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個穿著長衫的,年紀(jì)有些大了的文士低頭看著他。
楚昭一怔,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位就是今日宴上的主角,楚臨風(fēng)恨不得巴結(jié)上去的徐相徐敬甫。只是他一直跟在楚臨風(fēng)身邊,而楚臨風(fēng)甚至都沒與徐敬甫搭上話,想來他未必認(rèn)識自己。
“我是……石晉伯府上四公子�!背研⌒囊硪淼拈_口,“我…..我迷路了�!�
徐敬甫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目光微微一頓,突然問:“你腿怎么了?”
楚昭下意識的將腳往身后藏。
徐敬甫看了看周圍,喚來下人,道:“把楚四公子背到房里去吧�!�
楚昭慌忙擺手:“不必了,我……”
“你這腿,再走下去就要瘸了�!毙炀锤u頭笑道:“我令人告知你父親一聲,不用擔(dān)心�!�
楚昭就被徐府的下人背到了房里去了,不僅如此,他們還脫下了他的靴子,靴子甫一脫開,在場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那釘子幾乎都要整根沒入他的腳心,流出來的血同白襪黏在一起,光是看著都覺得凄慘。
徐相眉頭緊皺,道:“叫府里的大夫過來�!�
徐府里是有會醫(yī)術(shù)的大夫的,被叫過來后將楚昭腳里的釘子取出來,一邊還道:“小公子,您也太能忍了,這釘子沒進去可疼,到底是怎么忍到現(xiàn)在一聲不吭的?哎唷,回去后,您這幾日就不要下地了,好好休養(yǎng)�!�
楚昭抿著唇?jīng)]說話,雖是楚家的四公子,可他活的與下人無異,每日要干活,怎么可能休養(yǎng)著不下地。
徐敬甫揮了揮手,叫他們都下去了。
他起身走到另一頭,一邊像是隨口問:“你叫什么名字?”
“楚昭,字子蘭�!彼酥贫�(jǐn)慎的回答。
“好名字�!毙炀锤πχ�,將一雙嶄新的靴子放到他面前,“這本來是我夫人打算送給我學(xué)生的,你的靴子不能穿了,這一雙應(yīng)當(dāng)能穿�!�
楚昭將靴子抱在懷里,許是面前的暖爐很熱,布靴被烤的暖融融的,他道:“謝謝徐大人�!�
徐敬甫打量著他,楚夫人給他的這身衣裳,確實華麗而精致,只是寒冬臘月的,薄薄的錦衣里,并無棉絨,看著好看,卻并不實用。他在外面走了一遭,早已被凍的臉色蒼白,手腳冰涼。
“你府上還有三個哥哥?”徐敬甫笑著問。
楚昭身子微微一僵:“正是�!�
徐敬甫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倒是不曾見你父親帶他們出來過。”
楚臨風(fēng)好臉面,總覺得他自己是大魏一頂一的美男子,三個嫡子卻生的如母親,容貌平平,怕旁人在背后笑話他,便只帶楚昭應(yīng)酬同僚。楚昭低著頭不說話。
徐敬甫問:“可讀過書?”
“讀過一點�!彼p聲回答。
“哦?”徐敬甫稍感意外。大概是想著楚夫人居然會讓楚臨風(fēng)這樣的外室子讀書有些不可思議。楚昭想了想,小聲開口:“從前跟母親學(xué)過一點,后來回府后,偷偷藏了些書在屋子里。”
徐敬甫素來愛才,看著眼前這個生的格外漂亮的孩子,笑道:“既然如此,你日后,就來我這里讀書吧�!�
楚昭一怔,下意識的抬起頭,囁嚅著嘴唇:“我……”
“我有很多學(xué)生,不過他們都年紀(jì)都大了,我也很多年未曾再收門下,”文士容色溫和,如慈愛的長輩,“我年紀(jì)大了,不知道還能教的了你幾年,你如果愿意跟著我學(xué),就叫我一聲老師吧�!�
老師……
師者,傳道受業(yè)解惑,可惜的是,在他過去的那些年里,從未有一個人教過他應(yīng)該怎么做,為何這樣做,而眼前這個人,是大魏權(quán)傾朝野的丞相。
他埋下頭,不顧自己剛剛包扎好的傷口,下了地,對著徐敬甫恭恭敬敬的磕頭,喚了一聲:“老師�!�
他是被徐敬甫的馬車送回來的,一同回來的,還有徐家的下人和一件厚厚的棉衣,以及腳上嶄新的靴子。
楚臨風(fēng)酒醒之后得知此事,亦是嚇了一跳,連忙對徐敬甫道歉,徐敬甫卻道不必放在心上。楚臨風(fēng)回府之后,第一次為了楚昭一事真正的與楚夫人發(fā)生爭吵。他們爭吵的聲音落在院子窗外的楚昭耳中。
“那可是徐相!日后子蘭就是徐相的學(xué)生了,徐相此舉,難道你還看不明白,日后不要再欺負(fù)子蘭了!”
“誰欺負(fù)他了?我若真欺負(fù)他,豈能讓他做成徐相的門生。說來說去都是你偏心,否則為何是他,而不是我的孩子!”
“誰讓他們自己不爭氣?徐相就是喜歡子蘭,你好自為之,莫要丟人現(xiàn)眼了!”
