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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來到北平的第十天,姜意眠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嗅覺。

    黃昏時分,火燒云絢爛地填滿天幕,家家戶戶炊煙升起,裊裊飄渺。飯菜的香氣交織在一起,艷麗的橙紅光芒,這本是一天頂好的時刻,而她毫無防備地,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氣味。

    數(shù)數(shù)日子,一個月的期限到今天為止,難怪如此。

    她挺淡然,嚴婆婆驚得到處打聽土方子。

    季子白則破天荒領(lǐng)她出門,去醫(yī)院做全身檢查。

    檢查結(jié)果如何意眠不清楚,沒人告訴她。

    好消息是,季子白徹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

    那天他一夜未歸。

    也是那天夜里,嚴婆婆擺著蒲扇,搬來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門邊,腆著臉對她說了一些話。

    “——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

    “老婆子伺候小姐那會兒,婚事家里頭說了算。她爹是個狠心的,竟睜著眼睛給她瞎擇了個畜生!”

    “好賭好酒,還好關(guān)起門來欺負娘們兒的老畜牲!”

    “小姐底子不好,懷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產(chǎn)下小小姐就沒了。后來小小姐長大一些,也要被畜生打的。沒辦法呀,老婆子實在護不住她呀�!�

    “護不住呀——!”

    “小小姐那時還是怕的,疼的,天天給老婆子哭,問什么時候才能解脫啊?我哪里說得上話,只能抹著一把老臉陪她哭,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

    “可后頭怎么回事呢,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她怕死了老畜牲,做什么還一頭撞進新畜牲的懷里?

    “她有兩個男人可挑,一位是公認的教書好先生,樣貌品性數(shù)一數(shù)二,端正得不得了。一個同她爹有什么區(qū)別呢?成日在賭場里廝混,贏了錢便哈哈大笑,好聽話不要錢地往外丟,輸了錢便給人擺臉色!”

    “老婆子說干了嘴,她偏要揀著不好的嫁,偏要熱臉去貼爛屁股,時不時討得一頓打,又哭又笑!老婆子叫她跑吧,快快收拾家當(dāng)跑吧,省得小畜牲輸光了家產(chǎn),像她爹一樣活活將她娘的肚子打扁了。她卻像塊寶似的抱著小畜牲不肯走,挨打還覺著歡喜�!�

    “這哪兒是老婆子一手養(yǎng)出來的小小姐呀,分明是個癡兒!傻女!上輩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哎!”

    “本以為老天開眼,待少爺六歲時,叫那小畜牲醉酒跌進河里淹死!多大一樁好事呀,就她這癡兒不開竅!一個勁兒地嚷嚷著畜牲的名兒,一下吵著他冷,他冷。一下拽著少爺,往他手里塞木棍,要他打她�!�

    “仿著他爹的樣,狠狠地打她�!�

    “你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鬧不明白,好好日頭不過,怎么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叫她快活呢?那一棍棍的,究竟打在誰身上?是她這個做娘的嗎?是老婆子這個老不死的家伙嗎?不是的呀�!�

    “那是打在少爺心上呀,他還那樣小——”

    嚴婆婆嗚嗚哭起來。

    照她的說法,季少爺他有一個喜好施暴的父親。

    一個迷戀疼痛的娘親。

    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婆婆。

    父親死去那年,貧困與混亂的瘋狂一齊襲來,他必須提起棍棒,用以滿足后者那扭曲而病態(tài)的需求。

    ——疼痛即是愛意。

    ——鮮血瘡疤與模糊的肉,那亦是愛,深刻的愛。

    這是父母教給他唯一的東西。

    或許他被殘暴漸漸捕獲了,或許人人皆有一份天性,你沒能及時壓住,它便掙脫了來。

    嚴婆婆同姜小姐說這些,大抵是祈望她諒解,她可憐的小小少爺所有的傷害皆是事出有因。

    可婆婆有所不知。

    季子白從來不止是季少爺,他更多的是季子白。

    不論有苦衷,沒苦衷,真真假假的苦衷。

    他已成了季子白。

    她無能為力的。

    *

    任務(wù)進度巋然不動,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

    終有一天,嚴婆婆在院子里晾被子的時候,雨從上海來到了北平。

    “今年的雨比往年多上不少,是吧?”

