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先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吃下去的靈力吐出一部分,
至少讓人別死在她屋里。
江連星總算被她說服,
幫著羨澤將半死的師尊搬上|床去,羨澤腦子里轉(zhuǎn)著,想如何敷衍江連星,
外頭好巧不巧的就響起陸熾邑的聲音。
靠!他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來!
這么多人來她屋里做什么,
是要打麻將嗎?
江連星也是奇葩,之前被她發(fā)現(xiàn)入魔的時候涕淚橫流跟天塌了似的,這會兒卻滿臉沉靜堅決的拿劍出去,
準(zhǔn)備殺死明心宗脈主之一。
羨澤連忙拽住他,他本來想要讓他跳出窗去,但江連星不肯壓低聲音:“陸熾邑要是敢傷你,
我出去了根本來不及救你”
羨澤頭都大了,
那他還想去哪兒��?
江連星想了想,竟然彎腰打算往床底下鉆,仿佛準(zhǔn)備好竄出來砍斷陸熾邑的腿。羨澤腦袋要爆炸了,
師兄在床上,你在床底下是嗎?!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領(lǐng),
眼疾手快地將江連星塞進(jìn)了衣柜里。他似乎被她衣裙熏香弄得尷尬臉紅,推開柜門掙扎著想出來。
羨澤坐在床邊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則放下床帳。
陸熾邑踹開門走進(jìn)院落中來,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屋,而羨澤半抱著的鐘以岫,卻忽然顫抖起來,他呼出一口滾燙的熱氣,緊緊抓住她衣袖,仰起臉來。
羨澤以為他是活過來了,連忙拍拍他后背,低下頭去,卻瞧見他臉上浮出異樣的羞惱與痛苦來,他嗓子中發(fā)出半聲悶哼,嗓音嘶�。骸啊氵@妖邪……殺了我又如何……”
羨澤還以為他在罵她妖邪,嘆氣一聲想要低聲解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他臉上卻泛起大片的薄紅,顯得像是過了病氣得發(fā)熱,那紅暈從而后一直蔓延到層層疊疊的衣領(lǐng)下,他一只手在推拒著,另一只手又拽扯著,半晌才吟聲:“讓我做爐鼎、不如……殺了我……什么弱肉強食?是我不知真相前來殺你,也敗給你……便要這樣的方式來滋養(yǎng)你?”
羨澤:“……?!”
她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你松開手不要抓我的衣服,不要、呃……”
羨澤連忙松開抓著他衣袖的手,他的痛苦低吟卻沒有絲毫停止。
這是過去的回憶,還是幻想癔癥?
在陸熾邑院中踟躕時,鐘以岫腦海里陷入里黑暗的錯覺。
他畏光的一大原因,就是被囚在海底的數(shù)年間,他都沒有見過光,自然也從未見過那個曾凌虐他的人的真容。
有時他會觸摸到細(xì)軟的鱗片,尖銳的脊刺,以及尾端如魚鰭般舒張的翼膜。她會用尖銳有力的爪子,一只扣住他脖頸,一只扣住他膝蓋,像是鷹隼捕捉住海魚一樣,抓住因經(jīng)脈碎裂的痛苦而顫抖的他。
但有時,他又會觸摸到細(xì)軟滑膩的肌膚,披散在半邊石床上的發(fā)絲,聽見她口中那些殘忍又純真的話語,聽她在他的痛斥中笑個沒完。
她會像個嬌女般依偎在他懷中,拽著他的衣襟,盤成一圈睡在他懷里。
又會因為他靈力不足以讓她恢復(fù),將他拖行在洞室的地面上,磨著牙齒想要真正吃掉他的血肉。
她的所作所為,顛覆摧毀了他一切的潔身自好,修身養(yǎng)性。
她本就不是個女人,更像是個野獸,像是寄生,也像是纏繞在最深處欲|望里,要逼死他的魔。
二人共處水下洞府那么久,除了那些事,也總有說起話的時候。
所言所語,更是顛覆了他一切的認(rèn)知,許多她或憤怒或悲傷娓娓道來的事情,與他了解的世界決然不同,他妄圖反駁她,卻斗不過伶牙俐齒的她,甚至被她說服。
