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有關(guān)海怪的誕生,海洋里沒有生物能說明白它們的來源。
它就是那樣出現(xiàn)了,就是那樣反常地徘徊在漁船周圍。仿佛刻意要引起人類的注意,然后心滿意足地被漁網(wǎng)撈起,滾了鹽過了鍋,名正言順地進入其中六個船員的肚子。
兩天后,廚師小楊開始頭痛,自稱眼前總有奇怪的花紋路晃來晃去。后經(jīng)證實,他所看到的花紋正是格陵蘭病毒在顯微鏡下的形狀。
但在當(dāng)時,船上資源有限,人手不足。船長正因為他們不服命令、瞞著他私底下開小灶而惱火。
“活該,讓你他媽的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
甩下這句賭氣之言,丟去一瓶眼藥水,船長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還要求小楊必須照常到崗,按時給所有人準(zhǔn)備好午飯。
當(dāng)天下午,小楊的嘴巴歪了,伴有四肢間歇性抽動的異常表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夜里,小楊又一次找到船長,要求提早返航,遭到拒絕。
那會兒,誰都不知道本性老實、個子瘦小的小楊正在經(jīng)歷怎樣的痛苦。
他的眼前閃過一幅幅莫須有的畫面,耳邊縈繞著船長的鄙夷斥責(zé),整個夜里咳嗽不止、上吐下瀉,嘔吐物很不起眼地濺在其他船員的床角。
第三天清晨,小楊開始變得暴躁、易怒。
他像一頭怒氣沖沖的牛,刻意把腳步踩得重重的,以旁人聽不清的音量一遍遍重復(fù)著一些詛咒般詭異的、繁瑣的囈語。
赤紅的雙目溢滿針一樣尖銳的毒怨,他不止一次地將唾液吐進飯菜里,總算被副船長逮個正著,拖到甲板去訓(xùn)話。
“小楊,你這兩天到底怎么個意思?再有半個月大伙兒就領(lǐng)工資、回家——”
話沒說完,小楊咚一聲栽倒。
鮮血發(fā)洪水似的從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里搶著涌出來。他像脫水瀕死的魚,身體一下一下彈跳著,從喉嚨深處吐出黏糊糊的塊狀物。
所有人都驚呆了,傻傻地看著變故發(fā)生,短短幾分鐘之內(nèi),小楊的身體四分五裂,長滿膿包、水泡的肢體浸泡在血沫之中。
“出人命了!船長呢?趕緊找他過來!”
“操他媽怎么回事,他這到底什么毛病??”
場面一度慌亂無序,沒人注意到船員蒼介驚恐至極的表情。
“魔鬼,魔鬼�!彼蜒劬Φ傻脦缀趿验_,感受到身體里有一股不屬于他的邪惡力量正在滋生,在他的大腦神經(jīng)中游走。
第四天,大家發(fā)現(xiàn)蒼介變得講究起來。
他從來不是特別在意衛(wèi)生的人,這天卻一口一個‘我好臟,我需要消毒’,一反常態(tài)地執(zhí)著于洗漱問題。
“船上沒有那東西,有也不會給你濫用!”臉色鐵青的船長如是說道。
蒼介聽了,撲通跪下來,竟然抱著膝蓋嗚嗚啊啊哭起來,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這小子是有多想家,怎么變成這副德行��?”
