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視線抬起,望向兒子,用一種極力克制的平靜道:“你就這么急不可待要把她的一切毀掉,讓別人給她打上作廢的鋼印,要把她存折里的錢取出來,去給一個不知道什么樣的人花用嗎?”
他的聲音沙啞顫抖,卻竟然是溫和的。
陸亭笈聽這話,看著眼前的父親,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感覺到了父親言語中的悲慟和無奈。
他知道父親誤會了,如果誤會了,他確實(shí)應(yīng)該生氣。
但是他又覺得,憑什么?
他之前分明說過,他會再婚,那樣的話,母親曾經(jīng)的一切算什么?
家里沒有任何母親的痕跡,他連一張母親的照片都沒見到過!
想到這一點(diǎn),他便瞬間憤怒了:“那你呢?你都做了什么?我母親的存折呢,還有她的嫁妝呢,你都藏起來,我連見都沒見到過!那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憑什么藏起來不給我!”
聽著兒子一聲聲的質(zhì)問,陸緒章微閉上眼睛。
隱隱中,他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仿佛有什么已經(jīng)失控了。
最近頻繁看到仿佛是她的身影,兒子原本不該知道的存折,以及就在剛剛,滿嫂提起的那通電話,所有的一切都讓他覺得不真實(shí)。
胡醫(yī)生說,這一切不過是你的幻覺。
可是他卻覺得,那種幻覺已經(jīng)溢出,流入他的生活。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在片刻的整理思緒后,他終于以一種冷靜平和的態(tài)度面對自己的兒子。
他招手,示意他:“亭笈,坐下來,我們一樁一樁慢慢聊�!�
陸亭笈略猶豫了下,他惦記著孟硯青,想著她如果找不到自己怎么辦。
不過他也知道,眼前的父親并不是好擺脫的,他只能坐下來。
陸緒章拿起旁邊的水壺,他幫兒子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之后才道:“亭笈,這件事我們可以分為兩件事分別來談,可以嗎?”
陸亭笈:“哪兩件?”
陸緒章:“第一,關(guān)于家產(chǎn)問題,你母親留下的,財(cái)產(chǎn)類,在你年滿十八歲后,我都可以交給你,至于其它的,包括她的嫁妝,只有你結(jié)婚我才給你。我并不覺得我這個要求有什么過分的,畢竟你還小,我是你的監(jiān)護(hù)人,我不可能隨意撒手把一切都交給你�!�
陸亭笈沉默了片刻:“可是你如果再婚呢?”
陸緒章:“保存好你母親留下的所有遺物和財(cái)產(chǎn),對我來說并不是那么難的,只要你不動這個腦筋,我可以保障,這個世上任何人都沒這個膽子�!�
陸亭笈一時無話可說,他知道父親說得是對的。
陸緒章:“看起來你也贊同這一點(diǎn),那我們說第二條,你現(xiàn)在的交朋友問題�!�
陸亭笈視線驟然落在他臉上。
陸緒章:“你可以把對方情況和我談?wù)��!?br />
陸亭笈沉默了好半晌,終于道:“你不要想歪,我沒有早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她……”
他猶豫了下:“就是很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她也沒有騙我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陸緒章微頷首,至少兒子在試圖給他解釋,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
于是他盡量溫和地道:“你既然說不是早戀,那我相信你,有什么話,你繼續(xù)說吧�!�
陸亭笈垂下眼,他當(dāng)然明白,他需要解釋。
他默了好一會,終于道:“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不是騙子,也不是要坑我,是我自己愿意幫她,她需要一些錢,所以我想幫她�!�
陸緒章:“她多大了?”
陸亭笈:“比我大幾歲……”
陸緒章微垂下眼,遮住了眸中的涼意,他依然用溫和的聲音道:“她現(xiàn)在遇到什么困難了,有我能做的嗎?”
陸亭笈悶聲說:“不用�!�
陸緒章:“比你大幾歲,她已經(jīng)工作了吧?”
陸亭笈點(diǎn)頭:“嗯�!�
陸緒章不動聲色:“做什么工作?”