鐘以岫不只是被她侵吞了靈力、肉身,似乎連頭腦中的一切舊有觀念也被她擊碎了。
他在這黑暗的石洞中,被她變成了四不像。
而當(dāng)他都覺得要在這兒暗無天日中沉淪至死時,她忽然又放他離開了,輕飄飄地說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要吃下更多的神魂,只將他拋出洞府推到海岸邊。
可他已經(jīng)做好了死在那里的打算,早就想好自己這條命要用來償還了……
鐘以岫失魂落魄的回到明心宗后,用鏡匣掩住了那段時間的回憶。雖然無法完全忘掉,但只要鏡匣還在,若不凝神去想,便可以忽略那些片段。
否則他像是被水草纏在海底,日夜溺水般不可逃離那十年回憶。
但此刻,時隔這么多年,有大量靈力從體內(nèi)金核中涌出,熟悉的被掠奪感再次席卷,鐘以岫腦中只剩下當(dāng)年在黑暗洞室里的糾纏……
他也分不清楚到底她是在羞辱他,還是單純?yōu)榱松�;他也分不清自己活到今日,是她留他一命,還是依舊打算對他物盡其用。
羨澤低頭看他,只瞧見眉頭緊蹙,鬢邊額頂沁出細(xì)汗,層層疊疊的衣領(lǐng)處騰出熱氣,他像是一塊寒玉被人扔進(jìn)了蒸鍋里,顯露出燙手的潤瑩艷色。
脖頸處蜿蜒的淡藍(lán)色血管朝上蔓延,隱隱又帶出與艷色共生的死氣。
羨澤聽到了陸熾邑已經(jīng)進(jìn)了門來,聒噪不已,但她顧不上那些,將手搭在他脖頸上,想要正練《悲問仙抄》,將靈力匯入他體內(nèi)。
她的靈力,比她本人還要摳搜,十分不舍的吞吐出一點
簡直就像是人快渴死了,她卻只給他嘴唇上一滴水。
但就是這滴水,像是某種引子、鑰匙。
他枯竭靈海內(nèi)飄蕩的金核,忽然流淌出靈力,灌入他經(jīng)脈之中,他蒼白的嘴唇終于浮現(xiàn)出血色,睫毛顫抖,吐息幾口似乎慢慢活了過來。
奇了。這金核明明就在他靈海之中,為何他自己快死了也動用不得?
羨澤正思考著,就聽見外頭一聲大喊:
“好你啊鐘以岫,昨日叫我無事不登寡婦門!結(jié)果你自己跑來爬寡婦床了!”
羨澤:“……”
陸熾邑你有本事御劍拿大喇叭喊去!
這一喊,似乎驚動了半昏的鐘以岫,他劇烈咳嗽,緩緩睜開眼來,只瞧見四周床帳合圍,日光繾綣,羨澤正垂眼俯看著他。
她動作溫柔扶著他,鐘以岫還能感覺到她肌膚臂彎中的暖,可她目光中卻是探究與思索的凝視,他一瞬間只覺得過往黑暗里那魔神有了臉。
鐘以岫恍惚地看著她,半晌挪不開眼。
陸熾邑在床帳外頭無能狂怒:“鐘以岫你這師尊也別做了!我就沒見過比你還衣冠禽獸的,你都病成那樣了還找人家寡婦,她兒子知道了能砍死你!”
鐘以岫如遭雷劈:寡婦?兒子?
她……她就是那個羨澤,那個被陸熾邑糾纏的寡婦?
羨澤也驚訝:他是師尊?
幸好沒有對他下毒
不過現(xiàn)在還不如下毒了。
鐘以岫掙扎著起身,他也記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剛剛感覺渾身經(jīng)脈劇痛無比,昏厥過去。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身畔的羨澤衣襟散亂,鬢發(fā)垂落,連團(tuán)髻上簪的花,都壓碎揉爛落在了枕邊。她面色倒是如常,絲毫沒有羞澀或委屈之意,只是直勾勾的看著他。
羨澤看他并不能讀懂自己的眼神,直接道:“師尊,您能從我床上下去了嗎?我的胳膊已經(jīng)被你枕麻了。”
鐘以岫呆滯:“……啊。”
羨澤感覺已經(jīng)不需要小海螺項鏈,就能聽到他內(nèi)心崩潰的啊啊啊啊啊啊聲,隨著鐘以岫呆住的表情,羨澤只感覺屋內(nèi)溫度驟降,幾乎都能飄下雪來。
然后嘭的一聲,冰霰炸開,寒霧彌漫,屋內(nèi)瞬間冰封,床柱桌邊掛滿凇霜,如同冰窖。
鐘以岫的身影,也消失了。
床帳被炸開的冰霧掀飛,陸熾邑被炸得眉毛頭發(fā)上全是白霜,他呸呸嘴唇上的雪粒,道:“他、他走了?怎么還嚇跑了?!”