爭吵聲充斥在他的耳中,楚昭低頭望著自己腳上的那只布靴,靴子很合腳,鞋底很軟,似乎連釘子刺入血肉之中的疼痛感,也被這柔軟給撫的一干二凈。
那之后,他就成了徐敬甫的學(xué)生。
徐敬甫待他確實很好,他也不愿意放棄這個機會,拼命地念書,人都說他才華橫溢,年少有為,殊不知又是多少個夜晚挑燈夜讀,才能在人前漫不經(jīng)心的“謙遜”。
師生之誼,不是沒有過的。
桌上油燈里點燃的燈火,在墻上投下一面陰影,他看了一會兒,站起身來。
“來人�!�
小廝進門,道:“四公子有何吩咐�!�
“備馬,”他看向前方,“去太子府邸�!�
……
空曠的寢殿里,文宣帝靠著塌邊,低頭就著婦人的手一口口喝著熬好的參湯。
自打徐敬甫的案子一出,帝王怒極攻心,身子日漸不好。他本來年歲也大了,只是過去每日過的閑適,倒也看不出來,朝中生變,事情一樣樣的堆積著朝他砸過來,不過短短十幾日,看起來便老態(tài)頓生。
一碗?yún)韧�,蘭貴妃讓婢女將空了的小碗撿走,柔聲道:“陛下要快些好起來�!�
“好起來又有何用,”文宣帝苦笑一聲,“只怕現(xiàn)在外頭都巴不得朕早日……”
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邊,堵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蘭貴妃不贊同的搖頭:“陛下,此話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文宣帝看著面前的婦人,她雖這般說,神色卻仍然溫柔,并未如別的宮妃那般,驚恐大怒,也不會像張皇后那般,板著臉訓(xùn)責(zé)。蘭貴妃并不是整個后宮里,最美的那個,但他寵愛了眼前的女人這么多年,就是因為,在蘭貴妃面前,他可以做自己。
而不是做一個帝王。
文宣帝以為,自己或許是唯一一個,認(rèn)為做帝王很累的人了。
他生病之后,張皇后只來過一次。文宣帝清楚張皇后的娘家與徐敬甫走的很近,如今徐敬甫出事,張皇后的娘家人不敢公然給徐敬甫求情,后宮又不可干政,所以這段日子,她應(yīng)該很忙。
文宣帝沒有心思去管這些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因為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時間或許是不多了。
很奇怪,徐敬甫一事未出之前,他還認(rèn)為,自己尚且精力旺盛,能活的比他的父輩更長久,可徐敬甫案子一出,他就明白,他是真的老了,老到或許活不到下一個冬日。
所以在他看來,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自打朕登基以來,徐敬甫輔理多年有功,”他緩慢的道:“朕待他寬容,知曉他雖有私心,但也并沒有追究,只是如今來看,他辜負(fù)了朕的信任。甚至通敵叛國……”
“肖仲武死了,這些年朕聽信徐敬甫的話,如今大魏可用的武將,竟無幾人。那飛鴻將軍禾如非還是個假的。烏托人早有預(yù)謀,只怕日后必成大患,太子那個德行,朕要是將這個位置交到他手中,”文宣帝苦笑一聲,“他還不如朕呢。雖然朕優(yōu)柔寡斷,到底也算仁民愛物,他……有什么!”
最后一句話,既是失望,又是惱怒。
如果廣朔是太子的話,該有多好。
那他可能早早的就將這把交椅,交到了廣朔手中了。
帝王雖然平庸,卻也不算特別愚昧,他深知自己的嫡長子無才無德,這么多年,不肯擬下傳位詔書,是因為他心中本來也就矛盾。一方面,他很清楚,廣延坐上這個位置,對大魏來說是一種災(zāi)難。另一方面,大魏從未有過君王廢長立幼,他一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想做那個“第一人”,也害怕承擔(dān)起這個責(zé)任,于是一拖再拖,一忍再忍,終于將事情弄到了如今這個不可挽回的地步。
“蘭兒,”他看向蘭貴妃,“朕很后悔,沒有早一點做決定�!�
而如今,無論他怎么做,都將會在朝中上下掀起巨浪,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而廣延與廣朔,無論他更青睞誰,都是他的兒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蘭貴妃溫柔的握著他的手,只道:“無論陛下做什么決定,臣妾都明白陛下的苦心�!�
文宣帝望向她:“這宮里,唯有你是朕的知心人�!�
……
蘭貴妃回到清瀾宮的時候,廣朔已經(jīng)在殿里等她了。
見她回來,廣朔站起身,“母妃。”
蘭貴妃讓他坐下,問:“你怎么有空在我這里?不去大理如今徐相的案子到現(xiàn)在,若無別的變故,應(yīng)當(dāng)就算大局已定了。肖懷瑾手中的證據(jù)一個接一個的往外拋,過去曾被徐黨打壓的官員也忙不迭的抓住這個機會,樹倒猢猻散,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當(dāng)然,這其中也少不了廣朔的推波助瀾。
“兒臣今日已經(jīng)去過了�!睆V朔想了想,“這些日子,兒臣為徐相一案出力,不過,在宮中見到肖都督的時候,他也并未顯出親近之意�!�
他不明白,肖懷瑾究竟是有沒有承他這個情。
蘭貴妃笑了:“他不理你,才是對的�!�
“母妃的意思是……”
“你關(guān)心徐敬甫的案子,原本就是因為身為大魏皇子關(guān)心朝事而此,你若與他走的太近,反倒太過刻意�!�
“兒臣不是不知道,”廣朔眼里閃過一絲焦急,“可是太子那頭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父皇如今身子不好,兒臣聽聞有御史已經(jīng)上奏父皇,早日立下儲君……母妃,你知道父皇的性格,”廣朔自嘲的笑笑,“若無他事,必然會立太子為儲君。正如母妃多說的那樣,一旦太子登上皇位,別說是兒臣與母妃,只怕連五弟都不能活下來�!�
“而且……”他眼中憂色重重,“眼下烏托人野心未明,隨時可能進攻大魏,到了那時,若是太子登上皇位,難道母妃認(rèn)為,太子會令人與烏托人相抗嗎?就算是為了拉下肖懷瑾,他也不會說出一個‘戰(zhàn)’字�!�
蘭貴妃靜靜的等他說完。
廣朔看向婦人:“母妃覺得兒臣說的不對?”
