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要我說,大爺也實在太心軟了些。東院這位如今是個瞎子,咱們許家的大奶奶怎么能是一個瞎子?沒得惹人笑話。夫人這幾日連外頭的宴約都推了,就是不想旁人問起�!�
有小丫鬟看不過替她說話:“大奶奶又不是生來就瞎的,突然這樣,已經很可憐了�!�
“可憐?她有什么可憐的?她就算瞎了,也能日日呆在府里被人服侍,至少衣食不缺,和那寵物有什么不一樣�?蓱z的是大爺,年紀輕輕的,就要和這瞎子捆著過一輩子。咱們大爺才學無雙,什么樣的女子找不到?偏要找這樣的?”
“對!大爺才可憐!”
諸如此類的話像是帶著尖銳的鉤子,一句一句往她心里鉆,鉆的她鮮血淋漓。
夜里她坐在屋里,等許之恒回來,對他道:“我們和離吧�!�
許之恒一怔,溫聲問道:“怎么說這樣的話?”
“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彼⒉幌矚g繞彎子,實話實話,“如今我已經看不見,沒必要拖累你�!�
“你我是夫妻,”許之恒握著她的手,道:“不要再提這些了,早些歇息�!�
他將話頭岔開,但并沒有否認禾晏“拖累”一詞。
禾晏的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之后的每一天,她每日過著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日子,時常聽到府中下人暗地里的奚落。徐夫人與她說話亦是夾槍帶棒,話里話外都是禾晏拖累了許家人。
許之恒仍舊待她溫柔,但除了溫柔,也沒有別的了。
禾晏覺得很疲憊。
她像是走在一條漆黑的夜路上,路上沒有旁的行人。她看不到前面的光,身后也并無可退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才會走到盡頭,結束這樣折磨人的生活。
中秋夜的前幾日,她對許之恒道:“我知道蓮雪山上的玉華寺,寺里有棵仙人樹特別靈,中秋的時候,我們能不能上山區(qū),我想在樹上掛綢許愿,也許我的眼睛還能治好�!�
自失明至此,她幾乎從不對許之恒提要求,許之恒愕然片刻,終是答應了。他道:“好。”
許是人在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往年里的中秋俱是晴朗,偏偏到了今年,連日下雨。馬車走到山上時,天色陰沉的不像話,當天下午是不可能下山的了�;蛟S還得在山上停留一晚。
許之恒扶著她去廟里起伏,有個僧人往她手里塞了一張紅綢,告訴她寺廟后仙人樹所在的位置。禾晏摩挲著紅綢對那人道謝。
僧人合掌,慈聲道:“假使百千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她并不懂佛經,待還要再問,對方已經走遠。
下著雨,許之恒陪著禾晏去了仙人樹旁。
仙人樹旁有石桌石凳,為的就是尋常來掛紅綢的香客寫字。許之恒替她鋪好紅綢,將筆塞到她手里,道:“寫吧�!�
禾晏憑著感覺,慢慢的寫:希望還能看得見月亮。
不必想,也知道字跡肯定歪歪扭扭,慘不忍睹。
寫完字后,她將紅綢珍重的交到許之恒手中,許之恒替她掛上仙人樹。禾晏什么都看不見,因此,也就沒有看到,她的丈夫站起身,隨手將紅綢掛到肘邊的一根樹枝上,他甚至懶得伸手將紅綢系好,只隨意搭著。樹上并無遮雨的地方,不過片刻,紅綢就被雨水打濕,上頭的字跡很快氤氳成一團模糊的墨漬,再難看清究竟寫的是什么。
“走吧�!痹S之恒過來扶著禾晏離開。
“轟隆”一聲,一道細碎的驚雷響起,忽而刮起一陣涼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那只沒有被系好的紅綢被風吹落,砸在積水的小坑里,濺滿泥濘。
禾晏似有所覺,擔憂的問:“風這么大,不會將綢子吹走吧?”
“怎會?”許之恒笑著寬慰:“系的很緊。”說罷,仿佛沒有看到一般,抬腳從紅綢上邁過了。
……
雨沒有要停的痕跡,今夜不得不在山中留宿。
許之恒去找玉華寺的大師論經去了,已經是傍晚,屋子里點著燈,禾晏靜靜的坐著。
原本這時候,她早該上塌休息——一個瞎子,除了睡覺吃飯,也沒什么可做的�?山褚褂曷曄∈�,她睡不著,亦不知眼下是幾時,叫了兩聲侍女的名字無人應答,便扶著墻慢慢的往外走,打算叫個人來。
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兩個侍女在說話。
“剛才好像聽見大奶奶在叫人?”
