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靈徽轉(zhuǎn)身,環(huán)住趙纓的腰。他的身上有晨露般干凈的氣息,有她熟悉又依戀的溫?zé)嵊|感。她覺得自己像個被消耗了靈魂的怪物,對于感情冷漠而麻木,無論別人怎樣待她掏心掏肺,她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的目標(biāo)和利益。
可只有在這個人身邊,她會覺得平靜,覺得安全,什么都可以不想不念。
趙纓俯身,遷就著這個擁抱。他的身量太高,巍峨的像一座山,但山也有山的溫柔和包容。
譬如現(xiàn)在,他為她擋著四面而來的山風(fēng),與她一道,立盡殘陽。
……
三日后,趙纓正常上朝,皇帝蕭祁忽然就松了口氣一般,散朝后又將他留在了太初殿。
“愛卿可算是回來了,”蕭祁揉著眉心,十分焦躁苦惱的樣子,“太尉周忌是大事,朕確實不好不允你的假。但如今朝務(wù)繁雜,朕需要你分憂啊�!�
趙纓問道:“臣斗膽一問,可是發(fā)生了什么?”
蕭祁并不掩飾自己對趙纓的看重,直言道:“不過三日,你這是鐵了心要做山人了。難道你不曾聽說么,徐州流民叛亂,袁祜無能,不過三日就讓人占了下邳,現(xiàn)在叛軍已經(jīng)圍了彭城。若是彭城失守,后果只會不堪設(shè)想�!�
徐州本就流民諸多,去歲一年便有十萬人從北地南下,追隨朝廷。當(dāng)時皇帝聽了丞相王裕的建議,怕流民南下會引起動蕩,便將人都阻在了江北的徐州,豫州一帶,設(shè)立新郡,擢拔一批北地世族為郡守進(jìn)行管轄。
荊州自然也有不少,趙纓管轄有道,非但沒釀成禍患,反而分荒地,獎耕種,興水利,還組建起了戰(zhàn)力強(qiáng)悍的新軍。但其他地方卻不同,流民與原住民之間時常有沖突,爭斗不斷。一旦有導(dǎo)火索,便會釀成禍患。
“陛下想讓臣去領(lǐng)兵平叛?”趙纓問。
蕭祁點頭,聲音里帶著懇切:“滿朝文武,唯有卿可當(dāng)此重任。”
誰知趙纓卻并沒有如以往般,一口應(yīng)下,反而選擇了推拒。他拱了拱手,神色肅穆:“陛下信任,臣自當(dāng)萬死不辭,可此次流民叛亂內(nèi)情復(fù)雜,絕不是出兵平叛這般簡單�!�
“哦?”蕭祁挑眉,有些疑惑。他深知趙纓謹(jǐn)慎,素來思慮周全此言絕非信口而說。
趙纓如實說道:“袁祜并非無能之輩,治軍一向有方,若是尋常流民,怎會短短三日就攻下下邳重鎮(zhèn)。依臣看,流民必有人組織,且此人頗有將才,不可小覷�!�
“那又如何!”蕭祁并不滿意這個由,在他看來,流民有人組織算不得怪異,畢竟北地而來的人中不乏世家大族,也不乏能占善戰(zhàn),智謀頻出的人才。趙纓所說,不過是略加思索便會有的結(jié)論。
“派兵平叛,只會激發(fā)流民怒火,非但無法解決問題,還會讓歸附朝廷的人寒了心。不妨先派人去招撫,若不成,再派兵也不遲。此外,需細(xì)細(xì)調(diào)查此事,必不讓別有用心者逍遙法外,也不可讓無辜之人遭連累�!壁w纓沉聲道。
蕭祁臉色陰郁,將怒未怒,但還是將話聽了進(jìn)去。
“玄鑒話中有話,此間并無外人,不妨直說。”蕭祁踱步走到趙纓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趙纓出身寒門,若非他著力提拔,也不會擁有如今的地位。蕭祁雖不敢講信任全部交付在這樣一個無親無族,了無牽掛的人身上,但他畢竟也算自己能靠得上的肱骨之臣。若是他知道感恩,便該對自己毫無保留。
“臣去平叛,無論勝敗,必有損失�!壁w纓實話實說。
蕭祁卻被他氣的發(fā)笑:“怎么,還存了私心,怕?lián)p失部曲?”
