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至少沒有厭惡到要他去死的地步。
生死關(guān)頭,陸堯一向高速運轉(zhuǎn)的頭腦里,竟然只冒出如是想法。
“你怎么了,還好嗎?”
姜意眠抬手在他眼前晃動,纖細的小指不經(jīng)意觸碰到他冰涼的面頰。
——她是關(guān)心他的。
別無所求的時候,原來她偶爾也愿意關(guān)心他。
喉嚨輕輕滾了兩下,陸堯回過神來,捉住她的指抵在唇邊,沉沉地‘嗯’一聲。
“……”
好像有點奇奇怪怪。
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探究,姜意眠低頭望去,深沉的洋流之下,一個龐大的陰影輪廓正悄然蟄伏在他們的腳下。
是海怪。
這只海怪腹部臃腫,走形的頭顱頂上有且只有一只碩大的眼睛,為什么,它身上那些泛著深藍色熒光的圈紋看起來這么眼熟?
“陸堯,你往下看�!苯饷呦肫鹨粋存在:“這海怪是不是我們在深海里遇過的那只?”
——我們。
再次提取到喜歡的字眼,陸堯低眼俯瞰,果然是那只被他摘掉一顆眼球的海怪。
而對方顯然更早認出他,仰著腦袋,直勾勾盯著著他,僅剩的瞳孔里爬滿蜘蛛網(wǎng)一樣綿密的恨毒之情,光是看著都讓人感到頭皮發(fā)緊。
它是來復(fù)仇的。
陸堯皺了皺眉,觸須卷住姜意眠的腰。
“?”她不明所以。
陸堯向來不喜歡浪費力氣解釋,薄唇一掀,只給出一個字:“走�!�
一股推力襲來,姜意眠下意識拉住娜娜,幾秒的功夫,兩條人魚被送出去老遠。
直到觸須力所能及的長度極限,它松開她,又親昵地在她臉邊蹭了一蹭,旋即頭也不回地折返。
陸堯沒有跟上來。
后知后覺這一點,回頭望去,大海洶涌動蕩,她們原先所處的位置已被腕足吞沒。
她依稀能從一片混沌里分辨出陸堯的身影,以一種冷漠而狠決的姿態(tài)與海怪對峙著,就像曾經(jīng)發(fā)生在深海中的戰(zhàn)斗再次重演。
“別看了,族長不會來了。他要對付海怪,接下來只能我保護你。”
與其同時,散落的海怪察覺這兒有兩條鮮美的小人魚,立刻熱切地伸長觸角,渴望將她們捕殺。
成片的觸角仿佛滔天巨浪,朝著她們壓來。
娜娜二話不說,拉起姜意眠就跑。
薄薄的肌肉繃得好似彈簧,她們飛速穿梭于大海之中。
明明氣氛緊張至極,可娜娜狠心從自己的尾巴上拔下兩塊鱗片,其中一塊遞給她,還能用往常那種驕縱的語氣警告:“這是我最堅硬、最漂亮的鱗片,看在半個朋友的份上才借給你用,待會兒還得還給我,絕對、絕對不準(zhǔn)弄丟!不然就算是你,我也要記仇算賬的!”
