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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吃完飯,江泠繼續(xù)看書,葉秋水出去找丫鬟們玩了。

    門外傳來姑娘們脆靈靈的笑聲,江家的仆人都很喜歡葉秋水,丫鬟們經(jīng)常拉著她裝扮,扎頭發(fā),穿羅裙,點(diǎn)胭脂,她們不知道說起什么,又響起一串笑聲,接著門便被推開。

    江泠抬頭,方才江家的丫鬟打扮葉秋水,給她穿上鵝黃色的羅裙,梳起雙環(huán)髻,這一年她長高許多,也變胖了,膚色不再因?yàn)闋I養(yǎng)不良而蠟黃,小姑娘唇紅齒白,長發(fā)烏黑亮麗,鵝蛋臉,春杏眼,瞧著玉雪可愛。

    江泠目光頓住,下一刻,葉秋水提著裙子噠噠跑過來,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江泠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她晃了晃他的手臂,“明日我可不可以不練字,我想和小荷姐姐她們一起剪花紙玩�!�

    她只有與最親近的人一起才會(huì)無所顧忌,自然而然地撒嬌,葉秋水挽著江泠的手臂,晃啊晃,盯著少年緊繃嚴(yán)肅的下頜,祈求地問。

    江泠是個(gè)很嚴(yán)厲的老師,督促她寫字背書,一日都沒有停過。

    前幾日她偷懶,還被他敲了腦袋。

    不重,但江泠語氣嚴(yán)肅,要她好好學(xué)。

    讀書學(xué)問,能開心明目,利于行耳。②

    江泠認(rèn)為,人必須識(shí)字明理,才不會(huì)輕易被誆騙,才能更好地立身處世。

    她今日撒嬌,想要偷懶一日。

    本不該同意,但看著她期待的目光,江泠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她幾乎整個(gè)人都貼著他,毛茸茸的腦袋挨著他的胳膊。

    “可不可以嘛……好江泠�!�

    江泠握著筆的手停在半空,墨水在紙上暈染。

    少年眼眸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道微微撲閃的扇影。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最好了!”

    葉秋水歡天喜地地站起,裙擺飛揚(yáng),她轉(zhuǎn)身,像是一只黃鸝鳥。

    第二日,江泠叮囑家中的下人送葉秋水去寶和香鋪。

    沒有爹娘的孤女很容易被人盯上,江家的仆人盡職盡責(zé),他們領(lǐng)的是泠哥兒額外給的工錢,每年過年,江泠都會(huì)把壓祟錢送給縣城里的窮人,今年也是如此,還剩下一些,江泠拿給府里的婆子,叫她每日接送在寶和香鋪?zhàn)龉さ娜~秋水。

    江家的小官人如此關(guān)心一個(gè)非親非故的女孩,這讓許多人都詫異,知道葉秋水與江泠交好的人很多,她在寶和香鋪,也常有人問起。

    “你怎么和江家三郎做朋友呀,你不知道他逼死身生父親的事嗎?他爹還是個(gè)罪臣,狡詐惡毒,上梁不正下梁歪,江三郎也不是個(gè)什么好東西�!�

    關(guān)于江二爺?shù)乃溃莩莾?nèi)眾說紛紜,有人說他畏罪自盡,也有說他是被兒子逼死,古有“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佳話,亦有訕君賣直的罪行,對許多文人而言,青史留名遠(yuǎn)比活得久要重要得多,江泠將要去國子監(jiān)讀書,若是能搏得一個(gè)“大義滅親”的美談,他則千古留名,因而,許多人陰暗地認(rèn)為,他不惜檢舉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另有圖謀。

    許多人忽略了,江二爺本就有罪這一事實(shí),討伐一個(gè)已經(jīng)死去的人,遠(yuǎn)不如討伐一個(gè)曾高潔如明月,現(xiàn)低入塵埃的人好玩得多。

