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靈徽與謝衍的婚事,如今在建康城已經(jīng)算不得秘密,哪怕她盡力躲避,仍舊避無可避。沒料到謝夫人主動提及,靈徽微微垂了眸,想要搪塞過去:“殿下命我前來,說是為了見謝郎君,其實也是為了寬慰夫人。如今殿下身體康健,,飲食睡眠皆好,請夫人千萬放心�!�
說到這個,謝夫人笑意就更加溫和慈愛了:“還不是多虧了女君,若非你身邊的女醫(yī)及時診治,怕是要出大麻煩。女君待謝家有恩,我與殿下都會牢記在心的�!�
靈徽忙說不敢,又寒暄了許多句,這才聽侍女通傳:“七郎君至�!�
一身銀灰色羅衣的謝衍出現(xiàn)在眼前時,靈徽仍免不了眼前一亮。他應當是特地更衣收拾后才來見客的,發(fā)髻梳的齊整,哪怕是腰間的躞蹀帶都的半絲不亂。本就形貌昳麗的郎君,就算不打扮也出眾,更何況收拾地這般體面精致。
趙纓說得對,謝衍這樣的家世容貌,心性品格,配得上這世間最好的女子。、
“見過宜城君,見過阿母�!敝x衍肅容時,很是溫雅,翩翩矜貴。
靈徽點頭,算作回禮,抬頭間,見他已瞇起了眼眸,笑容明亮。
謝夫人暗笑,緩緩起身,道:“宜城君今日奉殿下之命而來,想必還有要事,如此我便不打擾了。若七郎有什么照顧不周的地方,女君千萬別客氣,只管告訴我,千萬別縱著他�!�
她的話說的詼諧,連靈徽也被逗笑了,忙說不敢,然后目送她離開了堂室。
謝家安排的極有分寸,沒有讓他們在謝衍的居所見面,而是光明正大的在謝夫人會客的堂屋之中。單憑這一點,便知是詩禮之家,不會平白讓人尷尬,也不會任流言污了門楣。
只是這樣的家門,竟也會允許她這般聲名有污的人進門,只能說明這亂世中兵權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藏污納垢,拂盡塵埃。
可她并不稀罕這樣的忍耐啊。這和喜不喜歡謝衍沒有關系,她恐懼的是,嫁入謝門,從此便是空待日移的深閨婦人,阿父那些舊部無論是被何人攥在手中做什么,都和自己不再有關系。
她無依無靠,嫁人便意味著將命運和前途盡數(shù)交付,從此后只能緊緊攀附于丈夫,依靠著他的態(tài)度而活。謝衍的喜歡來得太快,散的也匆忙,這是他這樣家世的男子的一貫心性,自己本不該招惹。
“靈徽?”謝衍的聲音,驚擾了她的思緒。
抬首,眼前便是一張?zhí)依疃屓A般的臉,謝衍的笑容永遠讓人有春風拂面般的感覺,然而現(xiàn)在的靈徽心緒煩亂,并無欣賞的想法。
“謝郎君,近來可安?”她一開口便是疏遠的距離,謝衍怔了怔,茫然地應了聲“好”。
第38章
三十八、交心
就算沒有情緣,也該是攜……
屋外秋高氣爽,天色澄藍如明鏡,謝衍怕她拘束,便帶著人到了后園。
謝家后園以山石仿自然之形,引秦淮之水,潺潺自高處流下,最后在山底匯成了一汪碧盈盈的湖水。湖中種了荷花,可惜深秋將至,唯有幾處殘荷尚存,只待夜雨緩至,便可倚在湖邊的小榭中,靜聽雨聲。
靈徽跟隨謝衍的腳步,緩緩踏過湖面上的石橋,白玉欄桿上的小獸雕刻的精致,靈徽摸了摸小獸的頭頂,好奇地打量著它栩栩如生的眉眼。
“這是白澤獸,能言語,通萬物之情,知鬼神之事。”謝衍的聲音響在耳邊,耐心解釋。
“能通萬物之情么?可知人的喜悲之事?若真由此靈獸,世人怕都惦念著將其據(jù)為己有。畢竟財可輕得,情卻難訴�!膘`徽嘆惋。
謝衍望著她,望了很久很久,才彎起一個和煦的笑容,語氣清淡如風:“靈徽有情,自會有人愿意傾聽,莫要自怨自艾�!�
“謝郎君……”靈徽訥訥,剛剛開口便被打斷。
“我倒是更愿意聽你喊我‘七郎’,可惜,我知道你的心在何處,明白這些強求不了�!敝x衍的眼中有湖水的倒影,遙望遠處,微波蕩漾。
“謝……謝郎君……”靈徽不知道自己還會有這般心酸難受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是個心腸冷硬的人,卻總是被這個人影響的滿腹愧疚,輾轉難安。
