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將領(lǐng)之間斗智,有時候不過就是比誰更沉得住氣,誰先坐不住,誰就輸了。
占領(lǐng)云淄的烏托人終究是中了肖玨的攻心之計,在這個清晨,出城與南府兵正面交手。
長久的準備,令這場戰(zhàn)役勝的順理成章。
數(shù)萬敵軍被俘虜,繳獲戰(zhàn)馬兵器無數(shù),剩下一小部分烏托人倉皇逃走,不足為懼。
至此,云淄大局已定。
南府兵們難得的在城中歡呼相慶,從春日到快秋日,近乎半年的時間,雖然瞧著輕松,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其中日子難捱。云淄近海,夜里潮濕,許多士兵身上都起了紅色的疹子,一到夜里,奇癢難耐。還有軍糧,早就不夠吃了,烏托人日日瞧見的那一擔白米,其實都是同一擔。
“終于可以回家了!”一名年紀稍小的南府兵咧嘴笑道:“云淄這地方我是呆夠了,回京了!”
赤烏經(jīng)過他身邊,正想訓斥兩句,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反而跟著露出一抹笑容。
能活著回家,聽著就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營帳中,軍醫(yī)正在為主將療傷。
青年的中衣被褪到肩頭,前胸包著厚厚的布條。他既是右軍都督,自是烏托人所有的矛頭中心,明槍暗箭,到底是負了傷。只是黑甲掩住了他的傷口,也無人瞧見他流血,是以,旁人總是以為,封云將軍,原是不會受傷的。
“都督這幾日不要做太厲害的動作了�!卑缀拥睦宪娽t(yī)提醒,“箭上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傷口也很深,最好多休養(yǎng)幾日,免得日后落下病根�!�
肖玨將外袍拉上,蓋上了傷口,點頭道:“多謝�!�
老軍醫(yī)剛退出去,外頭又有人進來,是飛奴,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快步走來,神情是罕見的焦急,“少爺,吉郡那頭來信了�!�
吉郡離云淄遠,信傳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些時日。上次收到吉郡那頭的信,是得知燕賀的死訊。九川已收捷報,吉郡沒了主將,禾晏率撫越軍前去相援。
這回這封信,當是禾晏到了吉郡之后的事了。
飛奴將信遞給肖玨,臉色難看。他雖沒有打開信,但是從送信的人嘴里,已經(jīng)得知了那頭的消息。
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消息。
吉郡易守難攻,燕家軍如今又失去主將,軍心不穩(wěn),如若不盡快結(jié)束戰(zhàn)爭,拖下去只會對大魏不利。禾晏帶著兩千兵馬假意投降進城,企圖從城內(nèi)攻破烏托人的兵陣,待城內(nèi)亂起來時,趁機大開城門,讓撫越軍與剩下的燕家軍里應外合,殺烏托人個措手不及。
計劃沒什么問題,可惜的是,在執(zhí)行計劃的時候,有一位燕家軍激不住烏托人挑釁,忍不住出手,計劃被打亂,禾晏率領(lǐng)的大魏士兵在城內(nèi)與烏托人廝殺,雖最后大開城門,打贏這一仗,但禾晏身受重傷,情況非常不好。
肖玨盯著眼前的信。
信是林雙鶴寫的,字跡很潦草,可見他寫這封信時,情況的緊急。上頭雖未言明情況究竟是有“多不好”,但可想而知。
兩千人入城,一旦提前動手,就如羊入虎口,沒有兵器,本就處于弱勢,加之雙拳難敵四手……
更嚴重的是,雖然是打贏了這一仗,但烏托人一旦得知主將受傷,勢必反撲。林雙鶴不懂戰(zhàn)局,信上寫的也不清不楚,不知道究竟到了何種地步。
飛奴打量著肖玨的臉色。
