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六一在何初三家面無表情地又趴了整三天,除了“牛雜”、“魚蛋”、“腸粉”、“鳳爪”、“蟹黃包”和“艸你媽!煙!”之外,他什么話都不說。
第三天晚上,何牙醫(yī)收工關(guān)門,上樓來換藥,對房間里堆積的食袋、竹簽、各類食物殘骸表示了極大的憤懣與譴責(zé),“這幾天光吃牛雜?!這什么,咖喱魚蛋?還吃辣?!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昨天煲的藥湯喝了沒有?”
何初三一臉老實(shí),“沒有,他嫌苦,讓我倒了。”
醫(yī)者父母心的何牙醫(yī)勃然大怒,當(dāng)著夏六一的面狠戳何初三的腦門心,罵道,“光顧著溫書,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古惑仔沒文化,你沒文化嗎?人是你撿回來的,要是就這么死了,往哪兒扔?放家里等著發(fā)臭嗎?”
夏六一趴那兒正打瞌睡,嫌煩地罵了一句,吃力地抬手堵住耳朵。結(jié)果竟然被何牙醫(yī)沖上來一把捏住了下巴!
他瞪大眼睛,何牙醫(yī)熟練地手指一扣,就將他嘴巴掰開了!手指戳進(jìn)去一掐,將這黑道大佬的舌頭拎了出來,指點(diǎn)著對何初三說,“看看,看到?jīng)]有?舌苔太厚,白膩帶黃,肝火旺,氣血虛,營養(yǎng)不足。還有這口牙,嘖嘖嘖嘖!臟成什么樣子了!全是牙垢!”
何初三立刻匯報說,“他這幾天都沒漱口�!�
何牙醫(yī)雙手一分,把夏六一滿口獠牙拗開,“幾天?!這樣子哪里才幾天!平時一定吃了東西不刷牙就睡覺!看看這幾顆后槽牙,差一點(diǎn)就蛀到根兒了!嘖嘖嘖嘖!”
他一邊感慨著搖頭一邊把屁股后的破舊腰包挪到正面,“給我按住他,這口牙實(shí)在看不下去,等我給他弄弄�!�
“唔唔唔……”夏六一竭力反抗,無奈舌頭要害被掐住,死活扯不回來。
他勃然大怒,剛想撐起身蹦跶,那小印度阿三利落地躥了上來,謹(jǐn)遵他阿爸的指示,一被子把夏六一兜成了法式長棍!整條翻過來!屁股往他腰上一坐!
“唔唔唔!唔唔唔——�。�!”
一個小時之后,何牙醫(yī)端著幾顆黑乎乎的蛀牙唏噓感慨著下了樓。夏六一含著滿口劣質(zhì)棉花,滿脖子都是自己淌出去的口水,慘不忍睹地趴在床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遭到了這等欺凌!
他悲憤地捶了一把床板。眼角瞥見背對著自己、假裝溫書的何初三,正弓起腰,肩膀拼命顫抖。
夏六一剛想張口大罵,一大灘口水又淌了出來。
媽的,你就笑吧!夏六一摳著床單恨恨地想。撲街仔!裝憨蛋,偷告狀,就等著看老子笑話!等老子能動了,跟你有的玩!
何初三眼淚都笑出來了,偷偷摸摸擦了擦,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我去煲湯。阿爸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只能喝湯吃粥。”
夏六一恨恨地又捶了一把床板。虎落平陽吃狗食!
他被何家父子聯(lián)合起來整治了一番,像是終于被憤怒點(diǎn)燃了生機(jī),從那種死尸一般沉悶的氣場中脫離出來,變得憤世嫉俗又殺氣騰騰。然而他身負(fù)重傷,不要說刀,連筷子都拎不起來,兩邊嘴里填著棉花,新牙卡在里頭跟仙人掌似的,怎么碰都疼,連開口罵人都不能,戰(zhàn)斗力淪為渣渣。驍騎堂的人馬天天在蛟龍城寨大小巷道里搜羅他,有時候都能聽見窗戶外打手們隱約的呼喝聲,他無力出去手刃仇人,便只能把這種恨意與殺意發(fā)泄在何初三身上——每天用眼刀殺這印度阿三千百遍。
何初三百煉成鋼,心智愈發(fā)堅強(qiáng),對他這種能將普通人嚇得尿褲子的眼神予以完全的無視。不僅如此,每日照顧夏六一起居、擦身換藥的時候,他居然還學(xué)會了使喚夏六一。
“六一哥,你抬抬手�!�
“六一哥,來翻個身�!�
“六一哥,腿分開些,擦不到屁股縫。前面要擦嗎?”
“六一哥,起來撒個尿吧。我現(xiàn)在要出門上課,不撒的話就要等到晚上了�!�
“……”夏六一。
夏六一天天撓床,床單上盡是洞。
……
這條小街上住的基本都是靠手藝吃飯的良民,巷道兩邊只開了幾家無照診所與一些小食鋪、生肉鋪,夜晚十點(diǎn)后便杳無人跡、寂靜無聲。窗簾黑乎乎的不見光亮,房間里也是漆黑一片。
夏六一在鐵床上艱難地側(cè)了側(cè)身,手肘撐床坐起來,然后吃力地伸長腿,蹬了睡在地鋪上的何初三一腳。
何初三迷迷糊糊坐起來,“六一哥?”