“有嗎?叫便叫,別管,這么晚了,叫人做什么。都已經是個瞎子了還折騰,真當自己是大奶奶了�!�
禾晏聽得一怔。
這兩個侍女并非她的貼身侍女,是許之恒屋里的,平日里性情最是溫柔和婉,又因許之恒的關系,從來待她尊敬恭謹,竟不知私下里是這般說她。
“今日若不是她要上山,咱們也不必在這里過中秋,外面還下著雨,真晦氣。大爺就是心腸太好了,帶著這么個拖油瓶也不惱。”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爺?shù)男宰�,表面上是不惱,心里總有芥蒂。咱們許家現(xiàn)在都成京城里笑話了。大爺素來心高氣傲,想來心里也難受的很。我若是她,便一根繩子上了吊,省的拖累別人。”
“噓!這話也是能胡說的!”
說話的侍女不以為然,“本來就是,跟個動物一樣,每日等著人來喂,吃飽了就睡,永遠被人服侍著。既不能出府,也看不到,日子過的沒滋沒味,一兩年還好,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早死早解脫,許下半輩子投個好胎,就能看得到了�!�
“別說了,外面有熱水,咱們先去取點熱水來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禾晏背對著門,慢慢的滑坐下來。
是啊,一年兩年便也罷了,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主子屋里的丫鬟,主子高看誰,便不敢踐踏誰。這兩人既能如此若無其事的談論她,便可知,許之恒在屋里,并非如在她眼前那般無怨無悔。
不過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無怨無悔。
禾晏不知道屋里有沒有亮燈,于她來說,都是一樣黑暗。忽然就生出一股萬念俱灰的感覺。幼時練武,少時進學,后來上戰(zhàn)場,爭軍功,一輩子都在為他人做嫁衣。好不容易摘下面具,以為一切都能重頭開始,卻又在此時陷入黑暗,并且將一輩子都困在一方四角的宅子,走一步也要人跟著。
人的絕望,并不是一朝一夕累積的。那些平日生活中的小事,蠶食鯨吞人的熱情,熱情一點點被消耗殆盡,失望和沉重一層層壓上來,最后一根稻草輕飄飄落下,嘩啦一聲,希望沉入水底。
絕望鋪天蓋地。
她摸索著,慢慢的站起來。
屋子里有衣裳剩下來的腰帶,她胡亂的抓起外裳披上,拿起失明時候用的竹竿,顫巍巍的出了門。
山寺里人本就稀少,又因外面天黑下雨,僧人早就進了佛堂。她一路胡亂的走,竟沒撞上旁人。
多虧少年從軍時,勉強養(yǎng)成對路途記憶力驚人的習慣。她還記得上山時候許之恒對她說過,寺廟不遠處的山澗,有一處密林。懸流飛瀑,如珠玉落盤,壯麗奇美。
有山有水有樹,算不錯了,可惜的是今夜下雨,沒有她喜歡的月亮。
一個瞎子出門,總歸是不方便的,尤其是在泥濘的山路里。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被石頭絆倒多少次。只覺得渾身上下衣服濕淋淋的,發(fā)髻也散亂了。到最后,氣喘吁吁,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
她摔倒在一棵樹前,腦袋磕在了樹干上。禾晏伸手摸索過去,這棵樹很大,應當是上了年紀的老樹。
有瀑布的密林,大約是找不到了,就在這里也行。她向來對于外物并不怎么在意,費了好半天的勁兒,才搬到了一塊石頭。
精疲力竭,禾晏在石頭上坐了下來。
雨下的小了些,綿綿密密的打在人身上。年輕女子仰頭看向天空,仿佛能看見月亮似的。只有雨水順著臉頰滑下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莫作江上舟,莫作江上月�!�
“舟載人別離,月照人離別�!�
對于這個人間,她并沒有什么好留戀的地方。唯一的不舍,就是今夜沒有月亮。
禾晏慢慢的站起身來,摸到手邊的布帛,布帛被系的緊緊地,她往下拉了拉,很穩(wěn),應當不會斷開。
一腳踢開了石頭。
……
被擰成繩子的布帛應聲而斷。
禾晏猝不及防,摔倒在了地上。
滿地的泥濘濺在她身上,她怔然片刻,突然明白,這根布帛斷掉了。
竟然斷掉了?
