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拜托了。”邵陵的聲音向著牧懌然去。
邵陵,于隆,方菲,羅勏,選擇了手動暈厥加警示物的方法對抗幻象,陳歆艾沒有任何要求,自然也不能強行弄暈她,老成員們和負責(zé)點燃犀角的雪格,選擇或只能保持清醒。
黑暗并不能影響牧懌然出手的準確度,他依次捏暈了幾人,柯尋和衛(wèi)東負責(zé)把羅勏用繩子捆好。
“伙計們,”柯尋在黑暗里對著自己的幾個同生死共患難的老伙伴道,“撐住�!�
“好�!睅椎郎钌顪\淺的聲音匯在了一處。
當(dāng)一股比黑夜還濃重的黑暗悄無聲息地侵入房間時,柯尋只來得及對站在門外的雪格喊了一聲:“別怕�!�
雪格并不害怕。
一個注定了沒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人,生死已是度外之事。
她定了定心神,在黑暗里讓自己展露出一個從容的微笑。
拿起手上的犀角和打火石,雪格沒有多做猶豫地點燃,一團微黃的光將犀角照得近乎透明,而透過這透明的犀角,雪格看到了隱藏在黑暗里的,那個東西。
……
“醒了嘿,別睡了�!�
于隆迷迷糊糊間,聽見身旁響起個聲音,似乎是叫柯尋的那個小子發(fā)出的。
于隆揉了把臉坐起身,四周一片黑,不由問了一句:“什么時候了?”
“黎明前,天馬上就要亮了�!狈椒圃谏磉叺亟釉�。
“……沒事了?”于隆定定了神,意識清醒了幾分,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大難不死的欣喜,“你沒事吧?”忙問方菲。
“這不是還活著和你說話呢�!狈椒迫匀焕涞�
于隆沒跟她計較,伸臂把她摟緊懷里狠狠箍了箍,在她的發(fā)絲上落下個吻:“行了,怎么還生氣呢,都這個時候了�!�
“就因為是這個時候,”方菲聲音反而更冷了,“不到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是個什么位置,于隆,這次要是咱們都死這兒,我什么話也不說了,要是能出去,分手是一定的。”
“別吵了啊二位,”衛(wèi)東在那邊忍不住勸,“好不容易又活過一天,珍惜眼前人啊。”
“跟你沒關(guān)系,請閉嘴。”方菲冷冷甩過去一句。
房間里就是一靜,剛才還三三兩兩的說話聲,一下子全停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向著這邊聽。
于隆皺起眉,面子上有點兒下不來,這種處境實在很尷尬,不由氣方菲不分場合不分輕重,“你有完沒完了?”于隆語氣開始不好,“死咬著一件事就不放了是吧?!是,第一晚我幻象里的人的確不是你,那又證明什么了?我要是真心里有鬼,真對不起你了,我干嘛要跟你說真話,你問了我,我就跟你實話實說了,難道我不知道騙你一下能讓我少很多麻煩嗎?我跟你說實話證明我問心無愧,怎么了?非得騙你你才高興是吧?”
“于隆!”方菲的聲音似乎氣得發(fā)顫,“別拿不要臉當(dāng)問心無愧!上個月我去外省參加業(yè)余潛水比賽的那幾天,你告訴我你和誰在一起!”
“……我他媽留在隊里訓(xùn)練呢!你又犯什么神經(jīng)!”于隆吼起來。
“有理不在聲高,于隆,我不了解你?你現(xiàn)在這樣的表現(xiàn)證明你心虛了,”方菲冷笑,“別以為女人都是傻子,于隆,我不說不意味著我被你當(dāng)猴耍,那幾天你天天和劉莉莉在一起,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數(shù)!”
“你他媽放什么屁!如果不是因為劉莉莉是你閨蜜,我壓根兒跟她就說不著話,我理她是誰!你能不能別他媽憑想象瞎扯?!”于隆惱羞成怒,顧不上斥責(zé)其他人沒禮貌的旁聽行為。
“憑想象?于隆,你們男人大概覺得女人談戀愛時智商都是負數(shù),”方菲的聲音反而平靜下來,冰冷里帶著譏諷,“孰不知你們的自大徹底出賣了你們自以為是的智商。
“劉莉莉每天都會在朋友圈里發(fā)照片,她一向喜歡拍她吃的飯,于是諷刺的事兒來了,那幾天她發(fā)的用餐照片里,她放在桌上用來當(dāng)裝飾的玻璃花瓶有反光,我在反光里,看到了你的耳朵。
“我想應(yīng)該不會有第二個人的耳垂上會有和你一模一樣的疤了吧?那只玻璃花瓶是我送她的生日禮物,一直擺在她家餐廳桌上,所以你和她也不可能是在別的地方偶遇后隨便去哪里吃了頓普通的飯。
“于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和你提起過,第一因為劉莉莉她奶奶剛沒了,我還不至于沒道德到這個時候去和她撕。第二我覺得應(yīng)該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如果你真的問心無愧,以你的性子肯定會主動跟我說起你和劉莉莉一起吃飯的事。
“可你沒有。于隆,我等了你這么多天,你什么都沒提。
“進了畫里后我想著咱們可能會死在這兒,過去的事兒再計較也沒什么意義,不如彼此留個好念想。所以第一晚過后我問了你幻象里的是誰,只要你說是我,不管真假我都愿意信。
“好笑的是,你的自大讓你把‘實話實說’當(dāng)成問心無愧——既然你最愛最信任的人不是我,我又何必還想著什么給彼此臨死前留個好念想!
