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坐在桌前,算了片刻賬,發(fā)現(xiàn)鋪子的收益并不樂觀。
表面上興盛,但其實,遠比她預(yù)估得要差得多,雖說開業(yè)第一天是為了打出名聲,盈不盈利無所謂,但照這個勢頭下去,香鋪生意是做不長久的。
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葉秋水神情嚴肅,握著筆,心想,她剛來到京城做生意,這里的人對她的鋪子并不熟悉,他們更信賴已經(jīng)開了許多年的鋪子,并且瞧不起她這個小地方來的商人,不能迅速積累自己的人脈,在這樣一個遍地人才志士的地方,是站不住腳的。
葉秋水沉吟許久,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
*
告假兩日結(jié)束,江泠回翰林院上值,嚴琮參加了好幾場詩會,見到他,興沖沖地同他說起長公主府如何恢宏氣派,宜陽郡主多么嬌艷動人。
江泠臉上沒什么表情,兀自翻動書頁,嚴琮嘴一直沒停,說著詩會上的事,感嘆不知何人能得宜陽郡主青睞。
郡主貌美,家世高,整個皇室都將她當明珠一樣寶貴著,因此也養(yǎng)成了她驕縱的性子,詩會上,若誰才學(xué)不佳,會被宜陽郡主當庭鄙夷,回去后,大概這輩子在京師都別想再抬起頭了。
官家與長公主兄妹情深,長公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宜陽郡主又是她唯一的女兒,長公主為女兒相看夫婿,沒別的要求,只要人品貴重,家世差些沒什么,畢竟這世上,除了皇室,也不會有比宜陽郡主更身份尊貴的人了。
江泠不感興趣,嚴琮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他突然冷不丁開口,“你公文還沒寫�!�
剛剛還口若懸河的嚴琮一下子頓住,臉白了幾分,忙低下頭寫字。
掌院讓他們學(xué)習(xí)寫公文,但嚴琮這幾日忙著逛詩會,早將這回事忘一邊了。
這會兒讓他寫公文,他還真編不出來,眼珠子咕嚕一轉(zhuǎn),瞄向江泠,手肘拱了拱,“誒,嘉玉,你教下我唄�!�
江泠是個好性子,求他幫忙,他不會不答應(yīng)。
果然,江泠放下書,轉(zhuǎn)過來告訴他公文該怎么寫,抬頭、格式、字體……
江泠說了幾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停下,看了嚴琮一眼。
嚴琮有些納悶,“怎么了?”
“我要收束脩�!�
江泠淡聲道。
“啊?”
嚴琮驚呆。
他說:“你去西市的檀韻香榭買個香囊,就算束脩了�!�
“這是哪兒,新開的香鋪嗎?”
“嗯。”江泠頷首,“我妹妹的鋪子。”
“你妹妹?”嚴琮來了興趣,揚唇笑起來,公文撥到一旁,“我想起來了,是不是上次那個等你的小娘子?”
少女容貌秀麗,讓人見之難忘。
江泠轉(zhuǎn)過頭,黑沉沉的眸子凝視著他,帶著幾分警告。
嚴琮嘿嘿一笑,不敢吊兒郎當,將公文重新推上前,“行,改日我?guī)е抑行值芤黄鹑ス忸�,江兄妹子開的鋪子,我肯定要去看看的�!�
下了值,兩人一起出去,在門口分別。
馬車等在巷子外,葉秋水做事周到,冬天快到了,馬車里提前鋪了厚厚的軟墊,箱籠中還裝著暖手的香爐。
江泠坐上去,馬車開始慢悠悠往館舍趕,葉秋水忙于生意,這幾日都住在鋪子里。
走了沒多久,馬車驟然一停,整座車身都晃蕩了好幾下。
江泠從書上抬起眼。
馬夫聲音微顫,“官、官人……前面是宜陽郡主的車駕�!�
巷子不大,前方停著一輛華麗精致的馬車,車身寬敞,將巷口完全擋住,旁人無法經(jīng)過。
江泠立刻下車行禮。
“你就是那個江泠?”
馬車中有人開口,聲音倨傲,緊接著,侍女掀開簾子,里面坐著一名身穿鵝黃色素羅大袖的明艷少女,她居高臨下掃視立在馬車前行禮的男子,他長相清正,儀態(tài)端方,寬大的公服穿在身上,襯得人更為冷峻威嚴。
宜陽郡主冷哼一聲,“連本郡主的詩會都敢三番五次推辭,真是好大的架子。”
長公主府的詩會、賞花宴邀請了全京城的年輕士子,可有個叫江泠的卻從來沒有來過,宜陽郡主是何許人也,何時有人這般不給她面子了?