    身敗名裂的戲碼,永遠(yuǎn)時(shí)興。

    第30章

    “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江泠�!�

    暮春時(shí),

    胡娘子仍隨商隊(duì)在外,二當(dāng)家去別的地方收賬了,一日葉秋水坐在柜臺(tái)后,

    低頭算自己的工錢,

    日子沒那么拮據(jù),不再餓肚子之后,葉秋水仍舊很小氣,

    愛財(cái),鋪?zhàn)永锏娜硕夹λ⌒∧昙o(jì)就是財(cái)奴,葉秋水不置可否,

    她喜歡錢握在手里的感覺,看著儲(chǔ)錢的罐子越來越滿,她的心里越來越安心。

    她撥動(dòng)算珠,

    在賬目上核對工時(shí),外面?zhèn)鱽眄懧暎?br />
    掌柜連忙出去招待,

    一名學(xué)徒見狀,

    說道:“是王家的人來了,

    今日又要遭罪了�!�

    王家是城東的大族,王夫人愛香,但十分講究,

    是個(gè)難纏的客人,

    平日都是胡娘子應(yīng)對,如今她不在,

    二當(dāng)家也不在,

    掌柜硬著頭皮上前去,弓腰迎王家人進(jìn)來。

    寶和香鋪善仿宮廷名香,

    而王夫人年輕時(shí)恰好曾在宮中做過女官,她對香氣十分挑剔,許多鋪?zhàn)臃慢埾训闹品ㄒ呀?jīng)出神入化,但王夫人總能找到不足,陳家香鋪的有霉味,何家香鋪研磨得不夠細(xì)膩,鋪?zhàn)永锏幕镉?jì)們見她過來,登時(shí)如臨大敵。

    王夫人出手闊綽,無論去哪間鋪?zhàn)�,開心了都會(huì)給打賞,通常是五兩銀子起步,足夠一家人整年的開銷,不過王夫人十分挑剔,不好伺候,是個(gè)讓人又愛又恨的主兒。

    馬車停下,一名神情嚴(yán)厲,氣質(zhì)典雅的貴婦人走下,正是王夫人無疑,她挽著高發(fā)髻,頭戴金釵,肩披帔巾,在一群丫鬟們的簇?fù)硐绿みM(jìn)寶和香鋪。

    “我們娘子上次看的雨井香可還有?”

    “有、有有�!�

    掌柜連連點(diǎn)頭,立刻讓人去拿。

    伙計(jì)用托盤端著香餅過來,和勻,點(diǎn)燃,煙霧裊裊,很快便有淡雅的香氣溢出,味道如雨后清泉干冽,聞之使身心舒展,因此得名。

    王夫人看了一眼,眉頭輕皺,搖頭,“有些霉味�!�

    掌柜伙計(jì)們神情僵住,“這就是從前的配方�!�

    王夫人道:“是不假,只是這味道些許沉悶,煙霧很重,聚在下層,聞著不讓人覺得清靜,反倒煩心�!�

    眾人面面相覷。

    王夫人身后的婆子揚(yáng)聲道:“我們娘子近來身子時(shí)常疲乏無力,多夢易醒,安息香可有?”

    伙計(jì)們依次端來一堆。

    不待全部展示63*00

    ,王夫人便有些不滿,抬起手,掩了掩鼻子,不言而喻。

    “胡大當(dāng)家不在?”

    她問道。

    掌柜哂笑,“大當(dāng)家?guī)剃?duì)去暹羅了,不在曲州�!�

    王夫人淡淡一掃,神情倨傲,耐心似乎告罄,掌柜心中暗自嘆息,王家有錢,不過難應(yīng)付,今日這單是拿不下了。

    這時(shí),一道清亮的女孩聲音響起,“夫人不若試試熏陸香,可以安神,也能祛濕氣,前些天連日梅雨,許多香料都有些受潮,所以才會(huì)有霉味。不過熏陸是不久前剛進(jìn)的貨,沒有受過潮,就是味辛,我們鋪?zhàn)拥陌埠拖阌昧搜�、艾葉,沉香末,還加了一味陳皮,以薔薇水和之,味甘,聞之清爽�!�

    王夫人納罕地看過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人群后的葉秋水身上。

    她仰著頭,不急不躁,將自己學(xué)過的東西流利說出。

    每日回去后江泠都會(huì)讓她背書,葉秋水看過香譜,她抄寫過許多次,也背過許多次。

    掌柜率先反應(yīng)過來,神情嚴(yán)肅,擺手,讓其他伙計(jì)將葉秋水拉到一旁,他扭頭,對著王夫人恭敬道:“那是新來的孩子,跟著老頭子我學(xué)打算盤,會(huì)看些賬,若是沖撞了娘子,娘子看在她年幼的份上,不要怪罪�!�

    王夫人卻沒有說話,她打量著不遠(yuǎn)處的女孩。

    打扮普通,看著是貧家孩子,但遇事鎮(zhèn)定,口條清晰,見她看過去,不僅不害怕,反倒揚(yáng)起臉,笑意滿面,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眸注視著她,聲音又脆又甜,王夫人聽了,心里綿軟。