“樓頂有沒有平臺?”夏六一道。他嘴里棉花已經(jīng)拆了,除了說話時有些不習(xí)慣,基本上恢復(fù)正常。
何初三扶著夏六一,二人鬼鬼祟祟地出門,蹭著狹窄樓道的油膩墻面,一梯一梯挪上了屋頂。這幾天沒什么太陽,狹窄而逼仄的樓頂上,只孤零零飄了一床破被單。
“這里有根鐵釬,小心腳,”何初三提醒著,扶著夏六一越過被單,在樓頂邊沿處坐下。
這棟小唐樓只有四五層,被四周幾棟高樓圍著,基本上是個井底之蛙的視野。從樓與樓的縫隙里勉強(qiáng)可以望見遠(yuǎn)處繁華的尖沙咀區(qū),仰頭往上望,可以看見明月稀星。
夏六一靠著石板護(hù)欄而坐,下意識地去摸褲兜,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兩周沒抽煙了。
這撲街仔哪怕被他瞪死也不肯幫他去買煙,居然還振振有詞“我和我阿爸從來都不抽煙,會引人懷疑”。
他仰頭靠著護(hù)欄深吸了一口氣,正想悠長地吐出來,聽見身旁“擦”地一聲。
何初三點(diǎn)亮了一根蠟燭,把他那小書包墊在地上,居然盤腿坐在那里翻起了書。
“……”夏六一。
“喂,我讓你陪我上來坐會兒�!彼麑�(shí)在是忍不住爆青筋。
“六一哥你坐,我不會打擾你的�!焙纬跞吂М吘吹卣f。他明天要期末考試,理應(yīng)爭分奪秒地溫習(xí)。
“……”夏六一真想掄他一腦袋。這他媽小狐貍,書呆子!
蒼天有眼,終究是眷顧了夏大佬一回。沒一會兒那根蠟燭就被風(fēng)吹熄了,何初三重新摸出火柴點(diǎn)上,沒一會兒又熄了,再摸,已經(jīng)沒有火柴了。
夏六一翹著嘴角看著他,何初三沒辦法,收起書包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了夏六一旁邊。
“你被人追殺嗎?你犯什么事了?”他又提起兩周前那個話題。
這次夏六一沒用屁砸他。歪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我姐和大佬被人殺了。”
他是那么的平靜。在夏小滿和青龍的尸體面前,他并沒有流下淚水。在過街老鼠一般被人追殺的那兩天里,他根本無暇顧及。然后他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地趴在一間森冷逼仄的小屋內(nèi),用了整整兩周的時間,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shí)。
何初三很震驚,“你姐死了?”
“嗯�!�
何初三呆了一陣,“她是個好人。”
“我知道�!毕牧谎鲱^看著天空說。
靜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我以前住在膝頭巷,離這兒不遠(yuǎn)�!�
何初三“咦?”了一聲。
“咦個屁咦。我只比你大三歲,小時候我們說不定見過�!�
“你搶過我?”何初三一邊說,一邊極其認(rèn)真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小時候被戲弄?dú)虻臅r候,有沒有這么一位江湖煞星在場。
“瞎想什么?”夏六一道,“我小時候不愛搶錢,每天就想著怎么有口飯吃。我阿爸是個粉客。吸粉,賭錢,酗酒。阿媽生下我之后就跟人跑了�!�
“小滿比我大三歲,別人的孩子還在學(xué)說話,她已經(jīng)學(xué)會煮面糊喂我,背著我出去曬太陽。阿爸天天打我們,要我們?yōu)樗禆|西。偷不到,就往死里打,小滿次次都護(hù)著我,被打得連床都下不了�!�
夏六一疲憊地用手臂蹭了蹭額頭,他已經(jīng)太久沒回憶起那段日子,“我十歲那年,阿爸要把小滿賣去做‘雞’。我?guī)еM逃了,被他追到,在一條小巷子里,差點(diǎn)被他打死。路過的人都看著,誰也不來救我們�!�
“然后青龍來了�!�
“他帶著一幫小弟,很威風(fēng)。他看了我阿爸一眼,我阿爸就跪在地上給他磕頭。他把我抱了起來,讓小滿牽著他,那是我們第一次被人護(hù)著�!�
“那天是六月一日。他說,在內(nèi)地是六一兒童節(jié),是我和小滿的節(jié)日,所以他要請我們吃蛋糕。我這輩子第一次吃蛋糕。我覺得那天才是我人生第一次生日,我改名叫夏六一,叫他阿大。我跟他說我這輩子都跟著他,跟著他有蛋糕吃�!�
何初三在昏暗的天色里,看見了他嘴角噙起的笑意。
“他讓我和小滿住在他家,有管家照顧我們,有書讀。我們倆都不愛讀書,沒多久就輟學(xué)了。小滿愛唱歌,他就送她去學(xué)音樂。我喜歡玩玩刀棍,他就找?guī)煾到涛�。十四歲的時候,我覺得我長大了,就求著他收我,上香拜堂,認(rèn)他做大佬�!�
“開始的幾年他不讓我出去做事,說我還小,跟在他身邊就好。我十八歲那年,他中了埋伏,只帶了幾個人,被困在死巷里�!�
夏六一笑了笑,說,“我跟瘋了一樣,拿著兩把砍刀就沖進(jìn)去救他。砍了多少人,都記不清了。我把他救出來,他卻打了我一巴掌。他第一次打我……這輩子就那一次�!�
“我被送到醫(yī)院,小滿抱著我哭。我沒告訴她,青龍打了我之后,眼里也有淚�!�
“他的眼淚嚇壞我了,也開心死我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小滿,竟然還有一個人在意我。”
何初三偷偷地抱住了雙臂。夜風(fēng)蕭瑟,他這樣聰明敏銳、心思細(xì)密的人,已經(jīng)從這段話里,聽出了一絲涼意。
青龍和夏六一之間的情意,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大佬與小弟的界限。他到這里才明白為什么當(dāng)時夏六一在聽到他寫的第二個版本的劇本之后,會抽了凳子狠狠削他——這個看似陰狠無情的黑社會,是在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與動搖,因?yàn)槟菢右欢嗡盥裥牡椎牟粋愔�,就這么被一個旁觀者無意間揭穿。
“小滿越長越漂亮,很多大佬看上她。青龍要給她做媒,她一個都不要。有一天晚上,她偷偷跟我說,她喜歡的是青龍,她想做青龍的女人�!�
“她想要什么,我都會給她。沒過多久就是我二十歲生日,青龍問我想要什么。我說,我想要小滿做我大嫂�!�
他停下來,頓了很久,才繼續(xù)輕聲道,“青龍看了我很久,跟我說,你想要什么,阿大都會給你。”
他沒有說那之后的話——
你想要什么,阿大都會給你……除了這個。
我只想要這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她是我姐姐!她喜歡你!