不過是個鄉(xiāng)下來的進士,難不成還要人三請四請嗎?
第85章
“那葉秋水,實非池中之物�!�
江泠面色平靜,
只道:“臣殘軀之身,自覺于眾前行動不便,斷非侮慢郡主之舉。鄉(xiāng)野之人,
蒙官家隆恩,
幸添進士之列,萬不敢驕滿�!�
他說話滴水不漏,禮數(shù)又周到,
再斥責(zé)什么倒顯得咄咄逼人,宜陽目光垂下,落在他身上,
打量一番。
詩會上有進士提起他,說他行動不便,人又孤僻,
來長公主府恐污了貴人眼,宜陽一開始以為此人其貌不揚,
粗鄙不堪,
可隔著簾子聽聲音,
恰如其名,
如泉水激石,泠泠作響,也端得是一副周正端方的相貌。
她冷哼一聲,
扯下簾子。
江泠退到一旁,
對馬夫說:“老伯,我們出去,
讓郡主車駕先行�!�
“誒,
好好好�!�
巷子不容兩輛馬車通行,他們更不可能叫郡主退讓,
馬夫連忙驅(qū)馬調(diào)轉(zhuǎn),駛離巷口,換了另一條路走,只是這一繞,路途就遠了不少。
回到館舍,葉秋水不在,她忙于買賣,這些天到處跑,攬生意,揣摩京師人的喜好,每天都忙得腳不著地,飯都沒空吃,得閑了就啃兩塊饅頭糊弄糊弄。
京中有名的香師太多了,葉秋水過去在曲州數(shù)一數(shù)二,來了京師無人搭理,不過也沒關(guān)系,做這樣的決定前她就料想到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買賣哪有一帆風(fēng)順的。
遠處傳來打更聲,路上沒什么人了,元�?戳丝赐饷妫瑴蕚潢P(guān)門歇業(yè)。
葉秋水坐在堂中算賬,怕頭發(fā)礙事,用布巾纏上,打扮簡素,撥算珠的手指快出了殘影,伙計們收拾著店面,灑掃整理,驀地,門外出現(xiàn)一個身影,阿進看了看,笑著揚聲,“東家,是江郎葉秋水抬起頭,已是深夜,江泠出現(xiàn)在鋪子外,手里提著一個食盒。
他走進來,將食盒擺在桌子上,說:“夜宵�!�
分量做了很多,差不多鋪子里的伙計都有。
大家立刻圍上去,葉秋水放下算盤,走到他身邊,“哥哥怎么來了?”
“你沒回館舍,我過來看看�!�
一群人圍在桌子前吃飯,阿進砸吧砸吧,“這是哪間食店的飯菜,很是可口�!�
葉秋水一嘗就知道了,“是哥哥自己做的吧?”
江泠環(huán)顧鋪子,聞言點點頭。
大家伙兒都驚呆了,“咱官人還會做飯呢?”
“當然會,哥哥手藝可好了!”
葉秋水揚起下巴,神情很是得意。
江泠無奈地笑了笑,扭頭看向別的地方,鋪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看著很清爽,葉秋水還特地在二樓品香的地方擺了兩張茶桌,一旁燃著香氛,坐在那兒扭頭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車水馬龍的景致。
只是她初來乍到,沒有人脈靠山,這些天的生意并不是很好。
江泠很少過問鋪子的事,只會隔幾日來看一看,給葉秋水送些吃的,向自己的同僚推薦,讓他們有空就來逛逛。
吃完夜宵,葉秋水送江泠離開,鋪子后院也有幾居瓦舍供伙計們住,葉秋水這幾日抽不開身,也住在這里,這附近多是店鋪,無論白天黑夜都很嘈雜,隔幾步還有秦樓楚館,幾乎夜夜笙歌,不適合讀書人住,還是館舍清靜。
到了路邊,江泠停住,回頭看葉秋水一眼,“好了,回去吧�!�
少女站在橋下,月白的裙裾拂過岸邊的草尖,她提著燈,月色朦朧,人影綽綽。
“哥哥路上小心�!�
葉秋水將手里提著的燈遞給他。
削白的指尖捏著木柄。
江泠接過,握在手中,走了幾步,回頭,葉秋水仍站在橋下,目送他離開,見他看過來,揚起嘴角輕輕笑了一下。
江泠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道旁。
回到鋪子時,大家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去休息了,葉秋水坐在桌前,垂首一筆一劃地寫著拜帖,京城有許多有名的香師、商人,她想要與他們結(jié)交,曲州太遠了,以前葉秋水會就近去泉州府等地購置貨物,不過泉州府的貨物若想運到京師,東西太多就要走水路,可香料這種東西經(jīng)不起水上長時間的漂泊,容易損耗,以前的路線走不得了,必須與新的供貨商建立聯(lián)系。
第二日一大早,葉秋水就將帖子送了出去,回應(yīng)她的人很少,大家并不想和一個名不見傳的小丫頭有什么過多的交集。
葉秋水并未氣餒,備上禮物,繼續(xù)送帖子。
她每天都會練很久的字,學(xué)習(xí)寫帖子,言語間盛滿了真誠,被拒絕也未曾惱怒,還會送上禮物,研究前輩的香料配方,寫出自己的見解,附在拜帖后。
幾日后,有一個賣沉香的商人接了她的拜帖,葉秋水定好雅間,早早在茶樓等候。
等了片刻,一個穿著富奢,談吐不俗,舉手投足間看得出見慣世面的商賈走上二樓,葉秋連忙起身上去迎接,行禮,兩人寒暄幾句,葉秋水說出自己期望與對方合作的想法,并站起身,親自為對方斟茶。
商賈的臉色看著卻很不好看,葉秋水姿態(tài)放得更低,說話溫聲細語,倒完茶遞上前,態(tài)度誠懇。
商賈臉色陰沉,直接站起身,拂開她的手,眉宇間有幾分慍怒。
“沒規(guī)沒矩,真是下里巴人,葉小東家還是趁早死了在京師做生意的心吧,小心血本無歸!”
葉秋水一臉納罕,杯盞中的茶水晃了一下,濺在手背上,燙得她嘶了一聲。
“這是怎么回事?”
阿進想要追上前詢問,“剛剛不是還談得好好的嗎?”
葉秋水喊住他,站在雅間內(nèi),搖了搖頭。
她放下茶水,神情凝重。
若今日商賈是故意過來給來難堪的,其實他不必特地跑這一趟,不接她的帖子就是了,為何會突然發(fā)作,一定是剛剛她哪里得罪了他,只是葉秋水這個外鄉(xiāng)人不知道罷了。
她去了館舍,問那里的掌柜,京師有沒有什么獨特的社交禮儀,掌柜讓她演示一遍,遇到那位大商賈后都做了些什么。
葉秋水將迎他進雅間,行禮,倒茶等一系列的動作演示了一遍。
掌柜一看,搖了搖頭,說:“在京師,像小娘子這樣的后輩,應(yīng)行深揖禮,雙手高舉至額頭,一鞠鞠到底,以示敬重�!�
葉秋水張了張嘴,沒想到這里頭還有這樣的講究。
“像小娘子你剛才那樣行禮,太隨意了,在前輩眼里,極為不尊敬,難怪他會生氣。”
葉秋水道:“可是這在我們曲州,就是大禮啊�!�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禮儀、風(fēng)俗文化,小娘子得入鄉(xiāng)隨俗呀�!闭乒裥α诵�,“這敬茶也有講究,用什么茶,什么茶具,里面的學(xué)問大著呢�!�
葉秋水嘆了聲氣,“是我疏忽了,竟忘了想到這一層�!�
元福問道:“東家,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那人好像已經(jīng)生氣了,現(xiàn)在去賠罪還來得及嗎?”
