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華粼那張蒼白的臉痛苦的仰起頭來,卻像是意識要被溺死在海中,嘴巴張了張。羨澤連忙伸手撫向他臉頰,喚道:“華粼、華粼!醒一醒”
華粼師兄眉心冒出淡淡黑色,手與腿很小幅度的掙扎起來,像是在泥沼中游泳那般,連背后淡金色長發(fā)都糾纏在一起。
華粼淡色的嘴唇張開,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絲絲絕望:“……不、融化、好黑!不……”
什么?
羨澤有些不明所以。
而華粼掙扎出那幾個字音,忽然像是墜落深淵般脫力,歪過頭去,再次陷入了沉睡。
帳下一片寂靜,就連華粼剛剛緊握羨澤的手也隨著昏迷緩緩松開。
江連星看了一眼羨澤的神色。
羨澤臉埋在掛燈的陰影下,她也將手從華粼手掌下拿開,道:“……等雨停了我們就盡快趕路,快點到照澤,快點離開這里。”
……
羨澤揉著眉心走出側間,思緒有些亂,她因為黑燼涌出了許多過去的回憶,只是那些回憶彼此沖突,謎團愈發(fā)在心中纏繞。
走到圓廳中,她瞧見數個明心宗弟子聚集著,他們將燈燭擺在桌上,又拿碗筷擺了份飯食,而后分開跪坐,朝著那桌臺跪拜。
羨澤有些奇怪,走近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個石頭牌子上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宗主恩師鐘霄孝靈牌位”。
她愣了:“……你們在干嘛?”
曲秀嵐嚴肅的抬起頭來:“我們也不知道宗主去世了多久,但當日確實是看到魔主吞沒了她,大概也有個七七四十九日了,就想著最后祭拜她一下。”
魯廿在桌上準備了最起碼七八種祭品與燈燭:“雖說羨澤的身份或許未必將她視作恩師,但也算相識一場,是否也要跟著拜一拜?”
羨澤:“……等一下、等一下!”
她竟然忘了告訴他們鐘霄還活著這件事,而且鐘霄估計一個人已經在她的寶囊里憋壞了吧!
她走過去,連忙將牌位扣住,當場從芥子中掏出寶囊,打開口就對里頭喊道:“你在不在?”
喊完了就將耳朵湊過去側著傾聽,很快就聽到了鐘霄大聲喊道:“我在,剛剛在打坐。數日沒聊,有什么事嗎?是需要衣裳還是需要被子?”
太貼心了。再這么下去,鐘霄真的要成為她的庫房大總管了。
羨澤想著自己最近從寶囊中拿取的物件,不是被擦干凈,就是疊整齊,甚至有些上頭還有貼著編號。她清了清嗓子,不大好意思道:“你要不要出來?此處沒有魔氣,我也找到了明心宗的弟子,或許可以出來一聚。”
鐘霄驚訝道:“是你上次所說的,掉入魔域的弟子們?他們還活著?”
羨澤說著朝寶囊中伸出手來,很快她就感覺到一只細瘦卻布滿薄繭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羨澤往外一拽,只聽到聲由遠而近的驚呼。
鐘霄半個身子探出寶囊之外,羨澤抱住她的腰,對曲秀嵐等人道:“快來幫忙拔一下!”
一群明心宗弟子呆呆的望著從寶囊中被拔|出半個身子的宗主,直到羨澤又叫了一聲,她們才亂作一團,沖上來,拔胳膊拽寶囊,將鐘霄拽了出來。
鐘霄身量比羨澤矮一些,也更瘦小,但身在寶囊之中她也將發(fā)髻梳的一絲不茍,身上只穿了件明心宗標志性的藍色衣袍。
她衣袍上還有當初受傷留下的破口,看過去只覺得恍如隔世。羨澤將她放下來,鐘霄在寶囊內一直處于懸浮狀態(tài),雙足落地有些不穩(wěn),羨澤連忙扶住了她。
鐘霄也恍惚的環(huán)顧四周,數個明心宗弟子也愣愣望著她,曲秀嵐忽然伸出手去,試了一下她臉上的溫度,喃喃道:“熱的�!�
曲秀嵐平日里懨懨的臉上,眼圈瞬間紅了,顯然她和魯廿這樣的師姐,在明心宗多年,對鐘霄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曲秀嵐很想沖上去抱一抱她,但還是選擇了低頭跪下來,就像當年她這個身形怪異、武藝奇特的家伙拜入明心宗那天那般,兩手相并,朝著鐘霄一禮:“宗主!”