羨澤抖了抖凍硬的床帳,穿上鞋子平靜道:“好。很好�!�
他嚇跑了,就說明他完全不記得靈力被她侵吞的事,甚至還覺得是他對不起她。
羨澤內(nèi)觀自己的靈海,充盈飽滿,甚至連經(jīng)脈都像是恢復(fù)了不少。
如果她能以后多吃幾口,對這位師尊可持續(xù)的竭澤而漁,那豈不是……美哉!
她想的兩眼放光,但在陸熾邑看來,仿佛她眼里是恨是惱,他也呆住了:“他對你做了什么嗎?你還好嗎……不過,垂云君常年在自己的大靈堂里憋著,誰也不肯見,你怎么會認(rèn)識他?”
羨澤攏攏心神,看向陸熾邑。她這才發(fā)現(xiàn)陸熾邑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到只有一寸多長,再加上剃掉了眉毛,看起來更不像好人:“我的事,不必你管。”
這句話將陸熾邑堵得臉憋紅了,他恨不得蹦起來:“我要不來,你說不定、你說不定”
他腦子里想說什么清白啊之類的詞,但想起來人家兒子都老大了,說不定是他來破壞了二人的私會!
陸熾邑在這方面可憐的腦容量,已經(jīng)被擠得混亂了,他半天說不上話來,反而被羨澤問道:“你不請自來,不會是又要跟我切磋吧�!�
他看著羨澤走到結(jié)霜的鏡子前梳理鬢發(fā),鎮(zhèn)定如常,仿佛剛才都是他的幻覺:“我就是有話要跟你說而已。”
羨澤用手擦了擦鏡面上的薄霜,從鏡子中看他:“什么話?”
陸熾邑本來就沒想好要說什么,腦子里還在“師尊叫我不要敲寡婦門但自己睡寡婦床”的震撼里,半晌后干巴巴道:“不切磋了,以后都不找你切磋了。你、你回來上我的課吧�!�
羨澤用簪子攏好頭發(fā):“好,知道了,你走吧�!�
陸熾邑看看床鋪,師尊竟然還把鞋落在床下了!
他跑路的時候忘了穿鞋了啊啊啊!
陸熾邑挪不動腳,滿腦子都是崩潰尖叫,卻被一些人聽來是他糾纏著不愿意離開。
下一秒,江連星一把推開衣柜的門,將手中的劍指向陸熾邑,面若寒霜道:“她叫你離開,你聽見了�!�
陸熾邑表情顫抖擰巴了:“你怎么也在?你一直躲在衣柜里頭,聽著師尊跟你媽”
江連星牙都要咬碎了,劍鋒逼上去:“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便殺了你!別以為你是個具靈境脈主,我就不敢動手!”
羨澤仰天。這個房間內(nèi)已經(jīng)快演變成《師母夜里別著涼》《師尊他必有所長》《花心婆娘三個郎》《天天亂*身體棒》等一系列云南山歌大戲之修仙版本了。
好好好,她也不要臉。
她轉(zhuǎn)頭道:“陸熾邑,看你跟師尊挺熟的,要不然把他鞋捎回去吧。”
陸熾邑仿佛吃了個蒼蠅,要他提著鐘以岫的鞋,送到翩霜峰,然后說“哦師尊你的鞋落在我很在意的寡婦那兒”了嗎?!
�。�!
啊啊啊��!
陸熾邑氣得漲紅了臉:“我、他、我才不管呢!滾吧,都滾蛋吧!”
他精神崩潰地大喊大叫著朝外沖出去了。
羨澤探頭對他背影道:“下次我建議你們預(yù)約,別都一窩蜂地來,吵死了�!�
院門被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屋內(nèi)靜悄悄的,只剩下江連星沉默的站在那里,羨澤簪好頭發(fā)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他偏過臉垂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羨澤才不管他內(nèi)心戲有多復(fù)雜,道:“他沒死。幸好他沒有死,否則謀害師尊,我們怕是要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了。而且你入魔的事,也不必?fù)?dān)心明心宗責(zé)罰了�!�
江連星脊背繃緊,他蹙著眉頭抬起臉來,喉結(jié)動了動,片刻才道:“是師母做了什么,讓這位師尊不再追究了嗎?”
羨澤腦子里也在想,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了才把事情變成這樣。是“下毒”還是“同床”?
羨澤將話說得模棱兩可:“我沒多做什么,跟這些也沒關(guān)系。”
二人沉默許久,倆人都有太多錯位和含混,但江連星仍是道:“是。我知道了。”
江連星感覺到了命運的不可逆。他特意選了明心宗,以為不會再有什么宗主地位的男人,再對她強取豪奪。
但他沒想到明心宗師尊明明是宗主的兄長,看容貌卻如此年輕,又是不出世的奇才,師母跟他產(chǎn)生糾葛,恐怕要像前世跟那些男人一樣……
他忍不住問道:“師母要嫁給他嗎?”