趙纓迎著天子的戲謔,說了句是:“臣的部曲,便是陛下的私兵。如今諸世家恃功而驕,圖謀甚深,不就是仗著家資雄厚,部曲眾多么�!�
蕭祁聽他說完,眼睛陡然一亮:“繼續(xù)說。”
“陛下英明,此次可另選二人處此事,一為明,持朝廷旨意前去招撫,二為暗,予破虜將軍之職,率兵平叛。待功成,再行嘉獎不遲。”趙纓說話時,總留有余地,因而聽他說話的人,便也有足夠的發(fā)揮余地。
果然,蕭祁思索了半晌,豁然開朗,笑道:“朕明白了,丞相王�?汕巴袚�,淮南太守王冀帶兵平叛。如此安排,可周全?只是……若功成,又該封賞什么呢?”
趙纓這時卻藏拙起來,并不再多言,只是道:“陛下自有圣裁,臣一個帶兵的粗人,哪里懂這些。”
蕭祁笑聲更大,指著趙纓道:“你啊,若你趙玄鑒是粗人,那這滿朝便更沒有一個朕能看上眼的了。”
皇帝心中有了成算,大事已了,心情自然舒暢。當(dāng)夜便留趙纓在宮中,暢飲了半宿,君臣想得,引得眾人贊羨不已。
……
靈徽知道此事后,拊掌大笑,直叫了幾聲妙:“流民數(shù)日便攻破下邳,可見勢力非小,王�?v有三寸不爛之舌,也未必能建立奇功,不過是個幌子,還得靠兵平叛。那王冀若是敗了,損兵折將不說,陛下必嚴(yán)懲,到時阿兄再去平叛,便是建功立業(yè)之機(jī)。”
“可若是勝了呢?那不是助長了他的氣焰,倒是陛下不得不封他為揚(yáng)州刺史,為之奈何?”她想了想,又有幾分失落。
趙纓見她雙眸因為興奮而燦然生輝,不覺也心情大好:“袁祜既然有失城之責(zé),必遭貶斥,倒是王冀自會領(lǐng)了徐州刺史之職�!�
他將天子的心思猜的透徹,所以當(dāng)時什么都沒說,因為順成章之事,無需他多言。
靈徽將頭搖的像個撥浪鼓:“那不行,白白便宜他,掌一州軍權(quán),日后更難對付了�!�
“徐州刺史和揚(yáng)州刺史,哪個權(quán)勢更重呢?”趙纓瞇了瞇眼眸,十分從容,“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徐州事務(wù)復(fù)雜,又為前線疆土,倒時候會發(fā)生什么,誰又可知?”
側(cè)首相看,曾經(jīng)懵懂天真的小女郎,心智和美貌皆以想不到的速度在增長,他覺得欣慰,也覺得擔(dān)憂。
“阿兄,徐州好端端的怎么就生亂了呢?我們的機(jī)會來得是不是太快了些,倒像是上蒼相助一般……”靈徽嘀咕了一聲,見趙纓唇角有莫測的笑意,隱約猜到了什么,卻強(qiáng)迫自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置百姓于不顧,也許的確是天意。
第48章
四十八、密談
咱們自此締結(jié)百歲之好……
王裕果然無功而返,被流民軍首領(lǐng)羞辱了一番后,灰頭土臉的回了健康,也帶回了關(guān)于徐州流民之亂的確切消息。
聽說流民軍首領(lǐng)叫馮籍,冀州人,曾做過常山太守鄭懷的掾?qū)�。后來常山陷落于匈奴人手中。劉棼任命的偽太守皇甫易十分欣賞他的才華,擢拔其為功曹,但其人剛正,不滿皇甫易殘暴,苛待百姓,于是向南歸附而來。
一路流民甚多,馮籍賢名在外,不久就成了流民之首,扶老攜幼,一路浩浩蕩蕩落足到了徐州。
南下三年,本來已經(jīng)安定下來。但去歲,冀北王慕容執(zhí)襄國大勝,從匈奴人手中奪得冀州全境,并將王都搬到襄國。他聽從清河郡公慕容楨,侍中田穆的建議行儒法,安世族,獎勵耕種,勸課農(nóng)桑,冀州之地很快一片晏然。