“陛下賜婚,我自然歡喜非常。可是我也明白,你和其他女子總是不同的,你心中藏著事情,自然是不想輕易嫁人,困于內宅。你不用糾結,若是不想成婚,便先拖著,我必不為難你�!敝x衍溫聲說,并未看到此刻靈徽眼中的驚訝與倉皇。
“你不必這般遷就我,說到底,今春之前,你我素昧平生,你并不了解我的過去,也并不知曉我的經(jīng)歷。所以,我不希望一些東西蒙蔽了你的雙目,讓你對我有錯誤的期待�!膘`徽定住腳步,看著謝衍,誠懇說道。
謝衍歪了歪頭,狀若無事地躲開了她的注視,看著此時平靜無波的湖面:“你認為謝家娶婦,會是盲婚啞嫁嗎?你的過往,我不提,不是在意或者不在意,是因為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心疼你,想讓你從此安穩(wěn)平靜,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
“可是七郎,我想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別人的庇護�!膘`徽一旦較真,總是鋒芒畢露。她勉力讓自己的語調溫和一些,所以用了謝衍更希望聽到那個,較為親昵的稱呼。
她生得冷艷,不笑時便如暮春月下的梨花,皎潔卻孤清。
“我不想欺瞞你,若是讓你有過什么誤會,那是我太過于莽撞無禮,還請你原諒�!膘`徽似乎想要將話一次性說清楚,絕不拖泥帶水,但這種決絕,會不會讓對方一時無法接受,她顯然并沒有考慮。
謝衍也冷了臉,并不想聽下去。世事風云變幻,誰能說得來以后,感情這個事情,有人比他多努力了十年,他也不介意再用十年去彌補,去追趕。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些趙纓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他會做得更好。那些趙纓不曾做過的,他也會更加細心周到。
天下女子萬千,能這般牽腸掛肚惦念的,唯有她一個。緣分之事,他深信不疑,遇上這樣一個人何其難。他尊重她的一切,不代表他會輕言放棄。
“靈徽,今日不談這些,皇后殿下讓你來此,是為了說服我接受陛下好意,領了散騎常侍之位吧?”謝衍哪怕心情不豫,也并不擺臉色給人看,只是笑容淺了些,眼中的神采淡了些。
濯濯如春風的少年,選擇用逃避來解決問題,靈徽冷靜了片刻,亦給予了成全。
不知不覺走到了橋下,幾尾紅魚追逐而來,于水邊露出頭,等待著人的喂食。魚養(yǎng)久了也有靈性,謝家的侍女乖覺,見此情景,急忙從數(shù)步開外跑上前來,遞上了魚食。
“聽聞七郎常年隨謝夫人禮佛,可知這魚是何寓意?”靈徽輕捻魚食在手,看著那些散開的殷紅色很快聚合,團成一團紅霧,仿佛是血跡一般。
“魚為佛眼,能看清世間一切污穢�!敝x衍回應。
靈徽點頭,又補了一句:“魚入水中自由自在,游刃自如。人亦如此,當為自己選擇一處澄澈之水,自由自在的活�!�
“仕途便是那方澄澈之水嗎?”謝衍反問,也將魚食扔入水中。魚兒無知無覺,卻嗅著味道,在水中曼妙的游蕩,輕巧地將食物吃到口中,一吃完便優(yōu)哉游哉地繼續(xù)享受自己的自由,
“世上本無絕對的自由,更何況在這樣的亂世。七郎有幸,生于鐘鳴鼎食之家,不必受生計之苦,不必經(jīng)骨肉離散之痛�?墒悄阋灿凶约旱呢熑�,世族不比平民,若只念著逍遙自在,怕有旦夕之禍。”靈徽認真道。
謝衍顯然不贊同,搖了搖頭:“世族家大業(yè)大,子弟眾多,非要強迫每個人都在權利旋渦中蠅營狗茍嗎?先前你為我卜師卦,我已說過,不欲入行伍。便是不想在紛紛擾擾中,消磨此生。如今天下,興兵無道者何其多,何必要徒增殺戮,爭戰(zhàn)不休。”
