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禾晏下意識的就要拒絕,“無功不受祿,楚兄,還是算了,況且這東西看起來也不便宜。”那紅玉小小的,色澤通透如霞,誰知道會不會又是一個“幾百金”?拿人手短,她成日在這里拿個東西,在那收個“薄禮”,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真是來騙吃騙喝的。
“阿禾叫我一聲‘楚兄’,也就是當我作朋友,朋友之間,贈禮是很尋常的事。況且阿禾多慮,這花穗并不昂貴,這玉也是假的,阿禾不必有所負擔。這東西留在我這里,也是無用,阿禾不要,可是嫌棄在下,亦或是在內(nèi)心深處,仍是將在下視為敵人?”
縱然是略帶指責委屈的話,由他說來,也是溫和從容的,禾晏遲疑了一下:“這石榴花果真是假玉?”
楚昭笑了:“阿禾想要真玉的話,在下可能還要籌些銀子�!�
既是假玉,也就不怎么貴重,接受起來也要爽快些。禾晏笑道:“那就多謝楚兄了�!彼焓秩∠卵g的紫玉鞭,將花穗系在紫玉鞭的木柄上,烏油油的鞭子霎時間多了幾絲靈動,顯得好看了幾分。
“和阿禾的鞭子果然相配。”楚昭笑道。
“禮尚往來,既然楚兄送了我花穗,我也該回送楚兄一樣東西。”禾晏到底是覺得拿人手短,若是不回送,總覺得自己占了楚昭便宜一般,她道:“今日楚兄在這夜市上看中了什么,我都可以送給楚兄�!闭f罷,手伸進袖中,摸了摸自己可憐的一串銅板,又很沒底氣的補充,“不過我出門出的匆忙,并未帶太多銀兩,楚兄就……看著挑吧�!�
畢竟今日出門沒帶林雙鶴,不能說買就買。
楚昭忍不住笑了,看向她:“好�!�
禾晏隨他走著,濟陽的夜市很熱鬧,夜里賣東西的,從吃喝點心到胭脂水粉,舊書古籍到生銹的兵器,應有盡有。他們二人姿容出色,走過一處,便收到熱絡的招呼。
走到前方的路盡頭處,可見一群人圍著一處商販,禾晏隨楚昭上前去看,見是個做糖畫的。小販是個年輕人,穿著干凈的青布衣,坐在小攤前,面前擺著個擦得干干凈凈的石板,一旁的大鍋里,熬煮著晶瑩紅亮的糖漿。他以大鐵勺在鍋里舀了一勺糖漿,淋在石板上,動作很快,鐵勺在他手中起伏,仿佛畫筆,落下的糖絲勾勒出或復雜或精美的圖案,很快澆鑄成型,再用小鏟刀將石板上的畫兒鏟起,粘上竹簽。
“這是倒糖餅兒�!焙剃谈吲d起來,“沒想到濟陽也有�!�
以前在朔京的時候,每年會有廟會,她因身份微妙,怕被人揭穿,這樣人多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因此,竟從未去過廟會。只能等家里的姊妹們從廟會回來,偷偷聽他們說起廟會熱鬧的場景,新鮮的玩意兒�!暗固秋瀮骸本褪且粯�,朔京有一位做“倒糖餅兒”的師傅,做的極好,禾晏每次聽他們說,都很是向往。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偷偷央求禾大夫人能不能給她也帶一個,許是瞧她可憐,又渴望的厲害,禾大夫人也動了幾分惻隱之心,果真從廟會上給她帶了一個。禾晏還記得是一只鳥的圖案,她舍不得吃,將糖人插在筆筒里,可天氣炎熱,不過兩日就化了,糖漿黏黏膩膩化了一桌子,被禾大夫人訓斥了一頓。
她當時倒也沒覺得臟,只是很遺憾的拿手去撈,心想,要是這糖畫能堅持的再久一點就好了。
幼時沒能見著的新鮮玩意兒,沒料到竟在濟陽見著了。而看這年輕人的手藝,想來與朔京的那位老師傅也不相上下。禾晏拉著楚昭擠上前去,見一邊的草垛子上,已經(jīng)插了不少做成的糖畫,看起來也都些很吉祥的花鳥鳳凰,飛禽走獸,栩栩如生。
楚昭看了一眼禾晏,忽然笑了,就道:“我很喜歡這個,阿禾要送我東西的話,不如送我一副糖畫如何?”
“你喜歡這個?這有何難?”禾晏十分豪氣,一揮手:“小哥,你這里最貴的糖畫是什么?”那旁邊有幅字,明碼標價,兩文一個,她帶了一大把銅錢,怎么也都夠了。
小攤主笑道:“最貴的當屬花籃兒了,一共八文錢。姑娘是想要一個嗎?”
花籃兒又是什么?不過選最貴的準沒錯,禾晏就問楚昭:“楚兄覺得可還行?”
楚昭忍住笑意:“這樣就好�!�
“小哥,”禾晏排出八文銅錢,“麻煩做一個花籃,做的漂亮些。”
小販道:“沒問題!”
他從鍋里舀了一勺糖漿,先做了個薄薄的圓餅,在圓餅上澆鑄了一圈糖線,慢慢的豎著勾畫,禾晏看的目不轉(zhuǎn)睛,眼看著這花籃從一開始的一個扁扁的底,變的豐富生動起來。有了籃框,又有了提手,小販很是實誠,往提手里加了不少的花。禾晏數(shù)著,月季花、水仙花、菊花、桃花、荷花……不是一個季節(jié)的花,都被堆湊到一個籃子里,熱鬧又艷麗。
禾晏看著看著,眼見著籃子一點點被填滿,突發(fā)奇想,問小販:“小哥,我這花籃是送給朋友的,能不能在花籃上寫上我朋友的名字?”
“當然可以!”
楚昭一頓,笑意微散:“阿禾,這也就不必了……”
“怎么了?”禾晏不解,“你名字那么好聽,不放在花籃上可惜了�!�
“好……聽?”