“實話告訴你,劉莉莉那張照片我打印出來了,另外還特別放大了一張花瓶反光里你耳朵的特寫,再附上放大版的你本人的大頭照和一份聲討你腳踏兩只船的大字報,現(xiàn)在已經(jīng)張貼在你家小區(qū)里最顯眼的位置了,相信你爸那么好面子的人,看到這些東西后會為擁有你這么一個有魅力的兒子而感到驕傲的。”
“你——方!菲!你瘋了!我爸心臟不好——你這是要害死我爸——”于隆氣瘋了,跳起身,向著黑暗里的方菲撲了過去。
第204章
海上燃犀圖17┃雞。
濃重的黑暗像是被抽油煙機抽去的濃煙,團簇著滾滾而去。
黎明的微光投入中廳的時候,在漫長且恐怖的黑暗中僥幸存活下來的人們,彼此沉默地相望。
“于隆……”方菲看著自己身邊空蕩蕩的位置,愣了一陣后,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雪格走了�!笨聦こ鲩T,拿起雪格留在甲板上的竹簡,把它展示給眾人看。
一時間眾人顧不上再去慶幸自己的存活和去唏噓死去的人,齊齊湊過來向著竹簡上看。
竹簡上只寫了一個字,字跡非常潦草,而且似乎還差幾筆才寫完整,眾人辨認了半天,才認出那是一個“雞”字。
“……什么意思?”衛(wèi)東迷茫地看向牧懌然和邵陵。
兩大智囊一時也不明白,各自陷入思索。
“事先說好了,讓她留下最關(guān)鍵的提示,”朱浩文說,“那么這個‘雞’就一定是最關(guān)鍵的�!�
“所以說,昨天晚上點燃犀角之后,雪格看到的是一只雞?”衛(wèi)東一臉荒誕,“這也太不搭邊兒了,茫茫大海上會出現(xiàn)一只雞嗎?雞從哪兒來?海里來的?”
“還是說,是以雞字打頭的某種東西,”秦賜思索著,“這個雞字她都沒有來得及寫完整,說不定真正的東西是一個詞組,我打個比方,比如說雞冠花,或者是雞毛撣子,這就是和雞完全不同的東西了�!�
“不,如果是這樣,我會直接寫‘花’或‘撣’,”朱浩文一邊用手指在自己的腿上劃拉著字,一邊說道,“這樣才能在有限的時間里寫出重點。”
“那也要看情況,”秦賜說,“在緊張或危急的情況下,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按平時的習(xí)慣來,而根本來不及去分析要怎樣寫才能在最短的時間里直指重點�!�
朱浩文沉思了一會兒,點頭:“你說得有道理,那么看來,雪格昨晚所看到的,十有八九就是以‘雞’字打頭的東西�!�
“所以海里會有一只雞嗎?雞冠花和雞毛撣子也不可能啊,”衛(wèi)東說,“那要不就是雞字打頭的魚類?這個我可就完全不了解了,你們誰了解魚類知識?”
正說著話,忽見一直在旁邊怔愣的方菲站起身,邁步就要往外走。
柯尋起身攔了她一下,他覺得這女孩兒臉上的神情不太對:“去哪兒?”
“下海,”方菲臉上還有殘留的淚痕,但神色已經(jīng)平復(fù),異樣的平靜里透著一股子決絕,“去找于隆的尸體�!�
柯尋就沒再攔,只叮囑了一聲:“腰上拴繩子。”
雖然知道她終將一無所獲,但讓她借此發(fā)泄一下也好。
“你們昨晚的幻象是什么?”衛(wèi)東望著方菲的背影,有些唏噓。
“我不想提�!笨聦ふf,眉目間帶著一點火氣。
衛(wèi)東比誰都了解他,心想昨晚的幻象指定是讓他非常的不爽了。
就把聲音壓得極低地道:“多虧了牧大佬提出的警示物的法子,不然我昨晚就真中招了——一開始出現(xiàn)了好多蠱惑我離開原地的幻象,我都撐過去了,后來我感覺時間過去了好久,幻象漸漸消失,又過了一大會兒,就聽見柯兒說了一聲‘天快亮了,沒事了’,黑暗里頭就有腳步聲開始移動,浩文兒還說了一聲‘我去廁所’。
“我其實也憋著一泡尿呢,先開始也想跟著出去解決,但一想天還沒徹底亮,還是再等等再說。然后就聽見大家開始說話,結(jié)果于隆和方菲一句話沒說對付就吵起來了,于隆可能是惱羞成怒,上手就打他女朋友……
“那小兩口一直鬧著別扭,我就沒懷疑,而且一切都實在是太逼真了,方菲被打得直接摔在我腳邊,我下意識扶了她一把,后來‘柯兒’生氣了,我知道柯兒最看不上的就是打女人的人,然后‘他’就和于隆打起來了。
“于隆邊打邊罵,罵得太難聽,我實在受不了這股子火——整個過程都太過逼真、太能觸發(fā)我的怒點和逆鱗了,我一個沒忍住就想站起來上手。
“幸好我手上拿著筆——我真要是出手,得先把筆扔下吧?我頭腦發(fā)熱的時候正想扔,忽然我就想起上學(xué)的時候發(fā)生過的一件事兒。
“那是學(xué)校附近的小流氓團伙,跑到我們學(xué)校來找麻煩,目標是我和柯兒的一個共同的好友,柯兒就要跑去幫忙,我也正想跟著去,被柯兒給摁下了,柯兒當(dāng)時對我說:對方都是社會上混的,動起手來沒輕沒重只往狠里去,你別來,你這只手是拿畫筆的,將來還要用它掙錢養(yǎng)家。
“想到這件事,我這筆就放不下了,我攥著這支筆,漸漸地冷靜下來,隨后才意識到,這些很可能都還是幻象——天還沒有亮呢,就算不是幻象,就算是現(xiàn)實,我也決定要等到看見天光的時候再放松。
“事實證明那幻象真他媽是狡猾,幸好我拿了這筆,否則我就交待在昨兒晚上了,還害我憋了一肚子火和尿!”
衛(wèi)東說著就站起身,看向柯尋:“我這會兒去廁所應(yīng)該沒事了吧?”
“帶我一個啊東哥!”羅勏的聲音從角落里悶悶地傳過來。
衛(wèi)東走過去幫他解身上的繩子。
邵陵抬起眼看向牧懌然:“幻象的欺詐性越來越高明了,先以一段幻象來迷惑我們,讓我們先入為主地以為這是正頭戲,等這段幻象過去,在我們放松警惕的時候,又接著祭出更具迷惑性的一段幻象。”
“你是被幻象從暈厥中喚醒的么?”牧懌然淡淡問他。
邵陵垂眸,“嗯”了一聲。
顯然他選擇的暈厥法并未起到作用。
“我認為,每夜的幻象也不是按五感來制造和疊加的�!蹦翍挥忠痪涞脑拻伋鰜�。
邵陵抬眼盯住他,這個人再一次否定了他之前所作的推斷。
“昨晚的幻象并沒有特別針對嗅覺和味覺來制造情節(jié),視覺就更不必說,”牧懌然沒有介意邵陵盯著他的充滿審視的目光,“而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繼前一夜我們所有人都經(jīng)歷了讓自己厭惡的幻象之后,昨夜似乎我們?nèi)拷?jīng)歷的是會令我們情緒失控的幻象,更確切一點的說,是一種惹怒我們的幻象,當(dāng)然,這一點還需要問過所有人之后才能確定�!�
“我的是這樣的,”坐到了他身旁的柯尋說,“幻象捏造了一段讓我最無法控制憤怒的情節(jié)�!�
“我的也是這樣。”朱浩文接道。
“我也同樣�!鼻刭n點頭。
“那么,你的推論是什么?”邵陵看著牧懌然,“第一晚是信任,第二晚是惡心厭惡,第三晚是憤怒?”
