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嚴敬淵一直盯著,過了會兒站起身,走過去。
面前覆上一層陰影,江泠怔住,抬頭。
一個眼熟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先前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倒是許久不曾來見過小友了�!�
嚴敬淵笑容慈祥,臉上帶著歉意。
江泠認出是誰,有些驚詫。
去年他在城外認識了一個頗有學識的中年男人,相談甚歡,不過男人后來再也沒有來過,江泠除了覺得那位嚴姓商人是有事纏身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男人打聽到他姓誰名誰,不愿再與他相交。
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江泠平靜接受。
突然又見到此人,他不禁訝異。
男人很熟絡,自然而然地同他談論起水利農(nóng)事上的事,夸贊他圖紙畫得好,還寫得一手好字,又有學識,在田間勞作,完全是大材小用。
江泠想了想,說:“國之所以存亡,視乎稼穡;世之所以盛衰,系于耕耘,我讀過許多農(nóng)書,我想將我學到的知識用于實際,讓水車效率更高,糧食更加充足,百姓不再為蟲害、稅收困擾,讀書是為了明辨是非,將來一展抱負,有更大的能力去幫助更多的人,無論怎么走,只要殊途同歸,書便不算白讀�!�
嚴敬淵看了他一眼,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
許多人讀書的初衷,都是為了做官,改換門庭,成為人上人。
但少年卻覺得,大道三千,殊途同歸,讀書的真諦,不在于要成為怎樣高貴的人,而在于明辨是非,知道為何而讀,學有所用,那便是值得的。
遠處,天幕倏地黑了下來,梅雨季節(jié)時,氣候總是反復無常,方才天邊還金光熠熠,下一刻便電閃雷鳴,轟隆一聲,隱隱有雨絲落下。
少年突然站起,戴上斗笠,茶還沒喝兩口,又沖出了茶棚。
嚴敬淵愣然看去。
風雨中,他抱起地上的糧食,不顧自己被淋濕,與其他鄉(xiāng)農(nóng)一起,用油布遮蓋住麥子,少年神情嚴肅,動作利落,雨漸漸下大了,他衣衫盡濕,形容有些狼狽,但看到糧食沒有被雨淋到時,他下意識露出了笑容。
嚴敬淵扭過頭,拿起少年遺留在桌上的《農(nóng)政全書》,幾乎快要翻爛,一手剛勁有力的字跡,恰如少年始終挺拔的脊梁。
一個傳言中大逆不道的少年,真的會不顧自己殘疾的身體,冒著雨去保護百姓的糧食嗎?
嚴敬淵心緒很復雜。
他站起身,隨從打著傘,護送他跨上馬車。
嚴敬淵思量片刻,說:“回衙門,將江泠的卷宗拿過來給我看看。”
第60章
清白
初夏的雨,
來得快,去得也快,天氣炎熱,
等回到家中時,
江泠身上的衣袍都快要干了,他便沒有當回事,照常讀書睡覺,
第二日晌午將書箱里的書都搬到窗臺上晾曬,接著去劈柴做飯,只剛走了兩步卻突然覺得有些暈乎乎的,
江泠強撐著將葉秋水想吃的菜做完,放在桌上,轉(zhuǎn)頭躺下。
葉秋水回來的時候,
江泠正昏睡著,臉頰發(fā)燙。
“哥哥,
你生病了么?”
她眉頭緊鎖,
伸手探他額頭。
“有一點。”江泠聲音沙啞,
帶著鼻音,
“昨日傍晚淋了些雨。”
“吃藥了嗎?”
“吃了。”
葉秋水不解,“怎么會淋雨?”