一瞬間,她的心中,難以抑制莫名的委屈和酸楚,哽咽了一刻,接著小聲抽泣,再然后,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禾晏很少掉眼淚。
一個將軍,掉眼淚是很影響士氣的行為,戰(zhàn)場上,她永遠要保持自己自信滿滿精神奕奕的模樣,好似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影響到她的判斷。等不做將軍時,再想要掉眼淚,便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
可人總有脆弱的時候,被冷落的時候可以忍住,失明的時候可以忍住,聽到侍女嘲諷奚落的時候可以忍住,被婆母暗示成為拖油瓶的時候可以忍住。
但如果連尋死都不成,連布帛都要斷掉,她就會忍不住了。
眼淚滾燙,大滴大滴的順著臉頰沒入身下的泥土,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
她哭的撕心裂肺,陡然間,聽得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是個男子的聲音,風雨里,嗓音低沉悅耳,帶著幾分不耐煩,問:“你哭什么?”
禾晏的哭聲戛然而止。
肖玨看著眼前的女人。
這是個尋死的女人,渾身上下都寫著狼狽。穿著白色的里衣,卻拿了件紅色的外裳,外裳連腰帶都系反了,許是路上摔了不少,衣裳都磕破了幾條口子。她的臉上亦是臟污不堪,跟花貓似的,到處是泥。
肖玨自來愛潔,只覺得這一幕十分刺眼,終是忍不住掏出一方白帕,遞過去。
那女人卻沒有接,做出一個防御的姿勢,問:“你是誰?”
他意外一瞬,注意到對方的目光有些游離,思忖片刻,收起帕子,蹲下身問:“你看不見?”
女人愣了一下,兇巴巴的回答:“對!我是個瞎子!”
說的趾高氣昂。
飛奴站在他身后,就要上前,肖玨對他輕輕搖頭。
禾晏警惕的握著拳。
不過是想要靜悄悄的上個吊,現(xiàn)在好么,布帛斷掉了,還被陌生人看到了窘迫的情狀。為何老天爺待她總是這般出人意料?
肖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彎腰撿起地上的飛刀,方才,就是他用這個擦斷了樹上的布帛。
“你想干什么?”禾晏問。
肖玨:“路過�!�
他實在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好心人。
做到此步,已經仁至義盡。肖玨站起身,轉身就走,走了幾步,飛奴湊近,低聲道:“今日玉華寺只有翰林學士許之恒和他的夫人,此女應當是前段日子眼盲的許大奶奶,禾晏。”
禾晏?他挑了挑眉,禾如非的妹妹?
肖玨轉身去看。
女人已經摸索著找到了斷成兩截的布帛,布帛并不長,但斷成兩截,倒也還能用。她先是用一半的布帛在自己脖頸上比劃了兩下,確定了還能用,便顫巍巍的用這布帛打個結。
她居然還想再次上吊。
肖玨有些匪夷所思,過后就有些想笑。
這種執(zhí)著到近乎愚蠢的勁頭,和她那個堂兄實在很像。
大多人尋死,不過是一時意氣,仗著一口氣上吊投湖跳斷崖,至于真到了那一刻,一大半的人內心都會后悔,只是后悔已經晚了。
這女人既然已經嘗過瀕死的滋味,當不會再次尋死,沒料到如此執(zhí)著,繩子斷了也要繼續(xù)。
他本該不管的,沒人會攔得住一個一心想死的人。
但肖玨腦中,忽然浮現(xiàn)起許多年前,亦是這樣一個中秋夜,少年忐忑的回府,等來的卻是母親冰冷的尸體。
眼前的一幕似乎和過去重合了,有一瞬間,他分不清這是今夕何夕。
飛奴在背后,不解的看著他。
肖玨深吸一口氣,終于妥協(xié),走過去到那女人身邊,問:“你為什么尋死?”
禾晏嚇了一跳。
她分明已經聽到了對方離開的腳步,怎么會突然折返?她一生都在委曲求全,被人擺布,如今臨到頭了,再也不愿為旁人著想,這人多管閑事已經令她不悅,便一腔怒火全發(fā)在對方身上。
她幾乎是吼著回去的:“要你管!”
年輕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拖起來。
禾晏震驚,掙扎了兩下,可她原本就磕磕絆絆沒了力氣,又看不見,竟一時被拽著走,走了兩步,被人丟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軟軟的,是一塊草地。
那人似乎就站在她身邊,彎腰對著她,聲音冷淡:“你為什么尋死?”