陸亭笈含糊地道:“就普通工作……挺辛苦的吧,不過她很優(yōu)秀,如果她手頭能有一些錢的話,可能就能解決眼下的問題�!�
陸緒章:“好,你對朋友能有這樣的仗義之心我是很認(rèn)可的。我沒有見過你的朋友,所以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相信你的朋友,但是你是我的兒子,所以我贊同你的行為。”
陸亭笈沉默地看著他,油鹽不進(jìn)。
從小在這樣的家庭長大,他很知道有些話只是話術(shù)而已,他對此存疑。
陸緒章:“不過,提到錢的話,這里面是四千塊錢,太多了,你可能不知道很多人一個月的工資只有三五十塊,并不是每個人家都可以隨手給孩子幾十塊生活費(fèi)讓他隨便花,不當(dāng)家不知茶米貴,我們家雖然不缺錢,但你不能這么揮霍,是不是?”
陸亭笈一聽這話,那神情就不太好看了。
陸緒章見此,道:“——可以給你一千塊,這也是很大一筆錢了,你拿去給對方。”
陸亭笈依然擰眉。
這本來是母親存折里的錢,本想著神不知鬼不覺取出來,反正父親也不會知道,誰知道竟然被他發(fā)現(xiàn)了。
在看到四千后,他覺得一千塊太少了。
陸緒章道:“如果這樣的話,亭笈,那我們找你祖父評評理吧,看看這件事該怎么處置�!�
陸亭笈聽這話,只好道:“好,那就一千塊�!�
陸緒章從里面將兩沓大團(tuán)結(jié)取出來,把那作廢的存折也拿出來,之后道:“你去忙你的吧�!�
陸亭笈看了父親一眼,道:“好。”
當(dāng)下抱著那錢就走。
待到陸亭笈出去,陸緒章拿起旁邊的電話筒,撥了一個電話。
之后,立即出門。
*
孟硯青本來和兒子約好了今天見面,看看時候也不早了,略收拾了下,便匆忙趕過去陸亭笈學(xué)校,誰知道到了學(xué)校,并沒見到陸亭笈,反而看到寧碧梧在那里抱著一個網(wǎng)兜翹首以盼。
寧碧梧看到孟硯青,倒是高興得很,興奮地?fù)]舞著手:“小姨小姨!我在這里!”
——倒仿佛孟硯青是專門來找她的一樣。
孟硯青走過去:“碧梧,你怎么還沒回家?亭笈呢?”
寧碧梧卻一把將網(wǎng)兜塞給孟硯青:“小姨,國外的朱古力,特別好吃,給你的!”
孟硯青一看,果然是國外的,德芙朱古力,有原味的,有葡萄干味,還有帶榛果的。
要知道現(xiàn)在德芙朱古力還沒進(jìn)入國內(nèi)市場呢,這在大陸顯然是很稀罕的高檔糖果了。
孟硯青:“你哪兒來的,自己留著吃吧�!�
寧碧梧笑得特別甜:“別人來看我爺爺送的禮,我爺爺說這玩意兒都是國外的,不好吃,就扔給我了,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好東西,就趕緊抱出來,小姨,咱倆一起吃,這個特別好吃!”
孟硯青聽著,也有些饞這味兒了:“我嘗一塊就行了,剩下的你拿回家吧,這個挺貴的。”
寧碧梧:“小姨,我可是把你當(dāng)親小姨,你先嘗一塊�!�
說著,兩個人走到了旁邊槐樹下陰涼處,那邊有賣冰棍和包子茶葉蛋的,也有下象棋的老爺子,兩個人找了一處板凳坐下來,拿出朱古力。
那朱古力是一排排的,一排是四塊,孟硯青掰開,兩個人各兩小塊,邊說話邊吃著。
這是黑朱古力,孟硯青也是多少年沒嘗過這味道了,如今吃在口中,只覺得軟膩好吃,真是人間好滋味。
這么吃著,孟硯青隨口和寧碧梧說話,寧碧梧東拉西扯的,不知道怎么說起陸緒章來。
寧碧梧:“那天他突然找我,很好說話的樣子,還送給我一支國外的鋼筆!”
孟硯青:“那不是挺好的嗎?”