“不,”牧懌然語聲清晰地,緩慢平靜地道,“第三晚是怒,第二晚是惡,第一晚,是愛�!�
邵陵怔了怔,正要開口辯駁,牧懌然卻沒有給他機會,繼續(xù)說道:“愛,惡,怒,如果照這樣看,幕后的那股力量不是根據(jù)我們的五感來制造幻象,而是根據(jù)人的情緒——人有七情六欲,所謂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如果所料不錯,在此之后的四個夜晚,將會以喜、哀、懼、欲這四種情緒來制造幻象。
“人是有情動物,只要是正常健康的人類,就會有情感,只要有情感,就會有精神弱點,而只要有精神弱點,就有可能會被幻象影響情緒、被情緒左右思想和行為。
“幻象依次利用人類所擁有的七種情緒,來尋找我們精神上最脆弱的那個點,現(xiàn)在還存活著的人,不意味著是精神上的強者,很可能只是因為還沒有被觸及到那個點。
“或許我們應(yīng)該仔細自省一下,自己的精神弱點是什么,什么事情會令我們‘喜’難自禁,‘哀’痛欲絕……只有承認和直面自己的弱點,才有可能抵擋得住對它的攻擊。”
話音落后,眾人都沒再作聲,各自垂眸,探究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薄弱的地方。
牧懌然的目光卻落在那寫有“雞”字的竹簡上,再次陷入沉思。
“那么你認為,是否點燃犀角的人都難逃一劫?”邵陵問他。
“我不能確定,”牧懌然看向昨晚雪格所在的地方,“說得冷酷一點,雪格這樣本就壽命無多的人,任何情緒可能會對她造成一定的干擾,但能令她無法忍受從而失控的,只怕可能性不大,當(dāng)然,萬事無絕對,也許她的……‘消失’,是因為受情緒干擾,也許是遇到什么不可抗力,又也許,是她已徹底放棄了生存的信念,順水推舟地把自己了結(jié)在了這里。”
“那么今晚呢,”邵陵看著他,也看著圍在旁邊的其他人,“由誰來點燃犀角?”
“我來�!�
接話的聲音平靜得不似在面臨生死,它來自從門外邁進來的方菲。
“姑娘,逝者已矣,沒有必要因此而看輕自己的生命�!鼻刭n醫(yī)者父母心,憐惜地看著紅著眼眶,卻始終沒有顯露出任何脆弱的這個年輕的女孩。
“別誤會,”方菲容色平靜,“我不是因為于隆,我只是受不了再這樣被動等死了,這不是我的性格,我并不害怕死亡,否則我也不會選擇潛水員這項高危的充滿未知的行當(dāng),我只是無法忍受這種被玩弄的感覺,死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我的畢生所求,就是挑戰(zhàn)死亡和自然�!�
這個勇敢不屈的女孩兒,讓在場的男士們肅然起敬,羅勏不由建議:“廚房不是有刀嗎,要不小姐姐你今晚拎上一把,看到那什么雞的時候給它一刀試試?”
“如果要這樣的話,方菲只怕就不能和我們在同一間屋里了,”邵陵卻仍然理智冷靜,“否則恐怕會在幻象的影響下捅到我們這些人,甚至說不定就算我們不在同一間屋里,由于幻象可以讓我們突破空間限制,而導(dǎo)致身在船頭的人也能誤傷到身在船尾的人�!�
第205章
海上燃犀圖18┃無情無欲,方能成仙。
“不用拿刀了,”方菲說,“我們潛水常年做體能和力量訓(xùn)練,我的力氣不比你們小,”指著羅勏和衛(wèi)東,“我會嘗試對抗那個‘雞’,如果我的力量無法和它相抗,那就算拿著刀恐怕也不會有什么作用�!�
衛(wèi)東羅勏:“……好的�!�
“那么,我們來商定一套簡單的標記吧�!蹦翍豢粗椒�。
“雪格沒能有充分的時間留下更多的信息,說來也算是我們事先考慮不周,”牧懌然拿過竹簡和筆,“我們來商定一些快速易寫的標記,用以表示各種含義,請你把它們記下來,如果可以,請盡量多地留下你所看到的信息——抱歉對你說這樣的話。”
“沒有關(guān)系�!狈椒铺谷磺覐娜�,像是一個將要去執(zhí)行有去無回的任務(wù)的戰(zhàn)士。
“如果你看到的是真正意義上的‘雞’,請在竹簡上畫‘√’,”牧懌然并不多耽時間,很快進入正題,在竹簡上邊畫邊說,“如果只是一種以‘雞’字打頭的東西,而你來不及寫全它的名字,請畫‘○’;
“如果你認為它可以以人力消滅,請在√或○的上方畫‘一’,如果不能確定,在下方畫‘一’;
“如果你確信點燃犀角的人無法生還,在√或○上畫右斜杠,如果你認為只有點燃犀角才能找到簽名,但點燃犀角的人會死,畫左斜杠,如果你確信點燃犀角對尋找簽名毫無用處,不畫√也不畫○,畫‘×’;
“如果你看到了簽名,請盡量寫下來,但如果來不及寫,畫‘△’,如果簽名在海里,就在△上方畫波浪線,如果在船上,就在上方畫直線,如果……”
就這樣,牧懌然幾乎把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都規(guī)定了相應(yīng)的記號,并請方菲熟練記在心里,甚至在她記熟后還讓衛(wèi)東幫忙,以隨機提問的方式加深她的記憶。
接下來的時間,似乎只有等待夜晚降臨�?聦とヅ诵╋�,大家吃過以后,整個上午的時間就用來補眠。
下午,大家把昨晚各自經(jīng)歷的幻象都簡單敘說了一遍,果然所有人經(jīng)歷的幻象都是通過憤怒來蠱惑人的。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昨晚羅勏綁在身上的繩子,在幻象里果然消失了,直到天明以后幻象撤去,繩子才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上�!鄙哿暾f道,“但衛(wèi)東先生手里的筆卻沒有消失,如果說手機沒有消失,還可以解釋為是來自畫外的東西的緣故,那么,和繩子一樣同為畫內(nèi)原有之物的筆,為什么沒有消失呢?”