禾晏心中也憋著一肚子氣,高聲道:“我都說了要你管!今天沒有月亮,所以我尋死!上山路上太滑,所以我尋死!我綁根繩子都要斷,所以我尋死!在這里遇到你這樣多管閑事的人,所以我尋死!可以了嗎!”
她兇巴巴的大喊,眼淚卻滾滾而下,本是氣勢洶洶的老虎,看起來更像一只被打濕的,無處可去的野貓。
飛奴緊張的站在肖玨身后。
肖二公子愿意耐著性子來管這種閑事,已經很罕見了,這女人還如此兇悍,更是罕見中的罕見。
禾晏吼完后,突然感覺到有什么在自己臉上擦拭。柔軟的,綿密如春日扯下來的云朵。
漠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包容的溫暖的安慰聲響起。
“你若真心要強,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里最不同的那一個。”
她的暴怒戛然而止。
所有的狼狽和軟弱無所遁形,盡數(shù)暴露于人前。
“沒什么,雖然看不見,但還能聽得見,有你陪著我,沒事的�!彼χ鴮υS之恒這樣說。
怎么可能沒事?
怎么可能沒關系?
她在夜里一遍遍拿手指描摹過自己的眼睛,祈求上天憐惜第二日就可重見光明。那些輾轉反側的夜,咬著牙跟自己說沒關系的夜,裝作若無其事無法自處的夜,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什么都不明白。
一個路過的陌生人卻明白。
不能哭,不能被人看見軟弱,不能抱怨,不能發(fā)脾氣。時間太久了,久到這些情緒如蠶吐絲,一層層將她繞成一個堅固的繭。她獨自坐在繭里,與外界隔絕。
繭外的禾晏,溫和、樂觀、永遠微笑著替別人著想。繭里的禾晏,痛苦、委屈、將求救的呼號盡數(shù)壓抑。
這么多年,從“禾如非”到“禾晏”,她的面具,其實一直都沒有摘下來過。
直到今夜,有一個路過的陌生人,看穿了一切,將她的面具揭下,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眼淚。
她的所有防備和警惕瞬間泄氣,慢慢的低下頭,眼淚更大顆的砸下來。
原本以為說完這句話,禾晏不會再哭了,沒料到她竟哭的更大聲。雨沒有要停的痕跡,身下的草地已經被雨水淋濕。
肖玨勾了勾手指,飛奴上前,他接過飛奴手中的傘,撐在禾晏頭上。
禾晏仍然沒有停下來。
他從未見過有這么兇巴巴、脾氣壞,還特別能哭的女人,難以想象禾如非那個傻開心的性子,竟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妹妹。
肖玨被哭的發(fā)懵,忍無可忍,終是開口道:“不要哭了。”
“我為什么不能哭,”她如不識好歹的野貓,對著喂食的人亮出爪子,嗓子都已經啞了,還要爭辯:“我不僅哭,我還要尋死,我都已經這樣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嗚嗚嗚嗚嗚……”
肖玨:“……”
他從未哄過女子,第一次哄女子就是這樣的結果?如此油鹽不進?
“到底要怎樣你才不會哭?”他忍著怒意,“才不會繼續(xù)上吊。”
禾晏抽抽噎噎的哭,她到這里,其實已經沒有要尋死的念頭了。人有時候不過就是在那個關頭卡著,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過不去就是過不起。這路人出來的莫名其妙,那一句話也并無多溫暖,可是……
可是,她不想死了。
她道:“你如果能在現(xiàn)在給我一顆糖,我就不尋死了�!�
幼時喜愛吃甜的東西,可過了五歲后,禾大夫人對她的一切都看管的很嚴。怕露陷,如姑娘一般嗜甜的習慣也要改掉,再后來,投了軍,軍中沒有甜甜的糖果,只有粗糲的干餅。等嫁了人后,有一次禾晏見賀宛如生病,許之恒去看她,特意給她帶了一小盒蜜餞。
賀宛如喝一口藥,許之恒就往她嘴里塞一顆蜜餞。禾晏從窗前路過的時候瞧見,一瞬間,心中浮起酸意,不知道是羨慕許之恒對賀宛如這般好,還是羨慕賀宛如吃一點點苦,便能得到許多甜。
禾晏不曾任性過,可今夜不知為何,偏像是要在這陌生人身上,將自己的任性發(fā)揮到極致。
青年微微一怔,側頭看去身邊人。
女人的臉被帕子胡亂擦了幾下,面頰仍帶泥濘,一雙眼睛微微紅腫,卻亮的出奇,倔強的神情似曾相識。
竟很像某個笨拙的少年。
他沉默片刻,修長的指尖去解腰間的香囊。
飛奴一驚。
暗青色的袋子被握在手上,他將袋子的底部捏住,一顆裹著糖紙的桂花糖被倒了出來。
隔得太久,糖紙已經與糖黏在了一起,黑黑的看不出來原本的模樣。肖夫人死去后,肖玨將最后一顆桂花糖隨身攜帶,這些年,這顆糖陪他度過很多艱難歲月。撐不下去的時候,看看這顆糖,似乎就能嘗到人間的一點甜。
這是他人生中僅有的一點甜,現(xiàn)在,他要把它送給一個大哭不止的,要尋死的女人。他想,他的人生,已經不需要糖了,那就這樣吧。
禾晏感到有個什么東西塞到自己手里。
她下意識的攥緊,就想剝開。
“不能吃�!蹦凶拥穆曇粼谏磉呿懫�。
“什么?”她道:“你是不是在騙我?隨便找塊石頭跟我說是糖?”