靈徽的臉色算不上好看,她本不想與人有任何爭執(zhí),但涉及到她最隱秘的痛楚,她不得不反駁:“若非胡虜犯境,北地淪陷,誰不想過著安逸舒適的日子。的確有人興兵無道,但那些掙扎在前線的人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自己的蠅頭小利嗎?他們是為了家國��!若是沒有他們的鮮血,建康城里的貴族憑什么過著吟風弄月的安逸日子,七郎有志,本不該強求,可是如此說是否過于偏頗,讓有志之人齒寒�!�
謝衍想起了她的遭遇,自知失言,訥了一下,開口解釋:“是謝某失言,女君莫怪。不過朝中情勢復雜,有人想用北伐之名,借機攬權。有人趁流民南渡,借機招攬部曲門客。這些人都非忠君愛國之士,故而我心憂憤,才會說出方才的話�!�
“正因奸佞眾多,才更應該澄清玉宇不是嗎?七郎退避,不是更給了那些人機會嗎?散騎常侍雖是散官,但位高且為天子信任,假以時日當有可為。到時提拔賢臣,重用廉吏,何愁不能安定天下�!膘`徽不知道,自己可以說這么多話,對著除了趙纓以外的人,這般掏心掏肺。
她被迫來此,為謝后做說客,卻想不到有了這般機緣,可以和這個她一直很欣賞的人交心而談。
就算沒有情緣,也該是攜手同行之友。
第39章
三十九、印信
女君拿著此印,便可召集……
不知不覺走到了湖邊的小榭之中,烏木之上刻著兩個字“尋芳”。謝衍側身,請靈徽先行,她今日束著一條月華裙,行動時粼粼如月移。
她素來喜歡這種簡素的打扮,煙靄曼霧的相貌,山嵐云岫的氣質,越是這般,就越美的動人心魄。
謝衍嗅到她身上飄出的淡淡香氣,依稀是當年洛城中頗流行的月華香。所謂的月華香,其實是桂花香的一種,傳說有種桂花在夜間月色正濃時,香氣最是馥郁,洛陽女兒便摘了此花來入香,香氣清甜悠遠,數(shù)步可聞。只可惜,過江之后,很少再有人記得,大家更愿意追捧沉水等木香。
她是個念舊的人,無論是所穿,還是所用。仿佛一個困在舊夢中的人,不是不能醒來,而是不愿醒來。
謝家婢女早在尋芳榭中布好了茶水。一方檀木幾案,兩只靛藍莞席,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個高幾,上面放著一只白瓷瓶,里面供著幾朵綠菊。極素極雅,可見主人意趣曠達。
靈徽環(huán)顧之時,謝衍已經(jīng)洗好了茶具,玲瓏的幾只白瓷,是京郊幾個官窯燒出的新東西,建康并無幾家擁有。謝衍見她盯著茶杯發(fā)呆,笑道:“這般喜歡么?若是不棄,我明日送你一套新的。”
靈徽苦笑,揶揄道:“北地貴族多喜金銀之器,以為那便是時間最為貴重華美之物。豈不知這小小白瓷,燒制之工,耗費之力,遠超金銀。”
“靈徽覺得奢靡?”謝衍不惱,靜待水煮沸,又洗了一遍茶具。
靈徽見他手指白皙修長,動作流暢優(yōu)雅,低首輕笑,緩緩搖頭:“家學淵源,鐘鳴鼎食,哪里能輕言奢靡。不過胡人雖粗鄙,但頗有志氣,我曾見他們不眠不休驅馳千里,只為了爭奪一小片草場。也見他們凌冽寒冬時,不飲不食,將東西都留給婦孺,忍饑挨餓守護領地。我們總是鄙夷他們,卻未有反思過,為何這些人會逼著王業(yè)偏安,中原失守�!�
“靈徽,慎言�!敝x衍用指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輕笑著揮手,示意隨身的侍女們離開,給倆人留了一個更清凈的環(huán)境。
“雖然你說得不錯,但是這樣的話,建康城未必每個人都喜歡聽到�!敝x衍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他是個不算嚴肅的郎君,不似趙纓,總是喜歡板著臉教育她,拿她當個孩子。但是他這樣的神色,看著卻比趙纓還嚴肅。
“靈徽,你說得道,我都明白。雖說人各有志,可是此次我愿意聽你的,盡力一試。或許這也符合我阿姊他們的期待,畢竟我還姓謝,享受了家族的庇佑,也該做些什么�!闭f完這一句,他開始點茶,手中的動作迅疾卻仍從容,觀知賞心悅目。