兩片怕是不夠。
娜娜一手拉她,一手執(zhí)鱗片開路。
而她不擅長使用魚尾,速度上起到拖累作用,只有在斷后這方面上,勉強還能幫得上忙。
快速判斷完局勢,姜意眠果斷從自己的魚尾、相同位置上拔下兩片魚鱗,一片握在手里,一片銜在齒間,也能給攀附在面頰周圍的觸角造成威懾。
右手則是看準(zhǔn)敵人靠近的瞬間,利落地一劃,將它割成兩段。
“……其實也你不賴嘛,拔鱗片可疼死我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長回來。”
娜娜一邊嘀嘀咕咕抱怨著,一邊矯健地繞開埋伏。
瞧見前方一片黑藍的水,提高聲音:“到處都是海怪的血,你記得屏住呼吸,不要受到影響。我們待會兒去水面上再換氣�!�
姜意眠自然沒有異議。
上浮,下潛,左拐又右繞,周而復(fù)始。
她們在觸須交織而成的天羅地網(wǎng)里拼命逃亡,眼前的畫面不斷變化,所有紛亂的殘影從眼前一掠而過,簡直比過山車瘋狂一千倍。
整個世界仿佛被摁下倍速鍵,不知過了多久,那片陰影逐漸褪去,終于被她們甩在尾后。
嘩啦一聲,鉆出水面。
頭頂濃云不散,遠方電閃雷鳴,自然界的力量仍在咆哮不止。
“還是不安全。”水溫太低了,娜娜搓著手臂,可以聽到她牙根深處發(fā)出的顫栗聲:“我們得逃得更遠一點……沙灘……祖姥姥說……”
她們臉上都結(jié)了一層薄冰,眨一眨眼,細碎的冰屑便從眼睫上簌簌地掉落。
“那邊有島�!�
姜意眠看到一座被濃霧圍繞的孤島。
在這般毀天滅地的末世景象里,它的存在既神秘又詭靜,讓人摸不清楚,霧氣之后,究竟是一個兇險的陷阱,還是一個美好的世外桃源。
“走吧,我們?nèi)ツ抢铩?br />
娜娜打了個噴嚏,又潛回水下。
不清楚是否有科學(xué)原理可以支撐這個現(xiàn)象,絲絲流動的白霧在呈現(xiàn)軟軟的絮狀,像保護殼一樣籠罩在小島周圍。
周圍掛著不少動物的尸體,也阻隔著糟糕的水質(zhì),但她們可以毫發(fā)無損地穿過水霧——相當(dāng)綿柔的觸感——隨即看到一片閃閃發(fā)亮的沙灘。
“這里的水真干凈,好像也不冷了。”
確定沒有威脅后,娜娜一下松懈下來,沒有形象地趴在礁石上,“我的肩膀好痛,是不是被海怪扎了?”
仔仔細細查看好幾遍,確實發(fā)現(xiàn)一根尖針粗細的觸須,長度近似一根及腰長發(fā)。
姜意眠控制著力道,提問:“海怪為什么會突然來到淺水區(qū)?”
“你看你又不懂了吧。”
娜娜的注意力果然被轉(zhuǎn)開,得意洋洋地賣弄起知識庫:“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平均五百年會有一次海變,然后都發(fā)生在春天之前�!�
“海怪也會在春天之前陸續(xù)沉睡,只有出現(xiàn)海變的時候才能離開深海。深海的食物肯定沒有淺海多,所以它們趁機跑上來填飽肚子,明白了吧?”
“嗯�!�
冬眠的熊,春眠的海怪。
雖然季節(jié)不同,不過行為本質(zhì)應(yīng)當(dāng)是相同的,都需要在此之前儲存夠足量的食物。
這么說的話,陸堯該不會……
“姜意眠,你看!”
思緒被打斷。
娜娜有著一驚一乍的習(xí)慣,經(jīng)常吵著嚷著要她看這看那,姜意眠并沒有放在心上。
她不經(jīng)意地抬起頭。
始料不及地入目,她進入副本后一直在尋找的任務(wù)目標(biāo)。
——人類。
整整四個人類,三男一女,站立在沙灘與叢林的交界線上,圍在一顆形態(tài)怪異的植物旁,似乎正臉色肅穆地交談著什么。
她一眼看到那個站在中間、身披白大褂的青年。
很高,清瘦。
背影并沒有陸堯那樣的精壯感。
一縷微風(fēng)吹起他的衣角,勾勒出凹陷的腰線,雪一樣的皮膚,反而給人一種清冷、斯文的錯感,像一支沐浴著陽光也不會化掉的白色冰淇淋。
姜意眠定定望著他。
似有所覺,他身形不動,側(cè)臉微微一偏,一雙漆黑漂亮的眼往這邊看來。
她立即摁著娜娜躲進水下。
但終究還是看到了那張臉。
驚鴻一瞥,姜意眠的耳邊響起魚姥姥烏鴉般粗啞的嗓音,遍遍重復(fù):“我要你看到的第一個人類的心臟。不要妄想用其他假冒品代替,否則你將永遠無法解開疑惑。”
不由得心下一沉。
因為她看到的不是別人,恰恰是那個造成系列「藝術(shù)拼接」殘忍分尸案的罪魁禍?zhǔn)住?br />
一個年少的連環(huán)殺人犯。
季子白。
作者有話要說: 陸堯這人,就是又冷又直。
該沖的時候狠不下心沖,不該沖的時候又變成紙老虎,出乎意料的好欺負,好糊弄。
所以你看吧,你在那邊打架,季子白都趕來抄你老家了曉得伐?