羨澤擰眉,覺得似乎很離譜:“什么?我要嫁給誰?你是說那個垂云君?鐘以岫?”
江連星抿著嘴唇,點點頭:“師母愛他嗎?”
羨澤笑道:“胡扯什么?我為什么要愛他,我們沒多熟。”
江連星心里松快了一些,前世也是,師母似乎誰也不愛,雖然這沒有改變她的命運,但至少她沒有對那些男人愛得要死要活。
不愛,還要改嫁那么多次,所以江連星一直覺得師母都是為了他……
“不過�!绷w澤頓了頓:“我需要接近他。”
垂云君可是個化神期仙人,哪怕現(xiàn)在活不長了,也是瘦死的駱駝比她大,只吸一口便有如此功效,她怎么可能放棄接近他多吃幾口的機會!
也恰好是活不長了,多讓她吃幾口又何妨。
如若她真能靈力暴漲,遠(yuǎn)勝過少年時期的江連星,她便可以在很多事上牢牢控制他。
本來江連星就依賴她,對于這么一條以后給她帶來無數(shù)厄運的烈犬,她最好就在他還年少的時候,給他牢牢拴上項圈,攥在手里。
甚至說某些屬于龍傲天的奇遇秘寶如果都能橫刀奪走,她這個師母絕不需要走上什么“自刎”“跳崖”的路。
江連星忍不住抬起頭來:“師母,您不用為了我。”
羨澤匪夷所思:這孩子怎么這么自戀?我為什么要為了你做這做那��?
但她覺得,這話說出來,以后要在仙魔兩界亂殺的龍傲天,因此要覺得自己不被師母珍愛,從此恨透世間,也不是件好事。
羨澤不怎么騙人,但她很有說話的本事:“這跟你沒關(guān)系。往后你只要好好的,別再像上次那樣不謹(jǐn)慎,讓我|操碎了心就好。”
江連星頭壓得低低的,兩只手緊攥著衣擺。
看啊,她越說跟他沒關(guān)系,他越覺得跟他有關(guān)系。
第26章
“我覺得你找?guī)熥痣p|修,不如找我”
羨澤抬起手來,
屋內(nèi)的霜凌漸漸化開,她抬抬手,濕氣不再局限在屋內(nèi),
隨她操控向外蔓延。她彎腰撿起了地上某位師尊的鞋履,
鞋面不染塵埃,
若不是他昏迷掙扎時說的那些“爐鼎”之類的驚人話語,她真要以為他是什么謫仙了。
拿他做爐鼎,
不知道是哪位神人,
但吃得未免也太好了。
羨澤將他的鞋履打包后,
道:“過幾日,
我要和胡止去下山購買重鑄武器的礦石�!�
江連星立刻點頭道:“我也隨您去�!�
羨澤漫不經(jīng)心的收拾著要賣出去的物件,
道:“我要叫上垂云江連星一愣:“……他貴為師尊,應(yīng)該不會去吧�!�
羨澤笑:“他特意請我陪他下山的�!�
她轉(zhuǎn)身收拾東西,卻沒瞧見江連星在她身后,
目光沉了沉。
……
鐘霄凝重地看著眼前的鏡匣。
鏡匣已然碎裂,
上頭有蛛絲狀的裂痕,其中有些碎塊已經(jīng)摔落在地。
這也就證明,他的記憶壓不住了。
是因為他太過虛弱,
還是說心魂受到了沖擊?
鐘霄背著手,看向晏玉冰池。鐘以岫放下了冰池前的紗幔,再加之冰池水深廣幽,
他的身影已經(jīng)匿在其中不可見了,
只偶爾聽到幾聲咳嗽。
先是匣翡通知了她,說垂云君的魂燈,如同被穿堂風(fēng)穿過,
忽然熄滅了一瞬,只在燈頭上有星點微光,
幾乎是要活不成了一般。
就在匣翡和鐘霄要急忙去找他行蹤時,那魂燈又熱烈的燃燒起來,光芒甚至超過了之前奄奄的豆大光芒,甚至其中能看到點點明亮爆燃的金光。
鐘以岫鞋子也丟了,魂不守舍地回到翩霜峰,眼睛里誰也看不見似的一頭扎進(jìn)了冰池中,半晌也沒出來。
鐘霄能以靈識隱約感覺到他的狀況……很好,跟之前閉關(guān)兩年出來后半死不活的樣子比起來,好的都像是回光返照。
她在昏暗的房間內(nèi)看了片刻鏡匣,輕聲道:“鏡匣無法再封住第二次,你要想些別的辦法,忘掉過去的事嗎?”