鐘霄連忙抓住她的手:“你們……還都活著�!�
她剛剛靠近,就察覺到了曲秀嵐他們數人身上纏繞的靈力,充滿了羨澤的氣息。是誰救下他們,不言而喻。
曲秀嵐也是沁出淚的眼睛看向羨澤,羨澤很不適應當下氛圍,只是含笑對他們點了點頭。刀竹桃立刻走過來,有榮與焉似的挺了挺胸口,站在她旁邊。
但刀竹桃也咦了一聲:“鐘霄宗主,你受了那么重的傷,竟然恢復了不少等等,讓我研究一下你這個身體�!�
曲秀嵐顯然也注意到鐘霄略顯脆弱的氣息,握著她手腕,臉上寫滿了擔憂。
羨澤默默退了幾步,靠在火爐邊喝著熱茶湯,聽著他們的細細低語。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鐘霄的聲音:“羨澤,我能與你單獨談談嗎?”
羨澤抬起頭來,露出微笑:“好啊。”
鐘霄身處在她的寶囊之中,看到那么多與她過去相關的事情,不可能猜不到她的身份。
她要說什么呢?求她不要殺鐘以岫?還是希望她自證是否是魔?
羨澤起身,往自己住處的側間走:“來這邊談吧�!�
正說著,宣衡掀開側間的帳簾走了出來。
鐘霄望著眼前熟悉的面孔,呆了半晌,才驚聲道:“宣衡?!”
等等。她上一次對他有印象,還是羨澤被宣衡擄走,說是什么亡妻復活,現在怎么變成宣衡遠離千鴻宮跟羨澤出現在了魔域!
宣衡聽到這聲音,也皺起眉頭:“鐘霄?你還活著……啊,是她救了你吧�!�
鐘霄驚疑不定的目光從宣衡失神的雙目挪到他的脖頸衣領處,又變得有些迷惑了。
宣衡只是微微頷首道:“你們先聊,我晚些再來�!�
等到羨澤跟鐘霄進了側間,她端了兩杯茶水來,二人跪坐在桌邊,鐘霄看到床尾架子上的男式衣袍,兩個枕頭的床鋪,就在四周安靜下來之時,鐘霄忽然前傾身子道:“……宣衡是你的新爐鼎嗎?”
羨澤劇烈咳嗽起來。
第131章
鐘霄忽然忍不住輕笑出聲:“你……真的很可愛。”
鐘霄連忙擺手:“我沒有別的意思,
只是如果我沒猜錯,兄長曾經做了你十年爐鼎。”
羨澤撓了撓臉頰:“啊。嗯�!�
鐘霄也知道,在修仙界某個仙門師尊做過他人爐鼎,
傳出去基本也沒法活了,
但她也很平靜:“畢竟你們仇怨在前,
他因做爐鼎而能茍且活下來,也該滿足了。人總是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相比于他葬身東海,
我覺得現在已經很好了。”
“而且兄長也未必痛恨那段時間吧。否則他真是個心氣清高,
被仇敵強囚多年,
幾乎只有尋仇和自刎兩條路吧。但他沒有,
只是悔恨、茫然,甚至……”
甚至是一種被拋下后不知道路該怎么走的痛苦。
羨澤喝了口茶,平靜道:“是我覺得他沒什么用,
把他放了。他體內那顆金核,
也是我放的�!�
怪不得。
兄長恐怕已經從內心到想法,都被揉捏被改變,但就在他以為就要這么下去時,
被人漫不經心的扔了。
所以他的時間就像停住了,哪怕刻意封住記憶不去想,用法術壓制了大多數的情緒,
金核也在提醒著過去……
鐘霄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因為羨澤的表情確實是不在乎的,
她只是道:“我與羨澤其實還有打過別的照面吧。如果你真如少宮主所說,曾是他的妻子的話當時他在仙門大比結束之日,忽然昏倒,
我記得是千鴻宮的少夫人先發(fā)現了他�!�
羨澤笑了一下。
鐘霄道:“而他的身體,也是在那時候急轉直下的走向虛弱,
那顆金核在不停地索取他的靈力,以至于他壽命走向倒數。”
羨澤理所當然道:“我給了他金核,保住他這么多年的命,甚至能讓他回到明心宗與你相見,能為明心宗在仙門大比賺了回名聲,已經很不錯了。我本來就是想讓他衰竭而亡的,若不是某些巧合,他就應該這幾年死掉,然后金核自然就會隨著他的死還給我。”
鐘霄垂眼:“可是他還活著。元山書院、梁塵塔的宗主當年在東海被殺,卓鼎君生死不明而千鴻宮又遭遇過大火�?申憻胍馗嬖V我,鐘以岫雖受傷而沒死,真龍現身擊退了魔主,甚至我也沒死,掉入魔域的弟子們大半也都匯聚在一起還活著……”
“為什么?”她抬起眼來看向羨澤:“你若是殺了他,我不會向你尋仇。他一人去東海,就該承擔后果。但為什么你愿意幫明心宗�!�
羨澤低頭道:“我不知道�?赡苁程每偸情_到很晚;可能是所有人都覺得陸熾邑欺負我,并為我說話;可能哪怕是江連星沾染魔氣,也不會有人如臨大敵……也可能是宣衡帶我走的時候,明明你我并不熟悉,你卻堅決找他,說要讓我回到明心宗。”
鐘霄心中一暖,正要開口時,羨澤卻道:“這些都是理由,卻不是目的,我對明心宗還是有所求。”
鐘霄抬眼看向她,她眸中閃爍著神色,顯然此刻她將自己宗主的身份放在第一位。
羨澤粲然一笑:“我要明心宗成為真龍的宗門,成為蓬萊的分支,完全效忠于我�!�
鐘霄瞇起眼睛。
她并沒有震驚或不悅,只是思忖著這件事:“據我所知,眾多宗門對真龍的存在,從來都是諱莫如深。若不是前些年我為了給兄長找尋悲問仙抄的線索,甚至都不知道真龍的存在。你已經露?*?
