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她做了什么?
她舍不得走的呀,唯恐他人臟了小姐的身,豁著老命抱著她躲到床底下。天亮后,背著她一家一家小藥堂的跑,過了好一段日子才嚎啕著讓她入土。
她這是做了什么孽呢?親手埋了自個兒的小姐,斷了自個兒一生的寄托。之后聽聞小姐的女兒還好命地茍活著,心里涌出來的全然不是感激,而是滔天的恨意。
——憑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你身上有一半小姐的血,老奴曉得,可誰讓你還有一半是畜生的血?姓姜的是畜生,你也姓了姜,便成了生來不潔的小畜生!你落胎時掏空了小姐的身子;未滿月高燒兩日,連累得小姐整宿整宿地照看你,乃至月子都沒坐好!你三歲……五歲……你害了小姐那么多那么多,一點一點搶走她的性命,自己反而進(jìn)了秦家,做起千嬌萬寵的大小姐,何其不公?
抱著這個念頭,劉婆婆費盡心思混進(jìn)后院,意圖布出一個狗咬狗的局面來。
當(dāng)然,偶間,她也會生出些許的不安,擔(dān)心小姐責(zé)怪。
但她總能安慰自己:既然小姐肯為小畜生舍命,那么老奴讓小畜生為她報仇,成則盡了孝道,失則母女團(tuán)聚,何錯之有?
這一安慰,整整十年,直到今日被狠狠地打碎。
小姐——怨她呀——
劉婆婆猛一個頭暈眼花,雙手并用地扯住桌子,堪堪沒有栽下跟頭。
“她、小姐她……還說了什么?”
她哆嗦著、期待著也恐懼著:“小姐她還說了……老奴什么?”
姜意眠徐徐站起來,回答說:「沒有了�!�
——不。
怎么會呢,怎么就沒有了呢?
她可是她的奶娘呀!世上最親、比親娘還親的奶娘!多少年沒有見面,怎能不提一提她呢?
劉婆婆痛苦地淌出淚來,猶不死心,瞇縫著眼睛往上抬。
這一看,昏黃的燈下,小畜生那張臉真是像極了她娘,像極了她至親至愛的小姐!
小姐啊——
腦里繃著的弦斷了,頃刻之間,她喪失理智,一雙眼自己將自己蒙蔽了。
“小姐,老、老奴是奶娘呀�!�
“你在天上過得好不好?有、有沒有缺什么,老奴給你燒的呀……”
她小心翼翼地、如驚惶的孩子一般怯怯地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衣角:“你走了好些年啊,上千個日子,老奴一分一秒數(shù)著過。小姐的舊衣裳還在老奴的枕下,你小時候最喜歡的絲絹記不記得啊,也在老奴的房里呢。你……你好狠的心,怎么不來看看奶娘呢?”
她說了好多好多,她的小姐為何無動于衷。
“你不要怨老奴,小姐……同老奴說上一句吧……”
淚水源源不斷地滾下來,她哭得心也碎了:“看看老奴吧,老奴知錯了。日后……全照您的意思做好嗎?老奴活不長啦,您還想要什么,盡管說吧,老奴一定想法子給你拿到好嗎?”
整個人撲在桌上,糟蹋得不成樣子。
許是她的誠心打動了小姐。
她知書達(dá)理的小姐,又善又美的小姐,是絕不忍心叫一個老婆子為她斷腸的。
因此賞了她一個亡羊補牢的機(jī)會。
——殺了秦衍之……
——在我的女兒面前,殺了秦衍之,讓她……
小姐微微地啟唇,沒有發(fā)出聲音,可老婆子一輩子沒忘過小姐的聲兒。
她全聽到啦!她全明白啦!
她好、好、好地應(yīng)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良久,姜意眠走出屋子,風(fēng)關(guān)上門,壓不住房里久久不息的啜泣。
“小太太!”
小婷四處張望,吃驚地捂住嘴:“劉婆婆她怎么啦?她怎么……”
「沒事�!挂饷邤[了擺手,心想,她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做一些事。
只是想推動任務(wù)的發(fā)展,順帶留個后手,以防……
防什么呢?
她朦朧間有個想法,有一個名字像魚刺卡在喉嚨里。
卻不想說。
也誠心盼望著永遠(yuǎn)沒機(jī)會說。
作者有話要說: 不得不替季狗說一句:你們禮貌嗎??