紗幔之內(nèi)過了許久,才響起輕微的水聲,他赤腳走出,一身濕透的白衣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流淌變成了霜。
鐘以岫緩緩坐在了池邊。
他曾經(jīng)蒼白到病態(tài)的面容上,有了些似鮮活似熱病的泛紅,脖頸及下方淡藍(lán)色的血管并沒有消退,而是同樣變得更加艷麗。
鐘以岫的表情困惑、震驚與糾結(jié),似乎因為鏡匣封住了記憶太多年,再開啟時竟覺得陌生與觸目驚心,手指握在膝頭,時而攥緊時而發(fā)顫。
他垂下頭去?*?
,咬牙道:“……想想辦法、讓我忘掉。否則我……”
更可怕的是,他記憶已然出現(xiàn)了混亂,剛剛枕在羨澤身上仰頭時,看到的她的容顏,竟然和那黑暗中他不可能看到的那個人,融合在了一起
“我會想辦法暫時封住你的記憶,雖然比鏡匣脆弱很多,但也能拖一日是一日……”鐘霄幾乎沒見過他如此情緒激烈的樣子,嚴(yán)肅道:“是出了什么事?和你閉關(guān)結(jié)束時一樣?”
數(shù)個月前,鐘以岫在封閉的屹冰洞府中忽然吐血不止,奄奄一息,不得不結(jié)束了兩年的靜養(yǎng)閉關(guān)。
他靈海內(nèi)那枚金核變得急劇不穩(wěn)定,時而爆發(fā)刺猬般的的靈力扎爛他靈海;時而又快速掠奪他剩余不多的靈力,幾乎要殺死他
鐘以岫痛苦得死去活來,但在數(shù)日后,金核又漸漸安定下來。鐘以岫能猜到,大概是金核的主人出了什么事。但他什么都沒說,只默默忍受下來。
鐘以岫確實沒法說。鐘霄只知道他靈海內(nèi)的金核,卻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而這次在羨澤面前忽然失去意識,跟幾個月前差不多,金核忽然躁動,就像是金核的主人隔著千萬里,收緊了套在他脖頸上的韁繩。但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模樣,金核的主人又不想讓他死了,于是施舍般從金核中吐出一些靈力給他,要他繼續(xù)茍活下去。
鐘以岫有種預(yù)感,未來這種事可能會越來越頻繁。
他或許不應(yīng)該在這里,不應(yīng)該自暴自棄下去,而是找到她,想辦法去掉這顆金核……
但找到了又如何?全盛時期的他都是她的手下敗將,現(xiàn)在又能做什么?
或許他想找到她,也并不是為了贏過她,殺了她。他只是想知道,她是什么模樣,她如今又打算做些什么……
……
武藝課是在妙箴峰半山坡的平臺上。
誰都沒想到,羨澤會突然出現(xiàn)在武藝課上。她還是穿著水藍(lán)色窄袖長裙弟子服,身上背著艮山巨劍,但面貌神態(tài)似乎與之前大不一樣了。
她之前的笑容,像是泯然眾人的一團(tuán)和氣,但現(xiàn)在更有種放松的自信。
另一邊,幾乎所有的弟子也發(fā)現(xiàn),本來上課相當(dāng)不積極的陸熾邑早早就來到了。而他頭發(fā)剪短了,只剩一頭看起來相當(dāng)驚世駭俗的桀驁短發(fā),兩邊眉毛都給剃了,他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臭。
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來上課后與其他弟子打成一片的羨澤,表情有些僵硬,立刻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陸熾邑隨手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啃起來,嘴里嚼了嚼才發(fā)現(xiàn)是個沒剝皮的石榴,但這會兒羨澤的目光也輕飄飄的轉(zhuǎn)過來,他吐也不是,只能把滿嘴渣子咽下去了。
陸熾邑摸了摸頭發(fā),宣布開始上課,這次的課業(yè)跟之前的也沒什么差別,基本就是人手發(fā)一個傀儡,然后大家各自對練。
羨澤注意到,課上弟子都水平精進(jìn)了不少,陸熾邑的實戰(zhàn)型授課方法,雖然因為他的嘴臭和不負(fù)責(zé)而飽受惡評,但顯然是有用的。
他給每個弟子挑選更換傀儡,也不是完全不上心,比如長兵類就會特意配上暗器、鞭、雙鉤這種克制的傀儡;比如說以靈巧見長的,就會用之前她對戰(zhàn)過的防御力極強的銅壺傀儡。
羨澤瞧見胡止對上一個使用長劍加短刀的傀儡,雖然一開始有些局促,但他了解刀劍攻勢,很快就以弱推強,以強打弱,反擊回去。
看來他也是變強了不少啊。
而陸熾邑這次竟然破天荒的在課中走下來,走入各個弟子之間,看他們的武藝招式。
雖然各個弟子面露嫌惡、躲避或者緊張之色,一個個皮緊起來不大愿意讓他細(xì)看……
雖然陸熾邑面上表情半點看不到關(guān)切,反而有種強忍著的無語和瞧不上……
大家好像是覺得羨澤都回來上課了,恐怕跟陸熾邑之間的矛盾不得不告一段落,也勉力造出幾分尊師重道的假模假樣來。
也有些弟子心中不滿羨澤的軟弱,覺得她都被陸熾邑欺負(fù)的這么狠了,怎么還能回來上課呢?