“你說的很對,”蘭貴妃笑了笑,“今日我見你父皇時,你父皇已經(jīng)流露出要擬傳位詔書的意思了。”
廣朔心中一動,有些激動的問:“究竟……”
“其實你父皇決定將皇位傳給誰,并不重要,”蘭貴妃道:“這世上,一張圣旨,有時候并不能決定什么。廣朔,民心比權(quán)力更重要,你一直未曾光明正大的參與朝事,隱在太子身后,這是你的弱點,亦是你的長處�!�
“你現(xiàn)在心中焦急,只怕廣延心中比你更焦急,還有那些烏托人……肖懷瑾愿不愿意親近你,擁護你,現(xiàn)在說這個,沒什么意義。倘若他自己沒有爭權(quán)奪利之心,他遲早都是你的人�!�
廣朔問:“因為太子?”
“對�!碧m貴妃的眼里,閃過一絲悲憫,“廣延如此暴虐無道,肖懷瑾這樣的人,定不愿為他驅(qū)使。”
“大魏,已經(jīng)無人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青出于藍
牢獄中,徐敬甫靜靜坐著。
剛進來的時候,獄卒們對他恭敬有加,一點也不敢怠慢。他雖心中震驚肖懷瑾手段的雷厲風(fēng)行,但也并不著急。楚昭在外面,何況文宣帝性子優(yōu)柔,過不了多久,不說全身而退,至少也能慢慢扳回一局。
可近來,獄卒們對他的態(tài)度漸漸改變了。
徐敬甫是何等人,在朝中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有時候人的一個眼神,他就能看出情況有變。這些日子,并無人來探監(jiān),他無從得知外頭的情況。徐敬甫自己便罷了,不知道徐娉婷和徐夫人現(xiàn)在如何。徐娉婷自打生下來,就被嬌慣著養(yǎng)大,不曾經(jīng)歷什么風(fēng)雨,如今也不知文宣帝是如何處置她們的。
徐敬甫面上不顯,心中卻已經(jīng)有些著急起來。
太子廣延當(dāng)不得大用,先前又因為烏托人一事與他生出隔閡,只怕現(xiàn)在并不敢出聲。想到這里,徐敬甫心中暗暗不屑,若非如今朝中無人,他才不會擁護廣延這個蠢貨。但是這么久了,楚昭那頭,難道還沒有想到辦法?還是說,楚昭現(xiàn)在也遇到了麻煩?
徐敬甫有些煩躁起來。在牢中待的日子越長,越不是一件好事。他不知道肖玨已經(jīng)做到了什么地步,而文宣帝……縱然他再仁懷,卻也是個帝王,當(dāng)他不在時,別的臣子會教帝王怎么做。
不斷的會有人想要將他拖下水,他必須得想想別的辦法了,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先見到他的人。
徐敬甫正想著,眼前一花,似乎看見有什么人從牢房的暗處閃過了。再定睛一看,什么都沒有。
外頭在下雪,獄卒們在蹲在牢門口處喝酒,酒意暫時驅(qū)散了寒冷,說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墻上燃燒的火把靜靜的發(fā)出微弱的火光�;鸸饫�,似乎夾雜著微小的“噼里啪啦”,像是炙燒著雜物的聲音,漸漸地,這聲音變得模糊起來,又過了許久,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一聲驚叫劃破了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牢里走水了!”
“快,趕緊救火!”
煙霧嗆得人喉嚨發(fā)癢,熊熊大火頃刻之間燃燒起來,七嘴八舌的,有去拿水盆潑水救火的聲音,也有人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刀劍拼殺的聲音:“來人�。∮腥私侏z!”
“徐相被人劫走了!”
……
馬車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來的,徐敬甫被推著進了一處別院,這里看起來像是荒郊野外的農(nóng)莊上,四處都沒見著別的宅院,甫一進去,徐敬甫就咳嗽起來。
他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胡子都被火燎掉了一半,衣裳全是被火熏黑的痕跡,看起來格外狼狽。這屋子里并無別人,桌上擺著茶水和吃食,看起來也算精致,他沒有動。
任何時候,謹(jǐn)慎一些總是好的。
來的時候已經(jīng)問過身邊人,究竟是何人將他劫出牢獄,可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徐敬甫心中亦是不安,又坐了片刻,門邊傳來響動,有人走了進來。
徐敬甫抬頭一看,來人身著淡青長衫,溫潤如蘭,見了他,輕聲喚道:“老師�!�
“子蘭?”徐敬甫先是一喜,隨即眉頭皺起,“這是怎么回事?”