“是啊,”禾晏點頭,“昭,是光明的意思,子蘭呢,是香草的意思。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你,希望你品行高潔,未來光明,才會為你取如此雅字。”
楚昭一怔,那姑娘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對小販道:“小哥,麻煩就寫,子蘭二字好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望月
回去的路上,禾晏一直看著楚昭手里的花籃。
這花籃看起來很漂亮,小販將“子蘭”兩個字寫的格外用心,他的字本就透出出塵雅致,與那花籃里的各種芬芳放在一處,真是相得益彰。
“楚兄回去后,一定要早些吃掉�!焙剃痰溃骸胺駝t以濟陽的天氣,應該很快會化掉�!彼约阂操I了一個麒麟模樣的,早已吃完,“我嘗過了,味道挺好,也不太甜�!�
楚昭笑意溫柔,“多謝阿禾,我回去后會很小心的�!�
禾晏這才放下心來。
他們買過糖畫后,就順著河岸往回走,沒什么話說的時候,禾晏還間或問了一下許之恒。
“楚兄上次回去參加朋友的喜宴,怎么樣,是否很熱鬧?”
楚昭微怔,隨即笑著回答:“嗯,很熱鬧。畢竟是飛鴻將軍的妹妹,太子殿下還親自到場祝賀�!�
這話說的令禾晏有些生疑,太子殿下?太子來看許之恒娶妻,是為了許之恒,還是為了禾如非,亦或是兩者皆有?禾家與許家之間的陰謀,難道太子也在其中摻了一腳?更甚者,太子也知道她的身份?
“不過……”楚昭又嘆道:“許大爺許是對亡妻深情,喜宴之時,還流淚了�!�
禾晏:“��?”
許是她臉上表情寫滿了不相信,楚昭也有些啼笑皆非:“怎么了?是不相信世上有深情的男子嗎?”
禾晏心道,她當然相信世上有深情男子,比如她如今的這個爹禾綏,禾夫人去世后,獨自一人將兩個孩子拉扯大。禾大小姐如此驕縱,禾綏都能因為小姑娘長得肖似發(fā)妻而對她溺愛縱容,可見世上定然有那種情深無悔的癡心人。但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也絕對不會是許之恒。
“不是不相信,”禾晏掩住眸中譏嘲,道:“只是他如此這般,新娶的那位夫人難道不生氣么?”
“如今的這位許大奶奶,心地很是良善純真,見許大爺難過,自己也紅了眼眶。”楚昭道:“非但沒有生氣,還很是感同身受。惹得飛鴻將軍和其他禾家人都很是感懷。所以說,熱鬧是熱鬧,就是這喜宴,未免辦的傷感了一些�!�
禾晏覺得,今年聽到的許多笑話里,就數(shù)楚昭眼下講的這個最好笑。禾家人會為了她難過悲傷?這話說給豬欄里的豬,豬都會覺得自己的腦子被侮辱了。但楚昭說起此事的神情,顯然極大部分人都這般想。
壞事做就做了,偏偏做完后,還要扯出一副哀哀欲泣的可憐模樣,裝作是世上難得有情有義的可憐人,真是令人作嘔。
“阿禾似乎對在下的話不怎么贊同?”楚昭留意著她的神色。
禾晏笑道:“沒什么,只是覺得這許大爺挺有意思�!�
“此話何解?”
“若真是情深,念念不忘發(fā)妻,縱然是陛下親自賜婚,他想要拒絕還是能夠拒絕。他畢竟是個男子,”禾晏輕嘲道:“若是女子,無法決定自己的姻緣是常事。楚兄聽過強取豪奪的公子,聽過逼良為娼的惡霸,聽過賣女求榮的禽獸父親,可曾聽過這樣做的女子?”
“我聽剛剛楚兄所言,那許大爺,倒像是個被人逼著成親的弱女,那新娶的許大奶奶像是逼著他娶了自己的惡人。這是何意?他不想成親,沒人能拉著他去喜堂。他不想洞房,莫非許大奶奶還能強取豪奪?親已經(jīng)結(jié)了,他日后仍舊沉迷‘亡妻’,又讓新的許大奶奶如何自處?我覺得,未免對那一位不太公平,楚兄的這位友人,也有些虛偽�!�
她說的毫不客氣,禾心影是她同父同母的妹妹,縱然她極討厭禾家人,但禾心影也沒對她做過什么,禾晏沒辦法愛她,也沒辦法恨她,只能將她當做個陌生人。
任何一個清醒的人,聽到此事,只會覺得錯的更多的是許之恒。禾家毀了一個不夠,還要再送進去一個犧牲品。
何其冷血,簡直荒謬。
楚昭愣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停下腳步,對禾晏拱手道:“是在下狹隘,還是禾兄身為女子,能站在女子的立場感同身受。”
“是根本就沒人想過要站在她們的立場上而已�!�
“阿禾與尋常女子很不一樣�!�
禾晏看向她:“哪里不一樣?”
楚昭繼續(xù)朝前走去,聲音仍舊很柔和:“大多女子,縱然是面對這樣的困境,卻早已麻木,無動于衷,并不如阿禾這般想的許多。阿禾眼下為她們思慮,可極有可能,她們卻樂在其中,且還會怨你多管閑事�!�
禾晏笑了:“楚兄這話,聽著有些高高在上。”
楚昭笑意微頓:“何出此言?”
“朝廷是男子的朝廷,天下大事是男子的天下大事,就連讀書上戰(zhàn)場,也是男子獨得風采,世人對男子的稱贊是英雄,對女子的稱贊卻至多是美人。真是好沒有道理,男子占盡了世間的便宜,卻反過來怪女子思想麻木,不思進取,這不是高高在上是什么?”
“楚兄覺得我與尋常女子很不一樣,是因為我讀過書,走出過宅門,甚至還離經(jīng)叛道進了軍營,天下間如我這般的女子并不多�?赡闳糇屇切┡右踩缥乙话�,見過涼州衛(wèi)的雪,見過濟陽城的水,見過大漠長月,見過江海山川,你說,她們還會不會甘心困在爭風吃醋的宅院,還會不會沾沾自喜,麻木愚昧?”