“翁婆婆家的麥子晾在打谷場上,傍晚下的雨太突然,
我急著幫她收起來�!苯稣f著說著,
打了個噴嚏,“要是麥子浸了水,
今年的辛苦就白費了。”
田主不會諒解,
沒有工錢,沒有收成,
第二年會過得更艱難。
葉秋水知道他就是這樣的性子,總是先考慮別人,對自己卻有些隨便。
她將被子拉高些,拍了拍江泠,“哥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百川書局的掌柜說一聲,你不去抄書了,我去給你煮姜茶,你喝了驅(qū)驅(qū)寒�!�
江泠點點頭,同她說:“桌上有飯菜,你記得吃,我一會兒去收拾,臟衣服也先收起來,我好了再洗�!�
葉秋水笑了笑,將他按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吧哥哥,別操心這些了,我又不是不會�!�
江泠本就昏昏沉沉,被她一推,更起不來了,歪著頭迷迷糊糊睡著。
葉秋水出了門,將姜切成細絲,放在鍋上煮,她吃完飯,抱著臟衣服去街坊外的水巷漿洗衣物,旁邊也有其他婦人,一見到她,驚駭?shù)溃骸捌M芃,今日怎么是你來洗衣服,小江呢?”
“哥哥昨日淋了雨,剛剛有些發(fā)熱,睡下了�!�
婦人很擔憂,“沒事吧?”
“沒事的�!�
幾人交換眼神,倒像是有什么話要說,方才看到是她過來,婦人們的神情也有些夸張。
葉秋水不由問道:“周伯母,怎么了?”
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說:“芃芃,你沒聽說,今早江家大爺下獄了嗎?”
葉秋水頓時怔住,“下獄?”
“是啊是啊。”婦人連連點頭,“就是今早剛發(fā)生的事,知州大人親自帶人去抓的呢。”
“我們本來還擔心,小江也是江家的孩子,要是他伯父真犯了什么錯,連累他怎么辦,還好還好,只是病了,方才看到是你過來,我們還以為小江也被抓走63*00
了呢�!�
葉秋水疑道:“為什么他會下獄?”
婦人搖頭,“不知道。”
葉秋水若有所思,洗完衣服端著盆回家。
江泠吃了藥,睡了一會兒,額頭已經(jīng)不燙了。
他坐起身,將晾在窗臺上的書收回來,妥帖地安放回書箱中。
葉秋水見狀,問道:“哥哥,你怎么起來了?”
“睡一覺好很多了�!�
江泠說:“躺著也難受,站起來走走倒好一些。”
十三歲前,他日日泡在藥罐子里長大,大夫都說他先天不足,要仔細養(yǎng)著才行,他的柜子中,裝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瓶,每隔幾日,家中仆人就要去醫(yī)館抓藥回來磨成藥丸,可現(xiàn)在仔細一回想,那些他以為要吃一輩子的藥,好像已經(jīng)一兩年沒碰過了。
葉秋水笑道:“這說明多出門走走,蹦蹦跳跳身體才會好啊,總是悶在家里當然容易生病�!�
江泠不置可否。
他又喝了一碗姜茶,身子暖和起來,拿出一本書,坐在窗前寫字。
葉秋水沒有去鋪子,告了假,靠在他身旁,翻動香譜。
她想起今日在水巷里聽到的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哥哥,今日我聽周伯母說,江家大爺……被知州大人捉走了�!�
一旁正寫字的江泠面色如常,連停頓都沒有,“嗯�!�
他神情淡淡,好像出事的只是一個陌生人一樣。
葉秋水看向他,“哥哥,我有些害怕,怕你被牽累�!�
畢竟江大爺是江泠的伯父。
江泠停下來,看著她,“不必擔憂,我不在江家族譜上,江家出什么事也與我一個外人無關(guān)。”
他早就被趕走了,不管哪個叔伯犯了錯,都沒有資格牽累到他頭上。
話雖這么說,但葉秋水還是很擔心,江大爺那樣狡詐的人,誰知道會使什么壞,前陣子總是找寶和香鋪的麻煩,雖然她們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難免恐積銷毀骨呀。
江泠怕她繼續(xù)胡思亂想,拿來一張字帖,葉秋水握著筆,坐在他身旁開始練字,等心沉靜下來,就沒空想其他事情了。
與此同時,江家早已亂成一鍋粥,大房上下雞飛狗跳,大郎江環(huán)在院中來回踱步,幾次派人出去打聽,都沒個準信回來。
“大哥這究竟是得罪誰了?”