老實說,這封信來的不是時候。云淄的戰(zhàn)場只要收尾就好了,這時候的這封信,必然讓肖玨心神大亂,但云淄與吉郡根本不是一個方向,就算是現(xiàn)在掉頭去往吉郡相援,也趕不及。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何其難捱。
“少爺,是否啟程去吉郡……”
“不必�!毙かk打斷了他的話。
飛奴不敢說話了。
肖玨站起身,走出了營帳。
外頭,西風撲面而來。已快立秋,夜里褪去所有的炎意,只余蕭蕭涼氣。
遠處,長海茫茫,潮聲洶涌,清月映在云中,將海水染成白練。
邊疆的夜向來如此,日寒草短,月苦霜白。但沙漠里的月色和海邊的月色,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胸口泛出隱隱的疼,不知是傷口,還是別的。他抬眸,靜靜的望著天上的冷月,耳邊浮起的,是女子爽朗的聲音。
“我要你答應我,倘若有消息,不管是什么消息,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影響大局,不要停留,繼續(xù)往前走�!�
繼續(xù)往前走。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往營帳的方向走去。
副將迎上前,遲疑的問道:“都督,接下來……”
“天亮后,向北收拾殘兵�!彼�。
……
濟陽的暑氣,終于被一夜的秋風秋雨給吹散了。
清晨,殿外的梧桐樹下,堆了厚厚一層金色,三兩片落進池塘,偶爾游魚浮至水面,輕巧的頂一下,又迅速游開,只余一點魚尾晃出的漣漪。
穆紅錦走到了院里。
婢子道:“殿下,崔大人來了�!�
崔越之從外面走了進來,這些日子以來,他瘦了許多,看起來比先前更精神一些。烏托人入侵大魏國土,濟陽城軍本就不強,先前因為肖玨與禾晏二人,以少勝多,轉(zhuǎn)敗為勝,如今肖玨與禾晏已經(jīng)各自前往疆場。雖然濟陽眼下平安,上次的事卻是個教訓。年關(guān)一過,崔越之日日都呆在演武場,操練濟陽城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有賊人前來,迎敵之時,亦有強硬底氣。
他對著穆紅錦行禮,遞上卷軸,“殿下,這是吉郡和云淄的戰(zhàn)報。”
穆紅錦伸手接了過來。
她亦老了一些,但如今,她也沒有再讓婢子每日將頭上新生的白發(fā)拔掉,于是挽起來的鬢發(fā)間,可見星點斑白。不過,她并不在意,穆小樓已經(jīng)漸漸長大,濟陽城遲早要交到新的王女手中。
人人都會老去,而衰老,原本不該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打開卷軸,目光落在卷軸內(nèi)的字跡上,看了許久,而后,將卷軸合上,嘆了口氣。
“九川和云淄都已經(jīng)收回,并江一切都好,吉郡那頭也傳來好消息,殿下可是在為禾姑娘擔憂?”崔越之問道。
禾晏生死未卜,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操心之事。崔越之還記得上次見到禾晏的時候,她不拿兵器時,就如普通的姑娘一般,燦然愛笑,格外爽朗,當她拿起兵器時,就像是為戰(zhàn)場而生�?v然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很清楚,禾晏并非普通女子,可知道她率領(lǐng)撫越軍獨自奔赴九川的消息時,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當年那位年輕的飛鴻將軍,亦是女子,可那世上萬里挑一的女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何其有幸,他們有生之年,還能親眼見到另一位。
但如今,難道這一位女將,也要如飛鴻將軍一般,早早的隕落么?
