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抬手輕刮一下小弟鼻頭,“你喜歡蘇乙哥哥?”
鐘涵用力點頭。
“喜歡。”
……
蘇乙回到盧家船上,天已經(jīng)蒙蒙黑,同去趕海的劉蘭草和盧雨早就在船上安坐,見了他,橫挑鼻子豎挑眼。
“怎的這么晚才回,上哪處野去了?誰家小哥兒和你似的天黑了還在外頭轉(zhuǎn)悠,也不怕人家傳些閑話,你不要名聲,我們家還要�!�
劉蘭草說到這里,冷哼一聲。
“真是翅膀硬了,不過是幫著指認了個賊,眼看就要抖起來,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舅母說話總是夾槍帶棒,蘇乙都想問問她一天到晚哪里來的這么多力氣。
他把手中的木桶往船板上一放,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
“海灘上人太多,沒什么好東西,所以走得遠了些�!�
盧雨撇著嘴上來看,發(fā)現(xiàn)這一桶居然幾乎是滿的,有七八個掌心大的白貝,還有幾只青蟹和海螺、肚臍螺,兩只不小的帶子,縫里填著蛤蜊和一把海帶。
倒是不比他和娘兩人加在一起的差。
即使如此,嘴上仍道:“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蘇乙哪里不知他的德性,并不多話,把東西放下就去了船尾。
劉蘭草已經(jīng)帶著兩個孩子吃了飯,灶上只剩一摞臟碗,鍋里剩了個米粉底子,湯多粉少,還有半條坑洼洼的魚,估計是盧雨或是盧風(fēng)吃剩的。
米粉還有余溫,蘇乙倒出來連湯帶水地囫圇吃了,半條魚沒要,直接倒進海里。
他今天之所以回來得晚,是因為自己在海灘石頭上燒了兩只大蟹子,掀開都是黃,吃了個飽。
過去他是不敢這么做的,可自從認識鐘洺,卻好像就多長了個膽子,反復(fù)在心里默念著我不欠誰的,我憑什么要虧待自己,多念幾遍,就生出一股豪氣來,半點不客氣地把最值錢最大的兩個螃蟹吃進肚子里。
刷碗時,他借著夜色遮掩,吃了一粒鐘洺送的藥丸,盼著明天睡醒,風(fēng)寒就徹底好了。
過去他不覺得日復(fù)一日63*00
地活著有什么意思,新的一天無非意味著新的疲累,可現(xiàn)今他會想,興許明日又能見到鐘洺、小涵哥兒和小貓多多。
長久壓抑的心如同散去陰云的天幕,透進一絲太陽。
更晚時候,他洗完最后兩件衣裳和一條被單,搭晾在船頂牽出來的繩子上,又打了水洗漱一番。
進船艙歇息前,他敏銳地聽見盧雨似在和劉蘭草說小話,于是沒急著推門而入,意外的,他聽見了鐘洺的名字。
“娘,我當真中意鐘洺!”
“你中意管什么用,你是頭一天生在白水澳,不知道那是個什么人?那等人家,你嫁過去生孩子之前還得先幫著養(yǎng)小叔子,純等著喝西北風(fēng)!一天天,真是氣死我算了,要不是你舅母告訴我,我還不知你起了這等心思。”
盧雨在心里暗罵劉順水,什么大嘴巴,還能讓這事教舅母聽了去。
“可是鐘洺水性好,掙得多,且不都說他已學(xué)好了……”
“我呸,也就騙騙你們這些傻愣愣的年輕哥兒和姐兒罷了,說句不好聽的,狗改不了吃屎。咱們村澳多少好人家的漢子你不選,偏看上鐘洺,別扯那些有的沒的,我還不知你就是看上他那張面皮……”
盧雨大概被戳中心思,默了一瞬,劉蘭草又斥他幾句。
“你又不是蘇乙那等嫁不出的老哥兒,平白自降什么身價,江家置了新船才娶走你大姐,到了你這里,反倒去倒貼一個浪蕩窮漢子,你信不信,這事傳出去,你大姐在江家都要跟著丟臉面�!�
這之后,盧雨徹底不說話了。
幾息后,艙內(nèi)隱約有啜泣聲傳出,蘇乙暗暗咋舌,意識到這是盧雨被罵哭了。
這確實是記憶中劉蘭草難得說重話的時候,以至于后面聲音都壓不住,被蘇乙聽了個分明。
同時他也驚訝于盧雨原來瞧上了鐘洺,不過細想也并不意外。
那樣高大英俊的漢子,誰不心許。
不是盧雨,也會是別家漂亮能干的姐兒或哥兒。
他設(shè)想著鐘洺與人結(jié)親的場景,心緒駁雜,如一團亂麻。
在外面又等了好半天,待盧雨哭完才推門進船艙,窩進屬于自己的狹小地界,團成一團躺下。
睡
藥丸的清苦氣還彌漫在口中,他不舍得吃糖,遂含著苦意入,一想到藥是鐘洺送的,又覺得苦也是甜的。
第二日,鐘家?guī)姿掖靹偯擅闪辆碗x了岸,趕大潮去了海里打樁網(wǎng)蟄。
多了一艘船便多了兩個樁,累得各個氣喘如牛。
幸而蟄訊正旺,隨便張一網(wǎng)子都是豐收,收獲的最大一只蟄大如車蓋,引得附近的船都過來看。
“這一只蟄,得有個幾百斤!”