寧碧梧:“我一看就知道,他可是日理萬機(jī)的人,哪有功夫搭理我這種小屁孩,他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孟硯青:“他想找你了解亭笈的情況�!�
寧碧梧點(diǎn)頭:“是�!�
說著,她便把當(dāng)時的情況都一一說了。
孟硯青聽著,越發(fā)篤定了,陸緒章一定是誤會了,他既然誤會了,那必然會采取措施,他不可能直接跟蹤調(diào)查兒子,但是他一定會留心。
所以兒子的種種作為,必然都被他看在眼里。
當(dāng)然,從他的反應(yīng)看,他顯然只知道自己的存在,還沒看到過自己。
正想著,就見陸亭笈匆忙趕過來了,手里還攥著一個袋子。
他見到孟硯青和寧碧梧,一把拽起來孟硯青就走:“母親,快走,我們?nèi)e處�!�
猝不及防的,孟硯青站都沒站穩(wěn)。
寧碧梧見此,一把攔�。骸拔�,陸亭笈,你這是干嘛?我正和小姨說話呢,你怎么就跑來搶,你非得獨(dú)霸小姨嗎,你故意不讓我和小姨說話!”
陸亭笈急得腦門都是汗,他冷笑一聲:“好狗不擋道,你給我走開�!�
寧碧梧跳腳:“你罵人,你罵人,你罵我是狗!”
然而陸亭笈都懶得搭理她,拉著孟硯青就走:“母親,快走,父親發(fā)現(xiàn)我拿錢的事了,他派人查我了!”
這時候恰好一輛電車過來了,他拽著孟硯青就上了電車。
那邊寧碧梧跑過來,也要擠上去,誰知道恰好趕上電車關(guān)門,差點(diǎn)碰到腦門。
她捂著自己發(fā)疼的腦袋,氣得想跺腳:“陸亭笈,憑什么,憑什么!”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朱古力:“我還沒把朱古力給小姨呢,你個陸亭笈,我和你沒完了!”
*
孟硯青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兒子這么匆忙拽上車。
車上人很多,挨挨擠擠的,雖然入秋了,但還是有些汗味。
陸亭笈感覺到了她的不習(xí)慣,便讓她站在電車角落,自己用身體在外面幫她擋著,抬胳膊略護(hù)著她。
陸亭笈很高了,比孟硯青高出一頭,他這么張開臂膀,基本把她和車廂隔絕了。
孟硯青輕攥著他的胳膊,問:“和你父親吵架了?”
陸亭笈低聲道:“我剛從家里出來,我父親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派人跟蹤我了,所以我故意轉(zhuǎn)了好幾輛電車,跑了老遠(yuǎn),之后又回學(xué)校,這樣他就找不到我了�!�
孟硯青:“你的反偵查技巧還挺高明……”
陸亭笈冷笑:“他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讓人查我�!�
孟硯青:“他要是真查你的話,你現(xiàn)在就不可能跑來找我了,所以我覺得不至于�!�
陸亭笈憤憤不平:“他還說要找律師和我算賬!”
孟硯青一聽:“這有什么大不了,你可以近攻遠(yuǎn)交,圍魏救趙�!�
陸亭笈:“什么意思?”
孟硯青:“那自然是利用隔輩親,讓你祖父找律師和他算賬!”
陸亭笈恍然:“有道理……他若不仁,祖父必對他不義!”
電車走走停停,過了大概三四站后,陸亭笈看電車外也沒什么異常,便領(lǐng)著她下車。
下車后,旁邊是一處老胡同,青磚灰瓦間,槐葉飄零,靜謐安詳,也沒什么人。
孟硯青折騰這么半響,其實(shí)有些累了,她嘆了聲,望著兒子:“亭笈,你還是詳細(xì)說下情況吧�!�
陸亭笈便把事情大概說了,最后悶悶地道:“反正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剛?cè)⊥赍X,他就在外面等著我了�!�
孟硯青卻聽得笑起來。
陸亭笈看她笑,有些羞惱成怒:“母親,你笑什么!”
孟硯青嘆了聲:“你哪可能是你父親的對手呢,這種事情你很難瞞過他�!�
陸亭笈臉都紅了:“是他讓人跟蹤我,追查我�!�
孟硯青:“那后來呢,他都和你談什么了?”