面,三大仙門可能因為恐懼要掀起討伐真龍的浪潮,哪怕說千鴻宮……不參與,但你也是在要求明心宗與天下為敵�!�
她身處寶囊中,能夠得知的訊息少之又少,卻也把外頭發(fā)生的事情分析了七七八八。
羨澤:“合流也從未讓你們變得強大,為敵又如何。再說,哪怕你想合流也不可能了。當年鐘以岫和你不支持元山書院占據東海,再加上鐘以岫是真龍爐鼎的身份板上釘釘,而且我現身明心宗救下你們誰會相信你們是要反對真龍的那一方?”
鐘霄沉思不語。
羨澤進一步道:“我當年既能讓鐘以岫成為龍仆,如今分出一點金核逼迫你成為龍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說,外頭諸多人的性命,其實也不過在我一念之間�!�
鐘霄抬臉看向她。
兩個女人雙目對視。
羨澤在觀察鐘霄的態(tài)度與選擇,是抗拒,是同意,還是會暫時欺騙她?
她該敲打,該威脅,還是用情感戰(zhàn)術俘獲她?
鐘霄忽然忍不住輕笑出聲:
“你……真的很可愛。”
羨澤愣�。骸笆裁�?”
鐘霄忍不住笑意:“明明很喜歡大家,嘴上卻要說著‘再這樣我就要殺了你們’。明明最早救下這些人的時候,憑著本心做事,卻在事后自己對自己說,‘這樣做是劃算的’�!�
鐘霄兩只布滿薄繭與傷疤的手在桌上交握,她望著羨澤的眼睛,輕聲道:“我理解你,若是有你這樣的經歷與背叛,也會不信任何人,也會認為心軟是羞恥,人情是痛點�!�
“可你當年在東海被當成魔圍攻,不是因為你的心軟與多情,只是因為其他人的貪婪與陰謀;你逐漸變強大,也不是因為你殘忍無情,而是因為你聰明且堅決。”
鐘霄笑了笑:“所以大可不必做出這幅樣子,哪怕沒有那后面的威脅,我也會認真考慮你的提議�!�
羨澤:“……”
她說不出話來,一時忽然意識到:自己救下明心宗,或許不是能算計出多少收益,能滿足什么計劃的事。但真是很好的事。
不只是那一碗碗熱湯,那些圓廳圍爐的談話。東海屠魔之后,她被兩個極端的自我拉扯,露出的軟肋與肋間生長出的鱗甲,頭一回被人用柔軟的指腹戳了戳。
她因多疑與恐懼,變得強大了,變得謹慎了,變得不像自己了。但鐘霄就像是忽然掀開殼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合攏上厚殼滿意的拍了拍:“什么嘛!羨澤根本沒有變啊!”
可這個女人根本不認識過去的她啊。
是從她那些塞在寶囊里的多如瀚海的小東西,從她們之間次數不算多的幾次對話,已經窺見了她的本質。
或許就是這樣的,有些距離她更近的人,反而因為濃烈的情感或欲|望,因為害怕失去或不曾得到,所以反而模糊了她的面目。
羨澤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只是面上死命壓著情緒,淡淡道:“……所以,你要怎么做?”
鐘霄摸了摸鼻子:“如果明心宗當真做了真龍的附庸,與你站在一邊,你是否會像今日這般庇護明心宗弟子?”