庶出的江三爺過來詢問消息,他面上擔憂,心里都快罵死了,幾個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天到晚凈在外面惹是生非,他們?nèi)渴裁春锰幎紱]落到,成天還要跟在后面心驚膽戰(zhàn)。
片刻后,大房的管事跑回來,大汗淋漓,江環(huán)沖上前,問道:“爹怎么樣了?”
管事拍了拍大腿,“我依照環(huán)哥兒您的意思,拿了錢去疏通關(guān)系,但是官府的人說,老爺私下賄賂天牢差役,依照律法,是要被流放的。”
江環(huán)如遭雷擊,腿一軟往后癱倒,新婦在一旁涕淚漣漣,大夫人又哭又罵,罵完了,突然一個激靈,像是想到什么一樣,緊抿著唇,不再做聲。
……
嚴敬淵坐在府衙大堂中,面前擺著有關(guān)于江泠等人的卷宗,案子早已了結(jié),當初有人檢舉,說江二爺?shù)膬鹤又椴粓�,知道父親謀私貪污,還故意包庇,官府將其捉拿入獄,審訊時江泠拒不承認,依律官差可以先打犯人幾板子以示威懾,可就是這幾板子,竟將江泠的腿打斷。
嚴敬淵起了疑心,將當日主事的官差喊過來一問,那人也是個沉不住氣的,久聞知州威名,還不待嚴敬淵逼問,就哆嗦著將事情原委全部交代了。
江大爺在族中不受寵愛,名下產(chǎn)業(yè)也不多,兩年前,江二爺畏罪自盡,為了霸占二房的產(chǎn)業(yè),江大爺派人檢舉侄兒包庇其父貪污,又賄賂負責審訊的官差,將江泠的腿打斷。
“他只說,人要么打死,要么打廢,二房沒了獨子,家業(yè)自然也無人繼承,我不敢惹人命,所以只在行刑的時候?qū)遄油乱屏藘纱纾瑥U了那孩子�!�
嚴敬淵聽了,了然,叫人立刻去將江大爺拿下。
三番五次賄賂官差,還打傷人,依照律法,要抄沒家產(chǎn),判流放。
消息傳到江家,江四爺幸災樂禍,“老大這下子是不中用了,報應,都是報應�!�
他還記著先前分家,江大爺拿三間常年虧錢的鋪子騙他一事,老大威風了幾年,如今總算是吃癟了。
他與四夫人商量起搶大房產(chǎn)業(yè)的事,江暉在一旁,聽了很無奈,眼見他高樓起,眼見他樓塌了,先是二伯,再是大伯,可是父母卻到現(xiàn)在還沒醒悟,竟然還念叨著要如何爭奪家業(yè)。
不過,至少有一件喜訊,江暉說道:“既然大伯陷害三哥的事情明了了,那三哥是不是可以回來了?”
他眉梢輕揚,語氣里滿是笑意。
三哥的名字可以重新回到族譜上,他還是江家的孩子,不必流落在外吃苦。
聞言,江四爺?shù)纳袂轭D了頓,他與四夫人對視一眼,像是忽然驚醒一般,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差點忘了!”
“趕緊的,將我們四房的產(chǎn)業(yè)看管好,可千萬不能叫那小子搶走,我們得快些做準備。還有你。”
江四爺推了江暉一把,“你小心些,江泠現(xiàn)在是個瘸子,還沒得書讀,你可千萬要當心他記恨你�!�
四夫人也點頭,兩個人嚴肅地告誡他要小心江泠,他現(xiàn)在是縣學里的學生,而江泠是個沒人要的,又是個瘸子,一定對他恨得牙癢癢。
江暉愣了一下,回過神,搖頭,“不會的,三哥不是那樣的人,況且,我們還是堂兄弟。”
“怎么不會?你不懂,就是兄弟間才會互相捅刀子�!彼姆蛉撕吡艘幌�。
江暉臉上的笑容僵住。
是啊,兄弟間捅刀子才最厲害。
他的叔伯們不正是如此嗎?
