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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何初三搖頭苦笑,“陸Sir什么時候也會講這些話了,我做這一切都是出于私心,我只是一個自私的小人物。你和你的同事,你們才是大英雄。”

    陸光明還想說什么,但何初三突然從酒杯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背后走來的一個身影,他毫不猶豫地立馬舉起酒杯淋了陸光明一頭一臉!

    “打我,快!”他壓低聲說。

    陸光明呆愣了僅僅半秒,眼角余光也瞟見了偷偷摸摸走過來的師爺!他毫不猶豫地一拳揮到了何初三的臉上!

    “啊喲!這張臉怎么舍得打呀!”跟師爺同路走過來、正想向兩名靚仔搭訕的方名媛驚叫道。

    第102章

    (下)掌柜的要見你。

    師爺快步向前,出手攙扶住了踉蹌的何初三。隱藏在人群中的兩名保鏢沖了上來,一左一右地架開了陸光明。陸光明掙扎著甩動滿腦袋酒液,英俊瀟灑的大奔頭成了雨后鳥窩。

    “怎么搞的!”師爺沖著人群中奮力擠過來的Kevin道,“你跑哪兒去了?什么人都讓他接近何先生?!”

    負責暗中盯梢喬爺?shù)腒evin一連聲道歉,趕緊查看何先生的傷勢。

    “人家不是‘什么人’,人家是唐氏酒莊的大少爺!”方名媛插嘴道。面對兩名受到戰(zhàn)斗損傷的靚仔,她母性情懷大發(fā),衡量了半秒還是將手絹贈給了熟男何先生,“何生,你的臉流血啦,快擦擦。唐少你也是的,現(xiàn)在是文明社會,有什么誤會要動手呢?”

    何初三接過了手絹道了謝,憤怒又隱忍地道,“你們被騙了,他不是唐少,是個進來混吃混喝的窮小子�!�

    “你他媽才是窮小子!”陸光明雙臂被保鏢駕著,兩條長腿還蹦著跳著要來踹他。

    喬爺這時候也端著酒杯擠了進來,首先就聽到這是個假少爺,再一看他居然傷了自家何大寶貝的臉——長得再可愛也不能忍!當即大發(fā)雷霆,盡顯江湖本色:“哪兒來的撲街!暴打一頓拖出去!”

    “打?!”方名媛尖叫道。

    一旁的賓客也開始議論紛紛。師爺咳了一聲,低聲跟喬爺?shù)溃按罄�,這么多人面前別動手,報警把他抓出去就是了�!�

    “瘋了嗎?報什么警?!”喬爺詫異地一瞪眼!被師爺重重拽了一下衣角,這才想起來自己現(xiàn)在不是江湖大佬,是正當市民。“咳,咳……還不快報警!報,報這個人尋,尋釁滋事!故意傷人!”罪名都是以前聽慣了的,說得相當順溜。

    酒店保安很快趕了過來,跟保鏢一起將罵罵咧咧的假唐少拎出去等警察。喬爺叮囑Kevin趕緊帶何先生去休息室擦藥,又安撫了賓客。這場小小的風波便告一段落。眾人都四散而去,只有方名媛手持微微染血的香絹,留在原地珍惜感懷。師爺站在方才何初三所站的位置,端詳著何初三用來潑人的那只酒杯……

    他在酒杯倒影里見到了身后方名媛的身影——正是方才他自己走來的方向。

    他轉(zhuǎn)身靠近方名媛,“女士?您好,請問……剛才那位假唐少都跟您說了些什么?”

    ……

    傍晚時分,尾號61的轎車停在了小警署門口。謝家華顧不上鎖車門,匆匆步入了警署內(nèi),亮出證件。

    領路的警員與他在幾次辦案中協(xié)作過,一邊打開臨時監(jiān)押室的門一邊跟他道,“沒有身份證件,問他全名是什么也不說,就說自己叫阿明,認識你。”

    “不好意思,是我的線人,多謝多謝�!敝x家華笑容僵硬地陪著好話,此生從未有過如此以權謀私的尷尬時刻。房門打開,陸光明吊兒郎當?shù)赝嶙趲讉打架斗毆的古惑仔旁邊——還跟古惑仔們閑聊呢,身上那件又臟污又被撕扯得亂七八糟的西裝還是謝家華的。

    “……”真想就地扒了他褲子打一頓屁股。

    謝家華忍了又忍,當著同事的面盡量和善地開了口,“阿明,出來吧�!�

    陸光明抬頭看見他,面上表情比他還不耐煩。拖拖拉拉地站起來跟他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還低聲問他,“沒留下案底吧?”

    “連你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留?”

    陸光明微松了口氣,但依舊沒給他好臉色。走到車邊,謝家華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想把他推進去,他雙手插在兜里敏捷地往邊上一躲。

    “做什么?”

    “我自己走�!�

    “你要去哪兒?”

    “不關你事�!�

    “你身上的衣服還是我的�!�

    “謝Sir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這么小氣?”

    “……”謝Sir。

    謝Sir黑著臉結束了這段無比幼稚的辯嘴,不由分說拽起自己那件衣服強行將陸光明塞進了車里。陸光明攀著車門一邊抵抗一邊罵,“我不跟你走!我要去廉署!”

    謝家華一使勁把他摁進去了,“我送你去!”

    “你怎么這么暴力!”

    “你怎么這么煩!閉嘴!”

    ……

    正值下班高峰期,轎車行駛在霓虹閃爍的車水馬龍中。陸光明歪在座椅上不言不語,看上去是氣得狠了。謝家華一邊看著前方開車一邊試圖與他講道理:“我早上的話……我不是反駁你,我只是說我沒有嘉奇來過我家的記憶,或許是我記錯了呢?我當時話沒說完,你反應就那么強烈。這件事我會去查證,看看嘉奇是從哪兒、怎么拿到照片的。你見到那張照片里面是什么內(nèi)容?”

    “……”

    “你不愿說就算了,我不會強求你。以后你說的話我都信,你說了什么,我都會去查。但你也要給我反映情況的空間,不要動不動就往歪處想,我們倆每次一見面就吵架,能不能好好說話?”

    “……”

    謝家華覺得自己夠和顏悅色了,但半天聽不到陸光明的回應,忍不住扭頭看了陸光明一眼,“說話啊�!�

    “你不是讓我閉嘴嗎?”