身著廣袖紅袍的女子,聞言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有些悵然,“本殿只是不想……”
不想看著有情人如她一般,得不到好結(jié)局罷了。
世上之事,圓滿太難,她已經(jīng)如此,實在不想看著心上人之徒,也走上如她一般天人相隔之路。
……
潤都城內(nèi)的佛寺里,金佛慈眉善目,俯視眾生,殿中女子們,各個跪坐在草垛上,閉眼為了遠方的人祈福。
這些都是當初在潤都一戰(zhàn)中,被禾晏從烏托人手中救回來的女俘虜。當初若非是禾晏出手制止,如今她們,恐怕早已成為一堆白骨,再無今日。自打禾晏離開潤都后,潤都縣令趙世明受禾晏之托,幫忙看顧著這些女子。她們大多不被家人所承認,有的干脆家人都已經(jīng)死在烏托人手中,趙世明便在城內(nèi)為她們找了一處繡坊,平日里做做繡活,用以謀生。
對于這些女子來說,能做到如此,已經(jīng)是格外驚喜了。她們雖然心中尚且還沒有完全從自卑中走出來,但到底,已經(jīng)有了勇氣重新面對未來。
禾晏帶兵相援吉郡,深受重傷的消息傳到潤都時,這些女子們俱是心急如焚,只恨不得自己身為男兒身,能一起上戰(zhàn)場,隨那位女英雄殺敵。而如今,她們只能在佛堂里用心的替禾晏祈禱,祈禱那位年輕英勇的姑娘能早日好起來,平安無恙的歸來。
殿外,身著長袍的縣令感嘆道:“你看,她們多虔誠,在她們心中,是真正的敬重小禾大人�!�
在他身側(cè),李匡望著殿中的女子們,沒有說話。
距離綺羅過世,已經(jīng)過了快一年之久�?v然如此,他有時候說話做事,都會下意識的尋找那個嬌俏的身影。無數(shù)個夜里,他從夢中驚醒,總是想起那一日,綺羅望著他的目光。
沒有任何怨恨,只有疑惑和不解。
禾晏說的沒錯,他的確錯了,所以后來,一直到現(xiàn)在,他將更多的時間花在操練潤都城軍這件事上。犯下的錯無法彌補,他能做的,也只有不讓這樣的錯誤再次發(fā)生。
“李大人現(xiàn)在看到了,她們活下來了,而且過得很好�!壁w世明開口道。
當初禾晏救下了這些女子,所有人都認為,她不過是白費力氣,只因被敵軍侮辱過的女子,就算僥幸活了下來,也終敵不過世俗的目光,背后的指點和嘲諷會成為壓垮她們的最后一根稻草,離開這個人世,是她們遲早的選擇。
是禾晏在離開前,告訴趙世明應該如何安置這些女子,甚至自己留下了一筆銀錢,她是真心為那些女子著想。而現(xiàn)在,那些女子也沒有辜負她。
李匡低頭,自嘲的笑了笑:“我不如她�!�
“世上能比得過小禾大人那樣的人,又能有幾人?”趙世明捋了捋胡子,“希望小禾大人在吉郡,能逢兇化吉,她若在,這些女子,心中也就有了歸處�!�
趙世明看向遠處的天空,一行秋雁飛過,他看了一會兒,低聲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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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意運糧和挖地道原型都來自于李光弼哦~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結(jié)局(5)
時日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
久到朔京城經(jīng)過春日,熬過中秋,眼看著風越來越冷,冬天快到了。
烏托人已經(jīng)徹底戰(zhàn)敗,于此戰(zhàn)元氣大傷,十年之內(nèi),不可能再對大魏生出妄想。九川、吉郡、云淄和并江捷報傳回朔京,無數(shù)百姓拍手相慶。
在熱鬧的喜悅中,亦有悲傷之事發(fā)生,譬如,歸德中郎將燕南光的戰(zhàn)死。
消息傳回朔京,傳到燕家時,燕賀的母親當場昏厥,燕賀的妻子夏承秀提前分娩。
大抵是因為傷心欲絕,生產(chǎn)之時極為兇險,穩(wěn)婆都束手無策,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還是林雙鶴的父親林牧帶著女徒弟趕來,在簾外指點女徒弟親自為夏承秀接生。
燕家上下都聚在產(chǎn)房外,聽著里頭女子氣游弱絲的聲音,瞧著一盆盆端出來的血水,不免心驚肉跳。從來不信佛的燕老爺去了自家祠堂,跪在地上祈禱承秀二人母子平安。
屋中,夏承秀額上布滿汗水,神色痛苦,只覺得渾身上下力氣在逐漸消失。
而在奄奄一息中,她竟還能真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心痛,那心痛勝過一切眼前的疼痛,令她喘息都覺得艱難。
燕賀戰(zhàn)死了。
