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掛在胸前的戒指,在那場狼狽不堪的逃亡中,不知何時掉落,湮沒在了茫茫林海中。
他無言以對,長久地沉默著。而何初三在黑暗中發(fā)出了一聲失望的輕笑。
“和我一起好好地生活,對你來說真的很難!”
他轉(zhuǎn)身開門。夏六一下意識地一個箭步向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兩人身體重疊的重量將已經(jīng)被拉開的門鎖又撞了回去。
“你聽我解釋!阿三!”夏六一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沖擊著他的耳膜突突作響。何初三被他壓在門上,并沒有任何掙扎,但他覺得對方仿佛隨時能從他指間消失。
何初三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尖銳的目光洞穿他無處遁形的靈魂。他沉默地等待夏六一的“解釋”。
然而夏六一不能解釋——他去泰國是為了復(fù)仇,小馬死于國際刑警的追捕和玉觀音的背叛,照片上的人害死了青龍父子,他還要繼續(xù)調(diào)查,他還要與危險的人物假意奉承來往,還要殺人,還要豁出性命去歷險——何初三一定會擔憂,一定會阻止他,更重要的是這樣也會將知情的何初三暴露在危險當中。
他迎著何初三的目光,艱難地開了口,“不是你想的那樣。戒指在打斗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我去泰國是因為小馬得罪了泰國當?shù)氐囊粋大佬,就是照片上那個泰國人,曾是青龍父親的故交。小馬被扣在了泰國,我?guī)е仞┤ゾ人?br />
他詳細地向何初三敘述當時“發(fā)生”的一切,這些話他打過無數(shù)次腹稿,連拯救小馬的過程中每一個驚險的細節(jié)都在他腦海中栩栩如生。何初三一言不發(fā)地,聽他說完了所有的話。
“……我?guī)е菑堈掌菫榱烁鷮Ψ教讉交情,”夏六一最后道,“就是這樣而已,你明白了嗎?”
何初三垂下了眼去�;璋抵兴床磺搴纬跞纳裆�
“你的意思是你去泰國跟青龍沒有關(guān)系?”何初三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
“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你想多了�!�
何初三又發(fā)出了一聲輕笑。
“真的是我想多了。我想在你心里就算我比不過他,也至少占據(jù)了一半的份量,是我想多了。我用盡全力了,但我改變不了你們的過去,從他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輸了。我不怪你還愛他,但我不能接受我的先生對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謊,我也不想再跟別人分享你的感情�!�
他從衣兜里摸出那張照片塞進夏六一手里,隨即推開了他,向邊上退了一步,“這個家是我的,該離開的人不是我�!�
夏六一震驚地看著他,看著他面上淡漠的神情。他幾乎聽不懂何初三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發(fā)什么瘋?”他想抓住何初三,但何初三飛快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把外面的保鏢全部帶走,我和他們的大佬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阿三!”夏六一心驚而焦急地喚道。
“夏六一,”何初三平靜地喚道,“你說這件事跟青龍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在年三十那天晚上,你做噩夢的那天晚上,你抱著我叫了一晚的‘阿大’,你一直在求他‘回來’,說‘我要殺了他們,為你報仇’。”
“……”血色從夏六一臉上褪去,心跳在他耳側(cè)響如驚雷,他在那一聲一聲的轟鳴中聽見了何初三最后一句話。
“你走吧�!�
……
清晨時分,電話在床頭響起。崔東東從軟玉溫香中被吵醒,嫌煩地將腦袋朝下一拱,一臉埋進小蘿的胸。
“接電話�!毙√}迷迷糊糊地推了她一把。
“你接�!贝迻|東沉浸在又大又熱又軟的美妙觸感中。
“在你那邊啊�!毙√}又推了她一把。
“啊啊啊,煩死了,”崔東東皺巴著臉翻過身,艱難萬分地挪動著手臂和腰,終于摸摸索索地夠到了床頭柜上的大哥大,撈過來就開罵,“誰他媽的大清早找死吵老娘睡覺?!”
那頭說了幾句,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什么?大佬昨天回來了?你們怎么不早點通知我?”
她掛了電話,粗魯?shù)赝屏送菩√},“大佬回來了,我要去公司�?禳c起來給我做個早飯�!�
“我要睡覺,自己去外面吃。”小蘿轉(zhuǎn)個身用被子蒙住頭。
“喂?哪有你這樣做人老婆的?”崔東東又推了她一把。
“誰是你老婆,你愛娶誰娶誰。”小蘿的聲音甕甕地從被子底下傳出來。
崔東東又推了她一把,憤憤不平地下了床,一邊開柜子翻衣服一邊罵,“媽的脾氣越來越大了,你是大姐大還是我是大姐大?老娘休了你信不信?”
“吵死了,快點走啊你。”
“……”
……
崔東東在車上氣鼓氣漲地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兩個菠蘿包,恨不能一口一個將小蘿的胸嚼掉。吃飽喝足,她心情好了一些,神采奕奕地進了公司,要去歡迎她那九死一生而歸、令她擔憂掛懷了多日的大佬。然而走到總裁室門前,守在門外的阿南、阿毛跟她使了個眼色,謹慎地將她拉到一邊,先小聲地耳語了幾句。
“什么?趕出來了?”崔東東驚叫道,被阿南趕緊捂住嘴。
“那他昨晚在哪兒睡的?”崔東東降低音量,小聲問。
阿毛惆悵地指了指辦公室里面,“在里面待了一晚上,一直沒睡�!�
“大佬一定很傷心,”阿南憂心地說,“我們都很擔心他出事。大姐大,你安慰安慰他吧,我們都不敢進去,全靠你了�!�
“嘖嘖嘖,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大佬也有今天,”大姐大感慨說,“以前成天讓人家滾,現(xiàn)在自己爽翻天了吧。”
“……”“……”大姐大你這個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進去會被大佬追著砍的。
崔東東一人頭上拍了一巴掌,打掉了他們擔憂的目光,小聲道,“看什么看?大姐大知道分寸!事關(guān)大佬威嚴,這事不準讓其他人知道,不然你們倆都要被大佬……”她做了個“滅口”的手勢。
阿南、阿毛忙不迭小雞啄米式點頭。
恐嚇逗弄了一番保鏢,崔東東整理整理儀容,端出一副嚴肅正經(jīng)、對昨夜八卦一無所知的神情,敲了敲總裁室的門,然后大方走了進去。
里頭并沒有她預(yù)想中那樣一片狼藉、滿地混亂的場景,夏六一靠坐在老板椅上,正把玩著桌上那張眾兄弟的合照。
察覺到她進來,他頭也沒抬地道,“來了?坐吧�!�
“昨天回來怎么也不說一聲?”崔東東回身關(guān)了門道,“吃早飯沒?給你帶了兩個菠蘿包�!�
她將一杯外帶的咖啡和菠蘿包擺上桌面,順便偷偷端詳了大佬一番。只見大佬異常地平靜,除了下巴上微生的胡茬和一夜未睡導(dǎo)致的略微憔悴的面色,幾乎看不出什么異樣來。
夏六一拿過咖啡和面包,若無其事地吃喝了起來,瞧著沒有絲毫食欲不振的模樣——崔東東心中卻是一悚:以前每一次大佬跟大嫂吵架,大佬都是又怒又跳,又頹又喪,這次居然這么平靜?這肯定是傷大了��!小三子究竟說了什么話?還吃了熊心豹子膽將大佬趕出家門?真是不怕菊花萬人捅��!
