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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這聲音聽著有幾分熟悉。

    她轉(zhuǎn)過身,不設防瞪大眼睛,喊了聲:

    “霍不應!”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條狗:霍狗。

    第3章

    死宴(3)

    左手夾著煙,右手把玩銀元。

    男人身形長而瘦削,不長骨頭似的靠在陰影里。

    指間火光明滅不定,眼看就要燒到皮肉,他不緊不慢。

    單是大拇指一撇,便將煙頭生生掐滅、碾磨成焦黑細碎的煙塵,紛紛揚揚落到地上。

    滿意了,他勾起唇角,這才慢悠悠抬起臉,露出一副低而威沉的眉骨;眉心分明透著一股化不開的陰鷙,底下那雙桃花眼卻又生得柔情瀲滟。

    這就是【霍不應】。

    幾次三番出現(xiàn)在他人口中,看上去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險的副本角色之一。

    一個【抹過的脖子比你吃過的鴨脖還多】,且【極度陰晴不定的瘋狗】。

    姜意眠不過稍稍打量兩眼,對方眼皮一撩,視線便如天羅地網(wǎng)般撲了過來。

    “路小姐�!彼脩袘姓Z調(diào)同別人說話,“就我這個樣兒,得罪下路家行不行?”

    雙眼卻牢牢鎖定在她身上,仿佛一條潮濕黏膩的舌頭,緊貼著肌膚分分寸寸不放過地舔舐。

    多少令人有些不適。

    姜意眠懨懨挪開眼。

    路菲菲支吾老半天,答不出個所以然。

    “看來這位小姐的嘴巴不太好使,那我們換個玩法�!�

    霍不應攤開手心,一枚嶄新的硬幣躺在上頭,“我扔,你猜。要是你猜對,我就不敢招惹路家,保證今晚你能平平安安出這個門。但要是你錯了……既然你能叫得出我的名字,應該也清楚我的規(guī)矩?”

    要問霍不應什么規(guī)矩?

    拜托!全上海誰不曉得霍不應是個瘋子,有事沒事愛找人擲銀元!

    口上說是猜中者生,猜錯者死,實則次次出爾反爾,總有無數(shù)由頭殺人取樂!

    就他來上海兩年,游戲玩了百八十把,十里逃生者只手可數(shù)。

    久而久之,街頭巷尾無處不流傳著‘霍不應,禍百姓,你看銀元美滋滋,他取你命笑哈哈’的順口溜。

    常人由此養(yǎng)成避霍不應如避鬼神的習慣,也就只有這些個不食人間煙火、被情愛話本迷去心智的大小姐們,才日日盼著霍不應能被愛情收服,早晚成為她們?nèi)瓜伦钔涞某肌?br />
    路菲菲本是其中之一。

    直到如今霍不應的銀元近在眼前,恐懼如潮水而來。

    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嚇得雙腿發(fā)軟,開口我、我、我了數(shù)聲,碎字組不成語句,光生出淚水大把大把,在眼眶里巴巴打轉(zhuǎn)。

    這時,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走上前,諂笑道:“霍司令,小姑娘之間總是愛攀比的�,F(xiàn)今姜小姐身體落疾是遺憾了些,但她生得如此漂亮,又能同您這樣的大人物來往,難免遭人羨慕。我這小表妹也是年紀小,沒見過世面,要有什么過錯,我給您賠罪,給姜小姐賠罪,希望兩位大人能夠不記小人過�!�

    頓了頓,補充:“再來,我看兩位應當好事不遠,日后辦喜酒的話,盡管來我們百麗大酒店。我保準親自負責,必定將場子安排得又體面又熱鬧,決不讓你們失望,如何?”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姿態(tài)更是到位,頭顱低得就差埋進泥土里。

    霍不應似笑非笑地看他護著路菲菲步步后退,掛在腰邊的槍摸了幾回,終是懶得去掏。

    誰讓小寶貝生日,不高興見血呢。

    一場插曲到此落幕。

    霍不應收起銀元,朝姜意眠走來。

    一步、兩步。

    漆黑的軍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沉悶聲響,堪比錘子一下一下?lián)舸蛑^顱。

    姜意眠猝不及防地,被拖進一段記憶里。

    ——那是兩年前的冬天,時興的咖啡店中。

    彼時的姜小姐,已為報紙寫過幾篇文章。這回交稿,對方將她約在靠窗的位置,東扯西講小半個小時后,而后話鋒一轉(zhuǎn),紅臉向她道出愛意。

    相比國家存亡,政局暗涌,姜小姐對小情小愛實在興趣寥寥,滿肚子拒絕的言辭即將出口之時,冷不丁被問:“你就是姜意眠?”