身為武將的妻子,當嫁給燕賀的那天起,她就應該做好這一日到來的準備。戰(zhàn)爭是殘酷的,戰(zhàn)場是瞬息萬變的,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一定會成為活下來的人。夏承秀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既決定成為他的妻子,日后等真的面臨這一日的時候,她應該是從容的,坦蕩的,縱然心里萬般難受不舍,面上都是能經(jīng)得住風霜的。
但這一日真正到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軟弱,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軟弱。
那個在外人眼中兇巴巴,脾氣不好,頗愛挑釁的男人,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自成親以來,夏承秀感激上蒼,這樁姻緣,確實是她從未想過的美滿。然而世上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正因為太過圓滿,才會如此短暫。
她在迷迷糊糊中,眼前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正是銀袍長槍的燕賀,他像是從外頭回來,帶著滿身的風塵,眼里凝著她,唇角帶著熟悉的笑,有幾分得意,有幾分炫耀,就和過去一般,打了勝仗后歸來。
燕賀朝他伸出一只手。
夏承秀癡癡望著他,下意識的要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去。
身側(cè)的女醫(yī)瞧見她的臉色,嚇了一跳,喊道:“燕夫人,堅持住,別睡,別泄氣!”又側(cè)頭看向簾子,急道:“師父,燕夫人不行了!”
簾后的林牧心中一緊,顧不得其他,喊道:“燕夫人,想想你腹中的孩子,難道你不想見見他長什么模樣,難道你不想陪著他長大嗎?”
“就算是為了你的孩子,燕夫人,你也要堅強起來!”
孩子?
猶如在混沌中,撕開一道清明的口子,孩子……慕夏……她猛地睜開眼睛。
這是她和燕賀的孩子,燕賀走前,還曾對著她的小腹認真道歉,不能陪伴在她身邊。他希望是個小小姐,但若是個小少爺,也會一樣認真疼愛。正如他在心中無數(shù)次的猜測日后會是什么模樣,夏承秀自己,也早已描摹過了許多次這孩子的眉眼。
他若是個小少爺,就生的像燕賀,濃眉大眼,意氣飛揚,若是個小小姐,就和自己一般,溫婉秀氣,乖巧可愛。
自己都還沒見過這孩子,怎么就能撒手離開?
不可以!
夏承秀陡然清醒,她不能,至少現(xiàn)在不能沉溺在悲傷中去。她是燕賀的妻子,她也是母親!
“哇——”
一聲嬰兒的啼哭在燕家院中響起,正在祠堂中雙手合十祈禱的燕老爺一怔,隨即老淚縱橫。
女醫(yī)笑道:“恭喜燕夫人,賀喜燕夫人,是個小少爺——”
簾后的林牧,倏而松了一口氣。吉郡的消息傳來時,他亦為燕賀的遭遇感到難過。林雙鶴沒能救得了燕賀,至少自己救下了他的孩子。
夏承秀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一綹一綹的貼在臉頰上,恍惚中,她又看到了燕賀。
男子笑容溫暖,像是含著一點歉意,對她道:“對不起�!�
夏承秀的眼淚涌出來,她伸手,試圖抓住面前人,他卻笑了:“承秀,我走了�!�
“南光……”
男人轉(zhuǎn)過身,大步往前走去,背影瀟灑利落,走著走著,身影徹底消失在她眼中。
……
夏承秀誕下小兒滿月的時候,肖玨帶著南府兵回京了。
昭康帝龍顏大悅,賞賜無數(shù),朝臣們心中暗自思忖,看如今新帝的意思,是要重用封云將軍。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徐敬甫不在,日后大魏肖家,是要重新崛起。
朝臣們是各有思量,百姓們卻想不到這么多,只道封云將軍就是封云將軍,云淄艱險,亦能大獲全勝。
肖玨回京不久后,虎威將軍也率軍從并江回來了。
至此,就只剩下禾晏帶兵的撫越軍和燕家軍還未歸來了。
不過,雖未歸來,眾人也知道是遲早的事,畢竟九川和吉郡都已經(jīng)被收復,算算時間,他們此刻應當在回京的路上。
禾云生每日起來的更早了,除了上學館外,他天不亮就起床,爬到東皇山上去砍柴。如今他們家的生計,其實并不用如此辛苦,禾云生砍柴,也并不是為了生活,不過是想要自己的身手好一點,再好一點。
如果有朝一日,他的身手能比得過禾晏,日后禾晏上戰(zhàn)場時,他也就能一同出發(fā)了。
他每日下學后都要往肖家跑,每日見到肖玨,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姐夫,可有我姐的消息?”