楚子蘭將門關(guān)上了。
“老師有所不知,肖懷瑾將鳴水一案的人證找到了�!�
徐敬甫心中一跳,不過,到底也沒有多意外。他的人一直在找那羅姓兄弟的下落,明明都已經(jīng)有了線索,突然間就從人間蒸發(fā),那個時候徐敬甫就已經(jīng)開始懷疑,是肖玨動的手腳。只是肖玨做事隱秘,他一直沒能抓住把柄,如今他因禾如非一事進入牢中,肖懷瑾必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鳴水一案的事情,肖玨從來都沒有忘記,遲早要被翻出來重審。
“只有人證,還不足以定罪�!�
楚子蘭嘆息一聲:“朝臣們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數(shù)�!�
徐敬甫唯有冷笑。
在這個位置這么多年,他當(dāng)然也清楚,有時候輸贏就在瞬間。往日他打壓肖仲武留下來的舊部時,也是趁著鳴水一案的機會,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眼下他落難,對手當(dāng)然也不會心慈手軟。
“你的意思是,覺得徐家翻不了身了?”徐敬甫看向楚昭,語氣里帶了一點不悅,“我在牢里的日子,你想出來的辦法,就是這樣?趁火劫獄?”說到此處,徐敬甫有些惱怒,“你知不知道,此舉一出,皇上心中只會更加偏向肖懷瑾,你這根本不是在幫忙�!�
“老師,”楚子蘭站在他身側(cè),搖頭道:“學(xué)生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徐敬甫深吸了口氣,“你向來聰明,怎么這次偏偏選了個笨辦法。你將我從獄中劫出來是做什么,為了保我這條命?命是保住了,徐家卻保不住了,還有娉婷和夫人……你……”
他越想越是氣急,可如今又不能自己回去,但就這么留下來,外頭的人只會說他徐敬甫畏罪潛逃。
“老師,”楚子蘭溫聲道:“就算不劫獄,徐家也是保不住的。肖懷瑾不會讓徐家有翻身的機會,四皇子如今也已經(jīng)出手。”
“但你走了一步爛棋!你能保的我一時,保的了我一世嗎?”徐敬甫氣急敗壞的盯著眼前的年輕人,“你做事向來穩(wěn)妥,我對你從來放心不過,怎么這一次……”他的話語突然戛然而止。
眼前的人是他的準(zhǔn)女婿,是他的學(xué)生,是他看著長大的人,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念書入仕,他聰明,性情又溫和知禮,是真正有才學(xué)之人,徐敬甫的心里,對他極為欣賞,他自己沒有兒子,是將楚昭當(dāng)做接班人來培養(yǎng)的。
屋中沉寂了片刻。
“你是故意的?”徐敬甫緩緩問道,目光如蛇般狠戾。
楚昭微微一笑:“老師,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這樣做,才是最好的�!�
徐敬甫的手有些顫抖。
“我知道老師不甘心,仍舊想著卷土重來,可老師在牢里,不知道外面的局勢,已經(jīng)變了天了�!背崖曇羧匀粶睾停患膊恍斓睦^續(xù)道:“學(xué)生見過太子殿下,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廣延那個蠢貨,”徐敬甫冷笑,“怎么可能想得出棄車保帥這一出,我看是你,”他盯著楚昭的臉,“是你提議的吧,好哇楚子蘭,你跟在我身邊這么久了,我竟然沒發(fā)覺,自己養(yǎng)了一條毒蛇在身邊�!�
“這不都是跟著老師學(xué)的么,”楚昭并不生氣,淡聲道:“是老師教得好。”
徐敬甫宦海沉浮多年,第一次領(lǐng)教到了被人氣的吐血的感覺。當(dāng)年跟肖仲武劍拔弩張時,亦沒有此刻惱怒。
楚昭的意思,徐敬甫是明白了。只怕他劫獄是假,想要造成自己與人暗中勾結(jié)畏罪潛逃是真,再然后他這個學(xué)生出手,大義滅親,既彰顯了他楚昭忠君愛國,洗清了同自己勾結(jié)的可能,又除去了自己這個心腹大患——徐敬甫手中,還有許多楚昭當(dāng)初留下的,足以將他毀滅的證據(jù)。
更重要的是,徐敬甫一死,原先的那些徐黨為了求一個庇護,倘若楚昭能從此案中脫身,原先他留下來的人脈,全都是楚昭的了。
他沒有兒子,也就是看中了楚昭的性情與才華,想要將他培養(yǎng)成自己人,沒想到楚昭藏得極深,就像是……吃絕戶?
徐敬甫驀地感到一陣惡心。
“楚子蘭,”徐敬甫叫楚昭的名字,“我自問待你,沒有半點不對之處,當(dāng)初若不是我將你救下,你早就死在石晉伯府上不知道哪個院子里了。這么多年,我護著你,幫你入仕,為你安排好一切,你居然如此恩將仇報,你這個……忘本負(fù)義,以怨報德的小人!”
“忘本負(fù)義?以怨報德?”楚昭笑了,他看向徐敬甫,溫聲開口,“老師待學(xué)生的確極好,不過這好里,究竟存著幾分真心,幾分利用,老師心里也清楚。不必說的太過真誠,否則說的久了,恐怕連我自己都信了。”
當(dāng)年在徐府上,徐敬甫送了他一雙靴子,將楚昭從楚夫人的手下救了出來。在那之后,至少明面上,三位嫡兄與楚夫人不敢太過放肆,而他也得以保全了性命。有那么一段時間,楚昭是真的很感激徐敬甫。
直到他后來漸漸長大,被徐敬甫安排做了官,這看起來,也是一件好事,老師為學(xué)生的前途盡心安排,這世上也沒幾個人做到。
可當(dāng)他為官的第一日起,就真正的成為了徐敬甫的一顆棋子。
徐敬甫的門生遍布大魏,每一個做官的門生,都是他的棋子,楚昭和其它棋子,并沒有什么兩樣。他替徐敬甫殺人、冤案、拉攏人心……什么事都做。徐敬甫在背后,他在人前,在人前的靶子,總是遭遇諸多暗箭。
他有一次無意間聽到徐敬甫與下人說話。
“楚四公子此去赴宴,恐有危險。大人要不……”
“年輕人,就是要在危險中成長,”他的老師微笑著道:“若是連命都不愿意付出,我養(yǎng)他這么久,又有何意義?”
楚昭后來就明白了,他就是徐敬甫養(yǎng)的一條狗。徐敬甫要他咬誰,他就咬誰。被咬的人恨的是狗,而不是養(yǎng)狗的人。
難道徐敬甫不知道去濟陽會有危險嗎?當(dāng)然知道,他在潤都時,徐敬甫仍然提防著他。當(dāng)徐娉婷喜歡上他時,徐敬甫就能自顧自的將他的親事安排。楚昭心里清楚,如果有朝一日徐娉婷不喜歡他了,甚至是討厭他了,徐敬甫也會毫不猶豫的將他拋棄。
“你扮演恩師,我扮演學(xué)子,扮演的久了,老師也忘了,當(dāng)年為什么會挑中我做學(xué)生。”
徐敬甫死死盯著他,怒道:“……是因為我當(dāng)時看你可憐!”