流民多冀州人,本就不滿于朝廷稅負(fù)沉重,又不堪忍受背井離鄉(xiāng)之苦,很快便有人起了北還之心。
這些消息傳到袁祜耳中,他武斷地認(rèn)定是馮籍不忠,蠱惑于民,加之又?jǐn)r截了數(shù)封往來于馮籍和慕容楨之間的書信。一怒之下,袁祜并未上報朝廷,而是選擇直接將馮籍逮捕入獄,判了腰斬之刑。
此舉自然觸怒了馮籍的手下和冀州流民,他們將馮籍截出,舉了義旗,就地起事。
“這樣看,倒像是慕容楨的挑唆�!敝x衍一面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面替靈徽布菜。裕景樓的魚膾最是美味,他早想帶靈徽來嘗嘗,今日難得她沒有拒絕,應(yīng)邀而來。
薄如春雪的魚膾還未落到靈徽的盤中,卻聽咚的一聲,靈徽手中的竹箸已落在了地上。謝衍忙道無妨,吩咐人去換,抬眼時卻見她臉色煞白,雙目呆滯。
慕容楨……
他幾乎是一剎那,忽然就想起了她的禁忌,然而話已然落地,再無收回的可能。關(guān)于她的經(jīng)歷,建康城存在不少的傳言,她從不和人說,卻也從來沒有否認(rèn)。
可她只是失態(tài)了片刻,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聲音淡淡的:“慕容楨有大志向,一個小小的冀州,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謝衍見她沒有回避,也不好生硬地轉(zhuǎn)換話題,便順著她的話繼續(xù):“也是袁祜魯莽武斷,百姓討得只是一份活路,誰給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然而靈徽想得卻是另一件事,便問道:“那馮籍似乎很有將才,依你看,王冀此去平叛,勝算可大?”
謝衍笑著搖頭:“這如何能預(yù)料?不過王家部曲甚多,王家子侄里也多有能征善戰(zhàn)之輩,恐怕流民軍不會是對手�!�
“江州刺史陶襄此次為副將,陶老將軍沙場老將,他若出馬,勝算只會更大�!�
陶襄啊……靈徽暗暗哂笑,說起來,她認(rèn)了裴夫人為義母,這位江州刺史也算是自己的義父�?娠@然這都是表面文章,裴家和陶家是長公主的依仗,陶襄去給王冀做副手,也不知是皇帝的意思,還是長公主的請求。
看來長公主是鐵了心要與王家捆綁在一起了。
“靈徽,你可是不喜歡聽這些?”謝衍覷著靈徽的臉色,見她有些怏怏不樂,忙說道。
靈徽從思慮中抽離出來,搖頭:“怎會,如今天下局勢是否安穩(wěn),關(guān)乎到百姓能否安居樂業(yè),也關(guān)乎到我們能否安定生活。所以,我很感激你能跟我說這些,沒有嫌棄我見識粗陋,目光短淺。”
“你怎會是目光短淺之人,你的心胸見識,便是我都望塵莫及。和你相談,總能獲益良多,有你在身邊,是我的福氣�!敝x衍很會夸人,短短數(shù)言,讓靈徽紅了臉,方才的恍惚和郁悶都散了許多。
“趙使君,經(jīng)常同你說這些吧?他乃當(dāng)世英雄,胸襟氣魄,智謀能力整個大魏都難有匹敵之人�!敝x衍由衷贊嘆,臉上看不出任何別扭之處,反而一片光風(fēng)霽月的坦蕩。
秉性澄澈,不染塵埃,說得便是謝衍這樣的郎靈徽說沒有:“阿兄事務(wù)繁雜,不大同我說這些。”
她雖無怨懟之意,但謝衍聽在耳中卻很開心,至少他能扮演好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在她的生命中,怎么不算是不可或缺呢?