肖玨總是搖頭,淡道:“沒有。”
沒有,多么令人沮喪的回答。
吉郡是打了勝仗,可禾云生也得知,禾晏在打仗的時候身受重傷,這之后,那頭就沒有再傳信回來,縱是傳信,也并未說明禾晏的狀況。禾云生忍著沒有將這些事告訴禾綏,禾綏年紀大了,他怕禾綏知道此事日日擔心。
可禾云生自己,仍舊天天期盼著會有好消息傳來。
這之后不久,白容微也誕下一位千金。
肖璟高興極了,當年因為肖家出事,白容微身子落下病根,這一胎懷的格外艱難,如今母女平安,也算是一件好事。
程鯉素與宋陶陶過來看白容微,帶了不少賀禮。眼下肖家是昭康帝眼中的香餑餑,往日那些親戚,便又記起了“昔日舊情”。
程鯉素將母親托人送過來的布匹和補品讓肖家的小廝收好,左右望了一圈,沒有看到肖玨,就問肖璟:“大舅舅,小舅舅不在府里嗎?”
他好些時候沒有看見肖玨了。
肖璟一怔:“這個時候,他應該在祠堂�!�
程鯉素站起來,道:“我去找他!”一溜煙跑了。
他同肖玨感情親厚,肖璟與白容微已經(jīng)見怪不怪,倒是宋陶陶,待程鯉素跑了后,問白容微:“肖大奶奶,可有禾大人的消息?”
白容微聞言,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宋陶陶就有些失望起來。
另一頭,程鯉素跑到了祠堂門外。
天氣越發(fā)寒冷,院中落葉紛紛,瓦上積了一層白霜,他躡手躡腳的往里走,看見祠堂中央,正對的牌位前,青年負手而立。
深藍色的長袍,將他襯的冷淡而疏離,望向祠牌的目光,亦是安然和平靜。程鯉素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后,驚雷雨水綿長不絕,他也是這樣,為了追一只花貓,誤打誤撞的躲進了這里,不小心撞見了冷酷無情的青年內(nèi)心,世人難以窺見的溫柔。
青年的聲音響起,“你躲在后面做什么�!�
程鯉素一愣,被發(fā)現(xiàn)了,他乖巧的走了進去,叫了一聲“舅舅”。
肖玨沒有看他。
他從少時起的習慣,每當不安煩躁的時候,難以忍耐的時候,走到這里,點三根香,三炷香之后,一切尋常照舊。
他的不安和恐懼,不可以被外人瞧見。就如此刻,看似寧靜下的波濤洶涌。
“舅舅,你是在為舅母擔心嗎?”程鯉素問。
肖玨沉默。
過了很久,久到程鯉素以為肖玨不會回答他了的時候,肖玨開口了,他道:“是�!�
程鯉素望著他。
“我只愿她安好無虞。”
……
從白容微屋子里出來,宋陶陶心里有些發(fā)悶。
她知道了禾晏的消息,也很擔心。縱然她曾因為禾晏是個女子一事,暗中苦惱糾結(jié)了許久,但如今,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平心而論,拋去禾晏是個女子的身份,她其實也很喜歡禾晏。
死亡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因此,戰(zhàn)場才會變得格外殘酷。而真正意識到殘酷的時候,人就會開始長大。
無憂無慮的少女,過去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今日的發(fā)簪不好看,新出的口脂太暗沉,眼下,終于明白了無奈的滋味。
或許,她也開始長大了。
迎面走來一名青衣少年,眉眼清秀倨傲,同那爽朗活潑的姑娘或有幾分相似,宋陶陶腳步一頓,“禾……”
她記得這少年,是禾晏的弟弟,性情與禾晏截然不同,可眉眼間的意氣與堅毅,卻又格外相似。
禾云生也看見了她。
似是禾晏在涼州衛(wèi)認識的富家小姐,許是肖家的客人,他今日來肖家,也是為了打聽禾晏的消息,當然,并未聽到他想要的消息。他忘記了宋陶陶的名字,只稍稍點一點頭,算打過招呼,就要側(cè)身走過。
“喂……”宋陶陶下意識的叫住他。
禾云生腳步停住,抬眸望來,問道:“姑娘還有何事?”