“誰說不是,好幾年沒見過這么大的蟄了,今次真長了見識。”
種地的農(nóng)戶據(jù)天時定收成,水上人也一樣,雖說各色漁汛年年有,但數(shù)量多少并無定數(shù)。
大海蜇分了四五節(jié)才撈上船,在艙里分揀時,三四個人一起上手。
頭身分離,一摸一包水,兩只手兜著也往下漏。
幾船蟄帶回來,已是巳時左右。
鐘洺另提了個網(wǎng)兜,里面裝了幾十個鮑魚,今天海里海蜇太多,不易下潛,他只就近轉(zhuǎn)了轉(zhuǎn),找到一座滿是石底鮑的礁石,撬了個痛快,正好給閔掌柜交個差。
能抽魚筋的大魚沒能遇見,他跟六叔公打聽,六叔公直接道:“你怎忘了海里還有鱘魚,趕上大的能有個幾尺長,足夠你用�!�
經(jīng)六叔公一提醒,鐘洺恍然大悟,“還真是忘了�!�
海里的魚太多,有時候捕上來都不知叫什么,需問六叔公這等老把式才行,長久不見,哪里能想得到。
鱘魚的魚筋美味,曾是九越縣的貢品,能入御膳,私底下海邊人都叫鱘魚鱘龍,將其魚筋叫做龍筋。
聽這名字,就知哪怕和鯊魚筋比也差不太多。
不過這種魚多趴在海底,水淺的地方?jīng)]有,想尋一條,還得專門找個機會撐船出遠海。
看來魚槍近日是做不出來,鐘洺暫收了心思。
既做出來是要長久用的,也就不急于一時。
扒蟄、運蟄,在竹棚、礬池和鐵鍋間來回跑,鐘洺渾身是汗,干脆和不少漢子一樣脫了上衣,只搭一條汗巾子在脖子上。
海邊人沒有陸上人那么多講究,漢子打赤膊,哥兒姐兒露個胳膊或小腿,濕了衣服皆是常事,沒什么不能看的。
他一使力氣,肌肉繃緊,腹部塊壘分明,不知又惹了多少雙眼睛熱辣辣地瞧。
心里記掛著忙完去圩集送鮑魚,鐘洺運步如飛,看得有人忍不住就近同鐘春霞道:“我發(fā)現(xiàn)你們家阿洺但凡肯下力氣正經(jīng)做事,一個人能頂兩個用,看這體格,是個能撐起門戶的。”
鐘春霞知曉這婦人有個適齡的哥兒,也到了說親的歲數(shù),猜測應(yīng)當不是沒話找話。
事實證明她所料不錯,婦人喚來在船上另一邊扒蟄的小哥兒,“這是我家靈哥兒,靈哥兒,這是你春霞姨�!�
被稱作靈哥兒的小哥兒叫了人,鐘春霞打眼看了兩下,盈著笑夸了幾句。
待小哥兒走遠了,她同婦人道:“是個好孩子,我也知你意思,但我那侄兒的性子你也曉得,我可不敢越過他做什么主,待我問過他,再給你回個話。”
另一廂,鐘洺在礬池邊上往里倒蟄皮,嘩啦啦一頓響后,遇見了正往這頭來的劉順水。
兩人打了個招呼,劉順水再度喊他去家里吃酒。
“咱們好些日子沒聚了,我還叫了守財哥和虎子,你們?nèi)齻一家的,晚上一起來。”
第21章
拒絕
莫非這就是中意?