禾晏聽見對方的聲音,帶著一點淡淡的悵然,“這顆糖,世上只剩最后一顆。很甜,但你不能吃�!�
“你是不是有��?”禾晏從不知自己是這樣得寸進尺的人,她想這人一定脾氣很好,心腸很軟,才能容忍自己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鬧,她道:“很甜又不能吃,世上只有一顆,這是陛下御賜的不成?”
她沒有看到,坐在她身邊的俊美青年,低頭淡然一笑,道:“比御賜的還要珍貴�!�
禾晏趁著對方不注意,飛快的扯開糖紙,塞進了嘴巴。
“你……”他愕然。
“我已經吃了,咽下去了!”禾晏耍無賴。
對方沒有回答。
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顆糖,糖的味道很古怪,混著她的眼淚,好苦,她想,那就這樣吧。
“雨是不是停了?”她沒有感到雨絲飄落在身上,伸手胡亂抓了抓,詢問身邊人。
身側的青年一直單膝跪地,為她撐著傘,傘面不大,他大半個身子已經淋濕,棱角分明的側臉,睫毛沾了細密的水珠,將眸光氤氳出一層淺淡的溫柔。
“停了。”
“天上有沒有月亮?”
天色沉沉,一絲星斗也無,哪里來的月亮?
他答:“有�!�
“外面……是什么樣的?”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禾晏露出了今夜第一個微笑,“真好。”
她聽見身側的人問:“不想死了?”
“不想了�!�
“不想死就回家吧�!彼�,一把將禾晏拉了起來。禾晏下意識的要抓住他的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的手已經極快的松開。
肖玨走到飛奴身前,低聲吩咐:“人送到大嫂房里,讓大嫂送回去,我是男子,不便出面�!�
飛奴應下。
要走時,忽然又加了一句:“警告許之恒,叫他別做的太過分。”
這是要為禾晏出頭的意思了。
飛奴過來,要扶著禾晏,禾晏似有所覺對方要離開,伸手探向那人的方向,她道:“……謝謝你,你是誰��?”
他沒有說話,禾晏只來得及抓住一片袖子的一角,從她手中滑過去了,冰涼而柔軟,像月光一樣。
明明什么都看不見,但她恍惚看見了光,溫暖又涼薄,熾熱而明亮,沒有半分責備,耐心的、包容的、一眼看穿了她所有的秘密,又將她溫柔包裹。
她到最后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
那是禾晏度過的,最糟糕的一個中秋,滿身泥濘,蓬頭垢面,與絕境只差一絲一毫,慶幸的是,月亮一直在她身邊。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但那天晚上的月色真美,那點纖薄而柔軟的光,一直溫暖了她許多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喜歡我嗎
江河以上,月光千里,冷透人的衣袂�,摪椎墓鈴牧珠g樹枝縫隙漏下,如未來得及化開的殘雪。
禾晏側頭,看向對面的人。
年輕男人眼眸如秋水,無需增色也動人。他側臉輪廓棱角分明,英氣而慵懶,唇邊勾著的淺淡笑意,剎那間讓她回到了當年山寺的那個夜晚。
就是你啊,她腦中有些發(fā)懵,又很茫然。
她到最后也不知道對方是誰。
只記得自己被人送到了山寺里的某個房間,一個聲音溫柔的女子照顧了她,將她梳洗干凈,送回了許之恒面前。
許之恒問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禾晏只答想出去走走不慎迷路了。他并沒有多說什么,至于送她回來的那個女人,許之恒也沒再提起過。因此,她也就更不知道遇到的那個陌生男人究竟是誰。
但對方說的那一句“你若真心要強,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里最不同的那一個”,一直記在她腦中,一個字都不曾忘懷。
她后來嘗試著聽音辨形,不用眼睛也能生活。這個過程很艱難,但每當想放棄的時候,就會想到那天山寺后的月亮。
月色很美,就這么放棄,未免可惜。
也不是沒想過那一日發(fā)生的所有,靜下心來回憶,有些事情,未必就不是故意的。侍女在門口的談話,何以這般巧合就被她聽見?一個人跌跌撞撞的往山里走,許家下人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等被送還回來時,許之恒輕易相信她說的話,沒有追究。
不過是希望她自個兒解脫罷了。
她并不是富貴人家院子里豢養(yǎng)的雪白小貓,被夫人小姐抱在懷里,拿線團逗逗便開心起來,溫順而柔弱。她是從黑夜的巷子里走出來的野貓,臟且頑強,即便瞎了眼睛,也可以坐在墻上捕獵。
他們希望她死,她就偏偏不要死。畢竟這世上,還有人送過她一顆糖,也教她嘗過人間的甜。
禾晏一直以為,那一夜的陌生路人,許是一位心腸很好的公子,或是耐心十足的少爺,但竟沒想到,是肖玨。
怎么會是他呢?