思及此,她又十分悚然地想去了另外一個方向:話說回來,小三子把大佬吃得這么死死的,真的是下面那個?難道說他……
“你在亂想些什么?”夏六一咽下一口面包,道,“把你那一臉八卦收回去。”
“咳�!贝迻|東忙不迭重新整理了一番表情。
“他倆跟你說了?”夏六一示意門外。
“沒沒沒……咳,他們只是關(guān)心你,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夏六一道,“吵了幾句而已,難道我還能拿把刀去剁了他?”
雖然他神色如常,語氣平靜。但崔東東卻從他空洞無神的眼睛和“拿刀剁他”這個稍微有一點點沖動的提議上面察覺到了他的極度心傷與失落。她走到老板椅前,一屁股坐上扶手,攬著夏六一的脖子,把他腦袋拉過來安撫地拍了拍�!昂美�,別太傷心了。小三子不管說了什么難聽話,都是出于關(guān)心你。你沒見過他之前在這間辦公室里朝我撒潑的狠樣,我看他是愛你愛得發(fā)了瘋。你給他點時間靜一靜,他會想通的。”
夏六一在她胳膊彎里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對他坦白一切,他是想不通的。但我不能對他坦白,那不僅會阻礙我的計劃,也會讓他陷入危險。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想出什么兩全的辦法�!�
他頓了一頓,神色黯淡地嘆息道,“分開一陣也好,跟我這種人在一起,他太辛苦了。我理解他,我心疼他,但我沒有辦法停下來。”
他眼中染上一絲悲戚的痛意,抬頭看向崔東東,“他們害死了青龍和小滿,我沒有辦法停下來,你明白嗎?”
“我明白,”崔東東的眼睛里也帶了痛意,她將夏六一的腦袋按在了自己肩上,“我明白�!�
夏六一在她肩上深吸了幾口氣,才恢復(fù)先前鎮(zhèn)定的神色。拍了拍崔東東的手臂表示多謝,他直起身道,“說正事吧。秦皓和醫(yī)生還在泰國,你派人過去將他們接回來。小馬走了,他的位置……我想讓秦皓代替。”
“他剛?cè)霂筒痪镁妥觥t棍’?我擔心弟兄們有話說�!�
“秦皓管場子的能力和他的身手大家都清楚,況且他在泰國為我擋了一槍,拼死護我出山,于情于理都該他上位。不用給他像小馬那么大的實權(quán),只給他個‘紅棍’的名分,將小馬以前的事務(wù)分成三份,秦皓一份,烏雞和虎頭各分一份。”
“烏雞”和“虎頭”都是幫會里這兩年新起的小輩,是夏六一和崔東東著力培養(yǎng)的社團中層干部。他這樣的分權(quán)雖然偏心于新來的秦皓,但也算合情合理,況且自從夏六一擔任龍頭,驍騎堂內(nèi)不再論資排輩,向來憑的是誰有能耐誰話事,以秦皓的能力,就算其他弟兄們一開始對這樣的安排有所微詞,在秦皓接手管理、令大家拿到切實的利益后也應(yīng)該足以服眾,所以崔東東沒有再作反對。
“你在泰國的時候讓我密切監(jiān)視元叔,現(xiàn)在拿他怎么辦?”她問。
“他現(xiàn)在在哪兒?”
“這幾天跟幾個小老婆在他大嶼山的老屋里打麻將�!�
“他是大長老,不能消失得不明不白,給他做個‘局’。”
……
兩日之后,驍騎堂資歷最高、曾經(jīng)最有監(jiān)督與話事權(quán)、如今在家賦閑養(yǎng)老的“大長老”元叔,受副堂主崔東東的私下孝敬,獲贈一張豪華游輪的VIP票,憑此在第二天清晨登上了一艘駛往公海的賭船,結(jié)果在船上一口氣輸光了幾百萬的棺材本,據(jù)說在絕望之下投了海,只留下一封自殺遺書和足以證明身份的衣物、證件。
當天深夜時分,捆成粽子的他被從貨船集裝箱里抬出,被塞進轎車后車廂,運到了一處偏僻的廢棄工廠。
……
也就是這一天深夜,何初三在趕走了大佬、沒有保鏢跟隨、得以自由地四處奔波調(diào)查兩日后,將自己關(guān)在家中,仔細梳理了這幾天調(diào)查所得的信息,然后憑記憶撥打了一個電話。
“喂?陸SIR?我是何初三,想跟你見面談?wù)劇!?br />
……
元叔被人從后車廂中抬出,一路拖拽進了工廠。這位在江湖上混跡了一輩子、滿以為自己有幸全身而退安享晚年的大長老,至今不明白自己得罪了何人、為何被綁架,猶在一邊掙扎一邊從被堵住的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呻吟叫罵。
他被扔在了廠房中央的空地中,拖拽他的幾個馬仔迅速地離去。四周一片詭異的安靜,他驚恐地轉(zhuǎn)著腦袋張望,卻什么也看不見。這里暗無天日,空氣中散發(fā)著刺鼻的腐臭氣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數(shù)十年,他明白那是什么氣味,這讓他篩糠一般地顫抖了起:見過了那么多生生死死,這一日,終于輪到他自己了。
場中“噔!”一聲重響,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到他的臉上。他不堪地別過頭去,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漸行漸近。他瞇縫著眼睛努力去看,看到了停在他面前的夏六一和崔東東。他驚訝地瞪大眼,從喉嚨里發(fā)出了嗚嗚聲。
夏六一面上沒有任何表情,蹲下腰去,扯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團。夏六一暗啞的聲音里壓抑了許多深重的情緒,看似平靜地道,“你年紀大了,給自己留點臉面,不要逼我動手,自己說吧�!�
元叔竭力仰起腦袋看他,仍是一臉愕然與茫然,“小,小六?你要我說什么?你綁我來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夏六一摸出一張照片,輕輕擺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見過么?”