劉順水太過熱情,鐘洺不好推拒,加之聽說鐘守財和鐘虎也去,便也就順勢答應(yīng)下來。
正好下午要去鄉(xiāng)里一趟,屆時買些像樣的吃食添個菜,不至于空手上門。
處理完滿船的海蜇,到鄉(xiāng)里時已是下午。
鐘洺沿著碼頭一路往八方食肆走,留意著道旁左右,沒看見蘇乙。
多半是因為沙蟲放久了不新鮮,今天一早就趕來賣了,卻不知生意如何。
且一來二去,他還真有點饞蘇乙做的蝦醬,本想著遇見了就買一些,結(jié)果還是錯過。
一兜鮑魚拎到食肆后門,伙計認得鐘洺,直接給他放行,讓他進了后院,搬來大盆,鮑魚全數(shù)倒進去后,閔掌柜也來了。
如他之前所說,這些都是表面較為坑洼,不夠平滑的石底鮑,做不得假,大小勻稱,各個如雞卵,尚是鮮活的。
“你來得巧,今晚我說的那位老主顧正好在食肆訂了桌席面,催我有沒有尋到好鮑魚�!�
鐘洺道:“近日忙著出海捕蟄,加上成片的石底鮑不好尋,今天碰見了,這才緊趕慢趕地來了�!�
閔掌柜點點頭。
“趕早不如趕巧�!�
他指了個伙計再挨個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混進去的死鮑魚,然后再過秤算賬。
鐘洺對自己帶來的東西有自信,檢查過后自然是一個死的都沒有,上秤稱出來十五斤之數(shù)。
這個大小的鮑魚,市價大約是一百二十文一斤,多出來的幾個鐘洺當成添頭,總共收了閔掌柜一兩八錢銀子,被鐘洺裝進隨身的布口袋里。
離開前他聽見廚子指使幫廚殺一只雞來配鮑魚,聽起來就補得很,鐘洺記下這個吃法,打算有機會也在家里做一頓。
出了八方食肆,沒走幾步就是四海食肆,辛掌柜站在門口和伙計說話,鐘洺躲閃不急,被他給抓了個正著。
“你又和姓閔的老小子做成了什么生意?”
辛掌柜眼看他提著空網(wǎng)兜從八方食肆那邊過來,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有好東西,你也往我這處送一送,我又不是不給錢,且我不比他大方?他那人素愛斤斤計較,虧你忍得了。”
鐘洺有什么說什么。
“閔掌柜上回在我這里訂了些鮑魚給他的老主顧,我今日正好給他送來�!�
他道:“若是您家食肆灶上有什么缺的,也可盡管說與我,我得了差不多品相的,直接送來給您,省得您跑一趟。”
辛掌柜聽懂了。
這小子是不喜在送貨一事上承擔風(fēng)險,你要什么,他才送什么,不過敢這么開口就是本事。
換了別人,哪敢夸下�?�,不僅要什么就能送什么,且還有品相可以挑揀的。
“別的都可有可無,我唯獨惦記上回沒趕上的那一兜好龍蝦�!�
不說食客,連他都饞得慌,碼頭上別的水上人不是沒有龍蝦賣,可數(shù)量少得很,全是撞運氣得的,三五只的數(shù),一日里做不得幾盤菜。
站在日頭下,辛掌柜瞇著眼睛道:“你下回再得了那等好龍蝦,送到我這里來,多少我都收得下�!�
為顯示出自己比那姓閔的強,還專門從賬上支了一百錢的定錢。
“記得,多了不怕,少了我可要嫌的,怎么也得有個十只的數(shù)。”
送上門的定錢何必推脫,鐘洺收下笑道:“辛掌柜放心,就這三五日內(nèi),保管給您送到。”
辛掌柜又問他還有什么海貨易得,能在海底閉氣潛多長時辰,很有一番興致,兩人正說著話,里頭出來個伙計請示道:“掌柜的,上回您帶回來的那壇子蝦醬治成菜,食客都說好,這會子快用完了,胡師傅問您可記得是在何處買的�!�
辛掌柜皺起眉頭。
“我哪記得,上回不是囑咐你們,是在圩集上一哥兒手里買的,你們沒再尋著那人?”