陸亭笈把大概情況都講了,也講了存折、錢以及嫁妝將來的分配問題。
孟硯青聽著,越發(fā)想笑,不過她忍住了。
她嚴(yán)肅地望著陸亭笈:“亭笈,我們的反偵察逃跑路線可能不太可靠,你父親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
陸亭笈:“?”
孟硯青:“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這附近了�!�
陸亭笈聽著,四處看,皺眉。
孟硯青:“不過他自己追你也追不上,他可能還帶了人吧�!�
陸亭笈蹙眉:“那怎么辦?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孟硯青:“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他要找到我們那就找。再說我和他,確實(shí)也應(yīng)該坐下來好好談?wù)劻��!?br />
在這之前,她多少有些逃避,不太愿意去面對,但總不能躲一輩子,該說的總是要說。
寧助理出現(xiàn),葉鳴弦出現(xiàn),他們父子又鬧騰到這一步,她肯定瞞不住。
陸亭笈皺眉:“你打算和他談什么?”
孟硯青看著兒子那琥珀色的眸子,又亮又大的一雙貓眼兒,就那么看著自己。
她抬起手來。
他太高了,她便讓他低下頭來。
陸亭笈低下頭。
孟硯青便撫了撫他那略有些卷曲的發(fā),之后才說:“當(dāng)然是談?wù)勀�,談�(wù)勊麑δ愕陌才�,談�(wù)勀愕那巴荆舱務(wù)勎易约旱拇蛩�。�?br />
陸亭笈:“可是你又不想見他……”
孟硯青:“不想見也得見,不可能躲一輩子�!�
陸亭笈沒說什么,點(diǎn)頭。
他顯然有些逃避,不想面對。
孟硯青:“你說你取錢了?”
陸亭笈點(diǎn)頭,將那袋子遞給孟硯青:“取了四千多呢,被父親沒收了三千多,他只給我一千塊�!�
孟硯青接過來那尼龍袋子,看了看里面的一捆錢,不免嘆息。
陸亭笈:“怎么了?”
孟硯青看著兒子那略有些無辜的眼睛,還挺澄澈干凈的。
她想著剛開始看到這個十四歲兒子的樣子,他看上去還挺狠的,但是在陸緒章面前,終究還是個孩子
陸亭笈:“母親,我又做錯什么事了嗎?”
孟硯青:“你呀,還是得多向你父親學(xué)幾個心眼——”
陸亭笈聽這話,蹙眉:“我看他就是老奸巨猾!”
孟硯青拿出其中一張十元大團(tuán)結(jié),道:“不管他了,隨便他,咱們有了這一千塊,今晚先吃點(diǎn)好的,我還沒吃飯呢,肚子餓了�!�
陸亭笈:“嗯,好。”
*
紅旗轎車停在一旁,寧助理憂心忡忡地對陸緒章頷首。
陸緒章明白,當(dāng)即下車。
锃亮講究的皮鞋輕踩在落葉上,他緩步踏入。
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狹窄的巷道樹影婆娑,落葉輕盈飄落,陳年的青磚墻旁立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
而就在那破舊自行車旁,是自己兒子和一個女人。
從他的角度,只看到那女人的背影,可以大致判斷出對方年紀(jì),應(yīng)該有二十歲左右了。
兒子還很小,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而那個女人看上去要比他大好幾歲。
況且兒子手中拿著的那一千塊,現(xiàn)在就在那女人手中,那女人拿著那捆錢,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不過卻仿佛教育了兒子幾句。
距離遠(yuǎn),聽不清楚,但他好像看到,兒子微低著頭,很聽話地挨訓(xùn),還一臉認(rèn)錯的樣子,甚至好像——臉都紅了。
怒意幾乎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并不是非要反對早戀,他也不是非要管束孩子愛情婚姻的封建家長,但無論怎么樣,十四歲都太小了,而十四歲就敢從家里挖了錢,拿著一千塊去補(bǔ)貼一個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女人——
陸緒章微吸了口氣,低聲吩咐寧助理:“都安排好了嗎?”