    不由招手,“好孩子,過來�!�

    葉秋水笑著上前。

    “她方才說的什么香,拿出來瞧瞧�!�

    掌柜見王夫人沒有惱怒,反而臉上有笑,趕緊讓人去把東西拿來,伙計(jì)們點(diǎn)燃爐子,將炭餅燒紅后放入爐內(nèi),倒入香灰堆覆在其周圍,按緊,再將隔火片置于香餅之上。

    不多時(shí),清煙飄出,如山間云嵐,香氣淺淡,清苦味中帶著陳皮的甘甜,輔以薔薇花香,又有沉香的莊重,滌蕩去人心頭的萬千煩惱。

    王夫人鼻尖微動(dòng),嘴角漸漸揚(yáng)起,說:“倒是新穎,像聽了一遍經(jīng)書,聞著心也靜了�!�

    葉秋水甜甜笑道:“我們鋪?zhàn)舆制了香袋,里面放的便是熏陸香丸,梅雨連天時(shí)人心易煩躁,娘子若喜歡,叫下人將香袋掛在床簾旁,晚上可以睡得安穩(wěn),第二日醒來,連頭發(fā)絲都是香的�!�

    小姑娘聲音清脆如銀鈴,眼眸明亮,舉止大方,鋪中其他伙計(jì)都束手無策時(shí),她不僅不害怕,還能有條有理地說出自己的見解,就算這香王夫人不喜歡,看在這丫頭的份上,也要賞臉買下了。

    王夫人原本很嚴(yán)肅,又是曾在宮中當(dāng)過職的女官,她為人講究,喜好挑剔,不是個(gè)好糊弄的人,鋪?zhàn)永锏钠渌镉?jì)與學(xué)徒都怕看到她,但是葉秋水不怕,她推測王夫人的喜好,就算她不喜歡,還能打罵她一個(gè)小丫頭不成?若她喜歡,葉秋水就賺了。

    怎樣都很劃算。

    果不其然,王夫人眉開眼笑,示意婆子買下香,掌柜見鋪?zhàn)舆M(jìn)賬,笑得合不攏嘴,拿起算盤,噼里啪啦撥動(dòng),王家出手闊綽,拿下王夫人,他們的分紅也多。

    一旁,王夫人摟著葉秋水,問她多大了,家里有多少人,葉秋水都一一答了。

    聽到她說家中沒有旁人,爹娘都去世后,王夫人露出了心疼的神情。

    “好孩子,你可愿跟我回去?”

    王夫人忽然道。

    鋪中其他人都轉(zhuǎn)過來,盯著葉秋水。

    那可是王夫人啊!整個(gè)曲州,除了江家,最有錢的就是王家了。

    葉秋水搖了搖頭。

    她想,像王夫人這樣的貴人,一時(shí)歡喜,要她跟著走,她是普通人家的孤女,最多也只是在王夫人身邊做個(gè)丫鬟,討她開心罷了,說不定時(shí)間久了,王夫人的新鮮勁沒了,會(huì)后悔帶她回府,為奴為婢,根本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

    葉秋水想要做的,是賺到許多許多的錢,以后有自己的鋪?zhàn)�,可以像胡娘子那樣,帶著商�?duì)出入各地,談笑風(fēng)生,從容有度。

    “夫人喜歡我是我的幸事,不過我品性頑劣,若將來引起夫人不喜,那就真是我的罪過了,我見夫人面善,心里也十分敬重夫人,若是夫人喜歡我們鋪?zhàn)拥南�,以后每月我都隨掌柜一起去貴府送香可好?”

    小姑娘圓臉?gòu)珊f話讓人挑不出錯(cuò)處,還悄無聲息地提到要和王家長期做生意的事。

    王夫人摸了摸她烏黑的頭發(fā),心里喜愛得不得了。

    另一旁,掌柜已經(jīng)同王家的下人結(jié)好賬,他臉上笑意根本止不住。

    王夫人拉著葉秋水說了許久的話,走之前還不忘叫婆子給了她好大一錠銀子。

    葉秋水彎腰道謝,站在鋪?zhàn)忧埃克屯跫业能囻R離去。

    掌中團(tuán)著的銀錠又大又沉,葉秋水心花怒放,王家車馬剛從長街拐出,她便忍不住蹦跶幾下。

    十兩銀子!巨款!