江四爺又問四夫人道:“你說我們要不要給那個新知州送些禮�。繉α�,打聽打聽他有沒有妻女,要是有,再問問女兒有沒有定親,咱們暉哥兒也大了,該娶妻了�!�
以前孫知州還在的時候,常聽知州夫人對宋氏抱怨,可惜兩家生的都是男娃,若是有一兒一女,定要結(jié)為親家,知州夫人還說,她娘家有個侄女,正適齡,原本想說給江泠為妻的,那時四房如臨大敵,生怕落后,與知州家結(jié)為姻親,可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啦。
江暉到了年紀,十六歲了,再過兩年就該娶妻,現(xiàn)在正是要定人家的時候,他可是縣學里的學生,將來要做官的,若是得知州賞識,將來不愁前途。
想到這些,江四爺立刻讓人出去打聽。
傍晚,葉秋水剛要將門關(guān)上,一群官兵便突然搜到了家門前。
她心中警惕,有些慌。
“江泠是不是在這里?”
官兵打聽許久才找到北坊。
葉秋水下意識搖頭。
但他們不信,直接闖進院中,葉秋水急得跺腳,江泠傍晚喝了姜茶正在休息,被他們拉起來。
“小官人,你得同我們?nèi)パ瞄T一趟�!�
葉秋水上前詢問,“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要帶我哥哥走?”
她解釋道:“我哥哥已經(jīng)從宗族除名了,江家人犯的事與他無關(guān),不能帶他走!”
一名官差無奈道:“小娘子,我們不是要抓你哥哥下獄,而是要還他清白啊�!�
葉秋水頓時愣住。
府堂中,江大爺跪在地上,身旁是與他收受賄賂的官差。
他不�?念^,兩個人互相推卸責任,堂上吵得不可開交,嚴敬淵不得不敲響醒木讓他們安靜下來。
不多時,官差帶著江泠回來,來的路上,有人告訴他發(fā)生了何事,他心中很亂,到了衙門,還未來得及開口,江大爺忽然撲過來,痛哭流涕地求饒。
“三郎,大伯是鬼迷心竅了,你饒過大伯吧。”
江泠踉蹌了一下,受過傷的腿險些扭到。
葉秋水沖上前,一拳頭砸在江大爺肩膀上,推開他,扶穩(wěn)江泠,“你走開!”
來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聽官差說了,江大爺承認,是他為了霸占二房的產(chǎn)業(yè),叫人打斷江泠的腿,敗壞他的名聲,讓他沒法繼承家業(yè)。
江泠呆怔地走過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身體太差,所以才會挨了幾板子就留下終身殘疾。
族人罵他冷血無情,刻薄寡恩,他也認了,覺得父親的死與他有關(guān),是他間接逼迫爹爹自盡,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江泠覺得,母親離去情有可原,因為他這個兒子確實很不堪,他們說得都很有道理,江泠陷入深深的自惡,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可現(xiàn)在卻得知,這一切早有預謀,源自于旁人的貪婪,而這個人,就是他的大伯,江泠沒有覺得氣憤,看到江大爺求饒認錯,他也沒有覺得痛快。
只是感到有些可笑。
江大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悔恨,跪在地上,說自己大錯特錯,求江泠饒恕,他不想去邊關(guān),不想被流放。
堂外,看熱鬧的人們指指點點,“竟然是這樣,做伯父的竟然陷害自己親侄兒�!�
“我早就說了,小江不是那樣的人!”