禾晏笑了一笑,這一刻,她的笑容帶了幾分譏嘲,竟和肖玨有幾分相似:“我看天下間的男子們正是擔心這一點,便列了諸多荒謬的規(guī)矩來束縛女子,用三綱五常來折斷她們的羽翼,又用那些莫須有的‘賢妻美人’來評斷她們,她們越是愚昧,男子們越是放心,明明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他們卻還要說‘看啊,婦人淺薄’!”
“因為他們也知道,一旦女子們有了‘選擇’的機會,是決計不肯成為后宅里一位伸手等著夫君喂養(yǎng)的花瓶的。那些優(yōu)秀的女子,會成為將領,成為俠客,成為文士,成為幕僚,與他們爭奪天下間的風采,而他們,未必能贏。”
女孩子的眼眸中,清凌凌的如濟陽城春日的水,通透而澄澈,看的分明清楚,干凈剔透,仿佛能映出最燦然的日光。
楚昭一時愣住,向來能說會道,不會將氣氛弄到尷尬地步的他,此刻竟不知道說什么。好似說什么,都無法反駁眼前人。分明是可笑的、不自量力的、天真的令人覺得討厭的正義凜然,但竟照的出人的影子,陰暗無所遁形。
禾晏心中亦是不平。
扮作“禾如非”,雖然為她的人生帶來諸多痛苦,也于此同時,也教她見過了許多女子一生都見不到的風景。若不是扮作“禾如非”,她不會知道,比起女子來,男子們可以做的事情這樣多。倘若你有文才,便能做滿腹經(jīng)文的學士,倘若你身手卓絕,就能成為戰(zhàn)功不俗的將領。縱然什么都平平,還可以做街頭最普通的平凡人。說句不好聽的,就連樂通莊,女子在其中是賭妓,男子在其中就是賭客。
正因為她后來又成為了“許大奶奶”,同時做過男子和女子,才知道世道對男女有著如此區(qū)別對待,男子們不是不吃苦,可他們的吃苦,可以成為評判自己的基石。而女子的吃苦,一生都在等著男子們的肯定。
明明都是投生做人,誰又比誰高貴?可笑的是有些男子還打心底里看不起姑娘,教人無語。
她一口氣說完,發(fā)現(xiàn)楚昭一時沒有說話,心中暗暗思忖,莫不是這句話將楚昭得罪到了?
但轉(zhuǎn)念一想,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他手無縛雞之力,縱然是打架也不可能打得過自己。
“楚兄,剛剛我所言,太急躁了些�!焙剃绦Φ溃骸跋M植灰嬢^我的失禮�!�
“不會,”楚昭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一抹奇異的色彩:“阿禾之心,令人敬佩,楚昭自愧弗如。今后絕不會再如今日一般說此妄言,阿禾的話,我會一直放在心上。”
楚昭這人,真是有風度,剛才她噼里啪啦說了一堆,他還是和若春風,溫柔的很。
禾晏笑了笑:“那我們快走吧�!�
楚昭點頭笑著應答。
二人繼續(xù)往回崔府的路上走,禾晏低下頭,心中暗暗嘆息一聲。
楚昭與肖玨,終究是不一樣的。對待女子,他們同樣是認為女子柔弱,不可保護自己�?汕罢叩脑u判里,帶了一絲否定和居高臨下,而后者,從對待涼州城里孫家后院的女尸就能看出,更多的,則是憐惜。
為將者,當坦蕩正直,沉著英勇,但更重要的品格是,憐弱之心。
……
禾晏與楚昭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楚昭住的院子,比禾晏的院子要更遠一些。待到了門口,楚昭道:“阿禾今日也早些休息吧�!�
“楚兄記得趁早吃掉�!焙剃踢惦記著他的花籃糖畫,囑咐道。
他看一看手中的花籃,搖頭笑了:“一定。”
禾晏看著他離開,才轉(zhuǎn)身想回屋里,一回頭,卻見到長廊下,小亭中站著一人,正看著她失笑,白衣飄逸,正是柳不忘。
“師父還沒有休息么?”禾晏走過去問。她這些日子夜里,極少看到柳不忘。
“出來透氣�!绷煌聪蛩�,“去買糖畫兒了?”
禾晏點頭:“楚四公子替我隱瞞身份,想了想,還是送他點東西。拿人手軟,他也不好到處說我的秘密。濟陽城糖畫兒挺便宜的,我送了他一個最貴的,在朔京起碼十文錢往上,這邊只要八文錢。價廉物美啊�!�
柳不忘笑了,看著她道:“阿禾,你如今比起過去,活潑了不少。”
禾晏一怔。
她前生遇到柳不忘的時候,恰是最艱難的時候。才從朔京安定的日子里逃離,來到殘酷鐵血的軍營,又含著諸多秘密,因此,行事總帶了幾分謹慎�?v然是后來和柳不忘在山上,偶爾流露出自己放肆的一面,大多數(shù)的時候,總是盡量不給人添麻煩。
現(xiàn)在想一想,好像自打她變成“禾大小姐”以來,不知不覺中,竟放開了許多。就如今日和楚昭上街買糖畫兒,這在從前,是絕無可能的事。
是因為她如今是女子,還是因為沒有了禾家的束縛,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必擔心面具下的秘密被人窺見?