她輕輕開口:“許大奶奶……是個什么樣的人?”
肖玨笑了一下,懶洋洋道:“很兇,愛哭,脾氣很壞的女人。”
禾晏也跟著笑了,眼睛卻有些潮濕。她道:“你背后這么說人,許大奶奶知道嗎?”
她一生中,最惡劣的一面,都留給那一夜的肖玨了。而肖玨一生中最溫柔的一面,大概也留給了那一夜的她。
他并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停留,成為了絕望中的禾晏唯一的救贖。
月亮孤獨又冷漠,懸掛在天上,但沒有人知道,他曾把月光,那么溫柔的照在一個人身上。
“她沒有機會知道了�!毙かk淡道。
因為許大奶奶死了。
“也許她知道�!焙剃痰皖^笑笑,忽而看向天邊,感慨道:“月色真美啊�!�
肖玨雙手撐在身側,跟著抬頭,沒有看她,“不是說要和楚子蘭喝酒嗎?沒帶酒?”
禾晏朗聲道:“山川湖海一杯酒!”她將雙手虛握,月光落在手中,仿佛盈滿整整一杯,揚手對著長空一敬:“敬月亮!”
青年冷眼旁觀,嗤道:“有病�!�
那姑娘卻又轉過身來,鄭重其事的對他揚起手中的“杯盞”:“也敬你!”
不再如方才疲憊晦暗的眼神,此刻的禾晏,雙眼明亮,笑容燦然,瞧著他的目光里,竟還有一絲感激。
感激?
他挑眉,哼笑一聲,沒有去應她傻乎乎的動作,“諂媚�!�
禾晏盯著肖玨的眼睛,心中默然道。
真的……很謝謝你。
……
那天晚上,禾晏與肖玨坐了很晚。到最后,實在是因為山上太冷,她才和肖玨下了山。
待回去已經是半夜,第二日便起得晚了些。等用過午飯,本想去找楚昭說說昨晚的事,一去才發(fā)現(xiàn)已經人走樓空。
“找楚子蘭嗎?”林雙鶴從旁經過,見狀就道:“今日一早,楚子蘭已經跟朔京來的人回京了。”
“今早?”禾晏一愣,“他沒告訴我是今早。”
“來人比較匆忙,”林雙鶴展開扇子搖了搖,“禾兄,聚散都是緣,他遲早都是要回到朔京的,你也不必過于強求。”
禾晏莫名其妙,她過于強求什么了?不過是覺得臨走之前連告別都不曾與楚昭說,有幾分遺憾而已。畢竟楚四公子在涼州的這些日子,每日都與她認真梳理朔京官場中的關系。
不過人既然已經走了,再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楚昭走了不久后,宋陶陶和程鯉素也出發(fā)回朔京了。護送他們回京的是肖玨安排的人,小姑娘臨走時眼淚汪汪的拉著禾晏的衣角:“禾大哥,你一定要回來看我……”
“看你做什么?你是姑娘,我大哥一個大男人怎么能來看你。”程鯉素一把將她拉開,換成自己,笑呵呵的對禾晏道:“大哥,看我看我,來我們府中做客,我請你吃遍朔京酒樓。”
宋陶陶:“程鯉素!”
