    “您堂堂攝政王，坐擁天下，您要什么沒有，為何非要民女這條賤命呢？”

    玄翼不敢直視她眸中的冷意。

    他想開口，他不是那個(gè)意思，他剛才并未看到那些前世的畫面，他從來沒想過她竟然是他一直要找的人，更沒想到他會(huì)給她的父母、給她的未來，造成那樣難以彌補(bǔ)的傷害。

    他只是單純的……擔(dān)心她的傷。

    可如今，說什么都是徒勞。

    玄翼別開臉，盡量讓自已的聲音平穩(wěn)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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