    她翻出手帕裹好,又用荷包,香囊,里三層外三層地纏住,仔細(xì)收起。

    回到鋪?zhàn)又�,掌柜的笑說:“芃芃,你可幫我們攬下好大一筆生意,方才王夫人的貼身丫鬟同我說,以后每個(gè)月都讓你隨我去王府送香餅,王家老太爺禮佛,以后佛堂的線香也從我們鋪?zhàn)舆M(jìn)!”

    葉秋水拍手叫好。

    其他學(xué)徒與伙計(jì)艷羨地看著她,眼神各異。

    挑剔難伺候的王夫人被寶和香鋪的人拿下,與王夫人交好的其他貴婦人聽說這件事后,也來香鋪買香,寶和香鋪這個(gè)月進(jìn)賬很多,葉秋水拿到許多打賞,家中的罐子滿得放不下。

    江泠知道后,告訴她可以將錢存進(jìn)錢莊,不會(huì)被盜竊,還有盈利。

    她年紀(jì)小,說話又討喜,夫人們常給她賞錢,別的學(xué)徒只有眼紅的份。

    暮春的一日,葉秋水準(zhǔn)備回家,她剛算完今天的賬,一抬頭就見幾個(gè)兇神惡煞的伙計(jì)站在她面前。

    他們嫉妒葉秋水討人喜歡,甚至可以拿到分紅。

    “拿出來�!�

    幾人開門見山,要葉秋水將賞錢交出,她一個(gè)孤女,沒有靠山,護(hù)不住這么多錢。

    葉秋水不給,她往后退了退,“你們以大欺小,連我一個(gè)小孩子的錢都要搶,要不要臉?”

    “沒有你不要臉�!�

    有人冷哼,“我們看到宅的人常來接你,你以前還偷翻江家的墻,小小年紀(jì),私會(huì)外男,誰能比得過你�!�

    他們說的話不好聽,葉秋水不太聽得懂,但可以從這些人的言語中判斷得出不是什么好話。

    “要你們管�!�

    葉秋水扭頭就要走,又被拉住拖到巷子里。

    伙計(jì)們直接伸手搶錢。

    她大聲尖叫。

    江家的下人等不到葉秋水,跑到巷子里看,厲聲呵斥。

    這些人一哄而散。

    葉秋水頭發(fā)亂了,錢袋被搶空,她氣鼓鼓地坐在地上,一臉的灰。

    婆子上前扶起她。

    葉秋水站起,拍拍衣擺,理好頭發(fā),輕聲說:“許媽媽,你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江泠�!�

    第31章

    “你不和我玩了嗎?”

    胡娘子不在,

    但寶和香鋪生意依舊很好,葉秋水將伙計(jì)搶她錢的事情告訴掌柜,掌柜辭退了那些人,

    但那些人會(huì)聚在她回家的路上,

    或是溜到葉家偷錢,幸好葉秋水將錢都存進(jìn)錢莊,他們無功而返。

    江家的下人看不下去,

    告訴他們不要再打葉秋水的主意,為首的流氓是個(gè)不講理的人,反倒譏笑說:“咱們曲州百姓敬愛的‘江大人’貪財(cái)好色,

    私吞賑災(zāi)錢,大雪天里,多少可憐人挨餓受凍,

    不搶錢我們哪里活得下去喲,你們江家倒是闊綽,

    自然是不在乎這三瓜兩棗的,

    畢竟胃口‘大得很呀’�!�

    江宅的名聲很臭,

    這些月時(shí)常有人趁夜往府門前倒泔水,

    石階上的污漬難以去除,江宅成日緊閉大門,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

    府里的下人才會(huì)偷偷打開門,

    清理滿地狼藉。

    聽到這陰陽怪氣的諷刺,江家下人的臉色難看,

    漲紅著臉,

    說不出反駁的話。

    當(dāng)初江二爺貪財(cái),與孫知州狼狽為奸,

    后來事情敗露,江家花了好大一筆錢才沒讓事情牽連到整個(gè)宗族。

    如今二房在江家是人人喊打的存在,老夫人倒是有心想要接江泠回老宅子,奈何族里的人不同意。

    他幾乎是被家族厭棄,就連其他幾房侵占吞并二房的家產(chǎn),族長也是默許的。二房雖然被官府抄去大半家產(chǎn),但剩下的也是一塊肥肉,他們以江泠年紀(jì)輕,又有傷病在身,無法打理家業(yè)為由,將族中田地收回瓜分,大房娶妻的聘禮中有許多便是搶的二房的鋪?zhàn)印?br />
    這些江泠或多或少都知道,但他阻止不了,二房的賬目很亂,亂到無法清算,具體沒了哪些產(chǎn)業(yè)根本無從查起,且二房在族中不占理,想要討說法都沒人理會(huì)。