“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就解除婚約。”程鯉素掏了掏耳朵,小聲嘟囔,“母夜叉,鬼才愿意娶你�!�
倆小孩打打鬧鬧,這一路上看來不會寂寞了。
禾晏送他們上了馬車,一時間竟有幾分失落。平日里覺得他們鬧騰調皮,可真到了離開的時候,便感到十分舍不得。
她做“禾如非”的時候,因著身份的關系,不可與府中兄弟姐妹走得過近,程鯉素和宋陶陶就如尋常人家屋里的弟弟妹妹,與禾云生一樣,從某種方面來說,彌補了她對于家人的幻想。
王霸和江蛟走過來,江蛟道:“禾兄。”
誤會解開了后,江蛟總算相信禾晏沒有奪人妻室,態(tài)度稍有好轉,他道:“家中來人送了些東西過來,我挑了幾樣吃的用的,等下你過去給我拿�!�
王霸酸溜溜道:“武館家少東家就是好,都過來從軍了還有人送東西�!�
“你不是山匪當家的嗎?”禾晏奇道:“你手下怎么沒給你送東西?”
“沒錢!窮!匪窩解散了不行�。 蓖醢詯佬叱膳�,“問我干什么?你不也沒收到嗎!”
“……我就問問,你別激動�!焙剃绦南�,她能和王霸一樣嗎?她現(xiàn)在是隱姓埋名過日子,要是禾家還給這頭送東西,是嫌她死的不夠快,還是官府的通緝令寫不出?
“不過……江兄,你家人為什么要突然給你送東西?”禾晏問。
江蛟無奈道:“禾兄,你是不是忘了,馬上新年了�!�
新年?
禾晏一怔,她這些日子過的太安逸,竟真的差點忘記,過不了幾天,就是新年。
新的一年將要來臨了。
是屬于“禾晏”的,新的一年。
她忽的高興起來,看的江蛟和王霸都是一怔,王霸狐疑的問:“你這么高興做什么,是不是肖都督又背著我們給你什么好東西了?”
禾晏一本正經的回答:“對啊!好酒好菜好前程,羨慕不羨慕,嫉妒不嫉妒?”
說罷,轉身就走,王霸愣了片刻,追上去道:“喂,你給我說清楚!到底給了你什么!你別跑!”
……
涼州衛(wèi)的這個新年,過的還不錯。肖玨這個指揮使對手下的新兵還是一視同仁,無論是南府兵還是涼州衛(wèi)新兵,都飽飽的吃了一頓年夜飯。有菜有肉有好酒,十分熱鬧,喜意將邊關的苦寒也沖淡幾分。
但這年照過,訓練照訓。年關一過,禾晏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跟著一起訓練。她雖想進九旗營,可南府兵那頭的日訓量,到底不是剛剛大病初愈的禾晏能負擔得起的,便也只能跟著涼州衛(wèi)這頭一起辛苦。
日子這樣平靜的過著,直到有一日,飛奴接到了一封來自樓郡的信。
屋中,飛奴正對肖玨說話。
“少爺,鸞影的意思,都督若是尋著合適的人一同前行,準備好的話,最好就趁著這幾日出發(fā)。濟陽離涼州不近,如今出發(fā),等到了都是春日了,能趕得上蒙稷王女的生辰,王女生辰那一日,柴安喜或許會出現(xiàn)�!�
肖玨抬眼:“喬渙青?”
“此子是濟陽王女手下大將崔越之的侄子,”飛奴道:“幼時被崔家仇家?guī)ё撸髢e幸得人所救,流落中原,被一富商收養(yǎng)。富商無子,喬渙青便承了他萬貫家財。去年娶妻,不知道為何被崔越之查到下落。崔越之如今沒有別的家人,便寫信請他前來一同參加王女壽辰宴。不過喬渙青十分膽小,還未到達濟陽,路過樓郡時,被山匪所劫,受了點輕傷,又聽聞去濟陽路上多有歹人,死活不肯再往前去了�!�
肖玨眸光微動,笑了一下沒出聲。
不必說,“歹人”定然是鸞影的手筆。不過將喬渙青嚇了這么一嚇,這人便不敢再去濟陽,未免也太慫了一點。
“鸞影派去的人與崔越之說好,代替喬渙青前去濟陽赴宴,不過喬渙青得付千兩黃金作為酬勞。喬渙青與家人失散多年,崔越之十幾年都沒見過這個侄子,所以如今喬渙青長什么樣,沒有人知道。此人身份合適,時間合適,鸞影也將通行令和證明身份的玉牌送過來了,少爺,應當不會有差。”
一個與藩王親信失散多年的侄子,這個身份,可以說是十分便利了,可是……
“你說的輕巧,”赤烏忍不住開口,“可鸞影已經說了,崔越之帖子上邀請的是喬渙青夫婦,還帶著他剛娶的嬌妻。都督是沒什么,可上哪去尋一個女子來與都督冒充夫婦,總不能說,走到半路夫人不見了吧!”