阿父亦深諳此道,他那個人,若不是一意孤行地去邊關,也是洛城中最風雅不過的男子�?上В谒浭潞�,這些都是別人口中的傳說,她未曾見過。
一盞茶奉到她面前時,靈徽收回了自己帶著悲傷的回憶。她用眼睫擋住了自己眸中的晦暗,盡可能的用誠摯的語氣,夸贊對面等待著自己評價的人。哪怕她的評價略顯敷衍,對方仍表現(xiàn)的受用。
朗笑聲透過湖面,裊裊而去。
靈徽沒有留下來用膳,她今日還有其他事情。
馬車從烏衣巷出來,繞了個彎,去了秦淮河邊的一處樓宇。此樓名裕景,經(jīng)營的是北地菜式,店掌柜是個豐腴的中年婦人,一見靈徽便瞇起眼睛,笑著迎了上來:“今日有新菜式,女郎樓上座,自有人迎候�!�
靈徽帶著帷帽,微微頷首,再無多言,徑直向樓上走去。
推開包廂的門,一個山羊胡子的瘦削男子等候在內。門扉甫闔時,那男子立時起身,對著靈徽便深深拜了下去,口中道:“女郎,殷灃可算見到你了�!�
靈徽哪能接受他的叩拜,急忙上前一把扶住,眼圈瞬時就紅了,道:“叔父,圓月哪敢受您之禮。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殷灃是楊尚麾下長史,晉陽一戰(zhàn)后便失去了消息。靈徽本以為他早就不再人世,誰知上個月才輾轉有了他的消息,于是越好喬裝入城,在裕景樓見面。
裕景樓是靈徽的產業(yè),這一點連趙纓都不知道。為了北伐,她投入了許多心血,并非只是說說而已。
“某一聽說女郎在此,立刻日夜兼程而來。聽說陛下封了你為宜城君,今后便該稱‘女君’了。”殷灃也是看著靈徽長大,他家與靈徽家算是有遠親,楊尚去晉陽前,兩家還曾住在同個里巷。
彼時殷灃新婚,新婦做的一手好髓餅,靈徽最喜歡到他家蹭吃蹭喝�?上�,殷灃的新婦生產時難產而死,他大約是傷心太過,于是跟著楊尚去了晉陽,再未回來。
“叔父這般說,圓月無地自容,這封號不過是受阿父余蔭而得,圓月如何敢受。晉陽城熱血未干,仇恨未雪,我怎能安心享樂,忘卻那些忠魂�!膘`徽哭了一場,拭著淚水說道。
殷灃亦紅了眼圈,說了聲是:“晉陽城近萬人,守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朝中有人出賣,怎會落得那般結局。女君啊,我一日不敢忘掉那些國仇家恨,哪怕剩了一口氣也要報仇。不過蒼天見憐,將軍若是知道你還活著,也能瞑目了。楊家還有人,咱們就還有機會�!�
他說完,將一個東西從懷中拿了出來。那是一方印章,玄鐵制成,上面為虎鈕,系著紅色的絳子。
“這是……”靈徽未接,好奇反問。
“這是將軍私印,晉陽城破,全軍覆沒,但是將軍散落各處的部曲仍有上萬。女君拿著此印,便可召集散在各處的舊部,咱們養(yǎng)精蓄銳,總有一日可以打回去�!币鬄柤拥�。
靈徽將沉甸甸的印信握在手中,仿佛能夠觸到阿父身體的溫度。殷灃來得太及時,在她最不知所措的時候,在她最孤立無緣之時。她一直想要召集阿父的舊部,但苦于沒有辦法,這一刻,她終于有了抗爭的勇氣。
“玄鑒阿兄如今已為荊州刺史,掌一州之兵,若是他知道了這個消息,當如虎添翼�!膘`徽對殷灃激動道。
誰知殷灃卻斷然否定:“不可,女君萬萬不可信任趙玄鑒,晉陽城破時,他行蹤可疑,說不定出賣將軍,他亦有份�!�
第40章
四十、月色
他若真心想哄人,定會將人……
靈徽怔住,如遭雷擊:“怎么會,叔父,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殷灃知道他們二人情分匪淺,搓了搓手,斟酌著用詞:“其實我也是不信的,但是逃亡到汜水關時,遇到了趙纓的裨將朱虛,他說自己在晉陽城破前,曾親眼看到趙纓私下見過劉棼的右軍司馬劉涂,二人相談了許久,不知在說什么�!�
靈徽本能搖頭,隱隱有些耳鳴:“不可能,阿兄差點殞命在晉陽城,若真是有所圖謀,怎么會讓自己陷入險地。叔父,莫要道聽途說才好�!�
殷灃嘆了口氣,微微低下了頭:“女君教訓的是,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莫要太信任他才好。畢竟他如今已是一方州牧,位高權重,若是真得了將軍舊部數(shù)萬之眾,那便是如虎添翼。若那時才發(fā)現(xiàn)他狼子野心,便為時已晚了。”
靈徽的臉色算不上好看,人卻沉穩(wěn)依舊,勉強帶著淺笑,裝作若無其事:“叔父放心,且在此處安心住些時日,多留心北歸將領的消息,咱們再圖大計。”
對于這個任務,殷灃樂于接受,躬身送靈徽離開。
……
回山時,又是夜色迷蒙之時,秋葉未落但有蒼蒼之色,被風一吹,悲鳴聲起,嗚嗚然,仿若疾苦之聲。
靈徽胸口的印信滾熱發(fā)燙,那里像是多了一顆心在跳動,她從未感覺到自己和阿父離得這般近。
阿父一直都是一個傳奇,存在與洛陽人的討論間,活在晉陽城的悲歌里,傳頌在南渡人的故事中。聽說他是個倜儻風流的人,早年吟詩作賦,吹笛奏曲,曾是洛城許多少女的春歸迷夢。后來他孤身請旨去守孤城,用幾千人馬,讓匈奴人不敢越關一步。
一次匈奴五萬大軍壓境,黑壓壓的人馬仿佛烏云般,聚攏在城下。阿父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城墻上,一曲羌笛哀哀響起,引敵方將士思鄉(xiāng)痛哭,不戰(zhàn)而退。
那樣一個人,不在了啊。
秦淮河邊,琴聲裊裊,曲調靡靡,這樣安逸的日子,又是誰浴血奮戰(zhàn)換來的?
山門處,一個高大的身影玉立在那里,遠遠看到馬車時,便露出一個溫暖的笑意。馬車上的鳴珂聲清脆,搖曳如樂曲,連帶著風燈都如舞在風中般。
靈徽借著風燈的幽光,遙望著趙纓,眸中有碎裂的光芒。
越來越近,心事便該藏起,不讓人知曉。
趙纓將靈徽緊緊抱在懷中,似乎這樣的親近,才能了結這短短數(shù)日的相思之苦。以往他不明白靈徽的心意,如今明白了怎會不珍之重之。
她的身上有烙在記憶中的香氣,還記得她用的第一盒香蜜,便是他買的。都說洛□□貴,小小的一盒便用了他三個月的俸祿。可是當她仰著頭,甜甜叫他阿兄時,他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如今他掌一州之事,錢帛之事再也不用放在心上,但他心上的女郎卻再也不會纏著他買什么東西了。
一身簡素的她,似乎不再有物欲,她的眼中出現(xiàn)了更大的欲望,關乎天下。
“阿兄怎么來了,這般頻繁往來于城內外,若是陛下知道了,又該怪你不盡心于社稷了�!彼p笑,狡黠地瞇著眸子,手卻環(huán)住了趙纓的腰。
趙纓身量頗高,為了配合靈徽,微微彎下腰來,笑得寵溺:“陛下亦心疼我,這般歲數(shù),尚無家眷。”
“這么多年就沒有一個女子可入阿兄之眼嗎?”靈徽笑著問。
“這世上只有一個圓月�!壁w纓回答。
誰說他訥于言語的,他若真心想哄人,定會將人哄得很開心。
“天色太晚,月亮也困了,怎么辦?”靈徽用手臂掛著趙纓的脖頸,聲音糯糯地撒著嬌。趙纓無奈地嘆了口氣,伸出手臂將她打橫抱起,一路抱到了寢屋之中。
云閣先回了觀,早早吩咐眾人退下,給了他們一片清凈。
明月高懸,秋風蕭瑟,屋中燭火闌珊。趙纓坐在靈徽榻邊,看她慵懶地闔上雙眸,似乎真的倦了,一動不動,很快就睡著了。
他方要離開,忽然就被攥住了手,一個懶洋洋地聲音傳了過來:“阿兄沒有唱歌給我聽,不許走�!�
趙纓無奈,反而指責道:“你未曾梳洗便睡下了,這個習慣可不好。”
“我不困,過會兒再說,現(xiàn)在我只想聽阿兄唱歌�!彼龐尚U起來,依稀舊時模樣。
趙纓搖頭:“我若是唱了,這觀中的人今晚都別睡了,會做噩夢的。”
靈徽莞爾一笑,看著他面色發(fā)窘,便不再執(zhí)著,卻又道:“既然不唱,便給我講故事吧。”
“想聽什么?”