“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禾晏笑嘻嘻道:“也不一定非要穩(wěn)重有加吧�!�
柳不忘道:“這樣很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有些悵然,不知道在想什么。禾晏有心想問,瞧見柳不忘淡然的目光時,又將到嘴的話咽了回去。
柳不忘似乎有些難過。
春日的月亮,不如秋日的明亮,朦朦朧朧,茸茸可愛。柳不忘的目光落在小徒弟翹起的嘴角上,腦中浮起的,卻是另一個身影。
穆紅錦。
當年的穆紅錦,亦是如此,眼神干凈清亮,偶爾掠過一絲慧黠,她的紅裙也是嬌俏的,總是在裙角繡一些花鳥,精致又驕麗。少女總是梳著兩條長辨,辮子下綴著銀色的鈴鐺,走動的時候,鈴鐺發(fā)出叮叮咚咚的悅耳鈴聲。有時候還沒走近,聽到鈴鐺的響聲,就知道是她來了。
他那時候每日身邊跟著這么個尾巴,實在煩不勝煩。說過許多次希望他們二人分道揚鑣,每次穆紅錦都是嘴巴一扁,立刻要哭,柳不忘縱是再心硬如鐵,也不擅長應付姑娘的眼淚。于是每次都被她輕易化解,到最后,已然默認這人是甩不掉的牛皮糖,任她跟在身邊給自己添麻煩。
穆紅錦很會享受,明明帶了豐厚的銀兩,不到半月,便揮霍一空。那時候柳不忘尚且不知道穆紅錦是蒙稷王的愛女,只對她驕奢淫逸的生活充滿鄙視。她倒是很不在乎柳不忘如何看自己,銀子照花,還非要讓他跟著一起享受。
半月后,穆紅錦的銀子花光了,只得跟著柳不忘一起吃糠咽菜。
客棧,睡的是最簡單的那種,飯菜,吃的也很普通。沒有錢買街邊的小玩意兒,穆紅錦堅持了半日,對柳不忘抗議:“少俠,我們能不能吃頓好的?”
“不能�!�
柳不忘沒什么錢,云機道長的七個弟子下山歷練,說的是下山歷練,其實不過是體會一番紅塵俗世。至于平日里做什么,則是師兄們之前接到的活分給了他一點,說的明白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只是他們師門,不可做惡,不可鉆營,以至于最后真正做的,就是什么“幫莊子的租戶找走失的羊”“替出嫁的姑娘送封密信回娘家”這種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錢也拿的很少。有時候甚至還要幫人寫家信,來者不拒,什么都接。
一個清冷出塵的白衣少年牽著一頭走失的羊走在莊子的小道上,畫面未免有些滑稽,穆紅錦就笑話他:“你們這是什么師門?怎生什么事情都要你做。不如跟了我,我……”
“你什么?”柳不忘沒好氣的問她。
“我……”穆紅錦美目一轉(zhuǎn),“我比他付給你的多!”
柳不忘氣的不想說話。
但的確也就是這樣了,畢竟師兄交給他的任務還沒做完。正因為做的都是這些小事,錢都很少。他若是一個人還好,可如今穆紅錦跟著,又將自己的錢花完了,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客棧、吃飯……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恨不得將一文錢掰成兩半兒花。
能看得出來,穆紅錦也在極力適應這種粗糙的生活。她鬧騰過幾日,但見柳不忘真的有些生氣時,便也不敢再說什么。老老實實的跟柳不忘一起過粗茶淡飯的生活。
但她骨子里看見什么都想買的習慣還是沒變。
柳不忘還記得,有一日他們在濟陽城外的茶肆邊,遇到一位賣花的老婦人。老婦人面前放著兩只竹筐,一只扁擔,竹筐里裝的滿滿都是野菊花。纖細可愛,淡粉的、白的。也很便宜,應當是直接從棲云山腳下摘的。
穆紅錦湊過去看,老婦人見狀,笑道:“小公子,給姑娘買朵花戴吧�!�
“不必�!�
“好呀好呀!”
二人同時出聲,柳不忘警告的看了穆紅錦一眼,穆紅錦委屈的扁扁嘴。老婦人反倒笑了,從竹筐里挑了一朵送給穆紅錦:“姑娘長得俊,這朵花送給你。戴在頭上,漂亮的很!”
穆紅錦歡歡喜喜的接下,她嘴甜,笑盈盈的喚了一聲:“謝謝婆婆!”
既然如此,柳不忘便不好直接走人,就從袖中摸出一文錢遞給老婦人。
“不要不要。”老婦人笑瞇瞇的看著他:“小姑娘可愛,老婆子喜歡。公子日后待她好些就行了�!�
柳不忘轉(zhuǎn)過頭,穆紅錦得了花,美滋滋的戴在耳邊,問柳不忘:“好不好看?”
柳不忘不自在道:“與我無關(guān)�!�
穆紅錦瞪了他一眼,自顧自的蹲下,看向扁擔里的首飾脂粉,片刻,從里撿出一枚銀色的鐲子,驚呼道:“這個好好看!”
很簡單的銀鐲子,似乎是人自己粗糙打磨,連邊緣也不甚光滑的模樣,勝在鐲子邊上,雕刻了一圈栩栩如生的野菊花,于是便顯得清新可愛起來。
“這個真好看!”穆紅錦稱贊。
“這個叫悅心鐲,是老婆子和夫君一起雕刻的�!崩蠇D人笑道:“送一個給心上人戴在手上,一生都會不分離。小哥不如買一只送給姑娘?一輩子長長久久�!�
“聽到?jīng)]有,柳少俠,”穆紅錦央求,“快送我一個!”
柳不忘冷眼瞧著她,從她手里奪過那只銀鐲,重新放回扁擔里,才對老婦人冷道:“她不是我心上人。”
穆紅錦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到底沒有再去拿那只銀鐲子,嘟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心上人�!�
你怎么知道。
是啊,他怎么知道。
少年驕傲,并不懂年少的歡喜來的悄無聲息,等明白的時候,已經(jīng)洶涌成劫,避無可避。
后來很多年過去了,柳不忘常常在想,如果那一日,他當著穆紅錦的面將那只銀鐲買下來,戴在她手上,是不是他們也不至于走到后來那一步,就如老婦人所說的一般,一生一世不分離。
可笑他也會相信怪力亂神,命中注定。
月光灑在地上,落了一層白霜,記憶里的鈴鐺聲漸漸遠去,落在耳邊的,只有濟陽城隔了多年的風聲,孤獨而寂寞、一點點冷透人的心里。
“你喜歡肖玨?”
冷不防的聲音,打斷了禾晏的沉思。禾晏驚訝的側(cè)頭去看,柳不忘收回目光,看向她,目光帶著了然的微笑,再次重復了一遍:“阿禾,你是不是喜歡肖玨?”