“如今真相大白,小官人身上的污名總算可以洗掉了!”
江大爺一直在求饒,拉著江泠的衣擺,他爭強好勝,愛重面子,接受不了要去流放的懲處,只能不�?拊V自己如何利欲熏心,犯下錯事,他愿散盡家財,只求江泠原諒,求他向知州大人求情,不要將他判流放。
葉秋水站在不遠處,冷笑。
“三郎,伯父錯了啊……你是我的親侄兒啊,當年……你還小的時候,伯父抱過你的……”
江大爺抹著淚,攥緊少年的衣擺。
江泠無動于衷,蹲下身,一點一點地掰開江大爺抓著自己衣擺的手。
他目光淡漠,自始至終都沒有理會對方的哭嚎。
第61章
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堂上,
知州大人喚江泠上前。
來的時候,江泠就認出公堂上坐著的是過去經(jīng)常在城外見到的嚴姓商人,他心里驚詫片刻,
又很快平靜下來。
的確,
那樣一個學識淵博的人,談吐不俗,怎會只是普通的商賈。
“你大伯侵占的產(chǎn)業(yè),
等清算完,會悉數(shù)還給你�!�
江泠沉默不語,他現(xiàn)在沒有心思去考慮這些事情。
嚴敬淵又道:“事情既然大白,
本官也可以讓你重新回到宗族�!�
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將名字重新寫回族譜上就是了。
葉秋水只能站在堂外,聽到他們這么說,
心中慌亂,她往前擠了擠,
低聲喚道:“哥哥……”
江泠回過頭,
看向葉秋水。
她伸著手,
想要上前,
但擁擠的人群將她推到后面,葉秋水眸光閃動,眼底泛著淚光,
她剛剛還在痛罵江大爺?shù)臒o恥,
心疼江泠的遭遇,可轉(zhuǎn)念一想,
真相大白后,
江泠是不是要回江家了?
回了江家,還愿意做她哥哥嗎?就算他愿意,
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每天都和她呆在一起,畢竟他是江家三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更何況,他原本就不是她的親生兄長,不會一直陪著她。
堂下聽審的也有江家的族人,哂笑,“三郎,沒事,你回來,叔伯會為你做主的�!�
江泠看了他一眼,少年眸光漆黑,眉眼間似有幾縷陰郁籠罩,方才說話的族人怔了一瞬,一下子就忘了接下來要說什么。
江泠收回目光,對嚴敬淵說道:“不用了,我沒有宗族,沒有叔伯,我只有一個妹妹,也只有這一個家人�!�
他低頭行了個禮,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堅定不移地走到葉秋水面前,看著她呆呆的,錯愕不已的神情,嘴角卻不覺揚了一下,牽起她,“走吧,我們回家�!�
葉秋水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緊緊抓住江泠,“嗯!”
嚴敬淵怔然,沒想到他竟然不想回到江家。
不管怎么說,至少江家家底還在,他回去了,就是富家少爺,雖然比不得從前爹娘都在世時那般興盛,但也好過現(xiàn)在,更何況他還身有殘疾,回了江家,可以有人伺候,一輩子不愁吃穿。
聽到少年這么說,在場的族人又驚又喜,追上前挽留許久,但少年心意已決,執(zhí)意與他們劃清界限。
江家族長吸了一口氣,顫著聲說:“三郎,我本不該插手你們家的事,但是二房名下有許多產(chǎn)業(yè)是祖宗打拼下來的,這些東西只屬于我們江氏一族,你既然不愿意回來,那田地、鋪子便不能歸你�!�
他們不想將吞進肚子里的產(chǎn)業(yè)再吐出來,江泠要是回到江家,勢必會奪回過去被瓜分侵占的產(chǎn)業(yè),族人心痛不已,但江泠竟然不想回來,那正合了他們的心意,一個外族人,是沒有資格繼承他們江家的家業(yè)的。
江泠淡淡道:“隨便�!�
族長懸著的心放下,又假模假樣地挽留幾句,江泠不予理會,帶著葉秋水徑直離開。
身后鬧哄哄的,看熱鬧的人很多,有說江家族人無情的,也有說江泠愚蠢的,他們很多人覺得江泠是在賭氣,但其實,在江泠心中,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回到江家,與芃芃在一起,彼此依靠,就是他唯一的選擇。
他只有這一個家人。
從此以后,他就真的與江家再無瓜葛了。
……
回去的路上很安靜,一路上除了腳步聲與呼吸聲,誰都沒有開口。
葉秋水緊緊抓住江泠的手,握得很緊。
在衙門的時候,她很怕江泠會離開,葉秋水的心緒很復雜,一方面,她希望江泠可以重新過上富足的生活,高興他終于擺脫那些莫須有的污名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回到江家,他有自己的兄弟姊妹,會漸漸疏遠她。
但江泠沒有,他告訴所有人,她才是他相依為命的家人。
“哥哥。”
“嗯?”