“真是如此嗎?”年輕人笑了,“難道老師不是看我一無所有,易于控制,才將我收入門下?”
一個在家中遭遇嫡母嫡兄欺凌,不知何時就會喪命的可憐人,一個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人,一旦受了點恩惠,就會百倍還之,一旦有了機會,就會拼命往上爬。
實在太適合做一顆棋子了。
也實在太適合被人利用了,因為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那個慈祥的、溫和的老師,不過是他偽裝出來的假象,算計與籌謀藏在那雙柔軟的靴子里,只等著時間慢慢流逝,釘子從靴子里慢慢冒出來,不知不覺,刺得人鮮血直流。
可那時候,難道他就沒有算計嗎?
明明知道要去徐相府上赴宴,明明知道,楚夫人替他做的衣裳單薄如紙,他卻還是穿著那身衣服去了。
楚臨風(fēng)帶他應(yīng)酬,就真的找不到一點兒空隙去將靴子換下來,至少將里頭的釘子拔出來嗎?
徐府那么大,怎么就叫他偏偏遇上了徐敬甫?
他是在青樓里長大的孩子,見過女人們?yōu)榱藠Z得男人的青睞,使出渾身招數(shù),憐弱是所有強者的本能,利用人的同情和憐憫,就是他在那些年里,學(xué)來自保的本領(lǐng)。
每一次機會都來之不易,每一次機會都要牢牢抓住。
他抓住了,于是終于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盡管這命運的歸途,并不是很明亮,但至少讓他茍延殘喘了這么多年。
徐敬甫利用他,他也利用徐敬甫,說到底,他和徐敬甫,一開始就是同一種人。
只是可惜了那雙靴子,他很遺憾的想,是真的曾經(jīng)溫暖過他許多年。
屋子里的燈影緩緩搖曳,外頭的風(fēng)吹的極大,窗戶擋住風(fēng),仿佛鬼怪嘶嚎。溫暖的燭光,似乎只能讓屋子更冷。
徐敬甫看著他,看著看著,突然低聲笑起來,他道:“楚子蘭……好哇……你真是厲害……”
“老師,”楚子蘭看向他,眸色仍然溫柔,“與你一樣,你同情我是真的,想利用我也是真的,我感激你是真的,想殺你也是真的。”他后退一步,輪廓在燈火里全然明朗起來,分明是一張柔和的、清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卻又像是嘗過了俗世里所有的罪惡,帶著一種冷漠的憐憫,“學(xué)生所謀手段,全都是跟老師所學(xué)。不過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罷了�!�
“好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徐敬甫大笑起來,只是這笑容里,格外凄慘,他問:“外面都是你的人……你打算什么時候殺我?”
楚昭不說話。
“這份果斷絕情,不愧是我徐敬甫的學(xué)生!”他突然開口,“那娉婷呢?你要將她如何?”
這個在官場上兇狠了一輩子的老臣,終于在此刻,流露出了一份屬于老者的脆弱,他看向楚昭,眼神甚至有些祈求,“她是真心喜歡你……如果你還有半分良知,就不要傷害她!”
“我不會傷她�!边^了許久,楚昭才開口,“只要她乖乖聽話。”
屋子里的燈火大盛,外頭有人的聲音傳來,“四公子!追兵快到了!”
楚昭看向徐敬甫。
徐敬甫靜靜的回視著他,目光里多少不甘、憤怒、怨恨,到最后,沉沒成了一份無力。
他已經(jīng)老了,當(dāng)他在鳴水一戰(zhàn)時,對付肖仲武時,就應(yīng)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楚昭對著徐敬甫,慢慢跪下身來,俯身朝徐敬甫行了一個大禮。
“學(xué)生會繼承老師的遺志,老師一路走好。”
他站起身,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幾個侍衛(wèi)模樣的人沖了進去,屋子里響起桌凳傾倒的聲音,伴隨著人低聲的慘叫。
楚昭安靜的站著,風(fēng)吹起他的袍角,將他的身形襯的格外清瘦,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fēng)歸去。一瞬間,想到了許多年前,大概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去徐敬甫府上祝壽,徐敬甫的學(xué)生都比他年紀(jì)大,許多已經(jīng)做了官,送的禮物都是金玉珠寶,唯有他一人,躊躇良久,最后赧然的從背后拿出一幅畫。
那畫上是他畫的一顆松樹,熬了他好幾個日夜,畫的格外認(rèn)真。他沒什么錢,又不愿意問楚臨風(fēng)討,琢磨了許久,這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鶴骨松筋,蒼松翠柏,在那一刻,他的確是那么想的。
只是,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多時,兩個侍衛(wèi)從里走了出來,一人腰間的刀早已被血染得鮮紅,正往下一滴一滴的滴到腳下的積雪中,如綻開的梅花。
楚昭從他手里接過刀,刀沉甸甸的,男子提著,尚且覺得吃力,不知道那看起來瘦弱矮小的姑娘,是如何揮動的得心應(yīng)手。
他看著這刀,反手握住刀柄,突然朝自己前胸刺去。
“噗嗤——”
刀尖沒入皮肉,傳來清晰的痛感,將方才的渾渾噩噩似乎也驚醒了幾分。身側(cè)的侍衛(wèi)大驚:“四公子!”
他吃力的擺了擺手,將刀重新拔出來,丟到地上,一手捂著自己的傷口,血瞬間染滿了他的手心,將衣袍染紅了一片。
下一刻,外頭有兵馬的聲音突然而至。他往前走了兩步,終于體力不支,一下子跪倒下去。
“四公子!四公子!”