謝衍細(xì)細(xì)地挑了魚刺,又夾了幾片到靈徽盤中,佐料的味道有些辛辣,她似乎并不反感,將他夾得都吃了個干凈。
她的吃相分外優(yōu)雅,唇齒輕輕開闔,嚼得又慢又細(xì),臉上也無更多表情。
謝衍喜歡看她吃東西,一雙眸子就這樣盯著,滿滿皆是笑意。
“若是喜歡,咱們明日再來,可好?”謝衍試探著問道。
靈徽略作思忖,尚未給出答案,便聽到包廂之外,有人聲響起:“玄鑒如此忙碌,老朽還要叨擾,實在是冒昧至極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清晰傳來:“相國設(shè)宴相邀,趙某哪敢推辭,自當(dāng)排除萬難而來�!�
謝衍給了靈徽一個疑惑的眼神,靈徽與他對視,面上卻平靜,像是早就知曉一般。
二人的交談聲逐漸遠(yuǎn)去,想是進(jìn)入包廂之中。
靈徽看了眼謝衍,旋即推門而出,對著云閣耳語了幾聲。不久后,云閣返回,將他們帶到了一間空屋子。謝衍方疑惑不解時,就聽到了隔著墻壁的另一邊傳來清晰的交談聲。
那墻做得極薄,一墻之隔就是趙纓與丞相王裕的飲酒之地。謝衍沒有偷聽的經(jīng)驗,漲的滿面通紅,手腳都無措起來。
靈徽卻起了狹促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道:“我們今日不做梁上君子,做個屏外君子可好?”
謝衍屏住呼吸,貌甚認(rèn)真地思索了半晌,才勉強(qiáng)點了點頭。
約莫談話私密,所以侍從護(hù)衛(wèi)皆守于屋外,誰能料到有人竟然敢在隱蔽地隔間偷聽,故而話也說得直白干脆。
“使君乃剛直之人,老夫也不繞彎子,今日約使君至此,卻是有事相求�!蓖踉5穆曇袈詭n老,語速很慢,一聽便知是個審慎之人。
趙纓亦如平常,沉穩(wěn)謙遜:“怎敢當(dāng)相國一個‘求’字,若有事情,還請吩咐便是�!�
“哪里,后生可畏,老夫豈敢倚老賣老,當(dāng)初你南渡之時,我便一眼看重了你的人品能力,多次向陛下保舉,讓你帶兵北伐。如今你有如此成就,可見老夫也頗有識人之能��!”王裕緩緩道。
他句句客氣,但句句邀功,趙纓如何聽不出來。便順著他的話道:“某一日不敢忘記相國保舉之恩,若無相國,哪里會有今日的趙纓�!�
王裕顯然對他的態(tài)度十分滿意:“玄鑒知恩重義,老夫沒有看錯人。”
客套鋪墊到這里,就該進(jìn)入主題了。
“陛下信重你,特命你帶兵在西山建衛(wèi)城,此責(zé)的確頗重,不過依老夫之見,玄鑒之功還應(yīng)在戰(zhàn)場,大魏需你這樣的忠臣良將,才能殺死胡虜?shù)牟靶��!?br />
“相國之意……”趙纓裝作不懂。
“此次平叛,王冀恐難取勝,還得靠你啊!”王裕說得頗直白。
趙纓卻笑,似乎并不認(rèn)同:“府君亦是沙場宿將,且又有陶老將軍相助,怎會不勝。”
“王冀能力如何,我再清楚不過了,在朝中料些庶務(wù)或許尚可,兵法謀略,膽識見識都不能與那馮籍相比。你與馮籍一向交好,這一點最清楚不過�?上彝跫覂豪�,有功無功不論,若是折損太多,我豈有臉面對列祖列宗�!�
“相國太過悲觀,哪里會這般夸張。聽說此次太守率兵五萬,而馮籍手中流民也不過三萬,且多為田舍夫,從未上過戰(zhàn)場,怎會是對手。”趙纓道。
王裕并未等他將話說完,直接道:“若玄鑒領(lǐng)兵仗義相助,老夫愿表奏你為揚(yáng)州刺史,都督三州之兵,如何?”