葉秋水抿了抿唇,搖頭,“來得及,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會再去拜訪,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好好學(xué)習(xí)京師的禮儀,免得再惹人笑話�!�
第二日一大早葉秋水就重金聘了一位曾在宮中呆過的教習(xí)嬤嬤來教習(xí)自己禮儀,走路、行禮、斟茶敬酒……嬤嬤教習(xí)嚴厲,稍有不慎就會被打板子。
葉秋水肩背挺直,來來回回學(xué)習(xí)走路、行禮,第一日結(jié)束時手酸得抬不起來,捏了好一會兒才能動,第二日,因為行揖禮的時候肩膀不夠直,被嬤嬤罰靠墻站了兩個時辰。
她每日天不亮就去學(xué)禮儀,而后再去盯鋪子,夜里眾人都歇下了,葉秋水也不忘翻閱古籍,去學(xué)習(xí)何為茶道,名士是如何品茶焚香的。
一日睡兩個時辰,白天出現(xiàn)在鋪子時也是精神抖擻的,絕不會給客人展示一點疲軟無神,無論何時都是笑容滿面,殷勤熱切地去介紹自己鋪子里的東西。
葉秋水還購置了一批富人所使用的餐具,她以前在曲州無法無天,不拘小節(jié),來了京師得學(xué)會這里的禮儀,講究的大戶人家,飯前飯后光是凈手、漱口就有好幾道流程,葉秋水反復(fù)練習(xí),還不忘練字,看書學(xué)習(xí)其他人是如何寫拜帖,反反復(fù)復(fù)背誦,練習(xí),記有批注的紙都寫了厚厚一沓。
等教習(xí)嬤嬤笑著告訴她可以出師時,已經(jīng)冬天了。
京師下起小雪,葉秋水鄭重地寫下拜帖,托人送到那名商賈府邸,不久后有小廝回話,他家老爺愿與葉秋水在茶樓一敘。
葉秋水心里有些緊張,挑了得體的衣服穿上,選了適合時節(jié)的茶與點心,早早在茶樓等候。
不一會兒,商賈走上閣樓,葉秋水起身去迎,抬手作揖,姿態(tài)謙遜,手臂、肩背沒有一處瑕疵,商賈挑了挑眉,有些詫異。
待入座后,案上擺著的也是他喜歡的茶,對于不同的茶葉,注水的高度和速度有講究,需要根據(jù)茶性熟練操作,不精通的人只會貽笑大方。
但少女動作優(yōu)雅從容,手法輕巧精確,一看就知道是下了苦功夫,敬茶時,雙手捧起,無論是禮儀還是技藝,都挑不出一絲可以指摘的地方。
商賈不禁刮目相看,接下茶,抿一口。
葉秋水嘴角揚起,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沉穩(wěn)、端莊,喜怒不形于色。
前輩喝了茶,那就是認同她這個人了。
后續(xù)的生意與合作,二人交談甚歡。
葉秋水來到京師三個月,終于談下第一筆大買賣。
二人一直談到太陽落山時,商人起身,葉秋水出門相送。
回去的路上,商賈忍不住感嘆:“那葉秋水,實非池中之物啊,來日必有大作為�!�
這個世上,能認清自己的目標是什么,并為此竭盡全力的人少之又少。
少女認識到自己的不足,沒有氣餒,沒有惱怒,而是努力克服這種差異,她目標明確,迎難而上,越挫越勇。
這筆生意談下后,往后便輕松許多,葉秋水開始見一個又一個商人,參加商會,再大的場面她都禮數(shù)周到,無可挑剔,一點也不像小地方出來的人,短短幾個月,迅速積累起自己的人脈。
初冬的某一日,葉秋水去齊府拜訪吳靖舒,齊府的梅園在京師很出名,一枝上可以有四種花色,每年梅花開放時,吳靖舒都會在梅園辦宴會,請眾夫人小姐到家中賞花喝茶。
宜陽郡主也在,齊府的賞梅宴辦得很熱鬧。
葉秋水準備了許多禮物,送給在場的夫人小姐,花廳中點著香氛,是葉秋水特地調(diào)配送給吳靖舒的,她很喜歡,叫丫鬟在花廳點上。
客人來了后,聞到味道,好奇地問吳靖舒是什么香,她指一指不遠處正在逗小小姐玩的少女,說:“我干女兒送的�!�
大家都看向葉秋水,小娘子站起身走上前,欠身行禮,落落大方。
有些人知道她是窮鄉(xiāng)僻壤來的,曲州那樣的地方,京師的貴婦人們瞧不上,原本有些嫌棄,可女孩舉止款款,眉眼如畫,讓人見之喜愛,絲毫不見粗鄙,也沒有小家子氣。
眾人都新奇地打量,有夫人問起香從何處買來的,葉秋水說:“回夫人,是晚輩自己做著玩的�!�
“你會調(diào)香?”
說話的人聲音驚詫。
葉秋水點點頭,說她有個鋪子,叫檀韻香榭,在西市太學(xué)附近。
“我好像有些印象,剛開不久吧�!�
“是�!�
夫人笑了笑,“有機會定要去看看�!�
葉秋水直接贈給她們幾枚香囊,她早有準備,來赴宴就是為了拉攏客人的,其中香料乃精心調(diào)配,就連香囊上的圖案都是請大師先畫出樣式,再送去有名的繡坊,請繡娘制作而成。
樣式精巧,氣味宜人,有小姐接過后愛不釋手。
宜陽郡主好奇地打量送到面前的香囊,她用慣宮廷名香,對外面的合香有些好奇。
氣味很好聞,甜而不膩,叫人聞之欲醉,宜陽很感興趣,想叫那葉娘子上前說兩句話。
這時,一旁突然傳來竊竊私語,宜陽郡主就坐在幾人前面,將她們的交談聲聽得真真切切的。
“她就是那個姓葉旳丫頭吧,長得也沒什么特別的,談不上多漂亮,我還以為是什么絕色天仙,看不上凡夫俗子呢�!�
“表哥怎么會喜歡上這樣的人,真是瞎了眼,不過一個低賤的商女子,能迎她進門是她的福氣,她這樣的身份,難不成還想高攀皇親國戚嗎?”