    婆婆來來回回地收衣服,季少爺光坐著。

    一副貴少爺?shù)淖雠煽蓯褐翗O。

    姜意眠想搭把手,被婆婆厲聲喝�。骸白�!不許動!老婆子我還沒老到收不了被子呢!”

    無奈只得坐好。

    “這誰家的孩子,小雨天還在外頭放風(fēng)箏,調(diào)皮死啦!小心待會兒叫雷公瞧見,可得出大事!”

    婆婆一面摁著腰收衣,一面絮絮叨叨。

    其實也沒聽雷響。

    意眠坐在屋檐下,攤著手心接住滴滴答答的雨。

    她于沙沙細雨中仰頭,望見了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中,幾只自由自在地、高高翱翔的風(fēng)箏。

    一只是蝴蝶,一只雀兒。

    還有一只老鷹形狀的,打頭飛得最好,末了卻斷了線,以尸骨無存的凄慘架勢,被雨打下來。

    見她看得出神,機敏地老婆婆頓時干咳一聲,“小姐想放風(fēng)箏呢?明天可是個好日子呀!”

    完事兒死命朝少爺比口型:羅曼蒂克!羅曼蒂克!

    “喜歡放風(fēng)箏?”季子白挨肩坐著,聲音清泠泠的,像另一場春日里恍惚的雨。

    【分字收集進度:23】

    進度突如其來。

    無奈雨淋多了會使人病。

    再小的雨也是如此,必不可免。

    姜意眠淡淡點頭,沒說出喜歡二字。

    “老婆子我要是年輕些,就愛雨后去放風(fēng)箏。要下午去,乘著風(fēng)又涼快又輕快,是吧少爺?”

    在婆婆喋喋不休的提點下,滿城的雨邊,季子白側(cè)頭看向被他圈養(yǎng)多日的獵物。

    她依然安靜而漂亮。

    縱然一身羽毛因久久不曾展翅而覆上灰塵,翅膀被他扎出密密麻麻的孔眼,可她還沒打算低頭臣服�!盟朴肋h都不會臣服,即使即將在他身邊衰竭而死。

    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明天帶你去放。”

    姜意眠又點頭,眼睫微顫地落下一滴水珠。

    面上似真似假地擺出期待,心里卻好清楚:

    他們。

    恐怕沒有明天,沒有羅曼蒂克,也沒有風(fēng)箏了。

    因為他心軟了。

    他快輸了。

    故而她與他便再無明天。

    再無來日。

    作者有話要說:  氣氛突然壓抑?

    但季子白還是得死!24小時后我就取他狗命!

    第134章

    籠中的鸚鵡(8)

    雨漸大了,兩只伶仃的風(fēng)箏繞了兩圈,低落下去。

    意眠好似還依依不舍地望著。

    “風(fēng)箏……”

    季子白:“沒了。”

    要你說喔?

    心思一轉(zhuǎn),她支起橫在兩人之間的手臂,豎起一根小指頭,朝他勾起來:“明天?”

    婆婆瞧見了,不由得笑:“多大的姑娘啦,還跟娃娃一樣要拉勾!”

    老人家坐在矮屋下,邊捶打疼痛的老腿,邊催促不解風(fēng)情的少爺:“您就應(yīng)了她罷!”

    得來一聲漫不經(jīng)心的:“知道了�!�

    這像什么話呀!婆婆扳起臉:“多說幾個字費不了多少氣力,抬抬手也妨礙不著您少爺?shù)臍馀�,是吧?況且小姐生得這樣好,連手指頭都是好的。您就同她勾一勾,說一聲‘我應(yīng)了你,說明個兒即是明個兒’,有什么難的?委屈不著你的嘛!”

