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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千鴻宮中,霧靄繚繞。

    “……你當真要嫁給他了?”宣琮望著她。

    他沒那么蠢,不會問他們之前在翰經(jīng)樓臺階上的輕吻算什么,只是不可置信:“是他騙了你嗎?還是提出了什么條件?”

    他知道羨澤有意想接近宣衡,但對他并沒有什么感情,可一旦成婚,這就不一樣了。

    羨澤托腮笑起來:“怎么說呢……各取所需吧�!�

    宣琮一瞬間就認定了:宣衡必然要挾她了。

    她鞋尖上的血點,她定期與宣衡的見面,她聽說死了四個人之后的吃驚。

    羨澤身份應當不一般,但她似乎在掩藏什么……這場婚事必然不是你情我愿,看她臉上也絲毫見不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甜蜜。

    宣琮發(fā)髻上斜插了幾只簪子,其中一支正是梧桐枝葉的樣式,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這幾日躊躇的許多話,仿佛就在這失之毫厘間失去了說出口的意義。

    他本想說她看起來那么自由自在,若是他愿意全力協(xié)助羨澤達成她的目的,有朝一日要不要二人一同離開這里,就去游山玩水,扮作戲班樂師,周游九洲。

    但……

    她已經(jīng)有些好奇的問起了,成婚的新娘是否需要戴蓋頭。

    宣琮心里苦澀一瞬,擠出點笑容,搖頭道:“入了仙門便是結(jié)為道侶,平起平坐,自然不可能擋住女方的面容,更不會什么先送入洞房之類的。我參加過一些弟子的結(jié)侶儀式,有的莊重繁復,也有的活潑有趣�!�

    羨澤托腮:“宣衡懂得怎么辦婚禮嗎?他恐怕又要查閱許多書典了吧�!�

    宣琮看著她好似無憂無慮似的側(cè)臉,輕聲道:“羨澤,有些人不該招惹的。”

    羨澤凝望著他,微微彎唇一笑:“誰?你嗎?”

    宣琮學著她的樣子也托腮靠在圍欄上:“我可是誰路過都能踹一腳的。我是說我的兄長,他最會自己騙自己了。”他說著,忽然感覺到自己袖中尺笛震動,他看著尺笛上浮現(xiàn)的字樣,環(huán)顧四周,果然在臺階高處看到了宣衡的身影。

    ……自從羨澤答應與他成婚后,兄長簡直就是四處游蕩的鬼。

    羨澤也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宣衡。

    宣琮分明聽到她像是無奈地暗罵一聲,但下一瞬便臉上露出大大笑容,對遠處的宣衡揮了揮胳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

    宣衡也朝著臺階下走了幾步,對羨澤伸出手。

    羨澤慢慢抬起眉毛,并不著急挪動,她靠著圍欄,偏頭看向宣琮:“往后都是一家人,有的是機會見面說話,跟你聊一會兒我心情好多了。還是說,以后你不想讓我再來找你了?”

    宣琮眼波流轉(zhuǎn):“你是想借刀殺人害死我嗎?”

    羨澤彎唇:“你怕死的話就算了�!彼逼鹕碜右�,宣琮忽然拽了一下她手腕,垂眼笑道:“我偏不怕死,來找我吧�!�

    羨澤回頭看向宣琮,不用想,她也知道身后宣衡臉上皺眉的表情,抿嘴笑了。

    宣衡已經(jīng)走下臺階來,停住在十幾步開外。

    宣琮松開手,她也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面露笑意朝著宣衡走過去。

    宣衡松開眉頭,握住她的手指,壓根沒有回頭看宣琮一眼,便與她低聲交談著往臺階上方走去:“你要不要挑一挑喜服的款式,還有喜盒中都放些什么東西。”

    羨澤本想說“你挑就行”,但宣衡雙瞳中的神色,已然暴露了他的懷疑與不安,她可不能一味折磨他感情,有煎熬自然也要給點希望。

    羨澤笑道:“要!喜服是紅裳嗎?頭冠上可以戴東珠嗎?能多弄一些寶石嗎?”