羨澤偏頭思索:“會。我若是不庇護擁護自己的宗門,天底下就沒有人會信我�!�
鐘霄露出點笑意:“那我就同意。如果你真要掀起對立,那就不存在明哲保身,必須要選邊站�!�
跟羨澤在一起雖有賭的成分,但在舊的秩序中,早就因為資源不足而彼此攻訐,他們這樣的邊緣宗門更是沒有立足之地。
“那為了明心宗,我只能選你這邊,也應該選你這邊�!�
羨澤心里有些驚異她答應得如此快速與堅決。鐘霄顯然已經想明白了許多關鍵,她這點跟鐘以岫并不一樣,她是很能面對現實的實用派。
鐘霄猶豫片刻,忍不住道:“只是,我兄長……你還會……”
羨澤坦率道:“如果跟你合作比較愉快,我或許可以暫時不殺他,你也明白我對他仁至義盡�!�
鐘霄面露尷尬之色:“不不不,我是說你還會、呃、用他嗎?我也不知道他當下如何,但若是做了爐鼎,靈力積蓄若不能為主所用,聽說會極其遭受折磨�!�
“前畢竟是他靈力都被金核吸干,所以未必會顯露,但如今恐怕要漸漸……”
羨澤一愣:“做爐鼎還有這種副作用?”
鐘霄呆�。骸澳悴恢�?化神期被人以術法化作爐鼎,修為很難為己所用,恐怕此生便要廢了。”
羨澤也不太了解,當時都活不下去了,她就想著先把眼前的鐘以岫榨干了再說,她面露尷尬:“啊。我只是、我也只是看到一些話本子上寫的,再加上這個術法并不算太難、他又虛弱到極點,就……”
鐘霄臉也漸漸漲紅起來:“我也是看的一些話本子,會不會我說的也不對。畢竟現實中這樣修為的人做爐鼎、基本沒有啊”
羨澤:什么意思,就是說我把你哥給搞成簧文人設了是吧!
羨澤目光游移:“咳咳,要不然還是找一些專家問問吧。”
鐘霄認真思忖:“有這種專家嗎?我看的話本子倒是某位行內大師所著……”
羨澤:“我也是。落匣與孤鶩齊翡大師。”
鐘霄拍手:“對!果然,還是找到這位專家問問,她寫過那么多著作,我記得有人統(tǒng)計,爐鼎文學就足足寫過三十七本,一定是很了解這方面的知識。”
鐘霄又開始摳杯子上的紋路:“我倒是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怪罪,事情本就發(fā)生了。只是、宣衡應該已經不是您的丈夫了,呃、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話,是不是也能……”
她注意到羨澤的表情,連忙擺了擺手:“啊,當然你若是不愿意自然不可能有人勉強。就是說,跟有時候會換換發(fā)簪、試試數年前的舊衣那樣……”
羨澤聽懂了。
鐘霄是說,反正羨澤你現在也沒丈夫,如果我哥飽受痛苦,到時候也再用用我哥,反正都用過十年了。只要暫時別死就行,至于什么爐鼎什么臉面,都沒有活下去重要。
說不定舊鞋也合腳嘛!
羨澤面上遲緩的點頭,心里崩潰:鐘霄跟她哥真是一家人,這種有時候莫名其妙的呆和認真是怎么回事!
雖然鐘霄恐怕是因為擔心鐘以岫的狀況,但不要再這么學術的跟她討論兄長的爐鼎X奴生活了好吧!
到二人聊得差不多,鐘霄道:“你的寶囊內物件太多,我在其中收拾了部分,也按你所說毀掉了很多老舊或無用的物件,或許你再試試就能對寶囊隨心取用了。”
羨澤這是真的感動了。
她寶囊這屎山代碼竟然有人給重整啊!
鐘霄笑道:“哦對,我還記了賬本給你,有些經手的物件數量記載其上,其中千鴻宮印記的丹藥四百七十二顆,衣裙共有九千二百六十余件,還有各類被折下來的花朵、筆直的木棍、圓潤的石頭四萬余件……”
羨澤臉上有些掛不住,可是那么圓的石頭,那么直的木棍,還有開的絢爛的花朵,很難不統(tǒng)統(tǒng)收藏起來。
鐘霄笑了一下:“反正你的寶囊有那么大的空間,不放這些東西,又放什么呢?空間就是給人用的嘛。”
帳簾掀開,圓廳正在熱火朝天,把那些給鐘霄的貢品回鍋炒菜,直接做成熱食給本人吃,鐘霄坐到桌邊,魯廿迫不及待地給她遞上一雙筷子。
而羨澤折騰半天才終于能喝上一口熱湯,挨著鐘霄坐下。曲秀嵐本來想坐在羨澤對面與二人談天,卻看著宣衡走過來,有些尷尬的讓開了位置。
宣衡對鐘霄微微頷首,垂臉用飯,羨澤與鐘霄還沒聊完,端著碗道:“剛剛說是,他們正在搬遷�!�
鐘霄點頭:“是,具體搬到何處沒有與我說,但近些日子他們已經安定下來。很不容易啊,聽說還有些別的宗門反對,鐘以岫似乎也與周邊幾個宗門起了爭端,但幸好還是落足了。說實話,很難想象他會跟別人爭執(zhí)吧”
羨澤也笑了笑。她本就不太在意,只是鐘霄提起,她也回憶起當時在明心宗他跟倉鼠似的小心翼翼尷尬社恐的瞬間。
卻沒想到宣衡開口道:“有不少宗門都盯上了明心宗,他若是連跟人起沖突的能耐也沒有,就只怕要宗門覆滅了吧。”
啊。這家伙。
她正要開口,就聽見鐘霄口吻認真道:“好奇怪,少宮主以前也會這樣經常插話嗎?我們應該只算是點頭之交,甚至陌生人吧。”
宣衡愣了一下,卻斂目道:“……抱歉。是我習慣了,我跟羨澤做過夫妻,有時候說話也不太講究。”
羨澤:……誰問你了誰問你了誰問你了!句句不離夫妻,你以后腦門上紋個門聯(lián),上聯(lián)“成婚多年慘遭欺騙”下聯(lián)“被迫和離誓死不認”,腦門上刻個橫批“羨澤之夫”算了!