葉秋水卻沒有再說話,江泠低下頭,定定鎖住她的目光,葉秋水安靜許久,突然張開手抱住他,頭埋在他胸前。
她還是有些難過,為江泠難過,明明是一族血親,為什么會弄到這個地步,在此之前,他們只當腿疾是一場意外,可如今真相擺在面前,說不傷心是不可能的。
江泠本來可以有很好的未來,本來他可以去國子監(jiān)讀書,去見識更加廣闊的天地,認識許多志同道合的人,可因為一個人的貪婪,這些都變成了奢望,說不定宋氏不會離開他,他還可以有母親,他可以去宋家,有一群疼愛他的長輩。
“沒事的�!�
江泠摸摸她的頭,溫聲寬慰,“真的沒事,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怎么反倒現(xiàn)在哭起來了?”
他說完,葉秋水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流了淚,眼淚一滴接一滴落在江泠的手背上。
“嗚嗚……我沒有�!�
葉秋水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有些難過而已,沒有哭�!�
她一邊說一邊眼淚流得更兇。
江泠忍不住笑了一下。
抬手碰了碰她的臉,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說:“沒事的,都說過了,我們不會分開的,你忘了?”
葉秋水掀起眸子,眼睛里淚汪汪的。
去年春,她同江泠說,如果再把她丟掉,她絕不會原諒他。
江泠答應她,他們會不再分開,會永遠在一起。
“我都記在心里,所以不可能的,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就是你哥哥,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家人,明白嗎?”江泠扶住她的肩膀,說道:“芃芃,不用為我傷心,我如今也很好,走路比別人慢些,那我就慢慢走,穩(wěn)穩(wěn)地走,總歸是在向前的,無非是比別人到達得晚一些,這沒關(guān)系�!�
腿疾并不能將他打趴下,他哭過,惱恨過,不甘過,而后坦然地接受這個事實。
“孫臏雖處臏刑之苦,智慧猶存,謀略不減,終以兵法震撼諸侯;左丘明雖遭失明之厄,筆力未衰,洞察猶深,終以史書昭示后世�!�
江泠撫摸她的發(fā)頂,溫聲道:“天道酬勤,自強不息,還記得我同你講過的這兩個故事嗎?”
許久以前,江泠教葉秋水識字,同她講過這兩個人的事跡。
他們都身有殘缺,可他們依舊青史留名,困厄非能阻賢達之志,磨難反而礪其操行。
葉秋水破涕而笑。
“知道了,哥哥�!�
心頭的哀傷一掃而空,她安定下來。
江泠重新牽住她,兩個人往家走去。
不遠處,嚴敬淵目光幽深,聽完了兄妹倆的交談。
他跟上來,本想勸解江泠,不要置氣,人為什么要讀書呢,無非是將來入仕為官,一展抱負,可做了官,步步驚心,一言一舉都有可能成為別人拿捏自己的把柄,沒有家族,就沒有靠山,沒有依附,別人會怎么想,被家族趕出,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算不做官,得罪了家族難道就有好下場嗎?總有人指指點點,沒有家產(chǎn),沒有積蓄,以后該怎么生活?