    “……”

    “還說我煩�!�

    “……”

    “每次一見面就吵架是因為我嗎?你哪次耐心聽過我說話?以前不都是我在哄著你?你多厲害啊,不僅上我還打我�!�

    “……”

    我自從上了你以后哪里還打過你???謝家華深吸了一口氣,憋屈地道:“是我有錯,對不起。”

    陸光明難得聽他認輸,撩起眼皮子瞄了他一眼,然后扭頭看向窗外,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尾地道,“衣服我洗熨好了還給你�!�

    謝家華并不在意衣服,“你下午去做什么了?怎么搞成這樣?”

    “不關你事�!�

    “……”還是打一頓屁股算了。

    車停在了廉署樓下。陸光明起身要下車,被謝家華拽了回來。謝家華將他按回座位上,給他理了理草窩一般的頭發(fā)。

    陸光明低頭由著他擼頭毛,突然又沒頭沒尾地道,“以前騙你是想從你身上套料,是我不擇手段,很抱歉。你的身份太特殊,我一開始就不該把你卷進來,這個案子我以后會自己處理�,F(xiàn)在有很多事受廉署保密條例限制,我不能告訴你。”

    謝家華剝下了那件臟污的西裝外套,脫下自己身上的干凈外套披在他肩上�!拔抑馈5俏也榈降氖�,如果不受警方保密條例限制的,我都會告訴你。我還是相信我父親沒有犯罪,但你提到的每一件事我都會盡力去查。好了,進去吧�!�

    陸光明垂著眼乖乖地下了車,若有所思地走出幾步,又倒回來拍拍車窗。

    謝家華搖下窗戶。他攀著車窗將腦袋塞了進來,一臉嚴肅認真地問,“我昨晚是不是上你了,你突然對我這么好?”

    “閉嘴,滾進去。”

    ……

    深夜時分,何家臥室。何初三披著睡衣坐在床邊,Kevin衣冠齊整地蹲在地上,小心地舉著手給他臉上傷口擦藥。

    “怎么了?”何初三見他眉頭緊鎖。

    “那臭小子下手太狠了,”Kevin忿然道,“這會不會留疤?會不會毀容?”

    何初三掃了一眼監(jiān)聽器安裝的位置,在他手臂上輕拍了一下,順勢演道,“你心疼了?”

    “當然心疼�!�

    何初三發(fā)出誘惑的低笑聲,往自己手臂上親了一口,屁股往邊上一挪。Kevin隨之坐上床來,兩人開始各顯神威地折騰起了床板……正此起彼伏地演到酣暢時刻,外頭突然傳來了敲門聲,保鏢提了聲道,“何先生!喬爺來了!”

    “……”“……”

    原來壓根沒在偷聽,是找上門來了……

    白演了一通的Kevin忿然翻了個白眼,何初三手腳迅速地扒起了他的衣服,對他做了個“快脫!快換!”的口型。

    兩人悉悉索索地在臥室里折騰了好一陣,Kevin最后披著睡衣沖出去開了門。

    “哎呀!”打頭陣的師爺被他裸露的一大片胸膛晃花了眼,嫌棄地別過臉去,“你們怎么每天晚上都亂搞?!”

    “他今天挨了打,我這不得哄哄嘛。”Kevin委屈地小聲說,看見喬爺在師爺身后對自己豎起了大拇指,“喬爺!您來啦!您先去書房,何先生在換衣服一會兒就到。”

    “沒事沒事,不用換了,”喬爺這幾天看Kevin也順眼了許多——雖然是只不太安分的小狐貍精,但是替他好好伺候著他的何大寶貝兒,多乖巧呀�!敖兴禳c來,我有好事跟他說。師爺你在外頭等我�!�

    師爺猝不及防吃了個閉門羹,滿心憋屈地等在了門外。

    ……

    書房里擺放著兩臺電腦,堆積如山的文件與書籍。喬爺拄著拐杖踱來踱去,這里翻翻,那里看看,正試圖找電腦的開機鍵,何初三一邊套著外套袖子一邊匆匆趕了過來,“喬大哥!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K仔,給喬大哥倒茶啊。”

    “不用不用,我說了就走�!眴虪敽吞@可親地擺擺手,“讓K仔出去吧�!�

    何初三送走Kevin,鎖上了書房門�!按蟾缬惺裁聪彩�?”

    喬爺站在書桌旁,故作神秘地沖他招手。何初三快步湊到他近前。喬爺笑瞇瞇地,將噴著臭氣的嘴貼在何初三耳邊。

    “恭喜呀,何兄弟。掌柜的要見你�!�

    第103章

    (上)我想打聽一件十年前的事

    九龍?zhí)恋囊粦魟e墅小樓前,謝家華將車停在了街對面。此時正是上午上班時分,小街行人稀少,十分僻靜。別墅的主人一早外出工作,小院里只有一名四十余歲的女傭正在晾曬衣服。

    “梁嫂?”謝家華隔著鐵欄喚道。

    女傭抬起頭來,用微濕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少爺?哎呀!是少爺!老梁!老梁你快出來!快看誰回來了!”

    她沖上來欣喜地打開了大門,在圍裙上使勁擦了擦手,隨即握住了謝家華主動伸來的手,雙手包著謝家華的手掌心用力搓了搓,“少爺手還是這么熱,健康!好!好!”

    另一名同樣四五十歲的男傭也從別墅中趕了出來,欣喜又慌亂地站在謝家華面前。還是謝家華主動與他緊緊擁抱了一下�!吧贍敚∧憧捎形迥隂]回來了!瘦了,瘦了,唉……”

    “別擋著路,讓少爺進去坐呀!”梁嫂推了他一把。

    “不了,我有些事問你們,就在這兒吧�!敝x家華。

    “少爺說什么呀!哪兒有到了自己家還不進門的!”梁嫂熱情道。梁叔也勸道,“進來吧,咳,你阿爸他不在家。你站在這兒說話,讓街坊鄰居看見也不好嘛。”

    謝家華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跟著他們進去了。兩位在他家做了二十幾年工的老傭人欣喜地忙里忙外,為他斟了茶,端上了水果和糕點。梁嫂從小看他長大,幾乎當他半個親兒子,執(zhí)著他的手噓寒問暖,“你現(xiàn)在還在重案組嗎?工作忙不忙?再忙也要好好吃飯呀,看瘦了這么多……老爺呀平時也不說你的事,我想你的時候就拿你小時候的照片看看……”

    梁叔偷偷拍了她一下,示意她別提老爺。

    “沒事的,”謝家華安撫他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當年跟Daddy賭氣,也有我的責任�!�

    “唉,少爺,”梁嫂試試探探地問,“你跟老爺就真的沒辦法和好了嗎?你……你現(xiàn)在還,還那個……”

    “我還喜歡男人�!敝x家華說。

    梁叔和梁嫂一下子沒了聲音,雙雙面上都露出尷尬的神情來。謝家華并不指望他們能諒解——如果他們當年是站在他這邊,他也就不會五年都不曾回來看過。五年前他曾被一位鑒證科同僚追求過,雖然他最終沒有答應,但他父親卻發(fā)現(xiàn)了他倆的關系及他的性向,大發(fā)雷霆,不僅內(nèi)部審查了那位同僚,查出對方在一次案件中為求破案而偷換證物,最終將其追究除職,而且不顧謝家華手上還有懸而未解的案件、強行將他送出國深造。兩年后畢業(yè)回來的謝家華耗盡積蓄在外面自己買了一套小公寓,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

    梁叔和梁嫂讀書少,淳樸而愚昧,當時在他父親的叮囑下將他關了半個月禁閉,任他怎么懇求也不敢放他出來,甚至還覺得他是中了邪,腦子生了病,好心好意去廟里替他求鎮(zhèn)魂符、聽偏方上島挖墳頭土,熬了許多古古怪怪的湯水給他喝。

    謝家華無法原諒他們,但也無法產(chǎn)生恨意,就像他對他父親一樣。雖然他們永遠無法理解對方,雖然從小缺失母愛的他并沒有從日夜在外工作的對方身上獲得多少父愛,但他還保留了對他父親的敬意——在他心里,對方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卻是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公仆。

    但陸光明的出現(xiàn)卻漸漸令他的這一篤信產(chǎn)生了動搖。

    他打破了尷尬的局面,開門見山道,“梁叔、梁嫂,我想打聽一件十年前的事,麻煩你們仔細想一想。我當年有一位叫嘉奇的朋友,經(jīng)常一起出門,我記得我還讓梁叔幫忙挑一套漁具,說要跟他一起出去釣魚�!�

    梁叔梁嫂想了一下,紛紛點頭道,“記得,記得�!绷荷┑�,“你那套漁具現(xiàn)在都還在家里雜物間,我沒有舍得扔。”

    “嘉奇當年曾經(jīng)來過家里嗎?你們見過他嗎?”

    梁嫂搖了搖頭,“沒有啊,少爺你從來不帶朋友來家里的。你忘了,你那些朋友好多都是畫畫……搞,搞什么藝術的,老爺不讓你跟他們來往。”

    “梁叔有印象嗎?”

    梁叔拍著腦袋,“奇怪,我好像有點印象,你那位朋友……是不是比你矮一些?皮膚很白,說自己搞文書工作的�!�

    “你見過他?!”

    “我想想……他不是你帶回家的,是有一天晚上送你回來……”

    謝家華抓住了他的手臂,“梁叔!這件事很重要,你仔細說說,從頭到尾說。”

    梁叔努力回想了老半天,“我記得……記得那天是你生日,你晚飯時跟老爺吵架,出門了。大概晚上一點多,外面下了大雨,他送你回來。那時候所有人都睡下了,是我去開的門,我跟他一起把你扶進門的,你喝醉了�!�

    謝家華面色凝重——他也一下子想起來了!他的生日是公歷一月二十日,也是他母親的忌日,那天他晚飯時跟父親吵了幾句,賭氣出了門,去廉署找唐嘉奇卻被告知對方外出有事,只好獨自去酒吧飲酒,后來的事就記不清了。想必是后來唐嘉奇到酒吧去尋他,將他送回了家。

    “他當時在家里待了多久?”他接著問梁叔道。

    “沒有多久吧,”梁叔努力回想著,“那天晚上雨很大,你們渾身都淋濕了,我留他在客房睡,他原本答應了。但我安頓好你,給你換衣服、擦身什么的,他又說他還有文書工作要回家做,不能留下來。我找了一把傘給他,他就走了。第二天我跟你梁嫂一大早就回鄉(xiāng)下省親,就忘了告訴你這個事。”

    謝家華站了起來,看向一樓客房的方向。小樓一共三層,一樓是傭人房與客房,二樓是他父親的臥室與書房,三樓是他當年住的。如果唐嘉奇那天晚上幫著梁叔將他攙扶上三樓,那肯定會見到二樓樓梯附近的書房。如果唐嘉奇趁梁叔在照顧他時,偷偷進了書房……

    謝家華一邊想著一邊快步上了二樓,推了一推書房門,卻推不開。

    “啊,那個,”梁嫂追在后面道,“老爺這幾年都鎖起來的,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讓進�!�

    謝家華松開了手,沉思了一會兒,又快步向三樓而去,“我當年的東西還在嗎?”

    “都在的,都在的,”梁嫂趕緊說,“老爺從來不上去,我都用布蒙起來了。有的時候有空,就上去打掃打掃�!�

    謝家華快步推開了自己的房門,在角落里的書柜上一番尋找,又從床底下拖出了幾口箱子。突然瞥見了十分緊張好奇地站在門口的梁叔梁嫂,他擺擺手道,“我找些東西,自己靜一靜,你們忙去吧�!�

    “好,好�!�

    謝家華跪在地上,嗆咳著在灰塵當中好一通尋找,終于找到了自己十年前、剛?cè)肼殯]多久時的日記。他那時叛逆心重,工作心不在焉吊兒郎當,上級當他是個紈绔子弟,不讓他參與要案,只派去他整理資料。日記中記載了許多當時的抱怨,直到遇到唐嘉奇,內(nèi)容才漸漸明朗活潑起來。這本日記終結在1983年2月18日,唐嘉奇失蹤的兩周之后,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在冷凍廠的一處冰柜中。那一天的日記只有四個字,“嘉奇走了�!�

    他強忍住那一瞬間心中的激蕩,雙目疼痛地向前翻去,翻到1月時,突然見到了這樣一段話:【今日發(fā)現(xiàn)四年前有單案,社團大佬死因存疑,資料卻不見了很多頁。跟嘉奇說,嘉奇說有可疑,要分析社團勢力變化�!�

    他猛然合上了日記!飛快地將雜亂的房間重歸原樣,然后大步?jīng)_下了樓梯!“梁叔,梁嫂,謝謝你們!我走了,不要跟Daddy說我回來過!”