笑著笑著,蒼介抬頭抹眼淚。
他們這時才發(fā)覺,他那一雙挺有特色的淺棕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深詭的藍綠色,瞳孔也越來越小。
他們立刻想起死狀慘烈的小楊,生前也有過一段性情大變的日子。
下午,蒼介被單獨關(guān)進一個狹窄的底層貨艙里,有人負責(zé)送飯,禁止他無故外出。
第五天夜里,蒼介死了。
他死的時候沒人在場,然而濺滿壞死的內(nèi)臟與血液的四壁,化成血水般半凝態(tài)的尸體,足以構(gòu)畫出一副駭人的景象。
經(jīng)歷這兩輪死亡,船員們?nèi)巳俗晕�,迅速懷疑起兩位死者共同食用過的「變異章魚」,同時也注意到剩下四個尚未發(fā)病的同食者。
“為了大家的安全,保險起見,你們還是去貨艙呆幾天吧�!�
船長因接連的意外死亡而飽受打擊,接連失眠,臥床不起,余下副船長與其他船員,共同做出這個決定。
他們沒料到的是,早在前一天夜里,也許是親耳聽到,也許是集體幻想,那四位船員一致認定,副船長準(zhǔn)備‘弄死他們’,‘直接扔進海里,免得連累一船人’。
后者為自保而舉起屠刀。
那一天,船上發(fā)生了激烈的混戰(zhàn),旁觀者只有一條長著人胳膊人腿的魚,幸存者只有被病痛折磨、不斷夢到深海兇獸的船長。
第六天,船長撐著疲憊至極的身體,無視了滿地尸體,踉踉蹌蹌走向駕駛室,撥出求救信號。
四個小時后,救援人員抵達,只見船長嘰里咕嚕念著人們無法分辨的語言,渾身打著赤條,在船頭跳著雀躍的舞步。
發(fā)現(xiàn)他們的到來后,他扭頭朝他們燦爛一笑,而后跳入海中。
船上全是尸體,不剩一個活口。
救援人員表情復(fù)雜,一一登上船去。
他們中的一個對撲面而來的濃烈血腥味感到不適,喉嚨發(fā)癢,左手握成拳頭的姿勢,抵在唇邊咳嗽了兩聲;
一個前兩天被鋒利的桌角劃傷,手掌根部傷痕未愈,便握住沾了血的船桿;
檢查尸體,調(diào)查事情始末,這一批人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在這艘爬滿病毒的船上走來走去。
聽——,遠方海鳥粗啞的叫聲。
那便是全人類漫長噩夢的序曲。
*
2421年2月1日,恰好是世界最大的島嶼格陵蘭被海水徹底淹沒的一天,病毒全面爆發(fā)。
人的記憶是很容易混淆的東西,兩件沒有本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僅僅因為日期相同便建立起聯(lián)系,便自然而然地將病毒命名為,格陵蘭病毒。
格陵蘭病毒是一種能通過患者所有體,液、分泌物與空氣進行傳播的,感染率超過80%,致死率更高達85%的病毒,潛伏期3~15天不止,不具規(guī)律性。
已知染病期間,病毒將在人類體內(nèi)迅速擴散、大量增殖,率先對大腦發(fā)起攻擊,隨后又瘋狂損害各個臟器,使之變形、壞死,分解成肉塊血沫狀,主要從口腔、鼻腔、肛,門三處噴濺而出,以此達到傳播效率的巔峰值。
從病發(fā)到死亡,往往不超過4時。
除此之外,格陵蘭病毒擁有極為怪異的特性,即,只對絕大部分人類以及極小部分動植物造成傷害,原因不詳。
許多專家或偽專家都發(fā)表過‘動物體內(nèi)必有克制格陵蘭病毒的物質(zhì)存在,只需研究提取該物質(zhì),即可獲得疫苗’的言論,可焦頭爛額地研究大半年,一無所成。
他們對病毒束手無策。
仿佛歷史的玩笑,如今終于輪到毀滅過無數(shù)物種的人類面臨北極熊處境。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抱著浮冰,唯恐一個不小心,冰面破裂、尸腐海溝。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一系列自,然,災(zāi),害也隨之而來,形成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浩劫。
人類因此而數(shù)量銳減,漸漸地,他們消失在所有生物的眼前。
直到幾百年前。
自詡為「新人類」的人類,橫空出世。
作者有話要說: 標(biāo)準(zhǔn)求生欲:
沒有拉格陵蘭島下水的意思;
沒有抹黑亞洲人,將任何存在的不存在的病毒傳播歸咎于亞洲的意思。
只是不了解外國船員可能有的口癖,覺得可能會影響代入感。
病毒設(shè)定及描寫具體參考了埃博拉百度百科:‘病毒在體內(nèi)迅速擴散、大量繁殖,襲擊多個器官,使之發(fā)生變形、壞死,并慢慢被分解。’
這一句。
但病毒攻擊大腦、僅對人類致死是假的,編的。
第85章
深海(7)
說到關(guān)鍵處,忽然沒了聲。
發(fā)光魚猶如被關(guān)在籠里的困獸,焦躁不安,四處游動。
光線閃爍間,魚姥姥始終沉浸在不可見的黑暗里,輪廓模糊又臃腫,似乎走了神。
“姥姥,”靜靜等了一會兒,姜意眠打破沉寂:“您也見過新人類嗎?”