第87章
深海(9)
公元4021年,霧島。
四位‘自然聯(lián)盟’成員正對島嶼生態(tài)進行日常的觀察記錄,今天的重點關(guān)注對象,是一棵樹。
“莖干筆直,高約七米,樹葉成分裂的羽毛狀�!�
“成熟的果實外表呈棕褐色,形狀近似球形,外殼堅硬厚實,內(nèi)里應(yīng)該包含著少量果肉,大量……咦�!�
徒手掰開一顆‘椰子’,淺紫色的果液淅淅瀝瀝從指縫間淌下。
這與他們費勁千辛萬苦收集到的,‘大災(zāi)害’之前舊人類所撰寫的《熱帶植物大全》殘頁:「椰子樹,廣泛分布在**地區(qū)的大型**科植物,一般高達25米以上。胚乳內(nèi)部富有大量乳白色的椰汁,椰汁飽含蛋白質(zhì)、**、維生素*、以及********等礦物質(zhì)」,截然不同。
“為什么是紫色的汁水?樹高也完全對不上號,原來不是椰子樹嗎?”
他們之中唯一的女性成員麗麗,擔(dān)任記錄工作,不禁咬住筆頭:“可它明明就是我們能找到的、最符合歷史照片的一種樹……”
“——也許這是一顆經(jīng)過‘異變’與‘自然淘汰’的椰子樹�!�
觀察員顧明說出自己的推測:“我小的時候,曾祖父曾經(jīng)說過,格陵蘭病毒爆發(fā)的第二年,‘大災(zāi)害’降臨。陸地上不少放射性物質(zhì)遭遇泄露,當(dāng)時波及范圍極廣,對周邊動植物都產(chǎn)生了不可逆的影響。我想,這座島特殊的生態(tài)圈很可能就是輻射異變的結(jié)果,之后又經(jīng)過頻繁的地震、海變等自然因素的篩選,最后才以這種較為低矮、鮮艷汁水的形態(tài)生存下來�!�
“又是舊人類干的好事。”性格沖動易怒的Paul,提及舊人類總是一腔憤恨。
顧明繼續(xù)道:“自然界色彩艷麗的物種往往具有毒性,我認為椰子樹進化出紫色椰汁的目的,目的是威懾敵人,以此保障自身的繁殖。季教授,您覺得呢?”
被稱之為教授的青年側(cè)著頭遙望遠處,雙眼輕輕瞇起,似乎看什么東西入了迷。
“季教授?”
顧明又喊了一聲,他才施施然轉(zhuǎn)回視線,從成員們的面上一一劃過。
那種淡漠又倨傲的眼神。
就像看著螻蟻一樣。
季教授只看了一眼‘椰子’,興致缺缺地甩出一個問題:“大災(zāi)害發(fā)生在一千六百年前,你的祖父今年多少歲?”