    宣衡面上一絲笑意展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竟不知道你喜歡珠寶�!�

    他一向是少有靈光、勤能補拙的類型,此刻為籌備婚禮也下了苦功夫,列數(shù)著準備的喜禮,牽著她朝臺階上走去。宣琮遠遠看著,若是不知真相,看起來當真是好一對甜蜜中略帶羞澀的未婚夫妻。

    只是如果在他們走過拐角之前,宣衡沒有用陰冷的目光看他一眼,就更像了。

    一般人家的婚禮從納吉請期總要數(shù)個月,道侶的儀式也大多會邀請?zhí)炷虾1钡膸熼L兄友,相比之下,宣衡的婚禮只籌備了不到一個月?*?

    。

    宣衡并不愿意讓婚禮的事情假以人手,他雖然也想大辦典儀,但必然會引來諸多人對她身份的猜疑。

    大張旗鼓的宣布跟鸞仙結(jié)侶,那可太給千鴻宮貼金了。

    他絕不愿意這樣做。

    哪怕他知道羨澤并未失憶,卻也時不時能騙自己騙到恍惚,他們仿佛只是千鴻宮看似浪漫實則無情的層檐勾角之下,一對隱秘又親密的小夫妻。

    這場婚禮規(guī)模不會大,宣衡卻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

    她能愿意成婚就已經(jīng)很難得了,宣衡沒有拿禮單、飯酳、拜節(jié)等細節(jié)來煩擾她,基本只是給她過目便定下了。

    他不想只是交換信物的結(jié)侶儀式,便又參考了許多舊書上關于貴族成婚的細節(jié),甚至連酒器花紋與大漆擺件朝向都考慮在內(nèi)。

    婚禮雖不對外公開,但他還是很看重,有太多事務要做,這些婚禮籌備的事情,只能在夜里去做。

    宣衡卻并不覺得勞累枯燥,甚至說那一個月的籌備,幾乎比婚禮這件事本身還讓他愉悅與興奮。誰也不知道行色匆匆,面無表情的少宮主,無時無刻不徜徉在婚禮與婚后生活的幻想中。

    他希望一切都是符合禮節(jié)且圓滿的,就像是千年來無數(shù)成婚的夫妻那般。

    宣衡認真挑選能夠來證婚的人:必須是他的心腹,必須對他的命令絕不表現(xiàn)出一絲違抗,必須未參與過東海一事,甚至都不知情。

    但宣衡心里的不安,并未隨著婚禮接近而消散。

    羨澤又一次提出要青鳥送信給眾神鳥,邀請他們來參加婚禮,宣衡不知道她這是試探還是故意眾神鳥有誰不知道千鴻宮是屠龍的仇人,她要真的邀請了,婚禮現(xiàn)場恐怕要變成血案。

    還是說……連婚禮都是她的圈套?

    會有神鳥到時候大鬧婚禮嗎?