說話的人語氣不善,宜陽側(cè)目看一眼,身旁的侍女會意,垂首低聲道:“郡主,那兩位是孟府的小娘子�!�
宜陽身份高貴,一般門庭的人聽都沒聽過,孟府是哪個,根本不知。
她揚了揚下巴,“喂�!�
還在竊竊私語的兩個人頓時一激靈,顫顫巍巍,不敢應(yīng)答,宜陽瞳光淺,泛著琥珀色的光芒,耀眼明艷,不可逼視,她目光定定落下來,兩位孟府的小娘子意識到郡主是在說她們,嚇得臉色蒼白。
“你們剛剛在說什么,我沒聽明白,那小娘子與你們有什么過節(jié)?”
孟小姐煞白著臉,二人低著頭,猶豫很久才支支吾吾,小聲說起緣由。
原來,孟府的表少爺姓王,家在曲州,今年春向一位商女提親數(shù)次被拒,那商女就是葉秋水,王家不算小門小戶,王公子能在國子監(jiān)讀書,也算是人中龍鳳了,他不計較葉秋水低賤的身份,誠心求娶,可葉秋水竟然拒絕了?
憑什么,她有什么資格拒絕王家的提親,換成其他與她同樣門第的女子,早就欣喜若狂。
王公子曾在孟家住過幾年,與孟家小姐、郎君一同在家塾讀過書,關(guān)系很好,她們聽到這樣的事情,心中很不滿,今日見到本人,忍不住說起這件事,話里話外盡是譏諷。
可這畢竟是家中私事,求娶被回絕一事太丟人了,兩人不敢大聲議論,但沒想到竟然被郡主聽到了。
她們嚇個半死,說完埋下頭,肩膀微顫。
“哦。”
宜陽移開目光,懶散地看向四周,視線最后落在那個綠衣少女身上。
方才宜陽還覺得她有意思,想叫她過來玩玩,可如今聽了孟家娘子的幾句話,不免覺得,那個姓葉的少女,趨炎附勢,心比天高,不是什么好人。
她頓時沒了興趣。
第86章
“不是兄妹,是姘頭才對�!�
初春,
藏書閣里冷得如同地窖似的,仿佛手指只要從袖口伸出就會被凍掉一截,嚴琮冷得直跺腳,
不遠處,
江泠拿著單子核對書目,指節(jié)又青又紅,長了兩塊凍瘡,
他面色尋常,一一整理架子。
為了防止明火點燃書冊,藏書閣內(nèi)不允許燒炭火,
一到冬天便冰冷刺骨,大家不愿意干活,連公文都不大樂意寫了,
這些活計都推給了江泠,他要寫許多字,
還要校正國史,
一天要在這宛如冰窖的地方坐上好幾個時辰。
就是入了春,
京師的氣候也依舊很嚴寒。
在翰林院已經(jīng)大半年了,
江泠還沒有見過官家,別的進士大多受人舉薦,已經(jīng)在官家面前露過幾回面,
甚至有些番邦來京師朝見,
他們也會過去迎接,但江泠負有腿疾,
朝廷怕影響臉面,
一般不會讓他去出席這樣的場合。
對此,江泠早有所料,
心里波瀾很少,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平靜。
嚴琮反倒為他著急,“你想想辦法啊,官家記不住你這個人,想不起來要提拔你,要是考察不過,會被黜落回鄉(xiāng)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江泠淡淡道:“我盡我所能,該做的都做了,若我真的不適合留在官場,回鄉(xiāng)做個教書先生也好�!�
嚴琮無言以對,“我真是佩服你,超然脫俗了已經(jīng)。”
江泠心緒平靜,他知道自己走路比別人慢,仕途上自然也慢,能一步步地往前走,那就往前走,不能,人生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
嚴琮問起鋪子的事,說他前幾日去檀韻香榭買香囊,帶回去后母親還有家中姊妹都很喜歡。
“我打算多買些,祠堂的香篆也不夠用了�!�
嚴琮問道:“對了,嘉玉,你同葉小娘子是親兄妹么?為何不是一個姓氏?”