    姜小姐連連點頭:就是。

    一時間,一間院子里,兩個女子連成一臺戲,有理有據(jù)地聲討著他的懶散。

    季少爺約是聽得煩了,便用托著下巴的那只手,將眼前那根搖來搖去、不安份的小指一把捉住。相當(dāng)敷衍地勾了勾,沒照嚴婆婆的話來:“雨停了再說�!�

    姜意眠:借機推進任務(wù)失敗(nn+1)

    沒有人會撿著雨天放風(fēng)箏,因而她莫名相信,這幾只風(fēng)箏十有八!九是戚余臣送來的信號。不僅僅巧妙地為她提供得到‘放’字的契機,且寓意著:

    他平安無事,到了北平。

    他將很快救她出來,使她自由。

    ——期望如此。

    她想一鼓作氣把集字任務(wù)做完的。誰知季子白片刻松懈后,立馬又變得嚴苛起來。

    無論她怎樣暗中引導(dǎo),加之一個嚴婆婆無意間的推波助瀾,都沒能讓他說出‘答應(yīng)’這個詞。

    結(jié)合這一個月來的種種細節(jié),姜意眠不得不聯(lián)想到最糟糕的可能,那就是:季子白已經(jīng)猜中她需要的臺詞,故意遲遲不說出口,拖延她的任務(wù)。

    至于偶爾丟下來的一個誘餌,不過是捕魚人張弛有度的策略,將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罷了。

    好在,戚余臣今晚應(yīng)該會有所行動。

    ——這也是她從信號里解讀出來的一層意思,不一定準(zhǔn)確,但至少有個盼頭。

    盡管不清楚戚余臣打算做什么。僅僅出于里應(yīng)外合、提高行動成功率的目的,意眠做了一個決定:

    今晚必須把季子白灌醉。

    不計一切代價。

    *

    要說世上拉人墮落的壞家伙,季子白認第二,恐怕無人再敢爭第一。

    除去煙,他一再企圖讓意眠沾酒,為此威逼利誘各種辦法層出不窮,奈何從未得手。

    ——姜意眠不喜歡酒。

    確切來說,她不喜歡任何有可能瓦解意志、讓自己失去理性判斷的東西。而酒,堪堪觸碰到她的底線。

    故而不論季子白怎么瘋,她徑自閉著唇,聽不到,做出一副厭煩的樣子。假如他還想玩突然襲擊那套——好比抽煙那回——她就起身走人,乃至冒險反擊。

    擺脫藥物影響,姜小姐多少還是有點兒力氣的。

    一個巴掌落在臉上,聲音小小的,里頭包含的情緒倒強烈,絲毫不亞于季少爺殺生時的傲然。

    彼時滿屋子的人驚得心跳驟停,生怕兩人鬧起來。

    誰知季少爺忽然勾起嘴角,收了手,仿佛無事發(fā)生,頂著微紅的側(cè)臉,將姜小姐中意的菜往前一擺。

    姜小姐也便重新坐下來,面色平淡地繼續(xù)夾菜,一口一口慢慢地、又沉靜地咀嚼……

    這一幕隔兩天上演一回。

    這兩人就像兩塊逆骨綁到了一處,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共處起來比什么都要和平;你要犯我,我也犯你,當(dāng)真斗起來似乎誰都討不得好處,兩敗俱傷。

    他們每分每秒都近似一塊翹板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那樣恰到好處,又那樣岌岌可危。

    這些天來,飯桌上依然擺著酒。

    姜意眠今晚打算破例嘗上一嘗。

    正擔(dān)心一反常態(tài)的舉動是否太過突兀,好心的嚴婆婆,再一次不知不覺地幫了她一把。

    “少爺他沒臉說,老婆子我偷偷先給您傳個話,今夜他要給您送一份好禮呢!可好的禮,待您見了就曉得!不過這大好的日子,得給小姐好好扮上才行�!�

    “瞧瞧,這些都是小小姐當(dāng)年盛行的樣式,縱是隔了些年也好看的,是吧?”