那你呢?
我……我是你的馬仔,是你拜過堂的門生。我認(rèn)你作大佬,就會跟你一輩子。
“他娶了小滿�!�
“他還另外打了一對青龍雙刀送給我,帶我去見了幫里的長老,跟他們說,這是他手底下最得意的門生、最年輕的‘紅棍’,他手底下的生意,會漸漸交一部分給我打理�!�
“從此之后,我是馬仔,他是大佬,小滿是大嫂。我以為這就是一輩子……”
“去年年初,小滿得了抑郁癥。”
“她說青龍不愛她,雖然對她很好,比小時候還要好,但是一點(diǎn)都不愛她。她懷疑青龍在外面有別人,她問我有沒有,我說沒有,她說我騙她。”
“我求青龍對小滿好一些,他答應(yīng)了。我求他愛小滿,他說他不能�!�
只要阿大能做到的,哪次沒有答應(yīng)你。
——只有這個做不到。
“小滿跟他吵起來了……”
他緊緊地閉了眼,不堪忍受地別過頭。
他的頭疼得像要裂開,腦海中翻攪起黑色的巨浪,仿佛身臨其境一般,想象著當(dāng)時二人爭吵的情形——
你在外面有人!那個人是誰?到底是誰?!你心里到底藏著誰?!
你胡說什么?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呵,呵呵……你說不出口?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真傻,我到今天才明白……你變態(tài)!無恥!你喜歡的根本就是——
啪!
“他打了小滿一巴掌,小滿捅了他一刀,然后從樓頂跳了下去……”
“他被送進(jìn)醫(yī)院,我選擇了去看小滿。等我趕到醫(yī)院時,他已經(jīng)被人殺了,用我的刀�!�
“用他送給我的青……龍……”
夏六一驀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嗚咽,正專注聽故事的何初三驚訝抬頭,看見他低著頭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膝蓋,雙肩都在微微顫抖。
何初三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將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想阻止他的自殘。他看起來像要把自己的膝蓋骨捏碎。
夏六一發(fā)了一會兒抖,緩緩地抬起頭來,臉上都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淚痕。
他輕輕地掃開何初三的手,面無表情地繼續(xù)道,“那人是幫會里的副堂主,他換了小滿的抑郁藥,令小滿病情加重,害死小滿,然后殺了青龍,誣陷給我,帶人追殺我。白天在巷子里搜查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
“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怎么辦?”何初三輕聲問。
夏六一看著遠(yuǎn)處地面上那根直立的、尖銳的鐵釬子,“殺了他,為青龍和小滿報仇。”
這個血腥的答案并沒有激起何初三心中的反感,他還沉浸在這個看似冷血的黑道大佬剛才猝然流瀉的悲痛里,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夏六一神情森冷的臉,輕聲又問,“然后呢?”
夏六一閉了一下眼,復(fù)又睜開,“照顧好青龍留下來的弟兄們,將驍騎堂壯大成香港最大的幫會�!�
青龍活著的時候,他對不起他。青龍走了,這是他唯一能為他做的。
“……”
何初三無言以對,在心底嘆了口氣——黑道始終是黑道,滿腦子只剩下打打殺殺,一場殺戮之后是另一場更大的殺戮。勢力擴(kuò)張,幫會相斗,攪得昏天黑地,到最后還不是苦了無辜的平民百姓。
他從小在這個藏污納垢、暗黑無道的貧民區(qū)里長大,見慣世態(tài)炎涼,作為一個飽受壓榨的良民,對這種事情實(shí)在心生反感。
夏六一停下話頭,木然地抹了抹臉,“你不要誤會,我沒有跟你訴苦。我只是想找個東西說說話,這里連只貓都沒有�!�
何初三立刻搖頭澄清,“我沒有誤會�!�
上次誤會之后他已經(jīng)被嚴(yán)厲批評過,從此再也不玩自作多情了。
“我只是奇怪,”他猶豫了一下,道,“為什么你不能跟青龍?zhí)拱啄阋蚕矚g他?為什么你要逼他娶你姐姐?為什么他會答應(yīng)你?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你們不知道嗎?”
如果他們愿意頂著世俗的壓力去面對這段感情,或許那個什么副堂主就找不到機(jī)會趁虛而入、搞出這么一場慘劇。
他這么大膽直白說破,夏六一卻并沒有如上次一般翻臉揍他,而只是安靜了一會兒,神色淡然地抬起手,擼狗一樣抓了抓何初三的腦袋毛,“小子,你不懂。這里頭太多身不由己�!�
何初三低垂著眼睛任他蹂躪,心里頭還是十分困惑。他二十一年感情生活純白如紙,并不懂得什么叫身不由己。只是覺得說著這話的夏六一,語氣里流露出深深的無奈與寂寥。
“我睡一會兒,”夏六一疲憊地伸直腿腳,將手臂墊在腦后,“說得太多,費(fèi)力氣。”
何初三立刻提醒,“在這兒睡會感冒。”
“閉嘴吧,小子!快睡!”
第6章
先殺了那小子給他看!
天剛蒙蒙亮,夏六一被樓下紛紛擾擾的敲門打罵聲吵醒。
“開門!媽的!快開!”
他警覺地坐起身,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了一床潮乎乎的被單,何初三靠在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上,睡得可特么香甜。而且還一只爪子從后摟著他的腰,另一只爪子壓在他胸口——食指和中指隔著單薄背心,正正夾著乳頭。
前文說過,夏大佬這位置十分敏感。當(dāng)即鬧了個大紅臉,然后一巴掌將這小癟三扇了出去!
他媽的!找媽呢這是?!