    下人們留在江宅也覺得窩囊。

    葉秋水被欺負(fù),但她沒有告訴江泠,她跌倒了爬起來,自己拍干凈衣擺,回到江公宅,如往常一樣,背書,練字,吃飯。

    江泠如今已經(jīng)可以坐起來了,少年又長高許多,不過如今沒有宋氏為他置辦新衣,他穿著短了一截的衣衫坐在書桌前寫字,臨近葉秋水回家時(shí)的那段時(shí)間他都會(huì)靜不下心,等她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江泠才能靜心看書。

    “我回來啦。”

    小姑娘雀兒似的跨進(jìn)門,葉秋水先去洗了手,而后跑到他身邊,問他現(xiàn)在看的是什么書。

    “有不虞……之譽(yù),有求全之毀……唔什么意思?”

    葉秋水認(rèn)識(shí)的字多了,能讀書,但是看不懂。

    江泠將書封翻給她看,“是《孟子》里的句子,意思是人生在世,毀譽(yù)參半,應(yīng)當(dāng)早做好心理準(zhǔn)備,‘不虞之譽(yù)’即贊美,遇上時(shí)切勿過多興奮驕傲,而‘求全之毀’則是難以承受的打擊與指責(zé),若碰到了,也不用太氣餒�!�

    “噢噢……”

    葉秋水似懂非懂,笑了一下,坐在他身邊,江泠合上書,聽她絮絮叨叨說起鋪?zhàn)永锏氖隆?br />
    他抬眸,目光在葉秋水身上停頓了一下,突然問:“你今日遇上什么事了?”

    葉秋水嘰嘰喳喳的嘴停住,“怎么這么問�。俊�

    江泠道:“你早上出門時(shí)穿的不是這件裙子,手心還有蹭傷�!�

    他心細(xì),方才葉秋水坐在她旁邊翻書時(shí),江泠注意到她刻意避開掌心。

    且她過去最喜歡穿的鵝黃羅裙已經(jīng)許久未見著了。

    葉秋水眼神閃了閃,說:“就是……回來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江泠目光洞悉,靜靜地看著她,葉秋水有些心虛。

    片刻后,他“嗯”了一聲,示意下人拿來藥膏。

    江泠將帕子用熱水浸濕,握著葉秋水的手,低頭擦拭她掌心的血痕。

    少年眸光專注沉靜,眉眼鋒利嚴(yán)俊,看著只覺得生人勿近,但動(dòng)作卻很輕柔。

    待清洗完傷口,又擦了藥,葉秋水坐下來看書,江泠也重新將目光放回到面前的《孟子》上。

    看上去,他對她的借口深信不疑,沒有繼續(xù)追問,葉秋水心里松了一口氣。

    過了片刻,下人端上晚膳,葉秋水瞄了瞄,疑惑,“怎么沒有蜜糕,我想吃�!�

    江泠說:“我同他們說了,這一個(gè)月都不可以再做甜食�!�

    葉秋水叫冤,“為什么呀!”

    江泠側(cè)目看向她,冷道:“你長了三顆蛀齒,夜里洗漱后是不是又偷偷吃糖了?”

    被他說中,葉秋水想反駁又找不到理由,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江泠太了解她,對她的性格了如指掌,不準(zhǔn)下人再給她送糖吃,也不讓廚房做甜食。

    葉秋水憤憤不平,氣得在江泠手上咬了一口,留下淺淺的牙印。

    他冷淡依舊,說不給就不給,任她撒潑打滾都沒有用,江泠在這些事情上很嚴(yán)格,撒嬌都不能動(dòng)搖他。

    夜里,葉秋水背完書回家休息,江泠叫來府中的幾個(gè)婆子,問其中一人道:“許媽媽,芃芃在外面是不是受欺負(fù)了?”

    他開門見山地問,許媽媽神色為難,兩手握在一起,緊了緊。

    芃芃不讓她們將這些天的事情告訴郎君,但這哪里瞞得住,她不說,郎君自有其他法子知道。

    她掙扎片刻,抵不住少年洞察秋毫的目光,嘆了一聲氣,說道:“這些天,芃芃得了王家夫人喜愛,拿了許多賞錢,鋪?zhàn)永锏钠渌镉?jì)眼紅,時(shí)常圍住她,罵她,還搶她的錢�!�

    江泠眉心蹙了蹙,“罵什么?”