剛剛還睡眼惺忪的女郎,此時精神忽然就好了,她坐起身來,眼中帶著灼灼光芒:“我想聽聽晉陽舊事�!�
趙纓垂眸看著她,仍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他的五官長得端正利落,就是有些嚴肅,此時看著卻很是倜儻,連月色都仿佛是為他所備一般,平白替他添了許多溫柔。
“你聽過許多遍了,還要聽嗎?”他問。
靈徽妙目一盼,輕輕撥著他的手指玩。不同于謝衍的潔白纖細,多年沙場拼殺,趙纓的手很粗糙,手指關節(jié)尤其突出,摩挲著有粗糲的觸感。
“之前說得都是我阿父,我想聽聽其他人�!�
趙纓任她在自己的掌中胡作非為,笑著反問:“其他人?圓月想聽誰的故事?”
她極認真地想了想,終于放開了他,卻撥弄起了她自己的頭發(fā):“我想想啊,我去過兩次晉陽,一次是在八歲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十二歲。記得你身邊有個少年,和我年歲相仿,他長個五短身材,但手巧得很,還給我編過草螞蚱玩。”
“朱虛?”趙纓想了想,腦海中出現(xiàn)了那個黝黑粗壯的少年,神色暗了暗,“你說得那個少年,是我的裨將,叫朱虛�!�
“你們私交如何?”靈徽問。
趙纓點頭:“同袍兄弟,生死與共,可惜他死在晉陽城破的那一天了�!�
靈徽垂了眸,不知所想,半晌開口道:“那也不一定啊,你都能死而復生,或許他也尚在人世�!�
趙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搖頭:“不會了,他中了流矢,在我懷中咽的最后一口氣。原本那個箭矢是沖我來的,若不是他,死得便該是我了�!�
“那年他十六歲,聽說家中已經(jīng)給他說了親,可惜……”
第41章
四十一、隱忍
若不是為了自己的計劃,……
按趙纓所說,朱虛應當已經(jīng)死在了三年前的晉陽城,但是殷灃卻說他在汜水關見過朱虛。到底他們誰所說為真?
后半夜靈徽頭疼欲裂,聽著窗外呼嘯地風聲,輾轉反側,到了天色微明時才勉強睡著。
一覺睡到巳時,覺得饑腸轆轆,叫了聲云閣。不一會兒,聽得門扉輕啟,卻是星臺走了進來。
“豫章長公主來了,云閣姊姊見女君沉睡未醒,便先去前廳侍候了�!�
星臺打起簾子,見靈徽眼底烏青一片,好奇道:“女君昨日未曾睡好嗎?怎么看著甚是疲憊?”