就在這時,忽然響起一聲巨響,眾人直被突然炸開的靈力掀飛了衣擺,頭發(fā)亂甩,無數(shù)傀儡碎屑落在地上。
羨澤站在原地,還有些驚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垂云君吸上一口,竟有如此功力。
而且這并不是說她吃了他一大口靈力,存在肚子里用出來,而是說垂云君的靈力將她的漏勺靈海與殘破經(jīng)脈,修復(fù)了不少,她運轉(zhuǎn)周天后能夠更順暢的使出法訣招式,也能將磅礴的靈力,在體內(nèi)留存更多一點時間
陸熾邑正好走在附近,差點被傀儡的瓷片削過頭頂,他忍不住道:“把我頭發(fā)剃了還不夠,還想把我頭給剃掉了嗎?故意的吧!這個傀儡可花了我十幾個時辰才造出來的!”
羨澤一臉無辜:“抱歉,沒想到它這么弱�!�
這倆人爭執(zhí)起來的時候,其他弟子卻忍不住交換眼神。
陸熾邑的頭發(fā),是羨澤給剃掉的!她是報了仇,才回來上課的!
怪不得陸熾邑這么忍氣吞聲,一定是羨澤又解氣又讓自己體面的把矛盾解決了。
更有些年輕弟子忍不住心道:這就是成熟大人的做法嗎?!
到下課的時候,羨澤本來打算和胡止一同往山下飛去,陸熾邑卻叫住了她。
他頂著短發(fā),臉頰總跟生氣似的微鼓,卻硬是說出很有先生模樣的話:“你缺了這么多次課業(yè),必定有很多知識需要補,我與你多說幾句�!�
眾多弟子翻了個白眼。
拜托,你以前上課講過一點屁的知識嗎?
羨澤垂首扮演好弟子的模樣,跟其他人告別,留了下來。
山坡上即將落雨,白霧順著樹叢流淌下來,穿過他們有石桌和傀儡的平臺,有種腳邊流云的錯覺。陸熾邑清清嗓子:“你看你進(jìn)步這么大,也是跟我們之前的切磋有關(guān)系,不過這次課上”
卻沒想到羨澤看到其他人都已經(jīng)離開,她也提裙就走,只不過選了另一條路,頭也不回道:“當(dāng)著其他人給你面子。你別蹬鼻子上臉,真訓(xùn)上話了�!�
陸熾邑呆住,連忙小跑幾步跟上:“喂,你別走啊,我就是要跟你說幾句話�!�
“哎、喂!羨澤!”
羨澤走下濕潤的石階,發(fā)髻上的翠雀花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道旁滴綠的枝葉隨著她衣擺掠過而輕晃著流淌霧露。陸熾邑飛掠過去,背著手立在了她身前,道:“可你今日突然變強了好多,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明明前兩天夜里咱們交手的時候,你還不是這樣!是跟垂云君有什么關(guān)系嗎?”
羨澤凝眉看他,并不說話。
果然躲不過具靈期修仙者的眼睛,陸熾邑看得出來,日后心法內(nèi)功課上,匣翡必然更能看得出來。
這不行,她還想著要接著吃垂云君幾口,怎么能這么快讓周圍人起疑。
不過她感覺,鐘以岫的地位畢竟高,大部分時候脈主們不敢過問他的事情,她其實可以跟他私下多接觸,甚至說一些
羨澤看著他,忽然道:“男女之間,能突然增加修為的,還能有什么呢?你非要將話問得這么明白,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陸熾邑一開始還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但想起之前撞到的事,他瞪大眼睛,朝后趔趄了一下差點從臺階上摔下去,結(jié)巴道:“雙、雙……修?”