伙計抓了抓后腦勺,搖頭道:“您只說是個哥兒,這要去哪里找。不過這幾日我們出去采買時,確沒見著賣蝦醬的哥兒,婆子、夫郎倒是有�!�
鐘洺還沒走,這晌聽了一耳朵,忖度著問道:“辛掌柜,您說的哥兒可是差不多這么高,穿灰衣裳,頭發(fā)略有些黃糟糟的,說話聲音不大,生得瘦弱�!�
他舉起手照著自己肩膀比劃兩下,辛掌柜細細一想,猛拍了記巴掌。
“好似真是這么一號人,莫非你認得?是你們澳里的哥兒?”
鐘洺頷首。
“正是我們白水澳的,他做的蝦醬是自己琢磨的方子,和別家都不一個味道,輕易學(xué)不去�!�
雖然還沒吃過,跟著夸幾句總沒錯。
“那此事就容易了�!�
辛掌柜給伙計使眼色,讓他好生聽著,接著同鐘洺吩咐:“勞駕你回去幫忙傳個話,讓他下回來鄉(xiāng)里賣蝦醬,也順道往我們這走一遭,送上一壇子二斤沉的�!�
“沒問題�!�
鐘洺應(yīng)承下來,沒想到還順便替蘇乙攬了樁生意,外加自己的龍蝦也定出去不少,他作別辛掌柜,心情一好,直接在熟肉鋪包了兩只燒鴨,回去時走路都帶風(fēng)。
到了白水澳,先往船上送網(wǎng)兜,換了身衣裳好去吃酒,下船時提一只燒鴨給二姑,好讓家里晚上添個菜。
油紙包一拆開,三個小的眼睛都直了,鐘春霞忍不住數(shù)落鐘洺,“這一只鴨子得要個幾錢銀子,你成日說要娶親娶親,花錢還這般大手大腳!誰敢嫁你?過日子過日子,過的是細水長流安安穩(wěn)穩(wěn),不是今天敞開了吃肉,趕明了只能喝湯。”
鐘洺也知今天兩只鴨買的沖動,但要說貴,也沒有多貴。
“又不是天天吃,一年到頭嘗不得幾回�!�
他躲開二姑想要擰耳朵的手,“何況我去順水家吃飯,不拿點像樣的東西怎行,既買了,沒有我和他們吃,讓家里人吃不著的道理�!�
鴨子買都買了,天熱放不住,不吃也得吃了。
鐘春霞肉疼得給了唐大強,讓他切了去,又拉著鐘洺,去鐘家船艙里說話。
“有件事要同你講,今天黃家老三的媳婦找到我跟前來,那意思,是要替他們家的靈哥兒說親。”
她看一眼大侄子,“你該聽得出這話什么意思�!�
鐘洺又不傻,確實聽得出。
他二姑又不是媒婆,別家找來的,只能是為他說合。
不得不說,村澳里的風(fēng)向變得夠快的。
按理說他早就想好了,不圖模樣,不挑家室,只要看著順眼就能相看,可如今真有人到了眼前,他卻只想拒絕。
二姑還在自顧自說著。
“黃家的靈哥兒你可有印象?平日里不聲不響的,今天近了一瞧,稱得上文靜秀氣。黃家是后遷來的,在白水澳族人不多,沾不上什么好處,日子只能說過得去,不好也不壞。”
鐘洺不認得什么黃靈,他向來少和村澳里的哥兒姐兒打交道,上輩子是不在意,這輩子是在想在意之前,就已經(jīng)留意到了某個人。
似有什么念頭在心底呼之欲出。
他始終不搭腔,惹得鐘春霞不得不問出口。
“怎的到這時候成了悶葫蘆,急著成親的不是你?這黃家哥兒,你是想相看,還是不想相看,總得給我個準話。”
“還是不去相看了�!辩姏澄丛q豫道:“麻煩二姑回了黃家�!�
這下輪到鐘春霞不說話,鐘洺以為是二姑惱了自己,怪他想一出是一出,哪知抬眼望去,二姑卻是在笑著望自己。
仿若回到那日在船上的時候,他又被看得后背發(fā)毛,忍不住伸手撓了撓。
“二姑,你有話說話,這么樣我瘆得慌�!�
“你要是心里沒鬼,瘆個什么勁?”