    她應是,身旁那人便短促地笑了一聲,又問對面:“你在干什么?”

    對面稍顯青澀的編輯看了看她,沒好意思說話。

    “不說話,那就陪我玩?zhèn)游戲?”

    陌生男人將銀元高高拋起,再捏進掌心,非要編輯猜個正反。

    他是半道闖進來的,頭頂軍帽壓得又斜又低,凌亂發(fā)絲蓋著眼,身后還跟著一大群面無表情的兵。編輯再三拒絕無果,只得云里霧里下定賭注:“我、我猜花面好了�!�

    男人手都不抬,就說:“你運氣不好,猜錯了�!�

    編輯覺著莫名其妙,怎么看都不看就斷言猜錯?

    他起身質(zhì)問,言談有理有據(jù),態(tài)度不卑不亢,頗有文人才子的魄力。可對方險惡地瞇起眼,輕輕嘖一聲:“我說錯了就是錯了�!�

    下秒鐘,一顆槍字兒‘砰’的打在編輯的腦門兒上。

    剎時間鮮血噴涌,滿堂尖叫。

    尸體大睜著雙目倒下。

    “以后少出門,我會去找你的�!�

    混亂之中,男人若無其事地拭去臉上濺到的血漬,清晰地咬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

    當街槍殺無辜,尚能談笑風生。那位不知名的男人給姜小姐留下噩夢般印象。

    直到兩月之后,她才得知,那就是霍不應。

    傳聞姜先生多年之前曾與民間戲稱‘土匪帶兵’的霍大帥有過三面之緣。

    時逢亂世,兩人同是險中求勝、朝不保夕的處境,在飯桌上聊著聊著,結(jié)為口頭兄弟;缺了口的破酒杯碰著碰著,又說笑改日領上兒女再聚,說不準有緣結(jié)為親家,親上結(jié)親。

    當時之事無人當真,除了霍不應。

    他乃霍大帥第五位姨太所產(chǎn)的第九子,生來不足兩個時辰,不受寵的娘因失血而活活疼了四個小時,臨死前給他起了這個名:霍不應。

    取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姨太生子豬狗不如’的不應。

    ——后半句還是他娘沒文化,閑來無事自個兒添的。

    不過這霍不應寫作霍不應,讀起來,怕是禍不應才對。

    自打他踩著親娘尸體呱呱落地后,霍大帥猶如瞎貓碰著死耗子,上戰(zhàn)場盡管瞎攻亂打,稀里糊涂自當大獲全勝。

    明明之前只是不起眼的小兵,照這軍功累累計法,硬是一路高升升無再升,最終成帥。

    霍大帥心里那個爽快呀,既得意,又唯恐運勢盡,趕緊抬了兩箱金元寶去拜佛祖,有幸得到佛祖長在民間的嘴巴——即老廟和尚——的指示:你那第九個兒子,生得可是龍的命格!你成了真龍他老子,對上凡人如同老龍對蝦米,能不百戰(zhàn)百勝嗎?

    霍大帥第一反應:老子他娘的今天才四十歲零六個月又十六天,一晚再造九個兒子都不成問題,你個和尚連女人都沒睡過,憑什么說我老?

    想拆廟,被副官攔下。

    冷靜后想想,倒也是這個理兒。

    于是高高興興回了家,以前寵愛的老大老六全不要了,一把抱起霍九哈哈大笑。日后無論打仗睡覺,乃至睡女人,都要自家屁大點的龍崽子在附近坐鎮(zhèn),誰勸都不好使。

    由此可見,龍爹真把龍崽子當回事兒了。

    只是當著當著,不得不開始愁了。

    六十歲大關(guān)匆匆而至,霍大帥人前好酒好菜享得瀟灑,關(guān)起門來暗自琢磨:人人都說六十歲該退,可這都是他半輩子流血流汗打下的江山、收服的兵,哪兒舍得說放手就放手?