宋陶陶囁嚅著嘴唇,想了想,才開口,“你放心,武安侯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禾云生一怔,似是沒想到她會這么說,默了片刻,對她道:“多謝。”才轉(zhuǎn)頭離開了。
宋陶陶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是對著遠去的人還是對自己,小聲自語:“她肯定會回來的�!�
……
一夜飛霜,窗前的石榴樹上,果子不知何時紅了,落在梢頭,樹影里點了一點殘紅,蕊珠如火。
白果小丫頭站在樹下,一大早就望著梢頭最大最紅的那只石榴流口水。二少爺?shù)脑鹤永锢淅淝迩�,最熱鬧的,也就是這株石榴樹。最大的那只如小燈籠,一看就很甜。
青梅從旁走過,見她癡癡望著的模樣,忍不住輕輕敲了一下白果的頭,道:“嘴饞。”
白果砸了咂嘴,正要說話,一抬眼望見肖玨從里面走出來,忙道:“少爺!”
肖玨看了她一眼,“何事?”
白果指了指樹上,“您看,石榴紅了!”
肖玨側(cè)頭去看,那樹上的果子將翠色點出一點薄艷,如夜里燃著的燈火。
“這么紅,一定很甜啊。”白果咬著手指頭道。
青梅忍不住小聲道:“少爺是要留著最甜的給少夫人的,你在這眼饞什么。”
白果小聲辯解,“我知道啊,我就是想說,那個最小的能不能留給我們……”她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到底不敢將話說完。
肖玨走到石榴樹邊,眼前忽然浮現(xiàn)起去年某個時候,曾有女子站在這株石榴樹下,蹦蹦跳跳努力的去摘樹上的石榴。后來京中事情堆積如山,最大的石榴沒來得及摘下,就熟透在了梢頭,被她遺憾了好久。如今時日正好,摘石榴的人卻沒有回來。
他隨手撿起樹下的石子,看向最遠的梢頭,手指微動,石頭朝著梢頭飛去,那只火紅似燈籠一般的石榴應聲而落,落在他的掌心。
沉甸甸,紅彤彤的。
他收回手,這個時節(jié)的石榴,得要放在院中的水井里,用涼水浸著,這樣,等禾晏回來的時候,才正正好。
肖玨正欲離開,赤烏從外頭跑了進來,氣喘吁吁的模樣,只道:“少爺……少爺……撫越軍回京了!”