顧明怔了兩秒,羞愧地面紅耳赤。
雖然教授沒有明說……但他聽明白了:為了克制人類無盡的欲望與本性之惡,避免重蹈覆轍。有關(guān)舊人類的一切早就隨著他們的逝去被摧毀,連珍貴的大災(zāi)害史實資料都不小心混入其中,被錯誤銷毀。
新人類作為沒有歷史、沒有過往的新物種,遵從‘保護自然,友善、平等、謙虛與無知’的核心信仰。
像他這般僅僅通過代代相傳的言語、自以為是的推測,來判定一種植物的來龍去脈,未免太過傲慢,太不嚴(yán)謹,很容易墮落為狂妄劣質(zhì)的人�!拖衽f人類那樣。
“抱歉,教授�!�
顧明失落地低下頭去,一時間被自厭的情緒包裹,沒有心情再去傾聽對方更為有理有據(jù)的分析。
“喂,別難過啊�!盤aul偷偷摸摸接近,耳語:“我可不信他那套,還是你說的靠譜。”
顧明搖了搖頭,笑容里摻雜著些許苦澀。
他是真的喜歡自然,愿意以生命為代價保護他目光所見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
可他知識有限,對大自然認識太少,在「大災(zāi)害前后生態(tài)差異」這個課題上,幾乎使不上一點兒勁。
不像這位季教授,年紀(jì)輕輕被譽為‘活的動植物大百科’,可謂自然聯(lián)盟僅存的人才,難相處一些又有什么呢?
顧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忽然想知道這位除非必要,否則根本不愿意同他們說話的教授,剛才在看什么?為什么那樣入神?
他側(cè)目看去——
旋即因震驚而張開嘴巴、怔在原地。
“顧明,顧明,教授喊你�!�
麗麗幾次暗示都無果,忍不住也朝著那個方向望去。
“你們看什么啊這么好看?”阿姚緊隨其后。
于是季子白看到的,便是這三個人面朝金色沙灘,仿佛化為三座永恒的石像,一致失去了聲音,差點也忘了呼吸的場面。
“你們在干什么?”他問。
這可是來自教授的提問,顧明用力掐自己一把,才堪堪分出心神,結(jié)結(jié)巴巴道:“那里好像有、有兩條、人魚。”
*
人魚,一種大災(zāi)害之前被普遍認為不存在的傳說生物,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尾,常年生活在水下,鮮少接近陸地。
世紀(jì)大災(zāi)害之后,新人類誕生,會對水質(zhì)造成污染的船舶被列為禁物之一。
自然聯(lián)盟試著發(fā)起過「生命的起源——�!沟南盗谢顒�,鼓勵人們通過原始小舟走近大海,探索大海之下的萬種生物。
然而由于人魚的罕見性,幾百年下來,這個領(lǐng)域近乎空白。
可想而知,有生之年能目睹兩條人魚的模樣,這幾個幸運的人類該有多激動。
“小心點兒,不要嚇到她們!”
他們慢慢地、慢慢地小步靠近,臉上掛著笑容:“嗨,你們好,兩位可愛的人魚小姐……”
人魚們立刻往后足足退了半米。
看起來不太買賬?