元叔的神情在見到照片的一瞬間變了。
“這,這……”
“這是我殺死金彌勒之前他給我的�!�
“你,你居然殺死了金彌勒?”元叔面上血色全無。
夏六一見他的反應(yīng)便知道自己猜的沒有錯,面無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臉,道,“我知道,青龍的死你也有份。他當年從龍頭賬冊中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覺得他父親的死有蹊蹺,于是拿這張照片來問你,你卻通知了金彌勒,還慫恿許應(yīng)篡位,最后三刀六洞滅了許應(yīng)的口。”
元叔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卻還想垂死掙扎地抵賴,“不,不是這樣,小六,你聽我說……”
“噓,噓,”夏六一伸出一根手指,擋住了他的嘴唇,像哄孩子一樣平靜地道,“你今天是走不出這里了,但你的老婆孩子都在我手里,不想讓她們給你殉葬,就一句廢話都別說。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這張照片是什么意思,照片上除了郝威和金彌勒之外的另一個人是誰,跟青龍的死有什么關(guān)系?你回憶清楚,慢慢說。這里面有一些事我是知情的,你每說錯了一件事,我就砍你老婆孩子一只手腳�!�
第71章
抽了你的虎筋
元叔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將當年往事從實道來——
“照片上的人叫‘阿杰’,是郝威的結(jié)拜兄弟。郝威年輕時去過金三角,救過一個外號叫‘King’的泰國人,就是現(xiàn)在的金彌勒。后來郝威回到香港行走江湖,十幾年后已經(jīng)在道上闖出了一些名頭,我和老葛、老裘、段親王都是他的手下弟兄。1973年的時候,金彌勒因為部隊嘩變逃到香港,投奔郝威,他倆又結(jié)識了一位人稱‘阿杰’的探長,三人結(jié)拜為金蘭兄弟。當時為了紀念,拍下這張照片,每人留存了一份�!�
“那時郝威在道上出了名的‘三不做’:拐賣婦女不做,販賣‘白面’不做,殺人不做。講原則的后果就是當時我們出了名的窮。1974年初,郝威的老婆得了一場重病,急需錢動手術(shù),郝威走投無路,金彌勒和阿杰就慫恿他搶劫銀行。這件事只有我知情,我也想?yún)⒓�,但郝威不讓我加入,說我老婆馬上就要生孩子,萬一出事沒人照顧,不能趟這灘渾水。后來有阿杰作掩護,他們?nèi)顺晒尦鲆淮蠊P錢,但阿杰和金彌勒卻殺了一個差佬滅口。郝威不滿他們殺人的事,分錢后約定各走各道。金彌勒回了泰國,阿杰繼續(xù)做探長,郝威則帶著我們創(chuàng)立了驍騎堂�?上掀艅恿耸中g(shù)不久還是死了。”
“過了幾年,金彌勒為救金三角的大毒梟坤張而斷了腿,坤張為了報答他,允許他代理自己在亞太區(qū)的‘白面’交易。金彌勒派人到香港找郝威,想讓驍騎堂作為他在香港的下線,分銷‘白面’。郝威不愿意。金彌勒就找到我,想殺了郝威,支持我做龍頭�!�
“當時道上很多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一個叫‘老掌柜’的大探長,據(jù)說被他看好的幫派都會大紅大發(fā),他看不上眼的幫派就會遭到警方的重點打擊。老掌柜當時也派人向我傳達了意思,要我殺了郝威,支持我做龍頭。我一直以來都懷疑老掌柜就是當年的阿杰,金彌勒那時可能也是找到了他,得到了他的支持。”
“但是郝威在幫里人人敬重,我不敢、也沒找到機會對他下手。是老掌柜和金彌勒派人暗殺了他,偽造成交通意外。郝威死后,話事人開會選新龍頭,我不想站出來選龍頭,怕大家看出我心有鬼,再說我和其他長老誰也不服誰,他們肯定也會反對我。后來我們一致推舉了‘太子’青龍作傀儡。青龍當時還年輕,需要我們幾個老家伙的勢力站穩(wěn)腳跟,有什么事也都會來問我們意見。長老中他最信任我,我就勸他和他老爸的‘結(jié)拜兄弟’金彌勒合作。青龍同意了,我們開始賣‘白面’,開雞竇和賭檔,又通過探長們向老掌柜上貢,驍騎堂越來越發(fā)達……”
“四年前,青龍從賬冊的夾層中發(fā)現(xiàn)了這張舊照片。他認出上面那個‘King’就是金彌勒,又查出‘杰’竟然是現(xiàn)在的警務(wù)副處長謝英杰。他懷疑他父親的死并不簡單,找我求證……以青龍的實力不可能斗得過老掌柜和金彌勒!找他們報仇沒有好下場,加上當時他已經(jīng)有了‘洗白’驍騎堂的打算,我不愿意見到驍騎堂毀在他手里!我就通知了金彌勒,還找華探長通知了老掌柜,老掌柜指示華探長殺掉青龍,金彌勒也派來了殺手……”
“但青龍平時防備很深,金彌勒的殺手遲遲找不到機會下手。我知道許應(yīng)那幾年對青龍不滿,有篡位的意思,我就慫恿他坐大,我只是提點了幾句而已,是他自己生了反心!他又得到了肥七和華探長的支持,后來青龍就被他們殺了……”
……
何初三將車停在了路邊�?諢o一人的街道對面是一座墓園的大門,門內(nèi)的小道幽森空曠,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通向墓園深處。小道兩邊,一排一排的石塑天使站立在墓碑高處,安靜地目睹何初三步步走來。
何初三沿小道盡頭的石階而上,停在了山坡上一處墓碑前。陸光明站在那里,低頭凝視著墓碑照片上那張與自己七分相似的臉龐。墓是雙人墓,另一張墓碑照上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女子。
何初三看到了墓碑上的姓名:陸勇和陸梁小燕。
他的調(diào)查和推測沒有錯——這就是陸光明對驍騎堂窮追不舍的原因。
“他們是你的父母?”何初三道。
陸光明看著墓碑,“我父親是一名警察,我六歲的時候,他在一起銀行大劫案中殉職。我母親積郁成疾,不久后去世了�!�
“節(jié)哀�!焙纬跞�。
“節(jié)哀沒有用,”陸光明道,“只有查出真相,才能令沉冤得雪�!�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何初三,面上并沒有初見時的笑容,“你說你有一張照片要給我看?”