實則今日開口說這件事之前,鐘春霞就料定鐘洺不會答應(yīng),小仔可偷偷告訴了她,他大哥不僅給蘇家哥兒送糖果子,還幫人賣力氣挖沙蟲。
眼里有了人,哪里還能和別的相看。
他們老鐘家養(yǎng)不出朝三暮四的花心孩子。
“你同二姑說實話,是不是已經(jīng)中意的人了?”
鐘春霞沒直接提蘇乙的名字,問得含蓄。
鐘洺兩世為人,也算見多識廣,偏生在情愛一事上全然白紙,他說不清自己對蘇乙的心思是不是中意。
“我也不知。”
沒直接說不是,那就是有戲。
鐘春霞沒想到自己這個侄子,提起這等事還是個臉皮薄的,她揚了揚唇,“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心里有數(shù),我不多啰嗦,只有一事你要知曉,一旦定了心意,該走的禮數(shù)便今早走起來,你到底是漢子,不能等著人家小哥兒開口�!�
鐘洺快被二姑說暈了,不知怎的話題已轉(zhuǎn)到走禮數(shù)上去,連“小哥兒”幾字都忘記否認。
鐘春霞套著了話,心滿意足。
看來過不了多久,她就要有侄夫郎了。
酉時上下,差不多是水上人吃晚食的鐘點。
鐘洺提了燒鴨子去到劉順水家的船上,劉順水還沒成親,尚和爹娘、小妹住在一處。
到了地方,得知今晚的席面擺在劉順水成了親的兄長,劉順風(fēng)家的船上。
“我嫂夫郎帶著小侄子過來婆家,今晚同我爹娘小妹吃晚食,不然怕咱們吃不盡興。”
兩家漢子都是一處玩的,熟悉得很。
鐘洺上船跟劉順水爹娘打了個招呼,隨他一道離開。
水上人操持飯食容易得很,隨便往灘上、海里撈幾圈撒一網(wǎng),就能湊上一桌菜色,有魚有蟹,有貝有螺,再炒一碟子青菜,燒個熱湯足矣。
更有那風(fēng)味上佳的墨魚鲞、黃魚鲞,是待客時才舍得拿出來的好東西。
過來的數(shù)人里沒有空手的,有人沽了酒水,有人提了臘腸,然則都勝不過燒鴨子的風(fēng)頭。
鴨肉入口,油潤馥郁的滋味卷過舌尖,再配一口涼酒,真是神仙來了都不換。
酒過三巡,酒量最差的劉順風(fēng)眼神開始犯迷瞪,鐘守財比他好不到哪去,余下三人,鐘洺酒量最好,渾像喝的都是水,劉順水則是吃酒上臉,這會兒一路紅到脖子,但眼神仍清明。
最后是鐘虎,其實鐘虎酒量中等,不算好但絕沒有太差,今晚卻醉得最厲害,這會兒已經(jīng)一腦袋扎在桌子上,嘴里含含糊糊,說些沒人聽懂的話。
鐘洺想到今晚他也比平常都沉默,大抵是吃多了悶酒,才第一個醉倒,不禁疑惑。
“虎子這是怎么了?”
劉順水比他更疑惑。
“你還不知道?虎子中意吳家香姐兒,但吳香前日已和白沙澳的漢子定了親�!�
隨即壓低聲音道:“好似是今日虎子才知曉,這不一下就泄了氣�!�
鐘洺:……
他只知前半句,后半句是當真不知道。
“看來是緣分沒到�!�
他拍拍鐘虎后背,事已至此,只能說些徒勞的安慰話。
轉(zhuǎn)念一想,若是自己猝然得知蘇乙與人定了親……
捏著酒盞的手指一緊,分明沒有這件事,心里照舊空落了一瞬。
莫非這就是中意?