    第104章

    (下)謝Sir先喝點糖水吧,我做的。

    轎車風馳電掣般駛回了警署。謝家華急匆匆地跑向了資料室,連路過的同僚都來不及招呼。

    他先前遺漏了那單案子的卷宗,是因為那單案并不是他參與偵辦的,它在當時的四年前已經(jīng)正式結案,他是在查詢與社團有關的資料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蹊蹺,后來在閑聊中與唐嘉奇提了幾句。當年許多“探長”與黑道交好,又加上“江湖事江湖了”的不成文規(guī)矩,與社團相關的一些資料都匯報得較為模糊,那一單案子尤其了結得莫名其妙,很多重要信息都缺失了。他猶記得當時唐嘉奇表現(xiàn)出了很大的興趣,并且提醒他死者的身份不一般,要分析死者死后江湖勢力的變化,看誰得利最多……

    這一次又在漫天塵灰之中嗆咳著好一通翻尋,他抽出了一個1979年8月的案卷。死者名為郝威,是驍騎堂的第一任龍頭,也是被稱為“青龍”的郝承青的父親。郝威在一天深夜酒醉后獨自駕車回家,在半山彎道上與一輛貨車相撞而死。貨車司機為逃避責任,將郝威連車帶人頂下山崖后逃逸。但這一幕剛好被一位目擊者目睹后報警。警方找上門去之前,貨車司機在家燒炭自殺。

    這單案子有諸多疑點。司機罪不至死,為什么要畏罪自殺?郝威是龍頭大佬,為什么酒醉后不帶保鏢、手下而獨自駕車?最令人奇怪的是郝威的尸檢報告竟在卷宗中離奇消失了。抽走這頁的人想要掩飾什么?掩飾郝威的真正死因?

    嘉奇說要看清背后江湖勢力的變化……

    謝家華合上了那本薄薄的卷宗,將它抵在額頭上沉思著:他追蹤驍騎堂多年,對其發(fā)展史了如指掌,郝威死之前,驍騎堂的業(yè)務只在賭檔與高利貸,在江湖上影響甚微,是蛟龍城寨中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幫派;郝威死后青龍上臺,將驍騎堂朝著黃賭毒俱全的方向發(fā)展而去,漸漸在蛟龍城寨中打出了名堂,開始與沙家?guī)瓦@樣的老牌幫會抗衡,勢力漸漸蔓延出蛟龍城寨;青龍死后,夏六一上臺,行事愈發(fā)猖狂張揚,驍騎堂雄霸九龍一帶,與和義社旗鼓相當……

    小小的驍騎堂,每一任龍頭之死都伴隨著一次勢力的顛覆,每一任新龍頭都比前一任行事作風更加激進。黑暗之中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巨手,在每一個必要的時刻拈起過時廢棄的棋子,扔到一旁,再放下一顆更“好”、更“新”的棋。

    他重新翻開卷宗掃了一眼該案的負責人,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幾年前在驍騎堂與和盛會之爭中死于半山別墅的那位“華探長”!青龍之父死亡一案是由華探長親自負責,而十年后青龍之死的案子——當時謝家華尚在美國進修不曾參與——據(jù)說調(diào)查工作也是被華探長叫停、以“許應謀殺郝承青后畏罪自殺”匆匆結案。

    華探長已死,來自警方的所有的線索都斷在了這里,想要了解這些江湖舊事的真相,唯一的可能是去問江湖人,而且是一個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在意青龍父子之死的江湖人……

    ……

    下午兩點,正是日頭最曬正猛的時刻,伴隨著呼嘯的海風,碼頭的雨棚被吹得嘩嘩作響。下船的游人紛紛皺起眉頭以掌遮面。幾位來拍模特照的靚女將絲巾包在大波浪卷的頭發(fā)上,嬉笑著推搡打鬧。

    謝家華最后一個踏下這艘�?吭谀涎緧u的渡輪,在碼頭旁邊一位老阿婆的小攤上買了兩個茶果,他摘下墨鏡,一邊吃一邊打量著四周,動作不緊不慢。

    碼頭邊有兩個青年,支起帳篷擺著小攤賣草編小物。其中一個蓋著草帽在睡午覺。另一個無所事事地打著哈欠,突然將一口氣噎在了喉嚨口——認出這位在江湖上大名遠揚的阿Sir來了!趕緊拍了拍同伴!兩人小聲嘀咕了兩句,偷偷摸摸拿出一只大哥大正要撥打。

    “下午好。”阿Sir已經(jīng)站到了他們攤邊。

    “阿S……這,這位先生你,你好!買,買個玩具回去給你家小朋友?”青年結結巴巴地試圖做生意。

    謝家華蹲下身去,還真翻了翻他攤上的小蚱蜢、小飛機,最后拿走了一條草編的小鯊魚,付了錢。

    兩位保鏢自以為蒙混過關,微松一口氣,豈料這位阿Sir一手拈著小鯊魚,另一手拍了拍拿著大哥大的那位的肩膀,道,“兩位兄弟盯梢辛苦了,勞煩打個電話給你們夏大佬,說我想見見他。”

    ……

    十五分鐘后,夏大佬派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小貨車來,一路“突突突突”地將這位阿Sir接入島中。小貨車歡樂地叫喊著,活潑雀躍地在山路上起起伏伏,謝家華跟幾筐蔬菜水果一起坐在后廂,腿邊還有一只盛了水的大桶,里面嘩啦嘩啦地不知道裝著什么東西。

    很快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小貨車在途中一塊大石上狠狠磕了一下,謝家華與幾只蘿卜一起飛了起來,落下來時,懷里多了一條魚。

    “謝Sir!魚要是蹦出來了,勞煩你幫手撿回去��!”在前頭光著膀子開車的小馬回頭大聲道。

    “……”

    謝家華幫手撿到第六條魚,小貨車終于停在了半山坡的一戶農(nóng)家小院的后門。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迎上來幫著小馬一起卸貨,小馬忙得顧不上招呼謝家華,“謝Sir,這邊東西太多了不好下腳,你自己繞到正門進去吧,大佬在里面等你�!�

    謝家華圍著柵欄走了大半圈,終于步入了這間十分樸素的農(nóng)家小院——與島上其他漁民的村屋沒有什么不同,兩層小樓修得樸實無華。大廳的門大敞著,能看見里面的實木長椅,但卻好像沒人坐在里頭。

    門前有一片小花園,一個戴著草帽、穿著背心褲衩的花農(nóng)正背對著他蹲在那里專心地種著……種著一排狗尾巴草。

    “勞駕?請問夏先生在嗎?”謝家華問他。

    花農(nóng)一回頭,正是滿臉黢黑的夏大佬。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這位大佬和氣地招呼道,“謝Sir來啦,請進去坐吧。我洗個手就過來�!�

    ……

    謝家華心情非常復雜地坐在了大廳的實木沙發(fā)椅上,身側(cè)有個靠墊,他拿起來看了一看,上面編織著紅綠交錯的鄉(xiāng)村花紋,還寫著“家和萬事興”。

    雖然早已經(jīng)從線人那里聽聞夏六一這段時間都在南丫島散心,但謝家華還是沒看清夏六一現(xiàn)在這個路數(shù):他上幾次見夏六一,夏六一不是開著豪車鬧市飆車,就是帶著幾個大律師坐在審訊室里得意洋洋,從來都衣冠楚楚、人模狗樣。這一下子作風如此清樸,是被何初三背叛、傷得狠了,要田園歸隱了?