江泠正低頭寫字,聞言,回答道:“不是親兄妹�!�
“我知道了,是義兄妹吧�!�
江泠點點頭,“她于我而言,同親妹妹沒什么區(qū)別�!�
“看得出來�!眹犁α诵�,“感情真好,就同一個娘生的似的�!�
話音剛落,一旁傳來其他士子的嗤笑,“兄妹是假,姘頭才是真吧,這世上,哪來什么義兄妹之言,怕是情真意切,難舍難分才對�!�
江泠手中筆停了下來,目光冷冷地看過去,“你什么意思?”
“我沒有別的意思啊�!闭f話的士子笑容促狹,“我就是那個意思,欸,嘉玉,我若是你,我定然不會叫自己妹子在外拋頭露面,傷風(fēng)敗俗的,我要拖回來,打斷腿,對了,你妹妹做的什么買賣,賣什么的,莫不是……”
他話未說完,江泠忽然站起身,拂開面前的桌椅,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冷著臉,一言不發(fā),猛地揮拳砸上去。
閣中靜默一瞬,下一刻,士子驚叫,“江嘉玉,你瘋了!”
江泠臉色陰沉,扯著他的領(lǐng)子,將人摁在地上,他看著脾氣好,但絕不溫順,下手狠厲,一拳砸得那個士子眼睛都睜不開了。
嚴琮愣了片刻,回過神,沖上去拉人。
“嘉玉!”
拉了一下還拉不動,江泠平日清冷沉靜,鮮少與人發(fā)怒,大家都以為他很文弱,可嚴琮忘了,他少年時便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劈柴打水,力氣極大,發(fā)了怒幾個人都拉不起來。
被打的士子一開始還在怒罵,后來則哆嗦著求饒,抱著臉直嚎:“我錯了、我錯了……嘉玉,我再不敢胡言亂語了,我吃了酒不清醒,我混說的……”
江泠被嚴琮拉開,他漆黑的眸子里雖平靜無波,可卻陰沉得直叫人發(fā)顫,士子被打得鼻青臉腫,意識到自己不該拿他妹妹打趣,哽咽一聲,被江泠盯著,大氣不敢出。
他緩了緩,低聲道歉。
江泠不予理會,振了振衣袖,拉好自己的衣襟,轉(zhuǎn)身離開。
“你做什么?”
嚴琮追了上去。
“找掌院認錯。”
江泠沉聲道,走出閣樓,徑直往掌院的值房走。
他打了人,犯了錯,要去領(lǐng)罰。
掌院是非分明,聽到江泠動手打人,嚇了一跳。
中邪了!外面的瘋狗沖進翰63*00
林院咬人江泠都不可能打人的。
掌院詢問清楚緣由,知道事出有因,沒有過多怪罪,扣光江泠本就少得可憐的月俸,罰灑掃閣樓兩個月,抄公文一百篇。
另一個口出不遜的士子,被罰得更重。
今日的事叫人大開眼界,嚴琮也嚇了一跳,確信,誰要是敢對江泠他妹妹不敬,江泠能和人拼命。
*
每隔一個月,士子們學(xué)寫的公文要交給掌院查閱,接著再拿給官家過目,考察這近一年來新科進士們的表現(xiàn),待再過一段時間,可能就要對部分人進行授官了。
大半年來,有些人的身影很活躍,京師大大小小的詩會宴席都能看到他們,這些人目的性太明確,急功近利,心思不放在民生上,只顧著結(jié)交位高權(quán)重之人,掌院很不喜。
他將眾人寫好的公文拿給官家,官家見了,神色忽明忽暗。
“這是寫公文,還是寫詩賦?”