鐘霄眨了眨眼睛,道:“那還是講究一些吧。沒有孩子的前夫,說到底不就是陌生人吧。啊,我沒搞錯吧,是和離多年了吧……”
宣衡沉穩(wěn)冷靜的表情,被這句“陌生人”擊穿了裂痕。
“我們沒和離�!�
“我們和離了�!�
二人異口同聲道。
羨澤翻了一個瞎子看不見的白眼,對鐘霄笑道:“我因為說死也要和離,所以他給我辦了葬禮。如你所說,確實是沒有孩子的前夫。”
鐘霄笑了起來:“果然。當年仙門大比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宣衡:什么叫當年就感覺到了?感覺到感情不和了嗎?!
“你當時跟另一個人牽手同游吧,表情都很幸福。不知道那個人是……”
羨澤回憶道:“對,那是我后來的丈夫。我們是青梅竹馬,認識很多年了�!�
鐘霄果然是跟她哥一樣的天然直白,�?诵膺@種死裝男。宣衡臉上裂痕已經擴大開來,鐘霄還只是笑著跟羨澤聊天:“啊看起來這些年都過得很幸福。那怎么會被前夫纏上呢”
宣衡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能算纏上她吧。
但二人聊得熱火朝天,羨澤道:“就是機緣巧合重逢的。至于說現在,實在說不上是什么關系。”
“重逢嗎?跟前夫重逢,就相當于前一天扔的垃圾第二天被風吹到了屋里吧,這能叫重逢嗎?”
宣衡:“……”
鐘霄似乎是那種一輩子也沒陷入婚姻戀情卻能說得頭頭是道,精妙比喻一眼看穿的朋友:“我懂了,前夫就像是忘了扔掉的水果吧�!�
羨澤:“哎?水果?”
鐘霄笑起來:“就是那種杏子,前一天吃的時候,吃到了壞的,難受的吐了之后,發(fā)現剩下的都爛了,打算把半盒都扔了。然后第二天早上看到剩下的半盒,看起來顏色也還好,也不確認是不是壞了,于是忍不住又拿起一顆嘗了嘗�!�
“啊,果然壞了,而且比昨天壞掉的更惡心了,嘔吐的時候恨不得摳嗓子,后悔自己怎么不長記性,早知道扔遠一點就好了。前夫,就是這樣的水果吧�!�
羨澤:“原來如此……”
她忍不住挪過眼睛看他,他已然佇立成飯桌邊一吹就倒的香塔,雙眼發(fā)直一動不動了。
鐘霄吃了一口飯:“再說啦,只有虛弱且沒有未來的人,才會一直想著復婚,對吧。”
羨澤:啊。香塔,徹底倒了啊。
第132章
這是……這是什么曠世畸戀!
鐘霄說完才后知后覺,
自己的話讓這位恐怕很想復婚的前夫徹底碎了。
她下意識看向羨澤,怕自己的話冒犯她,但轉過臉去只瞧見羨澤瞇眼笑起來,
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看著宣衡。
哎?她明明對宣衡的口吻態(tài)度也有點不滿,
為什么她卻不是很在意的樣子。鐘霄以為真龍不會允許一個男人這樣冒犯自己的邊界
……啊。
難道是因為宣衡并不能真正冒犯她。
說白了,
當下的情況,宣衡的生死、感情、未來甚至是宗門都捏在她手心里,
他現在看起來擁有的一切,
都不過依托于羨澤是個不錯的人。
一旦她翻臉,
只要拿走庇護他的靈力,
宣衡當場就會經脈逆流而陷入半死;只要她對他沒有半點興趣,
宣衡沒有任何見到她的機會;甚至是如果她權衡后覺得千鴻宮是塊絆腳石,千鴻宮絕對會分崩離析后被掃入故紙堆。
她是徹頭徹尾的上位者。
上位者從來都不介意展現大度,下位者卻永遠敏感多思,
并極其在意唯一讓自己看起來平等的“身份”。
宣衡比誰都知道,
那根被摘下來的鎖鏈其實一直牢牢套在他脖子上,他與她同吃同住卻實際匍匐在他身邊。
而且這還是他唯一能接近她的姿態(tài)。
這是……這是什么曠世畸戀!