    夏六一很快走了回來,不僅洗干凈了手臉,還端了一個木盤,上面擺了兩碗杏仁露。

    “茶葉剛喝完,還沒來得及去買。謝Sir先喝點糖水吧,我做的�!�

    謝家華端著碗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放心,味道不奇怪,”夏六一明顯被旁人吐槽慣了,十分淡定,“我做十次才成功了這一次,謝Sir今天運氣好,趕上了。”

    他與謝家華算是宿仇,上次入獄三個月就是被謝家華逮進去的,兩人見面從來劍拔弩張。謝家華今日也做好了從激烈交鋒中試探的心理準備而來,卻不想夏六一是如此平和態(tài)度。

    謝家華心里疑惑,但既來之則安之,還是端起碗來喝了一口,然后很給夏大佬面子的一口氣喝完了。

    “多謝。味道很好�!�

    夏六一自得地笑了,“多謝夸獎。謝Sir倒是不怕我下毒�!�

    “夏先生不是會下毒的人�!�

    夏六一哈哈一樂,“謝Sir說不定比我那些弟兄還了解我。這次大駕光臨是為了什么?我最近沒犯什么事吧?”

    第105章

    (上)這才是你的本性

    夏六一自得地笑了,“多謝夸獎。謝Sir倒是不怕我下毒。”

    “夏先生不是會下毒的人�!�

    夏六一哈哈一樂,“謝Sir說不定比我那些弟兄還了解我。這次大駕光臨是為了什么?我最近沒犯什么事吧?”

    ……

    謝家華放下糖水碗,拿出手絹擦了擦嘴與手,“夏先生犯過什么事,問恐怕是問不出來的�!�

    “謝Sir不是派了秦皓來問嗎?”夏六一微笑著,仿佛嘮家常一般道,“好久沒見他了,他最近還好嗎?”

    “……”謝家華戒備地沒有回答。

    “謝Sir放心。他救過我兩次,我跟他之間的事了了,我指天發(fā)誓,我不會為難他和他妹妹�!�

    謝家華肅色道,“警方有能力保護他和他的家人,用不著夏先生許諾。你如果敢傷害他,不是天饒不了你,是香港法律饒不了你�!�

    夏六一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又笑了。他端起糖水碗喝了一口,悠然地發(fā)出一聲嘆息,“謝Sir還是這么嚴肅認真,再甜的糖水也甜不了你的嘴,令人佩服。你來如果不是為了抓我,那是為了什么?”

    “我想問青龍之死的真相。”

    夏六一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平靜道,“青龍的死跟警方有什么關系?人已經(jīng)死了四年,你們還想掘墳嗎?”

    “夏先生誤會了,我不是為了為難死者而來。我在調(diào)查一些舊案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青龍的父親郝威之死存在蹊蹺,當時負責那單案件的華震云,也就是江湖上所稱的‘華探長’,銷毀了一部分案卷資料。四年前青龍的案子,同樣也在華探長催促下結案。江湖傳言當時許應殺了青龍嫁禍于你,之后他被長老元叔處決——我想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夏六一垂著眼,用小勺輕輕地轉(zhuǎn)著杏仁露,“哦?謝Sir覺得它有假?”

    “我覺得殺死青龍父子的另有其人。華探長是在掩埋證據(jù),元叔匆匆處決許應是為了滅口。雖然青龍死后你得利最大,但你跟青龍情如親兄弟,況且他父親死時你年齡太小,所以這個人不會是你。這幾年來,華探長、金彌勒、元叔這幾個曾經(jīng)與青龍父子交往甚密的人先后死亡,他們的死都跟你有關。華探長多年來庇護驍騎堂,金彌勒是驍騎堂的合作伙伴,元叔是扶持你上位的大長老,他們的存在對你有利無害,于情理根本說不通——只有一種解釋:你與他們之間存在深仇大恨,你必須除掉他們�!�

    夏六一放下了勺子,“謝Sir,你們警察做事不講證據(jù)嗎?誰死了都跟我有關?你張著一張嘴就能跑過來往我頭上扣帽子?”

    謝家華站了起來,脫下外套放到一邊,又轉(zhuǎn)過身去給他看了看襯衫背后,“上島的時候你的保鏢查過,我沒有帶槍和監(jiān)聽設備。你今天不論說什么,未來都不會成為呈堂證供。我只是想證實我對真相的猜測�!�

    夏六一從鼻子里發(fā)出了笑音,“你猜真相是什么?”

    “是他們合謀害死了青龍父子,而你敬仰青龍,你的親姐姐也同他一起被害死,你處心積慮四年找出真相,先后殺死了華探長、金彌勒、元叔——你是在復仇�!�

    出乎謝家華意料的是,聽到這句話的夏六一,并沒有表現(xiàn)出被人揭穿的驚訝惱怒。夏六一反而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然后忍不住笑出了聲,最后變成哈哈大笑。

    “謝Sir真是聰明,憑一些小小的江湖流言,就能猜出一個這么精彩的故事!哈哈哈哈!”

    ——你這么聰明,怎么沒能猜出你的父親才是那個真正的始作俑者?一個橫跨黑白兩道呼風喚雨的蠱王,卻養(yǎng)出了一個無比清廉正直的兒子,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家底該拿給誰繼承?怕是露出金山一角就會被兒子親手送上法庭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家華聽出了夏六一笑聲里極大的嘲諷味道,不由得面色微沉。夏六一笑夠了,一邊揩著笑淚一邊跟他說,“我沒有殺華探長,他是肥七殺的。我也沒有殺金彌勒,是他的干兒子下的手。更沒有殺元叔,大家都知道他輸光積蓄跳海自殺,我敬重他老人家,現(xiàn)在還出錢幫他養(yǎng)著家里人。青龍就是反骨仔許應殺的,你剛剛所說的一切都是屁話,跟我沒有關系�!�

    “那何初三呢?他跟你有關吧?”