皇帝看幾眼,將一張辭藻華麗的公文團成一團,扔廢品一樣丟出去。
公文這種東西,理應(yīng)嚴肅求實,而有些人寫的文章,徒有其表,空洞無物,皇帝眼底有微微的怒意,“公務(wù)之事,豈容他們這么胡鬧,不知道在賣弄什么東西,這樣的人,就是做了官,也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掌院垂著頭,不敢應(yīng)答。
官家勵精圖治,最是痛恨這樣靡靡的風(fēng)氣。
掌院了然,這幾個人怕是要被黜落了。
皇帝沉了沉氣,繼續(xù)翻閱其他的公文。
他取出一篇,仔細,再看一看撰寫者的名諱,“江泠……”
掌院立刻道:“啟稟官家,此人就是那個有些跛足的士子�!�
皇帝抬起頭,細細詢問起他在翰林院的情況。
掌院一一道來,這半年多,不管旁人怎么刻意輕慢,青年都不驕不躁,平日教年輕士子做官的禮儀、學(xué)問,也是他聽的最認真,問的最多,他的文章有理有據(jù),實事求是,無論寒冬酷暑,都不會偷懶,始終堅韌如一。
掌院知道,別的士子私下里都孤立排擠他,不讓他有面圣的機會,掌院從來沒有去出言制止這個現(xiàn)象,只想看看青年會如何應(yīng)對,事實證明,江泠如一棵青松,毅然端立,面對諸多不平,泰然應(yīng)之。
京中傳言眾多,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難以評判,耳聞不如目見,青年是什么人,見過他的文章也就明白了。
皇帝沉默,想起當日殿試,他本來想點那名士子為一甲,他文章寫得好,樣貌甚佳,做個探花,將來尚個宗室女也是夠格的,可考慮到他足有隱疾,形象不佳,再加上那些傳言,皇帝最終將他的名次往后推了幾位。
可嚴敬淵極力擔(dān)保,這讓皇帝很動搖。
他放下紙張,沉思片刻,說:“儋州是不是缺個縣令?”
“回稟官家,正是�!�
儋州偏僻,窮鄉(xiāng)僻壤,民生凋敝,未曾開化,被派去那里任職的官員都是叫苦連天。
掌院恨不得抹一把汗,官家提起這個地方,難道是想讓江泠過去當縣令嗎?
不一會兒,皇帝說:“既如此,那就讓江泠去儋州任縣令一職,明日,召他入宮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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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園一宴后,許多貴婦人來鋪子光顧生意,葉秋水自知比名貴上乘她比不過京師其他富有底蘊的香鋪,一開始,葉秋水覺得自己從小地方來是缺陷,可時間久了發(fā)現(xiàn),這同樣也是她的優(yōu)點,閩地有太多神秘而特殊的香料,港口的海船經(jīng)常帶回番邦異香,這些都是其他鋪子沒有的,也是檀韻香榭區(qū)別于其他香鋪的地方。
為了保證香料從海上運回時不會受潮損壞,葉秋水重新計算了路線,增加了成本,包了兩艘船專門用來運送貨物,她一個人忙不過來,請了許多伙計幫忙,倉庫、作坊都有專門的人輪流值守,來了京師,制作成本翻倍,租金也貴,掌柜推薦降低成本,保證盈利,葉秋水沒有同意,寧愿減少產(chǎn)量也不能在成本上動手腳。
“京師的人都是見慣好東西的,你想以次充好,拿差的敷衍他們,客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這樣生意是做不長久的�!�
葉秋水算好賬目,拿錢給他們,“目光放長遠些,打出名聲,還怕以后賺不到錢嗎?”
負責(zé)進貨的伙計接過錢,頷首稱是。
葉秋水常去參加宴會,不管是哪個夫人見了都要稱贊,她的禮儀學(xué)得不比京師大戶人家的小姐差,葉秋水肯下功夫,愿意吃苦,她打定主意要做什么,那就一定會做好,做到極致。
自然,在京師做生意也并非一帆風(fēng)順,官府的人來找過幾次,要葉秋水交香稅,京師規(guī)矩很多,不管是做買賣,還是其他什么,都要有門道,貨物經(jīng)過關(guān)口,也需要通行符牒,葉秋水打聽官員夫人的喜好,制作合香,投其所好,好不容易才打通了關(guān)系,只是每次過關(guān)的貨物數(shù)量都有限,還要交錢,不然官府就會將貨物扣留,沒法運到京師來。
一重重,一關(guān)關(guān),遠比葉秋水設(shè)想得困難許多,解決一個麻煩,前頭總還有更大的難題等著。
京中若有什么宴會葉秋水能出席的都會出席,自然,也有些地方是絕對不允許她去的,京師不少人認為她身份低賤,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去了聽到的也多是譏笑之語,葉秋水時常被冷落在一旁,沒人同她說話。