何初三昏頭昏腦地卷著被單爬起來,雙眼稀松一個哈欠還沒打出來,就被夏六一踹了一腳。夏六一沖著樓外抬了抬下巴。
何初三利落地爬起來,攀在石板護(hù)欄上往下看了看,然后臉色慘白地縮了回來,“六一哥,他們在挨家挨戶搜你�!�
“各位大佬各位大佬!樓上住的是我兒子,沒別人!”何牙醫(yī)討好又緊張的聲音從下面?zhèn)鞒鰜怼?br />
“爸……”何初三輕叫了一聲,剛要直起身,被夏六一一把拽了回去。
夏六一緊緊捂住了他的嘴,神色冷厲地沖他搖了搖頭。何初三被他一臂摟住,幾乎是個面對面互相擁抱的姿勢。不過這等緊要關(guān)頭,也沒誰關(guān)心曖不曖昧,兩人齊齊屏起氣息,豎起耳朵聽下面動靜。
下面碰碰咚咚鬧了好大一陣,不止何牙醫(yī)的診所,周圍幾家小食店也被搜了,肥姐尖聲叫著“我的牛雜鍋!”。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何牙醫(yī)討好的聲音,“我說是吧,各位大佬!真的沒有藏人。我兒子出門上學(xué)去了!是是,他就是那個大學(xué)生!哎!他可好學(xué)了,拉都拉不��!我這里有些辛苦費(fèi),各位大佬高升,高升��!”
何初三松出一口氣,幸好因?yàn)榉块g窄小、空氣閉塞,他每天都收拾打掃,將夏六一換下來的血繃帶仔仔細(xì)細(xì)燒掉,灰渣背到學(xué)校才扔。昨晚上樓之前他收拾了一下書本蠟燭、順道還將礙路的地鋪卷起來了,應(yīng)該沒有在房里留下什么可疑痕跡。
他隨即又緊張起來,輕聲問夏六一,“他們會不會上來?”
“噓�!毕牧坏溃欀碱^繼續(xù)聽動靜。
也就在這個時候,樓梯口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個聲音驚叫道,“夏六一?”
何初三寒毛都被嚇豎了!幾米開外站著一個穿著短褲衩的男人,頭發(fā)凌亂,正抱著個破了洞的大臉盆——顯然是上來收被單的。
雙方大眼瞪住了小眼,夏六一剛認(rèn)出這是幾個月前被他掃蕩的沙大佬手下一個管事的小頭目,那小頭目就大吼一聲,順手抓過晾衣服的竹竿,沖他二人刺了過來!
何初三眼睜睜看著那桿尖銳的竹竿頭筆直刺向自己胸口,眼前一花,他被夏六一狠狠推開!
“噗嗤”一聲血肉破開的悶響,那桿竹竿插進(jìn)了夏六一肩頭舊傷!鮮血頓時染紅了繃帶。夏六一雙手握住竹竿,滿臉赤紅,竭力想抵擋住它的深入。無奈他受傷虛弱,力道低微,眼看著那桿竹竿寸寸深入……
何初三掄起自己裝了大部頭的小書包,沖著小頭目的腦袋砸了下去!
小頭目慘叫一聲放開了手。竹竿挑破夏六一的肩頭,帶著一蓬血雨摔出老遠(yuǎn)!
小頭目捂著腦袋呻吟了幾聲,再抬起頭時,腦門上一縷血絲滑了下來,滿眼都是殺意。
他一拳頭就將何初三砸了個趔趄!緊接著一連串兇狠的拳打腳踢!何大學(xué)生戰(zhàn)斗力幾乎為負(fù)值,抱著腦袋只有挨打的份。一旁的夏六一滿肩是血,扶著地想坐起來,卻撲騰了半天直不起身,氣急敗壞地想去撈那根竹竿,卻夠不著。就這一眨眼的功夫,何初三已經(jīng)被揍到了地上。
何初三胃部和頭部挨了好幾下,蜷縮起身體栽到地上不住嗆咳。眼前一片昏花,腦子卻豁然開朗。
他咬緊牙關(guān)爬了起來,迎著小頭目踹過來的又一腳,氣勢十足地蹲了一個姿勢標(biāo)準(zhǔn)的馬步——就像他天天早上在這里蹲的那個一樣。
這一刻楊家太極拳第四代傳人阿華叔推掌拉拳、掃腳乾坤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他腦海中,是那樣的矮胖肥碩、悠然自得。何初三戰(zhàn)神附體,閉目出掌,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接住了小頭目的腳,雙掌一合扣住腳背,一拉,再一送!
“咿��!”小頭目當(dāng)空一聲慘叫,四腳朝天摔了下去!
咚地一聲重響,連脆弱的樓板都在震動。他歪歪扭扭地站起來,昏頭轉(zhuǎn)向,滿心殺意。
他揮拳再次撲向何初三,何初三往邊上打了個滾。那小頭目腳下一滑,踉蹌幾步,再一次四腳朝天摔了下去!
這一次卻無論如何也掙扎不起身,他茫然地低頭看看自己腹部,驀地又是一聲慘叫!“咿啊啊啊——��!”
一根直立的鐵釬正正穿透了他的肚子,隨著他這聲凄厲叫喊,鮮血像噴泉一般淅瀝瀝濺了出來!
何初三跌坐在地,臉色煞白,呆若木雞,夏六一厲聲喝道,“別看了!快走!”
樓下驍騎堂的人馬早已聽到樓上的怪異呼喊,蹬蹬地踩著樓梯往上跑。何初三恍然驚醒,撲上去攙扶起夏六一,還不忘拎起自己血淋淋的小書包跨在背上。
樓梯是下不去了,他問夏六一,“怎么辦?!”
夏六一一甩頭示意樓外,“跳!”
何初三大嘴頓張,還未來得及撿回下巴,已經(jīng)被夏六一揪著后頸拽向樓邊。夏六一撐著石板喘息了一口氣,偏頭看見何初三正哆哆嗦嗦地攀著石板往下望。
其實(shí)這里與旁邊高樓一戶人家的窗戶相距不遠(yuǎn),大約也就一兩米的跨度。但是兩邊樓體都沾滿了油膩的雨泥污垢,滑不留手,往下就是十幾米高空,正正可以望見路人的腦袋!