青梅和白果一愣,隨即高興起來,正要說話,一抬頭,只覺眼前有勁風掃過,再看院中,已無肖玨身影。
唯有那株結(jié)了果子的石榴樹,艷色勝過冬日早梅。
……
城門口,早已站滿了聞信趕來的百姓,將街道兩邊堵得嚴嚴實實。
來迎接的,大多是家中有人投軍的,多少婦人牽著幼子立在風中,在人群中仔細的辨認是否有熟悉的面容。倘若瞧見親人在世的,便不顧場合沖過去,與人抱頭痛哭。亦有老者顫巍巍的扶著拐棍出來,從頭辨認到尾,直到殷殷目光失望成冰。
一場戰(zhàn)爭,無數(shù)戶人家支離破碎,別離與重逢,歡喜和眼淚,人間悲喜劇,從無例外,一一上演。
肖玨趕到時,兵隊已過城門,出行前多少兵馬,如今堪堪少了一半,人人臉上都是疲憊與喜悅,然而最前方,卻并無騎在駿馬上熟悉的爽朗身影。
他的目光頓時凝住了。
班師回朝,請功受賞,身為功臣的主將都會走在最前方,從無例外,但現(xiàn)在,沒有。
沒有禾晏的影子。
當年禾晏做“飛鴻將軍”時,班師回朝的時候,他沒有看到。后來禾晏與他玩笑時說:“肖玨,總有一日,必然要叫你見到我打勝仗歸來的英姿�!�
而如今,長長的兵馬隊伍從頭到尾,卻并無她的身影。
很多年,或許從肖仲武和肖夫人離世后,他再也沒有過這般不知所措的時候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時何地。
熱鬧的人群像是離他很遠,有人從面前走過,未曾注意到這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就是大魏的右軍都督,擠得他那只緊握的石榴從手中溜走,滴溜溜的滾進人群中,再無痕跡。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少年時候的那一夜,所有的平淡與冷靜陡然龜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過了沒多久。
他似是才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轉(zhuǎn)過身,然后愣住了。
街邊靠墻的地方,正倚著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赤色的勁裝,腰間長劍如松蒼翠,正含笑望著他,手里上下拋著一枚紅色的果子,正是他方才被擠掉落在人群中的石榴。
“哎,”見他看過來,她不甚正經(jīng)的喊道:“對面那位少爺,我腿受傷了,不能再往前走,能不能勞您貴體,往前走走?”
年輕男人的目光越過來往的人群,長久的凝在她身上,然后,他朝她走去。
一步一步,像是跨越了所有的山海與歲月,于漫長的人生里,終于找到了人間的歸處。
女孩子笑著沖他大大張開雙臂,仿佛在求一個擁抱。他快步上前,將這人緊緊擁在懷中。
剎那間萬籟俱寂,唯有懷中的彼此,方成最長久的眷戀。
身側(cè)的人群里,有人歡欣,有人落淚,有人重逢,有人離別。他們就在這天地間的熱鬧下,彼此依偎,縱然千萬事,不言中。
青年錦衣如畫,輕輕拍著她的頭,他手心的溫暖令禾晏眼眶一燙,不知不覺,眼淚掉了下來。
“久違了,肖都督。”她輕聲道。
人間南北東西,生老別離,何其有幸,他們總能相遇,重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尾聲(周中,早已沒有了那個影子。
人呢?
身后的催促聲令她無心多想,只暗道,罷了,這兩個少年既然在朔京,日后必然還有相見的機會。指不定,過幾日,他們就來這面館了。
思及此,她心中又高興起來。人聲鼎沸中,唯有擺在面館木柜前的那盆山桃花,冬日伶仃蕭索,而花盆上描摹的妍麗鮮明,似是春日爛漫。
……
雪將屋檐壓得重重。
禾晏從兵務府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她雖腿上有傷,昭康帝也暫時準了她病假,可九川吉郡一戰(zhàn)后,后續(xù)的軍務繁忙,她還是得去兵務府中和諸位同僚議事幫忙。青梅不方便,白日里出來的時候,就是赤烏送她。不過今日呆的時日久了些,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這般晚了。
兵務府中,就剩下她一人,禾晏拄著拐棍出來,正想著去請人找輛馬車,就看見臺階上站著一人,一身皎月色墨繡暗紋錦服,站在雪里,似將雪地都映亮。
“肖玨!”禾晏沖他揮了揮手。
他笑了一下,走上前來。
“你今日怎么有空?”禾晏待他走近,才問。要說她在兵務府忙的要命,肖玨比她還要忙。
“知道你還沒回去,就來接你。”他道。
禾晏忙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扶著拐棍,跳一跳的單腿往前蹦。
她自己并未覺得有什么,要說腿傷其實已經(jīng)好了許多,只是林雙鶴不知道對肖玨說了什么夸大其詞的話……總之,很多時候,禾晏都覺得自己如今的日子,過的仿佛一個殘廢。
她走了兩步,肖玨突然停了下來。禾晏問:“怎么了?”