過了很久,魚姥姥才淡淡‘嗯’一聲。
陸地物種飽受災(zāi)難的那段時間,水下亦不平靜。
海怪入侵,深海掀起極其混亂的地盤斗爭。
為了守住家園,人魚們斷然放下純血的驕傲,不惜與各種危險丑惡的海底兇獸結(jié)合,催生出形態(tài)各異的混血種�!獢�(shù)量最多的時候,有近百種。
可饒是如此,人魚依然敵不過來歷不明、生生不息的海怪,最終被逐出深海,被迫來到淺水區(qū)生活。
也是那時,魚姥姥最后一次見到人類。
“一切都變了。”她說。
國家、城鎮(zhèn)、信仰;
房屋、金錢、槍支彈藥;
嗖一下飛馳而過,尾巴噴出黑氣的汽車、飛機,總是喜歡往大海排放污油、垃圾的輪船;還有精致的包裝禮盒,無數(shù)加工廠、名貴的動物皮毛制品……
一切曾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類造物,給這顆星球、其他生物造成不必要負擔(dān)的發(fā)明與貪婪,仿佛一場逼真的夢境,夢醒之后竟消失得如此干凈利落。
“就算是一本書,一幅畫;一段有關(guān)人類過剩欲望的確切描述,或是他們所作所為的真實記載也行�!�
“全都不見了�!�
那一天,魚姥姥游了很長很長的路途,經(jīng)過好幾片大陸,可連一點殘骸、存在過的痕跡都找不到。
舊人類就這樣從地球上蒸發(fā)。
取而代之的新人類,就像倒退回原始時代。
除去火,除去生存必須之外,他們放棄了無數(shù)復(fù)雜但有效的發(fā)明,不再使用那些對自然產(chǎn)生副作用的工具。
不為享受而殺戮,盡量避免無謂的傷害。
他們拋去高等動物的自稱,仿佛真心實意地將自己跟所有動植物擺放在同一地位。突然變得謙虛又友善,天真且無害,常常用笑臉表現(xiàn)自身的純潔,還愚蠢到赤手空拳對陣森林中的猛虎,簡直文明得可笑。
說到這里,魚姥姥的確呵呵、呵呵地大笑起來。
“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艘沉船�!�
笑過之后,她恢復(fù)那種刻薄的語調(diào):“人類也好,人魚也好,凡是生命存在必然伴有抹不去的罪行,但真正的跳梁小丑永遠是那個能夠感知這份罪惡、卻又深刻明白其中的不可逆轉(zhuǎn)性、夾縫生存的個體�!�
“我終于領(lǐng)悟道德感與生存的不相容性,對這個世界徹底失去盼望,所以決定永遠獨自居住在這艘船里。從幾百年前到今天,從今天到我身體死去的那天�!�
說完,魚姥姥閉上眼睛,像是逐客。
可姜意眠還不能這么輕易離開。
她問:“您能通過外貌區(qū)分新舊人類嗎?”
也就是問,新舊人類的外形是否具有明顯差別。
魚姥姥:“我活得太久了,忘了�!�
一聽就是敷衍之詞。
念在對方性情古怪,她不愿答,估計誰都勉強不得。
姜意眠沒有過多糾結(jié),直接跳到下一個問題:“您還沒有說清楚舊人類消亡、新人類出現(xiàn)的過程與契機。”
“是病毒嗎?”
關(guān)于這件事,姜意眠心底隱隱存著幾個猜測。
“是不是您提到的格陵蘭病毒,它能對人類性格造成巨大影響,從而誕生了更加友好的新人類?”