羨澤并不說話。
她又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身子骨又弱,恐怕修煉不成氣候,還要給未成材的孩子做依靠,總要找些快速變強的法子�!�
陸熾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說著可憐巴巴的話語,可哪次切磋都把他的傀儡砍瓜切菜似的剁碎了,甚至是暗里明里想辦法報復(fù)回來,陸熾邑一見到她,就有種隱隱有種溫柔刀捅在身上的后怕腿軟。
可要說她撒謊,這句句又都是真話,確實是孤兒寡母世道艱難,她需要能快速變強的方法
陸熾邑又不是名門正派出身,他雖然面紅耳赤,但也理解,覺得她所作所為算是利益第二大化的。
至于為什么不算利益最大化……
“那你為什么要找?guī)熥穑俊?br />
羨澤都等著他驚慌了,卻沒想到陸熾邑卻問出了這么一句。
羨澤愣了一下,道:“他修為最高?我聽說,垂云君已經(jīng)是化神境界。”
陸熾邑別過臉去,抱臂道:“那是當(dāng)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不如前。而且他還年紀(jì)大,膽子小,身體更是久病纏身,你別把他修死了。再說你只是筑基,就找個化神期的,真是眼大肚子小,回頭靈海受不住真氣爆炸了�!�
羨澤:“……?”
不是你們師尊嗎?你怎么貶低他一套一套的。
還有這破嘴,一會兒說她能榨干搞死病弱師尊,一會兒說師尊太猛能搞到她靈海爆炸。
羨澤沒什么好臉色:“用不著你擔(dān)心�!�
陸熾邑沒頭沒腦道:“我快要突破具靈境到元嬰了。最近是因為煉化龍骨傀儡,所以看起來修為不足,跟你交手的時候我也有讓著你的成分”
羨澤:“?”
他兩只胳膊往背后擰著,比讓他啃了的石榴還紅透的臉看著山上的霧,嘴里有幾句話輕飄飄滑出來:“我覺得,具靈元嬰也完全夠了,而且我還活得長呢。旁人若是能尋到一個元嬰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偷著樂呢。”
羨澤眨眨眼睛,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明白,但看著陸熾邑這模樣,她像是聽到小學(xué)生扭捏的說要嫁給老師似的,忍不住笑了:“你是說要與我共同修煉嗎?”
第27章
鐘以岫有些羞赧地笑了。
陸熾邑對她那嘲諷的笑容,
又是羞惱,但又忍不住細(xì)瞧她在濕霧中的笑眼:“怎么了?你以前是凡夫俗子,婚嫁生育早了一些,
可我生齡比你要大。我雖然只找你這么個筑基期的是虧了點,
但你畢竟好看,
我……也能接受�!�
羨澤差點翻了個白眼:“那你還是別接受了。我怕讓咱們陸脈主天縱英才,在我這凡夫俗子身上吃了虧�!�
陸熾邑看她轉(zhuǎn)身就要走,
連忙又追:“我愿意吃虧!匣翡天天跟我說,
吃虧是福你別說幾句就走啊,
這么好的機會你真不要了�。康然仡^我那龍骨傀儡造出來之后,
我就有空了,
我可以天天找你�!�
羨澤心里罵了一句:天天找,你也不怕腎虛。
她走在前頭,他在后面踩著她的腳印,
倆人肩膀時不時撞開凝滿露水的枝葉,
道旁像是又下起小雨。
陸熾邑看著她雨霧中的背影,心里頭不自覺縮成一團(tuán),忍不住背著手又想找補:“我很小就筑基了,
所以才不是長不高,只是外貌還沒到年紀(jì)呢,你等我?guī)啄辏?br />
我肯定能竄好幾寸呢!”
羨澤頓住腳,
側(cè)過臉去,鬢發(fā)被露水沾濕,她嘴角勾起笑意:“哦,
倒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陸脈主會嗎?”
陸熾邑怔住,
他脖子也跟著漲紅,臉上卻覺得像是被瞧不起功法一般,擰眉昂首道:“不過是千萬修煉法子中的一種,我學(xué)什么都很快的,這些事難不倒我。你等著,我去找些書去學(xué)學(xué)。哎,或者你教教我?”
他又細(xì)想,覺得不對勁:“那鐘以岫會嗎?他才是不開竅呢!你是不是教他了?你教他了就也能教我,我保準(zhǔn)學(xué)的比他快!”
羨澤感覺再說下去,陸熾邑都能跑去敲鐘以岫的門,問他討教怎么雙|修!
她一路往前快走,陸熾邑一個人的聲音在山道上回蕩:“你不肯教我嗎?沒事,我教你武藝,把傀儡都拿來給你練手;你也教我雙|修,咱們各論各的!”