鐘霄頂著淡定的臉,瘋狂吸湯,
偷偷將目光移過去。
羨澤笑盈盈的坐在宣衡旁邊,她明明看出來宣衡已經崩潰了,卻并不安慰,
只是夾了一塊肉放在他碗里,
饒有興趣的看著他晦暗的臉。
羨澤根本意識不到她現在的表情有多么……像一只把玩珠玉、舔著尖牙的真龍。
啊啊啊啊落匣與孤鶩齊翡老師若是也能在這里就好了!男人當狗的故事里,能不能別讓他有錢有權其實隨時能咬死主人,來點這種真的會被主人一腳踹死、扔掉就會真的無處可去的狗��!我們女宗主就愛看!
魯廿看到鐘霄悶頭扒飯,
兩眼濕潤:“宗主!您都多久沒吃過好飯了!”
鐘霄把碗遞過去,穩(wěn)重的嘴角壓不住,
堅定地道:“再來一碗。”
……
“那就是照澤嗎?”
一行人立在山石上,看向遠處一圈圈的黑色高墻,霧氣與黑墻,還有周圍環(huán)繞的炭色山巒,讓眼前看起來像是一幅著墨過多留白太少的山水畫。
江連星蹙眉:“我還是第一次在魔域看到這樣的白霧�!�
羨澤:“嗯,聽說照澤城內出現了湖泊,水淹沒了很大一片地方,所以周圍濕度也變高了吧�!�
而在層層霧氣中隱約可以見到的,則是一道遙遠的高的如同懸崖一般的黑色城墻,城中哪怕是尖塔與宮殿屋檐都在被擋的嚴嚴實實。而城墻外連綿的低矮房屋,顯然是因為多年來照澤的封鎖政策,導致城外已然形成了龐大的聚集區(qū)。
一行人望著照澤的方向走近,鐘霄、宣衡也背著行囊,大家穿著相差無幾,幾乎看不出誰是弟子誰是宗主,也漸漸融入照澤附近的人流中。
許多人都在興奮的討論著照澤城中出現的湖泊,也有人說起忌使越來越多、說起什么“尊主”好像又去凡間大肆吞吃了。
城外大半如同臨時搭建的窩棚,遠遠就能看到其中的人流如蟲群般起起伏伏,仿佛是流民常年等待開門,干脆將這里當成半輩子的鼠窩。
另一小半則是用力過猛的模仿著內城,亭臺樓閣,彩燈飄搖,哪怕魔域因為常年的冥油雨滴而污濁,那里的人們也有種臟濁糜爛的鮮艷。
他們一行人小心翼翼的穿梭其中,這里的泥地都因為各類妖獸怪物的足蹄、來往畜車的車轍,變成了一道道隆起凹下的溝壑。
沒有規(guī)劃而聚居的地方,就像是平鋪在地上的雜物堆,到處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交通、治安甚至僅僅是人流和居住環(huán)境,都差的令人發(fā)指。
而魔域本來就語言、物種混雜,所有人都在一門心思想辦法進入照澤城內,更是懶得改變生活,每個人都憋著一肚子火生活在這雜物堆里。
羨澤他們覺得城外聚居地的路比嶙峋的山路都難走,說不定連忌使都覺得他們是老鼠鉆入下水道,恐怕再難以追蹤了。
羨澤拿著手里早就臟兮兮的地圖,去往伽薩教陰兵在照澤的唯一據點。
“……就這兒?”刀竹桃背著包裹,探著頭看地圖:“真的沒搞錯嗎?這樓就是他們開的?”
江連星腳步遲疑:“這一看便不是什么太正經的地方吧�!�
一行人面前的,正是一棟老舊中透著艷俗的三層小樓。木頭圍欄修修補補,掛了些破爛彩色布條,門口是幾個臟兮兮的紫紅燈籠,隱隱透露出旖旎。牌匾上如同稚童練字一般,刻著“純人勁爆春色秀”,門口還有一副掉色對聯(lián),隱約寫著:
“無毛無角光滑肌膚盛宴,有肉有胸揮汗捆綁熱舞”
��?