何初三從公文包中抽出那張翻拍的照片,遞給陸光明。陸光明用手電筒一照,面色一震。
“我見過它,”他顫聲道,“幾年前有人拿著一張同樣的照片來詢問過我。不久后,那人被害死,那張照片也隨之消失了�!�
他突然戒備地看向何初三,“你從哪兒找到這張照片?這張照片背后是什么樣?”
何初三又抽出一張翻拍的照片背面,寫有“金蘭之交”等字的那面,遞給了他。
陸光明接了過去,沉思了一會兒,“這不是我見過的那張,我見過的那張背后這段字被涂黑了�!�
“你從哪兒找到的?”他捏緊了那張照片,又問。
“從夏六一那里,”何初三坦誠地道,“這張照片似乎與驍騎堂前任龍頭大佬青龍之死有關(guān)系,夏六一很看重它。陸SIR,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照片上的人是誰?”
陸光明指著照片左邊第一名青年道,“驍騎堂的第一任龍頭郝威,是你剛才說的青龍的父親�!庇种钢虚g那名泰族青年道,“這人我沒有查出身份,應(yīng)當是個外國人,在香港逗留的時間不長�!�
他指向第三名青年,恨意更甚,“這是我父親當年的長官,在銀行劫案中負傷。我父親下葬的時候,他來過靈堂敬香。”
何初三又從公文包中抽出了一沓資料,第一頁的剪報照片中可見一個容貌威嚴、身穿警服、軍銜甚高的中年男人。
“那你能不能確認他就是這個人?”何初三道,“現(xiàn)任警務(wù)副處長——謝英杰?”
“當然能確認,”陸光明語帶陰狠,“別說是他老了,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他在那起銀行劫案中‘英勇負傷’,后被調(diào)入O記,積極掃除黑社會組織、屢立奇功,節(jié)節(jié)高升,最后坐上了警務(wù)副處長的寶座,明年就要光榮退休�!�
話畢,他狐疑道:“是夏六一讓你來找我的?”
何初三搖了搖頭,“夏六一并不知情,你調(diào)查過他,應(yīng)該知道他的性子,他絕不可能跟廉署合作,否則你也不會來找我。這張照片是我從他那里偷拍的,我調(diào)查照片中的三人,發(fā)現(xiàn)他們似乎與你父親的死有關(guān)。我想這張照片應(yīng)該對你很重要,所以才約你出來。陸SIR,實不相瞞,你之前猜得沒錯,我跟夏六一確實是戀人關(guān)系……”
他知道陸光明這樣的人顧慮深重,所以索性全盤坦白,以獲得陸光明的信任。他將照片的得來、他與夏六一之間的爭執(zhí)、他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都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只略去了夏六一在泰國受傷養(yǎng)傷之事,只說夏六一莫名地消失了一段時間、不知道去了哪兒、后來又回來了。
“……我很在意他,不想他走上不歸路,但他卻對我處處隱瞞。這張照片似乎牽扯到青龍之死與一段很重要的往事,夏六一不肯告訴我,我卻很想知道�!�
陸光明道,“這件事本來不關(guān)你事,想必你也猜得到其中的兇險。即使這樣,你仍想知道?夏六一對你這么重要?”
何初三誠懇地看著他,“陸SIR,不管你信與不信,我不是為了跟夏六一同流合污才跟他在一起。他不是一個清白的人,但我卻自私地希望我還能救他。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知道這件事的原委。我想我們倆可以做一筆新交易——你告訴我有關(guān)這張照片的事,以及你為什么要找驍騎堂的龍頭賬冊,我?guī)湍愕玫侥阆胍��!?br />
陸光明盯著他,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瞇著眼笑了,“何先生也是個有趣的人�!�
“好,告訴你也無妨�!彼拱椎氐�。
“當年我父母死后,我被送到福利院。當時有一位義工叫Jacky,他從中學(xué)起就來福利院幫手,一直很關(guān)照我。他知道我父親的事,對他的死因一直有所懷疑。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廉政公署,開始暗中調(diào)查我父親那起銀行劫案,也調(diào)查謝英杰的貪污受賄事實。他漸漸發(fā)現(xiàn)在謝英杰的升官之路上每一次搗毀三合會犯罪集團的重大案件,都伴隨著黑道勢力的一次洗牌,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江湖上興風(fēng)作浪、推波助瀾,但他找不到任何謝英杰貪污受賄、操縱黑白的實際證據(jù)。走投無路之下,他只能從謝英杰的兒子——當時剛剛加入重案組的謝家華身上下手。他開始接近謝家華……”
“有一天,他拿著一張同樣的照片來找我,問我認不認識照片上的人,我認出了謝英杰。他告訴這張照片是他在謝英杰家中找到的,照片上其中一個人是三合會組織‘驍騎堂’的龍頭大佬郝威,已經(jīng)在幾年前的一起離奇車禍中死亡。他懷疑郝威和照片中的外國人就是當年銀行大劫案的劫匪,而謝英杰是掩護他們的內(nèi)應(yīng)。我父親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謝英杰與他們合作的內(nèi)幕,而遭到滅口。他還告訴我黑道上有一個背后操盤的人被稱為‘老掌柜’,他懷疑謝英杰就是老掌柜。他安慰我,說他一定會找到證據(jù),讓真相大白。”
“但僅僅幾天之后,Jacky就被人關(guān)在工廠冷凍間,活活凍死……兇手至今沒有找到。我見過Jacky的遺物,其中沒有那張照片,一定是被人拿走或者銷毀了。他的死一定與謝英杰有關(guān)!”