“……沒有。”禾晏下意識的反駁,片刻后,又問:“師父為何這樣說?”
“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柳不忘淡道:“你在他身邊的時候,很放松。你信任他,多過信任我�!�
禾晏怔住,她有嗎?
可能是有的。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肖玨在她心中的模樣,或許有諸多誤解,冷漠也好,惡劣也罷,但從始至終,她并沒有懷疑過肖玨會傷害自己�?此茖θ魏问露即蟠筮诌值暮剃蹋谛牡�,始終保持著一分警惕。這份警惕在面對當年的柳不忘時不會卸下,面對許之恒的時候不會卸下,面對禾如非的時候不會卸下,甚至于連面對禾家毫無攻擊力的禾綏父子時,也仍然存在。
但對肖玨,她始終是信任的。
“使你如今這樣輕松的,不是時間,也不是經(jīng)歷,是他�!绷煌曇魷睾�,“阿禾,你還要否認嗎?”
禾晏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向懸掛在房頂上的月亮,月亮大而白,銀光遍灑了整個院子,溫柔的注視著夜里的人。
“師父,你看天上的月亮,”她慢慢開口,“富貴人家的后院到荒墳野地的溝渠,都能照到光�?赡悴荒茏プ∷桑俊�
“我既不能抓住月亮,也不能讓月亮為我而來,所以站在這里,遠遠的望著就行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楚昭的過去
禾晏回到屋的時候,屋里的燈還亮著。兩個丫頭躺在外屋的側(cè)塌上玩翻花繩,看見禾晏,忙翻身站起來道:“夫人�!�
禾晏小聲道:“沒事,你們睡吧,我進屋休息了。少爺睡了嗎?”
翠嬌搖頭:“少爺一直在看書�!�
禾晏點頭,“我知道了,你們也早些休息�!�
她推門進了里屋,見里屋的桌前,肖玨坐著,正在翻看手中的長卷。他只穿了中衣,雪白的中衣松松的搭在他肩上,露出如玉的肌膚,鎖骨清瘦,如月皎麗。
禾晏將門關(guān)上,往他身邊走,道:“都督?”
肖玨只抬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我還以為你睡了�!焙剃虒⒀g的鞭子解下,隨手掛在墻上。那鞭子頭柄處掛的那一只彩穗隨著她的動作飄搖如霞光,一粒紅色的紅玉石榴花更是絕妙,十分引人注目。肖玨目光落在那只彩穗上。
禾晏見他在看,就將鞭子取下來,遞到肖玨手下:“怎么樣?都督,好看不?這是楚四公子送我的�!�
“楚子蘭真是大方,”肖玨斂眸,語氣平靜,“這么貴重的東西,送你也不嫌浪費�!�
“貴重?”禾晏奇道:“楚四公子說,這只石榴花是假玉,值不了幾個錢。我聽他這么說才收下的�!�
“哦,”他眉眼一哂,嘲道:“那他還很貼心�!�
“真這么貴重��?”禾晏有些不安,“那我明日還是還給他好了�!蹦萌耸侄�,萬一以后有什么扯不干凈的事情,錢財?shù)氖�,還是分清楚些好。
肖玨:“收下吧,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禾晏震驚:“我喜歡他嗎?”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本來不想管你的事,但還是要提醒你,”青年的眉眼在燈光下俊的不像話,瞳眸黝黑深邃,帶了幾分莫名冷意,“楚子蘭是徐敬甫看好的乘龍快婿,不想死的話,就離他遠點�!�
徐娉婷是徐敬甫的掌上明珠,似乎是喜歡楚子蘭,這事林雙鶴也跟她說過,但這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且不說她喜不喜歡楚昭了,楚昭那樣斯文有禮的,當也看不上會盤腿坐在床上打拳的女子。
肖玨真是瞎操心。
“都督,我看你是對楚四公子太緊張了,連對我都帶了成見�!彼龜D到肖玨身邊,彎腰去看肖玨手中的長卷:“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
肖玨沒理她,禾晏就自己站在他身后伸長脖子看,片刻后道:“是兵防圖��!怎么樣,看出了什么問題嗎?”
“你說話的語氣,”肖玨平靜開口,“似乎你才是都督�!�
禾晏立馬將搭在他肩頭的手收回來,又去搬了個凳子坐在他身邊,道:“我就是太關(guān)心了。蒙稷王女這幾日轉(zhuǎn)移濟陽城里百姓的事,應當很快就會被那些烏托人知道。那些烏托人得了消息,也會很快起兵。”禾晏頭疼,“可是濟陽城里的兵實在太少了,烏托人既然敢前來攻城,帶的兵根本不會少于十萬�!�
兩萬對十萬,這兩萬,還是多年從未打過仗的城門軍,怎么看,情況都不太令人欣慰。
“你上輩子不是女將軍嗎,”肖玨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扯了一下嘴角,“說說怎么辦�!�
禾晏愣了一下,這叫什么事,明明說的是真話,卻偏偏被當做假話。
“兵防圖里,他們是從水上而來�!焙剃痰溃骸凹热蝗绱耍椭挥小チ��!�
說到這里,她小心的抬眼去看肖玨的神情,青年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墻上掛著的飲酒劍如雪晶瑩,冷冽似冰。
說來也奇怪,她與肖玨,一個前生死在水里,對水,心底深處總帶了幾分陰影。另一個第一場仗就是水仗,于他來說,水攻也并不是什么美好回憶。偏偏在濟陽城里,無論如何都避不開這么一場。
禾晏都懷疑她與肖玨上輩子是不是什么火精了,與水這般孽緣。
“明日一早我要去武場練兵,”肖玨道:“你也去�!�
“我?”禾晏躊躇了一下,“我是很想去,但是蒙稷王女會不會不太高興?”