你們伽薩教陰兵不是要在魔域開疆拓土,為弓筵月搜集魔主的情報嗎?怎么就干這個了?
這棟三層小樓隔壁就是羨澤之前住了一路的“千里一盞燈”,對比下來都顯得“千里一盞燈”這魔域連鎖店正經極了。
魔域也分不清天色是幾時幾刻,只聽見土路上有人敲更驢叫,這家“純人勁爆春色秀”的燈籠也在法術下亮了起來。
他們一眾人躲在對面的巷子中,看著吱吱嘎嘎破爛的門打開,露出深邃的門洞,本以為不會光顧的生意,卻沒想著漸漸開始有人紛至沓來,甚至感覺生意比旁邊的“千里一盞燈”還好!
羨澤摸了摸下巴:“看起來簡直是魔窟,要不我還是進去探一探吧。”
江連星立刻道:“一看就很危險,我跟您一起去�!�
羨澤:“不用不用”
江連星義不容辭:“不行,總要有個照應!”
宣衡的靈識雖然能識別建筑輪廓,但又看不清牌匾和對聯(lián),也嚴肅道:“我要不也與你一起去�!�
……跟瞎眼前夫一起逛窯子,還是跟羞澀徒弟一起逛窯子。
羨澤果然選擇了更聽話更強大的后者。
一直到二人快接近那春色秀的店門,江連星的臉才慢慢漲紅起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副對聯(lián)。顯然是剛剛他根本沒看清,也沒發(fā)現這是什么樣的地方。
羨澤裹著頭紗,江連星則壓低了斗笠,二人邁進幾道院門,隱約能聽見里頭的吶喊表演,人聲鼎沸。門口處一個鬣狗半妖穿著圍裙,先拿個了皮質菜單讓他們點單才能落座。
還有最低消費!
羨澤拿著菜單呆住了,江連星以為上頭寫著什么可怖的血肉餐飲,探頭看去,眼睛微微瞪大了
好貴!一壺葷酒賣四兩六十文是什么黑店!
他們之前孤兒寡母擺攤才能賺多少!
羨澤和江連星雙目對視,兩個摳人眼里寫滿了心虛和惱火,羨澤硬著頭皮道:“來一壺葷羊酒�!�
“本店最起碼一人一壺�!�
羨澤死不要臉道:“吾兒年歲不大,不能喝酒,就獨我一人的就是�!�
鬣狗一臉懷疑:“吾兒?”
羨澤連忙踢了他一腳。
江連星壓了壓斗笠:“啊、嗯。我今年十三�!�
鬣狗:他剛剛進門的時候都要低低頭才能通過門框,這是十三?!
不過那個鬣狗似乎也意識到羨澤頭紗的樣式有些眼熟,猶豫片刻,又強行給他們加了二兩的花生,放他們進去。
落座之后,江連星死盯著那盤價格二兩而不是分量二兩的花生,仿佛計劃著怎么跟店家拼命。
羨澤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里頭桌臺幾乎都坐滿了人,而舞臺上……正有七八個光頭大哥款款走出,身上還有伽薩教的百獸群龍紋身,開始勁歌熱舞。
啊別紋我的種族當做軟澀情的一部分在魔域賣肉��!
四周歡呼起來。
羨澤才明白是這個無毛無角。
到后頭一個節(jié)目,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表演背石鎖,幾十公斤的石鎖被捆在后背上,羨澤看著那綁繩深勒,算是知道什么叫有肉有胸了。
他們的座位可能有點前排,熱汗蒸騰,羨澤有點受不了,江連星更受不了。其中一個一米九高、身材脂脂脂脂脂脂包肌的大哥,似乎猜測羨澤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跑到羨澤面前來扭胯,動作過激,江連星差點起來拔劍,羨澤連忙攔住他。
他咬牙切齒,緊緊貼坐在羨澤旁邊,伸手捂住了羨澤的眼睛。
羨澤眼前一黑:“……啊。”
江連星篤定道:“羨澤別臟了眼睛�!�
羨澤第一次沒有把他的手拿下來,點了點頭:“看多了確實容易讓人戒葷。而且我喜歡瘦一點的肌肉男人,胳膊肘能戳死人的那種�!�
江連星捂著她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肘。
二人在這熱汗蒸騰勁歌熱舞皮肉色彩的屋里實在是受不了了,后來已經開始背對著舞臺吃花生,江連星數了數那賣二兩的九顆花生,還把最后一顆花生謙讓給了羨澤。
吃完了花生,羨澤坐立難安,干脆拽著他往前走去
后臺的簾子一掀開,就瞧見滿眼的肉在摩肩擦踵,許多人意識到羨澤的闖入,一改在臺上的姿態(tài)轉過臉來,面無表情隱隱帶著幾分殺氣。
他們剛剛在臺上亂扭的身形,都站立的如戈左平日那般,看似隨意實則渾身繃緊,像是隨時能殺人奪命。
江連星一瞬間幾乎要炸毛,他顯然對這些人身上的西狄作風太過熟悉,站在羨澤身前半個身位,緊緊握著她手腕。
那位脂脂脂脂脂脂包肌大哥忽然出現,對她道:“你是新的族母吧!你怎么才來,我剛剛給你比劃了半天,讓你們來這兒找我們?”