    她將兩顆圓潤的珍珠,別上她軟嘟嘟的耳垂。

    再瞇著老眼、彎著腰給她細細地描摹唇瓣,如畫師勾出一朵嬌艷欲滴的花。

    一襲墨綠色的絲綢裙,涼滑貼體,稱得腰是腰,腿是腿;

    長發(fā)盤束,眉眼畫得纖細溫婉,兩彎手肘攏著披肩。淡淡風(fēng)情連著稠密的香氣一塊兒溢出來,婆婆看了不禁連道幾聲好:“好極了,美極了。”

    引著她往主院走,嚴婆婆一路勸:“煙嘛,酒嘛,雖不是好東西,可男人碰得,咱們照樣碰得。只要不過量,不丟了體面,要我說呀,抽煙數(shù)將吐不吐時最風(fēng)流,酒要似醉非醉時最快活�!�

    姜意眠自是順?biāo)浦鄣貞?yīng)下。飯廳里,難得沒有燈火通明,只在暗紅的方桌上擺了幾個燭臺。

    季子白已經(jīng)坐在那兒,衣冠楚楚。

    “老婆子見那洋飯館里就愛這么擺,看來確實有幾分妙處嘛!好啦!你們坐,你們吃,老婆子早些時候跟人約了茶館下棋,就不陪你們咯!”

    精心布置完飯局,嚴婆婆找了個拙劣的謊言,速速給自個兒披上外褂,拿過傘。

    走時不忘意味深長地拍一拍少爺?shù)募绨�,一副‘老婆子只能替您做到這個份上’的模樣,隨后邁著兩條老當(dāng)益壯的腿,飛快走出屋子,將大門吱呀一聲關(guān)得密密的,方才功成身退。

    外頭下著雨,不見月色。

    涼風(fēng)鉆過窗子,吹得燭火搖曳,陰影浮沉。

    屋子里,姜意眠坐下來。

    前面整齊排列著數(shù)十杯酒,顏色各不相同。

    「酒還分這么多種?這是要辦試酒宴?」

    她看向季子白,一臉疑惑的神色。

    季子白端起一杯淡金色的,她接了。

    淺淺抿一口便皺起鼻子。

    “苦么?”

    “苦�!�

    她不要了,還回去,眼睜睜看他面不改色地全部喝下去,腦袋里立時生出一個天才般的好點子。

    她自發(fā)換了一杯無色的,感到一陣火滾過喉嚨。

    “辣�!�

    季子白照著神態(tài)變化說出她的感受。

    她點頭,又將滿杯的酒遞過去。

    挺小的把戲。

    季子白陪著玩了兩把,看她一副不厭其煩、故技重施的做派,就沒立刻將含在嘴里的冷酒咽下。

    而姜意眠還在挑選新酒,冷不丁小臂被人用力一拽。身子頓時失衡地傾了過去,也低了下來。

    還沒弄清怎么一回事。

    她側(cè)過眼,只見墻上那抹放大的影子猛地往下一壓。

    對方發(fā)燙的唇舌便陡然襲了過來。

    ——是酒啊。

    冰冷又熱辣的酒,如洶涌潮水般滾滾而下。

    姜意眠眠仰著頭,腦袋被摁著,胳膊被攥著,躲無可躲,只得拼命地吞咽著。

    可憐的喉嚨滾呀,滾呀。終是難以承受地嗆了一回,液體就從唇邊漫出來,答一聲濺在季少爺?shù)难澤希瑫為_一塊深色。

    “漏了�!�

    他微微退后,貼著唇,不悅地吐出這兩個字,話落復(fù)又用力地侵過來。

    長而濕滑的舌頭往口里深入,不斷深入,貪得無厭地深入,好似根本不懂什么叫適可而止。

    就好像打算用這條糟透了的舌頭去碰一碰、舔一舔她藏在深處的喉嚨——

    好像非要一次性將她整個地占有了,弄臟了。如動物一般將自己的氣味印在領(lǐng)土每一寸——

    用心無比險惡。

    吻里帶著懲罰的意味。

    可是他憑什么懲罰她呢?他以為自己是誰?