飛奴木著一張臉,但也知赤烏說的有道理。南府兵、九旗營里最不缺的就是男子,但凡有什么要用人的地方,身手矯捷的、頭腦靈活的、長得俊俏的、手段奇詭的應有盡有,就是沒有女子,鸞影倒是唯一的女子,可鸞影……兒子都十二了,哪里能作“喬渙青”的嬌妻!
肖玨蹙眉,俊俏的臉上第一次也顯出有些為難的神色來。
“可以去尋個武功高強的死士……”飛奴提醒。
“那怎么可以!”赤烏想也不想的拒絕,“不是認識許久的,誰知道是好是歹,要是暗中加害少爺,你我擔得起這個罪責嗎?”
赤烏心直口快,飛奴無話可說,只道:“那你可有人選?”
“我?”赤烏使勁兒想了想,肅然開口,“且不說南府兵,就連咱們肖府上下,都不曾認識幾個會武的姑娘。夫人在世的時候,不喜老爺舞刀弄棍,就連收進來的侍女,也是只會寫詩花花侍弄花草,這樣的女子,我沒見過幾個�!�
“找姑娘?”有人在窗外不緊不慢的輕搖折扇,風度翩翩道:“這個我知道啊,放著我不問去問這兩個大老粗,肖懷瑾你是不是暴殄天物?他們兩個見過姑娘嗎?你就問他們這么難的問題,不如問問我,本公子來為你解惑�!�
肖玨瞥他一眼,淡淡開口:“誰放他進來的?”
赤烏:“不是我!”
飛奴:“并非我�!�
“還需要放嗎?”林雙鶴自我感覺非常不錯,“涼州衛(wèi)的人都知你我是多年摯友,我又是能妙手回春的白衣圣手,當然對我尊敬有加,涼州衛(wèi)的每一個地方,我都暢通無阻�!�
“把他扔出去。”
飛奴:“……”
“哎,肖懷瑾,你這什么狗脾氣?”林雙鶴一邊說,一邊自然的從大門走進來,揮了揮手,示意飛奴和赤烏離開:“讓我來解決你們少爺?shù)囊呻y雜癥�!�
飛奴和赤烏退了出去,林雙鶴將門關好,又將窗子關好,肖玨冷眼旁觀他的動作,林雙鶴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問:“找姑娘�。俊�
肖玨一腳踢過去。
林雙鶴彈了起來,“說話就說話,別老動手動腳,剛才我可沒偷聽你們說話,就聽了半截,沒頭沒腦的,什么身手好的姑娘,你找身手好的姑娘做什么?女護衛(wèi)?”
肖玨盯著他,突然笑了,他懶洋洋勾著嘴角,不緊不慢道:“找個‘妻子’�!�
林雙鶴:“?”
半晌后,他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了肖玨說的是什么意思,“你要娶妻了?不能夠吧!”
“不對啊,你成天說這個盲婚那個啞嫁的,你要娶妻也當是你自己找的,怎么跟找挑菜似的讓飛奴他們找好了給你挑,肖懷瑾,胡說八道呢吧?”
肖玨:“我說是給我找妻子了?”
林雙鶴:“你還給別人找!你自己都沒下落!”
肖玨不耐煩道:“假的,演戲懂不懂?”
“啥?”林雙鶴一愣,慢慢的回過味來,他看了肖玨半晌,看的肖玨面露不悅之色,才湊近道:“你是不是要像上次去涼州衛(wèi)里對付孫祥福那次一樣,找個人假扮你妻子去做什么事�!鄙洗蔚氖拢蛛p鶴終是從宋陶陶嘴里套出了實情。小姑娘哪里是這種人精的對手,三五句就被林雙鶴知道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還不算笨�!�
“那你眼前不就有個人嗎?”林雙鶴想也不想,立刻道:“當然找我禾妹妹�。∧闶遣皇峭�,我禾妹妹也是個女的,而且身手相當不錯,有勇有謀,不矯情,特可愛!能扮的了你外甥,當然也能演的成你夫人。”
肖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