對三少爺:沒見識的傻逼,你是沒資格看我的吻戲。
對戚余臣:蛋糕?呵呵。
之前評論區(qū)有提了,所以再強調(diào)一下下:這文副本分倆種,一個是所有表達(dá)的,一個是純粹嫖的。也好區(qū)分,劇情勉強在線,亂七八糟大道理的就是前者;劇情稀爛,設(shè)定特別狗血又帶感(個人視角)粘粘糊糊感情戲特別多的就是后者。
眾所周知,太強的女主是搞不好強制愛的。
眠一直沒啥外掛,智商就還行,我有的盡量都給她了。但是為了嫖,我就經(jīng)常給她加限制,狂上debuff,然后把社會上的身份地位也好、各種情報手段也好,全部打包分給了瘋批們,所以是在非常不公正的前提下,讓她們變得強弱分明,從而開啟強制愛畫風(fēng)。
尤其這個副本,季子白瘋,戚余臣瘋得不相上下,結(jié)局為了突顯病嬌,眠眠必須處于劣勢(但我堅持要說,戚余臣的情報外掛開太猛了才會這樣�。┮晕抑巧�,其實已經(jīng)盡力兼顧劇情走向、感情變化、深度病嬌非�?鞓�,但還要費心思讓他們打平手,免得一個蓋過一個,上一個就變得弱雞且索然無味。畢竟我們要的是!百病齊放!
——在這基礎(chǔ)上,要是跟我的關(guān)注重點不一樣,比較偏向超強破局、絕地逆襲的姐妹,建議速速跳過這個跟下個副本。
以上,好煩我真的廢話好多,打個tag等完結(jié)回頭修文的時候全部刪掉��!
第139章
籠中的鸚鵡(13)
——她教唆劉婆婆行兇。
劉婆婆年老體弱,深居后院,可選的行兇手段不多。結(jié)合先前她為姜小姐準(zhǔn)備的兇器,不難推測,她弄不到槍支,私下偏好的殺人方式無非兩種:投毒,或用匕首。
另一方面,秦衍之的起居院戒備森嚴(yán),未經(jīng)準(zhǔn)許,旁人無法入內(nèi)�?紤]到他喜靜不喜動,近年來越來越少出院子,衣食住行只經(jīng)香萍把控;且難得出來一回,身邊必然伴隨心腹的情況。便可得知,劉婆婆別無他選,唯在湖心苑才有可能對他下手。
意眠決定為她創(chuàng)造機(jī)會。
*
自打被安排課程、有事可做后,秦家傭人們都說,小太太近來安分了許多。上午手語,下午畫畫,晚上睡覺,再也沒有打過池塘錦鯉的主意,還不搓麻將——這點真是惋惜——乖得好比學(xué)堂里最叫人省心的那個學(xué)生。
倒是秦先生,隔三差五走一趟湖心苑。次次停在院子前頭,看一看太太曝在那兒的油畫�?吹脮r候挺長,也挺細(xì),只是不置可否。一個好、不好的話都不給的,連屋子都不大進(jìn)去,看完又安安靜靜地走了。
他似乎無意驚動他人。不過他每回來,小婷必要歡天喜地的做起小喇叭。
“小太太,先生又來啦!”
“他在看您今日新畫的畫,他摸了一下邊角哦!”
“太太您要不要出去同先生說兩句呀?啊,他走掉啦……”
此前姜意眠一直沒有作為,獨這一天,她接納小丫頭的主意,遣她去喊秦衍之進(jìn)屋。
“真的嗎?太好啦!小婷這就去!”