一陣沉默……
“不僅如此,老夫還要將幼女令華嫁予你,咱們自此締結(jié)百歲之好,今后王家與你榮辱一心,絕不背棄�!�
靈徽的手緊緊握成拳,她沒有意識到,手心已汗意涔涔,而她的整個臉都僵得不成樣子。謝衍看了看她,無奈嘆息,將她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手中。
第49章
四十九、辜負(fù)
善心總被踐踏,多情必受……
她在等趙纓的回答,
那樣靜謐又漫長,只聞得心跳如擂鼓一般,像一個等候處決的犯人。
“多謝相國抬愛,
趙纓盡力一試�!�
如重錘落地,
懸著的心忽然就死了。靈徽閉上了雙眼,聽到方才還兵荒馬亂的那一處,忽然一片寂靜。
靈徽沒有落淚,
但這一刻,
她只覺得麻木,
疼得麻木,麻木到不知道該做什么,
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她的心是一片寂靜的荒原,
那里本就該寸草不生。是她自己有了妄念,以為會有一個人并肩攜手,
以為那樣便不再孤獨。人就不該有妄念,那是一種罪,
容易將自己扯到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三州之兵,世族之女,
便是傻子都知道該如何選,更何況聰慧如趙纓。
他一路走來頗多艱難。年少時只身入伍,
投在了阿父門下,別人不肯吃的苦,
他從無抱怨,
別人畏懼的危險,他從不眨眼。
阿父曾說,趙纓將來必成大氣,能忍人所不忍,
能人所不能。
得了阿父的器重,他便被擢拔的很快,短短三年,就成了從事中郎,是阿父手下一等一的心腹。
那時就有人打趣他:“中郎將如此年輕有為,又深得器重,莫不是準(zhǔn)備做楊公的乘龍快婿?若是真娶了刺史的獨女,將來整個并州都是你的了。”
他一聽便翻了臉,將手中的箭矢扳成兩段,恨聲道:“若趙纓有此心,天地不佑,不得好死�!�
自此,他威望更重,人人都道趙纓重情重義,有古之君子遺風(fēng)。
如今,他已成一方州牧,手中握有重兵,但處境仍尷尬。在這個家世為重的時代,他寒門的身份,寥落的家族,稀薄的親緣,都讓他的權(quán)勢危如累卵,為世不容。世族織就了一個細(xì)密的網(wǎng),彼此利益交錯,榮辱相隨,偏偏他是這張網(wǎng)之外的人,踽踽獨行,毫無助力。
現(xiàn)在王裕給他拋下了一個天大的誘惑。只要他娶了王家的令華,他便填補(bǔ)了最后一點缺憾,自此,應(yīng)無所求。
或許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久到王裕離席而去,不一會兒趙纓也隨之離開。她仍怔怔站著,尋不回呼吸的節(jié)奏。
靈徽以為自己勉強(qiáng)維持住了儀容,沒有太過失態(tài),但低頭時才注意到,她的指甲已深深嵌入到了謝衍的肌膚里,那里青紫一片,傷痕斑駁。
他回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眸中只有擔(dān)憂。
“趙使君或有苦衷�!比羰乾F(xiàn)在還看不出她對趙纓的情意,那自己未免也太遲鈍了。但無論私心中是羨慕抑或嫉妒,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靈徽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看不得她傷心,所以忍著憤怒,這般安慰。
靈徽慢慢松開了他的手,蒼白的臉上,一雙明眸濕漉漉的,帶著迷惘和倉皇:“你……莫要見怪,是我失了分寸�!�
她終于撿回了自己的神智,也知道自己不該在謝衍面前有如此失禮的舉動。他因為自己受了傷,卻一聲不吭,也不多話,只是擔(dān)憂。這些都讓她心中更加難受。若他知道,連答允吃魚膾都是自己別有用心,他會不會對自己很失望。
人就是這樣不堪,一邊被傷害,一邊又在傷害別人。善心總被踐踏,多情必受辜負(fù)。