“我發(fā)誓要找出我父親和Jacky之死的真相,替他們報仇,我要親手逮捕謝英杰,揭露他的真面目,讓他身敗名裂,血債血償!幾年之后,我考入廉署,繼續(xù)調(diào)查謝英杰。但是這個老狐貍多年來行事相當謹慎,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有跟‘老掌柜’有關(guān)的事,都是由一個叫‘華探長’的人代他出面,我開始深入調(diào)查華探長,就在我將要找到一些眉目的時候,華探長在黑幫爭斗中死去——據(jù)說跟夏六一與肥七的爭斗有關(guān)——‘老掌柜’的蹤跡也從此斷了�!�
“我開始將目標轉(zhuǎn)向了驍騎堂和夏六一。我查到驍騎堂有一本代代相傳的龍頭‘賬冊’,如果那本賬冊上的記載始于郝威創(chuàng)立驍騎堂之時,那么上面很有可能會有當年謝英杰與郝威勾結(jié)的證據(jù)……”
……
廢棄廠房中。
元叔長篇大論地說完過往,喉嚨早已沙啞,癱軟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張舊照片,眼淚順著眼角深邃的皺紋蜿蜒而下,在死亡的逼近下產(chǎn)生了深深的恐懼與悔恨。
“你跟老掌柜有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夏六一問他。
元叔搖了搖頭,“他的身份隱秘,不屑于跟我這種小角色來往。我雖然猜測他就是謝英杰,但只能通過華探長通知他。后來華探長死了,我也就攀不上他了�!�
夏六一彎腰將那張照片撿了起來,看著上面謝英杰的面容——難怪他覺得似曾相識,這人的面相跟O記的謝家華有七成相似,謝家華又聽說有個警務(wù)副處長老爸,二人想必是父子無疑。
不知道那位正義感爆倉的高級督察知道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老掌柜’就是他老爸時,會作何感想?真是天大的諷刺。——夏六一冷冷地嗤笑了一聲。
他這時回想起許應(yīng)臨死前看向元叔的怪異眼神、附在他耳邊的那句“我要你永遠不知道青龍怎么死的”,徹底明白了——許應(yīng)當時已經(jīng)猜到是元叔在背后搞鬼,元叔利用許應(yīng)殺死青龍,而后又理所應(yīng)當?shù)亍扒謇黹T戶”、扶植更年輕勢薄、更易操控的他上位,許應(yīng)空忙一場最后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心中如何不恨?不過許應(yīng)對他的恨,想必更甚于元叔,既知自己必死無疑,就索性閉口不言,要他永遠活在無知與仇恨之中。
但許應(yīng)不會料到,元叔也沒有料到,年輕勢薄的他以海綿膨脹般的速度成長了起來,短短幾年間就將長老們的勢力掃除殆盡,并且查出了真相,將元叔綁上了斷頭臺!元叔、華探長、金彌勒、老掌柜,這群王八蛋躲在許應(yīng)之后、互相勾結(jié)害死了青龍和小滿,然后心安理得地利用著他,享受著他拱手奉上的利潤,看著他一無所知地孝敬他們、為他們賺錢,心中想必充滿了嘲諷!然而蒼天有眼,現(xiàn)在已是他們一一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夏六一強壓住呼吸,按捺住心緒的起伏,收起了那張照片,低頭瞟向元叔,“你還有什么遺言要說?”
元叔灰黃凹陷的眼窩里滿是乞求,“小六,求你,放過我家人,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夏六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漠然的臉上沒有一絲憐憫,“你放過青龍的家人了嗎?”
元叔的眼睛一瞬間充滿了滅頂?shù)慕^望!他徒勞地張嘴還要說什么,夏六一抬手就是一槍!血花四濺!
“砰——!”
……
“砰——!”
一聲驚響響徹在墓園中!正在交談的兩人趕緊彎腰躲避!何初三驚魂未定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只是附近的一支路燈爆了燈管,而陸光明竟然下意識地擋在他身前,被灑了一頭一肩的瑣碎塵灰。
兩人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確實沒有別的危險,于是都站直了身。何初三道,“謝謝你剛才奮不顧身,陸SIR。”
陸光明被這烏龍的一嚇,剛才敘述時的冷肅心情去了大半,自己也覺得好笑,“保護市民本來就是我的責任�;蛘咭驗樯洗我娒鏁r我表現(xiàn)得太差,讓何先生質(zhì)疑我的職業(yè)道德?”
“陸SIR的職業(yè)道德沒有問題,當時的演技倒是有些夸張。要是我那時答應(yīng)跟你交易,你真的會告訴我警方臥底的資料?”
“會給你一份假的�!标懝饷鬏笭栆恍�。
何初三也笑了起來,“果然�!�
“我演技真的不好?”陸光明低聲自語,并且在心里加了一句:但他怎么次次都信?
“陸SIR,”何初三正色道,“你剛才提到青龍的父親郝威是在‘離奇車禍’中死亡?”
“我調(diào)查過那起事故,肇事司機在撞死郝威之后也畏罪‘自殺’,很可能是被人雇傭殺死郝威后被滅口�!�
“這么說來,你父親、你的朋友Jacky、郝威,凡是有可能知道當年真相的人都死于非命……”何初三沉吟,“在你看來,青龍之死會不會也跟照片上的兩人有關(guān)?”
“這個我也有所懷疑。一方面青龍是郝威的兒子,也許因為發(fā)現(xiàn)父親之死的真相后被清除;另一方面,我懷疑老掌柜利用青龍之死,對香港的黑道勢力重新進行了一次洗牌:在青龍死之前,黑道上一直是和氏宗族一家獨大,沒有其他幫派敢與他們爭勝,這種壟斷的局勢對老掌柜來說十分不利,和氏越強盛,越容易脫出他的掌控,他需要扶植另一股勢力與和氏相平衡。
青龍這個人保守謹慎,他領(lǐng)導(dǎo)下的驍騎堂一直與和氏諸派井水不犯河水。但自從夏六一做了龍頭,他性格放縱不羈、膽大妄為,對和氏諸派根本不留情面,積極擴張,老掌柜很可能是看中了他的這一點,趁機暗中扶持。這幾年來,驍騎堂作為一支新興勢力迅速崛起,沙家?guī)�、和興盛等等幫派先后散場,驍騎堂與和義社形成互相制約的均衡之勢——我懷疑這一切正是老掌柜暗中操盤的結(jié)果�!�
何初三垂下眼去,沉思良久。腦中一切記憶與線索串聯(lián)了起來。他明白了青龍死亡背后暗藏的玄機,明白了夏六一噩夢中的那一句“我要殺了他們,為你報仇”。照片上的人,正是害死青龍父子的兇手。如果夏六一在泰國冒著生命危險、付出巨大的代價是為了除掉那個泰族人,那么他回到香港后,很有可能想要接著除掉謝英杰。
然而殺死一位警務(wù)副處長何其困難?需要付出何其巨大的代價?后果何其嚴重?——這些問題,為了給青龍復(fù)仇,夏六一一定是不管不顧的!這個愚昧莽撞、無所顧忌的黑社會,會不會甚至抱著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的決心?
一股寒氣順著何初三的脊椎蔓延,沖上了他的大腦。他暗暗握緊了拳頭。
——你不是不拿自己的命當一回事么?那么我就抽了你的虎筋,拔了你的虎牙!我來替你除掉你的獵物!