“大概是因為繩子限制了蘿卜的行動,對幻象用來蠱惑他掉進海里的行為是有阻礙作用的,所以幻象把它弄沒了,”柯尋說,“就像是房間的墻壁也在幻象里被變沒一樣,但凡會阻礙到我們掉海的東西都會被幻象清除�!�
“那蘿卜很了不起啊,”衛(wèi)東在羅勏的肩上拍了拍,“他是用繩子來做警示物的,繩子被幻象弄沒有了,他失去了警示物,居然也能撐下來。”
“可能是因為昨天晚上的幻象,并沒有讓我感到氣憤得難以控制自己吧,”羅勏撓了撓頭,“我這個人沒有什么脾氣的,從小到大幾乎很少有生氣的時候,你們別看我吊兒郎當(dāng)?shù)�,我從來沒跟人打過架吵過嘴,就算有人挑釁到頭上來,我要么不理會,要么直接給人家道歉,不管是不是我的錯吧,反正我生不起氣來,也沒興趣和別人較真兒……”
羅勏正說著話,忽然發(fā)覺牧懌然、邵陵和朱浩文的目光齊刷刷的盯著他,嚇得連忙住了嘴,眨巴著眼睛看著這三人。
“那么請你現(xiàn)在仔細想一想,有什么事情能讓你憤怒得情緒失控呢?”邵陵對他說。
羅勏想了很久,最后十分為難地搖了搖頭:“我想不出來啊,我連自己被男人強行那啥了的可能都想象過了,感覺也不會很生氣呢……”
眾人:“……”
“那要是有人用最惡毒的語言辱罵你的父母呢?”衛(wèi)東指點道。
“你看,如果我不讓對方罵,對方顯然不會聽我的,我要是和對方對罵的話,這種事情根本毫無意義,如果我要打?qū)Ψ揭宰柚顾R,打完了之后他該罵還是會繼續(xù)罵,除非我把對方殺掉,但我又不可能殺人不是?”羅勏輕描淡寫地道,“而且會侮辱別人父母的人,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激怒別人呀,我干嘛要讓這樣的人如愿��?遇到這種事情我充耳不聞就好啦,對方想讓我生氣,我就偏不生氣,對方想讓我不痛快,我干嘛要讓他得償所愿?”
“……媽呀,這孩子心態(tài)真好,”衛(wèi)東一邊咋舌一邊對柯尋道,“我開始喜歡他了�!�
“但如果對方是把辱罵的內(nèi)容付諸于行動呢?”邵陵卻進一步追問,這話說的很婉轉(zhuǎn),但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意思。
沒有人能忍受得了這種情況發(fā)生。
羅勏認真想了一會兒,答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能只會恨我自己,不管是因為什么原因發(fā)生這樣的事,都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沒有本事保護自己的父母,但是,這種情緒應(yīng)該也不是憤怒,而是自責(zé)吧�!�
眾人靜了片刻,邵陵才看向牧懌然:“羅勏是個幾乎不會產(chǎn)生憤怒情緒的人,所以昨晚他在沒有警示物的情況下,比我們較為輕易的撐過了幻象的蠱惑�!�
“也就是說,”接話的是秦賜,“在人的這七種情緒中,我們對哪一種情緒最敏感,就容易死在哪一種情緒制造的幻象中,反之,則有機會存活。”
“所以能夠活到最后的,是沒有七情六欲的人么?”朱浩文微諷,“那大概只有四大皆空的和尚才能做到了�!�
“不,不見得是完全摒除七情六欲,”邵陵說道,“可能只需要做到像羅勏這樣的程度就可以,他并不是不會憤怒,他只是在這種情緒方面更加淺淡一些。那么如果當(dāng)一個人在這七種基本的情緒方面都非常的處之淡然,這似乎倒有一些超脫和淡泊的意味了,像是幻象在通過這種方式來篩選,活到最后的只有心態(tài)更好,更超凡脫俗的人�!�
“篩選?”柯尋忽然眼睛一亮,迎上牧懌然望過來的目光,“沒錯,就是篩選!這幅畫畫的不就是徐福帶著童男童女,出海尋找神仙的事嗎,神仙又不是所有的凡人想見都能見到的,想要求仙,總得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得經(jīng)過重重的考驗吧?神仙不就都是摒棄了凡人的七情六欲,才能夠得道成仙的嗎?既然要求仙,就得經(jīng)過層層的試煉,而這艘船在海上所遇到的幻象,應(yīng)該就是神仙給予他們的試煉�!�
“這個推斷,我認為極有可能,”牧懌然接過他的話尾說道,“但這艘船,我認為并非徐福本人所乘坐的那一艘。
“那一次出海,據(jù)記載,徐福帶著兩或三千童男童女,外加八百弓弩兵士、無數(shù)百工技人,保守來算也得有五千人上下,那么就會有幾十條乃至上百條的船組成龐大的船隊出海。
“而限于當(dāng)時的航海技術(shù)和海上有可能發(fā)生的不可抗力,并非所有的船最終都能抵達同一個目標。
“徐福的船最終到達了什么地方,至今沒有定論,有說他到達了島國,有說他到達了朝國半島,還有說他到達了美洲,其中最主流的說法是他到達了島國。
“但鑒于在美洲舊金山附近,也曾出土過刻有篆文的古箭等文物,我們或可以認為,這支船隊在蒼茫無際險象環(huán)生的大海上,曾流離失散,最終去往了不同的方向。
“于是這其中可能就有這么一艘船,誤打誤撞地找對了路,進入了通往仙境之途,并接受了來自‘神仙’的試煉�!�
說到這里,牧懌然忽然陷入思索,邵陵就接過他的話尾道:“所以這試煉以人的七情為條件,但凡易怒易惡的,易喜易哀的,易陷于愛與欲望的,這樣的人都不具仙緣,俗念太重,無法成仙,在七夜的試煉中被篩選淘汰下去,剩下的人才最終有資格獲得成仙之道。
“就像道家所說的,‘性主七分,命主三分’,心性的修養(yǎng)對于修道修仙至關(guān)重要,假如缺乏一定的修養(yǎng)作為根基,就難以承當(dāng)修煉大事,甚至爐傾鼎覆,帶來生命危險。
“那么體現(xiàn)在這幅以東渡尋仙故事為藍本的畫作里,人所具有的七情,就是所謂的‘性’,心性不穩(wěn),自然無緣得窺仙蹤。
“所以,如果我們不想死在隨后幾夜的試煉里,就要盡力令自己平心靜氣,不讓任何情緒來左右自己的行為和思想�!�
“萬萬沒想到,我們竟然跑到畫里修仙來了,”衛(wèi)東有點哭笑不得,看了看身旁的羅勏,“這么說來,我倒覺得蘿卜最有可能撐到最后,一個這么沒性格的人�!�
羅勏:“……哥你是在夸我嗎?我怎么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不,羅勏膽小,犯了七情里的‘懼’,”邵陵看著羅勏,“我想問問羅先生,你內(nèi)心深處,最懼怕的是什么?”