    但不放手,死抓著不放手。連他都覺著自個兒像那沒眼力見的老皇帝,死皮賴臉擋住龍?zhí)拥穆费剑?br />
    按歷史來看,龍這玩意兒十有八九愛搞窩里斗!

    霍大帥仔細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個兒的龍兒子陰謀詭計玩得比他厲害,嗜殺兇殘的性情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年紀輕輕不貪權(quán)利

    ,不愛名,還不迷戀美人!這要造反篡位起來,還了得?

    實在了不得哇�。�!

    想明白厲害關(guān)系,老元帥果斷拉下面子,跑兒子面前威逼利誘,把手頭的兵分出去大半,成功將惡龍霍不應丟到上海。

    結(jié)果轉(zhuǎn)而變成姜小姐甩不開的噩夢。

    ——白天光明正大的盯梢也就罷了。

    這人撂下狠話,除姜老爹外,不準何男女老少阿貓阿狗同姜小姐單獨相處,不準親密接觸,更不準起愛慕之心,否則下場參考那死不瞑目的男編輯。

    到了夜里更放肆。

    霍不應這人生來日夜顛倒,別人清明他困倦,別人安眠他犯閑。

    無辜拖累了姜小姐,經(jīng)常夜半三更被拉起來,昏昏欲睡地陪霍瘋狗看星星看月亮,從吃喝玩樂談到槍支彈藥,連著兩年下來,渾身乏力,郁郁寡歡,可不成了活脫脫的憔悴小美人?

    如此無孔不入地糾纏,直到半年前戛然而止。

    *

    幻象散開,霍不應走到眼前。

    “霍不應�!苯饷叱雎暎骸澳恪�

    “還沒消氣兒呢?”

    兩人同時開口,霍不應語速稍快,添了一句:“你的腿確實不是我傷的,你爸躺在病院也和我沒關(guān)系,騙你就學狗叫,給你汪汪汪成不成?”

    他說得漫不經(jīng)心,雙手舉起作投降狀,哄小孩似的,語氣放得低極了。

    旁人聽得心驚膽戰(zhàn),姜意眠卻腦袋一疼。

    又來了。

    時鐘飛速倒轉(zhuǎn),晝夜交替,春冬更迭。

    姜小姐坐在油光锃亮的小汽車上。

    那會兒正值寒冬臘月,體諒姜先生是生意人,年關(guān)需要走動人情,孝順有加的姜小姐只喊了奶娘、姜家御用司機三人前去祭拜亡母。

    上墳來回大約需要七個日頭。返回的途中下起大雪,同意司機提議抄小道,趕在天黑前抵達上海。

    姜小姐同意了。

    所謂小道橫在樹林之間,道路坎坷,荒無人煙。他們拐過第三個路口時,意外發(fā)生了。

    先是子彈打破玻璃,司機慌不擇路,不慎將車頭卡進茂密叢林之中。

    想棄車逃跑,四面八方卻齊齊冒出六輛汽車,攏共十二只車燈打得滾圓刺眼,接連朝他們撞來。

    “小姐!快蹲下!”

    年邁奶媽拼了命地將姜小姐護在身下,以血肉緩沖一陣又一陣的動蕩。

    那兩條腿沒來得及保,被壓在板下,仿佛骨頭根根碾成碎末,疼得人昏厥。

    姜家的沒落由此而起。

    年初姜小姐遭了禍,后有姜先生向來小心的生意出了錯,賠上大筆錢,連續(xù)四個月接不到新單子。

    緊接著,遠在江南水鄉(xiāng)的姜奶奶無故病逝。

    姜先生在趕回去的路上與隨從大發(fā)脾氣,怒急攻心,被送進醫(yī)院搶救,此后片刻離不得重癥病室。

    這樁樁件件里確實沒有霍不應的影子,獨獨姜意眠附在姜小姐身上的那刻,寒風凜冽,大雪飄搖。

    她伏在純白冰冷的雪地里,體溫分分秒秒地流失,血涓涓流出,幾乎把世界萬物染成紅色。

    “奶娘……”