    夏六一臉上的笑意一瞬消失�!爸xSir這話什么意思�!�

    謝家華的確比他兄弟還了解他,見他不肯配合,索性戳著痛處狠狠按了下去,“我知道何初三對你的感情不假。說他篡位做龍頭,這話喬爺會信,我完全不信。他一個清白優(yōu)秀的大學生,不走邪門歪道也能順利又富裕地過日子,你們古惑仔為了‘龍頭寶座’打破頭,對他而言那跟垃圾桶里的爛椅子沒有區(qū)別。他是為了你才卷入幫派紛爭中,如果他真的謀權篡位,你怎么會好端端地坐在這里、一根毫毛都沒有掉?他更沒有害死崔東東,她說不定現(xiàn)在就躲在這間小屋的樓上�!�

    ……

    樓上臥室里,捂著肚子癱在沙發(fā)上的崔東東突然打了個小小的噴嚏,隨即警惕地看向臥室門,“怎么總感覺陰嗖嗖的,姓謝的猜到我們在上面了?門鎖好沒有?”

    “鎖好了他也能踹進來呀�!弊诖采峡椫鴩淼男√}說。

    “那怎么辦?”

    小蘿頭也沒抬,從針線籃里摸出一把槍,“干了他�!�

    “別別別……”

    ……

    樓下大廳中,謝家華看著夏六一越來越黑的面色,說出了下一句話,“我猜你們這段時間費盡心機搞出這么大件事,還是為了給青龍復仇。你假裝跟何初三決裂,是要讓他獲得喬爺?shù)男湃�,你要他混進和義社幫你殺誰?喬爺?還是喬爺背后更多的人?你為了復仇,利用他的感情,不惜把他推入火坑之中,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把他害死?夏六一,你真狠心……”

    夏六一猛地摔開糖水碗,一下子撲過茶幾將謝家華按倒在了長椅上!面目猙獰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閉嘴!我殺了你埋進山里,這一世都沒人知道!”

    謝家華一邊掙扎一邊嗆道,“這才是你的本性……血修羅,夏雙刀……什么養(yǎng)花種草,什么糖水,都是假的……你骨子里還是一個……滿手鮮血的古惑仔……是你害了何初三……”

    夏六一發(fā)出狂怒的咆哮,松開手狠狠一拳砸到了他的臉上!謝家華也沒客氣,趁機朝他小腹一記膝踢!隨即一拳擊中了夏六一的下巴!兩人推搡間撞翻了長椅,實木的椅背被他們二人的體重壓砸在地,發(fā)出斷裂的嘎吱聲!夏六一順勢抓起一截斷木劈頭蓋臉地朝謝家華抽去,謝家華則抓起了那只“家和萬事興”的靠墊揮舞著反擊!

    ……

    樓下大廳里好一陣噼里啪啦,崔東東貼在門上偷聽,問小蘿,“好像打起來了,我要不要下去幫忙?”

    “男人打架就跟公狗亂咬一樣,你管他呢�!毙√}說,“大佬連個差佬都打不過,就不用混了�!�

    “可那個差佬是謝Sir哎,聽說年年警隊自由搏擊第一,大佬右手使不上勁……”

    “小馬會去拉偏架的,實在不行我下去一槍干了他。”小蘿又拿起槍。

    “別別別……”

    ……

    “家和萬事興”都被捅出了一半棉花,在后院賣力干活的小馬才聽見動靜,帶著保鏢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拉偏架。他先趁亂給了謝家華一拳,被謝家華一腿回在肚子上,疼得齜牙咧嘴地與阿毛一起架住了謝家華。阿南也在對面拼命地拉住了盛怒中的大佬。

    “別別別!大佬!他今天過來肯定有人知道,你干了他就完了!”小馬扯著嗓子規(guī)勸大佬,然后又去提醒謝Sir,“謝Sir!你搞清楚啊我們可沒有襲警��!是你先動手打我們大佬的��!”

    “是我先動的手!老子今天殺了他!”夏大佬滿嘴是血,氣得昏了頭。

    第106章

    (下)老掌柜的事我會去查

    “是我先動的手!老子今天殺了他!”夏大佬滿嘴是血,氣得昏了頭。

    謝家華也被揍得腫了半張臉,卻比夏六一要淡定許多。他自己站定了,平靜地拍開了小馬和阿南的手。夏六一那頭還蹦跶著要來捅他,被三個手下一齊按住。眾人齊聲哄勸著:“大佬大佬,使不得,真使不得……”小馬扭頭對謝家華催促,“你還不快走!走��!”

    謝家華彎腰從破椅子堆中拎起自己的外套,拍了拍塵灰,對夏六一道,“剛才的話只是猜測,是我失言,抱歉�!�

    “滾——!”夏六一咆哮得破了音。

    謝家華也知道自己這一刀戳得又準又狠,沒有再留下來火上澆油,果斷地轉(zhuǎn)身出了大門。午后陽光正烈,他步入前院,見到了來時夏六一正在種的那一排狗尾巴草,被烈日曬得東倒西歪。

    方才夏六一雖然一句承認也沒有,但其激烈反應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他的猜測與推斷沒有錯,夏六一的確是在為青龍父子復仇,何初三的確是在代他復仇,只是這件事應該是何初三背著夏六一自愿而為,所以夏六一才自責懊惱到一觸即爆。

    謝家華一邊思索一邊沿著崎嶇小道朝山下走去,回憶起之前與何初三接觸的點滴過往,心情有些凝重。去年大年夜他在過海隧道出口見到被夏六一扔下車的何初三,他們之間曾有過一段對話。他當時斷言何初三與夏六一不是一路人,何初三回答他道:“但是謝Sir,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我只是個自私的小人物,只想要救一個人,你救的是一座城……我很敬佩你,但是我?guī)筒涣四��!?br />
    ——何初三,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真的能救這個人嗎?是你能救他,還是你反會被他拖入深淵?