劉順水卻趁勢給鐘洺滿上酒,玩笑著道:“咱們都是該說親的歲數(shù),誰心里還沒個一二念想,單你一個從沒提過,這可不公道,你若有,也該同我們說上一說�!�
第22章
首發(fā)晉江
入V三更合一……
漢子們私下吃酒時,
說些這樣的話題也是常見。
尤其是打68光棍的后生小子們,每日一睜眼,除了干活攢銀錢,
就是惦記著討媳婦夫郎,出海打68魚著實累得很,
不琢磨些美68事還有什么意思。
比起鐘虎,劉順風(fēng)和鐘守財沒醉到神志不清的程度,
一聽這話,
當即來了勁,
跟著起哄。
鐘洺吃一口酒,又夾兩筷子菜,選了個海螺,
慢吞吞地轉(zhuǎn)出里面的肉,撕去苦膽后嚼了,
全數(shù)咽下去后方68道:“確實有�!�
周圍幾人都被他的磨蹭給急壞了,
聽得這話,鐘守財一下子坐直,“當真?以前怎沒聽你提過?”
他捶鐘洺一下子,咧嘴樂道:“你小子瞞得怪嚴實�!�
鐘洺還是頭一回與人討論這等話題,
過去他向來是覺得成68親沒什么意思的那類人,拖家?guī)Э�,平日里做事花錢皆不能隨心所欲,回到船上大孩子吵小娃娃哭的,
有什么意思。
“是近來才有的�!�
甚至就在剛剛他才猛地想通關(guān)竅。
身形隨著鐘守財?shù)膭幼骰斡埔幌拢?br />
鐘洺擺手道:“好了好了,問也問了,再多的我可不說了。”
說出來平白教人議論,
這等事他做不出。
話是如此,其他人焉能輕易地放過他,酒席后半程,除了已經(jīng)醉到桌子底下去的鐘虎,三人全數(shù)圍著鐘洺一個人灌酒。
然而任憑怎么打68聽,鐘洺都把嘴巴閉得緊,問了好半晌,也只問出對方68是個小哥兒。
月掛中天,席面終于68是散了。
劉順風(fēng)直接睡在自家船上,劉順水送走來客,收拾了番殘羹冷炙,看看天色,估摸著嫂夫郎已帶著孩子在婆家睡了,他便也趁勢留下湊合一晚。
鐘守財和鐘洺則一邊一個,把成68了爛泥的鐘虎架起來,送回他三叔船上。
這么折騰一頓,作別鐘守財后,鐘洺捏了捏眉心,只覺自己也有些酒意上頭。
重68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喝這么多,九越本地酒坊出產(chǎn)的便宜高粱酒,比不得前世在北地軍營里喝的燒刀子,可這具身體還是年68少68時的模樣,未及后來更上一層樓的酒量。
他家船離劉家船最遠,少68不得再走幾程。
這個時辰,為著轉(zhuǎn)日早起勞作,家家都熄燈歇息了,海灣里漁船安然排列,靜謐無聲。
清冷月色籠著廣博的海面,似撒了層耀眼的碎銀箔,浪花陣陣拍岸,腳下沙灘上,細聽可聞窸窣聲響,挖沙的小螃蟹,蹦跶的彈涂魚……
鐘洺撐著有些困乏的眼睛,本該急著回船睡大覺的他不知不覺間放慢了步子,很是貪戀眼前的這份平靜。
一路溜達,眼看快到時常下海的崖壁處。
他腳下一頓,最終還是繼續(xù)向前走,想找個沒人的地方68吹吹風(fēng),醒醒酒。
半道上視線掃過一個小小的黑影時,鐘洺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
但很快他便意識到前面確實有個人,正68蹲在崖壁下的一角落里,悶頭挖著什么。
那小小的一團身影,如今不消多想也認得出是蘇乙。
他刻意踢開了一枚被螃蟹吃空的螺殼,弄出點動靜,小哥兒一驚,因而轉(zhuǎn)過頭來。
此情68此景,倒讓鐘洺想到江家喜宴那夜。
回想起來,幾次見到蘇乙,對方68都沒有閑著的時候。
第一次是在洗菜,第二次是在挑筐,其后要么是砍柴,要么是挖沙蟲,整日和個小陀螺似的轉(zhuǎn)個不停。
“大半夜不睡覺,在這里挖沙子作甚?”
鐘洺幾步走過去,見小哥兒起了身,匆忙拍打68了幾下手上的沙子。
離得近了,小哥兒聞到什么,仰臉道:“你吃了酒?”