靈徽打了個哈欠,懨懨道:“替我梳妝吧,多遮些粉,再撲些胭脂上去,莫要讓長公主看到,又該奚落了。”
這樣一番打扮下來,鏡中人倒比平日里多了幾分冶艷,為了配合這個妝容,又不得不穿了件銀紅色連珠紋的襦衣,人便越發(fā)嬌美了,全然不似平常那般疏冷的樣子。
尚未走到前廳,就聽到蕭季瑤的笑聲,朗朗傳來:“你家女君昨夜是做什么去了,睡到這般時候。一個出家人,這般憊懶,我可要參她一本了。”
又聽得一男子之聲響起:“早聽聞雁回山風景秀麗,這清都觀門庭若市,今日一見,果然仙都云殿,讓人驚嘆�!�
這個聲音靈徽不熟,聽不出來來者為誰。
“你以為清都觀熱鬧是因為風景?”蕭季瑤的聲音里帶著揶揄,“等一會兒見到人,你才明白到底為什么。”
靈徽的腳步頓了頓,眉頭皺得越發(fā)緊了。長公主一向荒唐,今日不知道又帶了什么人來,這般言語輕薄,實在讓人不悅。趙纓告誡過她,莫要和蕭季瑤往來太密切,靈徽自然知道原因。若不是為了自己的計劃,她哪里需要這樣費心周旋。
想了想,還是將頭上的金釵摘了,又用帕子將臉上的胭脂抹的淡了些。
可她甫邁步進去,仍讓廳中所坐之人怔愣了半晌。薄薄的日光籠在她身上,她仿佛是湖水中裊然綻放的菡萏,嬌而不媚,卓然生輝。
“宜城君,今日我?guī)沓峭鮼碛懣诓韬�,不介意吧�!遍L公主蕭季瑤指了指身旁的男子,對靈徽笑道。
靈徽一進屋,便注意到蕭季瑤身邊的男子。
二十多歲的年紀,生得和皇帝蕭祁有五分像,面色白凈,身材微豐,眉眼倒算得上溫和。
彭城王蕭邡,當今陛下蕭祁的異母弟,也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血親之一。長公主帶他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如果說方才猜不到,那么冷靜片刻后,也能夠想明白。
她在利用蕭季瑤,又怎知蕭季瑤不會利用她呢。蕭季瑤與王家來往頻頻,自然不會愿意看到她和她身后的勢力一起投靠了謝家,成全了皇帝的私心。
她的心中還是那個已經(jīng)殘損了的蕭家天下,始終不肯承認成都王一脈為正統(tǒng),哪怕江山成了如今這般,先帝負有全責。
一個女子的力量畢竟有限,所以她能做的便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反抗。不管是示好于王家,還是竭力扶持彭城王,亦或者將謀算用在自己身上。
靈徽很慶幸自己對長公主的一切了如指掌,否則這般無所顧忌的人,若是想要針對她,她毫無招架之力。
想清楚了原委,便從容許多,靈徽上前,向彭城王行禮:“宜城君楊氏,見過彭城王殿下�!�
蕭邡也算閱美無數(shù),卻少見這般容色出塵的女郎,她越是待自己疏淡,他就越是對她好奇。
建康城都傳言,謝家七郎對她一見傾心,戀慕成癡,特地求了皇帝賜婚于他。謝七何等風姿,每每出行,擲果盈車,擁堵車馬,連他都戀慕的女子,定然有出眾之處。
蕭邡著意留意靈徽的樣貌,一雙眸子逡巡在她臉上,盯著人不甚自在。當今皇族放蕩,教養(yǎng)品性遠遠不及世族,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只是彭城王這般失禮,仍讓靈徽覺得十分不快。
“咳咳……”長公主的聲音打斷了彭城王的窺視,她捂著帕子笑得開懷:“‘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曹子建的文章寫得真不錯,連我讀著都心馳神往,想要一探洛神之美�?勺詮囊姷搅艘顺蔷�,我便知曹子建所寫,也不足以描摹姝色之一二啊�!�
文章里那么多句,她偏引了這一句,用意不可謂不昭彰。
靈徽淺笑,耐著性子和他們周旋:“不知二位殿下今日前來,讓你們等了這么久,實在失禮。云閣,可將最好的茶奉上?”