    微弱地呼吸著,眼皮和眼淚止不住往下落。

    隨后。

    一雙干凈、漆黑,做工精良的軍靴出現(xiàn)在眼前。

    她艱難地仰起臉,失去意識前最后所看到的,赫然是霍不應那雙漂亮的桃花眼。

    作者有話要說:  高冷,我不說話。

    第4章

    死宴(4)

    回歸晚宴。

    望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姜意眠冷冷問了一句:“去年臘月十八,你當真沒有去過郊外?”

    以姜小姐的語氣發(fā)問,她模仿得分毫不差。

    霍不應卻仿佛感受不到敵意,一雙桃花眼似笑似瞇,“都叫人欺負到頭上了。我給你出氣,不領情就算了,反過來倒要折騰我。怎么,就這么愛讓我出糗,非得當著他們的面學狗叫才行?”

    說話間,黑洞洞的眼珠一斜。

    遠處偷看熱鬧的公子小姐被睨得一怔,當即低頭的低頭,捂耳的捂耳,身體力行地表示,他們絕對絕對不想聽霍瘋狗的狗叫,真的!

    姜意眠想說她也沒興趣聽狗叫,無奈遲了一步。

    霍不應這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陡然俯身過來,以鼻尖碰著鼻尖的近距離,低低汪了三聲。

    完事兒戳她的額心,“這下該高興了吧?小沒良心的�!�

    “……”

    好難對付。這人。

    無論怎么詢問、質(zhì)問、詰問,他總能用調(diào)笑的口吻,將真相四兩撥千斤地掩蓋。

    難怪姜小姐愈發(fā)疑他有意接近,疑他別有所圖,不斷立誓:“霍不應這人,同豺狼虎豹沒有區(qū)別。所謂情愛,不過是他打的幌子罷了。爸,我不信他,更看不上他,這輩子就算死都不愿嫁給他!”

    這話姜先生沒放在心上,意外被霍不應聽到。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脫掉姜小姐多看過兩眼的淺灰色大衣,隨手丟了自己費盡心思淘來的音樂盒,轉(zhuǎn)身瀟灑離去,此后整整半年不再踏進姜家的大門。

    今日反�,F(xiàn)身,摸不準,為殺人而來?

    正想著,只見霍不應忽然出手奪輪椅。

    傅管家微笑著分毫不讓,與之對峙的同時,輕輕地喊:“小姐�!�

    前者有樣學樣,也喊:“姜意眠,有話跟你說,你聽不聽?”

    兩人齊刷刷朝她看來,氣氛頓時緊繃得恐怖。

    不過姜意眠對此反應遲鈍。

    又或是,壓根不在意他們的爭鋒相對。

    她只是在玩游戲,只是正兒八經(jīng)地想著:傅斯行將管家角色扮演得出神入化,破綻難尋;而霍不應目的成謎,出場即觸發(fā)過往記憶,可挖掘性更高。

    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線索。

    所以她毫不猶豫:“跟你走�!�

    傅斯行這才慢慢、慢慢地松開手。

    霍不應瞧著他的動作,好像笑了。

    那抹笑容又輕又快又譏嘲,無聲無息,有如蜻蜓點水般閃逝。姜意眠沒有察覺。

    年輕女孩很乖順坐在輪椅上,精致又安靜,猶如沒有知覺的洋娃娃。即便被推進一條黑暗死寂的走廊里,即便感覺到脖頸被陰冷的視線所追纏死繞,也沒有發(fā)出任何的抗議。

    這樣就很好。

    霍不應覺得,非常好。

    走廊長得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

    姜意眠已經(jīng)做好命喪當場的準備,身后卻遲遲沒有動靜。

    她等了一陣,索性打破寂靜:“你要帶我去哪?”

    霍不應答:“外頭月亮不錯,看月亮去�!�

    一聽就是瞎扯。

    身為有姓名有身份的嫌疑人,你要有追求,要殺人。

    姜意眠漠然:“我應該說過不想見你,死都不會嫁給你,你還來姜家干什么?”