名義上,肖玨是大魏的右軍都督,沒有人能比他更能練兵備戰(zhàn),但禾晏只是肖玨的手下。
“不必管她�!毙かk道:“你跟我一起去�!�
……
夜深了。
男子坐在屋里的長幾前,靜靜看著桌上的花籃。
糖畫兒在油燈暖融融的燈火下,顯得紅亮而晶瑩,花籃里的花開的茂密繁盛,花籃正前方,寫著兩個字:子蘭。端正而美好。
耳邊似乎響起某個含笑的聲音。
“昭,是光明的意思,子蘭呢,是香草的意思。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你,希望你品行高潔,未來光明,才會取如此雅字�!�
為他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他?
楚昭從來不這么認為。
他的母親叫葉潤梅,是沁縣一戶小官家的女兒,生的絕色貌美,可比天仙。他記憶里也是如此,那是一個眉眼都生的無可挑剔的女人,又美又媚又可憐,楚楚姿態(tài)里,還帶了幾分天真不知事的清高。
這樣的美人,見一眼都不會忘懷。沁縣多少男兒希望能娶葉潤梅為妻,但葉潤梅,偏偏看上了來沁縣辦事的,那位同樣俊美出挑的石晉伯,楚臨風。
楚臨風縱然是在朔京,也是難得的美男子。加之出手大方,在脂粉堆里摸爬滾打了那么多年,很知道如何能討人歡心。不久,葉潤梅就對這位風流多情,體貼入微的楚公子芳心暗投了。
不僅芳心暗投,還共度良宵。
但只有三個月,楚臨風就要離開沁縣回到朔京。臨走之前,楚臨風告訴葉潤梅,會回來娶她,葉潤梅那時候一心沉浸在等著心上人來娶自己的美夢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除了知道楚臨風的名字,家住在朔京,她對楚臨風一無所知。
楚臨風這一走,就再也沒了消息。
而在他離開不久后,葉潤梅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
她心中焦灼害怕,不敢對任何人說。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終究是瞞不住。葉老爺大怒,逼問葉潤梅孩子父親究竟是誰,葉潤梅自己都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如何能說得清楚,只是哭個不停。
最后,葉老爺沒辦法,只得請了大夫,打算將葉潤梅肚子里的孩子墮走,過個一年半載,送葉潤梅出嫁,此事就一輩子爛在肚子里,誰也不說。
葉潤梅知道了父親的打算,連夜逃走了。
她不愿意墮下這個孩子,不知是出于對楚臨風的留戀,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傊�,她逃走了。
葉潤梅決定去朔京找楚臨風。
她一個大著肚子的女子,如何能走這么遠的路。但因為她生的美,一路上遇著一位貨商,主動相幫,答應帶她一起去朔京。
還沒到朔京,葉潤梅就生產(chǎn)了,楚昭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楚昭出生后,葉潤梅悲慘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貨商并不是什么好心人,看中了葉潤梅的美貌,希望葉潤梅做他的小妾,葉潤梅抵死不從,抓傷了貨商。貨商一怒之下,將葉潤梅以十兩銀子的價格賣進了青樓。
楚昭也一并賣進去了,因為青樓的媽媽覺得,葉潤梅生的如此出挑,她的兒子應當也不會差,日后出落得好看,說不準能賺另一筆銀子。若是生的不好看,做個奴仆也不虧。
葉潤梅就和楚昭一起住進了青樓。
前十來年嬌身慣養(yǎng),不知人間險惡的大小姐,在青樓里,見到了各種各樣丑陋惡毒的人,似乎要將她過去的順風順水全部收回來,葉潤梅過的生不如死。長期的折磨令她的性情大變,她開始變得易怒而暴躁,在恩客面前不敢造次,對著楚昭卻全然不顧的發(fā)泄自己內(nèi)心的怨氣,常常毒打楚昭,若不是青樓里的其他女子護著,楚昭覺得,自己可能活不過見到楚臨風的時候。
楚昭并不明白葉潤梅對自己的感情是什么。若說不愛,她為了保護腹中骨肉,獨自離家,流落他鄉(xiāng),吃盡苦頭,也沒放棄他。若說愛,她為何屢屢拿那些刺痛人心的話說他,眼角眉梢都是恨意。
她總是用竹竿打他,邊打邊道:“我恨你!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你怎么不去死!”
惡毒的詛咒過后,她看著楚昭身上的傷痕,又會抱住他流下淚來:“對不起,娘對不起你,阿昭,子蘭,不要怪娘,娘是心疼你的……”
幼小的他很茫然,愛或是不愛,他不明白。只是看著那個哀哀哭泣的女人,內(nèi)心極輕的掠過一絲厭惡。
他希望這樣的日子早些結(jié)束,他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逃離這個骯臟令人絕望的地方。
這樣想的人不止一個,葉潤梅也在尋找機會。
她從未放棄過找到楚臨風,她一邊咒罵楚臨風的無情,一邊又對他充滿希冀。她總是看著楚昭,仿佛看著所有的希望,或許當年她留下楚昭,為的就是有一日再見到楚臨風時,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面前,告訴他:這是你兒子。再將這多年來的艱辛苦楚一一道來。楚臨風會心疼她,會如當年對她所說的那般,將她迎娶過門,把這些年對他們母子的虧欠一一補足。
葉潤梅是這樣想的,所以每一個朔京來的客人,她總是主動招待。她生的絕色,很容易就成了青樓里的頭牌。雖不在朔京,但往來客商總有朔京的人,有一日,竟真的叫她等到了一個認識楚臨風的人。
那人是楚臨風的友人,一開始聽葉潤梅訴說當年心酸往事時,只當聽個樂子,間或陪著安慰幾句,滿足自己救世主的善心�?纱牭侥侨私谐R風,生的風流俊美,又是朔京人時,臉色就漸漸變了。
認識楚臨風的人都知道此人流連花叢,尤其好色。出門在外與小戶人家的女子勾搭上,也不是沒可能。只是這事情做的未免不夠地道,好歹也將實情告知,讓人斷了念想,沒得將人仍在原地,苦苦等候多年的,反倒成了孽緣。
“我那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今生有沒有機會見到他的父親。”葉潤梅掩面而泣。
“還有孩子?”友人一驚,問道:“可否讓我見見?”