小婷雙眼亮晶晶,生怕她反悔,一溜煙推門跑了出去。
再回來時,身后多了一個香萍,推著秦衍之。
“先生要喝茶嗎?這是小太太最喜歡的玫瑰茶哦�!�
小丫頭對秦衍之抱著一股天真純粹的崇拜感,跑前跑后地想給他張羅茶水。無奈向來面冷心熱的香萍出聲制止,說是先生夜里睡得不好,不適宜飲茶。
小婷愣愣哦了一聲,求救地看向小太太。
恰逢意眠從書架取下來一本書,遞給去。
《虛鳳假凰錯姻緣》
香萍瞟了一眼書名,想起這是二少爺送來的書籍。
二少爺常年流連于花地兒,送來的書便隨著人一樣的不正經(jīng),全是當(dāng)下市井流行的‘鴛鴦蝴蝶派’,專講才子佳人情情愛愛的故事,風(fēng)格些許的媚俗。
話說太太這邊的事,大到一天到晚做了什么、用了什么,小到多睡了半個小時、少夾了一口魚肉,無關(guān)大小皆要往先生那兒報的。
報這批書時,她猜先生滿屋子的古籍洋文,指定看不上這種東西,不讓交到太太手上去的。誰知他只想了想,就應(yīng)下了,這才造就今日在太太屋里瞧見這本書的因果。
意眠遞了許久,直至胳膊泛酸,秦衍之才淡淡地抬起眉眼:“給我?”
他伸手欲接。
然他這年輕善變的小太太又飛快地收了回去。
她翻了兩頁,越過目錄,重新把第一頁擺到他眼前。
稍顯粗糙的紙上印著黑黑粗粗的標(biāo)題,第一回
:換女疑云。
香萍心思玲瓏:“先生,興許太太覺著這書不錯,想讓您也看看?”
話雖這么說……
還真不敢想象處事果決的秦先生,捧著如此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的場景喔。
是這樣么。
秦衍之的目光掠過姜意眠的臉龐,隨后接下她的書。
這是一本講述富貴人家六姨太算計大太太,產(chǎn)夜換了女兒。日后兩位小姐分別與天之驕子少當(dāng)家、文采過人但家境平平的作家定下婚事,后陰差陽錯中意上對方未婚夫的世俗。
開章直入正題,講生產(chǎn)當(dāng)夜的陰謀詭計。
秦衍之很快看完一頁,沒看出什么名堂。
正要翻頁,身后突然襲過來一條胳膊,一根白凈手指相當(dāng)任性地壓住頁腳,作出一副不準(zhǔn)他翻的兇樣兒。而后慢騰騰地挪到上頭,對著標(biāo)題,在那行字底下著重地點了點。
“……”
多虧小婷熟知太太性情,一語中的:“小婷明白啦!小太太這是想讓先生念給她聽呢!”
讓先生念、念這個?
香萍心中大呼不好。
一面埋怨小婷這憨貨,也不想想天底下誰能指使先生做事,怎么成天撿著壞事樂顛顛往上湊呢?
一面又覺著,先生這樣關(guān)照湖心苑,動輒親自過來看看,估摸著心里還是想親近太太的。太太以前怕他懼他,前些日子又對他愛搭不理。今個兒好容易請先生進(jìn)屋一回,怎的偏偏生出這么個主意……哎。
一時半會兒思緒翻飛,終歸拿不定這兩人的心思,香萍硬著頭皮說:“不如讓香萍來念吧?”
進(jìn)能化解僵局,給先生鋪一層臺階下;退能表意:先生是不愛做這種事的,太太您還是不要胡亂空想了。
算盤打得十分妥當(dāng),萬萬想不到這話剛落,耳邊已然響起沉沉緩緩的讀書聲:“1920年的一個深夜,東三省第二十六師之師長金福威家中忽而亮起了燈……”
小婷嘴巴一翹,沖她擠眉弄眼。
香萍面上驚詫一閃而過,迅速收起來。
姜意眠則是拉了凳子坐下,裝模作樣地聽著。