云閣應了是,見靈徽目光盯著空蕩蕩的幾案,忙解釋:“奴已準備好了茶,殿下說要等女君前來,親自奉上�!�
她話音未落,長公主的臉色忽然大變,冷哼一聲:“你這婢子好生無禮,主人家的事情,也是一介奴仆可以嚼舌根的么?不如拖下去打死,我再給你換幾個好的過來。”
云閣嚇得顫抖不已,急忙磕頭告罪。
靈徽知道她不過是拿云閣作筏子,輕笑溫言道:“殿下最是會調教奴婢,上次送來的宣陽就很好,聰慧有度,哪里是這些笨丫頭可以比的。都說主愚仆笨,可見都是我的錯,長主便饒了她吧,今后我定不讓她上前來惹殿下心煩。”
彭城王亦有心賣靈徽面子,隨即道:“季瑤莫要跟奴婢一般計較,今日我們來觀中做客,怎么也得給宜城君一個面子啊。”
話說到這里,蕭季瑤忽然笑了起來,對彭城王道:“王兄一向憐香惜玉,倒是妹妹無禮了。也罷,改日我再送些奴婢過來就是,別讓這些蠢東西帶累了女說完,又莞爾對靈徽:“阿兄的面子,我自然不能不給的。宜城君可要親自奉盞好茶給他,謝過他的大恩才好�!�
靈徽說自然,使了個眼色讓嚇得臉色煞白的云閣和星臺離開。獨自煮好茶,沏了兩盞,奉給了彭城王和豫章長公主。
她的恭順態(tài)度,取悅了上首二人,彭城王盯著她的纖纖細指,笑得眼睛都瞇成了兩條縫,越看便越歡喜,對著長公主蕭季瑤不住點頭。
靈徽咬了咬唇,強迫自己隱忍不發(fā),面上始終帶著恬淡的笑容。
第42章
四十二、身份
我也很好奇,你這滿腹才……
“聽聞陛下已將女君賜婚于謝七,不知可為真事?”彭城王接完茶,掀起眼皮,狀似無意地問靈徽。
靈徽也不諱言,坦蕩承認:“陛下那日來觀中,確曾這般說過�!�
蕭邡與蕭季瑤快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就聽得蕭季瑤懶洋洋道:“謝七與你年歲相仿,不過一個乳臭未干的小郎君,哪里會照顧人。陛下還真是喜歡亂點鴛鴦譜,全然不為人考慮啊�!�
這話說得放肆又不堪,靈徽暗暗皺眉,卻仍裝作懵懂:“陛下體恤我一介孤女,我感念圣恩,不敢有違�!�
這次彭城王蕭邡先忍不住了:“若是你不喜歡他,大可以給陛下明言,女郎如此容色,建康城還不是爭相求娶�!�
蕭季瑤便又笑:“說起來,彭城王尚無王妃呢,與其嫁他謝七,還不如嫁入王府更尊貴些。”
這便是圖窮匕見,靈徽急忙起身,惶恐道:“兩位殿下又說笑了,靈徽何德何能,怎敢高攀�!�
她惶恐起來,有種楚楚可憐的氣質,看得彭城王越發(fā)喜歡,不由得溫聲又安慰了幾句。
二人滯留到日落時分才離開,中間還由著靈徽侍奉在側,用了些素齋。
等他們離開后,靈徽終于松了口氣,頹然坐在莞席上,怔怔發(fā)了很久的呆。
掌燈時分,她緩緩從廳中走出,順著廊廡,獨自踱步,往后山而去。后山寄養(yǎng)的人已經(jīng)分散到了各府,此時那里一片空寂。她不過是想走一走,將白日堆砌的壞情緒拋給夜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楚楚去了宮中,為皇后安胎,云閣和星臺受了驚嚇,躲在了屋中。這樣也好,就她一個人,緩緩地往前走,孤寂也好,失落也罷,不過都是暫時的。沒道為了別人的恣睢和陰狠,懲罰和為難自己。
秋風蕭瑟,吹在臉上,寒意凌冽。
她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不輕不重,不徐不疾,就那樣跟著自己,如影子一般。驀然回首,一個清瘦的身影就站在不遠處,仍如平日所見一般,帶著幾分靦腆,幾分矜持。
“宣陽,你跟著我做什么?”靈徽沒有驚慌,只是對著幽冷空寂的風,無奈苦笑。
自從被長公主賜給她為奴,這個人就一直很低調,力圖將自己活成一個影子一般。她需要時,他會出現(xiàn),不言不語地做完事情,默默告退。她不需要時,他便消失在她的視野中,仿佛從未有過他這個人一般。
聽云閣說,他極愛讀書,觀中書不多,他便找道家經(jīng)書來讀,連焚燒給天地的祭文都不放過。
這般求知若渴的人,應該算不得什么心思陰狠之輩。于是靈徽也樂得成全,從謝衍那里借了些經(jīng)史子集給他看。得了那些,他便更忙了,常常整日不見人,也算給了彼此一個清凈。
今日他不看書,卻出現(xiàn)在了這里,靈徽有些不解,正猜測他是不是受了長公主的指使,需要監(jiān)視自己的一舉一動,就聽他開了口:“女君心中,似有不豫之事?”
靈徽沒料到他會這樣問,頓了一下,笑道:“沒有,不過是隨意走走。你今日不讀書嗎?怎也有了閑情散步?”
宣陽低頭,莞爾笑道:“也只有在女君這里,會這般對待一個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