“Paul,你確定她們能明白我們的意思?”麗麗發(fā)出質(zhì)疑的聲音。
事實上,人魚的思維能力、種群社會程度一直是飽受爭議的話題。
有人說他們不具備‘人性’,無論長得多么類人,本質(zhì)與貓咪、老虎無異,都被純粹的動物性統(tǒng)治著。
鑒于這個意見涉及物種歧視,屬于嚴(yán)重的思想錯誤,沒過多久又被矯正為:人魚的語言系統(tǒng)十分完善,生活在高度社會化的環(huán)境中,擁有一定智商,但只會模仿而無法獨立發(fā)明復(fù)雜的工具,所以的確不具備創(chuàng)造性。
無論如何,擺正態(tài)度總是沒錯的。
顧明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以哄小孩般的口吻,輕聲細語道:“請相信我,我們是友好的�!�
剩余兩人也連忙舉起手來,臉都笑僵了,語無倫次地說:“沒有武器,你看,什么都沒有!我們是與萬物平等相處的新人類,從不故意傷害任何動植物,尤其你們生得這么美麗!簡直是大自然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作!對了,請問,你們?yōu)槭裁磿䥺为毘霈F(xiàn)在這里?據(jù)我所知,人魚更傾向集體活動,不喜歡靠近沙灘,難道你們跟種群失散了?是海變沖散了你們嗎?你們該不會受傷了吧,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提供食物與藥品……”
居然真的是活生生的、純真的、懵懂的年輕人魚。
濕漉漉的長發(fā)披在身后,她們稚嫩的面龐是如此瑩白剔透,唇畔好似嬌艷的玫瑰。
兩只耳鰭薄如蟬翼,滴答滴答落著水。
要不是方才那條紅色人魚發(fā)怒地伸出長爪,尾巴‘啪’一聲甩在水面上,濺了他們滿身的水。
恐怕他們會以為她們是來自神話故事的精靈,一個美妙的幻想,而非真實存在的生物。
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癡迷于自然造物的人類流露出炙熱的目光,心潮澎湃。
“原來這就是人類?”
娜娜生平頭一回近距離接觸人類。
大約發(fā)覺對方壓根沒什么戰(zhàn)斗力,危險解除,她反而起了濃濃的好奇:“他們在說什么有的沒有,怎么比我還能說?”
——很顯然,娜娜聽不懂人類的語言。
她有記憶傳承,卻無法理解人類語言,可能有兩種原因:
一、自人類語言出現(xiàn)后,雙方的文化從未發(fā)生過交集,所有人魚都無法與人類進行溝通,包括魚姥姥。
二、或許是新舊交替的標(biāo)志之一,新人類改變了語言。
不過,無論以上哪種猜測為真,都無法解釋姜意眠的疑惑:為什么她能聽懂?
眸光微動,她暫時不準(zhǔn)備透露這一點,便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半真半假地說:“可能是夸你好看�!�
“原來他們也知道什么叫好看?哼,我當(dāng)然好看,而且還有更好看的呢!看我讓這些笨家伙長長見識!”
愛美的娜娜被激起好勝心,突然鉆進水面,高高一躍。
線條流暢的魚尾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每一塊鱗片都富有光澤,形狀飽滿。
人類毫不吝嗇地給予贊嘆,欣喜至極。
娜娜非常享受這種直白的追捧,滴溜溜的眼珠轉(zhuǎn)到金發(fā)麥膚、身材雄壯的Paul身上,興沖沖地宣布:“我要把這個人類帶回去,做我的俘虜!”
姜意眠的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一時沒有留意她,待反應(yīng)過來時,娜娜已經(jīng)唱起了歌。
她的歌聲既空靈又詭秘,腔調(diào)低沉,一句句古老的歌詞化作一根根線,交錯編織成無比美好的幻夢,在天地間回蕩。
人類的臉上漸漸浮現(xiàn)迷醉的表情。
“娜娜。”姜意眠拉了拉她:“你在唱什么?”
“人魚的歌唄。”娜娜笑嘻嘻地抽空回答:“美女,太陽,寶藏,所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我都能給他們,多好玩啊,他們肯定沒法拒絕!”
說完又投入地唱了起來。
可憐人們清醒不過一瞬,抵不過美夢的召喚,再次深深地沉淪下去。
走近我,走近我。
人魚這樣呼喚著。
他們形同沒有思想的傀儡,喃喃著‘走近你’、‘走近你’,一步一步走向大海。
……沒有人能拒絕……嗎?
姜意眠目光一偏,落在離她們最遠的那個人身上。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動過,雙手插在兜里,好似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局外人,懶懶放任一切事物自由發(fā)展。
同時一眨不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
季子白。
他的視線里具有一種仿佛實感的壓迫力,濃稠的血腥氣。活像一塊散發(fā)著腐臭味的沼澤,連吐出來的氣泡都糟糕得令人反胃。
既然陸堯擁有之前的記憶,該不會他也……
沒等她繼續(xù)想下去,忽然,季子白抬腳往前走來,難道也被娜娜的歌聲所迷惑?