秦衍之是個不愛說話、不露喜怒的人。這點放在他自己身上不很好,使人猜不透。念起書來反而顯得格外的平穩(wěn)、公正,有種故事之外的看客感,越是事不關(guān)己,越能稱得書里起伏跌宕。
只他身體差,差到讀字都成了負(fù)擔(dān)。前面三四頁還好,到了第五頁漸漸咳起來。香萍杵在一邊遞了好幾回溫水,他沒有接。
待讀到第六頁,天色昏沉,該他回院喝藥的時間了。奈何先生一放下書本,小太太立刻悶聲不響拽住他。她從來沒有這般黏過他,于是他什么都沒說,又低下眼,續(xù)著方才那一頁讀下去……
幾番輪回,香萍看出來了,先生今日是脫不了身了。
無論太太為何反常地親熱他,總歸他不想追究,不愿追究,那就注定要被攀著衣角的那兩根小指頭牢牢攥在掌心里�!腥怀闪艘恢伙L(fēng)箏,線在太太手里,全是他甘愿送給她玩的。
從前念書的人變成聽書的,聽書的變成念書的。雙方處境一換,香萍伺候秦衍之足足七年,頭一回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凡人的情思竟可以埋得這么淺,以至于一個字、一聲咳嗽就暴露無遺。
那么她還能說什么呢?當(dāng)然是放棄勸他回去的念頭,把藥端到這兒來。
十分鐘后,香萍端著一碗藥回來,身后跟著劉婆婆。
——后者已于日前調(diào)回湖心苑。
姜意眠一見她就猜到,這藥里一定摻了致命的毒。
“當(dāng)著我女兒的面殺秦衍之,讓她做他的恩人,讓他欠她的情�!碑�(dāng)初冒充故去的姜太太,她是這么對劉婆婆說的。
背后目的也干脆:秦衍之性格太沉斂,不好攻克。與其一點點磨,遠(yuǎn)不如以身犯險地救他一回。就算沒發(fā)一口氣激出他的情感,好歹也能博得信任。
假意察覺不對,替秦衍之喝下毒藥——姜意眠起初的計劃是這個。因而她刻意猛地抬起頭來,盯著劉婆婆怔怔看了一會兒,旋即奪過秦衍之手里的藥,咕嚕嚕地往嘴里灌兩口。
計劃本該到此為止。
可劉婆婆那邊終究生了變故。
許是死前還想為心愛的小姐復(fù)仇,她自衣襟里拔出一把小刀,一雙蒼老渾濁的眼堪稱回光返照,驟然迸射出無比仇恨的目光。整個身子佝僂著,往秦衍之的方向縱身一躍。
香萍臉色一冷,拎起桌上的茶壺往她后腦勺甩去。
幾塊瓷片扎進(jìn)肉里,院外的人反應(yīng)更快,還沒進(jìn)門便朝里開了一槍。
嘭——
硝煙彌漫,槍頭準(zhǔn)得不能再準(zhǔn)。
劉婆婆的后背添了一個血窟窿,她顫巍巍地舉著刀,仍然踉蹌往前走。
香萍處在對面,小婷本能地張開胳膊,擋先生太太身前,這就給了某玩家一個大好的機(jī)會。她看出劉婆婆不可能再靠近過來,就當(dāng)機(jī)立斷地甩開秦衍之的手,主動跑過去假意要奪對方的刀。實則——
「殺我�!�
唇形微動,她的神情平和而端莊。
“小姐……”劉婆婆瞳孔一縮,手中刀子順從地轉(zhuǎn)了個向,在對方的握力下狠狠劃過去。
“太太!”
“小太太!”
嘭,第二槍打在小腿,劉婆婆直直跪了下去,死前揚起一抹吃吃的笑。
半真半假的戲劇落下帷幕。剩余的演員盡職盡責(zé)地回頭看一眼目標(biāo)人物,可惜眼前模糊,只見幾道重影。
她昏了過去。
*
姜意眠自夜里醒來時,屋內(nèi)亮著一盞夜燈,滿眼混沌的幽光。
窗戶開著一小縫,涼風(fēng)灌進(jìn)來,腸胃火辣辣的不舒坦。