他目光落在禾晏的拐棍上,想了想,走到禾晏身前,微微蹲下身,道:“上來吧�!�
“你……你要背我?”禾晏問。
“快點�!�
“這不好吧,”禾晏躊躇了一下,“這里是兵務府,我每日要來這里務工的,這要是被人瞧見,損了我的一世清名。旁人都知道我在九川的時候是如何勇武無敵,回頭一看媽呀,我連走路都要人背,豈不是很沒面子……”
“你上不上來?”
禾晏道:“上上上!”
她往前一撲,兩只手摟住肖玨的脖子,被肖玨輕而易舉的背起來。
肖玨背著她繼續(xù)往外走,禾晏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就算不管我的清譽,你的清譽呢?別人會不會說,大魏的玉面都督活閻王看著威風,哎呀,其實在家里是個妻管嚴……”
“禾大小姐,”肖玨聲音很平淡,“你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不說話�!�
禾晏道:“你承認你自己是個妻管嚴了?”
這種時候,肖玨一般都懶得搭理她。
夜里風聲陣陣,走在路上,清冷的很,他的脊背卻溫暖寬厚,似是可以撐起整個未來。
禾晏心道,肖玨果真是比禾云生厲害的,禾云生要是背她走這么長的路,應該早就罵人了,還要嫌她重。
“肖都督,”禾晏的聲音輕輕的,呼出的熱氣噴在他頸邊,帶著毛茸茸的癢意,“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背姑娘?”
肖玨的聲音很冷酷,“你是姑娘嗎?”
無人瞧見,他微微彎起的嘴角,和眸中如水般動人的寵溺。
“我不是姑娘嗎?”禾晏疑惑的開口:“那你喜歡的難道是個男人?”
肖玨不說話了。
許是跟他在一起久了,禾晏如今氣人的本事,日漸增長。有時候肖玨也說不過她,但又或許,是懶得與她爭執(zhí)罷了。
她贏了一局,便得意洋洋起來。
夜色空寂,雪與月亮是一樣的銀白,這一頭安靜,那一頭街道連著夜市,燈火闌珊。
他們背對著熱鬧行走,沿途街角,掛在檐下的殘燈映亮雪地,有人家后院種的梅樹開花,從籬笆里疏疏的伸出一點,顫巍巍的美麗。
風雪無端,她的心情卻寧靜,回家的路上,夜色正美。
她趴在肖玨的背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叫他:“肖玨�!�
他“嗯”了一聲,聽見禾晏道:“你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的月亮,和現(xiàn)在會有什么不同?”
肖玨一頓。
“不知道�!边^了一會兒,他才回答。
“我想看看幾十年后的月亮,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一樣�!�
肖玨抬眸望去,涼月如眉,梨花點雪,背上人的聲音溫軟安靜,伏在他背上的時候,讓人安心。
“我也想知道�!彼岷拖聛恚瑸囦偃缜锼�,輕聲開口:“所以……一起看吧�!�
一起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的月亮。
禾晏嘴角慢慢翹起來。
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或許十年后的街道已經(jīng)不是這個模樣,或許二十年后的風雪比現(xiàn)在更涼,或許五十年后她和肖玨都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
但月亮或許和今夜沒什么不同。
就算是有不同,也沒關(guān)系。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山長水遠,世事故人,眼下她是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她永遠喜歡月亮。
一朵雪花落在面前人的發(fā)梢,禾晏輕輕替他拂去。
只覺尋常多少,月明風細,今夜偏佳。
“回家吧�!彼Σ[瞇的催促。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