姜意眠微微皺眉,有些不相信事情會這么簡單。
果然。
季子白不緊不慢地走著,就在那三人深受歌聲蠱惑、海水堪堪沒過胸脯的關(guān)頭,他掀了掀唇,吐出一句:“真沒意思�!�
聲音不大,但詭異地具有力量,生生將他們的理智拽了回來。
“難以置信,我們怎么會在海里?”
“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記得了,頭好痛。”
回過神來的人類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岸邊,手忙腳亂地擰著衣服、褲腳,心臟仍在撲通狂跳。
他們竟與死神擦肩而過。
差點就不明不白的溺死海中,想起來都一身雞皮疙瘩。
顧明連忙道謝:“謝謝教授,要不是您的提醒——”
“讓開�!�
“……”
顧明默默讓路,季子白徑直掠過他們,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抵達礁石凸出的邊鋒處。
風(fēng)吹得衣擺獵獵揚動,陽光將他的影子拉長、扭曲,落在干凈的水面上,宛如一個牢籠。
他稍稍低下頭,籠子便捕住了她。
一條人魚。
不知道為什么,看清她的那一刻起,就好像看見一只脆弱的初生羊羔、一個沒有眼睛洋娃娃,或者一朵枯萎的花,一塊破碎的寶石。
總之是一種美又殘缺的東西,非常有趣,十分喜歡。
光是看著,就從心底涌出一陣奇異的、難以壓抑的興奮。
——這是我的東西。
他莫名誕生這個想法,堅信這條人魚就是他的玩具,他的寶貝,一整個都該歸他所有�!B她自己都沒有抗拒的資格。
仿佛只要開口說一聲:“我是你的主人�!北憧梢岳硭�(dāng)然地摘下她的眼睛,剝離完整的一塊皮膚,放進漂亮的玻璃瓶,珍藏在他的床頭。
但是。
當(dāng)然不可能隨便說出那么隱秘的話,所以他想了想,改成一聲意味深長的:“過來�!�
那條人魚又警惕地往后退。
顧明看在眼里,生怕‘不會說話’的教授把難得一見的生物嚇走,硬著頭皮提出建議:“教授,呃,我想,您的語氣可能稍微冷淡了一點,要不要試著,溫和一點?”
溫和。
兩個陌生的字組成一個陌生的字眼,輕巧地劃過唇齒。
季子白從口袋里取出一方手絹——為了環(huán)保,新人類不再提倡任何一次性用品,包括紙巾——仔仔細細地將碰過樹木的手指擦得干凈。
而后再把它折起來,邊角整整齊齊,放回另一邊口袋。
拉扯唇角,他慢慢露出一個笑容,蹲下身,朝他的所有物伸去手掌。
“——過來�!�
他無比‘溫和’地說:“離我近一點,讓我好好看看你�!�
作者有話要說: !季狗的心理活動本來不是這樣的,不過昨天抄寫張愛玲先生的作品(為了提高文筆,我是個垃圾)看到一段妙絕了的描寫,就很班門弄斧地化用了,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吧……?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原句:
他從心里生出一種奇異的喜悅,仿佛這個人整個是他手里創(chuàng)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于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里。
↑
誰看了不說絕,啊,30w字的病態(tài)血腥愛情腦補完畢。
第88章
深海(10)
姜意眠當(dāng)然沒有靠近他。
更不可能握他的手。
對她而言,無論經(jīng)歷多少個副本,認識多少人。真要問起心目中的危險排序,季子白必排第一。
原因無他。
季子白對男女老少皆能下手,說明他沒有底線;
不但殺人,而且著多次分尸的行徑,足以證明他對他人生命的蔑視,對殺戮的享受,已經(jīng)無可救藥。
況且相比霍不應(yīng)的特殊時代背景、陸堯的機械改造前提、以及戚余臣被逼絕望才誤殺陳談。
季子白更像自發(fā)的、樂在其中地作惡。
像他這種人,僅僅出于無趣,就能把殺人當(dāng)做一種打發(fā)時間的游戲。身在法制時代都不尊重同類的性命,如今又怎么可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保護自然呢?