羅勏想了一陣,打了個哆嗦:“我最怕貞子和伽椰子,如果幻象弄出一個這樣的鬼沖我爬過來,就算我明知道那是幻象,我也肯定會嚇得玩兒命逃開……我覺得我可能過不了‘懼’這一局……”
說著嗓子里帶上了顫音,眼睛里有了濕意。
“所以我認為,我們現(xiàn)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克服自己最脆弱的那一種情緒,”邵陵嚴峻地看著眾人,“雖說心理問題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慢慢調(diào)整,但有一種方法或許可以在短時內(nèi)起到一定的作用,我覺得我們可以試一試�!�
“什么方法?”羅勏忙問。
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中,邵陵一字一句地答:“崩潰療法�!�
第206章
海上燃犀圖19┃敢于面對自己,才是勇氣。
“我們必須直面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點,才能克服對它的回避和恐懼,讓自己的精神力更加強大,”邵陵說道,“對此,我認為有兩種方法可以改善,一種就是我剛才所說的崩潰療法,另一種,就是徹底剖析自己,并把它說出來,告訴給別人,克服回避和羞恥心,因為坦誠會讓人更堅強和從容。諸位如果不反對的話,可以隨意選擇以上這兩種方式,我們其他人都來幫忙�!�
“那我就崩潰療法吧……”羅勏猶豫著看向邵陵,“邵哥,你打算怎么給我治療啊?”
“當(dāng)然是讓你先崩潰再重建了,”衛(wèi)東拍著他的肩,“不破不立就是這意思了。比如你怕貞子和伽椰子吧?那我們就扮成這類型的鬼不停地嚇你,等你嚇麻木了,再遇到這樣的幻象就不會再害怕了,明白吧?”
羅勏一激凌:“光聽你說我就快嚇死了,這樣真能行嗎哥?”
可能是覺得衛(wèi)東不靠譜,羅勏望向邵陵,沒想到邵陵竟點了頭:“就是這個意思�!�
羅勏哆嗦著掙扎:“這,這船上啥都沒有,你們怎么扮鬼�。恳粨Q個方式?”
“有的是東西,這你就甭操心了,等著吧�!毙l(wèi)東說。
“諸位呢,有沒有想要說些什么的?”邵陵看向其他人。
眾人各自垂眸審視自己,方菲先開了口:“我可能會敗在‘哀’這種情緒上吧。雖然我喜歡冒險,喜歡挑戰(zhàn)極限,也不怎么怕死,但我是個悲觀主義者�!�
方菲頓了一頓,目光望著自己盤坐的膝蓋,似在組織語言,用以剖析自己。
“正因為我過度悲觀,所以我總在冒險,我用充滿刺激的生活防止自己陷入抑郁,但我始終不敢承認,我冒險,可能只是在追求死亡。
“讓我感到悲哀抑郁的點有很多,如果幻象把這些東西集中起來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可能瞬間就會崩潰,再加上……于隆的死,實話說,我現(xiàn)在悲觀的情緒有些嚴重�!�
“我能體會你現(xiàn)在的感覺,”率先對她予以回應(yīng)的是柯尋,“因為這種情況我也曾經(jīng)歷過,而且所有的勸慰開導(dǎo)在這種時刻都沒有任何作用,只會加重自我厭棄感和喪氣。
“但你真的很勇敢,很多同類情況的人并不愿意,或是沒有勇氣把自己的這種心理說出來,他們逃避面對生活的殘酷,也逃避接受無能失敗的自己,他們能做的就只有破罐子破摔。
“但你不一樣,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人,雖然你悲觀,但那是因為生活太操蛋,不是你的錯。我覺得你不需要大家?guī)湍阕鍪裁葱睦斫ㄔO(sh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好了,是生是死你都沒有輸給自己。”
這番話說完,大家都靜了很久。
秦賜覺得柯尋不愧是做過隊長的人,并且當(dāng)之無愧。
他既沒有給人灌雞湯,也沒有說什么浮夸粉飾的漂亮話,但他卻又能讓一個悲觀喪氣的人感受到他給予的溫度和力量。
這一點,從聽過他的話后方菲臉上浮現(xiàn)出的一抹微笑就可以看出來。
“謝謝,”方菲說,“你讓我的喪氣的勇敢變成了灑脫的勇敢,很有用,謝謝�!�
邵陵不由多看了柯尋幾眼,柯尋回視他,挑唇而笑:“雖然我也有情緒上的致命弱點,但我不太愿意說,你們誰還想說,繼續(xù)�!�
衛(wèi)東:“我覺得我的致命弱點可能是欲……”
羅勏驚奇地看他:“可你看著不像縱欲過度的人啊東哥。”
“……我特么,”衛(wèi)東在他腦瓜子上乎了一掌,“我說的是一種對可望不可及的東西的渴求欲,比如金錢,房子,美食,我好像特別渴求這些……”
柯尋搖頭:“你說的這些,一般人都渴求,誰都渴望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但跟一無所有的活下去比起來,哪一個對你的誘惑更大?”
“……活下去,我怕死�!毙l(wèi)東說。
“所以你想好了再說,正確認識一下自己�!笨聦ふf。
衛(wèi)東“哦”了一聲重新自審,邵陵的目光就又落向秦賜。
秦賜笑了笑:“做為一個見慣了病人生死和痛楚的醫(yī)生,死亡,悲哀,和恐懼,都早已漸漸麻木,醫(yī)生的工作強度很大,加班是常事,所以也幾乎沒有時間去擴張自己的欲望,醫(yī)生這項工作要求一顆平常心,我不敢說自己滿足幻象篩選后的條件,但目前我也并不能確定自己的情緒弱點在哪里,恐怕只有事到臨頭才能知道了�!�
“秦哥是淡定派的,說不定最后能在畫里得道成仙呢�!毙l(wèi)東說,“浩文兒也像是這一掛的,是吧浩文兒?”