何初三腳一軟,直往后縮。
“你自己跳,還是我扔你過去�!毕牧淮鴼庹f,他失血過多,頭開始昏沉。
何初三咽了口口水,“我自己……”剛小心翼翼、慢吞吞地探出大半個身體——已經(jīng)被夏六一一巴掌推了出去!
何初三撲通一個跟頭栽進(jìn)別人家紙糊的窗戶,把窗框上最后一點(diǎn)老舊玻璃渣也給碰沒了。屋內(nèi)有一瘦弱老頭睡得正酣,冷不丁睜眼見到一黑影,立刻沙啞地喊叫起來,掄起床邊的雞毛撣子就向何初三抽打而去。
何初三抱著腦袋頂了幾下抽,爬起來撲回窗邊去看夏六一狀況——正遇上夏六一一個筋斗滾進(jìn)來,堪堪撞進(jìn)何初三懷里。
兩人滾成一團(tuán)栽倒在地,被瘦老頭劈頭蓋臉一頓雞毛亂打。最后還是被何初三護(hù)在身下的夏六一暴著青筋一聲虎哮,“住手!”
老頭被嚇得一呆,何初三一個打滾躥起來,拽起夏六一就逃。
倆人拉開銹跡斑駁的房門,咚咚下樓。還差個幾步就到樓道盡頭,夏六一突然腳下一軟,摔了下去。
何初三撲到地上摸索他,只摸到滿手的粘膩。他聽見夏六一虛弱的喘息。
“六一哥?”
夏六一想開口說話,眼前卻越來越黑,竭盡最后一絲力氣想站起來,他終究是不甘地垂下了頭。
……
黑暗中搖搖曳曳,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漸漸清晰起來,還有人激烈的喘息聲。
夏六一迷迷糊糊睜開眼,昏暗的視野里,只能看見何初三黑乎乎的后腦勺毛。
上下顛簸的動作扯到了肩上的傷口,他咬緊牙關(guān),鼻息重了一重,便聽見何初三的聲音,“六一哥,呼!醒了嗎?哈!”
何初三背著個長手長腳的大男人,跑得都快累死了,氣喘吁吁地跟他說,“醒了就,呼!別睡了��!小心睡,哈!睡死了!”
“媽的,別咒老子。”夏六一低低地罵道。
“呼!”何初三說,“你要想睡,哈!就跟我說說話……”
“說什么?”
“呼!剛才你推開我。哈!被他刺了�!彼稚嵘砭攘怂@次可不是他誤會!
夏六一疲憊地閉著眼睛輕聲道,“你收留我,就是我馬仔,照顧兄弟是我應(yīng)……”
“我不做你馬仔……呼!”何初三立馬劃清界線,“我不入黑社會……哈!”
“……”
夏六一強(qiáng)撐口氣扇了他一腦袋!媽的!老子的馬仔一般人磕頭跪著求都求不到!老子好不容易看你小子順眼了,準(zhǔn)備放寬條件收你,你還嫌棄?!他媽的說話呼呼哈哈,野狗上身��?!
何初三覺得他既然有力氣拍人,應(yīng)該是死不了,于是吭哧吭哧跑得更加帶勁。虧得他近幾個月來每天早上蹲馬步,極大地鍛煉了體力腰力與腳力,搖搖晃晃跑了整三條巷道,都沒把夏六一給摔下來。
到最后他終于跑不動了,拐彎抹角地找了一條廢棄的小樓道,踩著死老鼠爬到二樓角落,喘著氣把夏六一放下。
“這里,呼,應(yīng)該暫時找不過來,哈……”他說,直起身來捶了捶腰,試圖將自己扭曲的脊椎拉直。
夏六一靠坐在臟污的墻上,抬起眼看著他拉長的身影,突然皺了皺眉頭,道,“你是不是長高了?”
好像比剛被抓來寫電影的時候要高出許多,也壯了一些,不再是小胳膊小腿的雞仔樣了。
何初三把背在胸前的小書包轉(zhuǎn)到背后,一邊咽口水一邊應(yīng)答說,“阿爸……呼,說我還小,還能長。我明年說不定比你高。”
小個蛋,人家二十一歲孩子都滿地跑了,還長!夏六一從鼻子里哼出口氣來,實(shí)在沒力氣罵出這么長一句話,只能吸了口氣說,“脫衣服,給我止血�!�
何初三琢磨了半天,“……脫誰的?”
“我們倆的!”
何初三在夏六一的指導(dǎo)下,把夏六一血淋淋的背心給剝了,丟在一邊,再把自己的衣服也給剝了,撕成條條給夏六一止血,包扎傷口。
夏六一一邊鄙視他那蹩腳的醫(yī)療技術(shù)一邊想著對策,末了跟何初三說,“這樣躲下去不是辦法,你去幫我做件事�!�
“只要不違法犯罪,幫你做什么都行。但是我不是你馬仔�!�
“閉嘴!”
老子的馬仔怎么了?!