她對此抱有懷疑,本能地起戒備。
而娜娜不清楚前因后果,光看季子白的長相,拿定一個主意:“該死的人類,害我到手的俘虜都沒有掉!那就讓他自己來當(dāng)我的俘虜好了!”
說著,她便要游向礁石。
姜意眠伸手阻攔。同時,她們身后響起一道渾厚的男聲:“娜娜,你又在胡鬧什么?還不跟我回去?”
�。�
活像老鼠見貓,娜娜一個激靈躲到她身旁�;仡^瞧見那條淺灰色的雄性人魚,愁眉苦臉道:“麻煩,大麻煩,父親怎么來了?我最怕他了!!不是說好成年就不需要他管嗎?怎么還找到這里來�。 �
原來是娜娜的父親。
姜意眠與來人(魚)對上視線。對方語氣不變:“你也跟我走。族長受傷了,正在到處找你。”
她眉心一跳:“嚴(yán)重嗎?”
人魚神色鎮(zhèn)定:“活著�!�
“……”
聽起來相當(dāng)不妙,有種危在旦夕的感覺。
一個是因為她才被海怪記仇的陸堯,一個是突然而是的危險人物。去留之間,姜意眠回頭看了一眼。
浪潮拍打著沿岸。嶙峋的礁石邊,季子白始終維持著伸手的姿勢沒有變,表情卻漸漸褪空。
說不上高興不高興,只是一雙漆黑的眼里裹挾著濃烈的新鮮感、病態(tài)的占有欲、侵犯欲,或者還有一些其他東西。猶如無底漩渦,正深深凝視著她。
其他人類則一臉‘震驚!居然還有男人魚!’、‘驚!繼兩條小人魚之后,我竟在同一天有幸又看到一條大人魚!’的表情,激動得交頭接耳,眼冒金光。
“走吧�!彼鱿聸Q定。
由娜娜的父親帶路,她們撲通一聲扎進水里,越過濃稠的白霧,回歸種族的領(lǐng)地。
這時,水下的冰柱已然消解,暗流與閃電皆數(shù)退去。一輪金黃色的太陽掛在高空,光線照射進蔚藍的水面。動物們們悄悄從斑斕的珊瑚堆里探出腦袋,沒有察覺危險,松了一口氣,旋即大搖大擺地游出來,
海怪不復(fù)存在。
海水變得加倍清澈、溫暖。
巨大的鯨魚翻過水面,發(fā)出古老而悠長的低吟。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驗證:海變結(jié)束了,寒冬也到此為止。
春天來了。
*
“這次海變一共損失二十七條雄性人魚,十八條雌性人魚。多虧族長及時帶領(lǐng)族群展開反擊,事情沒有嚴(yán)重到八百年前瀕臨滅族的程度�!�
回去的路上,娜娜的父親表示,陸堯付出最大努力驅(qū)逐海怪,可謂盡到族長的責(zé)任,理應(yīng)受到尊重。
加之她們對娜娜出手相助,作為報答,他將在陸堯重傷恢復(fù)期間,負責(zé)提供他們?nèi)粘K璧氖澄�。此外還會組織其他人魚輪流駐守附近,以免其他具有威脅的大型動物趁虛而入,對人魚一族展開報復(fù)。
話說到這個份上,陸堯受傷也有自己的一份原因。姜意眠問:“陸堯傷得很重?我需要做些什么嗎?”
對方不答反問:“你應(yīng)該知道,族長體內(nèi)流淌著一半的海怪血液?那么你自己小心,遇到無法處理的情況可以找我。”
姜意眠點頭答應(yīng),一時之間并沒有理解,‘陸堯是海怪混血’與‘她要小心’之間究竟存在什么樣的邏輯關(guān)系。難不成陸堯受傷之后性情大變?變成海怪?