    “這……”許媽媽有些猶豫,“說她……說她和江宅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說不定還拿了江家的好處。”

    葉秋水不理會(huì)他們刻意的編排與詆毀,誰罵她,她就罵回去,或是找掌柜告狀,讓他趕走那些不學(xué)技藝,反而明爭暗斗,欺負(fù)旁人的伙計(jì),只不過她是個(gè)孩子,說出去的話,不及他們?nèi)硕嗦曇舸�,漸漸的,鋪?zhàn)永锏幕镉?jì)都孤立她,誰都不和她玩,也不與她說話。

    她回家,剛走出門沒幾步,便被拖到巷子里,他們搶走她的錢,將她推搡在地,而后一哄而散。

    江家的下人驅(qū)趕過,卻遭到冷嘲熱諷。

    葉秋水自己機(jī)靈,后來會(huì)繞遠(yuǎn)路,躲開那些人,可等回到葉家,又有調(diào)皮頑劣的孩子過來偷錢,沒爹沒娘,沒人撐腰,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忍受。

    許媽媽說:“郎君,寶和香鋪的掌柜也知道這件事,他們做生意的,不想與我們江宅扯上關(guān)系,怕外面說閑話,他們笑芃芃,說她定然拿過江公宅的好處,我怕再這么下去,寶和香鋪就不要芃芃了,她還是個(gè)小姑娘,任人說閑話,將來對她名聲不好。”

    江泠被人指責(zé)冷血刻薄,逼死親父,這個(gè)世道忠孝大于天,他遭人唾棄辱罵,各個(gè)書院也不敢收他,和他走得近,就會(huì)被牽累。

    江泠垂下眼眸,唇線緊抿,置于膝上的手下意識(shí)蜷緊。

    第二日,葉秋水發(fā)現(xiàn)江家后院的小門封起來了。

    她不解,拍門,里面沒有應(yīng)答。

    葉秋水爬上墻,跳下,像往常一樣,鉆進(jìn)江泠的院子,但門窗緊閉,仆婦們也不準(zhǔn)她進(jìn)入。

    她問道:“江泠呢?”

    仆婦說:“郎君在看書,不許任何人過來打擾,來人,送客�!�

    葉秋水張口要說什么,被下人架起胳膊,送了出去。

    一連幾日她都未曾瞧見江泠,江公宅也不讓她進(jìn)了,葉秋水爬墻,敲江泠屋外的窗戶,看到他就坐在里面,像往常一樣低著頭,坐姿端正,握筆寫字。

    她喊他,江泠不理,仆婦們聽到聲音,沖出來,捉住她,呵斥她,讓她離開,還說她擅闖民宅,要報(bào)官。

    葉秋水嚇得縮回去。

    她覺得很委屈,江泠就坐在那兒,聽到動(dòng)靜,淡淡地掃過來一眼,但無動(dòng)于衷。

    幾乎是一夜之間,江泠就不理她了。

    深夜,仆人們都歇下,葉秋水又翻墻,推開江泠的房門,少年作息規(guī)律,亥時(shí)歇下,卯時(shí)醒來洗漱,看書,但今日,江泠居然還沒有睡。

    他睜著眼睛,看著葉秋水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

    “你再翻墻私闖江宅,我就讓下人將你捆起來送去衙門�!�

    黑暗中,少年冷漠的聲音響起。

    葉秋水嚇了一跳。

    她問道:“你怎么了?你為什么突然不和我玩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委屈。

    江泠沉默,而后道:“你很吵,你在這里,我沒有辦法靜心看書�!�

    “我哪里吵你了!”

    葉秋水臉頰鼓起,氣呼呼的。

    江泠說:“反正你來我這里,也只是為了吃點(diǎn)心,我現(xiàn)在不想白給你東西了,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你快點(diǎn)走吧,不然我真的報(bào)官了。”

    葉秋水不敢置信地問,“你覺得我天天來找你玩只是饞你家的點(diǎn)心嗎?”

    江泠沒有回答她,他平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雖然沒有開口,但答案昭然若揭。

    葉秋水氣得胸口起伏,她瞪著江泠,但他始終很平淡,模樣像是在無聲地請她出去。

    “走就走,我一點(diǎn)也不稀罕!”