——不對。
病毒對人們的性格影響具有多方向性,例如小楊變暴躁,蒼介變斯文。
如果世界上同時存在殘暴的人與溫和的人,病毒面前人人平等,兩者死亡率相同;
其次,縱使逃過病毒,后者攻擊性偏低,生存率不太可能高過前者。
這就產(chǎn)生邏輯矛盾了。
除非。
“或者,存活下來的新人類,其實是那批對病毒免疫的極小部分人。他們經(jīng)歷災(zāi)害,決心愛護自然。因此大費周章地抹去人類過往的‘罪行’,想要重新開始?”
這個猜測相對的理想派,不過可以圓上許多細節(jié)。
她才說到一半,魚姥姥霍然睜眼,兩顆眼珠直勾勾盯著她,仿佛有話要說,又像不可明說的忌諱。
俗話說得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一個可能性閃過腦海,姜意眠坦然對上那道尖刻的目光,“感謝您花時間解答我的困惑,作為報答,也許您有想要得到的東西,或需要我為您做什么事?”
呵,答對了。
魚姥姥裂開嘴巴,一把抓住左手邊的魚。
她的手指又長又瘦,將魚捏得動彈不得。
“我要你——”
她甕聲甕氣,一字一句道:“第一眼看到的人類——”
“的心臟�!�
*
“在下一個冬天到來之前,把心臟帶來�!�
“不要妄想欺騙我�!�
“在那之后我將告訴你,所有你找尋的真相�!�
魚姥姥緩緩站起身,這回真的準(zhǔn)備送客。
“我會自己接觸人類,也會試著自己找尋真相�!迸R出門之前,姜意眠偏過頭,神態(tài)鎮(zhèn)定:“這也許是一種無謂的冒險,您有什么忠告愿意給予我嗎?”
魚姥姥瞇起眼睛,縫隙之中猛地迸出冷光。
她又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扯了扯嘴角,丟出一句話:“記住我說過的故事�!�
旋即關(guān)上門扉。
“……”
她只說過一個漁船的故事,究竟想讓她記住什么呢?
病毒對人的作用?
人類內(nèi)部的殘殺?
似乎二者都說得通。
告別魚姥姥,姜意眠游出沉船。
娜娜吃完了萊恩的心臟,肚子飽飽的,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船頭等她。
“可算出來了,我都困死了�!�
娜娜二話不說,拽著人往回游。
路上,姜意眠旁敲側(cè)擊打聽魚姥姥的事。奈何娜娜對這位陰森森的老祖宗向來不感冒,一問三不知
她稍稍露出失望的神色。
娜娜立馬跳腳:“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不準(zhǔn)看輕我,我很厲害的好嗎?!雖然你問那些亂七八糟的年紀(jì)愛好都不清楚,但我知道祖姥姥的出生秘密��!”