    第105章

    婚后的羨澤卻扔下玉衡,和那個竹笠男人在纏枝臺相會著……

    婚禮當日。

    天氣不算太好,

    細雨霏霏,濕霧彌漫。

    千鴻宮的弟子們只知道主殿附近不可出入,大門緊閉,

    遠遠地像是長老宗親在密閉清修。

    宣衡只請了幾個親信的宗親作為證婚人,

    婚事在主殿側(cè)廳舉行。

    只是從清晨開始,

    千鴻宮周圍匯聚的鳥兒就太多了,鳥鳴陣陣如浪潮般在山谷與水面上回蕩,

    宣衡因這異象,

    心事重重的凝望著遠處。

    宣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也顯然預料到了以宣衡的性子,

    必然會要他親眼看著二人禮成。

    玉鑾云車罩著一層薄紗,

    從半空中穿云而來,落在主殿廊廡前,兩位女侍扶出了紅衣女子。

    羨澤頭戴金釵珠冠,

    一身紅裳沒有夸張的形制,

    只有細致入微的刺繡鑲珠,千鴻宮有自己的針工,她衣裙下擺處便是欲飛的千鳥,

    披帛上是千鴻宮的群山河流,膝瀾有海浪的波紋。

    衣裳開領窄腰,勾勒她的輪廓,

    脖頸鎖骨在紅的襯托下如羊脂玉,

    她進了殿門,卻完全不像是成婚,更像是貴客,

    有些好奇的打量著從屋頂懸下來的紅纓八角琉璃大燈與抱柱橫梁上的金紅絹帶。

    宣琮能看到幾位宗親的面色都不太好,顯然是被強壓著來參加這場婚禮,

    幾人看到羨澤的面容,也恍惚了一瞬,垂下頭去,但彼此交換的眼神中,都有一種“少宮主也難過美人關”的扼腕惋惜。

    宣琮其實知道,宣衡比他更豁得出去。

    這場婚禮雖然沒有大辦,但少夫人的存在卻將是人盡皆知,這必然有無數(shù)長老宗親的拼死阻撓。

    千鴻宮數(shù)百年來就沒有哪個宗主有過婚姻,他們會虛偽的說是因為宗主一生要獻給神鳥,實際上宣琮知道,那是為了眾多孩子中選拔宗主的潛規(guī)則,能一直輪回下去。

    宣衡選在這時候成婚,或許也是因為近日剛剛有數(shù)位長老慘死,正是宗門上下最無人敢阻撓他的時候但宣琮也不敢想象,他背后對千鴻宮上下有多少施壓、脅迫和控制,讓此刻沒有一個人敢阻攔這場婚禮。

    宣琮本以為宣衡是千鴻宮的傀儡,他以為自己的放浪形骸才是反抗。

    現(xiàn)在他愈發(fā)感覺出來了,兄長比誰都偏執(zhí)。

    認準就要的東西,比誰都瘋。

    不過宣琮猜測,羨澤應該對他兄長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

    宣衡也是這樣想的。

    她沒必要知道。

    想要成婚的是他,這些都是他應該做的。

    甚至宣衡眉眼之間仍有幾分歉意,宣琮能側(cè)耳聽到他低聲說什么“只能在此處辦婚禮,終究是對不起你……”“你說冠頂?shù)臇|珠?有,還有許多……”

    只是這婚禮越辦,長老們越是臉色難看。

    二人叩首的環(huán)節(jié),羨澤壓根不打算拜任何天地師長,宣衡也早與她商議好了,并不在意,只是獨自一人直挺挺的向天地,向殿廳正座上代表卓鼎君的師承經(jīng)傳叩拜。

    但除了千鴻宮的一切以外,宣衡還在上座主位,放了一支朱筆�?茨侵旃P并非什么上等的法器,而是件舊物。

    宣衡低聲笑道:“我小時候,母親來東山別宮看過我,給了我這支朱筆。她此時應該仍在外閉關,這朱筆就當做她見證我們的婚禮。”

    羨澤輕“啊”了一聲,對著朱筆微微頷首。那位說當宣衡繼位后就來參加典儀的母親。

    那幾位長老看著立在原地環(huán)顧四周的女人,與規(guī)規(guī)矩矩跪拜的少宮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到了婚禮最重要的交換信物的環(huán)節(jié),宣衡奉上的果然是自己腰間的玉衡,當他彎腰為羨澤系上玉衡時,羨澤手指有些輕浮的撥弄著玉衡的纓子,有位長老臉憋得通紅,竟然當場昏了過去。

    這是千鴻宮最重要的信物��!

    而羨澤也拿出了交換的信物,不是任何珠玉法器,而是一根羽毛。

    白色中點點灑金的羽毛,尾端有微微燒焦的痕跡。

    一支羽毛,來交換意味著未來宗主最大諾言的玉衡?

    而宣衡面上卻涌上來被沖擊的驚愕歡欣,他緊緊握著那支羽毛,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表達。

    宣琮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不對勁。

    羨澤的身份不對勁。

    之前只是以為她是不出世的大能,或者是其他宗門的重要人物,但現(xiàn)在看宣衡的態(tài)度絕不僅是這么簡單。

    宣衡的玉衡因為曾經(jīng)由鸞仙之手送還回來,所以他視若珍寶,絕不可能隨意贈人,而此刻他系在羨澤腰間時的神情,隱隱透露著某種狂熱,就如同當年他念叨結(jié)仙緣時那般!

    再加上羨澤對拜師承經(jīng)傳拜天地的不屑一顧,贈予的信物是一枚羽毛卻讓宣衡如此激動……

    他也記得上古典籍中記載過神鳥入世定情,以羽毛作為信物,不腐不壞,甚至說哪怕凡人死后化作魔域的鬼,掉入冥油河中,握著羽毛也能浮上來。

    難不成、難不成眼前的女子,是傳說中的鸞仙?!