可他跟過來,聽到少年與妹妹的對話,忽然覺得自己多慮了。
江泠意志堅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不在乎所謂的族人,家業(yè),果斷地斬斷自己與他們的聯(lián)系,因為他知道,只要還有利益,紛爭就還存在,天地廣闊,他不屑于將自己困在小小的牢籠里爭斗。
嚴敬淵淡淡地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對隨從說:“走吧�!�
之后的日子,兄妹倆還是像從前一樣,葉秋水喜歡做生意,主意多,她攢夠了銀子,在距離寶和香鋪近一些的街坊盤下一間兩進院子,有一個大書房,可以看書、寫字、算賬。
江泠喜歡讀書,手不釋卷,他圖紙畫得極好,匠作坊的師傅也常找他請教。
立秋時,江大爺被流放,大房的產(chǎn)業(yè)悉數(shù)抄沒,大郎江環(huán)狼狽地帶著母親與妻子離開了曲州。
知州大人在曲州任職的兩年鞠躬盡瘁,政績無數(shù),即將被調(diào)回中樞。
臨行前,嚴敬淵找到江泠,遞給了他一封信。
江泠納罕地接過。
嚴敬淵示意他拆開。
江泠揭了封條,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封舉薦書。
他看了幾眼,愣住。
“……江泠其人,雖軀體有疾,然志氣彌堅,心如朗月,誠為難得之才。吾不忍其才埋沒,故以吾之薄名,舉其入縣學深造。愿先生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識其真。其人若得入學,必能勤勉有加,不負厚望。吾愿共擔所責,以吾之名,保江泠學途無虞。
敬希察之,許其入學,共育英才�!�
江泠目光顫動,怔愣地看著嚴敬淵,握著信紙的手都有些抖。
“你心性堅韌,不被殘疾打趴下,這是好事,不過我仍要告訴你,你以后要面對的遠比現(xiàn)在的艱苦多得多,也許你苦讀多年,甚至都不能參加考試,也許你過了考試,進入官場,卻因為身有殘疾,被孤立,排擠,你以為你考過了科舉,即將前途無量,可只是換了一個更大的籠子,才學,能力,無處施展,一輩子只能在一個小小的位子上蹉跎�!�
“況且,你父親犯過罪,雖然有我擔保,可難免有人仍對你視如敝屣,另眼相看,你要知道,偏見,是能壓死人的,我見過太多,明明博學多才,但卻身患隱疾之人,一生受盡冷眼,抱負無處施展,最后憤世嫉俗,怨天尤人,深陷窠臼,無法自拔�!�
嚴敬淵語重心長,嚴肅地告訴他,“如果你害怕前面的困難,那你就撕了這封信,你還可以繼續(xù)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如果你不怕,那你就拿著這封信去縣學,這上面有我的印章,他們會收下你,但我只能送你到這一步,往后你必須自己走,能走到哪兒,都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江泠握著信紙,抿唇不語,心中久久震顫。
他當然知道,殘疾的人,還有一個罪臣之子的身份,也許連官府的審核都過不了,更不用談繼續(xù)進學考試。
就算做了官,也會被嘲弄,被恥笑。
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不過那又怎樣。
他心向明月,一往無前。
江泠抬起目光,神情堅定,沉聲道:“多謝大人教誨,學生定不負所望�!�
嚴敬淵笑了笑,眼底有贊許涌現(xiàn)。
那日在巷子里聽到少年與妹妹所言,嚴敬淵回去后思量了許久,他深知少年的心性,他沉穩(wěn)堅定,矢志不渝,可他太年輕,也許未來所經(jīng)歷的,才更加痛苦,更加摧人心志,到那個時候,他還能如此堅定嗎?