這一日傍晚,許應(yīng)的幾個馬仔,在蛟龍城寨的舊石墻上,逮住了鬼鬼祟祟、拿著一包血衣想往外扔的何初三。
……
夏六一粗重地喘著氣,捂著右肩的傷口,靠著墻,一步一步地蹭近了驍騎電影公司的后門。
他彎腰在附近水管角落里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一串被油紙包裹的備用鑰匙,輕輕地打開門。
這個時候是深夜,附近幾條巷道里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幾只老鼠嘰嘰喳喳地從他腳邊跑過,丁點(diǎn)不懼怕。
他摸黑走了進(jìn)去,警覺地豎起耳朵聽著里面動靜,小心翼翼地靠近攝影棚的位置。
或許是之前被人搜查過,攝影棚的門并沒有關(guān)上。他摸索著靠近角落里一張桌子——何初三正是坐在這里寫完了劇本。
拉開抽屜翻出了一盒火柴與一根祭關(guān)二爺用的粗蠟燭,他彎下腰半跪在地,將蠟燭點(diǎn)燃后立在地面,照亮了桌下一個不起眼的小書柜。
他用備用鑰匙打開書柜,里面是一個制作精良的保險箱。
他謹(jǐn)慎地抬頭看了看周遭動靜,然后貼近保險箱,啪嗒啪嗒地轉(zhuǎn)動了密碼鎖。不一會兒,噠一聲輕響,他拉開了保險箱,取出里面一個紙包。
門口突然響起一聲嗤笑,一個男人戲謔的聲音道,“青龍果然將‘賬冊’藏在你這里�!�
一陣“啪!啪!”大響,頂棚的燈被盡數(shù)打開,一整個大棚燈火通明,照出夏六一微皺的眉頭,與站在門口得意洋洋的許應(yīng)。
許應(yīng)叼著雪茄走了進(jìn)來,身后涌進(jìn)來幾個馬仔,最后是被人用槍指著腦袋推進(jìn)來的何初三。
“找個學(xué)生仔幫你扔血衣,讓我以為你出了城寨?”許應(yīng)道,“夏小六,你竟然能這么蠢?”
何初三滿臉蒼白,表情恐慌又驚懼,望向夏六一的眼神滿懷愧疚悲哀——夏六一在心里罵了聲操,這小子十足影帝,金像獎不發(fā)他發(fā)誰!
他抓著紙包,扶著桌子緩緩站了起來,開口卻不是對許應(yīng),“誰打你了?”
何初三腦袋上一個大紅包,可不是被削了嘛,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鼻子上有疤那個。”
夏六一看了許應(yīng)身邊一個馬仔一眼,“大佬給你報仇�!�
何初三嘴皮子一動,剛要說我不是你馬仔,就被夏六一兇狠地瞪了回去。旁邊許應(yīng)看不下去地一聲輕笑,“行了吧,夏小六。你他媽站都站不穩(wěn),裝什么大佬!把‘賬冊’給我扔過來!”
夏六一冷冷地看了許應(yīng)一眼,慢慢地將那個紙包放到桌上,卻沒有扔,只是往前一推。
許應(yīng)皺著眉頭看他。
“怎么?沒膽子過來拿?”夏六一冷笑。
“你他媽一肚子壞水,許哥可沒興致跟你玩兒,”許應(yīng)道,撇了撇頭。
鼻子上帶疤的馬仔走上前去,走近桌前拿了那個紙包,回頭扔給許應(yīng)。然后將夏六一上身摁在了桌上,反剪雙手,摸索了一番,“許哥,沒藏家伙�!�
夏六一嗤笑一聲,“你六一哥的‘家伙’從來不藏,不像你們許大佬,根本沒長‘家伙’�!�
許應(yīng)一揚(yáng)下巴,那馬仔啪地給了夏六一一巴掌!夏六一別著頭啐出一口血,慢慢回頭掃了這人一眼,翹起腫脹的嘴角冷笑。
許應(yīng)一邊拆著紙包一邊走向他,“夏小六,出來混的,嘴別太賤。識相的說幾句好話,許哥心情好了,還會留你個全……這他媽什么玩意兒?!”
他將手里那疊厚厚的劇本啪地摔在桌上,何初三端正清雅的字跡攤散開來。
夏六一“哦?”了一聲,“被人換了?許哥,這可不是我干的�!�
“媽的!少跟老子�;ㄕ�!”許應(yīng)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頭發(fā),“‘賬冊’在哪兒?”
夏六一笑笑,“許哥殺了青龍大佬,卻找不到至關(guān)重要的‘賬冊’,加上龍頭杖仍未出現(xiàn)——長老們不肯投票認(rèn)你作新‘龍頭’?”
許應(yīng)獰笑著扼住夏六一的喉嚨,“少他媽跟我廢話,我抓了你這個叛徒,立了大功,又接管了幫里所有地盤,那幫老不死的不認(rèn)也得認(rèn)!”
夏六一被掐得滿臉漲紅,嗆咳著喘息,“那可……不一定!”
他突然提腳一掃,將地上那根仍在燃燒的粗蠟燭向許應(yīng)腳邊踢了過去!火光立刻咬上了許應(yīng)小腿,許應(yīng)急忙踹腳跳了一下將它踩熄!也就是這一腳功夫,夏六一翻身而去,左手一拳砸上了許應(yīng)的下巴!
然后他順手拎起凳子砸中旁邊那馬仔的腦袋,凳子啪嘩一聲碎裂開來,他撿起尖銳的碎凳腿,“噗嗤”一下扎進(jìn)了對方的手掌!——說話算話地幫何初三“報了仇”。
“咿啊啊啊——!”馬仔捂著血淋淋的掌心慘叫起來。
許應(yīng)從后面撲了上來,雙手扣向他肩后,夏六一揮臂后擋,卻被許應(yīng)一把扣住手腕,虎口一壓,那條凳腿便落了地。
夏六一再翻轉(zhuǎn)身一腳掃過去,許應(yīng)放開他的手腕急急避開,雙手握爪,大喝一聲比出一招“雙龍取水”,襲向夏六一胸口。
夏六一對他的身手頗為熟悉,雙臂下意識地一格一推想要破解,然而驟起的動作牽動了右肩傷勢,他悶哼一聲,只格開了一掌,被另一掌拍中胸膛,當(dāng)即摔翻在地!
許應(yīng)弓身又是一爪,夏六一轉(zhuǎn)身躲避,以進(jìn)為退地敬回一拳。二人在地上翻滾打斗,看得旁人眼花繚亂。然而夏六一畢竟傷勢在身,右手近乎無力,咚咚啪啪十余拳腳之后,他便被許應(yīng)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夏小六,”許應(yīng)喘著氣笑道,“你這套拳法還是我教的,你就這么報答許哥?”