被刀劃到的地方,膏藥冷冰冰滲進(jìn)去,同樣一陣陣刺疼。
兩樣傷其實都不重,問題在它們加起來,好死不死地作用在姜小姐的身上。
天然的虛弱,輔以后天的不知何用心的嬌養(yǎng),再添一筆某位少爺不要錢的藥物注射……假使這是一個具有數(shù)據(jù)面板的高科技游戲,她想,上頭的健康值肯定掉得稀里嘩啦,慘不忍睹。
不過沒有關(guān)系,這個副本用不到健康。
因為系統(tǒng)限定在兩年內(nèi)完成任務(wù),否則將失去五感,此后或死或不死不活,左右稱不上好下場。
可想而知,她并不需要超過太長的壽命。比起被動地失去一切,如今趁它還在,索性將它視為一種武器而發(fā)揮到最大限度,才是性價比最高的做法。
她是這么認(rèn)為的。
目前看來也不算失敗。
畢竟秦衍之正獨自守在她的床邊。
他背光坐著,側(cè)影并著他與輪椅,一整塊看起來呈現(xiàn)模糊的、怪異的圖案。但邊緣的線條倒好鋒利,一橫一豎皆是泠冽的直線。
察覺她睜開了眼,他稍稍一動,那團(tuán)漆黑的東西登時劇烈涌動,細(xì)線交錯起來,一度變化莫測。
——像極了他這個人。
遠(yuǎn)看近看不一樣,說話、不說話又是不一樣的。
“你把自己弄得很糟�!�
他批評她。
又安撫她:“但你還年輕,很漂亮,沒有人舍得殺你,所以會活很久,一生平安�!币蛔忠痪�,說得不疾不徐,好似讖語、承諾;西方教父在受洗的孩童時贈予的祝福。
秦衍之把手放在她的額上,手掌厚實、微溫、干燥,膝蓋上放著一只湯婆子。
——外頭才是初春,他卻已經(jīng)需要從他物上汲暖。
“沒有發(fā)燒�!�
說完,他往后退,準(zhǔn)備喊香萍進(jìn)來伺候。忽然感到衣袖處傳來一股微小的拉力,他掀起眼,又回過頭來。
黯黯陰云,他的眼睛。
虛實不定,他的面龐。
這具身體依然怕他,但姜意眠決意留下他。
「疼。」
她張了張嘴,水光瀲滟的眼角劃下一道濕痕。秦衍之很輕微地皺一下眉。對季子白不慎管用的裝可憐,在這里得到了超乎意料的回應(yīng)。
“別哭�!�
對方語調(diào)驟然軟和許多,以指腹抹去淚水。
可她還哭,還要哭。
眼淚無聲無息、沒完沒了地掉下來,哭得滿臉潮紅,纖長的眼睫濕成一片一片。這是誰呢?
是被他一點一點養(yǎng)大的小孩,也是被他毀掉所有的小孩。險些同其他人一樣喊他父親,又差點兒成為他的太太。至今夾在兩者之間,不上不下,不倫不類,嬌嫩得無處安放。
“不要哭了,我還沒罰你——”眼下顯然不是說這個的時機(jī),他從她水汪汪的眼里看出幾分掩藏著的詫色。
“傷好再罰。”
他改口了,覆著繭的掌根將她的臉緩緩抹凈了,濕意殘留在他的指上。
——看來跪祠堂這事是繞不過去了。
姜意眠沒什么情緒地想,這時香萍適時端藥進(jìn)來。
兩碗藥,一人一碗。
因他們都是病人,一個病人照顧著另一個病人。
“張嘴�!�
香萍扶著她做起來,捧著一個空碗出去了。第二個碗余在秦衍之手心里,他一勺一勺地舀,一口一口的喂。
有他的地方,好像一座山,一棵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連分秒都過得特別慢些。
「你為什么不問?」
她比比劃劃地。
他看了看:“問什么?”
「我為什么要過去搶……刀。」
劉婆婆三個字比不出來,跳過。于是秦衍之一遍喂藥一邊問:“你為什么搶?”