最后看見的,是明晃晃的火把,和大批的兵馬踴至。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夜會
徐敬甫在夜里越獄,逃到城外荒野的農(nóng)莊中,被他的學(xué)生楚子蘭帶著人馬趕到,大義滅親,楚子蘭在與先生爭斗中身受重傷,如今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一夜間,朔京的風(fēng)向,全然不同。
徐敬甫這一跑,就是坐實了通敵叛國,以及在鳴水一案中構(gòu)陷加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大理寺的案子審的很快,整個徐家上上下下全被捉拿,唯一令人意外的是石晉伯府上的楚四公子。有人在背后罵他不道義,徐敬甫對他那樣好,他卻幫著人對付自己的老師。也有人說他拎的清,畢竟君恩到底重過師恩。
但如今,他躺在病榻上,也不知何時醒來,這一點未免令人唏噓。聽說徐敬甫拿刀刺穿了他的胸膛,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肖府里,祠堂中,肖璟與肖玨并肩而立。
肖玨很少同肖璟一起來上香,大多數(shù)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過來。
白容微在前兩天夜里,身子不適,請大夫來看,才知已經(jīng)有了身孕。當(dāng)年白容微剛嫁到肖家半年,肖仲武就出了事,不久肖夫人也跟隨而去,那時候徐敬甫逼得很緊,整個肖家岌岌可危,剛剛懷孕不久的白容微勞心費力,動了胎氣,就此小產(chǎn),也在那個時候落下病根,這些年一直在調(diào)養(yǎng)身子。
沒想到徐敬甫的案子一落,白容微就有了好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肖璟看向祠堂中的牌位,嘆了口氣,道:“快七年了,總算是能放下一樁心事。”
這些年,誰也沒有刻意提起,可鳴水一戰(zhàn),無論是肖玨,還是肖璟,都沒有忘記過。
“這些年辛苦你了,”肖璟笑著看向肖玨,笑容里有一點歉意,“肖家的重?fù)?dān),全都壓在了你一個人身上。”
“朔京的一切全靠大哥打理,”肖玨淡道:“何來我一人辛苦之說�!�
“你就是嘴硬�!毙きZ搖頭輕笑,“我雖然是你大哥,卻好像從沒為你做過什么。你也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他的目光落在裊裊升起的輕煙上,“如今,你總算是可以暫時歇一下了。”
無論是從小被丟到山上,還是后來進了賢昌館,亦或是最后接手了南府兵,那都是為了肖家而活。有時候肖璟覺得,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弟弟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可能是因為,也從來沒有人問過他,他要的是什么。等想起來要問的時候,肖玨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將所有的事都壓在心底。
他這個做大哥的,縱然再怎么努力,好像也不能走進肖玨的心里。
好在……如果有另一個人能走進去,也不錯。
“徐家的案子過后,也該想想你的事了。”肖璟道。
“我的事?”
“你可別忘了你的親事,如今這件事,就是肖家的大事。你嫂子現(xiàn)有了身孕,我讓她將這些事暫且放下,由我來做�!�
肖玨稍稍意外:“不必,我自己來就好。”
“徐敬甫的余黨尚且囂張,恐怕你并沒有時間親自張羅�!毙きZ笑道:“你放心,這件事我有經(jīng)驗,不會出錯的。當(dāng)年我與你嫂嫂成親之時,亦是自己親自過問打理,看上去最后也還不錯�!�
當(dāng)年肖夫人不愿意肖璟娶一個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庶女,又拗不過自己兒子,一怒之下撒手不管了,成親之事,大到新房聘禮,小到喜帖糕餅,都是肖璟親自操持。
這么一說,令肖玨想起當(dāng)年,肖璟緊張兮兮又小心謹(jǐn)慎的站在綢莊,親自挑選喜服布料時的模樣,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
肖璟看他笑了,也跟著笑了,有些感慨的道:“我與你嫂嫂成親的時候還在想,什么時候能看到你成親,也不知道你日后要娶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想想,”他頓了頓,“那位禾姑娘,真的很好�!�
默了片刻,肖玨淡聲道:“我也覺得她很好�!�
“懷瑾,”肖璟與他并肩站著,“你要好好珍惜�!�
……
楚府里,昏迷了七日的楚昭,終于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不顧自己身上尚未痊愈的傷口,拖著病體掙扎了進了宮,見了皇帝一面。一開始,旁人都以為他既大義滅親,是要絕了楚家的路,此番入宮,是要往井里落下最后一塊石頭。沒想到他進宮的目的,竟然是自言他與徐娉婷有了婚約,按這個時間算,徐娉婷本來應(yīng)該嫁到楚府里了,既已出嫁,就算不得徐家人,懇請文宣帝有看在徐敬甫曾經(jīng)輔理之功,饒恕徐娉婷一條性命。
有情有義,又是非分明,這樣的年輕人,是很得上位者喜愛的。何況楚昭自己病體未愈,臉色蒼白的執(zhí)拗模樣,令文宣帝想到多年前的肖懷瑾,心一軟,也就答應(yīng)了楚昭的請求。但徐敬甫罪大惡極,徐娉婷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此淪為罪臣之女,當(dāng)然做不得石晉伯府上的少夫人。
至多做個妾室。
徐娉婷被帶到楚家的時候,一直哭個不停。不過短短數(shù)日,徐家倒了,她爹娘都死了,從前往日交好的人全都避而不見,而眼下,能依仗的,也無非是一個楚昭。
“子蘭哥哥!”徐娉婷一看到楚昭,就抓著他的手臂哭道:“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救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yōu)楹我@么對我?”
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夕之間從云上跌進泥濘,除了驚慌失措,就是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娉婷,”身前的男子看她的目光仍然溫和,“你日后就住在這里�!�
“這是何意?我不能回自己家了嗎?”徐娉婷急切的開口,“他們都是冤枉我爹的,子蘭哥哥,你一定有辦法,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楚子蘭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徐娉婷的手漸漸從楚昭手臂上松開,她退后兩步,眼里的慌張慢慢退卻了一點,像是想起了一樁舊事,她問:“子蘭哥哥,來的路上我聽人說……他們說你大義滅親,我爹帶人逃走的時候,是你將他們攔住……這應(yīng)該不是真的,是他們說謊對嗎?”