夏六一臉被按在地上,側(cè)耳聽了聽動靜,沙啞道,“青龍待你不薄,你就這么報答他?”
“青龍待我不薄?呵!呵哈哈哈!老子跟了他二十年,為了他水里來火里去,到頭來他什么都給了你這個乳臭未干的小白臉!什么狗屁副堂主,就是他腳底下一條狗,他什么時候正眼瞧過老子?!你知不知道他跟長老們說什么?‘夏六一年紀(jì)輕輕但是智勇雙全,可堪大用’,‘許應(yīng)心機(jī)太深,不可全信’!”
“他確實(shí)錯信了你!”夏六一提了聲喝道,“許應(yīng)!你以為你能瞞天過海?我離開別墅和進(jìn)入醫(yī)院時,身邊根本沒有帶青龍雙刀!別墅里的管家傭人和當(dāng)時在醫(yī)院的驍騎堂弟兄都可以作證!”
“管家?傭人?”許應(yīng)冷笑道,”當(dāng)天晚上,都被見到瘋子姐姐尸體的夏六一給‘殺’了,連房子也放火燒了!至于在場的驍騎堂弟兄,除了你的人,就是我的人,你覺得大家會信誰?!”
“你……”夏六一簡直不敢相信他竟殺了青龍家中所有人滅口,咬牙顫抖了一會兒,嘶聲說,“許應(yīng),黑道也講道義,你這種人一定不得好死。”
許應(yīng)聽了這句,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按著夏六一的臉俯下身,他翹著嘴角道,“江湖人都說青龍大佬最講道義,他得了‘好死’沒有?”
他貼著夏六一的耳朵,戲謔地道,“你知不知道當(dāng)我提著你的刀進(jìn)去的時候,他跟我說什么?”
“他說,‘小六,是我的錯,你不要自責(z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覺得有趣地放聲大笑起來,而夏六一呆滯半晌,驀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吼叫,他擰起受傷的右肩用盡力氣向許應(yīng)揮出了一掌!正笑著的許應(yīng)猝不及防,被啪地打個正著!
許應(yīng)臉上登時涌起五道青紅的指印,他眼神陰鷙,從后腰里抽出槍來,抵住了夏六一的腦袋,“我改變主意了,夏小六。不用給你留全尸,應(yīng)該把你這身又臭又硬的骨頭一寸一寸砸碎!”
“先殺了那小子給他看!”他扭頭向制住何初三的馬仔吼道。
第7章
我要你永遠(yuǎn)都不知道……
“你還要?dú)⒄l?”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許應(yīng)驚愕抬頭,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馬仔已紛紛被人用槍抵住。驍騎堂的首席長老,元叔,拄著龍頭杖,被崔東東攙扶著,帶著一群人從門口走了出來。
驍騎堂內(nèi)其他幾個長老,葛老、段親王、裘叔也都紛紛到場。其中葛老是二十幾年前親自接納許應(yīng)拜堂入會、后又向青龍舉薦他的前副堂主,幫會事務(wù)向來都站在許應(yīng)這邊。這次也只能恨鐵不成鋼地?fù)u頭。
許應(yīng)重重地喘息兩聲,狠狠地用槍壓著夏六一腦袋,怒極反笑,“你故意讓學(xué)生仔引我過來,然后找人看戲?!”
夏六一臉貼在地上哧哧冷笑,“名校大學(xué)生,金牌編劇,一流影帝——我的新馬仔夠不夠勁,許哥?”
圍觀的何初三欲辯無言,心急如焚——就別忙著占我便宜了行不行,你腦袋上還頂著槍��!
“許應(yīng),放下槍,還能留你個全尸。”元叔道。
許應(yīng)哈哈大笑,“出來混,早預(yù)著這一天!全不全尸頂個屁用!”
“夏小六,”他獰笑著俯下身去,“黃泉路上,我要你給老子墊尸!”
他驟然扣動扳機(jī),但夏六一早在他話音剛起時就早有防備,猛地抬肘擊向他!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兩聲槍響之后,手槍跌出老遠(yuǎn),許應(yīng)被掀翻在地,腹部中彈。而夏六一趴在地上,肩頭破出一個大洞,鮮血狂噴!
何初三心頭一空,下意識地要沖過去,卻被身后的小馬隨手一扒拉,整個人砸到旁邊墻上!
公然搶主角戲份的小馬帶著幾個馬仔,躍過何初三躥了過去,撲到夏六一身上替他止血。其余人蹭蹭圍上,數(shù)把槍將許應(yīng)頂在正中。許應(yīng)被按倒在地,雙膝齊跪。
“六一哥!六一哥!”小馬跪在那里呼天喚地,直到看到夏六一慢騰騰地睜開眼睛、嫌吵地對他皺起眉,才松下口氣。
何初三被擋在人群外頭,墊著腳尖瞅了好幾下都瞅不見人,索性將大塊頭書包墊在腳下,扶著墻爬上就近的棚架。
他正瞧見夏六一被幾個小弟圍在中間,一旁幾人按著許應(yīng),元叔拄著龍頭杖慢慢走到許應(yīng)面前。
他拔起龍頭杖的杖頭,抽出收藏其中的龍頭短刀,扔在許應(yīng)膝蓋邊。
“許應(yīng),你背叛幫會、謀害大佬,”元叔冷聲道,“按規(guī)矩三刀六洞。念在你這些年為幫會出力不少,我給你個自己了斷的機(jī)會。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要說?”
許應(yīng)捂著汩汩淌血的腹部,擰著眉頭冷笑著看他。被瞪視的元叔面不改色,仍是一臉森冷。許應(yīng)突然爆發(fā)出一陣詭異的大笑,他連說了三聲“好!”字,沙啞道,“我有什么話說?我為青龍,為你們這些老不死的賣了一輩子命,到頭來什么好處都給了這小子!你們不給的,我就自己來拿!我有什么錯?!三刀六洞……我不服!”