    怎么可能!

    在宣琮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雙方交換信物,婚禮也過了半。

    仆從端來金盆,二人洗手作禮沃盥,再移步到側(cè)間共用酳酒。

    桌上擺了金器大漆盛做的九道飯菜,二人需要三飯三酳,以示夫妻今后要共餐同飲。

    本應該嚴肅重禮的儀式,但羨澤卻滿眼好奇扭頭亂看,發(fā)冠上珠玉晃動,宣衡笑了笑,為她扶住發(fā)冠,細細解釋禮節(jié)的出處與寓意。

    這場婚禮因為二人的喁喁私語而顯得溫情私密。

    桌上的飯菜要各吃三口,但因為那臘肉太好吃,羨澤吃了第三口之后還忍不住伸筷子,宣衡連忙道:“夜里讓膳房再做,回頭端屋里,這會兒再吃寓意就不好了�!�

    羨澤偏過頭,有些不滿道:“大不了我吃六口,吃個六六大順�!�

    宣衡寬袖下挽住緊緊挽住她的手,側(cè)耳對她說了好一陣子,她終于作罷,拿起繪有雌雄雙鳥的大漆合巹。夫妻二人需各飲三次,她一嘗是好酒,面上有些驚喜的神色,宣衡眼睛微微彎了一下,似乎是特意為她備的。

    只不過宣衡幾乎從不飲酒,以袖掩面,三大口下去面上也微微皺起來,到夫妻對拜的時候便是兩頰泛紅。

    而后便是雙方可同親友飲酒,共分餐食作為沾喜,但周圍的長老臉色比臘肉還黑,宣琮又不想沾這個喜,無一人上去主動分餐。

    宣衡抿著嘴唇,面無表情的請女侍端來分餐的瓷盤,走到宣琮面前。

    宣琮看了他一眼,這沾喜純粹是來針對他啊。

    宣琮目光斜向羨澤,她正在看向窗外,對著二人對峙絲毫不知。

    他笑道:“……哥,我吃不動了。”

    宣衡冷冷道:“既然來了,就別壞了規(guī)矩�!�

    兄弟二人對視片刻,宣琮還是拿起了大紅色漆筷,夾了一口吃下。

    宣衡不再看他,轉(zhuǎn)過身去要將剩下幾杯酒端給諸位長老,就聽見宣琮在后頭發(fā)出干嘔的聲音。

    他回頭怒瞪。

    宣琮還不知道從哪兒弄出刺繡帕子,小心翼翼地捂著嘴:“哎,不好意思,味兒太沖了。啊……我不會是害喜了吧,哥,這是雙喜臨門啊。”

    宣衡:“……?”

    諸位長老:“……??!”

    羨澤聽見這話實在繃不住,狂笑起來,宣琮也眉梢挑起看向羨澤:果然她并不是沒注意到他們兄弟二人的針鋒相對,只是故意裝作沒聽見。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發(fā)覺這屋里氛圍似乎很詭異,宣衡正冷冷盯著他弟弟不說話。

    羨澤:咳……她是不是不該笑。

    這個場面確實有點像什么小三挺著大肚子大鬧婚禮現(xiàn)場。

    宣琮你真行啊。

    宣琮對羨澤咧嘴一笑,還要扶著腰,裝出有孕的模樣,羨澤宣衡拿起桌上金杯,朝他擲去!

    宣琮側(cè)頭躲開,那金杯砸開窗戶,噔一聲落在殿室外的石階上,噔噔作響的滾落下去。

    婚禮現(xiàn)場一片死寂,羨澤覺得倆人說不定能打起來,亢奮的兩眼亂飄。

    但宣衡目光挪過來,沉默的看著她不嫌事兒大找樂子的表情,眸中隱隱有些傷心與指責。羨澤有點尷尬,清了清嗓子,只說自己不太舒服想要先入房去了。

    這正合宣衡的意思,婚禮結(jié)束他也不需要這些人在這里,正想跟著離去。

    幾位長老卻死死攔住了他,剛剛昏倒的那個長老甚至憋得嘴角要吐出血來。

    宣衡也不想讓這群老東西壞了喜事,只好讓女侍先陪她去新房中。

    長老看到羨澤乘車離去,才凄聲道:“少宮主,我們已然見證了婚禮,是時候告訴我們她的身份了吧�!�

    宣衡卻搖了搖頭:“還沒到說的時候�!�

    “今日清晨起,千鴻宮周邊萬鳥匯聚,異象已然引來許多弟子的猜疑,是否是上天的啟示,證明此女不該入千鴻宮的宗門”

    宣衡:“為何不能是萬鳥齊賀呢?”