羨澤匪夷所思:“你、你用什么比劃的?”
大哥抖了一下屁股:“你說呢?這么明顯都看不出來。而且別太小瞧我們陰兵,周圍我們都在布防監(jiān)視,你那一大幫人蹲在對面等著,真夠顯眼的。我叫圪塔,過來吧,圣使大人的信到的比你們更快�!�
圣使……弓筵月?
那些還沒來得及穿上衣衫的“陰兵”一聽說羨澤是新來的族母,也都放松下來,又走走笑笑。羨澤的身量沒那么高,幾乎是從他們胸膛之間擠過去,他們在羨澤路過時,還將一只手放在胸前對她微微頷首。
雖說這在西狄中是敬重之意,但剛剛看完了那樣的表演,他真的很難切換過來啊
圪塔將他們引到后臺的小隔間,而后拿出幾封信件擺在桌面上。
弓筵月總是很喜歡寫信的,他被困神廟多年,后來又殘疾不便出行,羨澤總記得他在燈燭之間,肩膀披著衣衫,蛇尾蜿蜒在桌下,握著骨筆思索的模樣。
她展開信箋,弓筵月最新的信中開頭沒有多的廢話與情感,就像是匯報一般,先簡要說明了幾件大事:
元山書院討伐伽薩教,最終鬧了個兩敗俱傷,伽薩教大量的分舵遭受襲擊,元山書院也有許多青年一代弟子命喪西狄。兩方最終僵持住了,元山書院聲勢浩大卻跟伽薩教平手,引來各方不滿鄙夷;伽薩教總體勢力龜縮,卻也牢牢站穩(wěn)了腳步。
伽薩教干脆進一步公開了數千年來的信奉真龍的傳統(tǒng),也強調說曾經的時代,群龍翱翔,天雷降臨。這段時間來一直處于話題漩渦的“真龍”,再次被蒙上殘忍、神秘、古老等等的色彩,與此同時被人翻出的更多的是夷海之災的事情……
千鴻宮少宮主被殺的消息已經傳開,內部分裂自立門戶,青鳥使宣琮被指責是殺害兄長之人,他沒有急于否認這點,反而是順著伽薩教一事,公開表示千鴻宮上古以來與真龍頗有淵源,也不愿意加入元山書院那不成器的屠龍陣營。
與此同時,魔域愈發(fā)頻繁的入侵凡界,它們通過很多暗河狹縫,讓大量冥油黑燼污染水源。許多魔獸魔修四處肆虐,各大宗門紛紛出動四處去封鎖暗淵,這也就導致羨澤能回來的路越來越少。甚至在明心宗被毀之后,魔主分身分別又有兩次現身,吞食殺害不少人。
元山書院則在這混亂之中,計劃近年再來一次仙門大比,“比”不過是配菜,他們想要與眾多宗門一同共商大事,解決接下來的問題
羨澤目光掃了掃,她知道弓筵月復述都是事件核心,然圍繞著這些事必然有許多漩渦正在激蕩。
而他到這時候才姍姍落筆寫自己。
弓筵月筆觸輕巧的埋怨了一下她拿走的那塊頭紗是他最喜歡的款式,問她什么時候能還回來。
他說因為伽薩教要向中原腹地進發(fā),所以他也要離開神廟,希望羨澤不要怪他少了對她的供奉,等見面之后他愿意好好償還。
弓筵月還說他不太擔心她,因為金核還在他體內燙的像是明明滅滅的火星,他就知道她不會出事。
不擔心嗎?
圪塔拿出了數封信箋,全都是他因為一直收不到她的消息,而向陰兵們發(fā)出的信。
這家伙總是步步為營的得體,冰涼蛇鱗下頭卻是滾燙驚人的情感,只會像是他偶爾在頭紗下從唇間掠過去的舌尖那般隱約可見。
羨澤合上信箋,然后就看到幾封精致且?guī)в邢銡獾男殴{中,夾著跟草紙似的紙張。草紙折了四段,上頭的內容都是一些潦草的墨跡,她仔細辨認半天,也只看出了像是擦了墨屁的紙上的落款:
戈左。
啊。這家伙可能認的字不怎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