他強壓住心神的動蕩,鎮(zhèn)定地開口道,“陸SIR,謝謝你的坦誠相告。我了解你的目的,不過我想你走錯了方向。即使真的存在你所說的那本龍頭賬冊,賬冊上面真的記載了謝英杰與郝威的交易,郝威也早已身死,死無對證,僅憑一本記錄,法庭上想必很難采信�!�
他看著陸光明,黑水潭一般深邃的眼眸里閃爍著星點光芒,“想讓謝英杰身敗名裂、血債血償,我有別的方法�!�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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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ever
元叔的尸體癱在地上,汩汩的血流漸成水泊。夏六一收了槍,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血,面無表情開口道,“叫信得過的人來處理,這事在幫內(nèi)絕對保密。”
“他家里人也一并處理了?”崔東東問。
夏六一動作一頓,轉(zhuǎn)過頭瞪她一眼,“關(guān)他們屁事?嚇唬嚇唬這老撲街,你還當真了?”
崔東東聳了聳肩,“我哪知道你要不要當真?萬一你想拿他女兒肚子里的小孫子煮煲仔飯,我還不是只能狠下心來幫你生火磨刀!”
夏六一又一記眼刀殺來,崔東東笑嘻嘻地抬起雙臂比了個十字擋刀,“開玩笑啦,BOSS!”
……
夏六一與崔東東一起回到總公司辦公室,兩人狼狽為奸,嘰嘰咕咕,一口氣熬到了天亮,制定了一套復(fù)仇大計——這套大計相當簡單粗暴:以那張照片為誘餌,通過喬爺牽線,誘使老掌柜現(xiàn)身親自見面,一旦發(fā)現(xiàn)老掌柜的真身或者確定老掌柜就是謝英杰,就制造機會對其下手。
凌晨時分,他告別崔東東,歸了自己那棟孤苦伶仃的村屋。
躺在二樓冷冷清清的臥室里,他翻來覆去,無法成眠。腦中各式各樣的人影不斷浮動,一會兒是青龍,一會兒是小滿,一會兒是許應(yīng),一會兒是金彌勒,一會兒又是謝英杰……
但最后一切畫面卻匯作何初三失望而冷漠的面容,何初三開了口:“你走吧�!�
夏六一嘆息著,抬起手臂擋住了臉。
說是說“制造機會”,如果老掌柜真的是謝英杰,或者是另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人,要怎么制造機會才能接近對方?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殺了對方?如果在這個過程里他再度受傷,何初三會有多難過、多失望?就算事成,死了一個警務(wù)副處長,警方的反應(yīng)會有多大?如果他事發(fā)被捕,甚至如果他死了,何初三該多傷心,多絕望?——他想到那樣的何初三,心里就一陣絞痛。
他翻過身去,將腦袋拱進枕頭下面,發(fā)出了一聲更加悠長而苦惱的嘆息。
……
第二天一大早,來換班的阿南接到大佬召喚,探頭探腦地進了大佬的臥室。兩天兩夜沒合眼的大佬靠在床頭,半張臉都是枕頭壓出的痕跡,頭發(fā)亂糟糟的,面黑目赤地抽著煙。
“今天開始派人去跟著何先生�!�
阿南愣了一下,“可是何先生不是不讓?”他當時在門外可是親耳聽到大嫂讓大佬把保鏢都帶走啊。
夏六一虎目一瞪,“他媽的他說不讓就不讓?!他是大佬還是我是大佬?!跟著他!匯報他24小時的行蹤!”
阿南猶豫了又猶豫,心眼很實地勸大佬,“大佬啊,不然你直接去找何先生聊一聊?何先生他非常非常在乎你,就是心里有一些小小的不高興,你哄一哄他,給他個臺階下。”
“我給他個屁!”夏六一冷酷地說,“他有種一輩子別來找我!”
阿南聽聽他這番強硬的說辭,再看看他這副潦倒的尊容,內(nèi)心十分想笑,然而十分珍惜生命地竭力憋住了。
“是,我馬上去安排�!彼φf。
他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夏六一喚住。夏六一蹙著眉頭吩咐他,“讓他們提起精神,千萬別被發(fā)現(xiàn)�!�
“是!”
夏六一雖然想何初三想得撓心撓肺,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叫囂著渴望著撲街仔,但其實心里并不特別期望馬上復(fù)合——他還有老掌柜要料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qū)⒑纬跞匦戮磉M來——但不快點將何初三拽回來,他又很擔心撲街仔頭也不回地走遠了,當真跟他分了手。
他患得患失,心中充滿瀕臨失戀的忐忑與酸澀,愈發(fā)覺得戀愛這東西真他媽太可怕了。
……
保鏢們在阿南的安排下暗中監(jiān)視,不對,暗中保護起了大嫂。當值者每天給阿南打來三個電話,匯報大嫂的行蹤,分別是:“何先生在上班�!薄昂蜗壬谏习��!薄昂蜗壬谏习��!�
夏六一旁聽了好幾天,實在忍不住發(fā)了飆,“他媽的他天天都在上班?!他睡在公司�。�!”
“何先生睡在公司�!�
夏六一痛心疾首地拍了一把桌子,“他媽的工作狂!他阿爸呢?也不管管他?他不是有個妹妹?他后媽呢?!就沒誰管管他?!”
過了一天是周五,當值者兢兢業(yè)業(yè)地匯報:“何先生只工作了一上午,下午出街陪他父親、母親和妹妹逛街�!�
夏六一聽后松了一口氣,覺得撲街仔這失戀期總算有一天活出了個人樣,稍稍放心,揮揮手讓阿南帶著電話滾蛋。
他叉著腰站在臥室里,四顧滿屋的衣服、襪子、煙盒、酒瓶,一片狼藉,滿目邋遢,突然發(fā)覺自己活得也很沒個人樣,于是又提著嗓子吆喝了一聲,讓阿南找人來打掃房間。
“去買一包面條回來,”他又囑咐阿毛,“還有雞蛋,菜心�!�
阿毛不明所以地領(lǐng)命而去,開車去附近菜市買回一份面條、一籃雞蛋和一大袋菜心。二十分鐘之后,他跟阿南一起呆站在廚房門口,滿心驚悚地圍觀大佬親手煮面。
大佬中邪了?阿毛用眼神與阿南溝通。
失戀了,需要發(fā)泄。阿南回以了然的眼神。
“你們兩個站門口發(fā)什么呆?!”大佬開始咆哮,并且動手大力拍打灶臺,“這火怎么生不了?!”