他抓起龍頭短刀猛地跳了起來,竟是一刀逼向元叔!在近旁的崔東東突然動作,轉(zhuǎn)身一腳踹掉了他手中的短刀!再一腳將許應(yīng)踹翻在地!
她還未曾來得及走上去再補(bǔ)一腳,渾身染血的夏六一猛地推開小馬,抓起地上的龍頭刀,大吼一聲直撲而上,挾著雷霆萬鈞之勢一刀入心!將許應(yīng)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他肩上撲簌落下的鮮血掉落在許應(yīng)的臉上,許應(yīng)瞪大眼睛面色猙獰地看著他,兩個男人帶著極端恨意的眼神在空氣里交刃而過,許應(yīng)掙扎著將雙手扣向夏六一的喉管。
夏六一按著染血的刀柄,狠狠一轉(zhuǎn)!
許應(yīng)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詭異的咕嚕,雙手顫抖著在他脖子上留下十道染血的指印,“夏……小……六……”
他掙扎著抬頭將嘴湊近夏六一的耳邊,獰笑著,低聲說了幾句話。
“……”
周遭的人誰也沒有聽清,而夏六一的眼睛猛然瞪大,剛要退身,許應(yīng)猛地向上一撞,將刀刃整個撞入自己體內(nèi)!
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一口血噴出滿天紅霧,瞪著銅鈴般的雙眼,終究是咽了氣。
夏六一滿臉震驚地將刀拔了出來。
他搖了許應(yīng)一把,后者沒有給出任何反應(yīng),只是大量的鮮血順著他搖晃的動作而噴涌而出。他浴了一臉猩紅,沉默地看著全無氣息的許應(yīng),眼里的恨意開始層層暈染,終至刺骨!仿佛著魔一般,他掄起刀再一次狠狠刺下!再拔出來,再刺下!再拔出來,再刺下……
“嗤!”“嗤!”嗤!”“嗤!”
刀刃在肉體中進(jìn)出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反復(fù)回響,肉屑夾著血塊濺落在地面上,攀在棚架上的何初三慘白著臉別過頭去,不敢再看。
“他已經(jīng)死了,夠了�!贝迻|東開口道。
她抓住夏六一肌肉緊繃的手臂,使勁握了握,示意他清醒一些。夏六一面無表情地慢慢轉(zhuǎn)頭看向她,過了許久,才像回魂似的,閉了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扔下鮮血淋漓的龍頭短刀,脫力地倒在崔東東肩上。
小馬急忙張羅著手下,用桌板做了個簡易擔(dān)架,把夏六一抬上去。元叔帶著幾個長老走近來關(guān)懷他,夏六一臉色蒼白地笑笑,跟剛才的瘋狂猙獰判若兩人,顯得虛弱而謙和,“各位長老,多謝及時相救�!�
“小六,委屈你了,先歇著吧�!痹逭f,揮揮手示意馬仔們趕緊送他去私人醫(yī)院。
崔東東跟著擔(dān)架走了幾步,見夏六一對她搖了搖頭。她便又折轉(zhuǎn)回去,扶著元叔說,“元叔,您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要不要先送您回去?”
“不用了,丫頭,”元叔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孝順。我不急著回去,正事要緊。老葛、老裘、段親王,新‘龍頭’的選舉大會,就在六一的病房里舉行吧。我們送他一起去醫(yī)院�!�
一群人簇?fù)碇鴵?dān)架擠出了電影公司大門,剩下幾個馬仔拖起許應(yīng)尸體,麻袋一裹抬走。獨(dú)留了攀在棚架上的何初三,因?yàn)榇嬖诟形⑷�,竟誰也沒注意到他。
良久之后,他才從棚架上搖搖晃晃地攀下來,彎腰撿起他那沉甸甸的小書包。他木呆呆地看著遠(yuǎn)處地上那幾攤新鮮的血跡,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聽見自己耳朵里嗡嗡的轟鳴聲。
那個叫許應(yīng)的黑道大佬費(fèi)盡心機(jī)、殺人篡位,最后只落得這么一個死無全尸的下場。而夏六一受了那么重的傷,剛才還宛若鬼神附體,現(xiàn)在卻奄奄一息地被抬出去……真的會沒事嗎?
他恍恍惚惚、心有憂慮,卻無從而去。在空蕩蕩的攝影棚里站了一會兒,他抱緊自己的小書包,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
……
凌晨時分,他出現(xiàn)在了自己家門口。巷道里黃紙漫天,一股子劣質(zhì)神香的味道,樓上住著的劉大媽在一群親友的包圍下哭天搶地,跪著朝天空磕頭,求把她那開膛破肚死狀奇慘的兒子還回來。她不知道樓頂上發(fā)生了什么,只捶著地哭罵著你們這些黑社會,不得好死!
沒誰注意到披著件黑夾克、對著地上黃紙發(fā)了陣呆、然后低頭默默走過的何初三。
何牙醫(yī)唏噓感慨著把自己兒子迎進(jìn)診所,關(guān)了門小聲跟他兒子嘮叨,“她兒子自己不也是黑社會,作孽啊真是,嘖嘖嘖……你昨天一天去哪兒了?!那個夏六一走了沒有?!”
何初三短短二十幾個小時之內(nèi),不僅得知了黑道大佬們的糾結(jié)情史,還被人追殺、跳樓、背著一大男人跑了幾條街、遁出城去又跑了幾里路去找黑道大姐頭、遁回來當(dāng)影帝、目睹一場黑幫仇殺……其經(jīng)歷之豐富血腥,嚴(yán)重激蕩震顫了他那顆幼小純潔的心靈。他腦子里仍然是空空蕩蕩,只木呆呆地放下懷里緊抱著的小書包,脫下他在攝影棚里偷的道具服裝黑夾克。
何牙醫(yī)嘶地倒抽一口冷氣,他兒子赤裸的上身血跡斑駁!
“咿!咿!”何牙醫(yī)張嘴大叫!
“爸,我沒事,”何初三低聲地說,“血不是我的。你能不能幫我打盆水沖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