    姜意眠感受到了他的冒犯,他的輕視與凌辱,心頭那股被戚余臣曾經(jīng)安撫下去的、一直以來秘而不宣的不滿,倏地以更洶洶的架勢卷土重來。

    她咬了他。

    也使勁地撓了他,造出一道道破皮的彎曲紅痕。

    季子白不管不顧地親了她良久,松開嘴,低頭看到自己新添的傷痕,唇角緩緩拉到令人不適的程度。

    他漆黑的眼眸亮起來,盛著兩點火光,對她輕笑著說了一聲:“好多了,是不是?”

    不知指的是酒,還是其他什么。

    他甚至點起了煙。

    兩根修長的指間,斜斜夾住一根煙。

    他惡意地用這點煙火熏她,惹她,讓她那雙冷厲的漂亮眼睛緩緩不受控制地紅起來,掉下柔弱的眼淚來。面上的笑意就越來越濃。

    惡魔就此醒來了,你看到了嗎。

    那只被日�,嵥樗呙叩膼耗�,在這時露出了初始的猙獰嘴臉,從來沒有改變過。

    ——真有意思。

    ——你取悅了我。

    姜意眠真正從他眼里讀出來的,是這兩句話,充滿勝者的優(yōu)越。

    是了。他以逗她為樂,以逼她失態(tài)為業(yè),一旦成功就要收手。天底下哪有這樣輕松的事?

    她不會容許的。

    于是意眠輕輕地喘著氣,胸脯起伏著,同樣用兩指掂起酒杯,將暗紅色的葡萄酒盡數(shù)送進口里。

    旋即反手扯過他的領(lǐng)子——以牙還牙——將他給予的欺壓,毫不隱忍地全部還了回去。

    一切就此置換了。

    輪到她掌控住他。

    「你要輸了,明白嗎,季子白?」

    「馬上要輸?shù)粲螒虻娜�,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br />
    她說不準(zhǔn)這是什么樣的一種心情。

    一雪前恥的快意嗎?忍無可忍的怒氣嗎?惋惜?憐憫?

    她在以什么樣的心情回擊她的敵人,她的對手,她的同類,用牙齒撕咬他的嘴唇?

    而他又抱著什么樣的心情,低垂著長睫,第一次以他不該有的沉默、溫順的姿態(tài),被動地接受著她的反擊。不發(fā)一言,一派寂然?