朱浩文卻垂眸,淡淡地說了一聲:“我也有情緒弱點,但我也并不想說�!�
邵陵笑了笑,沒有再繼續(xù)引導(dǎo),看得出來,這一伙人雖然性格各異,卻都是有著自己的堅持的人。唔……好吧,那個衛(wèi)東可能不是……不,他也是有堅持的,他堅持著完全信任自己的朋友們。
都很難得。
“合著最后就摁著我一個人兒治療唄�!绷_勏膽戰(zhàn)心驚地說。
接下來的時間,沒有什么事能做,就只剩下了等待。
方菲默默記誦牧懌然定下的記號,牧懌然則對著雪格留下的“雞”字陷入沉思,邵陵,秦賜和朱浩文,各居一隅,或閉目養(yǎng)神,或也在思考,陳歆艾能從昨晚的幻象中活下來也是相當(dāng)不易,此刻可能因為悲傷和精神緊張的雙重作用,縮在墻角睡了過去。柯尋和衛(wèi)東則正用崩潰療法幫助羅勏克服恐懼。
“治療”羅勏的方案是柯尋想的。
用衛(wèi)東的話說:柯兒這小子從小皮到大,整人那是專業(yè)的。
方案其實很簡單,就逼著羅勏自己一個人去甲板下面的下層艙走上一圈,期間柯尋和衛(wèi)東穿上白袍出沒在黑暗的艙門間,或爬或撲地往死里嚇唬他。
羅勏是真的膽小,明知那滿地學(xué)貞子伽椰子爬的是柯尋和衛(wèi)東,看見后仍然嚇得屁滾尿流,然而跑也跑不過柯尋,被撲壓在地上,對著柯尋那一張鬼妝臉,被逼著聽他講冷笑話。
鬼妝是衛(wèi)東用船上找到的繪畫顏料幫著畫的,衛(wèi)東做美工前,曾經(jīng)輾轉(zhuǎn)在幾個小劇組,做服化道臨時工,畫出來的鬼妝比片子里的鬼還可怕三分。
羅勏一邊嚇得渾身激凌一邊被迫聽著柯尋給他講冷笑話——里頭還夾雜著幾個把主角替換成貞子伽椰子的葷段子,羅勏腦子里整個都錯亂了,三番五次下來,這方法還真的神奇的起了作用——他現(xiàn)在看著柯尋那張鬼臉和身上的白袍就想邊哭邊笑。
“成了,”衛(wèi)東帶著一臉“血”地蹲在他旁邊,“晚上要是看到幻象里的鬼,你就閉上眼回憶柯兒給你講的這些笑話段子,別的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管。”
“可萬一來的是別的鬼呢?什么山村老尸僵尸叔叔的,這些我都怕啊……”羅勏苦悶地道。
“前三晚所有的幻象都是在黑暗里展開的,”柯尋說,“如果這是幻象的固定特征,那么后頭不管來的是什么樣的鬼,黑暗里都差不多,除非到了后面幻象升級,開始有了視覺,就算那樣你也不用怕啊,剛才白練習(xí)了是吧?要不再來幾輪兒?”
“不了不了,夠了夠了,哥你們歇歇,攢足力氣晚上對抗幻象�!绷_勏連連搖手,然后癱軟在地上,喘息了一會兒,才扭頭望向柯尋和衛(wèi)東,“哥,你們倆就沒有特別怕的東西嗎?”
“怎么沒有,”衛(wèi)東嘆了口氣,“我以前和你差不多,膽兒小,慫,但自從碰上入畫這個倒霉事兒后,別的不說,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現(xiàn)在一般的鬼是嚇不著我了,不一般的鬼……想想也就那樣,還能怎么著啊,反正遇到了都是一個死,區(qū)別就是死法兒不同罷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奢求能不能活到結(jié)束的那一天,我只希望讓我死一個痛快的,千萬別受罪�!�
柯尋拍拍他的肩,道:“會有結(jié)束的那一天的,我們所有已經(jīng)進過的美術(shù)館的坐標,在地圖上標出來后,已經(jīng)基本能看出是兩個字母了,這就是線索,既然有線索,就一定是個有始有終的局,雖然不知道后頭還會有多少幅畫在等著咱們,但肯定會有結(jié)束的時候,堅持就是勝利�!�
“行吧,我堅持。”衛(wèi)東深吸了口氣,看向羅勏,“你也堅持堅持,我覺得吧,再可怕的鬼,也不如慘死本身更可怕,何況這幅畫里的鬼都是幻象,只要你不受蠱惑,它們就不能拿你怎么樣,被鬼嚇和死,你選哪個?好好想想。”
羅勏苦著臉點頭。
回到甲板上時,天色已經(jīng)漸暗,死亡的腳步正在向著茫茫大海上的這艘孤船踏來。
方菲一個人坐在船舷邊,沉默地望著腳下墨一般沉濃的海水。
“你說,那幾個死去的人,尸體會在哪兒?”衛(wèi)東小聲問柯尋,“就算是掉進海里,這會兒也早該浮起來了,為什么自始至終都沒有見到他們呢?難不成海里有食人的怪物,把他們給……”
柯尋挑了挑眉,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從旁邊的房間里找出眾人第一天來時用過的弓弩,大步走到方菲身旁,遞給她:“我覺得點燃犀角之后,不管你看到什么,十有八九都不會再是幻象,這弓你拿著,說不定會用得著。”
“萬一不小心射到你們怎么辦?”方菲記得幻象會讓眾人所在的空間坐標產(chǎn)生混亂。
“如果你看到的東西很高大,你就蹲下來照著它的頭部射,”柯尋蹲身給方菲做示范,“你看,這樣的斜射角度,就算我們中有人就在附近,也不會輕易被射到,如果那東西當(dāng)真是只雞,并且只有雞那樣大小,你就站直了,傾斜方向朝下射,同樣不會射到附近的人,當(dāng)然,如果幻象連我們所處的高低位置都能改變,那就只能怪我們運氣不好了,但是這一箭你還是要爭取射中它,因為它關(guān)系到咱們能不能破掉這一局,還記得他們講過的那個秦始皇用箭射死鮫魚的事嗎?我覺得這箭一定是有用處的,你就放心射出去吧。”
“好�!狈椒撇辉侏q豫,把弓弩接過去,然后看見柯尋又從包袱里拿出兩個手機遞了過來。
“以防萬一,”柯尋說,“如果弓弩不好使或用不了,就把手機弄爆,炸丫挺的�!�
第207章
海上燃犀圖20┃柯尋的錐心之痛。
事實上,只要意志力不是那么薄弱,無論幻象會捏造出怎樣充滿蠱惑力的情節(jié),只要堅定地相信它僅僅只是幻象,就應(yīng)該能從中全身而退,保住性命。