    宣琮靠著窗邊,忽然幽幽道:“可為何此刻外頭卻如此安靜。千鴻宮從未有過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的時候�!�

    千鴻宮周圍終年鳥鳴,此刻卻寂靜一片,幾乎到了讓人有些耳鳴的地步。

    宣衡微微皺起眉頭,從主殿向下看去,主殿外的廣場上,也有許多弟子意識到了這一點,正翹首環(huán)顧。

    “下雨時鳥群本來就甚少鳴叫�!彼�。

    宣琮輕笑:“是嗎?這樣的小雨不至于讓群鳥不飛,但我剛剛一只鳥的影子也沒見到。不會周圍的鳥群都暴斃或者遠離了吧?”

    長老們也眉頭緊皺,議論起來。

    宣衡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設想了無數(shù)可能,轉(zhuǎn)身匆匆往作為婚房的鴻鵠殿而去。

    他進入殿內(nèi)時天色已然昏暗,女侍只伴在外間,而婚房內(nèi)紅燭飄搖卻不見人影,只瞧見她自己選的刺繡紋樣的紅色禮服脫下來,從床上滑落,大半都掉在腳踏上。

    甚至連她指名要的綴滿東珠與寶石的冠帽,也被摘下來放在梳妝臺上。

    宣衡愣愣看著那躺在腳踏上的婚服,上頭甚至還因她匆匆離去,留下半個腳印。

    這就是……她對待所謂“精心挑選”的婚服的態(tài)度?

    他彎腰撿起,才發(fā)現(xiàn)那婚服的腰帶上,竟然還掛著他的玉衡!她把信物就這么扔在地上!

    宣衡愣住了,半晌才緩緩蹲下去,手指緊緊握住那冰涼的玉衡。

    他垂著頭,臉上的表情亂得無法收拾。

    她難不成就此離開了?

    忽然他一個激靈,連忙起身用尺笛定位

    尺笛的方位指示著羨澤既不在客舍、翰經(jīng)樓,甚至也不在丹洇坡,她竟然在千鴻宮最上端的纏枝臺。

    外頭細雨飄搖,她怎么去了那里?

    宣衡來不及換掉婚服,握著玉衡,御劍趕去。

    纏枝臺修建在樓塔高處,他隨著樓塔內(nèi)部的木梯拾階而上,穿過穹頂與屋脊,腳步急促。

    忽然,宣衡余光從小窗上,看到雙翼張開的影子飛掠而過,那身影有些熟悉。

    而當他到達最上端當年特意修建的纏枝臺上,遙遙見到了羨澤的身影。

    她正穿著禮服下紅白二色的交領單衣,倚欄而立,細雨沾濕她的發(fā)絲與肩膀,身邊立著一個戴斗笠的男人。那男人身材瘦削高大,對她叉著腰,一只手搭在腰后幾把刀劍的劍柄上,甚至在發(fā)脾氣:

    “你今天就能跟凡人隨意成婚,明兒說不定能點化三頭野驢做你的護法坐騎!這件事為什么不與我商議說到底,根本就不該來這里……”

    宣衡心里一驚。

    與他商議

    什么人敢說這種話,羨澤做什么還要與他商議?!

    這口吻,難不成對方是神鳥之一,是她的伙伴?

    羨澤并不因為他的語氣而生氣,反而笑著拍了他斗笠一下:“你都不祝我新婚快樂”

    竹笠男子像是被她氣得腦袋冒煙,宣衡在雨聲中隱隱聽到他說:“……都是鬧劇,我知道你是覺得有趣!……不是能拿來玩的事情……快點結(jié)束吧!”