    不該這樣的,姜意眠想。

    她失控了。

    他也是。

    一根燭火被風(fēng)熄滅了。

    第二根、第三個也接連地滅。

    暴雨如冰雹般惡狠狠地砸在外面,窗縫積滿水,同門縫處的一塊兒延伸進來。

    昏暗的桌邊,他們的較量仍在繼續(xù)。

    ——即便摻了點其他的東西,隱隱雜亂起來,可歸根究底還是一場博弈。

    沒有人肯認輸。

    斗爭就永無止日。

    兩人的座位有點兒距離,嫌難受,季少爺單手托起了姜小姐的臀,將人放到自己的腿上。

    她跪著,裙擺往上挪,于腰間積起幾道美妙的褶皺。

    膝蓋肘粉了一角,小腿壓著他的褲子。一只嬌嫩的、無力的手卻搭在脖子上,壓著他的喉嚨。

    仿佛再借她幾分氣力,她便能狠下心來,雙眼眨也不眨地碾碎它,徹底取走他的性命。

    可他又折著她另一條胳膊,死死壓在背后。

    活像一只反折的蝴蝶翅膀。

    心臟怦怦跳著。

    許是酒的效用,眼前的景物不成形地迷幻著,光聽得黏膩而含糊的水聲在身體里發(fā)酵。

    季子白注視她的眼神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深淵,她避開了。

    因為不想下墜。

    酒進了杯又進了體,后來連杯也不進了,只在齒間徘徊推送。

    披肩徐徐地滑落,白皙的肩頭裸在空氣里。

    一只生著繭子的手,原先握著腳踝,后像蛇一樣柔軟地攀上腰、背。掌心粗糲的熱度,將絲綢都染得溫了,最后覆上她的后脖頸,糙糙摩挲著那塊軟皮。

    ……

    記不清用了多少酒,始終沒有分出勝負。

    一方膩煩地停了下來。他們已被酒水濕了滿身,脖子、鎖骨、襯衫,放眼望去全是深深淺淺的紅色。

    有那么一瞬間,他們宛如浴在血中,妖異得兩只鬼怪相擁。

    寂靜下,天邊一道白光閃過,滿城黑夜亮如白晝。

    季子白忽然開口:“你活不了太久了�!�

    ——那個她多日前問過的問題,他到眼下才答。

    “害怕嗎?姜意眠�!�

    低低沙啞的聲線,周圍又暗下來,他的側(cè)影像一片鋒利的黑色剪紙,總是連名帶姓的叫她。

    似一柄刀攪碎了曖妹,將兩個人的關(guān)系拉回敵對。

    “怕?”

    她淡淡一下嗤笑,那本是他獨有的。

    這抹輕蔑的笑從他來到她身上,連著水淋淋的下巴、紅腫的唇瓣與吻亂的口脂,萬分活色生香起來。

    他低頭去舔。

    她微抬起下巴,眉間一抹排斥,卻也多了幾分不以為然的冷傲,如一只驕傲不容玷污的小老虎。

    “裝傻多了,還是用真面目更有趣�!�

    “你準(zhǔn)備結(jié)束游戲了,是不是?”

    季子白的聲音比以往都來得云淡風(fēng)輕:“姜意眠,你有個習(xí)慣,忍到勝券在握才主動進攻。所以你在指望誰?秦衍之,戚余臣,還是說,這次還有別的什么人,我不知道的?”

    “可惜你的任務(wù)還沒完成,你能走到哪里去?”

    !

    姜意眠暗自一驚。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事情已然發(fā)展到這一步,最后關(guān)頭了,,他究竟知道多少,能否反敗為勝,又有誰說得清呢?

    她的視線落在窗外。

    半個小時前婆婆拴緊的院門,轟一聲倒下。

    第二道白光潑下來,照得來人濕漉詭譎,仿佛地獄里爬出的厲鬼。

    ——外援來了。

    游戲就自此刻開啟了倒數(shù)。

    *

    以雨夜做天然的掩護,瞎了一只眼的二少爺領(lǐng)著人悄然包圍宅院,笑聲得意且毒怨。

    “好久不見,子白,二哥我千里迢迢趕來找你,怎的也不出來打個招呼?你我兄弟多年,我可從未對你下過死手。這回不過鬧一手調(diào)虎離山,主謀又不是我,你卻對我趕盡殺絕,說不過去吧?”

    “還有我的好小妹,你該也在里頭吧?二哥真想問問你使得什么好法子,蠱得一個秦衍之,一個老七,再一個突然跑回來的老八對你著迷到這個份上?不如今個兒我殺了老七,你跟了我,叫我也領(lǐng)悟領(lǐng)悟你的獨門秘方,好叫我這只平白丟掉的眼睛值了價如何?”