“……”
敷衍。
難道他一點都不關(guān)心這個話題?他該不會……看清了她的小伎倆?姜意眠即刻改變話題,反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秦衍之握勺的手稍稍一頓。
「男性對女性的那種喜歡�!�
也就兩秒鐘的事兒,回過神來,他吹了吹湯藥,照常將湯匙抵到唇邊。
「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
「從頭到尾都是女兒嗎?」
她一次接著一次的比,他始終不愿表態(tài),臉上的神情近乎淡漠。
姜意眠弄不清楚。
秦衍之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一些季子白的東西,有一些戚余臣的東西,還有一些他們都沒有的。相較而言,她的的確確比他年輕得太多了,好像永遠(yuǎn)都沒辦法確切地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喜不喜歡、愛不愛的,她也不過是有樣學(xué)樣地演著。
如同一個天賦絕佳的戲子,在臺下潦草觀摩兩段,便學(xué)來了他的綿里藏刀、他的哀傷。統(tǒng)統(tǒng)收到口袋里,需要的時候掏出來用。只有他們的喜歡、他們的深情,她不想沉陷,從未領(lǐng)悟精髓。
但她能感覺到自己沒有白用功。這場刺殺、這身傷確實催化了一些東西,呼之欲出,只是某人不愿認(rèn)。
“喝藥�!�
秦衍之猶抬著手,沾唇的藥都冷了。好吧,姜意眠張開嘴巴,提出新的問題:「是你殺了我的家人嗎?」
她猜是這件事橫亙在秦先生與姜小姐間。
他沒有避諱:“是。”
「為什么?」
“他們壞了規(guī)矩�!�
規(guī)矩。她眸光微動:「破壞那個就必須受到懲罰?」
懲罰,也不會比,用打手心代替的。
一團(tuán)孩子氣的記仇。
秦衍之想。
“必須�!�
「無論是誰?無論因為什么事?」
“不論�!�
回答得簡短而有力。他的眼漆黑深沉,似一片海。有一剎那,意眠幾乎能聽到它在對她說:
我知道你在為難什么。
你的過往,迷茫,猶豫,我全都看得到。
你沒有做錯。
它肯定了她:無論是誰,無論因為什么,試圖攔截你的人必須付出代價。
傷害他們,拋棄他們,殺了他們,怎樣都好。你將貫徹你的‘規(guī)則’,不惜一切地回到真實的世界里。
你可以這樣做。
……
一切都在他的眼前無所遁形,這就是秦衍之的可怕之處。姜意眠落下眼眸,多日來壓在心底、隱秘到無人察覺的微弱動搖,已在片刻間消弭。
「你有沒有破壞過規(guī)矩?」
她接著問,這回純屬新奇。
秦衍之:“有�!�
「什么時候?」
他報出一個日子,她想起來,那是她進(jìn)副本的第一天,也就是……
「和我結(jié)婚就是破壞關(guān)系?」
「為什么?」
「不要喜歡我,這就是你的規(guī)矩?」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銳利,秦衍之又一次避而不答。
“你該睡了�!�
一碗藥盡,這次他真的打算走了。
而姜意眠最后一次拉住他。
不管秦衍之如何看待姜小姐、他與姜小姐的婚禮,他的規(guī)矩是什么,破壞規(guī)矩又代表什么。她只需要知道,姜小姐在秦衍之心里并非純粹的養(yǎng)女,一個陌路人,這就足以應(yīng)對她的任務(wù)。
剩下僅僅讓他親口說出來而已。
所以她用力握住他的手,以柔軟無力的手指頭,在他掌心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還會破壞同樣的規(guī)矩嗎?」
今夜的秦衍之破例溫情,也誠實。
“也許�!�
他說。
「什么時候?」
她費力地坐了起來,衣領(lǐng)凌亂,兩條鎖骨被光勾勒出俏麗的形狀。蓬松細(xì)軟的頭發(fā)鋪在床上,一只足從被子里頑皮地逃出來,腳踝細(xì)得一掌便可以擒住。
分明還是個孩子,活像一只未長成的小狐貍,膽大包天、步步為營地逼近獅子。
可小小的燈火落在她的眼里,那樣稚嫩、那樣璀璨,生機(jī)勃勃。
而他沒有光。
他只有望著她,關(guān)住她,通過她,方能擁有一些光。盡管如此的擁有無異于對水撈月,短暫而荒謬。
「什么時候?」她執(zhí)著地追問。
窗外月光清冷,緲緲星辰掛在遠(yuǎn)方。
這般的夜色不單叫人濃情,有時也是會叫人糊涂軟弱,叫一些滋生又腐敗,腐敗又滋生的東西窺見縫隙,氣勢洶洶地卷土重來。
你什么時候再娶我?
什么時候承認(rèn)我?
什么時候才肯愛我?
她問題背后的深意,她明白或不明白,秦衍之終于給了她一個回答。
“現(xiàn)在�!�
——伴隨一聲壓抑的喟嘆,他低下頭,一點冰涼的觸感落在她的額上。
這是她們之間的第一個吻。淺淡,克制,混著肆無忌憚的索要與一份藏?zé)o可藏的心事。
亦是最后一個。
*
秦衍之走了,燈也熄滅。姜意眠遲遲找不著睡意,輾轉(zhuǎn)間,不期然聽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又捕捉到雨下微不可查的腳步聲。
香萍?小婷?