    宣衡心中一緊,攥著玉衡的手也握緊。不論是千鴻宮,亦或是神鳥,都沒有人看好這婚姻,他們卻這樣像過家家似的隨意又莊重地湊在了一起。

    羨澤的回答,讓他心里稍稍有些寬慰,她笑起來:“剛開始就結(jié)束,怎么可能?我還應該請你喝一杯喜酒的,你就收起羽翼,扮你的劍圣葛朔,來湊個熱鬧多好�!�

    葛朔?

    第106章

    宣衡兩只大手胡亂抓著紅紗,揉亂在臉上,竟痛哭出了聲。

    宣衡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

    在凡間成名有幾十年,聽說善用刀劍,雖是散修,

    但境界不可估量,

    甚至有人懷疑他已突破元嬰進入化神。

    不過他近些年似乎殺人不少,

    有人傳聞他是挑戰(zhàn)天下無敵手的“劍圣”,死的人都是手下敗將;也有人說他其實是殺手,

    專接仇殺,

    這些年各大仙門甚至有些長老師尊、或是有尊號的修仙者,

    都死于他手。

    “喝喜酒”這樣一句在朋友間稀疏平常的客氣,

    卻讓男人面上浮現(xiàn)一絲難堪,

    他偏過頭,臉也朝向宣衡的方向。

    宣衡迅速后退兩步,運轉(zhuǎn)靈力隱匿身影。

    宣衡也從樓梯扶手間的縫隙中,

    看到男人平直的眼皮垂下去,

    迅速收拾好面上的情緒。

    葛朔嘆了口氣,朝著她靠近了些,低聲說些什么。

    二人聊天聲音愈發(fā)低下去,

    他的姿態(tài)既像是向她匯報,又像是與她相熟親近,甚至說到后頭,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摘掉冠帽后散落下來的發(fā)辮。

    羨澤因他說的話面露思索之色,

    又緊接著笑起來,二人距離太近,本就如同交頸相擁,

    她笑得前仰后合,幾乎要靠到他懷里去。

    葛朔粗糲的手扶住了她,

    似乎也低頭笑了,二人剛剛的一點不合就這么輕輕化解開來,相視一笑的目光……簡直像是一對青梅竹馬。

    夜色深重,細雨飄搖,宣衡藏匿在纏枝臺下方,他都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嫉妒,還是惶恐和陌生。

    他死死盯著眼前不愿意挪開目光。

    但竹笠男人并未久留,他頭微微一偏,雨水從側(cè)面滴落,他彎下身子,將竹笠抬起來些。

    就在宣衡以為他們會親吻的時候,兩個人只是額頭輕輕抵在了一起。

    宣衡那一瞬間頭皮發(fā)麻。

    他們不需要親吻。

    所以他才輸透了。

    宣衡恍惚的朝后挪著腳步。

    羨澤抵著他額頭,咧嘴笑起來,那笑容是帶著酸鼻子的依戀,她眼里一切的偽裝、憤怒與戒備都在這一刻融化,肩膀松弛,抓住了葛朔粗糙的雙手晃了晃。

    她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她怎么會、怎么可能去依戀一個人……?!

    宣衡只感覺耳鳴遮蓋了雨聲,他幾乎想要扭頭逃離,但身子卻動不了,只能攥著木梯的扶手,慢慢朝下方退去。

    那扶手幾乎被他捏出一道道裂痕,他卻覺得腳下的臺階都在搖晃。

    在他退下十幾層臺階之后,宣衡忽而聽到一聲悠長的鳴叫與翅膀扇動的聲音。

    他仰頭看著橫梁之間的小窗,就瞧見蒼鷺的身影展翅飛去。

    那蒼鷺的羽翼燒焦,遍布傷痕,長喙上甚至有些磕痕。

    蒼鷺突然仰頭而鳴,聲音如鐘磬擊山。

    突然寂靜幾個時辰的群山,以這聲鳥鳴為號令,重新恢復了嘰嘰喳喳的喧囂。

    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在他仰頭看著小窗的瞬間,那蒼鷺的眼眸似乎也透過小窗,朝他撇過來一瞬。