    她轉(zhuǎn)身沖出去,頭也不回。

    江泠坐在榻上,垂眸。

    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都沒睡。

    第32章

    “我們江家可沒有這么冷血寡恩的怪物。”

    江宅和葉家中間那道墻又再次恢復(fù)了存在感,

    涇渭分明,誰也沒有再跨過線。

    葉秋水心里很氣江泠這么想她,雖然她確實(shí)很喜歡江家的點(diǎn)心,

    每日去蹭飯時(shí)江家吃的東西都很不一樣,

    有葷有素,還有瓜果點(diǎn)心,不過江泠都不怎么吃,

    他飯量少,許多東西都是進(jìn)了葉秋水的肚子。

    但他居然覺得她只是想蹭吃蹭喝!

    太侮辱人了,一點(diǎn)也沒有將她當(dāng)朋友,

    葉秋水很生氣,她決定再也不找他玩。

    每次出門,她都繞道走,

    本來火氣就大,路上遇到北坊調(diào)皮搗蛋沖她做鬼臉的孩子,

    對方剛咧嘴吐舌頭,

    葉秋水就沖上去,

    “啪啪”兩巴掌,

    罵道:“吐吐吐,吐死你,同吊死鬼一樣,

    好狗不擋道,

    滾一邊去�!�

    對面的孩子挨了兩巴掌,咬到舌頭,

    神色呆滯,

    不一會(huì)兒嚎啕大哭,邊哭邊跑,

    “葉芃芃瘋啦!”

    她拍拍手,冷哼。

    葉秋水揣著小布包,里面裝著筆,賬本,來到寶和香鋪,幫掌柜算賬時(shí)悄咪咪和他說:“伯伯,我剛才聽到劉哥哥他們罵你,說你老不死的霸占著掌柜的位置,他們怎么這樣啊,伯伯明明對我們那么好嗚嗚�!�

    小姑娘垂首抹淚,任誰聽了都會(huì)相信她說的一定是真的,七歲的孩子,她能撒謊嗎?

    掌柜一聽,頓時(shí)大怒,從柜臺(tái)后沖出去,“劉丙,你是不是找死!”

    經(jīng)常欺負(fù),帶頭孤立葉秋水的那名伙計(jì)叫做劉丙,他突然被罵,撓了撓頭,有些迷糊,掌柜沖過去,拎住他的耳朵,劈頭蓋臉地罵一頓,過不了多久,就找機(jī)會(huì)將他趕走了。

    鋪?zhàn)永锴彘e下來,葉秋水像從前一樣,招待貴婦人,得了賞錢并不全部拿回家,而是一大半分給鋪?zhàn)永锏钠渌�,大家都拿了錢,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漸漸就不再背后說她什么了,若是誰見不慣她討人喜歡,故意針對,還會(huì)有人站出來替她說話。

    葉秋水自己可以解決身邊的麻煩,江家的下人偷偷跟著她,看到她處理好這些事情,覺得驚奇,回去告訴江泠,他聽后,沉默不語,心想:葉秋水離他遠(yuǎn)點(diǎn)反而更自在些,她那么聰明,又乖又可愛,大家都喜歡她,她自己有能力解決麻煩,相反,同他走得太近就會(huì)被欺負(fù)。

    暮春時(shí),曲州又開始下雨,葉家房頂破了一塊,淅淅瀝瀝地漏雨。

    天稍微晴了一些的時(shí)候,葉秋水爬上墻,跳到屋檐上,學(xué)江泠以前那樣,用東西堵住破洞,在上面鋪上厚厚的茅草。

    做完這些,她直起身,瓦片濕滑,險(xiǎn)些摔跤,葉秋水及時(shí)抓住屋脊,腳下石子滾落,她重新踩實(shí),小心翼翼地準(zhǔn)備下去。

    一回頭,越過垣墻,看到江家宅院中,江泠坐在廊下正抬頭看著她,他神情平靜,目光疏離。

    葉秋水移開目光,哼了一聲,踩著柴火堆滑下。

    半個(gè)時(shí)辰后,院門被人敲響。

    葉秋水打開一條縫,門外站著的是江家的小廝阿喬。

    阿喬手里提著木板與釘子,還有一捆油布,笑說:“芃芃,這幾日下大雨,你們家屋頂可有漏水?庫房里正好剩些工具沒什么用,本來也是要扔掉的,我想著不若將你家屋頂補(bǔ)一下,省得丟了可惜�!�

    葉秋水連忙開門讓他進(jìn)來,阿喬身手靈活,攀上屋檐,補(bǔ)好屋頂,又鋪了一層厚厚的油布,他填補(bǔ)得很牢固,滴水不漏。

    葉秋水很感謝,贈(zèng)他一塊餅,送他離去。

    初夏時(shí),大房的長子娶妻,新娘家的嫁妝很豐厚,足足拉了十輛車,江大爺在門前迎客,氣氛喜慶,他昂起頭顱,長足了臉面。

    江大郎成婚,江家象征性地派人過來請江泠回去出席堂兄的喜宴,江泠拒絕了。

    他去了,反倒晦氣。

    氣候熱起來,江泠仍然穿著幾層衣物,衣袍的盤口系得一絲不茍,他坐在桃樹下,修長的手指翻動(dòng)書頁,微熱的暑風(fēng)撲到他的臉上,他巍然不動(dòng)。

    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說笑聲,江泠抬頭,瞥到墻頭趴著幾個(gè)少年,盯著他,竊竊私語。

    “六郎,那就是你三哥��?”

    一名少年推搡了身旁的人一下,說:“什么三哥啊,去去去,我們江家可沒有這號(hào)人。”

    “誒誒誒他看過來了,你們小聲點(diǎn)!”

    “好兇啊,不會(huì)吃人吧,我聽說他逼死親爹,還把娘也給氣走了,果然,看著就不像好人。”

    今日江大郎大婚,府中喜宴,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不知哪個(gè)少年提到那個(gè)傳說中的江家三郎,幾人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江宅這里,要一窺真容。

    江泠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shí)候,少年們立刻低下頭躲起來,不一會(huì)兒又出現(xiàn)。

    “他是不是真的瘸了,我們說他,他會(huì)聽見嗎,聽見了要是生氣,站起來追我們怎么辦?”

    “試試不就知道了?”

    一名少年拿起彈弓,瞄準(zhǔn)江泠在的方向,拉緊弓弦。

    江暉也在,府上客人很多,江四爺與四夫人讓他多和貴客家的小公子玩,六郎是江六爺?shù)暮⒆樱衲瓴啪艢q,嬌慣長大,十分頑劣。

    見他們要拿彈弓打人,江暉連忙說道:“六弟弟,打人是不對的,你們不能這樣�!�

    江六郎不理他,幾人將江暉推到一旁。

    他們拉起彈弓,互相起哄,瞄準(zhǔn)院內(nèi)。

    江泠看到了,抬手用衣袖擋住,石子彈到他身上。

    他掀起眸光,定定落在墻頭的幾人身上。

    少年眼神鎮(zhèn)靜,瞳仁漆黑,看過來的時(shí)候像是兩柄無形的薄刃。

    墻上的人瑟縮了一下,幾人低聲交談,“他好像在瞪我們,我害怕�!�

    “怕什么,他又起不來!我們拿彈弓射他,他也只能干瞪眼!又沒法跳起來打咱們,看我的!”

    六郎探出頭,拉起彈弓,瞄準(zhǔn)江泠的眼睛。

    江暉想拉他,另一個(gè)少年說道:“好了五郎,你不要掃興!”

    江暉不敢再說了,怕他們讓他走遠(yuǎn)點(diǎn),不和他玩。

    日光暈眩,江泠看不清晰,他扭頭想叫下人過來扶他進(jìn)屋,一粒石子猛然飛射過來,擦過眼皮,打在鬢角。

    他吃痛地皺緊眉,墻上傳來哄笑聲。

    “打中了!哈哈哈哈他果然是瘸子,站不起來!”

    “讓我來讓我來!”

    江家的下人散漫,江泠喊了好幾聲才有人快步走進(jìn)院子,江泠的鬢發(fā)已經(jīng)被打散了,他所坐的地方落滿石子。

    下人罵了一聲,拿起竹竿,趕走墻上的少年們。

    江泠被扶進(jìn)屋中,門轟然關(guān)上。

    葉秋水從寶和香鋪出來,回到家中,遠(yuǎn)遠(yuǎn)瞧見江家垣墻上人頭攢動(dòng),一棵纖細(xì)的柳樹上踩著好幾個(gè)人。

    她納悶地盯著他們打量。

    江暉有些生氣,“你們不能拿彈弓打人呀,方才要是將三哥眼睛打壞了怎么辦!”

    “他又不是我們?nèi)��!绷蔁o所謂地說,“我們江家可沒有這么冷血寡恩的怪物,我爹說了,他現(xiàn)在瘸了都是活該。”

    以前二房說一不二的時(shí)候,其他兄弟都受過二房的氣,江六爺早就看二房不滿了,他們一出事,六房第一個(gè)拍手叫好,江六郎從小耳濡目染,如今也不將二房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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