寧助理:“王所長都已經(jīng)部署好了。”
陸緒章頷首,沒再說什么。
一個年滿十八歲的女人,從一個十四歲孩子手中拿到一千塊的巨款,這足夠讓他把她直接送進(jìn)派出所了。
不過當(dāng)然,他也不想當(dāng)眾去捉住那個女人,更不想真把她逼到絕路。
投鼠忌器,兒子到底年少,既被這個女人哄到這個地步,如果當(dāng)眾撕破臉,或者給兒子一個不堪,只會讓原本冰冷的父子關(guān)系雪上加霜罷了。
他等著,等一個不傷及兒子體面和感情的時候,把她逮個正著,再私下以罪名來拿捏她,讓她遠(yuǎn)離兒子。
等把這個女人解決了之后,再給兒子安排一些學(xué)習(xí)任務(wù),或者其他的事情轉(zhuǎn)移注意力,過兩年也就忘了。
如今他布下羅網(wǎng),計(jì)劃周到,耐心等著最佳的時機(jī)。
卻就在這時,有一片樹葉猶如水滴一般輕緩而溫和地自樹梢脫落。
他不經(jīng)意地抬眼,看過去。
當(dāng)那落葉翩翩飄過青磚灰瓦的老墻時,他看到了胡同深處那個女人的面容。
他便瞬間僵在那里。
*
孟硯青正拉著陸亭笈要離開,突然間便見陸亭笈神情異樣地看著她身后。
她疑惑,側(cè)首看過去,于是她便看到了陸緒章。
他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孟硯青微怔了下。
她曾經(jīng)飄在半空中陰陽相隔看著陸緒章,也曾經(jīng)在珠寶大廳兵荒馬亂中遠(yuǎn)遠(yuǎn)地掃過一眼陸緒章,但是距離這么近,就那么四目相對,還是十年來第一次。
初冬的風(fēng)寒涼,她在那陽光灑過青磚墻的陰影中,看著陸緒章。
她扯唇,沖他笑了下。
陸緒章看著她笑,神情越發(fā)恍惚起來,他嘴唇艱難地動了動,之后僵硬地走上前,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旁邊陸亭笈乍看到父親,是挫敗的。
不過當(dāng)看到父親的異樣后,他也疑惑了,竟不自覺屏住呼吸。
陸緒章就那么無聲地走到了孟硯青身邊,低頭在淺淡的陽光中看著她。
這么近的距離,四目相對,此時的注視是前所未有的安靜和真切。
他看到有一只飛蟲輕盈劃過,看到陽光落在她細(xì)密卷翹的睫毛上,也看到她眸底流動的光彩。
他便覺得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鮮活的,是真實(shí)的。
于是他終于試探著伸出手來,去觸碰眼前的幻覺。
他伸出手時,看到透亮的光線下自己手指上的紋路,也看到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這一切都格外細(xì)膩真實(shí),以至于不可能是一場夢。
他顫抖著向她伸出手,卻在即將碰觸到她的臉時,停下來。
他停下來,就那么怔怔地看著陽光環(huán)繞過自己的長指,看著自己手指的陰影投射在她的臉上。
那張臉是年輕清透的,甚至帶著些許淺淡的細(xì)茸。
這一切都太過真實(shí)了。
他喉結(jié)滾動,啞聲道:“硯青……”
孟硯青眼睛頓時濕潤了。
十年陰陽相隔,她聽到他再次喊她的名字。
她到底抬起手來,覆上他的。
她感覺到了他手上的溫度和顫抖。
她看著他,眼睛被濕潤模糊。
陸緒章的手終于觸碰到了她的臉,他的動作僵硬而顫抖。
在感知到最初的溫度和觸感后,他很快用兩只手捧住她的臉,低頭貪婪地看著她。
他張了張唇,終于發(fā)出聲音:“硯青,是你嗎?”
孟硯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緒章,是我。”
陸緒章望著眼前的孟硯青,眸間陡然泛起波瀾。
是了,再不能錯,她沖自己笑,正如當(dāng)年的模樣。
他突然捉住她的手,緊緊攥住,之后拉住她,轉(zhuǎn)身就走。
旁邊陸亭笈看著這一幕,也是看傻了,忙道:“父親,你干嘛!你放開她!”