    宣衡有些倉皇的倒退幾步,轉(zhuǎn)頭朝樓梯下方飛奔而去。

    ……

    羨澤回到婚房,女侍看到她沾濕的肩膀與裙擺嚇了一跳,卻也不敢多問。

    羨澤本打算用靈力弄干衣裳,但還是沒這么做,她理直氣壯

    宣衡要是問她去了哪里,她就說自己去透透氣了。

    要是再細問,她說出蒼鷺也沒什么。

    羨澤推開門走進去,層疊紅燭燒得凹下去,盛滿了小水洼般的燭油。層疊帷幔之中的婚房并不大,布置的溫暖精致,這里似乎是他少年時候的居所。

    或許正是這樣小小的房間,才不會因為漏風有可怖的呼嘯。

    男人的婚服也被扔在地上,宣衡半個身子倒在床上,腳踩到了自己的婚服而不自知。

    她嗅到隱隱的酒味,而桌案上的雙杯連體的合巹酒爵已然空空如也,羨澤有些驚訝得走進去,他昏睡在揉成團的錦被中看不清臉,她拍了拍他膝蓋:“你自己把酒都喝了?”

    宣衡咕噥一聲,撐著身子緩緩坐起來,迷蒙的望著她。

    他烏發(fā)垂下來,有幾縷亂發(fā)貼在脖頸上,羨澤愣了愣。她印象中,他永遠都是冠帶齊整的模樣,她從未見過他散發(fā)。

    那總是嚴肅莊重的面龐在燭光中柔和些,他終于顯出二十出頭模樣應該有的青澀。

    羨澤側(cè)目看過去,能瞧見他的玉冠被摘下來,和她的珠冠倒放在一處。

    他抬起眼睛看向羨澤,眼睛里像是盛滿火苗的燭油那般晃了晃,張了張嘴半晌道:“……你去哪里了?”

    羨澤:“我去透透氣了。我的朋友來了,也是神鳥�!�

    宣衡并不吃驚,只是偏過臉去。

    她彎腰撿起婚服,才發(fā)現(xiàn)二人婚服纏在一起,一大片布料被拽起來,她用力一扯,也拽掉了錦被,宣衡從床上跌坐在了腳踏上。

    他面頰酡紅,似乎還沒理解自己怎么掉到地上了,有些茫然的看著她。

    羨澤大笑:“傻死了,你以后可別喝酒了,否則別人都看出來你是個呆瓜了。”

    宣衡驚異又恍惚的看著她的笑容,羨澤含笑道:“這么看著我|干嘛?不過是出去一趟,你可不要怪我�!�

    宣衡搖搖頭:“……不怪你�!�

    只是他對她抬起了手,掌心正是那塊玉衡,宣衡澀聲道:“只是你落下了東西。”

    ……啊。

    完蛋,她瞥見蒼鷺的飛影,一高興就脫掉厚重的婚服跑出去,全然忘了這個什么信物。

    他臉上的表情是強壓下去的失望,羨澤微微挑眉,坦坦蕩蕩的接過玉衡:“啊,我總是不習慣腰上還掛著環(huán)佩。沒摔壞吧?”

    宣衡搖搖頭。

    羨澤有些好奇地捧著玉衡看,道:“它涼涼的。你是佩戴了很多年嗎?”

    宣衡點頭:“幾十年了。”

    羨澤忽然將玉衡放在鼻尖處,嗅了一下,笑道:“好像能聞到你熏香的味道�!�

    他因她湊在鼻尖的動作,心劇烈跳動起來。

    仿佛是她在嗅他身軀一樣。

    羨澤轉(zhuǎn)過臉去,只瞧見宣衡面上泛紅,愣愣的看著她,她彎起嘴唇,將玉衡放在枕頭下:“我以后會慢慢習慣它的,你也要提醒我。今夜就先放在枕頭下,為我鎮(zhèn)壓夢魘吧�!�

    宣衡抿了抿嘴唇,失望淡去,變做了一點點希望的光,仿佛是自己也會被她慢慢習慣。他輕聲道:“……嗯。我也會將你給的信物貼身而放的�!�

    羨澤笑彎了眼睛。

    真好哄啊。準確說他很愿意自己哄自己的。

    她解不開二人的婚服,又不愿意疊衣服,便一把抱起來,放在旁邊的圈椅上:“婚服應該不會壞,明天讓人幫忙掛起來吧�!�

    她回過身來,宣衡正撐著起身,但腳步有些踉蹌不穩(wěn),羨澤伸手扶了他一下,他的手卻攬住了她的腰,二人一并倒在了床鋪上,帷幔勾帶拽下來,薄紗與帷幔一下子籠罩住了二人。

    宣衡只這么用力的抱過她一回,此刻他將臉埋在她頸側(cè),也嗅得到她肩膀上雨水的氣味。

    他雙臂收緊,她掙扎起來,他以為是她不肯,更是緊緊抱著,甚至委屈道:“我們是夫妻,我抱你一下又怎么了?這床都是要我們同眠的”

    羨澤:“我哪里說不讓你抱了,被子都快掉下去了,還有鞋子都沒脫……哎!”