如今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也許更適合少年,嚴敬淵怕害了他。
他考慮再三,猶豫數(shù)月,還是寫下了這封舉薦信,讓少年自己選擇,如果他因為未來的困難而退縮,或是被磨難打倒,那也都是他的命數(shù)。
但少年一往無前,堅韌如松,嚴敬淵不由大笑,覺得自己沒看錯人。
他抬手,拍了拍江泠的肩膀。
“天道酬勤,自強不息,孩子,無論將來你身在何處,愿你皆能以自身所學,光照四方�!�
第62章
好多年前見過的小乞兒,如今已完全認不出。
縣學在城東,
葉秋水買的小院子也在附近,離得很近,江泠拿著舉薦書去縣學找學究,
里面的先生,
有不少也是江泠曾經(jīng)的老師,看到他,錯愕之余,
又不免有些羞愧,當年江家二房出事,也是他們商量之下,
劃去了江泠的名字,讓他無法再繼續(xù)進學。
最有威望的張教諭接過舉薦信,他與嚴知州相熟,
認識紙上的字跡,信紙末尾,
還留有知州大人的簽印。
嚴敬淵愛才,
不忍江泠才學淹沒,
請他們收他做學生,
不要因為疾病就掩去他身上的光芒。
幾名學官對視幾眼,都在等著張教諭的決定。
他握著信紙,沉吟片刻,
點了點頭。
“嚴大人已經(jīng)啟程歸京,
臨走前還不忘寫信舉薦江嘉玉,想必對他頗為重視贊賞,
他以自己官位做擔保,
愿承其責,我們怎能辜負他所托。”
其他學官也點頭,
幾人離去,翻開縣學學生的名冊,將江泠的名字重新添了上去。
這件事傳到江家,四房嚴陣以待,四夫人急得在屋中來回踱步,“他這是走了什么運,竟然能讓嚴大人為他作保?!”
前不久,四房想給知州送禮,只是連大人的面都沒見過就被回絕了,門房的下人冷聲告訴他們,賄賂官員,要杖八十,嚇得江四爺帶著禮連忙跑了。
嚴知州威名在外,直到他任滿歸京,眾人才意識到,他從御史升任地方知州,看似右遷,實際明升暗降,一旦調(diào)離中樞,來到像曲州這樣偏遠的地方,再想回去就難了,所以嚴敬淵急需做出功績,才會大刀闊斧地處置曲州的官員,去除冗雜稅目,開墾荒山,最后因為政績優(yōu)秀,兩年內(nèi)被調(diào)回京師。
曲州遠離皇城,這里的官員偷懶慣了,楊知縣與許縣丞只想著賄賂拉攏新知州,卻正撞上了刀口。
江四爺老老實實了一陣子,怕知州大人真的給他打板子,在家鼠頭鼠尾躲藏一個月,直到嚴敬淵任滿歸京,他才敢出門。
知州剛走,又傳來江泠回縣學讀書的噩耗,江四爺愁得頭發(fā)都要白了,拽著江暉辭嚴厲色地叮囑,“你可要小心江泠,你離他遠點,當心他報復你!”
四夫人也說:“要是他敢欺負你,娘就同他拼命!”
以前江泠風頭盛,暉哥兒比不過他,可后來江泠瘸了腿,他娘也不要他,而暉哥兒還是好好的,在縣學讀書,前途無量,他們不信江泠不記恨,如今他受知州舉薦,回到縣學讀書,同在一屋檐下,不得不防。
看著父母風聲鶴唳的樣子,江暉擺手,“想太多了你們�!�
“什么想太多!”
四夫人扯他的手,“我們是為你好�!�
江暉聽得厭煩,推開他們的手,將房門關(guān)上。
四夫人氣得在外面敲門,“不聽爹娘的,你遲早要吃虧!”
……
因為離得近,所以江泠并不住在縣學學舍中,葉秋水很興奮,拉著他的手去城東買了新的紙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