楚昭嘆息一聲:“是真的�!�
徐娉婷的神情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帶著哭腔喊道:“那我爹是不是你殺的?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爹對你這么好,他可是你的老師啊!”
嬌美的少女臉上淚水漣漣,她總是趾高氣昂,要么放肆的歡笑,要么跋扈的發(fā)火,極少有眼下這般脆弱狼狽的時候,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起來才不像是“徐相的千金”,就如所有普通的女孩子一樣。
楚昭走到她身邊,掏出帕子,替她一點點拭去臉上的淚珠。若是從前他這么做,徐娉婷早已高興極了,只是如今她再看眼前人,分明還是與從前一模一樣的眉眼,神情溫柔又耐心,可不知為何,竟叫她背上生出一層淡淡的寒意。
“我答應(yīng)了老師要好好照顧你,”他慢慢的收回帕子,語氣仍然同過去一般無二,又好像截然不同,“就一定會做到。娉婷,不要任性。”
“有些話,日后也不要再提�!彼p聲道:“乖一點,一切都會過去的�!�
……
夜色四合,禾晏與禾云生坐在屋子里烤地瓜吃。
在暖爐底下的細灰里埋兩個地瓜,等過一陣子扒開灰,地瓜烤的熟透,還沒剝開皮就能聞見香味,待剝開嘗上一口,便覺得又甜又暖,香的恨不得讓人將舌頭都吞掉。
禾晏撿了一個大個的地瓜丟到禾云生懷里,地瓜太燙,禾云生拿在手里顛了顛才敢下嘴。
“禾晏,你少吃點�!彼约阂贿叧�,一邊還提醒對面的人,“聽說肖都督令人給你做的嫁衣,是按你從前的尺寸做的,你這么吃下去,要是到時候裙子穿不上,臨時找不到新的嫁衣怎么辦?”
禾晏一地瓜皮朝他腦袋丟過去,被禾云生低頭躲過去了,她道:“你姐姐我楚腰纖細,盈盈一握,怎么會穿不上裙子,瞎操心!”
“反正我是沒見過哪個姑娘家出嫁前,像你這般能吃的�!焙淘粕止镜馈K此麄冞@條街上鄰居家姊妹出嫁,別的新娘都是提前幾月便開始餓肚子,好教自己成親那一日看起來輕盈可愛,唯有自己家這個,生怕少吃了一口,沒有半分要出嫁的自覺。
這樣下去可怎么辦,禾云生憂心忡忡的想,別到了肖家,旁人還以為他們禾家沒給禾晏吃飽飯吧?
“你小小年紀(jì),思慮怎么這么重?”禾晏語重心長的教訓(xùn)他,“爹都沒你想得多�!焙淘粕蟮质钱�(dāng)家的早,有時候禾晏覺得,他比禾綏還像爹。老氣橫秋的,還不如先前小一點的時候可愛。
“徐家的案子已經(jīng)了了,肖都督這之后也沒什么事了�!焙淘粕鷲炛^道:“這接下來要辦的大事,不就是和你成親了嗎。禾晏,你怎么心這么大呢?”禾云生越想越氣,“你就一點兒也不緊張?”
地瓜太燙,禾晏吹了吹,才咬了一口,含糊的回道:“不緊張�!�
禾云生無話可說。行吧,合著這家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一個人緊張。
禾晏瞧他一眼心事重重的模樣,笑道:“你想這么多做什么?不是離成親還有些日子么,云生吶,你還小,不知道這世上之事,瞬息萬變,明日是個什么場景,誰也料不到,何必給自己徒增苦惱。譬如說那徐家啊,過去是何等的榮光,誰能料到會有這么一日�!�
說到這,禾云生也回過神,唏噓道:“說的也是,當(dāng)日慶功宴上,你與徐家小姐一道被皇上賜婚,眼下你的婚期將近,那徐家小姐的親事,這輩子都不可能完成了�!彼櫰鹈迹爱�(dāng)時全朔京的人都將你與徐家小姐比,說我們家比不過徐家,真氣死我了,恐怕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會說這話�!�
畢竟徐家已經(jīng)倒了,而且這罪名極不光彩。
禾晏啃地瓜的動作一頓。
說實話,楚昭帶人“大義滅親”一事,是出乎她的意料的,這件事怎么想都不對。禾晏想來想去,都覺得這或許是楚昭做的一個局,只是他收局收的干凈,也沒什么證據(jù),表面上看他是在師恩與君恩中選擇了忠君,然而仔細一想,他在這件事中,實質(zhì)上并沒有任何損失,相反,既干凈利落的與徐敬甫斬斷了牽連,也暫且贏得了帝王的信任。除了他自己在塌上躺了許久之外。
但受傷這回事,可大可小,怎么說,全憑大夫一張嘴。畢竟也不會有人特意帶著大夫上門求證,他是不是真的那般危險。
禾晏并不愿意將人想的很壞,于是每每想到此處,便極快掠開,不愿細想,算了,楚昭與她又有何干系?何必將時間浪費在不是很重要的人身上。
禾云生又與她說了一會兒話,才起身離開。
待禾云生離開后,禾晏將地上的地瓜皮給掃干凈了,又梳洗了之后,才上了塌。說起來,自打之前禾二夫人入葬那一日后,她就沒有再見過肖玨。徐相案子到現(xiàn)在終于告一段落,但并不代表全都結(jié)束了。和徐相有關(guān)的人,鳴水一戰(zhàn)中牽連的人,都不是一日兩日能解決清楚的。
還有太子那頭……禾晏的心情很沉重,太子絕不是一個好的儲君,可她身為臣子,還是個沒有實權(quán)的臣子,亦不能左右帝王的決定。
她望向床榻窗外的方向,朔京城里,風(fēng)雨欲來。
正想的出神,突然間,一線冷光朝著她急速飛來,禾晏神情一凜,下意識的伸手捉住,那東西擦著她的手心而過,將她手心微微擦破了點皮,禾晏低頭一看,她抓住了一支長鏢。
鏢上綁著個什么東西,禾晏一怔,解下來一看,臉色頓時變了。解下來的,是半只簪子,簪子是只玉蘭花的模樣,禾晏并不陌生,這是她送給禾心影的簪子。
自打上一次見過禾心影后,禾晏總擔(dān)心這姑娘心灰意冷之下尋了短見,隔三差五的讓赤烏上魏家送點東西,東西并不多,也不是很貴重,但都是禾晏一片心意,有時候是一點首飾,有時候是一匹布料。她在挑選女孩子的這些東西上并不太擅長,是以每一次挑選的時候都很認(rèn)真。這玉蘭花簪她前不久才讓赤烏送過去,聽聞禾心影很喜歡,當(dāng)時就戴在頭上了。
怎么會在這里?