    不料他張口就來:“昨晚夢到你被人欺負,躲在角落里哭,埋怨我不來護你,還咒我斷子絕孫。這不今天就來了,為你得罪姓路的,還丟了面子,這下總犯不著紅眼睛了吧?”

    邊說還邊往眼皮子上摸。

    “別碰我。”

    姜意眠拍開他。

    霍不應的手摸慣了刀槍,指腹粗糲而干燥。

    姜小姐這身子養(yǎng)得精細,禁不起半點兒糟蹋。

    兩人真真應了生來水火不容。這不,輪椅推到盡頭,姜意眠僅僅幾下忘了躲開,就被他摸得眼角泛紅、酸脹。兩只眼珠如水浸過的琉璃,亮瑩瑩,濕漉漉,沒哭勝似哭過。

    真的,非常,極度厭惡被隨意觸碰。

    姜意眠用力抹著眼,難得感到煩躁。

    霍不應見了,想給她揉揉,被警惕地躲開。

    瞧這防備勁兒。

    像只可了不起的貓,準看不準摸,摸了就咬人。

    想到這貓遲早是自家的,不光摸,還要抱,要親,夜里往死里弄�;魫糊堄鋹偟靥蛄颂蚝蟛垩�,姑且忍住更過分的念頭,從口袋里掏出一袋櫻桃,挑了其中最漂亮的那顆哄她:“臨沂的櫻桃,洗過了�!�

    姜意眠不理,“今晚為什么來這?姜家已經(jīng)撐不了多久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昨晚夢到你被人欺負,躲——”

    “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姜意眠轉(zhuǎn)頭直視他,目光流露出不符外貌的銳利。

    霍不應一動不動。

    指尖依舊捏著飽滿欲滴的紅櫻桃,抵在她的唇邊。這幅姿態(tài),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兒,分明在說:把這顆櫻桃吃了,不然什么都別想知道。

    兩人沉默僵滯長達數(shù)秒。

    姜意眠張口咬了櫻桃。

    鮮紅的皮肉綻開,汁水染紅唇瓣。

    霍不應居高臨下盯著她,臉上濃郁的狠戾沒了,好似打了個盹兒的野獸,懶懶道:“有什么好追究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對姜家沒有興趣,只對你有興趣。這點是你不肯認。至于今晚來不來,為什么來,甚至有沒有這場宴會,你終究要落在我手里,有什么區(qū)別?”

    不是。

    姜意眠語氣平平:“我不是非你不可�!�

    霍不應滿不在乎地,又一顆櫻桃喂到嘴邊:“你不是。但姜家是非得把女兒送給我不可�!�

    姜意眠覺得不對。

    路任賈姐妹團把今晚稱為拍賣會。

    所謂拍賣會,沒有既定買家,價高者得,隨機性極大。

    況且以姜家父女的深厚感情,姜先生危在旦夕,姜小姐卻從未主動求助霍不應。這說明姜小姐尚未淪落到山窮水盡、需要投入敵人懷抱的地步。

    霍不應哪來的底氣?

    什么叫做姜家必須把女兒送給他?

    除非——

    “宴會只是幌子,你早就和紀小叒說好了?”

    霍不應笑。

    “小孩子才拉勾上吊,說好了,不許變。大人之間多是作交易�!�

    語氣稍頓,他笑得更為惡劣,眉梢眼角卻染上浪漫春光:“但我又不是人,豺狼虎豹之輩而已,當然是把槍頂?shù)剿X門兒上,告訴她,如果敢把姜意眠送給別人,我就砰——”

    “一下打穿她的腦袋,再去挖她女兒的眼�!�

    “當然了,這不算完�!�

    “我多得是折磨人手段,大可以拿她兒子做個示范。只不過話沒說完,她已經(jīng)跪下來,哭著保證,絕對會把你分毫不差、而且心甘情愿地送到我手上。然后才有了今晚這場宴會,不是么?”