至少柯尋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從第一夜險些被幻象得手之后,隨后的每一夜,他都在有驚無險之中從容度過。
以前入畫的經(jīng)歷在此時成為了寶貴的經(jīng)驗和積淀,誠如衛(wèi)東所說,現(xiàn)在的“進畫論”成員們,已經(jīng)絕少有能再嚇到他們的鬼怪,和能讓他們驚惶所措的離奇事件了。
成員們平時在V信群里偶爾閑聊幾句時,常提到柯尋是幾個人里成長最迅速的一個,從初入畫時亂七八糟的二缺青年,已經(jīng)成長為了一個成熟,冷靜,可靠,甚至像是團隊的保護神一樣的存在。
對他最熟悉的衛(wèi)東,說他變得越來越堅不可摧,無論是精神與信念,還是思想與情感。
柯尋自己,也曾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這個認知持續(xù)到今晚的黑暗降臨時。
柯尋和牧懌然坐在中廳的墻角,在黑暗入侵的那一剎那,原本握著的牧懌然的手,就消失在了他的掌心。
還是和前三晚一模一樣的空曠虛無的黑暗,耳朵里只能聽到來自不遠處的,粘緩的海水涌動聲。
柯尋靜靜等著幻象出現(xiàn),猜測著幕后那卑鄙的東西又會編出什么樣的情節(jié)來蠱惑人。
海水的涌動聲,漸漸變得清晰,仿佛就在面前,就在腳邊,空曠蒼茫的聽感慢慢收縮,面前的這片海似乎有了邊岸,岸上好像還有了樹,有平整的地面,甚至,有車來車往。
一片凜冽透骨的寒冷,四面八方地包圍過來,氣溫仿佛瞬間驟降到了零下,柯尋的皮膚被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隆冬特有的氣息撲鼻而來,朔風(fēng)鉆進鼻孔,刮割著五臟六腑,讓鉆心的寒意從里而外滲透出來。
柯尋被凍得微微地打著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
這是一個冬天的場景。
雖然眼前仍然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沒有任何的影像,但是柯尋能夠感覺得到,這是一個冬天,天冷的很,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所經(jīng)歷過的最冷的一個冬天。
面前的水,發(fā)出咕咕嗵嗵的聲響,像是被凍得發(fā)硬的波紋,在彼此不斷的相撞。
這咕咕嗵嗵的水聲里,還有一些似乎是冰塊相撞的聲音,喀喀喇喇地,撞得細碎的冰屑紛飛開去,令這看不見的場景更加的有了質(zhì)感。
柯尋睜大著眼睛,望進眼前虛無的黑暗里。
黑暗里,他的身體微微發(fā)著顫。
“小尋�!�
一道無比熟悉的,就仿佛昨天還曾響起過的聲音,從近在咫尺的面前,送進了耳孔。
柯尋的心臟猛地一縮,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什么,狠狠地抖動了一下身體。
“小尋……小尋,你現(xiàn)在,一個人過得還好嗎?”
柯尋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然而喉嚨里卻是一片撕裂般的干疼,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小尋……兒子,想爸了嗎?”熟悉無比的聲音,用他最熟悉的腔調(diào)這樣問著。
“……滾……滾!——滾!”柯尋嘗試了好幾次,終于從干澀的喉間吼出嘶啞崩裂的聲音。
那幕后的惡心東西,竟就這么猖狂地制造出一個已不在世的人的幻象,它根本不怕被他識穿。這還是蠱惑嗎?這不是蠱惑,這是猖狂并充滿極度惡意的挑釁!
就像是在赤裸裸地宣告:即便你明確地知道這是幻象,可你終究還是無法逃脫,你還是會死在這幻象上!因為它是你永遠無法放下的執(zhí)念,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永遠擺脫不了的痛苦夢魘!
柯尋從未如此地憤怒過,可這憤怒卻不似熊熊烈火,而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汪洋,鋪天蓋地的將他淹沒吞噬,沉重又讓他感到窒息。
在這片憤怒沉窒的汪洋之下,積凝與深藏著的,卻是無窮無盡,永遠沒有極限的哀傷與刺痛。
在柯尋人生最黑暗抑郁的那段時光,他無時無刻不在奢求能再多看自己最親的人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不,哪怕只是聽到他們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句話,一句稱呼,一聲輕咳……
天知道他曾有多渴求這些。
而當(dāng)眼前,他曾經(jīng)最渴求,卻又最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忽然得以成“真”——盡管這只是幻象,可,可那早已被他深深藏進心壑的無窮思念,就這么無法阻擋與壓抑地,像是海底的火山熔漿一般,瘋狂地噴涌而出。
海面的狂浪,海下的黑淵,海底的火山。
憤怒,悲傷,思念。
柯尋被層層地鎮(zhèn)壓海底,掙動不得。
“小尋啊……你想爸爸了嗎?爸爸很想你,爸爸擔(dān)心你,擔(dān)心你一個人吃不好,穿不好,不會好好地照顧自己�!�
“滾——滾!”柯尋啞聲嘶吼,“我他媽殺了你!知道嗎——我一定會殺了你!”
“小尋,你不想和爸爸說說話嗎?這可能……是咱們爺兒倆最后一次……能對話的機會了……小尋啊,你難道……不想多聽聽爸爸的聲音嗎?”