腦海里劃過好幾個名字,總之沒有那一個。
對方推開門,滴答滴答地走進(jìn)來。
被雨打濕的頭發(fā)胡亂地粘在臉上、頸側(cè),纖柔的眉眼被淡光切割成不規(guī)則的一塊一塊。
襯衫已變了形的往下墜;他生得高而瘦削,像一頭凝聚世間的疲憊、頹然、墮落而生的怪物,又是快要碎掉的琉璃花,如惡鬼般靜靜地站在床邊,神明般垂下視線,意圖自上而下地進(jìn)行審判。
腐爛的,發(fā)臭的,一種潮濕的壓迫感降臨。
“眠眠說話不算話。”
“騙我。”
來人音色嘶啞,如結(jié)著厚網(wǎng)的喉嚨,溢出輕而失望的字眼。
水從他的指尖滴落。
“你好不乖……”
他低低地、溫柔地笑著說:“所以我也想懲罰你。”
“——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演一個,接下來有請戚余臣上場。
——他要難過死了,有關(guān)眠,戚余臣必定是全文心理承受能力最最最最低的。
可想而知季子白的下場其實并不一定他說的那么美好……他幾乎從頭到尾都在說謊……
第140章
籠中的鸚鵡(14)
戚余臣一身酒氣,失了嗅覺的姜意眠是聞不到的。
無光的屋里,狂風(fēng)獵獵作響,兩片深紫絨布翻飛,猶如巨大的蝴蝶翅膀。那么戚余臣就是蝴蝶的軀干,瘦長、漆黑、脆嫩的軀干,一捏便會碎掉,指縫間擠出幽綠色的血液與肉沫。
她從中感受到了危險,還有真切的怒意。
——戚余臣生氣了。
因為他一遍遍懇求她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求她不要傷害自己。她沒有正面回應(yīng)過。
她沒有答應(yīng)他,也沒有完全地相信他,依賴他。甚至在察覺不對的第一時間開始防備他。
當(dāng)然這一點絕不能告訴他。
姜意眠需要找一個借口為自己開脫。
一套符合常理的說法快速編造完畢,出色演員在虛假的演技口袋里取出足量的無措、適度的茫然。她使自己看上去如此無害,青蔥似的手指正要醞釀謊言,卻被對方一把握住。
“我不想再聽眠眠的假話了�!�
他如是說道,扯下發(fā)帶,一圈圈纏縛住她細(xì)弱的腕骨,壓在床頭。于是她便淪做一尾被捏住的漂亮小魚,一只純潔羊羔,被翻過面去,撩起輕薄的小衣,露出兩個雪白的腰窩。
后背微微塌陷,再翹起來的弧度異常瑰麗,叫人想起鋼筆于紙上涓涓流出來的一截墨水線。
這具身體腰后還生著一粒小小的紅痣。恰好綴在腰線上,藏在褶皺褲縫里,亦在入骨的刀疤邊。
“都說小太太傷得很重呢。”
意眠聽傭人悄聲議論過:“好深一條疤,兩邊肉都翻開了,不見皮的,看得人好害怕。”
因而她能想到姜小姐的側(cè)腰是怎樣的糟糕。
那一道疤必是漫漫雪地里一條狹長裂縫,一只扭曲又丑陋的蟲子臥在她的肌膚上。人們該有的體面表皮沒有了,綻開的肉泛著綺詭的淺粉色。涂上白色膏藥,兩種原本澄凈的顏色軟綿綿地攪在一起,反而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戚余臣偏偏摸了那里。
冰涼的、微顫的觸感仿佛剝開了皮,削去肉,貼著她的命脈緩緩摩挲。
她側(cè)過頭,意圖再狡辯兩句,阻止他一下。奈何黑暗里,目光碰見一團(tuán)水草樣糜軟的長發(fā),充當(dāng)一片屏風(fēng),將他們遠(yuǎn)遠(yuǎn)隔開。她沒法從中找到他的眼睛,只準(zhǔn)眼睜睜看著他俯下身。
唔……
冷不丁有什么燙的、濕的東西貼上那里。
他以柔韌的尖端,沿著疤痕,深入肉中,來回輕細(xì)地舔舐掃蕩,活像一只餓到饑不擇食的貪獸,連著粘稠膏藥都一同卷吃進(jìn)口中。
這究竟是殘忍的凌虐,還是柔情的療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