葉潤梅就讓楚昭出來。
楚昭的鼻子和嘴巴生的像葉潤梅,眉眼間卻和楚臨風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溫柔多情,看人的時候,似乎總是帶了幾分柔和笑意。這張臉若說是楚臨風的兒子,沒有人會懷疑。
友人就起身,敷衍了幾句,匆匆出了門。
葉潤梅失望極了。
友人回到了朔京,第一件事就是去石晉伯府上找了楚臨風,問他多年前是否在沁縣與一位美人有過露水情緣。楚臨風想了許久,總算模模糊糊回憶起了一點印象,依稀記得是個生的格外楚楚的女子,可惜就是蠢了些,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
“那女子如今流落青樓,”好友道:“還為你生了一個兒子,我見過那孩子,與你生的十分相似,漂亮極了!”
這就出乎楚臨風的意料了。
楚夫人貌丑無鹽,從來不關(guān)心他在外的風流韻事,是以他便也樂得自在,往府里抬了十九房小妾,個個國色天香。可惜的是,楚夫人只有一個條件,納妾可以,孩子,只能從她的肚子里爬出來。
楚夫人生了三個孩子,楚臨風對多子多福這種事并無太多興趣,便也覺得足夠了。唯一遺憾的是,他的三個兒子,一個也沒有繼承到他的相貌,容色平平,他知道同僚友人們都在背后笑話他,他一生貪戀好顏色,可惜的是子嗣卻平庸乏味,不夠動人。
如今卻有人來告訴他,他竟然還有一個遺落在外的兒子,且生的非常出挑,眉眼間與他十分相似?這與他來說,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一時間便極想讓這個孩子認祖歸宗,這樣一來,旁人再說他楚臨風生不出好看的兒子,他便能狠狠打他們的臉。
但楚臨風多年與夫人相敬如賓,雖然楚夫人看似端莊大氣,但并不是好惹的。否則楚府里的小妾不會一個兒子都沒有。楚臨風沒辦法,只得去求老夫人,他的母親。
楚夫人雖然對庶子并不怎么看重,但總歸是楚家的血脈,流落在外也是不好的,何況還是青樓那樣的地方,于是親自去找了楚夫人。楚夫人與老夫人在屋里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再出府時,楚夫人親自吩咐人,去笪州青樓,將那位庶子接回來。
只是那位庶子,沒有提葉潤梅。
石晉伯在京城里,雖稱不上是一手遮天,但也是達官顯貴,與笪州的人來說,更是高不可攀。信件從朔京飛到笪州時,葉潤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知道楚臨風應當不是普通人,出手如此闊綽,風姿又與沁縣那些男子格外不同,想來家世當不差�?稍趺匆矝]想到,他居然是當今的石晉伯。是她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人。
仿佛多年的隱忍籌謀到了這一刻,終于收獲了甜美的果實,她抱著楚昭喜極而泣,“子蘭,你爹來接我們了,咱們可以回家了……”
楚昭靜靜的任由女子激動的眼淚落在自己脖頸,幼小的臉上是不符合年紀的淡漠。
回家?誰能確定,這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
畢竟這些年,他在青樓里,見到的男子皆貪婪惡毒,女子全愚蠢軟弱。沒有任何不同。
但葉潤梅卻不這么想,她花光了自己的積蓄,買了許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將楚昭打扮的如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將自己打扮的嬌媚如花。她看著鏡子里的女子,女子仍然貌美,只是皮膚已經(jīng)不如年少時候細潤如脂。眼里銷盡天真,再無當年展顏嬌態(tài)。
她落下淚來,春色如故,美人卻遲暮。
而答應要娶她的郎君,還沒有來。
葉潤梅想著,楚臨風既是石晉伯,定然是不會娶她的,可將她抬做妾也好。她的兒子,也是石晉伯的兒子。她在青樓里看人臉色行事,這些年過的太苦了。做官家妾,也比在這里做妓來的高貴。
她要將自己打扮的格外動人,見到楚臨風,要如何楚楚可憐的說清楚這些年為他吃得苦,要告訴他自己愛的堅決。葉潤梅自作聰明的想,天下間的男子,聽到一個美人癡心戀慕自己,心中一定會生出得意,而這點得意,會讓他對那位美人更加憐惜寵愛,以昭示自己的英雄情義。
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要重新奪得楚臨風的寵愛,縱然是小妾,也是他小妾里,最吸引他的那一個。
但葉潤梅沒想到,楚臨風竟然沒有來。
來的是兩個婆子,還有一干婢子,他們居高臨下的看著葉潤梅,目光里是忍不住的輕蔑,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污了自己的眼睛。
為首的婆子問:“楚公子呢?”
葉潤梅覺得屈辱,想發(fā)怒,但最后,卻是堆起了謙卑的笑容�!霸凇诟舯谖堇飺Q衣裳�!彼崆皣诟篮昧顺眩屗ゲ迳夏侵挥耵�,顯得清雅可愛。
“正好�!逼抛哟怪劬Γばθ獠恍Φ�。
葉潤梅心中閃過一絲不安,她問:“你們想干什么?”
一個婆子過來將她的手往后一拉,另一個婢子用帕子捂住她的嘴,葉潤梅瞪大眼睛,意識到了她們要對自己做的事,她拼命掙扎,驚怒道:“你們怎么敢……你們怎么敢!你們這么做不怕楚郎知道嗎?楚郎會殺了你們的!”