京師貴人最是注重教條規(guī)矩,但凡有點臉面的人家都不會讓女兒出去拋頭露面,惹人指指點點,葉秋水走南闖北,開鋪子,做生意,她的許多行為在眾人眼里已經(jīng)可以說是大逆不道了。
開春后,京師的人喜歡去城郊踏青,郊外有座莊園叫做芳園,占地大,園內(nèi)還有跑馬場,每年無論哪個時節(jié)都有貴人喜歡聚在這里。
長公主在芳園設(shè)宴,請了許多人過來,還辦了馬球賽,到場多是勛貴。葉秋水是被吳靖舒拉過來的,論她的身份這樣的場合是不配參加的,吳靖舒疼愛她,將她當做親生女兒,不怕旁人亂說話,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讓葉秋水和她一起看馬球賽。
葉秋水沒來過這樣的地方,知道自己身份比不上在場的勛貴,因此只跟著吳靖舒身邊,除了行禮外,低眉順目,不發(fā)一言,生怕丟了吳靖舒的臉。
“你別擔(dān)心,長公主殿下為人和善,不會為難你的�!眳蔷甘媾牧伺乃氖郑捌渌艘膊粫䴖]事找你麻煩,今日帶你過來就是讓你見見世面,你不用見什么人,就坐在我旁邊,吃吃東西,看一看,玩一玩就好了�!�
“好�!比~秋水小聲道:“謝謝干娘�!�
前方坐著長公主,她雖已年過四十,但看著卻很年輕,她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威嚴,舉手投足間盡顯皇家風(fēng)范,蓮步輕移,卻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壓迫感。
吳靖舒帶著葉秋水上前行禮。
長公主笑了笑。
葉秋水呼出一口氣,與吳靖舒一起走到不遠處坐下。
宜陽郡主坐在母親身側(cè),身著拖地錦緞長裙,頭戴翠玉步搖,滿身珠光寶氣,矜貴明艷,宛若將天地光芒聚于一身。
宜陽掃一眼齊夫人身旁的少女,神色淡淡,看向別處。
這樣的地方,她居然也來了,什么身份,竟然還巴結(jié)上齊夫人,做了吳靖舒的干女兒。
她哼了一聲,語氣中滿是不屑。
一旁的長公主聽了,掀起眸光,看向坐在身后的嬌俏少女,挑眉淡笑,“怎么了,宜陽?”
宜陽說:“剛剛隨齊夫人一同來的那個人,身份卑賤,芳園也是她能來的地方?什么身份,也敢跑到這來,真不怕丟人現(xiàn)眼�!�
宜陽自持身份,最看不起那些趨炎附勢,為了一點點利益便毫無尊嚴,諂媚逢迎的人,先前聽了孟家兩位小姐說的話,不免對這個姓葉的商女有了偏見。
長公主聽了卻笑,看向已經(jīng)隨吳靖舒落座的少女。
換做其他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孩子來到這樣的地方,都會嚇得抬不起頭來,還會出糗犯錯,可她姿態(tài)謙遜,翩翩有禮,據(jù)說還是小地方來的,能做到這一步,實為不易。
長公主道:“本宮倒覺得,那位小娘子很是有本事呢�!�
“巴結(jié)人的本事倒確實不差。”
宜陽翻了個白眼,要不然,堂堂伯爵之后的齊家大娘子,怎么會認這樣一個人做干女兒?怕不是被誆騙了。
郡主年幼,又是含著金湯匙長大,天真爛漫,長公主聞言,搖了搖頭,有些無奈。
遠處,葉秋水端端正正地坐著,偶爾看一眼臺下,馬球場上,年輕的少男少女衣袂翻飛,意氣風(fēng)發(fā),大家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了這些人身上,宜陽也早就將什么葉啊花的拋之腦后,伸長脖子,看了一會兒,又百無聊懶地收回目光。
長公主問:“你不是最愛看馬球賽了嗎?”
“馬球賽還是堂哥打得最有意思,他不在,我看這些人都像過家家�!�
宜陽目光散漫,覺得無聊。
宜陽的堂兄叫做薛瑯,是靖陽侯府的世子,性格不羈,從小到大一直無法無天,不受管教,因為缺德事干多了,前年被他老爹一腳踹去軍營,再也沒回來過。
薛瑯不在,別的兄弟姊妹不敢?guī)еぶ骱[,宜陽不免覺得無趣。
正發(fā)呆時,馬場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一名正騎著馬,握著馬球桿的婦人不知為何,突然身影一晃,她臉色蒼白,險些從馬背上摔下。
因為人無力,掌控不好馬,韁繩松開,馬兒下意識繼續(xù)往前狂奔,馬場上霎時混亂。
葉秋水坐在看臺邊上,恰巧距離失控的馬很近,她來不及多想,立刻站起,吳靖舒剛想拉她,葉秋水已經(jīng)跳了下去,眼疾手快拽住韁繩,將馬拉了回來,上面的婦人白著臉,身體晃了晃,直接栽下。
葉秋水下意識伸手去接,兩個人一起摔下,葉秋水抱住婦人,成了個肉墊,被砸得眼冒金星。
眾人驚呼,吳靖舒大喊,“芃芃!”
“那是誰�。俊�
“是蘇娘子,怎么回事,快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