陸緒章聽到聲音,轉(zhuǎn)頭看向兒子。
他擰眉盯著陸亭笈,好像完全不懂為什么他在這里,甚至仿佛沒認(rèn)出他。
他現(xiàn)在眼里只有孟硯青。
陸亭笈見此,上前就要從他手中搶走孟硯青。
陸緒章將孟硯青護(hù)在身后,陸亭笈要搶,陸緒章抬腿就是一腳,那一腳矯健狠厲,毫不留情。
陸亭笈倉促躲開,一時也是震驚,他竟然這么踢自己!
當(dāng)著母親的面他竟然這么踢自己!
他委屈地看向孟硯青,滿臉都是告狀的悲憤。
孟硯青心疼,連忙提醒:“緒章,這是亭笈!”
陸緒章卻仿佛什么都沒聽進(jìn)去,牽著孟硯青的手就走。
陸亭笈氣憤至極,拔腿待要追,陸緒章隨身的警衛(wèi)人員已經(jīng)上前,直接攔住了陸亭笈。
現(xiàn)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也不懂,他們也看呆了,但是這個時候他們知道他們應(yīng)該怎么辦。
陸亭笈被警衛(wèi)攔住沒法掙扎,他氣急敗壞:“你放開她,你放開她,不許你碰她!你這個瘋子!”
聽著兒子的怒吼,陸緒章回首看了眼,他冷聲吩咐寧助理:“把他帶回家�!�
寧助理也是看傻了。
這分明是首都飯店那姑娘,結(jié)果可倒好,一見面成這樣了,寧助理心里都是懵的,腦子也是糊涂的,他完全不明白。
他想起自己做的事,更是糊涂又忐忑。
不過他還是連連點(diǎn)頭,一時又忙問:“那王所長那里?”
陸緒章:“請他回去。”
他只扔下這么一句,便牽著孟硯青的手徑自上了車。
*
車廂里,陸緒章雙手緊緊攥著孟硯青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就像唯恐她下一秒會消失。
孟硯青低聲說:“緒章,有點(diǎn)疼�!�
陸緒章聽了,卻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會覺得疼?哪里疼?是心口疼嗎?”
孟硯青:“不是,你攥得我手疼。”
陸緒章如夢初醒一般,連忙放開。
孟硯青看著這樣的陸緒章,只覺得他仿佛回到了他年少時候,很青澀的年少時。
孟硯青:“你要把我?guī)У侥睦锶�?�?br />
陸緒章視線就那么一直落在她臉上:“哪里?我也不知道,你想去哪兒?”
孟硯青:“你讓車子停下,我們在路邊隨便走走,我想和你說說話�!�
陸緒章看向窗外,窗外陽光普照。
他蹙眉:“我想帶你回家�!�
孟硯青聽到這話,心里瞬間一酸:“我不想,我進(jìn)不去那里。”
陸緒章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不過還是道:“那我們不去那里�!�
他吩咐司機(jī):“往前開。”
司機(jī)其實(shí)也覺得這事實(shí)在是詭異,陸緒章太奇怪了,完全不像他了,不過哪里敢說什么,當(dāng)即趕緊往前開,一直開。
陸緒章看到前面是人煙稀少的松樹林,才吩咐停下。
他小心翼翼地牽著孟硯青的手下了車,進(jìn)了那松樹林。
深秋時候,遒勁的蒼松散發(fā)出淡淡的松香,常年遮天蔽日的林中布滿苔蘚。
陸緒章就這么牽著孟硯青的手,走到了松樹下,在那陰涼中,他低聲道:“硯青,你站在這里,我?guī)湍銚踔柟��!?br />
孟硯青苦笑:“我不怕,我沒事�!�
她知道他想多了,以為兩個人陰陽兩隔,她怕陽光。
陸緒章低頭看著孟硯青:“硯青,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孟硯青笑著道:“是,是我。”
陸緒章便抱住了她。
抱得特別用力,用力到孟硯青覺得他的身體在顫抖。
她便環(huán)住了他的腰,讓自己埋首在他胸膛中。
她有些貪婪地嗅著陸緒章懷中清冽的氣息。
她之前從未想過,自己還有這樣的機(jī)會,還能這樣被他抱住。
可以感覺到彼此的體溫和心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每一次呼吸。
風(fēng)吹過,尚且掛在樹梢上的葉子發(fā)出悉悉索索的細(xì)響,他和她無聲相擁著,感受著彼此的存在。
她甚至有一種錯覺,這樣的光陰兩個人可以天長地久,久到就此風(fēng)化為石頭。
在過了很久很久之后,陸緒章終于稍微松開一些力氣,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她。
她也無聲地看著他。
陸緒章啞聲道:“硯青,我很想你,沒想到我又看到你了,我竟然能抱住你。”
孟硯青:“是我,我就在你身邊�!�
陸緒章:“那你怎么回來的?你怎么了?”