    ……

    謝Sir點燃了導火索,一拍屁股走得瀟灑,這邊廂小馬等人還要苦了吧唧地負責滅火。三個大男人一邊嘰嘰喳喳地哄大佬一邊笨手笨腳地收拾房間。好在大姐頭下樓來幫手,把大佬連拉帶拽領上樓去了。

    “那個撲街說什么了,這么大火氣?”崔東東拉著夏六一坐在沙發(fā)上,找了手絹來給他擦臉,“怎么嘴里都是血,吐出來看一下。”

    夏六一皺巴著臉往手絹里吐了半顆假牙嵌套。崔東東捏著他的下巴朝他嘴里仔細看了看,“沒事沒事,磕破了肉,牙只掉了這半顆,明天回陸上補補吧�!�

    要見牙醫(yī)居然都沒能激起大佬的反應來,他懨懨地閉了嘴,掙開崔東東,獨自去陽臺躺椅上躺下,側(cè)過身去將長手長腳縮成一團,拿起一旁的蒲扇遮住了臉。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走開離我遠點”的頹喪氣息。

    崔東東坐到小蘿身邊去,跟她小聲聊著,“怎么了這是?姓謝的胡說八道了什么呀?”

    “是不是說了阿三?”小蘿輕聲猜測道。

    “這他媽下嘴也太毒了吧?這下好了,氣成這樣誰能哄?”

    “要不讓小馬給阿三那邊打個電話,讓他哄哄?”小蘿。

    “不準打電話給他��!”夏六一驀地在外面發(fā)出了憤怒吼叫,“還嫌他不夠危險嗎?!還嫌他不夠操心嗎?!”

    “提個建議罷了,也是為你好,你吼什么呀!”崔東東護著小蘿道。

    “沒事沒事,你別又跟他吵起來了。”小蘿急忙勸道。

    “他就缺人跟他打一架,心里憋著呢,幼稚鬼!”崔東東抱怨道,隨即掉轉(zhuǎn)了槍頭,“姓謝的王八蛋,跑別人家里來煽風點火,我們不好過,他也沒好日子過!小馬?小馬——!”她自言自語著跑下樓找小馬去了。

    見她走了,小蘿放下針線筐,扶著床坐了起來,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陽臺上,在夏六一身邊坐了下來。

    “對不起,剛才不該罵你�!毕牧煌蝗辉谄焉鹊紫掳l(fā)出聲音。

    “沒事的,大佬。你別太傷心了,不管別人說了什么,你要知道阿三很愛你,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放下仇恨、讓你開心,你要是不開心,他也會難過的�!�

    “嗯,我知道�!毕牧坏吐曊f,“我只是……很擔心他,很對不起他。是我傻,是我害了他,早知道是現(xiàn)在這樣,我什么都不要了�!�

    小蘿輕輕抬起手,拍了拍他微微顫抖的脊背�!安皇悄闵�,是他太精明,他知道你可以為了他放棄報仇,但那樣的話你心里永遠會有一個解不開的怨結,他永遠得不到一個完完整整的你。我非常懂他的心情,我們從一開始就愛得很辛苦,要跟死去的人分享一顆心,我們都愛得自私又貪婪,交到我們手里的那顆心差了一分一毫都不算是完整的愛情。我這一槍挨得很值得,哪怕我死了,東東也會深深記得我一輩子,只要我活著,我就有辦法讓她整顆心里從此都是我,她一輩子都離不開我了。”

    夏六一掀開了臉上的蒲扇,坐了起來。他輕輕撫了撫小蘿因傷病而蒼白冰涼的臉,嘆息道,“傻妹。你們怎么都這么傻。”

    ……

    小馬開著小貨車,在山路上猛轟油門好一陣“突突突突”,終于在山腳的岔路上追到了步伐矯健的謝家華。

    “姓謝的!喂!喂——!”他在后面按著大喇叭。

    謝家華停下了腳步。小馬鉆出車廂大跨步走到他面前,挽著袖子想先給他來一拳,但估計自己單槍匹馬打不過這位阿Sir,非常理智地沒有采取行動。

    “你剛剛跟我們大佬說什么了?!”他叉著腰質(zhì)問道,“你也看到了吧?我們大佬現(xiàn)在每天種菜、釣魚,修,修性,養(yǎng)……修身養(yǎng)性!沒招惹你們O記吧?你找上門來,我們還好好地款待你,你倒好,說了難聽話,還動手打人!”

    “他先動的手,他自己承認的�!敝x家華提醒他。

    “咳!他那是氣昏頭了!說的話不算數(shù)!”小馬胡亂一揮手。

    謝家華懶得再與他胡攪蠻纏下去,“你找我什么事?”

    “我們大……我們大佬要我跟你說:‘撲街!回去洗洗你的臭嘴!別成天沒事做找上門來砸場子!找我們茬還不如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后院的火都要燒你的爛屁眼了!’”

    “你們大佬都‘氣昏頭了’,話還這么多?”

    “咳!上面幾句是我們大佬的心里話,我代他罵出來的!他的話在后面:秦皓的事不是我們查出來的,是‘老掌柜’派人告訴我們的�!险乒瘛滥惆才帕硕遄�,還知道你安排的二五仔已經(jīng)做了中層干部,你好好想想他是怎么知道的吧!你與其來糾纏我們,還不如回去好好查查他!謝Sir辛辛苦苦這么年,恐怕也是他老人家手底下一顆棋子,不,一條家犬吧?!讓你咬誰你就咬誰,不讓你咬誰,你再怎么吧唧嘴,也一根毛都咬不到!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馬叉著腰囂張地笑了好一大通,發(fā)現(xiàn)謝家華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并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喂?!聽清楚了沒?嚇傻了?”

    “你回去跟你們大姐大說:多謝提醒,老掌柜的事我會去查。不過你們也好自為之,一個人做過什么事,老天爺都能看到,不是洗洗手、在鄉(xiāng)下種一種花草就能掩蓋的……”

    小馬懶得聽他和尚念經(jīng),拍拍屁股往駕駛座一鉆,“不好意思!謝Sir!風聲太大我沒聽到!慢走不送!”一轟油門“突突突突”地跑了!

    車都開回到小院門口了,他才琢磨出不對勁——我靠!這個衰人怎么知道那番話是“大姐大”說的?!他長了狗鼻子聞見味兒了?!