是身世秘密吧。
本能糾正對方不規(guī)范的用詞,姜意眠側(cè)耳傾聽。
“好久好久以前,祖姥姥的父親是一條叛逆的人魚。明明長得特別英俊,尾巴又粗又長,但他就是不去找人魚貝,不肯找伴侶,老喜歡跑到沙灘附近去玩�!�
“有一天,他看到一個美麗的人類女孩,向它求愛。可是,沒想到那個女孩已經(jīng)訂下婚約,而且超級膽小。只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還沒看清楚祖姥父漂亮雄偉的尾巴呢!她就嚇得臉色蒼白,慌慌張張?zhí)幼吡��!?br />
“——真不知道這種沒用的食物有什么好的�!�
忍不住發(fā)表一句個人感言,娜娜興致勃勃地說下去。
女孩可能真的被嚇怕了,再也沒有去過那片海灘。
偏偏人魚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她,對她念念不忘,以至于循著氣味來到千里之外,她未婚夫居住的小鎮(zhèn)。
意外撞見他們擁抱的場景,嫉妒心作祟。人魚用動聽的歌聲誘惑女孩,把她遠遠藏到?jīng)]有人能找到的孤島上。
一次又一次,將哭泣不止的女孩拖下水交尾。
他們一共有過七個孩子。
其中六個都在出生前死去,僅有魚姥姥一個尚存氣息,無比艱難地活下來。
而且她長得實在太過于人模人樣,很不得父親的喜歡。
數(shù)不清多少次親眼看見、親耳聽到,她的人魚父親抱著人類母親說,他們一定要有一個完美的人魚孩子。
——好。
那天,她的母親生平頭一次順從地答應(yīng),轉(zhuǎn)眼卻消失不見。
憤怒的父親在小島周圍尋找許久,迎風(fēng)嗅到死亡的氣息,居然決定上岸去找他單方面認定的伴侶。
那天太陽很大,女孩有意死在島嶼中央。
人魚笨拙地拖曳著長尾,至死都沒能爬到她面前,結(jié)局被活活曬死。
“那個人類好像是自己死掉的�!�
自殺。
“剩下祖姥姥也決定去死,就走進水里�!�
海水慢慢淹沒她。
她決絕地閉上眼睛,卻沒有感到痛苦。
命運擲來殘忍一擊,她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望著自己,長滿鱗片,身體漸漸變作了魚的模樣……
“大概就是這樣了!”完整敘述完一件事,娜娜驕傲地雙手叉腰:“上岸變成人,下水顯原形。我祖姥姥說不定是整個海洋唯一一條擁有兩種形態(tài)、可以離水存活的人魚哦!”
“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魚很少,你絕對不可以告訴其他人!”
姜意眠點頭答應(yīng),心下判斷:這么說來,魚姥姥既有關(guān)心人類的原因,又有見證歷史的能力,沒必要撒謊。
她所說的內(nèi)容可信度很高。
但麻煩的是,魚姥姥所述說的整段歷史,活像一幅殘缺不全的拼圖,恰好空出最重要的那一塊,使得整個事件變得撲朔迷離,充滿疑點。
新人類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
與舊人類又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
為什么這一切聽著,都讓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難道她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也有過類似的歷史?
……越想越糊涂。
回到洞穴,姜意眠輕手輕腳鉆進貝殼。
身后陸堯像一塊親人的石頭,下巴埋進她的頸窩,微涼的手掌也捉住她的手,無聲地、強硬地將一根根手指擠進指縫之中,形成十指相扣的姿態(tài)。
他氣息平穩(wěn),有那么一瞬,姜意眠無法分辨他是不是曾經(jīng)醒來過,已經(jīng)洞察她的小動作,所以才用這種婉轉(zhuǎn)的方式宣誓主權(quán)?
不過。
沒關(guān)系。
無論他清醒不清醒,知道不知道。
只要他愿意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
這場戲,就還可以繼續(xù)進行下去。
*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姜意眠按兵不動,無條件扮演著溫軟體貼的十佳伴侶。
直到又一次集體狩獵的到來,她再次獲得出門的機會。
*
相比其他人魚熱熱鬧鬧的小團體,性格稍嫌嬌蠻的娜娜,顯然沒有什么真心朋友,只能一臉無趣地揪著海草。
“娜娜?”
姜意眠喊了一聲,她立刻豎起耳朵,好像找到家的小動物,虎頭虎腦地撲了過來。
“你怎么天天都喜歡遲到,可真是一條沒有時間觀念的魚,除了我誰還愿意把你當(dāng)半個朋友看待呢!”
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她憋了好久,一張嘴便嘰里呱啦吐出一大堆話。
“快看那條大白鯊,體型是不是很大,牙齒是不是非常尖利?它就是我這次的獵物,我要把它撕碎!”
“還有我身后那條黃了吧唧的人魚——哎呀你不要動腦袋,就眼珠移動一下,看到?jīng)]有?——她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次次跟我搶獵物,搶伴侶。這次我非要揍扁她,劃花她的臭尾巴!讓她好好見識我的厲害,看她以后還敢不敢在我面前亂晃!”