不過他很快喃喃道:“怎么都行,反正你回來了,回來了,你放心,我會保護(hù)你�!�
他用胳膊牢牢護(hù)住她:“我不會讓任何人把你帶走�!�
孟硯青的手輕落在他肩膀上,安撫道:“緒章,沒事的,我現(xiàn)在很好,現(xiàn)在依然活著�!�
陸緒章將臉埋在她發(fā)間,哽聲道:“沒關(guān)系,你怎么樣都行,我只想看到你,你和我說說話就挺好的�!�
孟硯青知道他乍看到自己,情緒上受到的沖擊太大,她必須給他時間來平復(fù)冷靜。
所以她也就溫聲道:“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就在你身邊,你可以慢慢接受我的存在,然后我再和你說下我的情況�!�
陸緒章捧著她的臉,喃喃地道:“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我病了,病得很嚴(yán)重,而你只是我的幻覺?其實(shí)你根本不存在了,你也不會和我說話了,你徹底消失了,這個世上不再有孟硯青了�!�
孟硯青眼睛濕潤,她搖頭:“不是幻覺�!�
陸緒章看進(jìn)她的眼睛里:“那是什……是神,鬼,還是什么?”
孟硯青:“你感覺不到我的溫度嗎,我還活著?”
陸緒章的指尖輕輕觸碰她的眼角,那里竟然溢出透明的液體:“硯青,你哭了,你有眼淚。”
孟硯青哽聲道:“對,我還活著�!�
陸緒章再次緊緊抱住她,用自己的臉貼著她的,感受著她的存在。
孟硯青靜默地閉上眼睛。
這些年他雖然早已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但是乍見亡妻,心里必然泛起舊情,一時之間自然激動。
所以她無比耐心,耐心等著他走過那段情感的弧度,等著他接受,等著他冷卻,以開始他們之間理智的對話。
針一般的松葉在他們上方輕盈搖擺著,偶爾有那一片兩片的葉子,無聲地落在他們腳邊。
苔蘚和碎石間有小螞蟻爬過,爬得緩慢,仿佛這個世界都為之減速。
不知道過了多少光陰,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長,長到樹上的光影已經(jīng)移過這一片松林。
陸緒章終于道:“硯青,你要和我說什么,這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訴我,不然我想不明白�!�
第36章
他手里握著她的蝴蝶結(jié)
孟硯青:“事情可能有點(diǎn)詭異,也有點(diǎn)匪夷所思,不過我竟然再次出現(xiàn)在你面前,想必你也有一定的心理準(zhǔn)備了,這是一件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
陸緒章抵著她的額:“沒關(guān)系,哪怕你告訴我你是白骨精變的,我也覺得挺好。”
他低聲道:“如果一個白骨精能變出這么真實(shí)的孟硯青,我會謝謝她�!�
他顯然把事情往一個神鬼的方向去想了。
孟硯青安撫地抱著他:“別瞎想。”
她望著他:“因?yàn)樘^詭異,所以你可能并不能輕易相信,如果你對我的身份有所懷疑,那我們可以說說我們小時候,說說我們年少時候的種種,那些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有太多不為人知的共同秘密。
陸緒章看著她的眼睛:“不用,我沒有懷疑,你不用多說�!�
當(dāng)兩個人視線對上的時候,他知道對面那個看著自己的人是誰。
那就是孟硯青。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證明。
孟硯青點(diǎn)頭:“好,既然這樣,那我說說我的經(jīng)歷�!