    他真的酒量太差了,這才幾盞甜酒他便全然昏了頭,完全不似平常的矜持克制,什么解釋也不愿意聽,只是抱著她不撒手。她蹬掉二人的鞋子,拽著他的衣領把他往床上拖了拖。

    她使了點靈力,勢頭力道太過,他腦袋一下子撞在床鋪內(nèi)的紅木柜子上,柜子上擺放的琴與瑟也輕響一聲,他捂著后腦皺起眉頭。

    羨澤道:“呃,這也算琴瑟和鳴”

    宣衡看著她,鼻子微微皺起來,半晌鬼使神差開口道:“……疼�!�

    羨澤:“啊。那肯定疼啊,砰一聲響�!�

    宣衡:“……”

    羨澤眨眨眼,反應過來,他不會是在撒嬌吧?

    宣衡看她并沒有給揉揉的意思,只好垂眼作罷,仍是抱住她,二人倒在軟墊之上,他聲音有些沙�。骸拔乙詾槟阕吡恕!�

    羨澤有些奇異:“我為什么要走?”

    宣衡埋頭在她肩膀處:“不知道。就總覺得……你像是隨時就會飛走�!�

    羨澤心里一沉。

    宣衡對成婚這件事表現(xiàn)得如此……執(zhí)著,羨澤本以為他是為了靠與鸞仙成婚鞏固地位,可他真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的身份,反而為了婚事樹敵更多。

    難不成真的是因為感情?

    因為一種她不了解的渴望?

    可他時不時又表現(xiàn)得如此多疑和不安,凡人的愛欲總是夾雜著這么多痛苦嗎?

    是從來沒有確定地擁有過自己的生活和地位,所以天性如此嗎?

    不過,面對他的脆弱和執(zhí)念,還有特殊的時刻,正是將楔子往他心里釘?shù)酶畹臅r刻。

    羨澤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而后沉下心,面上慢慢浮現(xiàn)一點苦笑:“我飛不走的。”

    宣衡望著她:“什么?”

    羨澤拽過床邊的帷幔,用朱紅絹紗遮住了他的眼睛,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許看�!�

    宣衡也有一個秘密想要問。

    從他知道她從未失憶開始,有時候就會忍不住想,她能救到他實在是巧合,甚至是他的雙眸被毒瞎這件事,作為他們相遇的契機都巧得恰到好處。

    有沒有可能,他的眼睛實際是……

    宣衡一直不敢想,更不敢去問。

    她若是沒有這么做,他的問太傷她的心;她若是這么做了,她的回答會讓他生不如死。

    或許是正借著酒意,或許是今天在纏枝臺上的一幕太讓他震顫,他覺得那個問題幾乎就在嘴邊要問出口。下一秒就感覺到身上一沉,他睜開眼,隔著半透絹紗,朦朦朧朧地看到她坐在他身上。

    他一驚,身子僵硬起來,想要掀開眼前的紅紗,她卻一把按住他手腕:“不許動,你要是敢掀開看,我就真的走!”

    宣衡怔忪片刻,點點頭:“好。我不動�!�

    羨澤笑了笑,而后坐在他腰上,拽掉了自己內(nèi)單的腰帶。

    他呼吸頓住了,手腳僵硬,喉結(jié)滾動,在她窸窸窣窣脫衣服的過程中,他忍不住道:“……不是說成婚了就要立刻、我……我不是這種人,如果你沒有真心的”

    羨澤:“哈?”

    她已經(jīng)脫得上身只剩下一件抹胸小衣,一只手撐在宣衡胸膛上,另一只手又拽了拽擋著他眼睛的紅紗。

    羨澤輕輕動用靈力,一陣風吹入婚房,吹滅了大半紅燭,只剩下幾點微光,照亮她側(cè)影與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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