唔。
處在這個位置,姜意眠能清楚地看到,黃人魚同樣對自己的伙伴們說著什么,一邊投來鄙夷的目光。
想來也不是什么好話。
還是不要告訴娜娜為好。
十分鐘后,捕獵開始的瞬間,娜娜的身體崩成一條凌厲的直線,好似化作一簇灼灼的火焰,朝著百米外的大白鯊俯沖而去。
黃人魚與她的同伴緊隨其后,果然也看上同一條鯊魚。
“滾開!”
娜娜一個轉(zhuǎn)身,魚尾狠狠拍在一條人魚的臉上,刮出幾道深刻的痕。
人魚疼得哇哇大叫,黃人魚頗有領(lǐng)導(dǎo)氣質(zhì),以眼神致使兩個同伴,一左一右惡意地將娜娜擠在中間,卻又被她用胳膊肘撞開。
“一群廢物�!�
拋下不成氣候的家伙們,黃人魚親自上陣。
鯊魚被包圍,兩條素有舊仇的人魚狹路相逢。
她們一邊對付獵物,一邊攻擊彼此,招招狠厲,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精彩絕倫,無論力量、技巧,或那份無所畏懼的氣勢,絲毫不輸給雄性。
“干得好!撕碎它!”
觀眾群里接連響起喝彩聲。
黃人魚的同伴淪為打氣加油的存在,吵吵嚷嚷的,惹得姜意眠作為半個朋友,也卷入比賽似的,喊起娜娜加油。
娜娜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得意地彎起嘴巴,側(cè)滾避開對手的攻擊,反身一尾劈在對方全無防備的后背。
黃人魚頓時如斷線的風(fēng)箏般掉落下去。
娜娜贏了。
她單手提著獵物,像極一頭年輕氣盛的小老虎,目光灼灼,威風(fēng)凜凜,高高挑起的眉毛仿佛在問:怎么樣,我了不起吧?
姜意眠遠遠送她兩個大拇指:了不起。
她瞧見了,得意洋洋地在水里跳躍、旋轉(zhuǎn),大方展現(xiàn)自己美麗的身姿,令一干雄性人魚迷得挪不開眼。
眼看一場捕獵即將落下帷幕。
正在這時,太陽憑空消失,周圍水溫以身體難以適應(yīng)的速度下降。
一抹狹長的白光撕裂天空,一道道密集又猙獰的藍紫色閃電突然而至,好似一堆叢林巨怪,狂亂搖舞著枝杈,直直插進海里。
水下,因低溫而析出的鹽結(jié)成一條條紗帶般的白色冰柱,往下沉淀。
所到之處生物均驚慌潰散,稍有遲鈍、來不及逃走的物種,便在剎那間凍成晶瑩剔透的冰塊,生命迅速頹敗。
黑云壓頂,風(fēng)暴席卷大地。
在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中,不知是誰高喊一句:“海變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人魚
x
女孩
=
變態(tài)強制愛。
但其實陸堯他媽,那么一大個海怪
x
人魚,才更細思極恐吧!
第86章
深海(8)
似乎被‘海變’一詞所驚動。
不知名的人魚話音剛落,一大股濃墨般的污濁鋪天蓋地漫了上來。
方才還澄澈的水域突然開始顫抖,受到大量黏土與淤泥的侵襲,被染成不詳?shù)暮谏?br />
“抓著我�!�
陸堯反應(yīng)迅速,一把攥住姜意眠的手腕,要走。
姜意眠看向身后:“娜娜!”
“我在這里!娜娜在這里!”
一點螢火蟲般微小的紅色,用盡全力才從旋渦狀的兇猛暗流中掙脫出來,筆直朝這邊游。
“快跑!”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著:“好丑好惡心的海怪,來了好多好多!”
電光石火之間,記憶里閃過魚姥姥的話語:那些無所事事的人類,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海上暴風(fēng)雨之后,意外捕捉到一只年幼海怪。
兩廂對應(yīng),不難得出暴風(fēng)雨
=
海變的結(jié)論。
而這一次,幽暗的海洋深處勾勒出一道道龐然怪影,重疊交錯,顯然不止來了一只。
“不要往那邊走,你們這些笨蛋,白癡,傻瓜!祖姥姥說過遇到海怪必須靠近島嶼,去沙灘上!它們沒有辦法靠近——”
娜娜有心提醒慌不擇路的同族們,但話未說完,數(shù)百根腕足猶如射線迸發(fā),海怪們輕松勒住心儀的獵物,往下拖拽。
“臟死了,不準(zhǔn)碰我嗷啊��!”