“滾……”柯尋雙手狠狠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臉埋進雙臂間。
他想聽,他想聽,盡管這只是幻象,他仍然想再聽一聽他最想聽到的聲音。
他太懷念這道聲音了,懷念到每次只要一想起,心都揪痛了。這揪痛,并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弱,至親之人的離世,那是每個人心頭永遠無法彌合的創(chuàng)傷。
“小尋啊……爸爸對不起你,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界上,讓你獨自承受這么多的苦痛磨難,是爸爸的錯,爸爸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希望……希望來世,你能得到一個更好的爸爸,代我關(guān)心你,守護你一輩子……”
“不……”柯尋張開手掌,捂住自己的雙眼,低沉且壓抑的聲音,從手掌下艱難地擠出來。
幻象,這只是幻象,假的,當(dāng)然都是假的……可他還是想繼續(xù)聽他的“爸爸”對他說話,哪怕說出來的每一句,每一字,都讓他的失心之痛更劇烈,更痛徹靈魂。
“小尋……爸爸很遺憾,不能陪著你繼續(xù)成長,不能再親眼看著你從一個帥氣的大小伙,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成熟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凶訚h。爸爸很遺憾不能看著你事業(yè)有成,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和她結(jié)婚成家,生一個像你小時候一樣可愛的小孩兒……爸爸不能再保護你,不能再陪你走過大半生……小尋啊……爸爸對不起你,爸爸讓你受苦了……”
“不……不……”柯尋呢喃著,拼命壓抑的聲音里,帶上了哽咽。
“小尋,你想爸爸了嗎?”
想,怎么能不想呢,守著家里空蕩蕩的桌子吃飯的時候會想,站在家里的窗前,從落地窗向外望著整個城市的時候會想,夜里入睡時會想,早上睜開眼時會想,雨天了會想,雪天了會想,走在大街上會想,看到了每一位父親,都會想。
“小尋,你想爸爸了嗎?……兒子,爸爸活著的時候,最想聽的,就是你對爸爸說一句……你愛爸爸……小尋,你想不想爸爸?想爸爸了嗎?”
柯尋捂著眼睛,粗重的喘息聲里夾著濃濃的鼻腔音。
他喘了很久,那道幻象制造出的聲音不再說話,像是在靜靜地等著他。
直到柯尋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聲,狠狠壓抑過的,嘶啞的哽咽:“……想……”
突然之間,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迎面撲來,幾乎刺穿了肌膚,黑暗里響起呼呼的北風(fēng)咆哮聲,和湍急的河水嘩啦啦地響聲,在距柯尋前面不遠的地方,突地炸響一道驚聲尖叫:“有人落水了——快來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救人!”面前熟悉的聲音沉喝,腳步聲嗵嗵嗵地向著遠方奔去。
柯尋身體驟然僵住,接著便控制不住地開始渾身顫抖。
“嘩”地一聲,像是有人跳進了水中,奮力的劃動著胳膊游水的聲音,和湍急的水流聲、水面碎冰相撞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夾著人們的驚呼和尖叫,每一聲都異常清晰地傳進柯尋的耳孔,甚至是發(fā)自于那道熟悉聲音的粗重喘息聲。
“快了快了——”
“那個人馬上就游到了!接近溺水者了!”
“抓住溺水者了,他抓住溺水者了!”
“不行啊,他身上的衣服太厚重了!他跳下去救人的時候沒有來得及脫衣服,河水又太涼了——他開始吃力了!”
“快到了,快到岸邊了,加把勁兒��!”
“不好!不好——救人的沒有力氣了——他開始下沉了——”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溺水者被他救了!溺水者沒有生命危險,救人的……”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柯尋打著冷戰(zhàn),渾身抖成一團,就連鼻腔里的哽咽都被抖得破碎不堪。
一種沉入深水般的觸感,四面八方的向他包涌過來,徹骨的寒冷和被水壓碾壓的窒息感,無比真切地浸入所有的毛孔和五臟六腑。
柯尋下意識地大口喘息,耳畔咕嘟嘟的水下聲響里,忽然再度傳來他所熟悉的那個聲音:“小尋……爸爸好痛苦……你能感受到嗎小尋?爸爸在水里好冷……好冷……”
“——閉嘴!——閉嘴!”柯尋企圖用自己的聲音壓住這道聲音,可是無濟于事,這道聲音似乎與他的聲音根本不在同一聲軌,完全不受他的干擾,依舊清晰無比地傳進他的耳中。
柯尋死死地用手掩住耳朵,這道聲音卻穿透了他的手直刺耳鼓,他什么都不能做,一切都只是幻象,他只能硬生生承受這聲音和體感上的折磨,承受那最讓他承受不住的,錐心之痛。
第208章
海上燃犀圖21┃√。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耳邊的聲音和那如同溺水的體感終于漸漸消失,柯尋疲憊地倒在地上,粗喘不止。
——“有人落水了——快來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驟然間,一道驚呼聲再次炸響在冰冷凜冽的無盡黑暗里,水聲,冰凌撞擊聲,人們的驚呼聲,紛紛擾擾一擁而至。
“——救人!”面前那道熟悉的聲音再次一聲沉喝,腳步聲嗵嗵嗵地向著遠方奔去。
柯尋先是微怔了一下,緊隨其來的,是無窮的,成倍地擴張和翻涌過來的憤怒,痛苦,折磨,和悲傷——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小尋……爸爸好難受……水嗆進肺里,生疼生疼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看到爸爸從水里被打撈出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鼻子里,嘴里,耳朵里,全是污泥……爸爸好慘啊……爸爸在水里掙扎的時候,多希望有人能救我一把……可是沒有……爸爸覺得好孤獨……”
柯尋拼命捂著頭,喉嚨里是再也無法被壓抑住的嘶啞痛哭。
他從不愿去回想自己親眼看到父親最后一面時的情形,他躺在河邊冰冷的泥地上,臉上的神情還保持著死前的痛苦,他的眼睛半睜半合,眼珠一片混沌,再也看不見他所熟悉的這個世界,再也看不見他所有的親人,再也看不見那個趴在他身邊哭得撕心裂肺的傻兒子。
那是被他藏在心底深處,最不能回憶和碰觸的記憶,可現(xiàn)在,那殘忍惡毒的幻象,卻在重復(fù),重復(fù),再重復(fù)地重現(xiàn)那段記憶,不斷地在父親的第一視角和他的第一視角之間來回切換,把兩個人最痛苦的那段記憶和切膚感受,輪番交替地加諸在柯尋的身上,極盡殘忍地,狠狠地折磨著他。
那段記憶曾令柯尋日夜痛不欲生,曾讓他罹患輕度抑郁,甚至也曾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
他花了很久的時間,用盡了所有的意志力,才終于走出了黑暗,重新回歸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