    孟浪的話語不絕于耳。

    二少爺怕是不料,就這幾聲,生生被他喊出人來。

    嗖嗖嗖地,看不清臉的人們迅速打角落里、四面八方冒出來,立在雨下。不知誰先開了第一槍,密集的槍林彈雨登時拉開帷幕,鄰家尖叫啼哭不止。

    季少爺拉著人換了個安生位置,還有心眼捎走一瓶酒,問她還喝不喝。

    意眠:……

    心是有多大?

    “不。”

    她推開,他也沒勉強。

    兩人靜靜坐著,直到院子里槍聲越來越小,一串沉重的腳步聲逼近。

    “季子白!”

    二少爺捂著涓涓淌血的側(cè)腹,他的眼里盤著近似瘋癲的狂意,雙手握著槍:“好七弟,你就這點人手怎么夠用?來吧,念在兄弟情誼上,求二哥一聲,二哥興許能給你個痛——”

    咔噠,槍支扳動保險栓的聲響。

    話未說話,一支背后過來的槍,抵住他的后腦勺。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此雀即為季少爺?shù)念^號心腹。

    不過此時此刻,心腹冷冷的樣子幾乎不像心腹了,像翻版的季少爺,滿眼放不下的殺意。

    “怎么可能——”二少爺唇色蒼白。

    季子白這才看向他:“好玩嗎?二哥�!�

    第一回

    正兒八經(jīng)地認了輩分,字里行間凈是譏嘲。

    “別得意啊,子白。”

    到底生為秦家人,二少爺回過神來,眼一眨,復(fù)作往昔的風(fēng)流調(diào)笑:“你呀,以為來的只我一個么?那未免太便宜你了些。

    “聞著汽油味沒?頂多十分鐘,二哥我沒回去,老大、老三、老四一個接一個地來。屆時一根火柴丟下去,不止是你,拖累得小妹都沒命回去,何必呢?”

    “是吧小妹,許久不見,你倒是靚麗許多�!�

    他吃吃地笑。

    季子白伸出手。心腹摸出后腰別著的第二把槍,動作利落地丟去,一點兒沒讓二少爺抓住逃跑的機會。

    “你比我想的要沒用很多�!�

    輕飄飄的一句話,槍管對準(zhǔn)了二少爺。

    二少爺咬住牙,腮幫突出兩塊意表憤怒的肉。

    然而恰恰在他以為自個兒技不如人、必死無疑之時,那眼槍洞一晃,反而對準(zhǔn)了握槍的人。這是什么怪路數(shù)呢?他搞搞提起一邊眉毛,萬分不解。

    “知道你想殺我。”

    這話分明是對姜意眠說的。

    季子白控著她的手,逼她握上了槍。

    “我同意,這個世界里能殺我的人只有你,不過——”

    “上次之后,有沒有夢到過我�。俊�

    上一次,她徒手取了他的心,將他丟棄在大海里,任他漫無邊際地隨著海水下沉、腐爛。

    如今他是死不干凈的鬼,面目可憎的妖怪,壓低了聲,將濕熱唇齒貼著她的臉頰耳稍,如惡魔低語般,纏著她問:“有沒有夢到我的血?應(yīng)該流了很多�!�

    “還有失溫、青黑色的尸體,泡了水,腫得厲害�!�

    “我記得心臟被你拿走了?那你感覺到了嗎,那時它還是活的,在你手里一下、一下的跳�!�

    “——你害怕嗎?”

    “姜意眠,誠實的回答我,你覺得害怕,還是興奮?敢不敢再做一次,想不想再殺一次人?”

    “就用這把槍,殺我,你敢不敢?”

    他說。

    說著使人毛骨悚然的話語,一條手臂卻緊緊攬著她的腰,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骨里。

    這些問題太過隱私,意眠并不想回答問題。

    我沒有特別想殺你。

    事到如今,好像也沒有說這種話的意義。

    假使他們之間注定有一死,而他把選擇權(quán)交給她。

    那么她的回答當(dāng)然是——

    敢的。

    她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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