娜娜也不幸中招,被一條腕足圈住脖頸。
她反應(yīng)激烈,一條魚活像被擺上烤架,劇烈地翻滾彈跳著,以至于姜意眠根本無法接近她,更別提施以援手。
“娜娜!”
喊她,她光顧著發(fā)火。
哇哇呀呀一通侮辱與挑釁并俱的發(fā)言,大有氣不死海怪不罷休的架勢。
逮住空隙,姜意眠總算抓住娜娜的胳膊,“不要鬧了!”
她的語氣稱得上嚴(yán)厲訓(xùn)斥,神色卻是淡淡的,好似無論遇到什么都不值得慌張,失態(tài)永遠與她無關(guān)。
說來神奇,看她一眼,堆積在娜娜心頭的焦躁之氣頓時散開了。
“不要亂動,把手墊在里面�!�
越掙扎就纏得越緊,剛才不少人魚就是掙扎得太厲害,被活生生勒斷頭顱。
做好防護措施,姜意眠掰扯腕足。
可她沒有尖銳的指甲與牙齒,想了想,又道:“用你的牙齒,咬斷它�!�
娜娜:!!
居然在命令她耶!
誰要用寶貝的牙齒碰這么骯臟的東西啊,才不要!
三三兩兩的想法冒出來,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
不過,娜娜想,她一定是人魚里頭最最貪戀美色的家伙,都怪柯麗娜長得太好看,她才會不情不愿地咬住惡心的海怪的身體,奮力撕咬。
頃刻之間,幾乎所有生物都在兵荒馬亂、爭分奪秒,唯獨陸堯面無表情地看著,內(nèi)心沒有一絲波動。
非要說的話,他只有一個冷血的想法而已:一團混亂的場面,毫無紀(jì)律性,所以才會輸。
為什么要害怕?
戰(zhàn)場上,一旦產(chǎn)生恐懼心理,不需要敵方做什么,就已經(jīng)輸在起點上。
為什么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試圖去救別的魚?
這個舉動沒有意義。
他難以理解他們的想法,而他們的行動在他看來,漏洞百出。
往往到了這個時候,陸堯才會難得深刻的意識到,可能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沒有過盛的喜怒哀樂,根本不在意同族的死活。
無論作為一臺時刻完美又純粹的戰(zhàn)斗機械的他,抑或現(xiàn)在不倫不類的他,做事只衡量利益,只講究效率,總是與周圍格格不入。
難怪被稱為怪物。
但是也無所謂。
別人怎么看待、怎么議論,反正他只在乎一個人,就算生拉硬拽,遭受埋怨與厭惡,只要讓她脫離險境就行。
“陸堯?”
海怪腕足十分柔韌,滑膩的吸盤一沾皮膚便死死粘著不放,很難拔除。
當(dāng)陸堯收緊手心的時候,姜意眠還以為他也要幫忙,抬起的眼眸堅毅而灼亮,顧盼生輝,那樣動人。
心臟砰、砰地跳動著,久違的鮮活。
陸堯不禁遲疑少許。
要是能讓她高興的話……
他不由自主地想,也許,他并不排斥違反個人立場與習(xí)慣,稍微,試著做善良一些、可愛一些的怪物。
——要是能被她喜愛就再好不過了。
抱著如此愚蠢的想法,他一邊冷冷嘲笑自己,一邊沉默地用鋒利的指甲切斷他人的觸須,妄想著她能為此給他一個笑容、一個擁抱。
或者一點點歡喜。
哪怕一點點都可以,他孤注一擲地等待著,倏忽幼稚得像一個得不到玩具就不肯離開的小孩。
“小心!”
總算掙開束縛的娜娜,瞥見一條意欲偷襲的腕足,大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