鐘洺這才想起,又往后退了一步,想來沒有哥兒喜歡聞漢子身上的酒氣。
“晚上劉家兄弟喊我去吃酒,這時辰剛散�!�
蘇乙小聲“嗯”了下,蹙眉提醒道:“吃了酒怎還來水邊上走,風(fēng)吹多了當心明日害頭疼�!�
上回還是自己提醒蘇乙生了病該避著水邊,今天輪流轉(zhuǎn),他此刻聽著這話,心里甜絲絲。
“未曾吃醉,我酒量還是拿得出手的,正68是怕回去直接睡了明日不舒坦,這才四68處瞎轉(zhuǎn)轉(zhuǎn)。”
他看地上放了鏟子,后面有個沙坑,總覺得蘇乙不會這個時辰還在挖沙蟲。
心有疑惑,卻68沒多問,自己沒打68招呼就上前,已經(jīng)不怎么禮貌。
蘇乙察覺到他的視線,輕咳一聲,“你等我一下�!�
說罷就轉(zhuǎn)身繼續(xù)蹲下,往那坑里掏什么,惹得鐘洺愈發(fā)不解,但還是耐心等著。
當他做好準備,哪怕蘇乙往自己手心里丟個海蟑螂,也絕對泰然處之時,掌中一涼,低頭看去,卻是一小串子銅錢。
“這是賣沙蟲得的錢,說好分你的。既遇上了,正68好予了你�!�
蘇乙說完,摳了摳手指,有些緊張地低下頭。
上回有鐘涵在還好,沒了小仔,單獨面對鐘洺時他便有些忐忑。
漢子太高,自己如同裹在對方68的影子里,呼吸都忍不住放緩,偏生心跳鼓噪得緊。
海風(fēng)拂來,吹散了兩人的發(fā)。
沙蟲一斤能賣個一錢銀子,蘇乙給他的這一串少68說也有這么多了。
他忽而想到什么,再度看一眼蘇乙背后的沙坑,揣測道:“你……該不會把錢都藏在了這里?”
難免擔心道:“可別被有心人掘了去�!�
蘇乙淺淺笑了笑,“不怕,我不單藏了這一個地方68,且隔些日子就換一換�!�
鐘洺為這份小心翼翼輕輕嘆口氣。
“你不該告訴我,方68才你大可隨便扯個慌,何必真的掏錢出來,又不急于68這一時�!�
小哥兒傻乎乎的,得了旁人一點好,就捧出翻了番的誠心來回應(yīng),假如換個有歹心的人,該如何是好。
“我不想騙你�!碧K乙脫口而出,旋即頓了一刻,肯定道:“我信你,若我信錯了人,那我也認了�!�
他孑然一身,無財無貌,本也沒什么可教人圖謀與失去的。
于68鐘洺而言,手里的銅子仿佛有千鈞重68,墜得他手腕沉沉,心卻68上揚。
“那我就收下了�!�
信手將錢串拋了一下,穩(wěn)穩(wěn)落回原處。
“說來我尋你也有事,今天去鄉(xiāng)里食肆給人送海貨,碰上四68海食肆的辛掌柜,道你買的蝦醬滋味好,灶上用完了,惦記著再買一壇。正68巧我在,便打68發(fā)我與你傳話,改日去鄉(xiāng)里時記得給他們鋪子送去二斤�!�
人在家中坐,生意天上來。
蘇乙不敢相信道:“竟有食肆掌柜記得我賣的醬?”