    霍不應繞到身前,遮了姜意眠的光。

    他的影子濃黑,龐大如牢籠蓋下,將她完完全全地關(guān)押。

    “所有人都清楚今晚的規(guī)矩,你既露了臉,說明你也愿意。”

    “我知道你動了別的腦筋。不過可惜了,你指望的那個好四叔被我的人堵在城外,天亮之前絕對進不來。今晚在場沒人敢跟我搶,注定我給的聘禮最多,之后就算秦老四找上門,塵埃落定,他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表叔,有什么資格阻撓我們?”

    話到這兒已然說開。

    宴會是幌子,拍賣是手段。

    姜小姐因種種原故被困姜家,不得已答應舉辦宴會,實則聯(lián)系秦四前來搭救,希望借此逃離。

    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霍不應算計得比她更深。

    秦四再有能耐,到底是外鄉(xiāng)人。而他作為本地惡龍,只需一個名正言順、眾人皆知的婚約,連長輩紀小叒都點頭答應,旁人自是無話可說。

    能思量到這個程度,果然心思深沉。

    更重要的是,他做到這個地步,恐怕不會輕易殺她了事。

    姜意眠抿唇,“然后呢?”

    霍不應:“嗯?”

    “不光豺狼虎豹,以前我說過狼心狗肺。我不單單看不起你,厭煩你,還幾次三番讓你丟面子�!�

    她聲音輕細,好似無法更大聲說話,表情和語氣倒冷靜得出奇:“如今我淪為瘸子,不能走,不能跳。你又花了這么大心思,以后無論對我做什么都沒人能阻擋,所以——”

    準備殺了我么?

    什么時候動手?

    姜意眠想問這個。

    霍不應卻從口袋里摸出一條手鏈,蹲下來,握著她的手,慢慢悠悠地回:“所以你明天就會見到你的房間。軟的床,長的鏈子,剛好從床頭到門口,碰不到把手。那是我花了半年布置好的地方,從今往后你只能呆在里頭,哪也去不了,誰都見不著�!�

    “除了你?”

    “除了我。”

    他翹起唇角,玩鬧似的,細細捏著她的手指把玩。

    姜意眠掙不開,只得忍著厭煩,相當麻木地聽下去。

    “不能走不能跳沒關(guān)系,反正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會替你梳頭發(fā),給你穿衣服。還有睡覺,洗澡,你想,只要你喊一聲霍不應,我就什么替你做好。怎么樣,這日子是不是聽起來還不錯?”

    “……”

    很像凌遲處死倒是真的。

    姜意眠皺起臉,沒留意霍不應什么時候戴好手鏈,又是什么時候低下頭,悄然親上她的指尖。

    她只知道,潮濕滑膩的觸感包裹住手指,剎那間穿透皮肉,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般不經(jīng)同意的觸碰,堪比蜘蛛攀爬上手背,令人毛骨悚然。因此她幾乎想也沒想地,反手甩了個巴掌過去。

    啪的一聲。

    清脆響亮,恍惚間還帶著點兒回音。

    她渾不在意,光是低下頭,反復擦拭指尖。

    一下,一下,再一下。

    姜意眠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副做派,好像只要能把殘留的觸感除去,破皮割肉也在所不惜。

    果然還是這么高傲。

    所以才讓人念念不忘,想要徹底毀掉。

    霍不應頂著清晰無比地巴掌印,興味瞇起了眼眸,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湊過來問:“一下夠不夠你消氣兒?要不再來一下,湊個雙?”

    姜意眠非�?隙�,確定,這人是真的瘋。

    她扶住輪椅,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動方向。

    “別走啊。”

    視線掃向后方,霍不應挑眉輕笑起來,尾音拖得長長,“不給你打不高興,給你打了也不高興。到底要怎么樣才能讓你高興?多親幾下行不行?”