謝衍正要寬慰,忽聽身后門扉輕響,云閣從另一邊走進(jìn)了這間屋子。一進(jìn)來見謝衍在側(cè),猶豫了一瞬后,才附在靈徽耳邊說了句話。
靈徽聽到后,先是看了看謝衍,然后才對云閣點了點頭。
她對所有人都有戒備,謝衍從來都知道,不等她出口趕人,自己先找好了臺階:“崔子瑜得了一幅畫,一早就邀我同賞,既然你有事,我便前去賞畫,不再相陪了�!�
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對云閣溫聲囑咐:“女君今日飲了酒,你多看顧她些。事情料完后,去崔府找我,我送你們回山�!�
靈徽卻說不用:“回山之路我頗熟,七郎無需費心,安心賞畫便好�!�
說這話時的她,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昔模樣,舉止言談皆周到從容。謝衍嘆息了一聲,她的清醒和克制讓他心疼,卻也讓他稍稍放心了些。她將所有心事金裝玉裹,藏在無人窺探的角落,他就絕不會拆破,讓她難堪。
“好,路上小心�!彼傲斯笆郑D(zhuǎn)身離開。
當(dāng)最后一片銀灰色的衣角消失在走廊盡處時,靈徽才斂起了臉上僵硬的笑容,素白的一張臉上,黑云壓境,陰霾重重。
“叔父將人帶到了嗎?路上可曾碰到什么人?”靈徽輕聲道。畢竟今日裕景樓熱鬧得出乎意料,王裕和趙纓方才離開不久,她不想橫生枝節(jié)。
云閣搖頭:“人從后門帶過來的,安排在了后院朱雀閣中,無人遇到�!�
靈徽點頭,順著暗道,一路來到了后院。朱雀閣外只有兩個護(hù)衛(wèi),皆是殷灃身邊的人,靈徽環(huán)顧四周,見靜謐無人,于是放心踏入閣中。
她一出現(xiàn),坐塌上的兩個人便立刻起身。靈徽一眼就看到了殷灃身邊,那個正隨著他一道叩拜的人。
五短身材,黝黑皮膚,可不正是朱虛。
這才是她今日皆由魚膾之事而來的真實目的,至于王裕和趙纓的私會,不過是意外的收獲。
無數(shù)過往紛至沓來,她胸口激涌著澎湃的血氣,但出口卻只有一句話:“你,你果然是朱虛?”
那個和她年歲相仿的少年,那個心靈手巧的士兵,那個趙纓口中為他擋箭而死的“幽魂”……
“女君,正是朱虛啊,你不認(rèn)識他了嗎?”殷灃急切道。一面扯過朱虛到她身邊,讓她細(xì)看。
人憔悴了許多,瘦弱了許多,但不會有錯。
“趙纓說你死在了晉陽城,為他擋箭而死……”靈徽唇齒有些發(fā)麻,半晌后,才緩緩說道。
朱虛在聽到這個名字后,聲音忽然拔高,神情充滿悲憤:“趙纓?女君如何能信他的話。他與匈奴人早有勾結(jié),城破那日我親眼看到他與匈奴細(xì)作往來,我因一時不慎被他察覺,這才有了殺身之禍�!�
說完,他扯開了胸口的衣物,指了指那道猙獰的傷疤:“這處為趙纓佩刀所刺,根本不是什么箭傷。”
靈徽向后退了幾步,只覺耳中嗡鳴,頭暈的厲害。
為這么多年的情義,她做了最后一次掙扎:“他沒有道和匈奴人勾連啊……”
“若是朝中有人想讓他這么做呢?”殷灃的聲音響在耳畔,“太尉為國之股肱,匈奴人忌憚他不說,朝中也免不了有人妒忌,聽說當(dāng)時先帝冊封他為大司馬的旨意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女君熟讀經(jīng)史,難道不聞長平舊事?若匈奴鐵蹄當(dāng)真可怕,將軍如何能一守十年�!�
長平舊事……廉頗用兵持重,固壘堅守三年,趙王求勝心切,中反間之計,罷免廉頗而用趙括,故而一敗涂地。
她的玄鑒阿兄,便是反間之計的一環(huán)嗎?她不能置信,不敢置信,但種種證據(jù)交錯在一起,又由不得她不信。
這個世上,若是連趙纓都不可信任,那還有什么意思。
第50章
五十、失望
她反正已經(jīng)失望至極,厭……
靈徽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的山,
心如同被剜了出來,胸口處空得厲害,疼得窒息。
呼嘯在山中的風(fēng),
仿佛吃人的猛獸,
嘶吼出可怖的聲音,卷起那些不禁風(fēng)霜的葉子,直往臉上撲。她被吹得麻木,