羨澤加快腳步已經(jīng)不夠了,她直接御劍而起,陸熾邑還在后面喊:“你要去哪里?”
羨澤:“找你那位年紀(jì)大膽子小的師尊去!”
陸熾邑:“不管你找誰,總之讓你兒子離這些事遠(yuǎn)一點啊!別再讓他躲大衣柜了!”
羨澤站在劍上捂住耳朵:別喊了!啊啊啊啊啊!
……
她確實沒有扯謊,一路御劍往翩霜峰去了。
落霜降雪的山峰,確實是冷,羨澤沒能修煉出不畏寒暑的護(hù)體真氣,只抱著胳膊往前飛,越是到那唯一一座洞府樓閣前,越是能感覺到某種漫不經(jīng)心的靈壓。
她越來越飛不動,甚至連靈力運轉(zhuǎn)都難。
羨澤不得不落在了距離洞府?dāng)?shù)百步遠(yuǎn)的石磚道路上,積雪被風(fēng)吹得不算厚,但也沒過了鞋面,頭頂灰白色的天空上又有疏松多孔的鵝毛大雪落下。羨澤從芥子空間中掏出一把賣不出去的舊傘,撐在頭頂,繼續(xù)往洞府的方向走去。
只要有人來到翩霜峰,洞府內(nèi)就會響起輕輕的琉璃鈴聲。鐘以岫混沌地?fù)纹鹕碜樱y得沒有泡在冰池中,而是臥在帳內(nèi)一張昏暗的床鋪上。
自從鏡匣碎裂后,他再也沒有安穩(wěn)休憩的時刻。后來鐘霄找來了幾位脈主,合力施與“千潭印月”,能讓他在白日思緒清明,暫忘往事。
可到了入夜后的夢中,一切就會像濕透的絲線般緊緊纏繞。甚至記憶中本應(yīng)該什么都看不清的一片黑暗里,亮起了夜明珠的微光,讓他能夠看清那個長發(fā)披身肌膚瑩白的,坐在石床邊沿的赤|裸女人。
夢中他撐起身子想要摸摸她的發(fā),她背后鋒利的尾巴卻猛然抽在了他手背上,語氣不善地轉(zhuǎn)過臉來:“別動手動腳!”
鐘以岫只看到那臉轉(zhuǎn)過來,竟然是羨澤的眉眼五官!
她面無表情,雙眼冰冷,卻忽然露出了個羨澤似的溫柔淡淡的笑容,道:“是師尊主動爬我的床,可不怪我�!�
鐘以岫便猛地嚇醒了,從那之后就再沒能睡過去。這會兒聽到有人來到翩霜峰的琉璃鈴聲,鐘以岫在半夢半醒中揮揮手,殿內(nèi)浮現(xiàn)出一片虛鏡,映照著翩霜峰院落外的景象。
穿著水藍(lán)色弟子裙的女人,一手拎著裙擺,一手撐著繪有水紋的淡黃色舊傘,踏過雪朝峰頂走來。
幾十年未有人踏足的積雪石路,被她踏出紉線針腳般齊整的足跡,大片大片積雪壓在傘上,幾乎要遮蓋了傘面上的花紋。她似乎想看看距離還有多遠(yuǎn),抬起傘面來,雪團(tuán)從身后滑落,露出風(fēng)采曠世的臉,隔著數(shù)百丈,透過虛鏡跟鐘以岫對視。
鐘以岫呆呆地望著,意識仿佛還在水下洞府的昏暗夢里,只是仿佛有大片雪花忽然飄落在他臉上,他一瞬間清醒。
他立刻撐起身子來,一揮手,虛鏡同他自己的身影一并消失,而后身影飄然出現(xiàn)在窗邊,手撥開厚重的帷幔朝外看去。
外頭白得刺眼,冷風(fēng)撲面,他腦袋清明了不少,眼瞳半晌才適應(yīng),看清了篤定又安靜朝他走過來的身影。
她鬢發(fā)的翠雀花低垂,耳邊是東珠的墜飾,臉頰與握傘柄的指尖凍得嫣紅,卻沒有自知美的嬌嬈,走得艱難認(rèn)真,雙眸只偶爾抬起,更多時候則盯著腳下每一步路。
鐘以岫在樓閣的帷幔后看了片刻,忍不住抬手伸入落雪中,而后翻掌,指節(jié)分明的手背朝上,天上大片落下的鵝毛大雪,忽然就停頓了,灰云散去,金日映靄,照的翩霜峰上暖融融的。
羨澤驚詫,握著傘回身看那天上的淡霞陽晝。
鐘以岫有些羞赧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