“是!大佬!我們來了!”“大佬小心!這個不需要用打火機點的……”“大佬,這個塑料盆不能煮……”“大佬,雞蛋好像要先敲開……”“大佬,我聽我阿媽說,要先洗菜……”
三個大男人在廚房里笨手笨腳搗鼓了半個鐘頭,最后端出來一鍋焦褐色的迷之湯汁:上層漂浮著灰白色的泡沫、仿似蛋花的白絮,用湯勺撈一撈,能撈出一縷一縷徹底煮蔫的菜葉,以及爛成糊狀的面條。
夏六一寒著臉,看著這鍋黑面糊,一把狠狠摔了湯勺。
阿南、阿毛掩面而退,伺機想溜。
“跑什么跑?”夏六一道,他連揍人的心思都沒有了,滿心沮喪,“打電話叫外賣,再買一箱啤酒�!�
……
初春的午后,陽光和煦,夏大佬抱著啤酒瓶蹲在自家村屋門外草地上發(fā)呆。何初三很久以前種在這里的狗尾巴草,倔強而頑強,無需任何人的照顧,已經(jīng)長成了蔥蔥郁郁的一大片,夏六一隨手揪扯下了一截毛蓬蓬的狗尾巴,盤在手里來回擼著。
他想起何初三的那句:“你真是缺人管。”
沒人管他,他連一口自家煮的熱湯面都吃不了。
夏六一惆悵地將狗尾巴草拍在胸口,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了草叢中。
既然享受不了一丁點的家庭溫暖,唯有做正事要緊。他提高嗓門,無精打采地在草叢中發(fā)出了指令,“阿南……”
“是!大佬!”
“打電話給喬爺……晚上我請他吃飯……”
“是!大佬!”
……
正陪著父母和欣欣逛街的何初三,突然接連打了一串噴嚏。
欣欣往前一撲,掛在他臂彎上,樂道,“阿哥,據(jù)說打噴嚏是說明有人想你,一個‘想’,兩個‘念’,要是連續(xù)打了三個以上……”
“說明可能我感冒了,”何初三推開她的額頭,“離我遠點,小心傳染�!�
“阿三,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吳媽關(guān)懷道。
“你不舒服就回去休息,有我陪著她們倆逛�!焙伟值�。
“不要緊,”何初三笑著說,“我想跟一家人在一起�!彼皖^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再逛一會兒,我?guī)銈內(nèi)ゼ鈻|一家新開的西餐廳吧?”
“好哇!好哇!我要吃龍蝦!”欣欣一蹦而起,一手攬著何初三一手攬著阿媽。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往前去了。
……
一個鐘頭之后,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坐在西餐廳內(nèi),聽欣欣嘰嘰喳喳地描述她在藝術(shù)學(xué)校里的見聞。侍應(yīng)生端上了奶油蘑菇湯,何初三拿起锃亮的湯勺,向后照了照,看到了已經(jīng)在街上跟隨了他們一整天的兩位保鏢的身影。
看來他這一招欲擒故縱使得不錯,夏六一已經(jīng)憋不住了,再晾上一陣子,說不定還會主動上門來低頭認錯。
他不動聲色地將湯勺浸入碗中,心里雖然有一點小小的欣慰,但卻并沒有辦法提起精神來吃喝——只覺得身體有些不適,頭腦昏沉,并且反胃。
……
與此同時,一艘游艇漂浮在夕陽西下的蔚藍海面,隨著海波微微蕩漾。甲板上歌舞喧鬧,幾個身穿比基尼的靚模正在激烈的鼓點聲中互相撫摸蹭偎,舞姿妖媚十足。她們兵分兩路,分別向沙發(fā)上的兩位大佬拋著媚眼,跳著跳著,就大膽地騎上了大佬們的腿。
夏六一漫不經(jīng)心地喝著杯中的紅酒,看似隨意地推了懷中靚模一把。靚模差點跌下地去,十分有眼色地領(lǐng)會了大佬的意思,只坐在他膝蓋上扭動著做做樣子,沒有敢再進一步與他親近。
沙發(fā)另一頭的喬爺左擁右抱,一會兒又親又摸,一會兒又要靚模們嘴對嘴地喂酒。他看出夏六一心不在焉,大聲地打趣道,“怎么了?自家夜總會的靚女睡膩了?下次到我那里去挑挑?”
夏六一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昨晚睡了對雙胞胎,他媽的個個坐地吸土!老子到現(xiàn)在都沒緩過來!”
“哈哈哈!雙刀老弟,原來好貨你都留著自己用!”
“好貨當然要跟喬兄分享!本來今天想帶給喬兄過過眼,只可惜她倆到現(xiàn)在都還躺在床上起不來�!�
喬爺心領(lǐng)神會,嘎嘎嘎地大笑了起來。昨晚其實孤苦伶仃地坐在床上抽了一整夜煙的夏六一也笑,一邊笑一邊揮了揮手將坐在膝蓋上的靚模趕走了,“去,讓他們上菜�!�
他回過頭來又對喬爺?shù)溃按龝䞍涸囋囄疫@兒大廚新研制的鵝肝醬,晚上再到艙里試試那張從巴西買回來的電動床?讓靚女們陪你玩玩‘電動游戲’!”
“哈哈哈!夏雙刀,還是你會過日子!”
“哪里哪里,過獎過獎。”
……
一家人用完餐,欣欣還有興致再上街去逛逛,何初三卻是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面色愈發(fā)憔悴。吳媽擔心他身體,想讓他先回去休息。何阿爸提議全家人一起將何初三送回家去,順便在何初三屋里坐坐——自打何初三租了尖沙咀的那一處房子,阿爸還沒去看過呢!
何初三微露遲疑,但見全家人都興致勃勃,便也沒有提出任何反對。一家人開開心心地跟著何初三回了他的小家。欣欣是來過這里的,所以熟門熟路地走到沙發(fā)前,動手幫她阿哥收撿攤在茶幾和沙發(fā)上的一些工作資料,請阿爸阿媽就座。
“哇,上面都有灰了!阿哥你多久沒收拾過啦?!”