應(yīng)該不至于。
這樣想著,進入洞穴,抬眼看到面色蒼白、渾身是傷的陸堯,正雙眼緊閉地躺在貝殼里。
魚尾無力地垂掛在殼外,鱗片不知為何向外翻,如刀刃一般直立,露出底下淡青色、又混著常規(guī)肉粉的皮膚,像一塊調(diào)色失敗的顏料盤,或者炸毛的貓。
看起來確實很糟糕。
她還想走近看看,猝不及防,陸堯的觸須仿佛受到驚擾的兇獸,‘嗖’一聲竄到面前。
灰黑色的吸盤大大張開,覆蓋著黏膩的分泌物。內(nèi)里兩排尖銳密集的勾針幾乎貼在她的臉上,只需一點點力,就能將她的肉皮撕爛。
“哈、哈、”
觸須們發(fā)出古怪的、類似喘息的聲響。
它們因陸堯的負傷而處于暴怒狀態(tài),本能地防備著外界,要對任何入侵者格殺勿論。
可是,這條人魚的氣味好熟悉,好喜歡。它們鬼使神差地,竟然不舍得傷害她,故而遲遲沒有動作。
不過,一旦入侵者暴露前進的意圖,它們又會迅速追上來,兇惡地‘怒吼’,絕不允許她靠近陸堯。
這種情況下,姜意眠只好屏息凝神,站著不動。
畫面如同嘶嘶吐著舌頭的毒蛇,與一個手無寸鐵的農(nóng)民對峙。局勢僵滯良久,后者忽然想起前者可能具有獨立思維,試著與它們溝通:“不記得了嗎?我認識你們,你們曾經(jīng)送過我很多禮物�!�
禮物,禮物。
觸須面面相覷。
權(quán)把對方當(dāng)做三四歲的小孩,姜意眠溫聲解釋:“我一直住在這里。那個貝殼是我的,它也一直放在這里,你們還圍著它跳過舞,想起來了嗎?”
跳舞,跳舞。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它們遲疑好久,才慢慢、慢慢地收起尖刺,像認出主人的小動物一樣,很討好地卷住她的手指。
她也終于得以接近陸堯。
陸堯身上大大小小不少傷,數(shù)其中一條寬約兩指、橫跨腰側(cè)的裂痕最為猙獰。綻開的皮肉被海水泡得花白,一截森森的骨頭失去庇佑,徹底暴露在外。
姜意眠喊了他幾次。
只有一次,他抬起薄薄的眼皮,上面一道淺淡的褶子,下面是空泛的眼珠,依稀映著她的眉眼。
下秒鐘又疲憊地落下,徹底失去意識。
這樣的陸堯根本無法進食,該怎么治傷呢?
姜意眠不了解海怪,只聽說章魚。
章魚的話,受傷后失去變色的能力,會緊緊蜷縮、蒼白又虛弱地躲進自認為最安全的巢穴中,進入節(jié)能狀態(tài),一天天安靜地等待著斷去的觸角重生。
整個過程沒有外力的幫忙,有且只有它自身的治愈力在發(fā)揮效用。
說不準(zhǔn)陸堯也是如此,必須獨自渡過難關(guān)?
然而擺在她眼前的現(xiàn)實是,他在流血。
一直流。
深藍色的血液源源不斷涌出身體,混在水中。就這么放著不理的話,相當(dāng)于見死不救,未免太過殘忍。
好在洞穴里放有陸堯收集來的人類衣服,姜意眠挑出布料合適的幾件,借助洞壁鋒利處撕成布條,將陸堯的傷口仔仔細細,一處處、一圈圈裹住。完事一看,這可真像一個臃腫的,粽子。
唔。
自我安慰外形不重要,至少能達到粗略止血的作用就好。當(dāng)然了,如果有繃帶、葡萄糖之類規(guī)范的人類醫(yī)療用品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