那發(fā)簪上,還裹了一張紙條,禾晏打開來看,上頭寫著一個地方,看樣子像是酒樓茶坊。
有人抓了禾心影,來要挾她?
可這酒樓茶坊,是在鬧市區(qū),近來又無宵禁,既要動手,又怎么會挑這么個惹眼的地方?
禾晏思考良久,到底是擔(dān)心禾心影的念頭占了上風(fēng)。她從箱子里挑了一件男裝換上,今日赤烏不在——自打徐相的案子出來后,赤烏在夜里,也開始忙了起來。
她打理好了自己,便趁著夜色偷偷出了門,一路上連猜帶問,總算是找到了紙條上所寫的那個地方。
果然是一件茶室。
這茶室修繕成了小苑的模樣,從外頭來看,更像是一處民宅,不遠處就是坊市,不時有城守備的兵馬巡邏。禾晏思忖一刻,抬腳走了進去。
小苑外頭,站著兩個素衣小童,看見禾晏,什么都沒問,只道:“姑娘請來�!毕袷窃缇驮谶@里等著她似的。
禾晏一頓,她是穿著男裝來的,自己的男裝不說萬無一失,卻也足以蒙的過大多數(shù)人了�?蛇@兩個小童直接就道“姑娘”,絕不會因為是他們二人眼光獨到,所以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真身,只怕在里頭等著她的那人,對她這般行徑早已了解頗深。
禾晏的心里,隱隱猜到了一個人,但她還不能確定,也不太明白,對方為何要這么做。
那小童帶著禾晏進了小苑,繞過一處花園,進了茶室里,茶室外頭的堂廳里什么人都沒有,不知本來就冷清,還是被刻意支開了。一直走到走廊處,走廊兩側(cè)都是更小的茶室,禾晏隨著小童走到了最后一間。
小童道:“姑娘請進�!闭f完這句話,兩人就也不管禾晏,徑自離開了。
禾晏推門走了進去。
茶室里,光影搖動,滿室茶香,長桌后,坐著一名清俊男子,廣袖長袍,笑意溫雅,輕聲道:“阿禾。”
“楚四公子,”禾晏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你這是什么意思?”
“只是覺得好像許久未曾見到阿禾了,想與阿禾說說話而已�!彼麥芈暬卮�,并未因禾晏的冷漠而有半分不悅。
禾晏揚手,給他看手中的發(fā)簪:“禾小姐在什么地方?”
“魏府�!�
禾晏一怔,再看向楚昭,想了想,將手中的發(fā)簪往桌上一丟,自己在楚昭對面坐了下來,她看向楚昭,平靜開口:“你騙我?”
“若非如此,”楚昭道:“阿禾怎么肯來見我?”
從前并不覺得,如今聽他一口一個“阿禾”,禾晏便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頓了頓,她問:“那么,楚四公子這么著急見我,所為何事?”
------題外話------
嘟嘟:我又綠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喜歡
楚昭將茶盞往禾晏跟前推了推,禾晏看了一眼茶盞,并沒有動。
“之前在濟陽和潤都的時候,阿禾同我也算是朋友,怎么回了朔京,反倒變得生分起來?”楚昭微笑著開口。
禾晏望向他,“聽聞四公子前些日子受了重傷,可還好?”
“并無大礙,”楚昭笑道:“不過阿禾會擔(dān)心我,我很高興。”
禾晏便蹙眉看著他。楚昭這話,聽著怎么像是在撩撥?從前在濟陽潤都的時候,禾晏只當(dāng)他是玩笑,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她與楚昭都已經(jīng)各自被賜婚,就算徐娉婷與他的親事如今已經(jīng)不能如約舉行,到底他們二人的身份,也還是有些微妙。
難道是想借著她來對付肖玨?禾晏思忖著,眼下徐敬甫的余黨還未全清,極大可能都會入楚昭手下,這么說來,楚昭與肖玨還是對手的關(guān)系,要是楚昭想要借著自己的手來對付肖玨……他居然用美男計?未免犧牲也太大了。
見禾晏目光古怪,楚昭愣了一下,半晌,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搖頭失笑道:“阿禾又想到哪里去了?”
“四公子,”禾晏正色道:“你從哪里得到的禾小姐的發(fā)簪?”
“許大奶奶?”楚昭道:“我只是看阿禾對許大奶奶諸多照顧,所以才令人拿走了她的簪子,此舉非君子所為,但我也只是想見阿禾一面�!彼麊枺骸鞍⒑虒υS大奶奶,倒是十分真心�!�
“禾許二家之事,到底也是因我而起。我與禾小姐死去的長姐恰好同名同姓,又是緣分,多照顧一些也是應(yīng)該的�!焙剃虒Υ鹑缌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