僵著身體,
一步步往前游蕩。
多可悲,
孤零零的世間,只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
阿父留下的書里,
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
她記得很清楚:“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
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
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她便如那不甘心的刑天一般,
無論經(jīng)過多少磋磨,總有些不自量力的樂觀。報仇的火焰燃燒在心口,
便像是給她續(xù)了命。她掙扎成奇怪又別扭的樣子,靠著執(zhí)念,
茫然游走在這個世間,
她只是個不合時宜的存在,早該隨著晉陽城的陷落,消失在這個世上的。錯的從來不是她,是這個殘酷荒謬的世道,
是這世道下生活著的暴戾恣睢的人。
皇帝不念將士守土之忠,反而處心積慮的算計著他留下的部曲人馬。世族耽于享樂,不思北伐雪恥,只一門心思地勾心斗角,爭名奪利。流民南渡,反遭欺凌,庶族有志,無路報國。整個大魏都像是一塊爛肉,不管裝飾地再正常,也難掩讓人窒息得腐臭。若阿父知道,他當(dāng)初拼死保衛(wèi)的社稷是這般,該有多失望。
她反正已經(jīng)失望至極,厭惡至極,對這里所有的一切。
云閣知道她的性子,一路沉默地跟著,沒有敢上前勸說一句。
回到觀中時,已是深夜。星臺看到兩人狼狽模樣,驚了一跳,想問什么,卻被云閣攔住,只吩咐她去少些熱水,服侍靈徽沐浴。
身體埋在熱水之中候,方才有了一絲活氣,靈徽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知覺,終于落了淚。簌簌而落的淚水悄然藏進(jìn)了浴桶之中,混合著蒸騰而起的水汽,仿佛能掩藏起所有的脆弱。
慢慢的,嗚咽變成了嚎啕,聽得門外的兩個婢子面面相覷。云閣嘆息了一聲,對星臺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打擾,讓女君發(fā)泄出來也好。畢竟她一向喜歡壓抑著性子,這樣下去,人遲早會受不了的。
她雖一直跟著,卻也未能窺到全貌,女君今日在裕景樓與趙將軍不期而遇,她未出面,反而在隔間窺了半天,出來后臉色就很不好,人也恍恍惚惚的。后來她去后院見了那個北地來的人,情況就更差了,肉眼可見的悲傷難抑,如丟了魂魄。
問題應(yīng)該出在了趙將軍身上,他們一起長大,本該毫無芥蒂,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讓女君傷心至此。云閣只隱隱覺得該是大事,可女君不說,她也不好猜測。只是提醒星臺,這些日子謹(jǐn)言慎行,若是趙將軍前來,不要多言,更不要將女君的行蹤泄露出去。
星臺懵懵懂懂地答應(yīng)了下來,越發(fā)疑惑起今日的事情。
那一夜,靈徽沐浴后便發(fā)起了高熱,迷迷糊糊中,她又夢到了在北地的事情。
那時洛城驟然淪陷,王家早已撤離,趙纓毫無音訊,她便隨著流民毫無目的地亂竄,躲避匈奴人的奸殺擄掠。
一路越逃越覺得風(fēng)光詭異,原來這些人不是要下江南,而是要往幽州而去。靈徽聽說,阿父曾與鮮卑人關(guān)系甚好,鮮卑人也一向以大魏忠臣自居,所以她也沒有改道,一路饑寒交迫,終于來到了范陽。
本以為終于得活,卻不知那范陽太守盧毅,也是酒色之徒。流民中略有姿色者,皆沒入太守府中為奴,姿色尚可者,直接淪為女伎。靈徽自然無法幸免,盧毅看到她眼睛都直了,徑直抱起她往內(nèi)院而去。
或許是幸運(yùn),又或許是不幸,在她掙扎哭叫時,聽到了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