那婆子冷眼瞧著她,笑容是刻骨的寒意,“這么大的事,沒經(jīng)過老爺?shù)脑试S,奴婢們怎么敢決定。梅姑娘——”她叫葉潤梅在青樓里的名字,“難道我們石晉伯府中,會收容一個在青樓里千人騎萬人枕的妓女么?你是要人笑話老爺,還是要人笑話你的兒子�!�
葉潤梅拼命掙扎,可她身量纖細柔弱,哪里是人的對手,漸漸地沒了力氣。
“去母留子,已經(jīng)是給你的恩賜了�!�
葉潤梅的腿漸漸蹬不動了,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很大。
她等夫君等了一輩子,滿心歡喜的以為熬出了頭,卻等來了自己的死亡。
楚昭插好了頭上的簪子,在鏡子面前左右端詳了許久,才邁著規(guī)整的步子走到母親房前,本想敲門,伸出手時,猶豫了一下,先輕輕地推了一小條縫,想瞧瞧那位“父親”是何模樣。
然后他看到,兩個婆子拎著葉潤梅,如拎著一只死豬,他們往放房梁上掛了一只白綢,把葉潤梅的腦袋往里套。葉潤梅的臉正朝著門的方向,目光與他對視。
珠圍翠繞,麗雪紅妝,抱恨黃泉,死不閉目。
他腳步踉蹌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
屋子里的人還在說話。
“漂亮是漂亮,怎么蠢成這樣,還指望著進府?也不想想,哪個大戶人家府上能收青樓里的人當妾�!�
“畢竟是小戶出身,不懂什么叫去母留子。若是當年好好呆在沁縣,也不至于連命都保不住�!�
“嘖,還不是貪�!�
楚昭慢慢后退,慢慢后退,待離那扇門足夠遠時,猛地拔腿狂奔,他跑到不知是哪一戶人家的屋里,將門緊緊關(guān)上,死死咬著牙,無聲的流出眼淚。
似乎有個女子的聲音落在他耳邊,帶著難得的溫柔。
“華采衣兮若英,爛昭昭兮未央。你以后就叫阿昭好了,總有一日,咱們阿昭也能跟云神一樣,穿華美的衣服,外表亮麗,燦爛無邊�!�
“字呢,就叫子蘭吧。蘭之猗猗,揚揚其香。娘啊,過去最喜歡蘭花了�!�
他懵懂的、討好的道:“以后阿昭給娘買很多很多蘭花�!�
女子的笑聲漸漸遠去,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花籃上。
爐火發(fā)出微微的熱意,楚昭頓了片刻,將桌上的那只花籃扔了進去�;鹈缣蝮轮@子,不過片刻,糖漿流的到處倒是,泛出一種燒焦的甜膩。
他面無表情的走開了。
第一百五十章
濟陽城軍
第二日一早,禾晏和肖玨早早的用過飯,去濟陽的演武場看看這邊的濟陽城軍。林雙鶴沒有跟來,在崔府里休息。柳不忘則是繼續(xù)追查那些烏托人的下落,與禾晏他們同一時間出了門。
濟陽城里河流眾多,城池依著水上而建,水流又將平地給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幾塊,因此,大片空地并不好找。演武場修繕在離王府比較近的地方,原因無他,唯有這里才有大片空地。
禾晏與肖玨過去的時候,遇到了崔越之。崔越之看見他們二人,笑呵呵的拱了拱手:“肖都督�!�
似是看出了禾晏的驚訝,崔越之笑著拍了拍肖玨的肩:“其實你們來濟陽的第二日,我就開始懷疑了。連我的小妾都看出來,你生的實在沒有和我崔家人一點相似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我大哥的兒子?只是后來帶你們進王府,殿下時時召你們?nèi)敫�,想來是早就知道了你們的身份,殿下有打算,崔某也只好裝傻,不好說明�!�
這個崔越之,倒也挺聰明的。
他“嘿嘿”笑了兩聲,憨厚的臉上,一雙眼睛卻帶了點精明:“殿下覺得我傻,那我就傻唄,傻又沒什么不好的。”
禾晏了然,崔越之能成為穆紅錦的心腹,不僅僅是因為他身手驍勇,也不是因為他與穆紅錦青梅竹馬有過去的情誼,而是因為他這恰到好處的“犯傻”。
有這么一位憨厚忠勇的手下,當然要信任重用了。
是個挺有處世智慧的人。
崔越之又看向肖玨:“殿下告訴我,所有的濟陽城軍從今日起,全聽肖都督指揮�!彼纳袂閲烂C了一些,“烏托人之事,殿下已經(jīng)告訴崔某了。崔某會全力配合肖都督,濟陽城的百姓,還賴肖都督保護。”
“殿下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移城中百姓了嗎?”禾晏問。
“今日開始,只是……”崔越之嘆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城百姓,習慣安居于此,乍然得了消息濟陽有難,后撤離城,心中自然恐慌,年輕一點的還好說。那些生病的、老邁的、無人照料的,根本離不開。城里有家業(yè)的,有鋪子的,又如何能放心的下將一切都拋下。
“不過,”崔越之打起精神,“一直耳聞封云將軍縱橫沙場,戰(zhàn)無不勝,崔某早就想見上一面了。沒料到肖都督比想象中的還要年輕,還生的這樣英俊,”他半是羨慕半是感嘆道:“世上怎么會有這般被上天偏愛之人呢?”
禾晏:“……”
這偏愛的經(jīng)歷,恐怕尋常人承受不起。
說著說著,已經(jīng)走到了演武場邊上。濟陽城因著靠水,又多年間沒有打過仗了,士兵們沒有鎧甲,只穿了布甲,布甲是青色的,各個手握長槍。大概尋常做力氣活做的比較多,看起來各個威武有力。只是禾晏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兵陣實在太沒有殺傷力,就如一個花架子,還是有些陳舊的花架子。
這些年,只怕穆紅錦根本就沒有花過多的心思在城軍練兵這一塊兒,不過也無可厚非,濟陽從蒙稷王那一代開始,和樂安平,別說是打仗,就連城里偷搶拐騙的事情都不錯。民風淳樸,也就不必在此上多費工夫。
“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焙剃虛u了搖頭,“濟陽的城軍,已經(jīng)懈怠太久了。”
崔越之看向禾晏,他已經(jīng)從穆紅錦嘴里“知道”禾晏是肖玨的手下,但他以為的“手下”,是肖玨的婢子一類,是為了濟陽之行更符合“喬渙青”這個身份而必要準備的“嬌妻”。雖然在中途他也曾疑惑過,這個婢子和肖玨的關(guān)系未免太隨意了一些,不過眼下聽到禾晏此話,他有些好奇:“玉燕可看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