    “我要回去�!�

    活落時分,身后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轉(zhuǎn)過身,只見一片流不動的昏暗之中,一個陌生男人搖搖晃晃朝他們走來。

    瘦,非常瘦。瘦骨嶙峋。

    手長,腳長,走起路來有種肢體不協(xié)調(diào)的怪異感。

    姜意眠直直望著他,他好似有所察覺,緩緩停下腳步。

    就停在光影更迭的線之中,嘴唇微微闔動,不知喃喃著什么。模看上去呆滯又森冷,令人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一個壞掉的玩具。

    五秒鐘,或十秒鐘后,男人踩著碎玻璃離開。

    沒有言語,沒有腳步。

    他如誤入人世的惡鬼,只留下星星點點的血,在月下幽幽泛光。

    還有身上那件長衫,被夜風吹得影影綽綽。

    這人該不會就是——

    “紀淵?”

    作者有話要說:  霍狗欠打,我打打打打打打!

    第二條狗,紀淵。

    第5章

    死宴(5)

    “別看了�!�

    視線被一只手掌隔空阻隔,姜意眠:“剛才那是紀淵?”

    霍不應眼都不抬:“離他遠點�!�

    沒有否認,意味著對方正是姜小姐的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長,紀淵。

    新人物的出現(xiàn),十有八九對應新線索。姜意眠手扶輪椅:“我要回去了�!�

    霍不應摁住輪椅,嘖了一聲:“還有傅斯行,也離遠點�!�

    姜意眠:“放手�!�

    霍不應:“來。張嘴�!�

    何謂雞同鴨講,不外如是。

    熟透了的櫻桃抵上唇瓣,姜意眠表情木然,徹底失去開口欲望。

    接近兩分鐘無聲的僵持,霍不應敗下陣來。

    低低說一聲‘小祖宗’,他邊笑,邊心甘情愿推著小祖宗原路返回。

    兩人才回到廳堂,外頭橫沖直撞一個兵,滿頭血和汗混在一塊兒,進門便喊:“霍司令!”

    聲音洪亮,語氣焦急,想來不是件小事兒。

    霍不應往遠處走了幾步,“說�!�

    “……城口埋伏……弟兄……秦……”

    斷斷續(xù)續(xù)聽些碎詞兒,不多時,霍不應走回來,表情輕松地說:“我有事出去會兒。”

    姜意眠微一點頭。

    “記住我剛才說的�!�

    剛才說什么來著,忘了。

    姜意眠點頭。

    霍不應把剩下小半袋櫻桃硬塞到手心,“自己吃了,丟了也行,不準給別人�!�

    點頭點頭再點頭,她的敷衍之意再明顯不過�;舨粦雌屏�,猛地湊到跟前,一雙眼漆黑、狹長:“離姓紀的姓傅的遠點,不然我回來先崩了他們,再辦你,聽見沒?”

    這是正兒八經(jīng)的威脅,字里行間,戾氣橫生。

    姜意眠慢吞吞地點頭,目送難纏的惡龍離去,毫不留戀地挪開眼神。

    廳堂里喧鬧依舊。

    纏綿舞曲緩緩流淌,水晶吊燈發(fā)出迷離破碎的光。這兒有數(shù)不清的男女,個個穿戴名貴,衣冠楚楚。

    小姐們滿身寶石耳環(huán),珍珠細鏈,不知為何永遠笑得花枝亂顫。

    且顫的那樣好,不老土,不浪蕩,既是個有趣妙人兒,又不失禮數(shù),娶回家必是頂好的。

    少爺們稍稍放肆些,口袋里別上鋼筆,或嘴邊銜住雪茄,以戴著鉆石手表的手輕輕搖晃紅酒杯。

    他們既談詩詞書畫,又談政治時事,這般神采飛揚,針砭時弊。

    只要你瞧了,準得以為他是全天下最聰明的公子哥兒,如此值得托付終生。

    嬉笑怒罵,煙霧繚繞。

    光怪陸離,醉生夢死。

    這便是姜小姐的生辰晚宴,賓客滿座,個個面容模糊成團。

    他們之中,有多少是為打發(fā)時間而來,多少人為落井下石而來。又有多少人,為殺她而來?

    “小姐�!�

    傅管家如同神出鬼沒的貓,出現(xiàn)在身邊,笑道:“到時間了�!�

    透明的玻璃高腳杯,澄黃色的液體,他端著,要遞給她。

    姜意眠:“這是什么?”

    “您的藥�!彼f:“因為您覺得苦,今天就溶在酒里,權(quán)當藥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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