聽這意思,還是用在食肆的菜色里,賣給那些個城里的貴人吃。
“何止是記得,他伙計都在圩集尋你好幾日了,大約是陰差陽錯地沒遇上�!�
他觀蘇乙的茫然模樣,八成68也不認識什么四68海食肆掌柜的,遂主動道:“他還在我這里訂了些龍蝦,你要是不識得路,下回你我一道去。”
順便提點道:“這樁生意,你暫且別說給你那舅母知曉�!�
那日看辛掌柜的意思,該是對蘇乙做的蝦醬很是滿意,一間食肆購置食材,定是長期生意。
他預(yù)備到時和辛掌柜打68個商量,讓蘇乙為他們長期供蝦醬,簽個契書,一個月結(jié)一次賬,到時蘇乙就當把這筆錢存在柜上,少68了東藏西68藏的風(fēng)險,生意過了明路,便是劉蘭草想搶奪,縱然能舍下臉皮,也沒那本事。
人家鋪子哪里會隨便把錢給個不認識的婦人,別說你是舅母,是親娘也不成68。
不過日子還早,他不打68算現(xiàn)下告知小哥兒,免得惹人空歡喜。
蘇乙暫時不解鐘洺深意,卻68已是一口答應(yīng)下來。
鐘洺忍不住笑道:“傻小哥兒,我給你拐去鄉(xiāng)里賣了,你怕是還幫我數(shù)錢。”
蘇乙有些難為情68道:“我這等哥兒哪有人買,你要拐我,怕是賠本生意,不及你多賣兩只蝦�!�
整個白水澳,也獨鐘洺樂意和自己多說幾句話,還肯帶著小弟與他玩樂。
拇指劃過另一只手掌側(cè)的凸起,布條纏裹下的畸形手指無力又丑陋,任誰見到都會嫌惡。
他默默把手往黑暗中藏了藏。
鐘洺沒留神蘇乙的小動作,因蝦醬需時日發(fā)酵出香,而蘇乙新68制的一批蝦醬三天后才可啟壇,因而兩人說定三日后的下午一起去清浦鄉(xiāng),為避免被劉蘭草一家看見,到了鄉(xiāng)里再行匯合。
三日后。
“阿洺,又遇見龍蝦窩了不成68?你近來這運道是越發(fā)好了�!�
自從上回鐘洺從馮寶那處討回了丟的龍蝦,他下海潛捕的本事算是越傳越遠,徹底藏不住。
過去白水澳的人雖也知道鐘洺水性好,可因他不務(wù)正68業(yè),遂沒覺得有什么比別人強的。
現(xiàn)下看他今天十幾斤鮑魚,明日一筐大蟹,后天一網(wǎng)兜子龍蝦,才恍覺人比人氣死人。
近來村澳里甚至刮起一股子練閉氣的風(fēng)來,不單海邊,就連在船上都有一些個小子把臉浸在臉盆里,旁邊蹲著另一人掐時辰。
可惜有些本事就是娘胎里帶的,大多數(shù)水上人的水性僅止于68能在淺海下水摸蟹逮螺,走不遠也潛不深,難以輕松尋到品相上乘的魚獲。
鐘洺見狀,干脆不再避著人,以后成68了親,有了孩子,自己潛捕也好,出海也罷,勢必都要更加賣力,其他人愛議論就議論去,橫豎自己脾氣橫,拳頭硬,少68有人敢招惹到眼前來。
只要不說酸話,他也不會上趕著和人嗆嘴,有些人情68世故,亦需周全。
“我又沒有能出遠海的漁船,只能靠這本事吃飯了。”
迎面而來的婦人是鐘守財?shù)挠H娘鄭氏,他該叫一句堂嬸的。
鐘洺抖開網(wǎng)兜,拿兩個還在滴答水的海膽出來遞過去。
“阿嬸,這東西68不稀罕,您別嫌棄,拿著回去吃�!�
鄭氏一看,那兩個海膽可比素日在海灘上撿的大多了,去圩集賣十文一個都有人搶著要,她樂得合不攏嘴,口中卻68推拒道:“哪好意思要你東西68�!�
“您跟我客氣什么,守財哥待我與親兄弟也沒什么兩樣。”
鄭氏愛聽這話。
自己過去有一陣子,還勸守財少68和鐘洺來往,以免被他拐帶走了偏路,而今想來,真是臉熱。
“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了,回頭來家里吃飯,記得帶著涵哥兒,我有日子沒見他,還怪想的�!�
鐘涵生得俊,又從小沒了爹娘,族里的這些長輩都憐他,多有偏愛,年68節(jié)時去船上坐,比起別的娃娃,他都多得一顆糖、一個果,比鐘洺討人喜歡多了。
遇見鄭氏的地方68是碼頭上,此處這個時辰等艇子的人不少68。
白水澳和白沙澳離得近,兩個村澳共用一個橫水渡碼頭。
上艇子時,和鐘洺同船的人里有一對年68輕男女,看姐兒的打68扮仍是姑娘家,未成68親,不過和漢子舉止親昵,言談熟稔,多半也是定了親的關(guān)系。
走出一小段海上水路,鐘洺聽聞漢子管姐兒叫阿香,又提起吳家云云,他方68知這就是鐘虎惦念,為此喝了不少68悶酒的吳家香姐兒。
不過看這模樣,這門親事并非盲婚啞嫁,先前八成68果然是他那虎里虎氣的堂弟一廂情68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