“這幾天忙,睡在公司。”何初三道,并且因此挨了阿爸阿媽幾句批評。他一邊笑著說沒事,一邊強撐起精神進廚房為大家燒水泡茶。彎腰點火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不知只是因為這段時間睡眠不足,還是因為真的生病了。
“我來吧,阿哥�!毙佬楞@進廚房,“你去休息會兒吧�!�
何初三在她發(fā)頂摸了摸,覺得她懂事不少,頗感欣慰。他走出廚房,發(fā)現(xiàn)他那一生辛勤的阿爸阿媽簡直閑不下來——阿媽在替他收收撿撿,阿爸則端起掃帚打掃起地面來。
“阿爸阿媽,快坐下吧,我自己來。”
“跟你阿爸客氣什么!你不舒服就坐著休息!”何阿爸豪邁地一掌將他按回了沙發(fā)上。吳媽則走去了臥室,“阿三啊,我?guī)湍隳眉路希闩率侵鴽隽��!?br />
衣柜?何初三趕緊回頭,想阻止卻已來不及。吳媽這時已經(jīng)拉開了衣柜,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男士服裝,動作一頓。何初三心頭一緊,但吳媽卻面色如常,取了一件外套出來,披在他身上,“快穿上吧。”
她遮掩地笑了笑,“換個大衣柜吧,你的衣服都掛不下了。”
因為那個小小的單人衣柜里裝的是他和夏六一兩個人的衣服。何初三知道上次婚禮時她也許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有些擔憂地看向她。吳媽溫和地沖他又笑了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輕拍了拍他,輕輕搖了搖頭。
看來她沒有將自己的懷疑告訴阿爸,也對,阿爸要是知道,早就提棍找上門來了。何初三心中暗松一口氣,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
“老何啊,你坐下,我來掃。”吳媽又去關(guān)懷何阿爸。何阿爸老當益壯地一揮掃帚,“不用!你別管,你陪阿三看會兒電視!欣欣,給你阿爸燒口茶喝!”
“正在燒啦,阿爸!”
吳媽陪何初三坐在沙發(fā)上,和聲細語地關(guān)懷他,“阿三,最近過得好嗎?”
“嗯,還好�!�
“你工作辛苦,要是有人陪伴照顧你,阿爸阿媽也放心一些�!眳菋尶粗难劬Γ瑧┣械卣f道。
她看了一眼不遠處彎腰掃地的何阿爸,輕拍了拍何初三的手背,低聲道,“阿三,我雖然不是你親媽,但把你當親兒子看。我的兒子,我不求他大富大貴、兒孫滿堂,只求他一輩子開開心心。只要他覺得幸福,我就心安了�!�
何初三此生從未受到過母愛的關(guān)懷。這段日子里他心中狂風(fēng)驟雨,再是心性堅強,其實也十分煎熬,而這些煎熬他無法向任何人訴說,不敢展露出一絲一毫。吳媽的關(guān)切和理解像久旱甘霖,令他霎時眼眶微熱。他什么都不能向吳媽說,只是感激地點了點頭。
吳媽沒想到自己幾句話就將這位聰明能干的大兒子給說出了淚光,十分驚訝。趕緊拍了拍何初三的肩安撫他,又替他遮擋著何阿爸,抽紙巾給他擦了擦眼睛。
何初三快速地調(diào)整了情緒,低聲道,“謝謝媽�!�
“別這么說,阿媽也沒能為你做什么。你懂事又獨立,阿爸阿媽放心,”吳媽說,“欣欣應(yīng)該多向你學(xué)習(xí)�!�
“欣欣很好,她已經(jīng)很懂事了……”
兩母子在沙發(fā)上絮絮叨叨,欣欣端了茶水出來,“你們說什么呀?這么開心。阿爸,來喝茶。”
“就來!”何阿爸一邊樂呵,一邊最后掃了兩帚。突然動作一頓,他見到窗邊櫥柜的縫隙中,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fā)光。
他彎下腰去,一邊努力伸手將它掏了出來,一邊樂道,“來來來,看我撿到了什么好東西?”
話畢,一枚耀眼奪目的大鉆戒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眼前。何初三面色一變。
“怎么是顆戒指?”何阿爸狐疑道,“阿三,這么貴重的東西你怎么隨地亂扔?”
在阿爸面前何初三的演技一向淪為負值,猝不及防加上做賊心虛,結(jié)巴道,“我,我沒有,不是我的,大概是房東或者上任房客……”
“里面好像刻了什么字,”何阿爸從兜里掏出老花鏡戴上,對著燈光一照,剛要看清,何初三沖上來一把將鉆戒搶在了手里。
“你干什么?”何阿爸疑心頓起!
“別人的東西還是別看了,我明天拿去還給房東�!焙纬跞蚝笸说馈�
“站��!”何阿爸一聲大喝,“何阿三!你從小抬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有什么鬼心思當你阿爸看不出來嗎?!這顆戒指有什么鬼名堂?拿給我看看!”
他沖將上來,一把搶回戒指,何初三還欲阻攔,被何阿爸一眼瞪了回去!何阿爸將那戒指朝天一舉,瞇縫起眼睛,只見鉆戒內(nèi)圈赫然刻著一行字——
R3x61forever
何阿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就算他看不懂后面那串英文單詞,前面的R3和61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R3當然就是何阿三,61……難道還能有別的六一嗎?!
何阿爸老而不朽的腦子里電光石火——何初三這幾年來那些藏頭藏尾的戀愛行為,始終不肯牽到他面前來的富家千金,來他家過春節(jié)的夏六一,婚禮上街坊鄰居的傳聞以及何初三鬼鬼祟祟又樂而忘形的行為……
何阿爸心頭一緊,一把推開何初三,沖到玄關(guān)拉開鞋柜——果然見到成雙的夏、冬拖鞋,還有幾雙明顯不是何初三風(fēng)格的男士皮鞋。再沖進臥室拉開衣柜一看——密密麻麻的男士服裝,隨便拉扯出兩件,一看那騷包又張揚的風(fēng)格就是夏六一的標配。
何阿爸眼前一陣發(fā)黑!
兒子是他養(yǎng)大的,他早就覺得哪里不對勁,可是就算他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出自己兒子的戀愛對象居然會是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個幫會大佬!
這是已經(jīng)同居了多長時間?!連鉆戒都有了!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碼起袖子沖出臥室直奔何初三,欣欣和吳媽撲上來拉住他。他扭頭瞪向二人,只見她們二人雖然尷尬擔憂,但分明一點驚訝都沒有!
“你們早就知道?!”他沖欣欣和吳媽吼道。
“阿,阿爸,你先冷靜一下,”欣欣緊張道,“你別氣啊,你心腦血管不好。”
“是啊,孩子可以解釋的,你先坐下,坐下慢慢說。”吳媽也顫顫巍巍地勸道。
何阿爸隔著她們瞪向滿面蒼白的何初三,“衰仔!你給我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