    ……

    日落時分,謝家華登上了回港的渡輪。他獨自坐在艙尾,把玩著那只放在外套里被壓扁了的小鯊魚,試圖將它重新組裝起來。

    夕陽染了他半面鮮紅,他看著掌心仿佛凝了血一般的小鯊魚,恍惚間覺得自己離一個血淋淋的真相越來越近,但那近在咫尺的腥臭氣息,竟令他心生猶豫與恐懼,不敢掀起那層薄薄的屏障。

    安插臥底的事,只有他與他的上級劉副警司知道。而秦皓的具體身份,他謹慎得連劉副警司都沒有告知。能查閱到那份絕密的臥底檔案的,只有警司以上級別……

    他想起他在華探長那座熊熊燃燒的別墅門外,初次見到陸光明。笑容狡黠的青年對他說:“居住在這里的華總督察涉嫌收受賄賂、與三合會勾結……華總督察并不是涉嫌受賄的最高級長官,他的上面還有一些人,其中一個……跟謝Sir您有點私人關系�!�

    ——如果陸光明所說一開始就是真的,如果馬如龍剛才那番話也是真的,那么這個在背后操控著華探長、執(zhí)掌黑道乾坤的老掌柜……不!不可能!證據(jù)呢?一切都是他們空口無憑的猜測!證據(jù)在哪兒?!

    他煩躁地將小鯊魚塞入了袋中,抬頭向前望去,維多利亞港兩岸繁燈閃爍,宏偉的建筑鱗次櫛比,五彩燈輝的交織處,陰影中仿似潛藏著巨大的污黑之物……

    第107章

    (上)恕我直言

    挑了個良辰吉日,喬爺帶何顧問去面見老掌柜。上車先煞有介事地給何顧問戴了個眼罩,商務車一路七拐八拐,兜了快一個鐘頭,最后在一處鬧市區(qū)拐進了地下停車場。

    何初三耳朵里聽著路過叮叮車的“叮�!甭暸c附近菜市場熟悉的叫賣聲,心中頗為無語——這就是他剛上班時租住過的西環(huán)一帶,六一哥曾經(jīng)來這兒躲過幾天后來被謝Sir拘走了。從他們上車的地方直接過來,正常也就十分鐘。

    喬爺讓師爺帶著保鏢留在車上,扶著何初三下了車,親自牽著他步入地下俱樂部的偏門。喬爺本來拄著拐杖走路就不方便,還要騰一只手牽著何瞎子,兩人一路跌跌撞撞。何初三耳朵聽著外頭又一輛消防車的警鳴聲,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喬大哥,我們這是在‘皇庭會所’的下面吧?”

    他記得附近叫得上名的豪華會所又臨近消防局的就是這間了。

    “……”費了老大勁施障眼法的喬爺。

    他摘下了何初三頭上的眼罩,“何兄弟,你這就太不懂事了�!�

    何初三笑著反手攙扶住了喬爺,“本來想裝不知道,怕你貴體摔著了。大哥,你還信不過我嗎?”

    “寶貝兒弟弟,我哪能信不過你?是‘那位’太謹慎�!�

    “大哥放心,我會讓他也信得過我的。要勞煩大哥引路了�!�

    兩人繼續(xù)向前走去。腳下的木地板發(fā)出暗啞的嘎吱聲,喬爺?shù)墓照嚷涞亍斑恕⑦恕痹诨璋档淖呃戎谢仨憽蛇厜ι翔偳吨鹿诺闹惺界U空窗格,光影搖曳的仿燭燈,一切都顯得肅穆而幽森。

    喬爺終于在一處房門前停了下來。門口站著三個穿西裝的保鏢,戴墨鏡還加黑口罩,渾身包裹得一絲不漏,手上戴著皮手套,他們先將喬爺與何初三上下檢查摸索了一番,然后對他倆點頭致意,放了行。

    喬爺推開了房門,何初三尾隨他進入房內(nèi)。只見室內(nèi)裝潢同樣是肅穆凝重的古風,房間正中擺放著一大面中式山水畫屏風:只有黑白兩色,墨意卻極富層次,上方的白水與下方的黑山間繚繞著大片灰色的云霧,模糊了黑白界限;白水中一尾黑魚,黑山上一只白鵬,一上一下點綴在山水之間。

    “這副畫怎樣?”從屏風后突然傳出了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

    喬爺愣了一愣,他來這兒多次了,可從來沒被要求評價過這幅畫,趕緊抬起手肘拄了拄何初三。

    何初三思索片刻,朗聲道,“這是一幅太極陰陽圖,黑白二色代表陰陽兩方,陰陽間此消彼長,沒有明顯的邊界�!肚f子·逍遙游》中記載‘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鯤化為鵬是太極中“煉精化氣”的過程,黑鯤游于白水,白鵬翔于黑山,代表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之氣經(jīng)煉化而‘五氣朝元’,最終達到‘無極’之境。這幅畫寓意深刻,我剛才匆匆一瞥,只得這一點淺薄之見。”

    屏風之后,數(shù)秒都沒有聲音。何初三偏頭看了喬爺一眼——這位江湖大佬滿臉都是“你說什么?你說的是中文嗎?你說的是人話嗎?”的表情。

    吹水吹過頭了?何初三心里也有些忐忑。這是他幾年前在城寨中跟著阿華叔學太極拳時聽其講解的太極陰陽之道。老掌柜身處黑白雙道,隱匿于陰陽交界的混沌之中,自詡由鯤化鵬,想追求至高之境——難道是被他說中了心事?

    屏風后突然傳來三聲不緊不慢的鼓掌,男聲接著道,“好,說得好。何顧問名不虛傳。進來吧�!�

    喬爺忙不迭將何初三從屏風一旁引了進去。后室只點了一盞昏黃色的落地小燈,香爐中流淌出淡淡檀香,功夫茶案后坐著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隱于陰影之中。茶案上沒有擺茶,卻擺了一方棋盤。

    “掌柜的�!眴虪攲λ吂М吘吹氐馈�

    “辛苦了。”男人說,卻沒有請他坐下。喬爺也仿佛習慣了一般拄著拐杖站在原地。

    “掌柜的�!焙纬跞伯吂М吘吹�。

    “會下圍棋嗎?”男人問。

    “會一點�!�

    “坐下吧,來一局�!�

    何初三看了一眼喬爺,喬爺示意他趕緊過去。他于是便謹慎地走上前去,先鞠了一禮,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恭敬地垂眼看向棋盤。男人手抓數(shù)枚白子,讓他“猜先”,他從棋盒中拈起兩枚黑子,男人翻手釋掌,白子正是雙數(shù)。男人將白子放回棋盒,對他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咀�1】

    何初三點頭一禮,拈起一枚黑子,思索片刻后,先占角在了右上方。收手之時,他順勢抬眼向前望去,在昏暗光影中看清了男人的面容——同時心內(nèi)重重一沉!

    他心緒翻騰之間,男人已落下第一著。他趕緊取起第二枚黑子,緩緩地落在了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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